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三郎

我爷爷救过忠勇侯。
老侯爷让我在他两个孙子中选一个。
上一世,我选了陆长渊。
他新婚之夜与心上人私奔。
陆长聿不得不替兄娶我。
每月来我院里两日,对我冷淡至极。
这一次,我指着角落里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呢?不能是他吗?」
忠勇侯的养子,不起眼的人物。
我记得他后来分出去了。
如果他愿意,我们完全可以关起门过小日子。

-1-
楼下花园里春色明丽。
他们陪在老夫人身边说话。
老夫人的注意力多在两个孙辈身上。
偶尔才会想起陆行止,与他说上两句。
不参与话题时,陆行止就做倾听状。
老侯爷语气迟疑:「他父亲是老夫的部下,死前托孤,老夫担心他族人欺他年幼,故而收为养子,待他成家后,需改回原先的姓氏,搬出侯府。」
想起上辈子在侯府后院窒息的过往。
一想到不用心怀愧疚,继续过这望不到尽头的苦闷日子,我暗暗松了口气。
养子也是一家人,不管以后是否改姓,以前的恩情都在。
「当然,要是他心里有其他人选,那就算了。」
老侯爷难得犹豫:「容老夫考虑一下。」
我能理解他的担忧。
毕竟是他欠下的恩情。
确实不好让别人的儿子来偿还。
但是他的孙辈与我不和。
我算是怕了!
好在第二天就有了消息。
老侯爷还蛮高兴,把我和陆行止一同叫到书房里,拿出一对玉佩赠与我们二人:「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听完长辈的教诲。
我和陆行止一同离开书房。
往后要和前世叫三叔的人过日子。
还真有点不自在。
偏偏小满和他的随从,远远坠在我们身后。
也没人能说句话缓解一下。
我想了想,把准备好的香囊递给他:「三……三郎用了觉得好用的话,尽管托人传话给我。」
能办好的事,我绝对不含糊。
陆行止亦是有所准备:「昨日在库房里找了许久,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觉得姑娘应当会喜欢。」
一根金簪,镶嵌着红宝石。
确实比玉簪更得我心。
我家祖上是商户起家,太爷爷那一辈遇上战乱,受尽苦楚,自此有了不管儿女都得习武的家训。
玉簪易碎,不如金簪结实。
他应该是特意了解过我家的情况。
金银多少有些俗气,但镶嵌了红宝石,整体工艺更是上乘。
说明他中意这门亲事,才会如此用心。
这一点让我松了口气。
原来被人在意,心里竟是如此舒畅。
我不再那么紧张,对他展颜一笑:「我很喜欢,你不觉得我选你唐突就好?」
他怔住一瞬,眉眼弯起:「谢姑娘很好!」
一句话把我说得脸红心跳。
夸人不是客套一下吗?怎么这么直白?
我连忙岔开话题:「不用叫我谢姑娘,我名惜玉,小名萦萦。」
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下:「老侯爷应该有同你说,以后我得认祖归宗。」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偏头看他。
「先父也姓陆,正因如此,老侯爷觉得两家有缘,才收我为养子。」
我就说前世没听说他改姓啊!
