小娘希望我嫁得清白:「女人定是做正头娘子才好。」
我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心里却不以为意。
当贩夫走卒的正头娘子,又要受穷又要挨男人打骂。
当朱门高户的正头娘子,又要斗来斗去又要耗尽心力管家。
因此小娘前脚刚蹬腿儿,我后脚就在玉京楼挂牌卖身了。
六十两银子一夜,概不还价。
-1-
小娘不接客的时候,最常对我说两句话。
第一句是:「惊春,若不是我命不好,你本该是相府里的庶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句话确实是对的。
小娘本是秀才独女,算是清白人家的好出身。
后来小娘父亲去世,家中又无男丁,她和母亲就被叔伯兄弟卖了。
小娘的母亲被卖到了花楼。
小娘则因为识得几个字,成了帝都雷家雷相的妾室。
可惜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刚怀上孩子不久。
雷相夫人生妒,挑了个小娘的错处,把她发卖到了玉京楼。
就这样,小娘步她母亲的后尘,成了个娼妇。
而我出生在玉京楼,无论血脉如何,也不过是娼妇生的小娼妇罢了。
第二句是:「女人要嫁,就要做正头娘子。」
我每次听到都嗤之以鼻。
嫁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正头娘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做贩夫走卒的正头娘子,挨饿挨冻挖野菜,浆洗织布干农活。
家里汉子下了工,洗脚水没及时打过来,一巴掌就要落下。
若是稍有点美貌,少不得要被拿去典妻或是讨好乡霸衙内。
不同样是流莺下场吗?
无非是还有个名声上的遮羞布。
做高门大户的正头娘子,且不说以我的身份能不能当得成。
便是真的嫁进去了,大家族的婆婆妯娌又有哪个是好相处的,还要操持庶务中馈,抚养子女。
夫君有良心点的可能人老珠黄才会带外室小妾回家。
没良心的,指不定还没进门,外室通房就先一群又一群。
但小娘身子因着接客坏了,因而我也不敢顶撞她。
只得用力点头,以认可的姿态抚慰小娘的心。
可无论我如何听话如何乖巧,命运也都不会放过我们母女的。
在我十六岁那年,小娘还是撒手人寰了。
她没了也好。
葬于三尺黄土下,便不会再受病痛袭扰了。
而且她没了,我也就不用再装了。
于是我开开心心地卸下脸上黑灰,抹上胭脂,在玉京楼挂了牌卖笑。
六十两银子一夜,概不还价。
可我这不孝女还没卖出去身子,玉京楼就先换了个主人。
-2-
所有的娼女都被带到了新主人面前。
新主人面容隐在玉京楼雅间的珠帘后,看不太清楚。
但跪着的我看得分明。
她赤足踩着双碾玉碎蝶的紫色绣鞋,裸露出的脚背圆润细腻,颜色竟比朝中大人们腰间的象牙牌还要白上三分。
在玉京楼住了一十六年,见微知著的本事还是有的。
用膝盖想想,这位不露面的贵人也定当是个绝色。
娼女以姿色定等级,她若是能来玉京楼挂牌,少不得要定个甲上。
可还没等我细算好这位贵人沦落风尘后一夜能卖多少金银,她身边的婢女就开了口:
「主君是女子,深觉女子不易,想要遣散你们。」
「拿了身契和安家的银钱,便各自回家去吧。」
楼里绝大部分花娘都神色欢喜,撕碎了身契后拿钱磕头走人。
转眼工夫,娼女们便散得干干净净。
唯独我站在帘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我是在玉京楼里生出来的,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玉京楼及其周边两条街。
学的也是在风月场上打滚儿的手段。
若是不做娼女,我雷惊春又能去做什么呢?
见我不动,那帘后的美人终究开了口,声音低沉柔婉:「可是银钱不够用?」
「并非,」我木着一张脸,直视着帘后那个影影绰绰的绝色丽人,「而是想要留在玉京楼。」
「为什么?」那人好奇。
我想了想,冲着珠帘内妩媚一笑:「因为,妾身是个天生的娼女。」
「没有人该是天生的娼女,」那人淡淡地开口,「你有难处?」
「无家可归又心怀贪婪的女人,」我嫣然一笑,声音轻若游絮,「也只好做娼女了。」
那人没有作声。
珠帘后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我手底下有两间慈幼堂,还有三家女子书院。」许久,那人缓缓开口。
倒是个好去处。
可我为什么做清白女子呢?就是因为世人眼中的礼义廉耻吗?
抱歉,我雷惊春不需要呢。
有阳光穿透窗棂,在穿帘子所用的水晶棱珠上折射出绚丽的幻光。
我冷笑着开口,与这位神秘贵人图穷匕见:
「所以长公主殿下耗尽心力扳倒三皇子,就是为了解散三皇子名下的玉京楼么?」
娼女们有娼女们的消息来源。
玉京楼本是三皇子殿下的产业,三皇子因为贪墨北疆粮草案事发,已被夺爵圈禁。
原本我是不知道谁才是扳倒三皇子的幕后黑手的。
直到透过珠帘看清楚了那双好似凝酪羊脂的玉润雪足,才惊觉出这人正是当今天子的长姐。
也对,除了号称「帝阙白璧」的长公主李醉晚,哪家的贵女会有这般风姿气度?
珠帘后的人似是没有想到一个娼女能半蒙半猜地说出她的身份,登时愣了下。
她身边的婢子想要对我出言呵斥,却被她抬手止住了。
「知道得太多,又太爱显摆,会被杀掉灭口的。」
李醉晚的音色里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不。
我猜长公主你不会的。
玉京楼的娼女多半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妻子,因着种种原因沦落到烟花之地。
你愿意把她们都放走,甚至还给了银钱,就定然狠不下心来杀我。
「玉京楼还有个作用,」我没有在意李醉晚的威胁,「在胭脂舞乐、杯盏床笫之间,探听消息。」
「利用女子的身体来获得这一切,本宫与我那不争气的侄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醉晚向我抛出了个问题。
「阿蓉刚刚拿着银子回家了,但她的丈夫是个赌鬼,当初她就是被丈夫卖进来的。」
「公主殿下可以猜猜,她再被卖掉当娼女的时间?三天?七天?半月?」
「世道不变,律法不变,总归会有人或是自愿,或是被迫成为娼女的。」
「殿下刚刚问我,说如果利用青楼打探消息获得权势,与三皇子有什么不同,不同之处便在这儿了。」
「男子登位,眼里看到的天下百姓里,并不包括女子,但女子登位,眼里能看到的就多了。」
「为达成目的,便是手段卑劣了些,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终归这世上,赢到最后的人才能改变一切。」
我说完这些便闭了嘴,静静等待着李醉晚的回复。
帘内的另一个婢女给李醉晚递过来一张纸。
她抬手,仔仔细细地看完,这才轻笑。
「雷相流落在外的血脉?难怪身在烟花之地却有这等见识。」
虚虚实实的言语交锋后,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一句夸赞。
我朝着珠帘后行了一礼:「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玉京楼归你了。」李醉晚低沉的嗓音从帘后传来。
我抬手掀开珠帘,径直走了进去,本是想向李醉晚谢恩的。
一见她如月光洗过的面容,话在嘴边打了个旋儿却变了:「那就请长公主验验货吧。」
帝阙白璧,天下无双。
原以为是世人艳羡权势,强行为李醉晚吹捧出来的名声。
没想到竟是真的。
玉京楼和附近的几个花楼都是佳丽如云,甚至连我自己卸下脸上的伪装,揽镜自照时也觉得雪肤花貌。
可在这样堪称夺目的容颜下,一切也无非是尘泥罢了。
我还未曾接过客,与其把干净的身体交托给那些猪狗不如的好色之徒。
还不如……
还不如交托给这位如春融雪彩、脸欺腻玉的长公主殿下。
李醉晚显然也明白我的意思,轻笑一声,屏退了身边侍婢。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结束后,我得到了玉京楼管事娘子的牙牌,以及六十两银子。
前者是李醉晚主动给的。
后者是我主动向李醉晚要的。
就算是长公主来玉京楼找花娘寻欢,也是要给钱的!
-3-
从那日之后,我便成了玉京楼里的管事娘子。
做了管事娘子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点银钱,装扮齐整,去了趟明月楼。
阿蓉那个烂赌鬼男人,眼里除了「贪」,就是「欲」。
她拿了李醉晚遣散花娘的银子回家,不到半日,就又被她男人转手卖到了隔壁的明月楼。
李醉晚搞出来的好事,还不得老娘前去收拾烂摊子。
我在心中恨恨地啐了长公主一口,面对着明月楼的人却装出副底气十足的样子。
明月楼的管事很不好说话。
阿蓉被卖进去,她男人也就到手十五两银子。
可是要赎她出来,明月楼跟我开价一百五十两。
好不容易从李醉晚手里弄来点钱,还没有捂热乎就要再搭给阿蓉。
可没办法。
虽都是出来卖的,但明月楼的管事格外狠毒些。
玉京楼好歹还愿意为了格调,为了名声,给楼里的姑娘们筛选下客人。
明月楼可是什么贩夫走卒下九流的人都接。
以阿蓉的美貌,落到这种地方去,不出半个月就会被玩成一堆烂肉。
可这一百五十两的纹银,真是漫天要价。
我狠狠地磨了磨牙。
若不是阿蓉在玉京楼里时常照顾我小娘,是个厚道人,我才不会去上赶着捞她呢。
黑着脸交了钱,我带着阿蓉和她的身契回了玉京楼。
梳洗完毕,安神的汤药放到了阿蓉床边,我正要关门出去,她却说话了:
「小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想起阿蓉每次都会塞给我客人没有吃完的糕点,心下一软:「蓉姐,你说。」
「帮我杀了他。」阿蓉的脖子上还留着她男人掐她的伤口,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凄厉。
哟。
以前在玉京楼里还时常惦念着自家男人会痛改前非赎自己出来呢,怎么这就改了性了?
「为什么?」我有些好奇地问。
阿蓉捶着床大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杀千刀的,我这次回家,听到他和人牙子说,要把旭姐儿卖进窑子里……」
旭姐儿是阿蓉的亲女儿,今年六岁。
我只觉得一团火在胸膛里慢慢地烧。
男人啊,只要不埋进城东乱葬岗里就不会老实的。
「若不是人牙子说旭姐儿太小太瘦怕养不活,她转头就要被亲爹卖了去……」
阿蓉依旧在哭,哭得昔日里媚媚的眼睛里都充斥着血丝。
「小春,我听说玉京楼的管事换成了你,你若是帮了我,这辈子、下辈子我都给你当牛做马。」
我用不着牛马。
但我需要一个能帮得上忙的心腹。
于是我答应了阿蓉,叫来了李醉晚留给我的护卫。
李醉晚名下有女子书院,旭姐儿的年纪刚好可以住进去读书开蒙。
将旭姐儿安顿好了之后,阿蓉男人的事情也很好处理。
在赌坊里设个局,将他拖出来打个半死,很简单。
三个时辰后的夜里,浑身是血的男人就被拖到了玉京楼,拖到了我和阿蓉的面前。
「杀过人吗?」我扔了把刀在地上,扭头看向阿蓉。
阿蓉的手还在哆嗦,这是被毒打多年后,面对施暴者的恐惧。
男人的牙齿都被打掉了半嘴,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张着血刺呼啦的嘴不住向阿蓉求饶:
「蓉娘,我们两个也曾经好过的……」
这话不提还好,提起来后,阿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我十六岁就嫁给了你,为你操持家务纺织绩麻,还要被你抵给楼里做皮肉生意还赌债!」
「这也就罢了!我只当自己命苦嫁不得良人!可旭姐儿呢?」
「我在楼里攒了几个钱就托人带回家去,生怕旭姐儿过得不好!」
「可好不容易蒙了恩赦出了楼,才看到我的旭姐儿被你养得又黑又瘦!捡别人掉在地上的点心屑吃!」
「你还商议着把她也卖了换点银子花!」
阿蓉捡起了地上的刀,狠狠地给了男人一下。
却又在看到手上和罗裙上沾着的血后,吓得昏厥过去。
那点子出息,我都不稀罕说她。
我看了看只是被捅成重伤的男人,以及昏死过去的阿蓉,叹了口气。
只得亲自拔出了男人身上的刀,又给了他一下。
第一次杀人的感觉并不美妙,血染在手指上,黏糊糊的。
可我知道,自己将来,还有很多很多的人要杀。
总归是要习惯的。
于是强逼自己「欣赏」了半天尸体,这才命令护卫把男人埋进玉京楼的后院。
这个男人生前不曾滋养过妻子和女儿,死后滋养一下花儿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别浪费嘛。
-4-
后院那具埋在花下的尸身和旭姐儿成了我拿捏阿蓉的本钱。
彻底收服阿蓉后,我有意让她周旋在达官贵人之间。
阿蓉已过了三十岁,作为花娘年纪不算小。
但她生得容貌柔艳,眉枝如画,体态微丰,如一朵正盛的牡丹。
兼之她性子温柔小意,总会有人喜欢的。
例如监察院的赵院使,就对阿蓉兴趣大得很,时常出入玉京楼。
京官不比地方大员有外快,向来是吃死俸禄的。
俸禄不够用了,花楼的钱又拖欠不得,赵大人便打起了自己夫人嫁妆的主意。
谁都不是傻子,嫁妆里少了那么多银钱,夫人哪里会发现不了?又如何会善罢甘休?
因此那一巴掌,便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阿蓉的脸上。
「赵夫人好大的威风呀,难为不了自家男人,就冲到玉京楼里打我的人。」
我缓缓从二楼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
旋即给了阿蓉一个眼神,示意她赶紧滚蛋腾场子给我。
阿蓉会意,往我身后转去,逃走时身姿摇曳,像瓣被风吹散的玉兰花,好看得紧。
赵夫人还想再追,被我伸手拦了下来:「夫人不如去雅间一叙?」
监察院掌管着言官,左右着朝堂的舆论。
李醉晚想要从长公主变成监国长公主,就需要他们的帮助。
因而我特意打听了赵大人喜好的女子,派阿蓉做了这个局。
若是赵大人识时务,乖乖向长公主缴纳投名状,那么今日这一巴掌,我们玉京楼认了。
就当是阿蓉勾引别人家男人的报应好了。
反正我会另给阿蓉补偿的。
可若是赵大人不识时务,那这一巴掌,我们玉京楼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知道你们这群娼妇又在想什么花招。」
赵夫人犹疑地看了我一眼,还是屏退了身边的丫鬟婆子,跟着我进了雅间。
很可惜的是,谈崩了。
这个女人啊,抓奸打人的时候倒是嚣张至极。
问她要不要怂恿夫君下注时,却百般推脱,说自己做不了自家男人的主。
啧。
不过也可以理解。
把眼光放在内宅,是女人们的通病。
谁让前朝的事情,男人不允许女人们插手呢?
目光短浅不是她们的错误,是她们的困境。
我并未说什么,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赵夫人。
看来只能再苦一苦阿蓉,让她多陪陪赵大人了。
阿蓉准备了宴席,新练了歌舞,一连陪了赵大人三天,到了第四天,才试探着提起这件事。
未曾料到的是,赵大人原本醉醺醺的迷离表情,慢慢消失不见。
「蓉娘,夫人同我说你是长公主的人,我原以为是争风吃醋之言。」
赵大人脸上还印着胭脂,身上也沾了阿蓉的沉水香,袖口上更是沾着酒渍。
可他叱责起长公主用下作手段收买朝臣,行牝鸡司晨之实的样子,格外义正词严。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着他辱骂长公主,脸色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
有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只能用事实教教他怎么做人好了。
趁着上菜的时候,我命婢女们给了阿蓉信号,示意她拖住赵大人。
到了后半夜,果不其然,外面遥遥地传来了七声丧钟。
皇后去世了两任后,天子嘴上不说,心里认定了自己克妻,便让穆贵妃代为执掌六宫。
穆贵妃性情仁慈柔和,执掌六宫十几年来未曾出错,同天子虽名义上不是夫妻,却有夫妻之情。
贵妃上个月便病重。
长公主李醉晚身边的医女,出入宫廷时偷偷给穆贵妃把脉,判断她活不了多久了。
穆贵妃薨逝,以天子对她的恩宠,定会实行国丧。
而在国丧期间,官员到玉京楼寻欢作乐,被人闹到皇帝那里去……乐子可就大了去了。
更兼之皇帝年迈,多疑得很,老觉得自己弹压不住蠢蠢欲动想要站队的朝臣。
那么一个可以顺势清洗朝堂的大把柄送到他手里,该是个多好的借口啊。
赵大人,你自求多福哦。
骂完长公主李醉晚之后,赵大人本想离开。
架不住阿蓉实在是很会伏低做小的一个人,加上他喝得也不算少,便干脆留宿在了我们玉京楼。
接近五更天的时候,窗纱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个用茶水画的圆。
小娘命我读了些书,可阿蓉却大字不识,这个圆已经算是我俩能够达成共识的复杂信号了。
「可以了。」我同身后的北城兵马司副都指挥王载微说道。
五城兵马司,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
为负责帝都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
王载微是北城兵马司副都指挥,官位来自于她那个抓捕要犯却殒命街头的父亲的恩荫。
当然,她是个女子,因此无论武艺如何,官职都不好继承。
幸好长公主在陛下面前不经意间过问了此事,她才成为帝都朝堂里少见的女官。
可做女官有做女官的难处,背后没有人的女官,只会被当成个摆设玩物。
因此长公主李醉晚这艘船,王载微再不想登,也得登。
「差个理由,」王载微额发被夜风吹动,神色老成,「不然没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玉京楼。」
「大胆一些,你就说长夜漫漫无人做伴,寻玉京楼的雷娘子煮茶饮酒,行风雅之事么!」
我对这个面容秀丽中带着几分英气的女官很有好感,邪气地挑了挑眉。
王载微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没劲儿。
撩拨一下都不行。
我耸了耸肩,把酒坛摔在干柴上,扔了根火折子。
「玉京楼走水了,火势好大的,我的花娘和客人都在里面,王都指挥使救命呀。」
我矫揉造作地喊了好几嗓子。
王载微这才跳到玉京楼二楼,将迷迷瞪瞪的客人与花娘,一个个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此时天已经亮了,正是朝臣们上朝的时候,玉京楼后院又挨着帝都最大的一条官道。
不一会儿,衣衫不整惊魂未定的赵大人,就被同僚们看到了。
眼见为实么。
人是清晨被同僚看到的,参他的奏折是上午在御前现写的。
没过中午饭呢,赵大人就被暴怒的老皇帝下了天牢。
皇帝年纪大了,很怕朝臣们弃自己而去,围绕在几个儿子身边。
穆贵妃又是他多年的伴侣,极得他的尊重。
国丧期间留宿花楼,做出这事儿的还是监察百官言行的监察院御史。
皇帝岂能不怒?朝堂上又岂能不血雨腥风一阵儿?
借着皇帝的疑心,长公主毫不犹豫地下手,她的人在半月之内,就填补了监察院的权力空缺。
所有不服气的言官,或贬或流。
整个监察院都在李醉晚手里之后,赵大人终于迎来了自己最后的下场。
菜市口斩首示众,妻女籍没为官妓,逢赦不许赎买。
赵夫人最看不起娼女,最后却自己成了娼女。
说来也怪可笑的。
世事最恒定的一点就是世事无常,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无非是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上位者想要捧着你,你就是镶嵌了珠玉的宝瓶;上位者不想捧了,你就是污泥堆里的碎陶片。
娼女和官家夫人,无非是蝼蚁和稍微大一点的蝼蚁的区别罢了。
还不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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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赵夫人和她的女儿买下来了。
一个官家夫人,一个官家小姐,被官府发卖了二百六十两纹银。
在玉京楼混迹多年,别的不懂,这个道理还是懂得。
只要你是女人,在这世上,就会有一个价格。
娼女有娼女的价格,受了连累的官眷有官眷的价格。
都是卖罢了。
若是不想落入被卖的处境,那么就只能……
我想起长公主,眉目间难得地柔和了一瞬。
别让我失望,别让我期待落空,李醉晚。
官差们点清楚了银子足额后,为首的这才扯出个笑意:
「官府会定期派人查看,一看人还在不在,有没有逃跑,二要收取卖身的金花钱。」
「好。」我点了点头,送走了官差。
刚送走官差,阿蓉就好奇地凑了上来:「什么是金花钱啊?」
「国朝律法规定,官妓的卖身钱要上缴内廷一半,也就是说,每卖到二两银就要上缴一两给宫里使用。」
我淡淡地解释道。
「我俩怎么没有?宫里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阿蓉还是第一次听说金花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其实我俩也要交金花钱,但都是玉京楼代缴给官府的,十抽一。」
我轻轻拍了拍阿蓉的胳膊。
谁会嫌弃钱多?
幸亏蚊子腿儿上没有油脂,要不然帝都城里的蚊子都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
「宫里娘娘们裁衣裳做簪子胭脂水粉什么的都需要钱,这钱就从里面出。」
阿蓉还想再追问,我温声打断了她:
「你这几日伺候那个老狗辛苦了,滋补的汤药我让婢女送过去了,记得喝。」
送走了阿蓉,我这才看着地上形容狼狈的赵夫人和赵小姐。
没有管浑身发抖的赵小姐,我打量着赵夫人:「夫人好久不见。」
赵夫人的脸色青了又白,牙齿咯咯打战:「我如今落到这种地方,唯有一死!」
好大义凛然的话!
那么铿锵有力的一声喊,简直把我们玉京楼都照亮了呢!
「好的呀,那就请夫人赴死。」我认认真真地掏出了条白绫递了过去。
又补了一句:「二百六十两纹银呢,夫人死了,我便只能让赵小姐赚回来了。」
赵夫人听懂了我的意思,登时浑身颤抖了起来。
「玉京楼之前的管事,很喜欢逼良为娼,她在街上看到好看点的小媳妇儿大姑娘,就设局诱惑她们的父兄去赌,输了钱,这些人就只能卖家里能卖的一切,卖到最后没什么值钱的了,就卖家里的女眷,嗯,女眷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货物罢了……阿蓉就是那么来玉京楼的。」
我伸手挑了挑油灯里的灯芯。
赵小姐年仅十四五岁,虽有些惧怕我,但更多的还是少女与生俱来的热血。
「好坏的女人。」她说完才发现失言,躲在母亲身后看着我。
「是啊,所以我上任之后,让她趴在后院接客,一文钱一次。」
我没在意赵小姐的小动作,只是笑。
「她也寻过死。第一次上吊不成,我让人砍断了她的两条胳膊。」
「第二次她咬了舌头,也没死成,我干脆把她的舌头也割了。」
「第三次她意图撞柱子,还是被人发现了,于是我砍断了她的双腿。」
「她现在还在后院,赵夫人要去看看吗?」
见我真的打算让婢女拖走她,赵夫人强撑着的体面消失了:
「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冷酷地看着她:「自己选吧。要么你留在玉京楼,你的女儿会服下假死药换一个身份,从此以后她就是长公主书院里的学子。要么你去死,但你最好死利落些,不然我不保证会对你做些什么,以及你女儿会替你还我这二百六十两纹银。」
赵夫人犹豫很久,最终选择了前者。
赵小姐被女子书院的人带走时,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雷娘子,宫里的贵人为什么要定下金花钱这样不合理的律令呢?」
他们啊,他们都是些独夫民贼。
我们这些叉ṱù⁹开腿当娼女的人,都要比这些独夫民贼干净上十倍百倍。
「因为他们是上位者,上位者有权制定一切规则,操纵所有人的人生。」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赵小姐。
「好好读书吧,长公主打算开女科了,你若是考中,就有权力制定部分规则……」
「我也不知道这权力能做到什么,但最起码把你母亲从玉京楼接出来不成问题。」
赵小姐点了点头,深深地朝着母亲行了一礼,离开了玉京楼。
小姑娘前脚刚走,我便叫来了阿蓉:「去,给她一巴掌。」
阿蓉犹豫许久,还是抡圆了在赵夫人脸上来了一下。
当日赵夫人给了阿蓉一巴掌,今日我做主,让阿蓉打回来。
也算两清。
我本想命婢女把鬓发被打到散乱的赵夫人送回房去,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称呼?」
「他们都叫我赵夫人或是赵刘氏。」赵夫人喃喃道。
「你的死鬼丈夫害你沦落烟花之地,你还要冠夫姓吗?」我嗤笑地说。
赵夫人沉默了很久,轻轻开口:「妾姓刘,字风闲。许多年没有人那么叫过了。」
做官家夫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配被人提起了。
做了娼女,却能保留原名。
这世道真是太有趣了,有趣得我想笑出声来。
「送风娘回去。」我让婢女送刘风闲回去。
刘风闲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阿蓉这才面带惊悚地开口问我:
「你真把碧桃四肢砍断放在后院接客?我天天路过后院我怎么没见到?」
碧桃就是玉京楼之前的管事。
也是我拿来吓唬刘风闲的筏子。
「偷听?」我笑眯眯地看着阿蓉。
阿蓉瞪大了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小春,你大人有大量!怎么会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骂我!」
我当然不会为了小事和阿蓉闹起来。
如果说人世间有谁是真正待我好的,除了小娘,也只有她了。
但我雷惊春是娼女啊,娼女暴露了真心,被人拿捏住,也就离死不远了。
于是我不轻不重地拧了阿蓉的脸一把。
嗯,这货最近用花露洗脸的成效不错么,手感比起城西的嫩豆腐也不遑多让。
「你看不到碧桃很正常,因为这些话都是我编出来吓唬风娘的。」
我理直气壮地占完阿蓉的便宜。
在心里默默地补了句。
我前脚杀了卖掉你的死鬼老公,后脚就到柴房里把关押着的碧桃给杀了。
埋一具尸体也是埋,两具尸体也是埋,何不干脆再杀一人呢?
倒也省事不是?
「啊,原来是这样。」阿蓉点了点头,「风娘好可怜,我们背靠长公主,也不缺钱,要不小春你行行好,把她放走吧。」
她总是那么好心。
人家之前还扇过她一巴掌,这就抛在脑后了。
「她有用。」我没多说什么,只是拒绝了阿蓉。
刘风闲当然有用,她在年少未曾出嫁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而这位恋人,刚好出身于帝都雷家。
是我那位生父雷相的旁支族人。
当然,除了私仇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雷相门生故吏遍布整个朝堂,扳倒了他,长公主的路才是坦途。
饵已布好,鱼会什么时候咬钩呢?
-6-
趁着这几日楼里清闲,我第一次踏入了长公主府。
李醉晚百忙之中抽了个空见我,弯了眉眼赞许:「你做得很好。」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美啊,让她身后镶着南海明珠的檀木镂花屏风都黯然失色。
我被李醉晚的模样冲昏了头脑,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去抓她的衣带。
李醉晚却摇了摇手,制止了我的行径:「屋内有人呢。」
「有婢女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我们假凤虚凰不知天地为何物……」我不以为意地瘪了瘪嘴。
然后看到了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驸马,哑然无声。
不是。
女人说话,他一大老爷们留在内室里干什么?
不觉得自己多余碍事了吗?
有些人看上去像是长公主的正室,实际上连脸都不要了搁这儿和玉京楼的娼女争宠。
八辈子没见过那么下贱的男人。
我心里丝毫没有撬驸马墙脚的愧疚感,反而异常生气地剜了他好几眼。
「妾身告退。」
被搅和了好事的我,脸上都黑得能拧出汁水来,连礼都不想行,扭头就走。
没眼力见的狗东西。
还是从前几届科举中千军万马杀出来的探花郎,有没有一点自觉在身上的?
看到别人偷长公主,难道不应该关上门等对方结束离开了,再过去恭敬地收拾残局么?
就知道杵那里碍眼,你是个柱子么杵杵杵?
我气呼呼地将长公主花园里开得正好的白芍药揉了个稀巴烂,这才出了口恶气。
看着洁白如玉的花瓣被碾成一团稀烂的糊糊,毁灭欲被满足,心下登时快意十足。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反正你们开得再好再艳,也是早晚要变成花泥的,姑娘我提前送你们一程。
不谢。
提了提批帛,扶了扶鬓角的簪子,我刚想昂着头离开公主府,就被一个小厮叫住了:
「驸马想与雷姑娘一叙。」
叙什么?叙旧?
我不记得驸马的母亲也是我玉京楼的粉头呀,怎么就有旧了呢?
我刚想拒绝,小厮身后又转出来两个侍卫,手还都放在刀上。
好好好,叙,今天不把驸马的祖宗十八代都一一叙完,我雷惊春就不走了!
刚踏入花厅,还未打量正在练字的驸马,我身后就挨了一脚。
身后的嬷嬷硬生生把我踹跪下之后,驸马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这不是会行礼么?」
哟,这是铆足了劲儿给我下马威呢。
我刚想爬起来撕烂驸马那张脸,身后就传来了李醉晚的声音:
「驸马好大的威风,竟把手伸到我身边人身上了。」
她来得匆忙,发髻上那支白玉簪子都没有绾好,摇摇欲坠地横在脸颊旁。
不知怎的,我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就平息了。
李醉晚给了我个眼神,我会意,把花厅腾出来给她用于和驸马对峙。
她身边的女官银霜赶紧带我下去给膝盖涂了药。
银霜替我放下裙子,又送我出府,路上才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何苦招惹驸马?」
「想招惹便招惹咯。」我笑吟吟地回答她。
又在心里补了一句。
当然是因为驸马姓陈。
那位把我小娘卖进玉京楼的雷家主母也姓陈,驸马正是她的亲侄子。
若是按照正经的嫡庶辈分,我身为雷相庶女,少不得要称呼驸马一声表哥。
陈家和雷家既是姻亲,又是同气连枝,在朝堂上共进共退,都是长公主李醉晚执掌朝政的阻碍。
所以我并不怕他。
一个未来的死人,再位高权重,又有什么可怕的?
再说了,对我抖什么威风啊,驸马表哥?
长公主李醉晚要是不喜欢我,我能有爬她床的机会?
而且我们一家人干嘛说两家话啊?
驸马表哥用看外室的眼神看我,我可真是会心寒的。
表哥若是觉得我雷惊春当人外室不对,那就和长公主和离分开把殿下让给我。
那我不就不是外室了么?
虽然腿疼,但幻想着李醉晚怎么和驸马表哥吵架,我的心情还是大好。
可当婢女递过来刘家字迹工整的拜帖的时候,我转瞬间脸色就变了。
风娘的母家打通了官府的关系,想要赎回风娘和赵小姐。
刘风闲被卖到玉京楼已经足有十多天了。
官宦人家最重一个清名,他们赎回去人,然后呢?
浸猪笼?给白绫?家庙剃头当姑子?
风娘也明白自己的处境,风姿绰约的脸登时一白,求助似的看向我。
她最开始被卖进玉京楼的时候确实也是想死过的。
但寻死不成后,她的状态便迅速变得麻木而漠然了起来,似乎除了女儿,没有什么能够再让她挂念。
「你恨我把你当成粉头吗?」我没有避开她的眼神。
风娘蠕动了半天嘴唇:「妾不恨你。先夫自视Ṱŭ̀⁹甚高,掌控着监察院这种朝政咽喉,却趁着陛下年迈,趁机在几方势力之间反复挑选下注。妾落得今日的下场,无非是受了他连累。」
明白就好。
我冷漠地开口嘱咐护卫:「把刘家的人都撵出去。」
这便是要保住风娘的命了。
风娘松了口气,扯出抹微笑来:「多谢雷娘子。」
「快夏至了,」我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我打算带着阿蓉去山里避暑,你要去吗?」
「雷娘子不怕我趁机逃跑吗?」风娘好奇地反问。
我低低地笑了:「家产抄没,入了贱籍,夫家倒台,母家不容……天下之大,你又能往何处去呢?」
其实这话,倒也不单单只说给刘风闲一个人听。
曾经我也想过带着小娘逃离玉京楼的。
放弃仇恨,离开帝都,在乡下建个小院子,养些小鸡小鸭,种地织布为生。
可入了贱籍,到哪儿都是贱籍。
逃不脱的。
我带着小娘逃过,也不过是三个月的自由自在。
被邻居发现了贱籍后,里正举报到官府,官府亲自捉拿,把我们扭送回了玉京楼。
若不是小娘和阿蓉哀哀地朝着碧桃磕头求饶认错,那顿毒打足以要了我的命。
所以,对于一个娼女来说,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不正确的?
如果。
我是说如果。
如果做什么事情都会被侮辱和抛弃。
那么在我雷惊春眼里,最起码在我眼里。
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的。
-7-
绿树浓荫夏日长。
托长公主拿钱养我们的福,玉京楼暂时不缺钱。
因而挂了个走水修整打烊的牌子,我便带着手底下的两个粉头出去避暑了。
世道难,人心苦。
因而帝都佛道之说盛行,人人都把希望寄托于神灵。
我心里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愚民之说罢了。
但架不住风娘和阿蓉都信佛,便干脆带着她们来了西郊处的淳化寺小住。
风娘和阿蓉各自捐了些香火钱,又跪在正殿里许久。
也不知道她们在许些什么愿。
我忽地好奇,就趁着僧人去添灯油的空当,问了问两人:
「你们都在求些什么?」
风娘面上露出丝苦笑:「无非是女儿和未来的客人不要难缠罢了。」
她还未曾挂牌接客,有这个担忧实属正常。
可她不知道的是,从我买下她的那刻起,她的客人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风娘,没有开口说话。
阿蓉向来温柔知礼,等风娘说完她才张嘴:
「想求的可多了去了,希望不要遇到难缠的客人,希望小春能够健健康康的,还希望神佛原谅妾这个操持风月的娼女,别把妾下油锅炸上几道……」
「不需要神佛原谅。」我骤然打断了阿蓉。
然后抬眸看向淳化寺正殿里的泥塑菩萨像和后面的供养人壁画,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
「我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需要神佛原谅。」
顿了顿,我直视着正殿最中间的慈悲佛像,勾出个冷笑:
「恰恰相反,神佛需要求我们原谅。」
「若是神佛真的存在,为何有些人生来就能高高在上,而我们却只能做泥地里的娼女?」
「想来他们庇护众生,庇护得也不怎么样呢。」
咔嚓!