想到昨天老侯爷一本正经地说起。
我便忍不住笑出声。
陆行止咳了咳,学着老侯爷的语气,拿腔作调地说:「小姑娘一眼就相中了你,连你以后脱离侯府都不介意,老夫气得都忘了同她说,你改来改去还是得姓陆!」
连老侯爷的小动作都学得惟妙惟肖。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捶了他胳膊一下。
他闷哼一声:「手劲还挺大。」
我那叫一个又羞又臊。
缓了许久,脸上的热意终于降下来。
不太好意思的问他:「你还好吧?」
「还好。」大概是不确定,他又说:「应该没有折了。」
我抓住他胳膊捏了捏:「没事,好着呢!」
吓死我了,差点以为轻轻一拳,把未婚夫捶骨折了。
抬眼就见他耳边微红。
一双澄澈见底的眼,安静的看着我。
我连忙松开他的胳膊,偏开视线有点不自在,结果没忍住笑了一声,旁边亦是传来他没憋住的笑声。

-2-
笑闹一回,与他相处松快不少。
一路上我们说了不少话。
我与他说起自己擅长的事。
他与我说起哪条街有什么好吃的吃食。
一来二去,还算投契。
碍于他下午要去办事,我与他在路口告别。
以前只觉得三叔性情温和。
没想到还这么有趣。
开心还没维持多久。
回去的路上就遇上陆长渊。
他似乎等了许久,正在客院外来回踱步,一看到我,便大步走上前来:「谢姑娘,陆某有要事相商,不知方不方便?」
我朝小满看过去一眼。
小满在我的示意下退出一段距离。
陆长渊确定她走远,转而质问我。
「祖父寻你过去,可是为了安排你的婚事?」
他怎么会提前知道?
不对,上辈子的婚事没有那么快定下来。
我记得当时选定他之后。
老侯爷还让我与他相处过一阵。
偏偏他一句反抗的话也不说。
闷不吭声搞私奔那一套!
「侯爷确实有提起……」
我话还未说完,他急匆匆打断:「陆某已经有了心上人,还请姑娘别选我!」
看来,他和我一样。
也重生了!
我哦了一声,点头应下:「还当什么事呢,没问题!」
他不曾料到我会这么爽快。
盯着我许久,似乎在辨认这句话的真假。
「看我做什么?」我摸了摸脸,假意疑惑,心下不免想到前世,他离开侯府与人私奔,日子过得肯定不如现在顺心如意。
他父亲是侯府世子。
往下一代,侯府的继承人就是他。
当时,他悔婚一事惹怒老侯爷。
外面议论纷纷,闹得很是难看。
气得老侯爷放下狠话:「走了就永远都别回来!」
自此,他彻底失去了侯府继承权。
偏偏他父亲名下庶子不少,嫡子唯有他一个。
这就导致,大房两口子生不出嫡次子,以后侯府就只能便宜二房的陆长聿。
一时之间,大房所有人不去责怪陆长渊不懂事,反而全都恨上了我,连个嬷嬷都能给我脸色看。
早知道他有心上人,我哪里会嫁给他?
要不是我父母不知得罪了谁,死得不明不白。
我也不至于跑来投奔忠勇侯府。
但我实在不想莫名其妙死在外面,只能在他们当中选一个嫁了。
看来他也后悔冲动之下与人私奔,终于知道开尊口,说一句不愿意了!
真不知道他们长了嘴干嘛!
陆长渊回过神来,连忙道谢:「多谢姑娘体谅,此事还望你能保密。」
我笑眯眯地点头:「好说!」

-3-
隔天,我就从丫鬟的议论中得知。
陆长渊为了娶心爱的女人,闹到老侯爷跟前,奈何那姑娘身份实在不够格,气得老侯爷打了他一顿。
据说世子夫人在老夫人屋里哭了许久。
请来老夫人劝说,老侯爷才肯作罢。
丫鬟们只说了一半,其余的也不知所以然,我听得抓心挠肺,便让小满去打听一二。
探清楚那姑娘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不够格?