正殿外不知何时变得漆黑一片的天幕上,忽地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
将风娘和阿蓉惊慌恐惧的面色照得雪亮。
有风雷自乌云中滚滚而来。
激荡奔涌,摄人心魄。
我丝毫不惧,踏步出殿,在廊下抬头直视着天空,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晰:
「怎么?我质问得没有道理吗?」
大雨倾泻,转瞬间将淳化寺正殿门口的青石板砖浇了个透彻。
我见状,干脆从廊下走到雨中,仰起头任由雨水砸在自己脸上。
「觉得我是在亵渎神佛,那为什么不干脆降下天雷呢?」
雨声和雷声都没有盖住我的质问声。
云层中的电光如蜿蜒长蛇不断闪过,似是苍天也在发怒。
可最终,天雷却没有劈落下来。
雨势渐停时,我已然是浑身湿透,可仍然没有罢休。
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我直视着正殿里的雕像,语气斩钉截铁:
「泥塑木偶罢了,竟敢高居座上,妄称神佛!」
「他日给我机会,定要把你们全部推倒砸碎!」
闹成这个样子,住持终于出现,黑着脸让人带我去客院换衣服了。
我严重怀疑一件事。
若不是提前捐了堪称丰厚的香火钱。
或许淳化寺会让我领教一下寺里武僧的技艺。
-8-
用熏笼熏干头发,重新盘起髻来,又换了衣裳,喝了大碗防治风寒的苦药。
这才晃晃悠悠地去前面找风娘和阿蓉。
也不知刚才那幕有没有吓坏她们两个。
刚凑近淳化寺正殿,阿蓉娇娇柔柔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该买哪束花供佛呢?我拿不太定主意,风娘你觉得呢?」
进淳化寺门口时,我就看到了正殿门口廊下有卖花的沙弥。
还有心思挑选供佛的花木,想来是两人没有因我而受惊。
风娘还未曾开口,一个陌生而清越的女声忽地插话:
「这位娘子,你左手边的栀子就刚好。」
衣裙璎珞微微摩擦响动的声音传来。
阿蓉应当是转头回身望向来人,忽地讶异:「小春?」
我脚步一顿,干脆利落地站住,继续静静地听着正殿内的动静。
「娘子认错人了吧?」
隔着一道墙壁,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阿蓉似是反应过来,语调里带着歉意:「这位娘子和妾的主人样貌相似,妾失礼了。」
那人笑道:「无妨。」
顿了顿,阿蓉有些为难地说:「娘子推荐的栀子很香很甜,但其中有朵花瓣边缘已然泛黄,好可惜。」
「这些花木来到淳化寺,使命就是供佛。」
「这束栀子花因为花瓣边缘泛黄,别人可能不会挑选它。」
「但娘子若是买了,把它送到佛前供养,便是娘子成全了这束栀子。」
「也是娘子与栀子有善缘,因而在无意中积累了功德。」
那女子含笑开口,劝说着阿蓉。
每句话都似是带着禅意,又似是无心之言。
阿蓉恍然大悟,开开心心地掏了铜板,买下了那束栀子。
待到阿蓉拉着风娘一起进正殿供花后,我才缓缓地从影壁后转了出来。
卖花的沙弥似是得了嘱咐,见到我后,双手合十地喊了声「阿弥陀佛」便匆匆离去。
一时间,淳化寺正殿廊下,只剩下我和那位身着鹅黄衣裙的陌生女子。
听到我的脚步声,那陌生女子转头,露出半截如画的眉枝和嫣红的唇角。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我还是愣住了瞬间。
眼前的女子肌肤嫩如新摘的茭白,被正殿供奉的油灯映得剔透晶莹,微带透明。
她的五官更是娴丽端雅,兼之举手投足的那股温和的书卷气。
竟是个不逊于长公主的绝色。
若不是眉目间同我有八成相似,暴露了她出身雷家的事实。
高低我得冒着被住持活活打死的风险,在佛门重地再行自荐枕席之事。
「需要我自报名号吗?」女子静静地凝视着我,忽地一笑。
不必。
我知道你。
我的亲姐姐,雷相和大夫人唯一的嫡女。
雷狩雪。
我把这三个字在心口处过了遍,压下胸中隐隐的杀戮欲望。
在不知道对方来意如何的情况下,最好让她先开口。
「十二岁的时候,母亲身边的嬷嬷说漏了嘴,我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
雷狩雪站在阶下,没有回身,而是抬头望着瓦片上滴落的残雨。
妹妹。
这个称呼,真是太可笑了。
我死死地凝视着雷狩雪从鹅黄衣领里露出来的那片白皙的脖颈。
那么秀丽娴雅的美人,想必被拧断脖子的那瞬,声音也会好听吧。
「母亲视你和你的小娘为禁忌,那时我也小,便一直没有出相府寻你。」
「我及笄之后,打听到人在玉京楼,便抽空寻了过去。」
「看到的,却是玉京楼管事把你吊起来打。」
是带着小娘逃出玉京楼,又因着贱籍被抓回来的那次。
雷狩雪那时,竟在现场看着我挨打吗?
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感再度涌上心头。
甚至因着眼前人和我立场相悖,这份难堪几乎要压断我的脊梁。
「但我注意的不是你身上的伤,而是你有一双燃烧着仇恨的眼睛。」
雷狩雪裙裾扬起个优雅的弧度,回身直面着我。
「我本想把你赎出来安置。」
「可你的嗔心太重了些,小春。」
她的脸上,皆是叹惋。
此时乌云散尽,淳化寺正殿外青石板上的积水倒映着夕阳,波光潋滟。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刻薄地笑了:
「雷狩雪,你真是个伪善的贱人。」
她能坐而谈禅,她能娴静淡然,只是因为她刚巧比较幸运罢了。
很幸运地托生在雷相府邸成为大家闺秀。
很幸运地从内宅主母肚子里爬出来成为嫡女。
所以她理解Ṫũₘ不了被命运凌辱的娼女。
又因为不理解,所以她对被凌辱的人发起了以怜悯为名的羞辱。
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被卖到玉京楼的人是她,叉开腿当婊子的那个人是她。
她还能笑得出来吗?
也可能确实笑得出来。
毕竟倚门卖笑,又何尝不是一种笑?
雷狩雪脸上无可指摘的微笑神情,随着我的那声「贱人」,像是被打碎的水晶瓶般转瞬崩裂。
她并未放下身段同我对骂,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待雷狩雪消失许久,阿蓉才期期艾艾地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个镶着明珠的荷包。
「小春,那是刚才那位娘子给的。」
我接过精美的荷包,缓缓打开。
里面是两张薄薄的纸。
一张是官府的放籍书,盖着朱红色的泥印,署名处是空白的。
只Ŧṻₒ要我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从此就不是贱籍娼女之流。
另一张是江南余杭某处宅院的地契,署名处同样也是空白的。
六进六出的宅院,刚好在西湖边上,价值岂止千金。
晚了。
若是小娘还活着,或许我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来呢。
疲倦地阖了阖眼,走到正殿的佛龛前,我抖手把两张纸丢进青烟袅袅的香炉里。
放籍书上的朱印慢慢在火中卷曲。
最后化为温热的灰烬。
-9-
礼佛结束回到玉京楼之后,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张。
相反,我默默地坐在玉京楼最高处,凝视着整个欢场的布局。
除却娼女们所居住接客的六层小楼外,玉京楼的前后院都是江南园林制式。
湘帘翠幌,清池小山,花木掩映于朱栏曲楹间。
暮色尽,夜风起。
虽无客,但青楼点灯的规矩并不会变。
站在高处往下看,各色花型的灯遥遥望去宛如光焰凝结的倒悬星河。
「小春,你在想什么?」
阿蓉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
「在想玉京楼的大小。」我微微叹息,「从有记忆的时候起,我便随小娘生活在玉京楼里。那时年纪还小,总觉得玉京楼很大,大到我与小娘都逃出帝都了,还是被抓了回来。后来长公主把玉京楼的地契给了我,我才发现玉京楼其实很小,占地也只有七亩上下,小得可怜。阿蓉,你觉得玉京楼是大还是小呢?」
阿蓉抖开手里的薄斗篷,披在我身上:
「妾也不知道呢。」
我紧了紧斗篷,声音又轻又冷:「你去找一趟王载微。」
博山炉里轻若细丝的烟尘袅袅,荷花的冷香飘荡在雅间里。
王载微秀丽的脸上略带不虞:「何事?」
我打开博山炉的插销,往里面续了枚香丸。
「此次叫王大人过来,是想谈上次在玉京楼里没有谈完的风月之事呢。」
我笑着伸手,想要覆上王载微的脸庞,却被对方避开了。
「自从扳倒了赵院使,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我吗?」
王载微像只炸了毛又强自按捺住的雪白猫咪,压低了嗓子警告我:
「雷惊春,你最好找我有正事要干。」
我并没有说话,而是将乌木小几上的一张明黄色的纸推给了王载微。
一纸明调暗贬至江南的陛下口谕。
王载微骤然平静下来,她不是蠢人,立刻发问:「是长公主的意思?」
「我向长公主提议的,」我摇了摇头,「除了避开帝都漩涡外,还有一事要你从旁协助。」
王载微眉头一挑,显然就要发问。
我却立刻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静谧的雅间里,只有手指蘸着茶水写字的沙沙声。
待到茶水都蒸发殆尽,王载微这才回过神来,冲着我点了点头。
我冲着她扬起一个妩媚的笑容,伸手替她整了整衣襟,呵气如兰:
「那就那么定下了,王大人一切小心,妾在玉京楼等你回来为妾赎身。」
依旧是调笑之语。
可这次,王载微没有选择躲开。
她盯着我为她整理衣襟的手,眉眼认真:
「好啊。能从江南活着回来,我就给你赎身。」
不是。
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还当真了?
可能是人性本贱的缘故,我还是更喜欢我们高傲冷肃的王大人拒绝我的骄慢样子。
因而在察觉到王载微有上钩意愿之后,我立刻倒退两步,同她扯开距离。
风月场上的话都是骗人的。
听听算了。
别当真啊,王大人。
「妾不会离开玉京楼的。」
摇了摇头,我笑得滴水不漏。
「长公主提过雷家的事情,」王载微了然点头,「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离开玉京楼的。」
「那你还说要为我赎身?」我挑眉。
王载微侧着头想了想:「骗你的,小春。你老调戏我,我不得扳回一局吗?」
亏我刚刚还为这王八蛋的安危有些担忧!
现在看看,王载微你还是死在江南别回来的好!
在我阴恻恻欲要杀人的神情下,王载微打开窗户,轻轻冲我颔首。
旋即跳窗而下,落地寂静如猫,几个纵跃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滚得倒是快。」
我望着王载微离开的方向,从牙缝里生挤出句话来。
可脸上还是忍不住绽出个笑意。
所有的筹谋策划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又如何赢不下这一局呢?
铺陈纸笔,将颜料在小砚台里一一倒好,我系发弯腰,开始作画。
玉京楼里不乏通文墨的贵客。
为了留住客人,我从小便在后院里跟随着年老色衰退下来的娼女们学画。
画工并不算多么惊艳,但勉强称得上精细。
寥寥几笔,景色就已跃然于生宣之上,栩栩如生。
缓慢地涂涂抹抹,待画完之后,我摇了摇雅间的铃铛,唤来了阿蓉:
「将这幅画以宋锦裱起来,我要送人。」
阿蓉欲要卷起这幅画,却在看到画的内容时愣住了:
「小春,你这画上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画上除了雪与红梅,便只有一亭,亭中对坐着两个女子。
一个宫装高髻,鹅黄衫裙,显然是个贵女。
另一个垂下两缕头发,翠色褙子桃红抹胸,打扮艳丽俗气,分明是勾栏地出来的。
二女中间有木制案几,桌上放着炉子,坐着小茶壶。
冬日煮雪赏梅本是雅事。
然而小茶壶里没有茶水,炉子下面也未曾有柴薪火焰。
「未曾少些什么,就这样裱起来吧。」我勾起一抹笑意。
冰天雪地,红梅胜景。
釜底抽柴薪,壶中亦无水。
这局别的不赌,只赌命。
且看卿与我谁输谁赢吧。
-10-
玉京楼有意放出来了风娘挂牌的消息。
她那位青梅竹马到底是惦记着旧情,竟真的被钓上来了。
官卖娼女无法赎身,那人干脆寻上了我,谈了谈价格,将风娘包了半年。
半年时间,自是足够我探听到所有想要探听到的消息了。
因而我乐见其成地同意了。
风娘有昔年旧人相护,自是感慨万分。
得知不用接其他客人后,更是在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场。
灯火分明月,笙歌杂暖风。
日子就在饮酒作乐中慢慢过去,直到七夕乞巧节的到来。
全然属于女子的节日,一年到头也只有七夕,所以今日玉京楼没有开张。
更重要的是,李醉晚正儿八经给我下了张拜帖。
帖子上的簪花小楷端正中不失风流,措辞更是清丽婉转。
长公主亲自提笔,邀请我七夕一同与她把臂同游,共看灯火。
我虽是个冷了心肺的娼女,面对这份深恩,也不禁动容。
所以整个下午,我都抓着风娘和阿蓉,为我参谋着挑选衣服首饰。
愿意狠下心来和自己较劲儿,多多少少都是会有些收获的。
当夜出现在李醉晚面前时,我未曾错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艳。
登上马车也来不及整裙摆,连忙把怀中已经捂热的锦盒递过去。
我垂下眼睫,轻声开口:「不知道公主喜不喜欢。」
李醉晚倚在马车车壁上,伸手拈起锦盒里那只打磨粗糙的青玉镯。
「小春自己打磨的吗?」她的声音如溪水淙淙。
我飞快地点了点头,眸光里掺着哀怨:
「唯愿此环如明月,暂代妾身,常伴殿下。」
其实这只玉镯已经做好很久了。
只是长公主殿下最近太忙,忙到都没空找我这个旧人。
李醉晚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怨念,伸手将玉镯套上,弯起眉眼:
「我很喜欢。」
我那丝哀怨如同见到了春光的残雪,瞬间就被融化得干干净净。
待到李醉晚用戴着青玉镯的手拉住了我的手后,更是愣住。
随即,欢喜到像是心中涌出千万只雪白的蝴蝶。
因着这份欢喜,我开始得寸进尺,不依不饶:
「那殿下更喜欢玉环,还是更喜欢我?」
李醉晚侧着脸欣赏着素白皓腕,神色慵懒地反问我:
「本宫什么样子的首饰没有呢?」
「无非是爱屋及乌,喜欢为我打磨玉环的人罢了。」
有了确切答案后,我不再追问。
两个人戴着面纱,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弯月如刀悬挂在夜幕上,李醉晚的手拉着我的,骨节分明,纤而不弱。
有风吹起我紫绫裙带,和李醉晚白罗裙带略有纠缠。
恍然间也有了错觉。
觉得雷惊春在这世上,并不算是孤身一人。
盛宴散去,月上三更。
我喝了些酒,醉醺醺地在巷口告别长公主马车,打算徒步一段回玉京楼的时候。
却被在暗处潜伏的人,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嘴,拖到了没有灯的小道上。
错觉被一寸寸打碎,露出残忍的现实来。
陈驸马提着灯,站在了被按在泥地里的我面前,清俊的脸上皆是漠然:
「留具全尸吧。」
陈驸马身边的嬷嬷低声提议:「若是杀了这贱人,公主问起来只怕是不好交代……」
「确实,」陈驸马冷淡的表情褪去,笑容玩味,「那就把她两只手打断好了。」
十指岂止是连心?
棍棒重重砸在双手上的时候,疼痛差点让我昏厥过去。
嘴里被粗暴地塞进去了麻核,连求救都无法做到。
正当我以为今晚要栽在这个毫无血缘的驸马表哥身上时,叹惋声传来:
「表哥,莫要动手。」
雷狩雪的鹅黄裙摆姗姗停在陈驸马面前,倒是让对方吃了一惊。
「表妹?你怎么在这儿?」
雷狩雪挥开动手的下人,自怀中掏出一瓶伤药放在了我面前。
随后再度重复了一遍:「表哥,放了她吧。」
「给我个理由,」陈驸马面色难看,「这贱人屡次三番地勾引长公主……」
「她是父亲的风流债。」雷狩雪轻叹。
陈驸马顿时哑了声音。
雷狩雪柔声开口:
「若不是我娘容不得人,现下她应当同我一样,也叫你表哥。」
陈驸马反应过来,嫌恶地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我:
「就算不是娼女,无非是个小小庶女。」
「什么肮脏货色,阿猫阿狗生的取乐玩意儿,也配叫我表哥?」
雷狩雪平淡开口:「表哥慎言。无论如何,她是父亲的血脉。」
提起雷相,陈驸马登时不再说话。
良久,他冷哼一声:「看在表妹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再敢勾引长公主,就不是今日那么简单了。」
说完,陈驸马冲着雷狩雪点了点头:「表妹,告辞。」
马车粼粼的声音在暗夜中远去。
雷狩雪弯腰,想要扶起我的胳膊将我架起来,却被我勉力避了过去。
她也不恼,转身出了巷子,叩响了玉京楼的大门。
不一会儿,阿蓉就冲到了我面前:「小春,你怎么样?」
见到我的双手以不自然的弧度弯曲着,阿蓉更是惶惶落泪。
慌乱中,她抄起雷狩雪留下的那瓶药,打开后闻了闻,眼前一亮。
正要往我手背上倒,我却轻轻摇了摇头:
「扔了……」
阿蓉低声劝慰我:「小春,这是上好的伤药,寻常买不到的。」
所以呢?
所以我要向雷狩雪低头,接受这份假惺惺的好意吗?
我阖了阖眼睛。
抱歉了,雷惊春做不到呢。
随即伸出变形严重的左手,钩住了瓷瓶的细长瓶颈,将它扔了出去。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带来的疼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就连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彻底昏过去之前,余光只见挂着雷氏家徽的马车车帘放下。
驷马并蹄,行驶平稳。
车轮把这瓶价值千金的伤药碾了个粉碎,并未扬起半点泥尘。
-11-
手指断了四根,右掌一处骨裂。
雷狩雪出现得及时,这些伤没有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好歹只要我肯静养,双手就还都能保住。
李醉晚坐在我床边,听着御医的回禀,娇媚无边的脸上冷若冰霜。
待送走了御医,她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知道她想要去干什么,哑着嗓子劝谏:「别去找驸马的麻烦。」
李醉晚脸上的怒火骤然升腾,秾李夭桃娇艳凌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愧是皇家血脉。
生起气来和龙女一样头角峥嵘呢。
这样美貌的女子,哪怕脸上的表情狰狞又愤怒,也自有番动人姿态在。
「为何?」良久,李醉晚抿了抿嘴唇,放缓了声音问。
「王大人来信了,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以免对陈家打草惊蛇。」
我垂眸,望着自己被绷带紧紧裹缠的双手,扯出个冷笑。
「那你受的委屈呢?」李醉晚很是不满,「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
若不能报仇,若不能用雷家和陈家的血来祭奠我心里的火焰。
那么,忍辱是毫无任何意义的。
「忍到王大人从江南回来就动手。」我眸光一冷。
「Ţű⁾若是事情能成,烦请殿下把驸马交给我处置。」
李醉晚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伸手,以巧劲儿将我按回榻上。
「都听你的。」她说。
「但得先养好伤。」她又说。
「我守着你,睡吧。」她最后说。
床幔被放下的那瞬,烛火暗了瞬。
榻边人沉沉的影子叠在我身上和被上。
隐隐绰绰的光影中,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和任人践踏的娼女,呈现出种诡异的和谐。
成为一个同盟,一个欲说还休的秘密。
唯独李醉晚隔着帘幕的呼吸声遥遥传来,像是黑暗中寂静的溪流。
于是我缓缓地闭眼,沉浸在了溪流之下。
完成了带着隐痛的安眠。
第二日醒来,李醉晚已不见踪影,窗外唯余几朵蔷薇开得正好。
阿蓉捧着药汁进来,见我空茫的神情,出言解释:
「长公主守了您一夜,实在是脱不开身才被身边女官催着带走的。」
「据说是陛下以消暑为名,在行宫里开了家宴。」
那确实是要事,脱不开身。
但我胸中依旧不可抑制地涌起了酸涩。
许是人在病中都会格外矫情脆弱些吧。
然后这酸涩的感觉就被阿蓉手里的苦药冲没了。
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御医惦记的啊!
怎么就用这玩意儿明晃晃地谋害人呢?!
阿蓉伸手,及时把一颗青梅渍成的蜜饯塞进了我的嘴里:
「良药苦口,忍一忍吧。」
许是我脸上的不虞之色太过于明显,阿蓉叹了口气。
她坐在榻边,轻轻避开我的双手,将我半拥在怀里。
手指轻柔地穿过我背后散下的发,安抚地拍着我的脊骨:
「等好起来之后,小春就不用吃苦药了。」
我缩在阿蓉怀里,像是缩在一个巨大且安全的茧里,怔怔落泪。
直到泪水沁透了阿蓉腰腹间的衣衫,她才反应过来。
略微手足无措的阿蓉,声音却依旧柔软:
「还以为我们家骄横狠辣的小春,是不愿流泪的。」
我闷闷的声音从阿蓉身上传来:「那是对着旁人。」
世人千千万万,我唯愿对着你展现出脆弱。
无关风月,只是信任。
阿蓉没有说话,只是揽着我的胳膊再度紧了紧。
恍惚间忘却了手掌疼痛。
就连身体也融进了她带着暖意的怀中,成为了这个怀抱的一部分。
忽然惊觉。
原来那么些年,阿蓉都从未与我分离过。
无论承受还是施予,无论行善还是为恶。
在黑暗扭曲的人世间踽踽前行的路上,至少我们还有心意相通的彼此。
这就够了。
-12-
夏往秋收,时间真是很神奇的东西。
当初被驸马下令按在地上打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暗夜里。
原来熬上一熬,伤口会愈合,指骨也会缓缓长好。
待我双手能够灵活如初的时候,已是到了重阳节前后。
几月以来,风娘从她那位时常来玉京楼「探望」的竹马嘴里,套到了不少关于雷家的情报。
人无法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警惕。
酒醉之后,床帏之间,总会透露出信息来的。
这些闲散话语或许有些掺水的成分在。
但相互交织印证还原后,真实度会大大提升。
而只要抓住关键的几条内容,就有把握给那位高高在上的雷相添堵。
父亲,女儿不喜欢你坐高堂。
女儿希望你被拉下来,拉到深不见底的泥泞里。
永生永世,生生世世,被人践踏羞辱,不得翻身。
连同雷家和陈家一起。
阿蓉在雅间门口守着,风娘呈上来几张纸。
不愧是官家女眷,一手簪花小楷足以见风娘当初的功底。
我盯着那几张纸,觉得应该抽空找风娘取取经,让她指导下我的字体。
风娘见我不说话,许是心下忐忑,脸上也染了些不安:
「寒郎毕竟只是雷家旁支,官职也不高。」
「妾能从他身上得到的,便只有这些了。」
寒郎。
这个称呼,有些意思。
我闻言,缓缓地将目光从薄薄的纸张挪到风娘脸上。
风娘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略有些惧怕地低下了头。
「见过外面摊贩卖的琉璃花钗吗?」
玉京楼就坐落在花街正中,来往的娼女乐妓多如过江之鲫。
也因着女子多,卖胭脂水粉簪钗衣裳的小商贩,这附近从来不缺。
风娘来玉京楼时间也不短了,自然是见过的。
「妾身见过。」她低着头开口。
我站起来,走到风娘面前,挑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她的五官:
「世间女子的命运,就宛若小摊贩手中的琉璃花钗。若是有人愿意买下仔细收藏,便能在妆匣里娇艳欲滴,永远不会凋败。可若是在男人手里传来传去地观赏,或迟或早,都会掉在地上。而落地的瞬间,再漂亮再明艳的琉璃花,也只不过是一地的碎片罢了。」
说完,我松开了钳制风娘下巴的手,静静地再度开口:
「别做梦了,更不要相信你那个寒郎的鬼话。」
「你是官卖的娼女,别说平时,便是逢赦也无法赎身。」
「除非你死,或是我背后的主子得了势,亲自下令,不然别指望离开玉京楼。」
风娘不再说话。
有眼泪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在裙裾上,砸出圆圆的水渍。
终还是心软,我叹了口气:「此事完成之后,我会想办法还你自由身。」
风娘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悄无声息地落泪。
最后我无奈,还是叫来了阿蓉,把人从雅间扶了出去。
敲打完有可能会被男人哄骗从而不自觉蒙骗我的风娘,我这才叹了口气。
为什么她们就非要相信男人呢?
男人身上究竟有什么妖术,能把她们个个都骗成这样?
小娘是这样的,阿蓉是这样的,风娘也是这样的。
看得人头疼。
强迫自己把这些糟心的事情甩出脑海,我粗粗浏览完这几张纸。
随后写了张纸条,一并塞进信鸽腿上的信筒。
鸽子振翅而飞的方向,正是长公主府。
有些事情,李醉晚调动人马去验证,比我去验证,有效率得多。
信鸽飞出去不到三个时辰,长公主府的马车就停在了玉京楼的后门。
缩进楼里养伤不少日子,还是第一次出来。
病起不知秋几许,飞来黄叶满庭中。
冷风微起,钻进鼻腔,激得我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正犹豫要不要回去加件衣裳时,阿蓉已急匆匆地抱着斗篷赶到:
「小春,别受风。」
撩起车帘,我望着倚在后门门框上目送着马车离去的阿蓉。
她来得着急,踏碎庭院一地落叶,裙角处还粘着截短短的枯枝。
这个女人始终静默,始终温柔。
也始终守在我身边。
天下间恨我的人多了去了,与之相对,我有的是收拾他们的手段。
可面对爱着我的人呢?该怎么样去回应?
小娘没有教过我。
我自己,似乎也还没有悟出来呢。
-13-
李醉晚手底下的人一一验证了风娘套出来的情报。
约莫四成真,六成假。
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一条是,雷家在宛阳祖宅祭祖的时候,规制逾越。
琉璃瓦乃皇家太庙封顶上专用。
王公大臣和平民百姓的祠堂,则只能用次一等的黑活瓦。
可许是雷相的权势如日中天,连着雷家的族人都开始跋扈了起来。
他们在去年翻修雷氏祠堂的时候,竟用了琉璃瓦。
「这可是实打实的僭越。」我坐在李醉晚的书房里。
李醉晚的表情也相当微妙:「父皇只是老了,还没有死。」
「若是他知道自己最信任的雷相,在背地里干这种挑战皇权的事情,估计会雷霆大怒吧。」
桌面上散落着几张折子,我随手翻开看了看。
全都是监察院的官员提前写好,弹劾雷家僭越之罪的参本。
不愧是言官手笔。
骂起人来,个个都文采飞扬。
都说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但无礼这个举动本身,就很是让人精神爽利。
我眯着眼睛:「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折子要呈上去么?」李醉晚询问我的意见。
「王载微那边有消息了吗?」我反问李醉晚。
李醉晚起身,在书房的博古架上按动了一下。
机关转动声很轻,暗格里,露出个用以装书信的樟木匣子。
「都在这里了,」李醉晚说道,「算算马匹脚程,王大人距离京城也就两天距离。」
「参吧,参雷家一本狠的。」
我垂下眼睫,如梦呓似的呢喃,心里充斥着毁灭的快感。
「妾等着殿下的好消息。」
李醉晚理所当然地点头:「我自是不会让你失望的。」
两人对坐到傍晚,书房窗外的晚霞明媚,一瓣秋菊绽在风中。
岁月安然。
安然到仿佛那些杀机与庙堂之上的算计都不存在一样。
回到玉京楼之后,我将沾着秋夜霜露的斗篷卸下,还给了阿蓉。
阿蓉接过斗篷,正要退下,却被我叫住:
「把我架子上那幅画取出来,送到雷相府上,就说是……」
我顿了顿,想起雷相和陈夫人膝下只有雷狩雪一个嫡女。
那雷府中人对她的称呼应该就不是小姐了,而是大小姐。
「就说是有人送给大小姐的礼物。」
阿蓉取出了那幅画,领命而去,临行前又被我叫住:
「雷府门槛高,你多带几个侍卫,免得被那群看门狗为难。」
阿蓉闻言,露出个哭笑不得的神情便离开了。
我卸下钗环,打了盆水,就着胰子开始洗去脸上的妆容。
粉渍脂痕掉落,清水变得浑浊起来。
水中我与雷狩雪八分相似的脸渐渐模糊。
一缕被水打湿的鬓发贴在脸上,我胡乱地擦了把水珠,坐在梳妆台前,摸索着给自己抹上花露。
梳妆台上铜镜倒扣。
背面的錾刻蒲桃纹已然落了层薄薄的灰。
自从我见到雷狩雪那张脸后,便下意识地很少再去照镜子了。
血脉真是个玄奇的东西。
无论我编织了多少恨意,可在见到那张与我相似的面容时,依旧会下意识地发怔。
我看着雷狩雪,就如同看着另一个不曾被毁灭的自己。
也像是看到了宿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如何能不下意识地惧怕和逃避呢?
坊间都说,雷相极为宠爱他唯一的嫡女。
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自己在父亲膝下做小女儿态彩衣娱亲的样子。
于我而言。
「父亲」这个词自我识字以来,便成了仇人的代号。
无论小娘再三为雷相辩解是大夫人狠毒隐瞒,我都不愿相信半分。
雷家势大。
雷相更是权倾朝野。
也不是没有人劝我算了,劝我放下。
可舔过刀尖上的血,又怎么能认命做弱者?服气被践踏?
我偏不认。
我偏不服。
-14-
雷相被弹劾这件事,在朝堂之上扬起了不小的风波。
他多年为相,依附于他的门生亲信成群结队,在朝堂之上更是党羽遍植。
这些人能够通过巴结雷相得到权势,又飞速地将权势变现成金银。
雷相是他们奢靡无度,揽尽天下奇珍异宝的倚仗。
这群人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雷相被弹劾?
于是面对骤然对雷相群起而攻之的监察院言官,他们飞速地上折子反驳。
朝堂之上顿时打起了口水仗。
庙堂和江湖有时相隔并不远,所以近日里坊间的街头巷尾,同样有不少人开始谈论雷相的事情。
舆情汹汹,流言横飞。
因此雷狩雪送到玉京楼的那张拜帖,也在我意料之中。
似是知晓我对雷家上下的心结,见面地点不是雷府,而是定在了帝都最好的酒楼里。
我拒绝了。
面对着前来送信的婢女,我以团扇遮面,笑得妩媚:
「最近有客人包下了妾,雷大小姐若是也想见妾,要加钱的。」
第二次的拜帖很快送到,一并被送到我案几上的,还有六十两黄金。
在玉京楼与我春风一度,六十两白银便够了。
啧啧,直接撒金子,雷狩雪好豪奢的手笔。
难得有客人约出去,开价又是如此大方,我自然从善如流地收下了帖子。
阿蓉替我整理好发髻妆容,确认无误后,才目送我上马车。
见到雷狩雪的时候,她正在动手煮茶。
一脉流水从壶中倾泻,落在她手中的祭红茶盏里。
茶香混合着案几上桂花的花香,氤氲扑鼻,好闻得紧。
「陛下御赐的金瓜贡茶,可惜今年尚未下雪,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的陆子泉水。」
雷狩雪将盖碗推到了我面前,「小春,你试试?」
我浅浅尝了一口,就将祭红茶盏放了下来。
「不合口味吗?」雷狩雪轻声询问,「我让人拿大红袍来?」
「不是,」我摇了摇头,诚恳开口,「太烫了。」
遇到我这种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家伙,倒也是蛮为难雷狩雪的。
在她的沉默里,我迅速地把茶盏里的茶水吹了吹。
不那么烫嘴之后,赶紧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既收了钱,那该给客人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
放下祭红茶盏之后,我主动打破了沉默:「好茶,倒是多谢雷大小姐款待了。」
「你该叫我一声姐姐。」雷狩雪认真地看着我。
那不行。
给钱也不行。
我不吭声,雷狩雪便继续说了下去:「我已经让人回宛阳老家了。」
「陛下对于犯上的罪名很是敏感,可要脱罪,说难倒也不难。赶在陛下的人到达之前,撤掉僭越的琉璃瓦,收买工匠乡人改口,再以雷相的权势勒令地方官府配合着在调查的官员面前澄清,这一劫也就过去了。雷相毕竟为朝廷效力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旦澄清,陛下不会追究的。」我笑着说道。
「你都知道?」雷狩雪不易察觉地在我面前皱了皱眉。
「那个雷寒是得了你的授意才接近风娘的吧?」我把玩着面前喝空了的建盏。
雷狩雪点了点头:「不错,雷家僭越的事情,也是我故意让雷寒透露出去的。」
「真是个釜底抽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我拍了拍手,赞赏无比。
雷相身在高位几十年,老家的雷氏宗族子弟,借着他的名号可是干了不少「好事」。
欺男霸女、放印子钱、侵占良田、鱼肉百姓、纵横乡里……
这些人做的事情,未必会反噬他们自身。
可桩桩件件,最后都会被记在雷相这个靠山的头上。
想必雷狩雪早就对此有所察觉,认为这是个大隐患。
奈何雷相一家子都在帝都。
天高皇帝远,宛阳那边的宗族未必愿意听从雷狩雪的话收敛。
于是她借着雷寒的口放出消息,诱使我和长公主入局,以宛阳之事参雷相。
一来,可以以皇帝的忌惮为筏子,去勒令宛阳的雷氏宗族约束子弟行为。
二来,可以通过此事,钓出来雷相在朝堂上隐藏的敌人。
最起码这次所有上折子奏请皇帝严惩雷相的官员们,将来都会被雷狩雪列入重点观察监视的名单里。
面对我的赞赏,雷狩雪有些疑惑,但还是按捺住了:
「小春,雷家有愧于你是真,可你对雷家的杀意也是真。」
「你输这一局,若是肯就此罢手,我会既往不咎。」
「为你脱籍易如反掌,除此之外,傍身的金银田地商铺,只要开口,无所不从。」
她再度劝说道。
真是优渥的条件啊。
如果不是含着那口恶气咽不下去,咬碎银牙也想要和雷家这个庞然大物斗上一斗。
我说不定还真会执起雷狩雪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上一声姐姐。
毕竟她那么宽仁大度,婉约娴静,不是吗?
「妾做娼女做久了,不想脱籍呢。」
我弯起眉眼,一口回绝了雷狩雪的好意。
又挑起个足够诡谲的笑,凝视着雷狩雪:
「而且,客人为什么觉得妾输了这一局呢?」
与此同时,沉闷的响声传进了房间。
酒楼离皇宫并不算远,最高处甚至可以眺望到皇宫一角的红墙黄瓦。
因此,设置在皇宫外面,诉说冤情的登闻鼓被敲响的时候,声音也能飘过来。
「陈勤在江南乡试贿买钻营,割卷传递,顶名冒籍!」
「臣不慎发现此事之后,竟被陈家派出的杀手追杀了近千里!」
「所幸臣逃得一命!侥幸回京!」
「现下人证物证俱在!臣要参陈勤科举舞弊!负国欺天!」
太远了,王载微的声嘶力竭听不太清。
但她要参陈勤这句呐喊,还是传进了雷狩雪和我的耳朵里。
陈勤是陈驸马的亲爹。
也是大夫人的哥哥,雷狩雪的舅舅。
雷狩雪的脸色终于变了。
「客人在淳化寺找到妾的时候,妾就知道客人在监视妾。」
我语调温柔得能够滴出水来。
「妾又是个娼女,娼女怎么会信任风月场上的胡话呢?」
「妾从未相信过雷寒,之所以弹劾雷相,不过是为了吸引客人的注意力罢了。」
「妾真心想要撼动的,独陈家一家呢。」
姐姐既能够釜底抽薪,妹妹自然也能声东击西。
没到结局尘埃落定的时候,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板上钉钉地赢了呢?
雷狩雪没和我打口舌官司,而是仓皇起身,匆匆而去。
想必是事发突然,她得赶紧回雷府去想对策。
可又有什么对策是能糊弄过这种滔天大罪的呢?