小满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我:「听说那姑娘她爹是个杀猪匠,她常年在摊位前帮忙,打小养成爱钱如命的性子,以抠门出了名,也不知道大公子喜欢她什么?」
我微微皱眉:「喜欢这种事难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只是把那么鲜活的人,娶到高门大户里来,她真的会习惯吗?」
小满年纪小,满眼天真道:「奴婢不太懂,为何会不习惯?奴婢在家那会,满心想着天天吃糖糕,来到姑娘身边后,吃上了枣糕、如意糕……还有许多许多的糕点,便把糖糕忘到天边了,这样的好日子只会觉得过不够!」
我拿了一块玫瑰酥堵了这丫头的嘴。
「哪里是荣华富贵的日子过不习惯,你个臭丫头话里话外都瞧不上她爹是个杀猪匠,旁人的臭嘴只会说得更难听,她要是天天听到这些话,心里哪里能爽快得起来?」
小满含着玫瑰酥不敢嚼,乖觉地偷瞧我一眼,低声认错:「奴婢错了,不该胡乱议论他人。」
「知道就好!」我翻着账本,颇有些置身事外的清闲:「深宅大院耳目众多,小心隔墙有耳,多听话少张嘴,以免祸从口出,嘴巴闲着就多吃东西。」
小满捂嘴点头,像个小老鼠一样,悄悄吃着玫瑰酥。
我满意地笑笑,这丫头和前世带来的初一不同,初一性格敏感、胆小,大多心思藏在心里,爆发出来就容易坏事。
小满记吃不记打,但为人机警,惯会交际。
这辈子,我给了初一不少银钱,让她早些回家安置,索性不用面对侯府的复杂来往,于她而言也能轻松不少。
重生也有重生的好处。
前世我没来得及带上家中的财物,连夜潜逃,以至于来到侯府之后,过得极为窘迫,只能依托他人而活,始终抬不起头来。

-4-
今生赌了一把。
一边做好连夜潜逃的准备。
一边写信给忠勇侯府。
幸好赌对了!
侯府果然派人来接我!
我投其所好,以感谢老侯爷的名义,大度地捐赠了不少财物,成全两家由救命之恩延续下的美名。
借势打发了不少心怀鬼胎的下人。
他们就算是有怨言,也不敢说我不好。
否则民众的口水就能淹死他们。
侯府家仆上报后,我的行为果然赢得老侯爷的另眼相待。
在听完我对家里一些事的复述后。
他对我爹娘的死感到惋惜。
与我分析其中的疑点。
还安排人去连州探查真相。
前世我不敢奢求侯府为了我的那点猜测,去追寻不一定有结果的Ṭŭ̀₉真相,本想嫁入侯府成为一家人后再来提及。
谁曾想,结亲结成仇,刚提一句父母的死,就被老夫人定性为给家里招祸,自此不敢再说,只好自己偷摸着查。
可惜我的能力有限,再加上时间过去太久,始终没能得到有用的消息,不知现在是否有结果了?
没想到该有的消息还没到。
不该来的却来了。
在屋外候着的初夏进来回禀。
「老夫人身边的翠云姐姐来了,说是要请姑娘过去说说话。」
我合上账本起身:「你先招待翠云姐姐吃口茶,我马上就来。」
幸好我时刻准备,不需要换衣裳也能出门。
要知道这阖府上下,谁来请都没什么事,唯独老侯爷夫妇,每次请我过去,都是有不小的事要说。
小满借着为我整理妆发,附过来悄声耳语:「该不会是因为大公子闹事,让她们注意到您了吧?」
除了这事,我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原因。
上一世,他们怪我选择陆长渊,逼得他逃婚闹出丑闻。
认定是我害了他的前途,对我始终看不惯。
这一次,陆行渊为了那女子反抗家人。
总和我没什么相关了吧?
我抚了抚耳珰:「去瞧瞧就知道了。」
许是我出来的速度还算快,老夫人身边的翠云对我的态度尤为好。
一路上说笑着来到荣安堂外。
丫鬟挑帘,赔笑道:「谢姑娘请!」
前世,我在老夫人跟前可没这待遇啊。
想到此处,我悄悄深吸一口气,展开笑颜走了进去。

-5-
「诶,正说着就来了。」世子夫人眉开眼笑地招呼:「好孩子,走近一些瞧瞧。」
我上前屈膝见礼,任由她上下打量。
世子夫人拉着我的手,冲老夫人感叹:「多好的一个孩子,这爹娘怎么就舍得留下她一人。」
我适时流露出低落的神情。
世子夫人的母亲与老夫人是手帕交。
老夫人对她比旁人多了几分包容,闻言打量我两眼:「今日喊你过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老夫人您说。」我还挺好奇,她们找我打算说什么?