科举舞弊是动摇国本的事情。
陈勤和他身后的陈家,既然敢参与,便要有全家死绝的心理准备。
雷家陈家多年以来在朝堂上同气连枝,共进共退。
如今我借着舞弊案铲除陈家,斩掉雷相一臂,不知他会不会痛呢。
只可惜我不在雷府,看不到雷相的神情。
țű̂⁽
真是太好奇了啊。
-15-
王载微在江南道潜伏了接近四个月。
人证物证齐全不说,还当着皇帝和朝臣的面撩起了自己的上衫。
倒也不是勾引皇帝和诸位大人,主要是展露出那道近乎豁开她腰腹的伤疤。
更致命的一点是,这道伤疤是在京畿处,与陈家派出的杀手血战留下来的。
京畿距离皇宫不过五十里路。
难怪都说富贵险中求。
在天子的脚下截杀正儿八经有官身的朝臣,陈勤胆量不小。
陛下震怒。
李醉晚身边的银霜也亲自下场。
银霜哭诉,言说驸马自成婚后,认为自身仕途不顺是因为尚了长公主。
心怀怨怼又不得对长公主发作,便时常借故殴打李醉晚身边的婢子。
银霜身上的伤痕自然是假的。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驸马有没有打过她,已经不重要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
陈勤被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剥去了官服,连同陈家在帝都的一百多口子人一同下了诏狱。
驸马被勒令与李醉晚和离,和他的父亲滚去诏狱做伴。
捉拿陈家在江南老家的族人旨意,也当场下发。
面对皇帝的怒火,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没有谁敢去上前求情。
也包括雷相本人。
朝堂上人精最多,大家心里都知道,陈家完了。
没有再去落井下石,已经是众人看在雷相的面子上,不赶尽杀绝的行为。
经过三法司会审后,陈家的结局由陛下亲自敲定。
斩立决。
圣旨上的朱笔落在旁人眼里自是刺目。
可落在我雷惊春眼里,则成了十足十喜庆的一抹红色。
初冬的寒风和冰刀一样,一下一下刨着行人的骨。
然而这并不影响百姓们在菜市口熙熙攘攘的挤。
毕竟农闲,又是阖族杀头的大热闹。
看一场,也能与邻里街坊、亲朋好友做做年节谈资,不是吗?
李醉晚派出的侍卫,给我硬在人群视野最好的地方挤出了一片空地。
让我得以罩着朱槿色海棠蜀绣斗篷,拿着鎏金手炉,好整以暇地观赏陈家人的血。
一颗又一颗人头落地。
待到陈家人都被杀尽,我心里稍稍宽慰了些许。
正想离开刑场,有个妇人想要冲到我面前,却被侍卫拦住了。
我看清那妇人的面庞,挑了挑眉毛,轻声示意:「让她过来。」
那妇人正是雷相的原配妻子,雷狩雪的亲生母亲。
陈家倒了之后,她作为罪臣之女,本该被陛下剥去所有诰命。
奈何雷相到底是上书求情。
只不过到底是雷相门生所吹嘘的,雷相为人情深意重,难弃老妻。
还是雷家既不好处理掉主持中馈二十多年的大夫人,更无法容忍当家主母沾染上污点。
也很难说哦。
许是为自己的母家送行,大夫人穿着素衣。
然而素衣和岁月,甚至为母家流下的泪水,都不曾掩盖她的姿容。
陈氏约莫四十的年纪,哭红的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皱纹。
脸上肌肤却仍是白皙细腻,犹如上好的珍珠,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比我印象中的小娘好看多了。
啧,她有如此姿容,挂牌去玉京楼卖春,定能比我小娘赚钱来得多。
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用看货物的神情打量着陈氏。
陈氏本就目睹母家斩刑,受不得激,见到我的眼神,立刻扑了上来:
「贱人!贱人!」
所幸侍卫们眼疾手快地挡在了我面前,没有让陈氏碰到我刻意新换的织银裙。
陈氏目眦欲裂,再也不见高门贵妇人的体面:「雷惊春,你不得好死!」
「我的小侄子才只有三岁……你好狠的心!连孩童也不放过!」
是的呢,陈勤的小儿子只有三岁。
可是,可是。
小娘被夫人您卖入玉京楼的时候,我还是个胎儿呢。
您狠心在前。
我作为庶女,自然要和当家主母有样学样咯。
不喜欢和入了穷巷的疯狗计较。
因而陈氏的骂声我不还嘴,只当是欢庆之余的消遣。
动静越闹越大,同样身着素衣的雷狩雪从后面匆匆赶到。
她眼下略带青黑,稍显憔悴,上前低声劝慰陈氏:
「娘,您本就是戴罪之身,不要再闹了……」
「传到父亲的耳朵里,女儿也保不住您……」
我看着雷狩雪右脸上的巴掌印,心下已有猜测。
想必是雷相在陈家倒了之后才知道我的事情,埋怨女儿知情不报吧。
嗯,至于雷相那封替陈氏求情的上书,想必也有她在背后的手笔。
不知道她是拿什么东西和雷相置换的。
但显而易见,保下陈氏这一举动,让雷狩雪费了不少心血。
否则以她的年纪和心性,绝不可能在人前流露出疲态。
陈氏听了亲生女儿的话,气得简直要发疯。
她奈何不了侍卫,便扭头一巴掌扇在了亲生女儿的脸上:
「那是你的亲舅舅!亲舅舅!一大家子人命!你竟指责我闹?!」
雷狩雪右脸上本就被雷相打得不轻。
如今再挨了亲生母亲一下,面皮更是红肿。
有一丝血线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流下,惊心动魄。
「来人,」雷狩雪面对癫狂的母亲,低喝一声,「把我娘送回府上。」
她身边的侍卫沉默着出现,将依旧在哭号不止的陈氏强行架走了。
我凝视着雷狩雪嘴角的血迹,毫不犹豫地掏了方新帕子递过去:
「阿蓉新做的,我没用过。」
雷狩雪接过帕子,将嘴角血迹拭去,轻声说道:「小春,多谢。」
不客气。
雷大小姐在我这娼女身上砸了那么些金子,我总不能见到她落魄就撒手不管。
这显得我多刻薄,多不近人情啊。
心知雷狩雪出现在刑场上是要为陈家人收尸,我不欲耽误她的事情,略一点头,便要离开。
雷狩雪却开口叫住了我:「小春,表哥呢?」
「陈驸马在刑场上,刚被斩首。」我转身回答。
雷狩雪抬眸,打量我的目光明睿到似是要看穿人的肺腑:
「我与表哥打三岁起就凑在一起玩儿,人是真是假,一眼而已。」
确实。
那只是个身形神似陈驸马,又施加了易容的死囚犯。
至于陈驸马本尊,当然是被我偷梁换柱地藏在了玉京楼。
「收殓完毕之后,抽空来玉京楼坐坐吧。」
「妾备了场好戏等着客人。」
我冲着雷狩雪笑笑,笑容里充满着畅快之意。
棋至此时,已成死局。
就是不知道客人愿不愿意舍下这局棋,再度重开了。
-16-
雷狩雪初次光临玉京楼,已是第二日中午。
时值深冬,朔风凛冽地卷起我与她大氅上镶的雪白狐毛,徒增几分娇俏。
若抛下那些恩仇,倒显得有些并蒂双姝的意味。
雷狩雪脸上的伤已被脂粉盖住,倒也没有昨个刑场上匆忙一面的憔悴。
「表哥在哪儿?」
我把手炉递了过去:「客人别着急啊,跟妾来。」
玉京楼占地不算太大,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我就带着雷狩雪来了后院。
破败的地窖门口,挂着块牌子:「十文一次。」
而地窖的更深处,传出来「唔唔」的怒吼声,以及好些淫声浪语。
陈驸马看不起娼女。
觉得我雷惊春无非是个阿猫阿狗生的取乐玩意儿。
因此在他下诏狱的第三天,我便求了李醉晚,用死囚犯把他替换了,关在了后院地窖。
后院地窖本是玉京楼前任管事碧桃,用以处置逃跑和反抗的娼女的,里面摆满了各种刑具。
但我这人向来心善。
所以只用其中的铡刀,切断了陈驸马的双手。
然后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双手剁碎了蒸熟,一口一口强喂着他吃了下去。
想想还是有些戾气藏在心里。
我怕自己憋出病来,便又秘密请来御医,给陈驸马的伤口止血上药。
待他无性命之忧后,就扒光了衣裳,让他在地窖里接客。
十文钱一次。
不愧是曾经的驸马,位高权重的贵人。
这一身的细皮嫩肉,迎来送往的,可是为我玉京楼赚到了十几贯钱呢。
雷狩雪站在地窖门口,听着这些动静,玉脸煞白,紧紧攥着衣袖,指节都捏得发紧。
「妾听说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都是些下贱货色。」
「平日里装得不染尘埃,一朝入了泥地,和他们看不起的娼女,也没什么两样嘛!」
「客人觉得这出戏好不好看呢?」
我笑吟吟地给雷狩雪补了诛心的一刀。
雷狩雪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眸光已是看客般冷淡:
「小春,杀了他吧。」
我惊讶捂嘴,神情惶恐:「客人好狠的心!那可是您的亲表哥!」
雷狩雪娴静端雅的面孔看不出半分波澜:
「与其泣涕于折辱之下,不若仗义死节,总能多些体面。」
不愧是曾经名动京城的才女,雷大小姐逼人去死的话术都一套一套的。
我认可地点了点头,然后让阿蓉端过来杯毒酒。
侍卫们进去将地窖里的人全部撵走,唯独留下陈驸马。
「客人请便吧。」我好奇地看着雷狩雪。
出身朱门的贵女,也会和我这种娼女一样杀人吗?
答案是会的。
雷狩雪端起毒酒,进了地窖,借着昏暗的油灯,望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陈驸马。
良久,她才把毒酒递到了陈驸马的嘴边。
「表妹!」陈驸马面上起疹,眼球里全是血丝,「救我!我不想死。」
雷狩雪轻轻摇了摇头,将那杯毒酒又往陈驸马嘴边送了送:
「表哥,陈家除了我娘,已是满门抄斩。」
「在官府的籍户上,在世人的眼中,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不能为了救你,给小春留那么大一个把柄拿捏雷家。」
「更何况,你还在玉京楼里染了杨梅大疮……」
「便是救你出去,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你一日日烂掉。」
陈驸马登时明白了雷狩雪的意思。
绝望之下,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表妹……」
雷狩雪柔声劝慰:「表哥,乖,喝了吧。」
二人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
最终陈驸马还是咬紧了牙关,生怕毒酒溅到他嘴里一滴。
雷狩雪见状,幽幽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毒酒,轻轻地上前,环住了陈驸马。
她怀里传来了肌肉和骨骼被切开的声音。
陈驸马的喉头咯咯作响,雷狩雪却按住了他的肩膀,再度一抽一送。
不多久,陈驸马就断了气。
雷狩雪把手放开,我这才看清楚杀死陈驸马的,是把精致无比的象牙柄匕首。
「本是备来防身的,却不料杀的第一个人竟是表哥。」
雷狩雪抽回匕首,语调平淡,苍白的脸颊上却挂了一滴泪。
我望着她葱绫黄的大氅上溅到的血渍,嘱咐阿蓉:「去给客人烧水洗澡。」
陈驸马得的可是脏病,别传给了她。
待雷狩雪沐浴完毕,换了阿蓉跑腿给她买的新衣裳,重新坐在雅间时,已然是恢复了平静。
「小春,诛灭陈家满门,又逼我杀了表哥……」
「你心里可曾痛快?」
她的音线里难得地沾染上了哀婉之意。
我以为自己会很开心。
但面对雷狩雪的委顿,耀武扬威的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来。
于是面对眼前人的询问,只是别过头去看向窗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下雪了。」
-17-
帝都初雪下得很大。
似是想要掩盖着朝堂的动荡与狼藉。
茫茫天地,峨峨帝都,定身周目,六合八极,皆涂然皑皑。
这场雪放晴之后,我把风娘叫了过来。
一纸脱籍的文书,上面刘风闲三个字仅仅规整,不算好看。
我承认,确实得找个先生过来,监督我练练字体,补补短板了。
「按个手印吧,」面对着风娘的讶然,我轻轻开口,「向长公主求的,你自由了。」
陈家倒台之后,风娘这枚棋子就可有可无了。
我给赵小姐去了封信,得到她奉养母亲的承诺之后,这才向李醉晚求了关系。
风娘自打看见了放籍的文书后,就一味地低着头。
许久,她鬓后斜插的双头鸾钗微动。
我注目望去,才发现有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
「按个手印,收好文书就走吧,玉京楼不是善地。」我口吻软了瞬。
风娘强忍着眼泪,朝着我深施了一礼:「这些日子,多谢小春照拂。」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您是个好人。」
你眼瞎么?
从哪儿看出来我雷惊春是好人的?
先把你的脖子勒紧,让你窒息,等到你以为自己要死而绝望的时候,再把白绫松开。
你竟真会感觉到先前的暴虐乃是自己的错觉,从而放松警惕,为上位者的恩赐而喜悦。
蠢得厉害。
我没说什么,躲在暗处看着风娘上了书院的马车。
正在马车想要踏雪离去的时候,阿蓉追了上去:「娘子且慢行。」
马车车帘撩开,探出风娘的半张脸来。
阿蓉站在马车旁,不容推辞地递过去个鸡翅木的大匣子。
那里面是风娘这些日子来给玉京楼赚的钱。
有李醉晚源源不断地为玉京楼提供资金,我并看不上这些银两。
她尽数拿走,来日遇到难处,也可傍身。
两人交谈了几句,载着风娘的马车这才踏碎地上琼瑶似的积雪,留下两道车辙行远了。
阿蓉回身,刚进玉京楼的大门,就看到了藏在门后暗中观察的我。
她毫不意外地笑:「怎么?小春舍不得啊?」
「舍不得又如何?一枚棋子罢了,真以为我会在意?」我冷笑。
阿蓉笑得前仰后合:
「妾没明说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别的呀。」
「万一小春是舍不得风娘这些日子来赚的缠头钱呢?」
我意识到被阿蓉诈了一诈,登时恨恨闭口。
阿蓉笑得更欢。
从前阿蓉可是玉京楼一等一的老实花娘。
如今呢?
好的不学,净学些没溜的。
我真是太纵容她的性子了。
「那匣子装银钱绰绰有余,你往里面添东西了?」我嫌弃地看了眼阿蓉。
「一副银鎏金的头面,」阿蓉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风娘毕竟陪伴了妾那么久……」
呵,我就知道。
明明自己也是个娼女,却天天冲着谁都是副滥好心的样子。
我翻了个白眼:「拿上我的狐皮大氅,让车夫把马车套上。」
马车晃晃悠悠地载着我和阿蓉来到了帝都最好的首饰铺子。
不一会儿,马车晃晃悠悠地再度驶向玉京楼。
阿蓉坐在车厢里,捧着手上赤金镶嵌红宝石的头面,似是还没有缓过神来。
「妾受之有愧……」她喃喃道。
「拿着吧,」我抽出支沉甸甸的金钗簪在阿蓉头上,「再有二十几天过年了,谁家女眷年节不戴头面的?」
赤金的流苏垂下来,低挂在阿蓉颊边,衬得人有股说不出的明丽妩媚。
我心念一动,正想要揽过阿蓉的肩膀。
还未伸手,马车便忽地停了下来。
稳住身形后,我掀开车帘,探头看去。
前面有辆古朴的马车拦在路上,藏蓝车帘正被赶车的车夫恭敬地卷起。
车厢里的老者白须青袍,身形瘦长,神气内敛,眸子中英华隐隐。
看清楚此人的面目之后,我明明披着狐裘,却还是忍不住后脊一寒。
当真是——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陈氏的夫君,雷狩雪的父亲,皇帝极为倚重的雷相,小娘到死都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雷仲化。
我飞速地反应过来,口吻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言辞却拉满了十足十的恶毒之意:
「怎么,小的打不过妾,就开笼子放老的出来咬人?」
「万一雷相也弄不死妾这个娼女,那该如何是好呢?」
「或许可以把令尊从宛阳祖坟里起出来,挪到玉京楼前面放一放?」
-18-
雷仲化端坐朝堂多年。
明显比我那个便宜姐姐雷狩雪更能沉得住气。
他把我的挑衅之词听了个一清二楚,面上却如古井般波澜不惊:
「你娘的棺材,我已经命人从义庄带走了。」
话语平平淡淡,听在我耳边却如惊雷般炸响。
小娘死后,我发誓要覆灭掉整个雷家,用所有人的血平息她的委屈。
于是我在攀上长公主后,给小娘花重金打了口阴沉木的棺材,送到帝都最贵的义庄停灵。
本想着等雷家倒掉之后,让小娘入土为安。
如今棺材却被雷相带走了!
染着蔻丹的指甲被硬生生掐断在掌心,我以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姿态开口:
「把我娘还给我!」
「她不只是你娘,也是老夫的妾室。」雷相老神在在地说。
好,好一个妾室。
小娘被陈氏发卖进玉京楼,成了二等花娘。
为了保住我,不知道在私底下向管事碧桃磕了多少个头
生下我后,月子都来不及坐,就被碧桃以恢复身条为由,一日只给一餐。
她跪在管事碧桃脚下苦苦哀求的时候,你可曾记得她是你的妾室?
她大着肚子去陪酒,强颜欢笑欲吐又不敢吐的时候,你可曾记得她是你的妾室?
她在坐月子的时候被断了饮食,被迫下床练舞,恶露从大腿一直流到绣花鞋的时候。
雷相,你又可曾记得她是你的妾室?
你不记得!
若不是我借着长公主的势把陈家一大家子送到了黄泉路上!
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压根就不会记得我和我小娘这两个蝼蚁!