「前阵子得知你家人出事,侯爷心里很不好受,担心你一个女儿家受人欺负,便来与我商量,打算让你在侯府的两个孙儿里挑一个成中意的定下亲事,不知你是什么想法?」
她眼里含笑,好似鼓励一般。
从未体会过老夫人的笑脸相待,看得我心里直犯嘀咕,与其猜来猜去,不如探一探她们什么意思。
「这件事啊!」我坦然地笑起来:「已经选好了。」
世子夫人沉不住,焦急地询问:「选好了?选了谁?」
我没有隐瞒:「我选了三叔。」
「哪来的三叔?」世子夫人愣住,随即想起陆行止,脸色不大好:「怎么选了他,不是说让你在两人当中选一个吗?老三不是我们陆家的儿孙,他是父亲的养子,往后是要回到他本家的。」
老夫人扫了世子夫人一眼。
世子夫人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干笑着端起茶饮了两口。
老夫人神色不变,温和地问我:「可是那两个孩子私下找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不然怎么没选上他们?」
我慌忙摆手:「没有的事,他们都很好!」
「只是我娘曾说,男女婚嫁讲究门当户对,够不上的位置非要爬上去坐,不仅坐得不舒坦,还会惹得旁人嫉妒,况且我性格粗糙,不大习惯高门大户的规矩。」
说完我憨声笑了下。
双手不太自在地绞在一起。
左右看了看,生怕她们不高兴。
老夫人见我一脸惶恐,语气反而坚定下来:
「你不用怕他们说三道四,侯府受的恩情,哪有让旁人家孩子报恩的,这事还未有定论,我去与侯爷说上一说,到时候你们先相处一阵,再做决定也不迟!」
还真是想让我嫁给陆长渊啊!
我心里满是不屑,面上熟练的露出慌张的模样来:「老夫人,萦萦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和三叔……」
意识到三叔这个称呼不太合适。
我捂着嘴,羞赧的改口:「我和三郎已经交换信物了,老侯爷还送了一对玉佩。」
说着我不经意地触碰发间的红宝石蝴蝶簪。
低下头红了脸,小女儿家的心思一览无余。
觉得陆长渊喜欢的女子身份上不了台面。
也明白陆长渊为心上人顶撞长辈消息捂不住,故而不敢胡乱与旁人结亲。
生怕结亲结成仇,害了别人家姑娘不说,还招人家记恨,便想到了我。
一来我无依无靠好控制。
二来报恩的名声也好听。
能借此压着陆长渊低头,到时候退一步,给他纳个妾,也不算什么事。
老夫人叹气:「也罢,既然你愿意嫁给老三,那就不用挑其他人了。」
世子夫人实在不甘心,勉强地笑了下:「有一点你想错了,惦记老三的姑娘可不少呢!」
这句话让我不自觉提起精神。
是暗讽我配不上陆行止?
还是有其他用意?
还是说她打算从中作梗,搅黄我的亲事?
也对,还没嫁过去,一切就还有运作的余地,万一世子夫人暗地里派人离间陆行止和我的关系,我岂不是白用功了!

-6-
要是他们使点腌脏手段。
我一个外人根本防不胜防。
不对……我想岔了!
世子夫人的目的,是给陆长渊找个合适的妻子。
我只是其中一个选择。
不代表她没有其他法子!
她打心底希望陆长渊好,肯定不会把不光彩的手段往我身上使。
我对她而言太不可控了!