人到了情绪的尽头,反而会沉默下来。
「你想要什么?」
我无视了掌心的刺痛,任由血液滴在雪白的狐裘上。
「雷家的血脉,绝不可以流落烟花之地。」
雷相口气倨傲,言下之意十分清晰。
这是让我认祖归宗呢。
想到这儿,我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差点没有背过气去。
不动声色地避开阿蓉那只为我顺气的手,我强行按捺住情绪,轻声开口:
「好,我回雷家,父亲容我去玉京楼收拾一下。」
「现在就走,没有选择。」
雷相见我屈从于他,口吻依旧不喜不怒。
雷府的侍卫们慢慢地围住了我的马车。
在雷相的示意下,为首的侍卫长将脱籍文书递给了我。
我盯着脱籍文书许久,终究还是用右手食指蘸了点掌心处的血,按下了手印。
「请二小姐上车。」
侍卫长收起了我的脱籍文书转交给雷相,恭敬垂首。
一辆同样挂着雷家家徽的新马车停在了我面前。
我缓缓地脱下染着血的狐裘,把玉京楼管事的牙牌递给了阿蓉:
「玉京楼的事情,你多照拂。」
阿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懵懵地看着我。
全然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我不愿她被卷入雷家和长公主之间的争斗,更不愿意让雷相得知她对我的重要性。
只匆匆将白狐裘卷了起来,并着牙牌塞到她怀里。
趁着弯腰的工夫,低声冲着她说:「染血就不能用了,可惜了这件好皮子。」
仓促之间,我也只能暗示阿蓉到这儿了。
侍卫长再次催促:「请二小姐上车。」
我没吭声,从玉京楼的马车里缓缓下车,又慢慢爬上了雷府的马车。
雷府的马车车厢很大,里面有两个打扮齐整的婢女已经在等我了。
「奴婢翠微/苏眉,见过二小姐。」
婢女的行礼极为标准,看着就是豪门富户的出身,规矩得很。
本想挑刺的我,挑不出什么刺来,只能坐下后闭着眼睛不搭理她们。
马车从角门一路驶进雷府的时候,胸口那口恶气才缓缓地被我强压下去。
气一顺了之后,我表面低着头假寐,心中却觉得事情开始有趣起来了。
雷相想要把我抓进雷府监管起来,可这也未必全然不利于我。
因着是娼女出身,我从小读的书不算多。
可我读过的每本书,我都记得。
书上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书上还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未有知而不行者。
现下,我雷惊春要去验证验证一下书上的道理了。
-19-
许是我这条烂命还有用,雷府对我的待遇还不错。
为我安排的院子占地不小,风格古朴素雅,更兼之栽种了十几株红梅。
艳红色花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屑,寒风吹拂间,冷香丝丝缕缕,扑面而来。
内间更是奢华。
檀木为梁,珍珠为帘。
书房里沉香木的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古籍孤本,卧房里床上铺陈着暖玉枕头和云锦衾被。
若没有里里外外站着的十几个二等三等婢女监视,当真是瑶池仙娥的居所。
如此豪奢的手笔,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民脂民膏在。
我垂下眼眸,随意找了个地方坐着发呆。
阿蓉现下回到了玉京楼吗?
雷相的人有没有为难她?
李醉晚看到我那件白狐裘上的信号了吗?
她会听我的话去行事吗?
正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之中,翠微上前低声询问:
「二小姐,大小姐在院子外面。」
是雷狩雪啊。
「不想见。」我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忽地想起她对我的态度,又改了口风,「算了,让她进来。」
地龙暖烘烘的,因此雷狩雪斗篷下的衣衫倒也简单。
妃色绫袄配了条月华裙,愈发显得她整个人身段轻柔,如同天侧霞光。
「小春,」雷狩雪像是我与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住着舒服么?」
见我不开口,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亲自指挥婢子们布置的,可还喜欢?」
我木着一张脸,只是盯着雷狩雪的裙裾上的兰花刺绣发愣。
窥见了我的目光之后,雷狩雪立刻招手叫来翠微:
「去,跟管家说,明日让沐娘子上门,给小春量体裁衣。」
「把库房里所有的料子都拿出来,任由她选。」
帝都的沐娘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绣娘。
且沐娘子平日里只是打理祖传的夺春晖铺子,轻易不会上门出活的。
让她出马为我量体裁衣,价格便是千金也打不住。
雷狩雪这是要玩什么花招?
翠微领命,正要离去的时候,雷狩雪又想了想,再度叫住了她:
「顺便把陛下赐的夜明珠找来照明,等会儿天色就暗下去了,烛火伤眼。」
夜明珠很快被翠微送了过来。
柔和的珠光点亮了雷狩雪和我有着八分相似的面孔,清辉夺人。
她今日就和吃错药了一般,见我不欲搭理她,愈发过分了起来。
竟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手,细细地开始絮叨了起来。
话里尽是亲近之意:
「没想到父亲真的把你找了回来,我还以为他做不到呢。」
「我自小被母亲管教得极严,三岁开蒙便要跟着女夫子读书。」
「闺阁女子需要学的不需要学的,我都要学,否则母亲和父亲便会不悦。」
「怕有婢子找我玩,分散了我的心思,院中与我同龄的婢子都被遣散出去了,尽留下那些无趣古板的老嬷嬷。」
雷狩雪的手很暖。
我不自在地抽了两下,却没有较过她的手劲儿。
她不动声色地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语气愈发温柔了起来:
「小春,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时,我当真是欣喜若狂。」
「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悄悄想着你是个什么性格什么长相的姑娘……」
「可想来想去我也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论你是什么样子的,你都是我血浓于水的妹妹。」
「我向嬷嬷和母亲套话,得知你在玉京楼受苦,便把每个月的月例银子存了起来,想要打通关节,再买好宅地,将你安置好。」
「那日我去玉京楼,其实不是去看你笑话的,是为你赎身的。」
「你那时带着你母亲出逃,又被玉京楼的管事碧桃抓回去,用鞭子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可你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倔强,又那么不顾一切……」
「我知道木已成舟,你恨上了父亲和我母亲,勉强把你带回雷府,你也只会仇恨于我,认定了这是施舍,于是便把身上所有银子给了碧桃,让她放过你。」
我浑身上下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雷狩雪。
那时我差点被打到断气,碧桃却啐了口在地上,让人停手。
碧桃怒气冲冲,言说要不是有人力保,定会打死我这个不知好歹的货。
我以为是小娘的求情做了数。
原来竟是她使了银子?!
雷狩雪见到我不可置信的神情,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如风般缥渺:
「小春,你比我想象中更生机勃勃,可你总是那么不听话……」
「如今表哥死了,母亲被软禁在佛堂,父亲也将你接了回来。」
「你会爱我吗?」
「会放弃仇恨,把我当成真正的姐姐来看待吗?」
我心头震响,如同再度听到了淳化寺的佛钟。
振聋发聩。
「我不知道。」我别过脸去,不再看雷狩雪期待的神情。
这句倒是实话。
雷狩雪就浅浅地笑了:「不知道吗?这样也好。」
「小春啊,你既回来了,便一直一直留在雷府陪着我吧。」
「知道抑或是不知道,都无所谓了。」
雷狩雪那张秀雅的面庞宛如幅工笔仕女图般娴静。
可这副温柔姿态,落在我眼里,终究是不可抑制地带来了些心惊胆战之意。
两人对坐无言许久,我还是开口了:
「小娘的棺椁呢?」
「姨娘的棺椁被父亲埋在帝都西山雷家的墓园里。」
雷狩雪回答我。
我阖了阖眼,再不说话。
无论如何,我会把小娘带走的。
不管别人甚至在九泉之下的小娘自己怎么看,我都绝对不会承认她属于雷家。
天色已暮,室内寂静。
内间里珠光盈盈,外面院子里更是灯烛浩荡。
雪再度落了下来,落在了那十几株怒放的红梅上。
绵软而又冰凉。
-20-
我被困住了。
被雷府这间古朴静雅的院子困住了,被卧房里堪称豪奢的布置困住了。
更被那些看似恭谨,实则我走到哪儿她们跟到哪儿的婢女困住了。
来到雷府的第十天,我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走了之后玉京楼的情况。
更不知道长公主李醉晚得知了此事后是什么反应。
我可以出自己的院子。
但每当我想要接近雷相的议事厅和书房时,就有侍卫不动声色地拦住我的去路。
我可以用书房里的上好生宣和洒金徽墨写任何书信。
但每当我试图收买或是利诱婢女们给我送信,不到两个时辰,敢与我搭话的人就会消失在我面前。
我也可以求见雷相。
但我心里清楚,这个老贼是不可能放我走的。
我同样可以去找雷狩雪。
但那日我初来雷府,她说的那些话足以让我对她避而远之。
硬碰硬的对抗,我雷惊春自是怡然不惧。
可这种软刀子下,再多的雄心壮志也会被生生磨成岁月静好。
真想烧掉雷府和自己的院落啊。
可就算真动手那么干了,逃掉的概率也并不算高。
雷相嘱咐在前,雷狩雪盯着在后,真乱起来,半个雷府仆婢都会盯着我的举动。
放火烧院固然能得一时痛快,但激怒了雷相,怎țū́ₕ么收尾会很麻烦。
雷狩雪确实不想杀我,可雷相就不同了。
毕竟现在人在雷府的屋檐下,该低头还是要低头,该折腰还是要折腰。
我挫败地翻着膝盖上的书页,心思却如窗外的飘雪般不定。
「小春是觉得冬日无聊了吗?」
雷狩雪不请自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若是觉得闷,我下帖子叫些官家小姐一起打边炉,也好热闹热闹?」
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不想见,聊不来。」
我在玉京楼多年,和官家小姐基本上属于两个物种了。
和聊不来的人坐着交际,和逼迫自己吃名贵却又不顺口的食物一样。
皆是让人心情郁郁的事情。
「那去郊外的庄子上冬猎?」雷狩雪继续问。
冬猎是不是就是有机会接触到外界了?
我抓着书的右手下意识地紧了下,旋即又很快松了开来。
还是雷狩雪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想要趁此机会,把所有想要接触到我的人都一网打尽?
我把自己试探的神色藏得很好,懒洋洋地换了个看书姿势。
「冬猎好玩吗?」
我这十天在雷府里待得整个人恹恹的,难得对一件事情感兴趣。
雷狩雪便真的令人着手准备冬猎事宜。
又过了两天,雷狩雪准备好了。
她挑了个晴天下午,带着我和一队侍卫,预备出发去京畿庄子上。
因着我不会骑马,她便明目张胆地和我同乘一骑。
她手持缰绳刚要打马出发,迎面就驶来了接雷相下朝的马车。
雷相撩开轿帘,正撞见我被雷狩雪圈在怀里的样子。
以雷相的城府,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目光微动,面露讶然:
「最近你似乎很是开心。」
雷狩雪左手揽着我的腰,把我整个人按在她怀里,右手紧握缰绳。
面对雷相的疑问,她脸上难得地迸发出飞扬的神采:
「父亲,女儿多年愿景,终究得偿,当然高兴。」
我闻言,脸上的神情登时比起屋檐上未化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亏我还以为雷狩雪仅仅是因着出身带来了些不通人情的伪善。
现在看看,我这个便宜姐姐,就是个带着执念的疯子。
「早去早回,」雷相挥挥手,示意雷狩雪别带着那么多人堵在雷府大门口,「别误了正事。」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
帝都连着两场雪,街面上颇为萧索,百姓们几乎都猫在屋子里躲避寒风。
雷狩雪得了我,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将马纵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出了帝都。
霜浓凝广隰,冰厚结清流。
天气过分寒冷,京畿处的小溪流已然是完全冻住。
雷狩雪在溪流前勒了马,亲手扶着我下来,身后的侍卫忙开始在上游凿冰,预备捕鱼做饭。
她垂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中满是缱绻:
「方才姐姐开心,所以骑马快了些,小春可冻着了?」
「并未。」我摇了摇头。
这倒是实话。
怕出行时太冷冻着我,雷狩雪将陛下御赐的紫貂皮都给我做成了风帽。
一路行来,外界寒风虽冷,却并未侵袭我半分。
甚至雷狩雪的怀抱太暖和,暖和到我鼻尖都沁出了些汗迹。
「这条溪水是专门供给雷家洗衣所用,寻常人靠近不得,算是干净。」
雷狩雪对我的顺从很是满意,主动为我介绍:
「里面的鱼不算肥硕,但肉质嫩而紧实,做成鱼汤再好不过,小春可以尝尝。」
纵使见识到了雷府的豪奢,我也不由得咋舌:
「那么好的一条溪水,仅仅用作洗衣?」
「是,」雷狩雪浅笑,「府上的饮用,另有两处山泉泉眼,有机会带你去看。」
「你那么信佛,就该信佛家说的众生平等。」
我皱眉,望向雷狩雪:
「众生平等,但雷家凌驾于众生之上。」
雷狩雪对着我笑,笑容温和而婉约,像是三月风里新绽的迎春花:
「至于我礼佛的原因,一来是帝都的小姐公子们崇佛,我需要代表雷家融入他们当中去。」
「二来嘛……」
「自然是想求一求神佛,保佑妹妹你,早日回到我身边。」
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有病。」
病得还不轻。
「小春给我治吗?」雷狩雪眨了眨眼,语调俏皮。
我重重地翻了个白眼:「我管你去死。」
雷狩雪看着逃到侍卫身边盯着他们抓鱼的我,笑得愈发大声。
有手脚麻利的婢女在溪边架起了火堆。
我懒得搭理雷狩雪,新奇地看了会儿凿冰,觉得有些冷意泛上来,又蹿到了火堆旁取暖。
雷狩雪却不肯放过我:
「小春,你恨姐姐吗?」
我别过头去,不想搭理这人。
乍看高门贵女,风姿娴雅,实则没脸没皮,讨厌得很。
「恨我,恨雷家的人太多了。」
「雷家辜负你良多,你不喜父亲厌恶母亲,全然是人之常情。」
「但你得对姐姐好一些,再好一些。」
雷狩雪见我不答话,嗓音轻飘飘地落在了我耳侧。
干柴燃得噼里啪啦,我的心尖似乎也被火苗舔舐了一下。
有些麻痒,也有些疼。
-21-
冬猎大致还是很有趣的。
挖陷阱抓野兔和狍子,凿开冻住的溪面捞鱼,带着婢女们组队打雪仗……
冰雕的匠人雕了晶莹剔透的小动物,正放在我的窗棂外。
一开窗就能看到这些精细的小玩意儿。
若不是身处雷家,又实在担忧朝中局势,我可能会开心百倍千倍。
不过很快,事情就有了些转机。
王载微混在了雷狩雪请来的冰嬉队伍里。
她脸上抹了层厚厚的油彩,混杂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冲着我做了个口型。
三更。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看冰嬉。
甚至都没有阴阳怪气地冲着雷狩雪说话,惹来对方怀疑地打量了两眼。
到了晚间三更,王载微果然揭了屋顶瓦片,顺着屋梁悄无声息地滑落。
屋内守着的婢女被我以睡觉为名都撵了出去,可外面守着的人不少。
我赶紧示意王载微去我床上,放下罗帐把两个人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便出声的情况下,也只能抓着王载微的手心写字。
【殿下有听从我的话吗?】
王载微伸手回握,以飞快的速度在我胳膊上写:【殿下已经和柳家敲定了盟约。】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醉晚控制住了监察院这种喉舌,又以科举舞弊案的方式扳倒了陈家。
在朝堂上的文臣清流那里,严格来说算是已经通关了。
现下和其他皇子们相比,缺乏的也只是武将们的支持。
陈驸马被我弄死之后,长公主空出来的驸马位置,刚好可以用来和武将结盟。
此事我早就想对李醉晚提及。
奈何还未开口,就被雷相以我娘的棺材反将一军,被迫回了雷家。
那日仓促之下,我只得用掌心的血在身上白狐裘内里,粗粗地描画了一个柳叶痕迹。
常年镇守边关的柳大将军,家中还有两个不曾定亲的儿子。
无论李醉晚的婚事落在谁身上,都能够通过姻亲的方式得到部分柳家兵权。
如今王载微带回来的消息,无疑是让我放下心来。
阿蓉应当平安无事,不然她也不可能把狐裘上的暗示传给李醉晚。
而且,李醉晚也没闲着。
敲定了和柳家的盟约,谋国的事情便已经有了六成以上的胜算。
【陛下的身体如何?】我继续在王载微的手心追问。
王载微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病重时,雷家定会找来禁军封锁宫闱,隔绝内外。】
【转告殿下,提前收买御医与宦官,让他们看紧陛下的脉案与状况。】
【一有陛下不好的苗头,直接调动边疆兵力,包围帝都。】
我面无表情地写着。
朝堂上的你来我往,不过是一时得失罢了。
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只可能是在陛下濒临死亡的那天刀兵相见。
谁打赢了,谁就有权力判定输家的罪。
王载微借着夜明珠的珠光,一字一句地把我的话看在眼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想对李醉晚说的话已经尽数说完。
即便是在雷家的庄子上,守卫也相对森严,不能再留王载微在我的房间里了。
刚想打手势赶人,外间已经传来了喧哗。
「让我看看,是哪只小老鼠藏在妹妹的闺房里!」
雷狩雪的声音近在咫尺。
王载微面色一变,顺着房梁想要原路返回,却暴露了踪迹。
屋顶上登时传来劈里啪啦的打斗声,不时有碎瓦落砸进我的房间里。
雷狩雪破门而入,脸上尽是阴霾的神情。
她先是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别过脸去。
旋即抓起我的手腕将我往外拖,一边拖一边发狠似的开口:
「小春,我就知道你今日在装乖。」
「等姐姐当着你的面杀了来人,断了你的念想,你就老实了。」
我绣鞋都没有穿好,就被雷狩雪踉踉跄跄地拽出了房门。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我登时被寒气激得打了个哆嗦。
王载微武艺不弱,但在雷家重重侍卫的围攻下,想要脱身还是不易。
不一会儿,便陷入了苦战。
王载微从江南带回的证据扳倒了陈家,今夜又不曾蒙面。
雷狩雪自然认出了她,扬声冷笑:「是王大人啊,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
「不需要活口。」她豁然抬头,冲着屋顶上的雷家侍卫下令。
雷家参与围攻王载微的十几个侍卫本想活捉王载微,因而才让她撑了那么久。
自家主子明言不要活口,那些侍卫的刀势顿时开始凌厉了起来。
王载微一时不慎,腰间腿上,都多了几道血口。
我心中着急,便也冲着屋顶大喊:「截杀朝廷命官形同造反,你们岂敢?」
这话落在雷狩雪耳里,更是火上浇油。
「王大人路遇山匪,不幸被乱刀砍死,与任何人都无关,你们尽可动手!」
她冷冷地冲着雷家侍卫吩咐。
见到我心急如焚的表情,雷狩雪更是愤怒,扭头冲着一旁服侍的翠微低喝:「拿我的弓来。」
翠微回身进屋,很快便把冬猎所用的弓箭拿了出来。
早在打猎射狍子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这位便宜姐姐的弓马很是娴熟精湛。
果不其然,雷狩雪搭弓后眼睛半眯,在人群中稍稍瞄准后,骤然发出一箭。
箭矢的破空声和王载微的闷哼声同时传来。
她那一箭不曾虚发,径直射穿了王载微的左肩。
眼见雷狩雪从箭囊里捞出第二支箭,我顾不了那么许多。
干脆抢先一步,从箭囊中也掏出一支长箭,箭头搭在了雷狩雪脖颈上。
「让她走!」我咬牙冲着雷狩雪喊道,「不然我就……」
眼见大小姐被劫持,翠微惊呼一声。
包围圈里某个雷家侍卫闻声下看,动作微顿。
王载微登时抓住机会,捂住左肩从屋顶跳了下去。
「你就如何?」
雷狩雪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就要为了个外人来杀姐姐吗?!」
我抿了抿嘴唇,没有吭声。
余光中见屋顶还有人想要去追王载微,箭头登时往雷狩雪脖颈处送了送。
明肌雪般玲珑的脖颈处,流下了一抹血线。
「废物!还不快追!带尸体回来复命!」
雷狩雪无视了架在脖颈上的利器,冲着侍卫们吼道。
她执掌雷府不算久,但威压甚重。
侍卫们闻言皆是齐齐一激灵,转身立刻去追王载微了。
「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吗?」我浑身都在哆嗦。
雷狩雪昂起头来,丝毫不让地看着我,表情倔强得像个假意不馋糖果的幼童。
「动手啊,小春。」
我持着长箭,毫不犹豫地捅了下去。
身形却是一歪。
旁边翠微见事态紧急,干脆利落地整个人撞了过来。
尽管捅歪了,但雷狩雪脖颈上还是被我这一下,划出了第二道长长的血口。
血珠涔涔,染红了她的襟口。
可雷狩雪仿佛无知无觉般,只趁着我身形不稳之时,毫不犹豫地劈手夺过长箭,随意地扔在地上。
箭头与青石板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今夜无星无月,唯有连绵不绝的冷风掠过院子。
两个身上流淌着相同血脉的女人,彼此丝毫不让地对视。
脸上都充斥着杀意。
良久,雷狩雪率先转头,看着缩在角落里不敢作声的翠微开口:「把明医女找来。」
翠微如蒙大赦,夹着不存在的尾巴逃离了院子。
雷狩雪径直进了我的屋子,拿出鞋袜,随手丢在了我面前,声音冷淡:
「穿上。裸足于地,不符合闺阁礼仪。」
我低头才发现赤裸的脚已然在寒风中僵硬,开始青紫。
刚刚一片混乱,精神紧绷,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不承想雷狩雪在混乱之中还注意到了这点。
可是注意到了又如何?