一旦我想不开一头撞死,陆长渊就毁了。
所以,但凡她要使点不干不净的法子,一定会找个自己人来配合。
想明白后,我腼腆地笑起来:「她们爱惦记就惦记吧,不安分地往屋里一抬,也不是养不起。」
男人嘛,不听话的拴起来也不听话。
如果陆行止脑子不清楚。
我正好及时止损,换一个新郎。
……
事实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
先是赵家来信,赵五公子要成婚。
陆长渊随父母去外祖家吃酒。
这一趟回来,两家居然开始交换庚帖。
「据说,大公子和他母亲吵了一架,但是隔了一天,两家突然就开始商议婚事了,女方是赵家旁支的表小姐,比大公子还大上一岁。」
小满坐在桌前吃汤圆,一口塞了两个,说起这事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她已经和厨房的人混得很熟。
一有风吹草动,就能第一时间获悉消息。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我问她:「比陆长渊大一岁,以前可是被耽误了?」
「听说是定亲的男方死了,不过我还打听到一件事。」小满咽下嘴里的汤圆:「和赵姑娘定亲的男子,是她继母那边的亲戚。」
一听这话,我来了精神:「看来赵姑娘在家里不太好过。」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那可不,她亲娘身体不好,没能给她留下个兄弟就撒手人寰,她爹又是个没主见的,一来二去,她在家里连一件新衣都穿不上。」

-7-
「看来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希望她以后不会后悔。」
「姑娘,奴婢不太明白,这能有什么好后悔的,侯府的日子我看还挺好过的。」
小满年纪小,难免天真。
未免她不够稳重,我乐得与她多说一些。
「赵姑娘遵从世子夫人的意思,逼得陆长渊不得不娶她,往后自然也会被陆长渊厌弃,夫妻有没有感情无所谓,可要是明显不和,底下的人看在眼里,她怕是得不到太多的尊重。」
小满一脸疑惑:「不至于吧,既然她是为世子夫人做事,世子夫人不就是她的靠山吗?」
我听得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心态。」
可笑完又止不住叹息。
「你不如猜一猜,你为何能打探到这些消息?」
不等她回话,我便与她细细说起侯府下人当中的一些门道。
「陆长渊的随从,是世子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的孙儿,身为赵家家生子,发生这样的事,他们肯定知情。」
「嫁人的门道就在于此,世子夫人身边的下人也会和侯府的下人结亲,以此来建立可靠的关系。」
「你在厨房里混迹这么久也该知道,能说上话的,往往都是和主子身边的人沾亲带故。」
「上行下效,必然是上头的人瞧不上赵姑娘,底下的人才敢议论。」
「况且做母亲的总是为儿女好,母子之间也不该有隔夜仇,那么这气该往哪儿出呢?」
小满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有点被吓到了:「赵姑娘在家不受宠,往后只能依托侯府,可不就是最好的出气筒么!
说完她就捂住嘴,左右看看还不够,跑去窗户边上探头往外瞧,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说到底还是陆长渊没用。
他该不会以为我还会看上他吧?
不然干嘛跑去老侯爷跟前逞能?
重活一回,怎么还是如此愚蠢莽撞!
难道就没有从我身上学到一点经验吗?
老侯爷能让救命恩人的孙女,在自家孙辈中选一个成婚。
可见是个有恩必报之人。
甭管什么杀猪匠的女儿,只要这个人救过陆长渊,又或者救过陆长渊的亲人,嫁给他又有何难?

-8-
不怪老侯爷如此生气。
长子在官场混不明白,还心眼小,嫉妒自家兄弟,惹得次子寒了心。
长孙看似一表人才,幼年时长辈太过宠溺,生怕磕着碰着。
以至于长大后,遇到事只会仰仗长辈的疼宠,梗着脖子逼长辈退让,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这样的人进入官场也是要吃亏。
正当我琢磨着侯府上下的问题。
初夏走了进来:「姑娘,二公子找您。」
我顿住片刻,差点没想起来二公子是谁:「他怎么来寻我了?有说什么事吗?」
「什么也没说,人在外面等着呢!」
直接找上门来?
陆长聿不是这么不着调的人啊?