越是面对居高临下的训斥,我越不愿意屈服:
「我本就是玉京楼出身的野鸡,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和你雷大小姐这只凤凰当然不同。」
雷狩雪闻言并未说话,只是侧过脸去凝视着王载微消失不见的方向。
她本就下颌尖利,脸上杀气又被满院灯火浸到透亮。
整个人褪去了娴静雅致的外皮,露出锋锐的骨。
像是要斩开暗夜一线裂痕的刀锋。
我心中忽地为雷狩雪这沉默有些不安。
-22-
不安是有理由的。
因为那个明医女刚进房间,医箱还没有放稳当,雷狩雪就淡然开口了:
「我妹妹不太听话。」
明医女琉璃似的眼眸在我身上略微停留,然后藏在面纱下的嘴角一抽:
「你妹妹那么大个人了,怕是过了小儿多动的年纪吧?」
雷狩雪轻嗤了一声:「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开药的,而是让你把她的脚筋抽了的。」
我听明白了雷狩雪的意思,脸色一变。
明医女同样讶然:「抽脚筋的话,人会变成瘸子。」
「瘸了比跑了强。」雷狩雪声音里都似乎凝结出了冰碴子。
明医女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低声劝说道:「脚筋一旦抽出,绝对无法复原。」
雷狩雪面无表情:「雷家可以养她一辈子。」
明医女再三向雷狩雪确认,到底还是没有拗过对方。
只得说自己需要准备些烈酒,浸泡刀具,以便消毒。
「还需要些麻沸散,得现调。」明医女还表示。
烈酒和药材庄子上有现成的,翠微忙带着明医女下去准备了。
房间里只剩下雷狩雪和我。
「别怕,明韶医术很好,抽脚筋不会痛的。」
「等你瘸了,姐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照顾你一生一世了。」
兴许是我脸色太差,雷狩雪终究看不下去,柔声宽慰了我两句。
还不如不宽慰呢!
我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就知道开青楼一定会有报应!
现在看看,报应来得真是太快了!
我强忍着心中惊惧,想要求饶,张了好几次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身在玉京楼,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我自然也是知道些人世间的道理的。
上位者想要饶过你。
那无论你做错了什么,对方都会找借口放过你。
上位者不想饶过你。
那无论你怎么样掏心掏肺地付出忠诚,对方都会找借口弄死你。
与其涕泪横流苦苦哀求,不如硬气一点,直接认栽得了。
好歹还能保存些脸面在。
可是当我被一群婢女死死按住,强行灌下麻沸散时,还是忍不住瞳孔紧缩。
明韶摸了摸我的脉,确认麻沸散生效后,用烈酒将手中银光闪闪的小刀洗了一遍。
寒刃慢慢凑近了我的左脚脚踝。
正在这时,一旁只是冷眼盯着的雷狩雪忽然开口:「等等。」
「改主意了?」明韶的刀锋一停。
雷狩雪坐到了我的床榻边,仔细打量着我苍白的面容。
「挑断脚筋,风险颇大。」
明韶似是也不愿助纣为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确实,伤口照料起来也很是麻烦,不如……」
明韶话音未落就被雷狩雪骤然打断。
「我的意思是,」雷狩雪伸手,拨开我前额的几缕碎发,动作怜惜轻柔,「小春向来鬼主意多,心里又含着股子恶气,对他人狠,对自己也狠。仅仅只是挑断脚筋,怕是不够,万一她瘸着腿继续闹事呢?这样,明韶,你受累,把她手筋一并挑断吧。」
明韶闻言差点没拿稳手里那柄小刀。
沉默了很久,她抬头看着雷狩雪,语气认真:
「挑断脚筋只会瘸,但若是四肢筋脉尽断,你这妹妹下半辈子就只能瘫在床上当废人了。」
「以我的医术,做到挑断筋脉的同时保全你妹妹的性命不算困难。」
「但我既承蒙过你大恩,又把你视为朋友,还是想重申,一旦下刀,筋脉绝无接续可能。」
「你再想想?」
雷狩雪仔细想了想,以一种同样认真的语气反问明韶:
「四肢俱废,瘫在床上,满心满眼都只有我这个姐姐,不是更好吗?」
明韶无奈,叹了口气,嘱咐翠微再煮一些麻沸散。
事态越紧急,我脑海越是冷静。
别慌,小春,总会有对策的。
可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苦肉计能够施展一下了。
在玉京楼多年,别的不行,眼泪还是能信手拈来的。
于是一滴泪从我眼角沁了下来,滑到颊边。
雷狩雪看到了我那滴泪,忽地眉头轻挑:
「明韶,麻沸散的解药。我听听小春想说什么。」
「麻沸散和情字一样,无解。」
明韶重新为我把脉,确认药效的同时,眉眼冷淡地说:
「半个时辰后,你妹妹就能开口说话了。」
雷狩雪立刻给了翠微一个眼神。
翠微会意,把明韶客客气气地请到厢房喝茶去了。
临走前还很贴心地为我和雷狩雪带上了门。
随着时间推移,麻沸散的药力一点一点消融。
待到勉强能动之后,我强撑着胳膊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号啕大哭。
「哭什么,」雷狩雪泄了脸上杀气,口吻也软了几分,「姐姐对你那么好,你同外人勾结也就算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拿锐器要杀姐姐。那么多下人侍卫都看着呢……今天姐姐的脸算是被你丢了个干净。」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这话。
只好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边哭边抖。
「怕了?」雷狩雪扳过我的肩膀,拿了条帕子仔仔细细地替我擦眼泪鼻涕,「怕了就说两句好听的哄哄姐姐,说不定姐姐心情好了,就抬抬手放你一马。」
什么尊严什么脸面什么气节,这些都是虚无的。
只有我雷惊春还没有被挑断的手筋脚筋是真的。
为了保全自己,把腰折到地面上也不是不行。
「姐姐,」我头次在雷狩雪面前服软,拽着她的衣角,抽抽噎噎地说,「对不起。」
「再叫一声。」雷狩雪替我擦眼泪的手微顿。
我自是懂得这人眉眼高低,乖乖又开口:「姐姐……」
雷狩雪眼眸里的冰碴子化开了一半:「乖。」
她叫来翠微,嘱咐翠微把明韶送回去。
翠微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下去传话了。
听到明韶告辞离开的声音,我确认自己不会被挑断四肢筋脉后,这才软倒在了床上。
雷家实在不是善地。
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还未等我这口气彻底松懈下来,雷狩雪浅淡的声音又自头顶飘了过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哦,小春。」
一条细细的金属链子被雷狩雪嘱咐人拿来,环扣清脆一响,锁在了我的脚踝上。
锁链的另一头,则被死死地嵌在了墙上。
我凝视着这条链子许久,到底是忍下了这口恶气。
在玉京楼里忍了那么多年,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不是?
-23-
脚受了冷,心受了惊。
那日之后我便开始高烧,浑浑噩噩地被雷狩雪从庄子上带回了雷府。
明韶受邀为我治病,干脆住在了雷府上。
一碗一碗的苦药灌下去,待到我病情稍稍有起色时,已经到了除夕。
因着是年节,雷狩雪难得松了口风,把我脚踝上的链子暂时解开了。
虽然活动的范围仅限于院子,但足够我坐在明韶面前假意聊天,实则套话。
明韶为我诊病,也与我混了个脸熟。
此刻摘下面纱的她正坐在我的房间里,手持钳子扒拉着火盆里煨下去的红薯。
我看着明韶清冷的右半张侧脸,不由得想起她左半张侧脸上两处恐怖的烙痕旧疤。
如此清雅动人的容貌,来我们玉京楼定能成为花魁娘子。
究竟是谁那么狠心,毁去她容貌的呢?
明韶好不容易扒拉出个刚熟的红薯,见我盯着她看,以为我想吃,干脆将红薯递了过来:
「小春,小心烫手。」
我却摇了摇头,没有接她手里的红薯。
许是我眼中惋惜之色太过于明显,明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笑了:
「小春在好奇我的故事?」
「可以问吗?」我顺势开口。
「没什么可好奇的。」雷狩雪掀开帘子,带着微微的寒气坐到了我身边,「小医女乡间义诊,碍了当地医馆的财路。人家找了个濒死之人假意求医,实则借着死人闹事,将小医女送进了县衙。买通衙役先打得奄奄一息不说,还怕她攀附男人翻身找后账,用烧Ṱűₕ红的烙铁毁了她的脸。」
「但医毒本就不分家,侥幸死里逃生后,小医女便把那些人连同官差县令,共一百多人齐齐灭门。」明韶笑吟吟地补上,「此后流落江湖,被人追杀了足足三年多,直到遇到你姐姐,这才成了雷府上的门客。」
我本想借着明韶脸上的疤打开她的心门,从而套话得知外界消息。
雷狩雪及时出现,倒让我的想法白白落空了。
知道她心思深,我不敢让她发觉端倪,所以不再追问。
只不言不语地接过红薯,细细吹散热气,剥好了放在银盘里。
「姐姐,」我把银盘递给了雷狩雪,「你尝尝,小心烫。」
她信手接过银盘,拿起勺子默默吃起红薯。
火盆里的炭火静静地燃烧,将房间烘得暖意融融,也驱散了雷狩雪头脸上的寒意。
明韶见状,笑着冲我眨了下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她一走,雷狩雪便抬手递过来一勺红薯到我嘴边:「给。」
我看了一眼被雷狩雪抿过的勺子,毫不犹豫地张嘴吞下了红薯,嘴甜道:「谢谢姐姐。」
雷狩雪同我分食完一个红薯后,静静地转头,凝视了我许久。
目光意味不明:
「小春最近老实了很多。」
我恭顺地垂下头:「应该的。」
「呵,」雷狩雪忽地轻笑,「也可能只是表面老实。」
这话夹枪带棍,显然她还是对我有所怀疑。
我不好回话,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只得默默翻动火盆里其他还未煨熟的红薯。
雷狩雪嘴上却没有轻易饶过认怂的我:
「别指望李醉晚来救你,她正自顾不暇呢。」
「年底正是朝贡的时候,各国来使都会陆陆续续抵达帝都。」
「一个没了驸马的长公主,为国出嫁,不是刚刚好么?」
「等她嫁出去,你正好收收心思,老老实实地陪着姐姐。」
我豁然抬头,语气和表情同样冷凝:「姐姐那么在意长公主,是因为对我做过她入幕之宾的事还念念不忘吗?」
许是入幕之宾四个字刺激到了雷狩雪。
她抬手就把银盘连同勺子摔在了地上。
好大一声响。
我想起上次她扬言要挑断我手筋脚筋一事,立刻像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
翠微闻声赶到,见状连忙半跪着收拾地上的狼藉。
雷狩雪脸色难看:「正月初五……算了,十五,过完元宵再把她锁回去。」
说完,雷狩雪摔了帘子就离开了。
唯独我盯着她裹在厚重冬衣里的纤细脖颈,垂下的脸上露出了抹冷笑。
雷狩雪,你我不愧是流着相同血脉的姐妹。
竟不约而同地想着给李醉晚找个新驸马。
只是你怎么就知道,这些前来朝贡的小国使臣里,没有长公主府的同盟呢?
我心里想起自己在玉京楼雅间里亲手写下的策略,唇角微勾。
想要夺权的人,又怎么可能只会在帝都那么狭窄的地方布局?
把我锁在身边,你就可以赢吗?
要知道,想要雷府垮台的,不止我一个人啊。
姐姐。
-24-
除夕夜很快就不期而至。
可即便是守岁这样的好日子,雷府家宴上的气氛也很诡异。
被从小佛堂里放出来的陈氏就不说了。
全家死绝顶着罪妇名头,还要被迫和仇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要是她,别说有好脸色。
我不当场掀桌子,把菜扣对方发髻上,都算我雷惊春涵养过人好吧。
雷相表情中也有些隐隐的疲惫。
这些日子前来朝贡的周边小国不少。
陛下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很多琐碎杂务,都是交给雷相处理的。
李醉晚势力逐渐强大,又因为丢了我这个人,疯了般地跟本就立场不和的雷相一党找茬。
即便是以雷仲化的手腕,那么多破事积攒下来,也极大地耗费了他的心力。
我无甚表情地盯着雷相在烛火中闪烁着银光的两鬓,心下冷然。
权倾朝野的好日子过了太久。
总会有人扳着手指头等你倒台的。
众人之中唯一兴致勃勃的可能就是雷狩雪这个疯子。
一群有深仇大恨还貌合神离的人,聚在一起举行家宴。
亏她想得出来。
雷狩雪亲自动手舀了一碗汤,挪到了我面前:「小春,尝尝这碗鱼翅。」
我还未曾端起面前秘色瓷的莲花汤碗,陈氏就忍不住将手中筷子朝着饭桌正中间摔去。
沉重的乌木镶象牙金筷当场就砸碎了两个装着八珍的盘子。
雷狩雪及时抬袖,挡在了我面前。
碎瓷片没有蹦在我身上,却伤到了她白皙的手掌。
血从雷狩雪的手背上沁出。
她淡定地拿出帕子捂在手上,长眉一挑:
「娘累了不想参加家宴的话,就回小佛堂继续礼佛吧。」
陈氏色变,眼看着就要对自己的女儿破口大骂。
雷相揉了揉眉心,声调里充满着不耐烦:「非要一纸休书,你才肯老实?」
陈氏哑然,被婢女们客客气气地请了下去。
桌子被很快地收拾妥当,山珍海味像流水一般上来,仿佛刚刚的插曲没有发生般。
雷相随意吃了几口,也径直拂袖而去。
「很可笑吧?」雷狩雪慢慢地喝了口浓白的鱼翅汤,「门当户对,两姓联姻。世家公子和大家闺秀,为了家族利益联姻,表面金尊玉贵地风光了半辈子。事实上呢?两个都不懂得情为何物的人,生了个谁也不爱的女儿,还要勒令女儿变得和他们一样,权衡利弊地活着,为家族延续荣光。」
我沉默着拿起公筷,在雷狩雪面前的盘子里放下了一块炙鹿肉。
雷狩雪夹起炙鹿肉塞进嘴里,咽下去之后才开口问我:
「喝酒吗?」
按规矩,过年守岁的时候不应该喝酒,但雷相和陈氏都不在。
而且我想喝。
雷狩雪便让人上了些果酒。
我和她心情都不是很好,因而就对坐着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
未承想到这果酒初时甘甜,渐渐地酒劲儿就涌上了头脸。
醉意顺着血流淌过躯干和四肢,雷狩雪清明的双眸也逐渐迷蒙了起来。
她斜倚在我的肩膀上,揽着我不撒手:
「小春……还好有你。」
泪水顺着她的眼眶流了满颊,让雷狩雪整个人宛如棵被雨淋到湿漉漉的花树。
姐姐呀姐姐。
你明明是个疯子。
喝多了之后,怎么还哭得像个好人呢?
我抬起手,本打算推开雷狩雪。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五指缓缓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谁都有不理智的时候。
我也是。
偶尔纵容一下失意的疯子,也没什么吧。
正当我准备唤翠微过来,让她扶着雷狩雪回房间睡觉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一共九下。
九是至尊之数。
九声丧钟则代表着……
那位掌控了天下接近四十年,积威甚重的陛下,今夜驾崩了。
而在雷府之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躁动声与士兵闯进来的声音。
翠微慌乱地跑进花厅,我站了起来,将半醉半醒的雷狩雪推到她怀里。
下一瞬,浑身戎装的王载微出现在厅堂门口。
「哟,」我心知尘埃落定,但还是没忍住打趣道,「王大人没死啊。」
王载微左肩的伤显然未好,她看了看我,抬起右手抽刀。
脆响过后,锁在我脚上的脚镣应声而断。
「不曾把你从玉京楼里赎身出来,又怎么敢死?」
王载微先是朝着我调笑一句,这才抬头扬声:
「奉长公主之命,你自由了,小春。」
-25-
脱身之后,我第一时间并没有去找正在忙于发动宫变夺权的李醉晚。
也没有嘱咐王载微将雷府所有人拿下关押。
而是径直要了匹马,顶着寒风,一路狂奔到了玉京楼门口。
自我接手玉京楼成为管事,又有了长公主府的资金支持后。
娼女们的身契大部分都被我做主归还,又是除夕这样的日子。
玉京楼就格外空荡。
可再肮脏再空荡的地方又如何呢?
只要有那个人在身边,就不觉得肮脏,空荡处也会被填得很满很满。
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马,疯狂地拍打着玉京楼的大门,胸腔里那颗心在夜色里怦怦直跳。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有人应门。
阿蓉打开条门缝,半张姝丽的容颜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见到是我,阿蓉先是惊讶,随后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小春!」
「是我,」我柔声安慰道,「我被带走这些时日,你吓坏了吧?」
两个人之间,明明我要小些年纪,她要年长些。
但阿蓉素日里都把我当成主心骨,反倒对我言听计从。
见我回来,她难免情绪外露些,扑进了我怀里:
「妾没有害怕,妾只是担心小春的安危……」
我怜惜地伸手,摸了摸阿蓉的脸。
闻着她身上浅淡的脂粉香,终于安定下来。
「无须担心,从今往后,我再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于我雷惊春而言。
阿蓉是一个我少时缺失的软弱的影子。
不像雷相抛弃我,不像小娘不懂我。
也不像李醉晚那么高不可攀,更不像雷狩雪这个偏执的疯癫的姐姐。
世上只有她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都说镜里花难折,可笑的无非是探手之情。
可是,可是,谁又不是个痴人呢?
正当我想要拉起阿蓉踏进玉京楼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倒是我找错了对手,李醉晚在你眼里也不过尔尔。」
「小春真正的心之所向,是这个不起眼的娼女啊。」
我下意识地将阿蓉重重推回到玉京楼门槛内,反手拉死大门上的铜环,厉声呵斥:
「别出来!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旋即,我豁然回头。
翠微搀扶着雷狩雪,两个人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血顺着她腰腹间的口子流下,打湿了裙裾。
她以长剑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开口。
身后,则是一队盔甲上有雷家家徽的甲士。
同样个个浴血。
阴养私兵,雷家好大的胆量。
「大小姐,再不离开帝都,被柳家的人马围住,就很难脱困了。」
翠微轻声提示道。
玉京楼占地七亩上下,若阿蓉有心躲避,仓促间这些人未必能找到她。
雷狩雪身上萦绕着血气和微不可察的果酒味道,明眸死死地盯着我身后紧闭的大门。
「那就点火,」她斩钉截铁地嘱咐,「连同那个娼女,一并烧死在这楼里。」
前后门两道出口都被堵死。
火焰升腾而起。
我脖子上被架上刀带走时,声嘶力竭地痛骂着一切,内心却并不惊慌。
当初接手玉京楼的时候,便料到了可能会有这天。
挖地道的人,是长公主府上派来的工匠,而负责督工的,恰恰就是我和阿蓉。
烧吧。
无所谓。
甚至说烧得越干净越好。
这座困住我和阿蓉的牢笼,早就该被一把火燃尽的。
-26-
李醉晚发动宫变当天,就派人马包围住了雷府。
奈何雷狩雪早早在府上养了私兵。
被围起来的时候,猝然发难,打了王载微个措手不及。
硬生生冲破了包围圈。
问题是,雷狩雪逃离帝都的时候,既没有带上雷相,也没有带上陈氏。
反倒是把我掠走了。
佛家最忌讳「我执」。
我这倒霉姐姐礼佛那么多年,竟依旧是副执念深重的样子。
可见此人心不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肯放弃复仇的我和不肯抛弃执念的雷狩雪,是同样的人。
要不是刀还架在脖子上,我几乎要为这个发现放声大笑。
既是嘲笑雷狩雪,也是嘲笑我自己。
承认吧,雷惊春。
无论你怎么逃避,雷相和雷狩雪的存在都会在反反复复地提醒着你。
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你们三个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王载微被雷狩雪再度重伤,李醉晚又留在帝都平定乱局不能轻易脱身。
于是拦截雷狩雪的人就成了柳家的那位小儿子柳庭芝。
柳小将军人如其名,恰似庭中芝兰玉树。
最起码比起陈驸马这位前任宽仁得多。
他没有干脆利落地射死我这个人质回京请罪,反而耐心地和雷狩雪周旋了一路。
周旋着周旋着,就周旋到了断崖边上。
京畿处追逃上百里,雷狩雪身边的私兵死伤大半,又逢断崖,早已无处可逃。
然而直到此刻,她也没有放开我。
悬崖数十丈,下面是尚未冻透的冰河,而眼前的柳庭芝也带着军士半包围了过来。
「小春,你想和姐姐一起死吗?」
雷狩雪身受重伤,又马不停蹄地逃亡许久,声音虚弱。
我自玉京楼门口被她带走,就一路沉默,拒绝与她做任何交流。
一个穷途末路之人,又有什么可以骗的呢?
饶是做娼女做了那么久,此时我也不愿再对雷狩雪耍心机使手段了。
「开口唤你,无非是权宜之计的周旋。」
「我从没有认可过你是我姐姐这件事,不要再自称了。」
「雷狩雪,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我坦诚地回身望着雷狩雪,撕破了我和她之间最后的和平。
「你拉我跳崖,我会认栽,这不假。」
「但就算携手到了黄泉路上,阴司判官前,我也不会承认你是我姐姐的。」
柳庭芝带着他的人马已经围了上来。
雷狩雪扯着嘴角,缓缓地松开了钳制住我的手,仰身朝悬崖下倒去。
「可我承认,小春。」
鹅黄色裙裾如细碎迎春花般砸在了河水中,轻微地翻滚起伏了下,便消失不见了。
天地之间,忽地寂静。
我呆呆地望着崖下裹着碎冰滔滔东流的银色河水。
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扑了个空。
柳庭芝毕竟是个男子,不太方便上前查探情况。
于是夹杂在人群里做他副手的王载微急急地冲上前来,将跌坐在地的我搀扶起来。
我顺势转过脸来,王载微忽地愣住。
「小春,你为何流泪?」
-27-
在我被柳庭芝护送回帝都时,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了。
李醉晚毫不犹豫地斩杀了自己的几个侄子,顺利登基。
她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取消境内青楼。
所有的娼女都得到了一笔安身立命的钱财。
有家的皆被遣散回家。
没有家的则按照朝廷的安排,或读书,或做工。
李醉晚的旨意里还说,若是有贫苦人家依旧想要卖女儿的话,可以卖进女子书院。
这是我与女帝陛下的约定之一。
具体履行得如何且不论,她有履行的心,于天下女子而言就是好事。
第二道旨意则是将雷相全家处斩。
这是我和女帝陛下的第二个约定。
然而此时此刻,我并不想去观斩,也不想再对雷相或者陈氏说什么故弄玄虚的话。
我只想去找到阿蓉。
太累了啊。
复仇路上跌跌撞撞走了那么久,就算不是一个人,也消耗了我太多太多的心力。
尘埃落定之后,我连仇恨都不愿意想起,只想着在她的怀里,或许能够得到喘息的契机。
小娘的棺材被我从雷家的墓园里起了出来。
我将她的尸骸仔细地烧成了灰烬,拿上好的青瓷骨灰罐装好。
这个被世道困住了一辈子的娼女,终于在死后的若干年里,获得了应有的公道和自由。
玉京楼被雷狩雪烧成了一片焦土。
连同我和阿蓉的身契一起,化为了灰烬。
重获自由的阿蓉从地道中逃离,不仅毫发无伤,还将我平日里用的首饰衣裳带出来大半。
「小春,你年轻,以后日子还长,没有银钱傍身可不好。」
阿蓉用帕子擦干净玉京楼石凳上的焦灰,待我坐下后,顺从地倚在了我怀里。
她细细地数着从火场里仓促救出来的银票,一一点清数目之后,按照数额大小整理好,塞进了荷包里。
然后阿蓉把荷包挂回我的腰间,感叹着说:
「玉京楼没了,我们也不用卖笑,也不用交金花钱了,真好。」
「旭姐儿已经托付给书院的女夫子了,我很放心。」
「我们以后要去哪儿啊,小春?」
我看着阿蓉明艳动人的面容,迟疑片刻,缓缓抬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带上你。」
阿蓉仰头,看了我好一会儿:「小春,你不高兴吗?」
我唇角原本挂着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语调也不由自主地坚硬起来:「大仇得报,我很高兴。」
焦糊的废墟之上,年长的美艳妇人和她年轻骄横的女主人静静地依偎着,仿佛这就是地老天荒。
谁都没有再继续开口。
-28-
处理完纷杂的事务,离开帝都时已经是盛夏。
李醉晚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出了王载微骑着马送行。
「小春,为什么不愿留下呢?」
王载微好奇地问我。
当然一是因为陛下的世界太大了,容不下我雷惊春。
为了得到兵权,陛下娶了柳小将军柳庭芝做皇夫。
为了麻痹雷相,做出自己定下婚约的假象,陛下又在年前的宫宴上答应了迎娶丹西的小王子做侧君。
二是因为我过年闲着无聊时,也曾扪心自问过。
对于女帝陛下来说,雷惊春这个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若是真有那么重要,陈驸马几次三番地为难,陛下为何每次都姗姗来迟呢?
我被雷狩雪困在雷家那么久,也没有等到任何救援。
想明白这一点。
再热的心,也就一寸一寸地冷下去了。
有些事情,嘴上哄骗哄骗他人可以,但决不能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里哄骗自己。
真这样干了,现下自然看不出什么,将来定会出大问题的。
三则是因为做朝廷鹰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雷相和他背后的雷家再怎么贪婪,也是为先帝勤勤恳恳打理过多年朝政的。
可新帝登基,换天之后,还不是全家老老少少除了雷狩雪全都被拉到刑场上来了一刀。
朝堂之上,百官之中,坊间之下,又有谁曾经记得老头子的功劳?
能背叛你的从来都不是敌人,而是站在一起站在身后的人。
功成不解谋身退,直到帝都血染衣。
焉能不让我再度心惊?
对于李醉晚这个人。
我的态度很清楚。
给长公主卖身是可以的,毕竟贞洁和肉体是最不值钱的。
给女帝陛下卖命就免谈了,因为命只有一条,玩没了就真没有了。
留下做官甚至是进女帝后宫这种愚蠢的错误,我雷惊春才不会去犯。
我心下为了王载微的天真嗤笑,面上却是一片温软:
「玉京楼困住我太久了,我想带着蓉娘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好河山。」
王载微闻言,将一块免死金牌递给了我:
「陛下给的,行到各处,见物如见人。」
辛辛苦苦筹谋一场,该得的报酬还是要拿的。
把免死金牌仔细地收在怀里,京畿外的河道处,我正要拱手,开口打发王载微回去。
变故突生。
新生的苇草里传来阵嘻嘻哈哈的追逐之声。
脏兮兮的女子身影赤着脚从草丛里钻出来,疯疯癫癫地笑,全然不顾面前有两个陌生人。
看清楚了来者面容后,我如遭雷击地立在原地。
王载微的腰间长剑也在同一时间,瞬间出鞘。
是雷狩雪。
明韶气喘吁吁地从苇草丛里钻出来,发髻上的蜘蛛网都来不及摘,瞧见的就是这个场面。
见到王载微手里寒光闪闪的利器,雷狩雪被吓了一跳,缩在了明韶身后,涕泪横流:
「妹妹,有凶女人想打我。」
「我打不过,你帮我上去打她……」
明韶无奈,从医箱里掏出一块麦芽糖,耐心地哄了雷狩雪半天,才让她安静下来。
顺利地为雷狩雪穿好鞋子,眼见她蹲下玩蚂蚁去了,明韶这才冲着我和王载微一点头:
「她摔下悬崖,撞到了头,侥幸未死。」
可她疯了。
不仅疯了,还把所有的前尘旧事都忘了。
甚至还错把旁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我神情复杂地看着拿草叶逗蚂蚁的雷狩雪,心中默默地替明韶补上了事情的后续。
王载微皱眉打量了雷狩雪很久:「此事我定会回禀陛下。」
她是李醉晚的心腹,雷家犯下的又是谋逆重罪。
回宫后阐述雷狩雪还活着的事实是理所当然,也是职责之内。
「帮我向陛下带句话。」我忽地开口。
王载微自是明白我的意思:「雷家如此待你,你还要保下她?」
我乐意,不行吗?
我抿紧了嘴唇,并未回复王载微的话,而是再度重申:「帮我向陛下带句话。」
王载微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定当带到。」
「虽然坊间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若是连小节都不拘,那么大事自当难成。」
我垂下眼眸,不去看任何人,只轻轻地开口:
「还望陛下看在欠我一段情意的分儿上,别和疯子计较。」
说完,我掏出袖口里的免死金牌,递给了明韶。
蠢人坐不稳女帝的位置。
李醉晚应当懂得我是什么意思。
有这句话,有这块牌子。
再怎么样,雷狩雪都能活下去。
明韶叹了口气,伸手接下了牌子,缓缓地阐述了一个事实:「陛下若是不放心,尽可以派宫中御医来查验,她不会清醒过来了。」
王载微跳上马离开。
她前脚刚走,我立刻扭头质问明韶,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尖刻:「你对自己的医术那么自信,为什么治不好她?」
「我活得了命,我活得了心吗?」明韶差点把医箱解下来砸我头上,「她是什么人,是为了什么疯的,旁人不清楚,你不清楚吗?」
是。
我清楚雷狩雪是什么人。
也清楚一个道理。
人此生最在意的是什么,就会被什么永永远远地所牵绊, 直到命途尽头的破灭与自戕。
明韶能救回来的是肉体上的摧折,救不回来的是心神上的破灭。
然而,然而。
雷狩雪见到明韶表情不好,以为她被我欺负了,气冲冲地抄起地上的一个土块,砸在了我的裙角上。
「不许欺负我妹妹……」
土块四溅开来, 污了罗裙。
我气息一滞, 忽然就失了和任何人计较的力气。
嘴唇嚅动了半天,到底没有开口和雷狩雪解释些什么。
明韶把医箱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塞到了雷狩雪手里让她玩, 终于把吵嚷不休的她安抚下来。
奈何安静了没大一会儿, 雷狩雪又闹着要阿蓉头上的簪花。
阿蓉并未计较雷狩雪曾经想要杀她这件事。
反倒好脾气地摘下了簪花, 哄雷狩雪玩儿。
「帝都的事情传到这儿过, 我略有耳闻, 」明韶摇了摇头, 看着正在和阿蓉玩得起劲的雷狩雪,「她疯了也好,疯了……就不用面对雷家倒了的事实。」
我没开口说话,只觉得万物恍然。
天色此刻已晚,雷狩雪玩累了, 拉着明韶便要离开:「妹妹,妹妹我饿了。」
临别前,阿蓉将几张大额银票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明韶怀里。
明韶一只手被雷狩雪半拉半拖着往回走, 见状扭头。
看到我没有反对, 明韶到底没有拒绝阿蓉的好意,收了银票。
暮色沉沉,两个女子的窈窕身影很快就被官道的尽头所吞没。
我右手覆上胸前衣襟,紧抓着不放。
仿佛这样做,心下就不会发空了。
阿蓉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口, 我这才回过神来,眼前恢复清明,开口嘱咐:
「走吧。」
马车掉了个头,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伏在阿蓉的肩膀处, 我凝视着她沉寂在暮色里的玉颜,眼神专注:「我想娶你。」
阿蓉正在擦拭小娘骨灰罐的手重重一颤。
旋即,她不可置信地喃喃开口:
「妾身嫁过人, 生过女儿,做过娼女,陪过客人, 还比小春你大了足足一十七年……」
我骤然打断了她:「可那又怎么样呢?」
你比我大十七岁又怎么样呢?
你嫁过人又怎么样呢?
你生过女儿又怎么样呢?
你做过娼女陪过客人又怎么样呢?
情意是会以出身、年龄、贞洁、能力, 甚至人品所转移的吗?
那些东西, 值得去在乎吗?
雷惊春当然什么都知道,但雷惊春还是想娶你。
阿蓉透亮的眼中神情复杂, 几分凄迷, 几分释怀。
然而即便是出了玉京楼,她也依旧习惯性地再一次纵容了我:
「好。」
车帘被晚风拂起,月亮出来了半盏,洗得青石板如流玉般光洁, 两只冠鹤自苇丛腾空而上,掠过云中,不知缠缠绵绵飞向何方。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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