我有点迟疑,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出去了。
和陆长渊不同。
陆长聿和我做了多年夫妻。
如果……他也重生了。
我没把握能骗过他。
怀揣着不安走出房间。
一眼就看到站在天井边上的陆长聿。
这里是卡点
他捏着鱼食往荷叶缸里扔。
即便前世他每月来我院里的次数很少。
可多年积攒下来。
我对他也有不少观察成果。
他看似随和好说话,实则冷淡、心气高。
不仅是来我院里不多,其他女人院里他也鲜少踏足。
比起女人他更喜欢官场上的是是非非。
和性子急的陆长渊不同。
他心思深重,没什么人情味。
对我有着明显的不喜。
我曾试图缓解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拒绝了我的所有示好:「你处处讨好我不就是为了让下人尊敬你,如果你本身没有管理下人的能耐,何必攀上你不该攀的位置?」
当时他闲适地靠在窗边看棋谱。
说话时头也没抬。
和他现在逗鱼解闷的姿态一模一样。
他拍了拍手,侧身看过来的眼神不温不火:「谢妹妹住得可还习惯?」
不同于前世的称呼。
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
出乎意料,心里没有太多紧张。
我含笑点头:「挺好,大家都很和善。」
就在我以为他要继续寒暄几句。
他单刀直入地问我:「听说祖父让你在我们堂兄弟二人里,挑一个作为你的夫婿?」
我点头:「确有其事。」
话说到这份上,他的来意逐渐清晰。
「谢妹妹初来乍到不知内情,其实我堂兄早已心有所属。」
他说话点到为止。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展颜一笑:「多谢提醒,我定不会棒打鸳鸯,还望他能达成所愿。」
「至于我。」他语气微顿:「也不太适合谢妹妹。」

-9-
他终于引出了前来寻我的真正目的。
我觉得有点好笑,连声应下:「我明白了,这件事上,绝不会让二位为难。」
不管是面对陆长渊还是陆长聿。
我都表露出如出一辙的爽快。
「实话总是难听,谢妹妹能听进去是好事,毕竟嫁人对你而言是一辈子的事,不小心选错了人,这辈子就毁了。」
或许是因为我答应得太快。
导致他对我不太信任,还在劝说。
既然如此,我不妨表现一番。
「二哥哥能来与我说这番话,可见是真把我当妹妹,对此,惜玉打心里感激。」
见他只是笑笑,显然不信我所言。
我多少有些无奈。
不经意瞥见鱼缸里两尾鲤鱼正争夺着鱼食,前世的我和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困在看不见的鱼缸里,囿于见闻。
即便有了跃出鱼缸的阅历。
我的心依旧困在看不见的牢笼里。
说话做事,始终带着上辈子养成的圆滑。
对别人尚能开朗大方。
对上陆长聿始终藏着掖着。
好像……在担心他会用挑剔的语气嘲讽我。
客套委婉的话,无法说服陆长聿。
他为了防备我,一定会把部分目光放在我身上,时间久了,不利于我办事。
「我确实想和陆家结亲。」
我一开口,他便皱眉看了过来。
有些话只有开头那一句很困难。
一旦开始,心里的担子就落了下来。
「我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看不见的危险,让我每天都很惶恐。」
「一夕之间没了依靠,几十年的忠仆偷拿库房的东西去典当,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要防备他狗急跳墙,呼吁其他人一起背叛我。」
「那阵子,我看谁都觉得对方心里藏奸,谁也不敢相信。」
「夜里睡前,常觉得一闭眼就会醒不过来,心里焦灼便难以安眠,一直到了侯府,方能安稳入睡。」
「所以嫁入侯府,对我而言,再好不过。」
陆长聿眉间松缓,似有些动容:「那你怎么愿意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生性多疑的人果然不好打发。
「二哥哥既然已经表明态度,我还死皮赖脸扒着不放,只会惹人生厌,这和我的目的相悖,我是想融入侯府,可不是来结仇的。」
年纪小,满心迷茫,只知道往安全的地方躲,分不清自己真正的需求。
年岁渐长,回头望去。
终于看明白当时心底的渴求。
我所求不过是一个心安。
还未学会独立的我,被迫失去住所。
与其说我想嫁给他们,不如说我想获得老侯爷的庇护。

-10-
不知道陆长聿信了没有。
但他临走前一改往日作风,温声安抚我。
「妹妹只管把侯府当成自己家,不用担心外头的事,祖父已经派人去了连州,早晚能查明真相。」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
我收起惶恐不安的神情。
不禁想到:原来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敏锐,根本没发现我也重生了。
回到屋里,我接过初夏端来的茶,问她:「老钟Ṭṻ⁽可有消息?」
她一一回禀:「武馆已经选好地方,只是咱们外来人难免受欺负,高于两成的价才拿下场地,连州带来的茶叶倒是挺好卖,但钟叔只卖出少许就没有卖了。」
我满意道:「物以稀为贵,老钟做得不错,剩余的可以用来走人情。」
想起陆长聿,我到底有点不放心。
「近几日,你和老钟来往莫要太频繁,免得被侯府的人注意到了。」
初夏不解:「姑娘为何不借用侯府的名义,那样不是更好办事吗?镖行还迟迟定不下地方,天子脚下的生意可不太好做。」
我瞥了她一眼:「是老钟让你来问我的?」
显然没料到我会猜到。
初夏连忙低下头:「姑娘……」
「不妨事,有问题就该问。」
他们有疑问,知道来打探是好事。
我放下茶盏,把不敢起身的初夏扶起来:「处处依赖旁人,只会越来越没有主见,有法子解决的都不算事。」
「如果我处处依靠侯府,还要老钟做什么?
「侯府如果派人来指点,我们又能回馈什么?
「告诉老钟,觉得劳累就多提拔几个年轻人来使唤。
「我爹娘突然出事,他也该明白靠山山会倒。
「我们来上京安家,不是暂住,暂住能找亲戚帮个忙,长住怎么好意思天天找亲戚要这个要哪个,情分是会越用越少的。
「不仅是我要融入当地,你们也要融入当地。
「你们跟着我背井离乡来到此处,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在这里,往后你们儿女若是想要有什么发展,不比在连州容易得多么。
「遇到做不了主的事,再来找我。
「安置产业需要很长时间,不急于一时。」
这话不仅是提点老钟,也是提醒我自己。
爹娘在世时教过我许多能耐。
前世我靠学会的能力。
带着丫鬟逃离连州,找上忠勇侯府。
可惜到了忠勇侯府之后。
老侯爷的庇护、安排,使我依赖成习惯。
导致我在陆长渊逃婚后昏了头,习惯性听从老侯爷的安排嫁给陆长聿,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应该拒绝这个荒唐的主意。
陆长渊的逃婚乌龙。
导致我担心别人议论,不敢出门。
与人接触少了,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说话。
不仅丧失处理事务的能力。
连说话都变得迟钝含糊,脑子也像浆糊一样不灵光。
能力荒废,变相加深我对侯府的依赖。
不过我不会嫌弃过去的自己。
我的人生不是循序渐进,中间缺了一环。
重要的一环,让我无法意识到。
父母已死,我就是谢家家主,应该自己给自己做主,而不是完全听从老侯爷的安排。

-11-
夏天很短,转眼就到了秋天。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在别人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
老夫人六十寿。
我见到了陆长渊的未婚妻赵姑娘。
她穿金戴银,衣着富贵。
可太好的颜色。
反而衬得她发黄的皮肤不大好看。
长期遭受继母的磋磨。
她过于消瘦,身姿不够曼妙。
加上没能得到很好的教养。
规矩方面透着刚训练过的生硬。
侯府的客人,非富即贵。
客人们各自有各自的圈子。
她的存在太过突兀。
突兀的就像是当初的我。
那时,我逃难到侯府,一路上吃了不少苦,晒得黢黑,许久才捂白一点。
即便如此,我和一群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站在一起,还是显得太过丑陋。
这些人,打小就养成衡量别人价值的本能。
正式被老夫人介绍给外人之后。
我成了不识好歹的癞蛤蟆。
众多恶意,在我脆弱时期朝我涌来。
击溃了我最后一点防线,让我很长时间都抬不起头。
在他们看来,我爷爷能救下老侯爷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我挟恩图报,品行有缺。
过往的经历涌上心头,那些曾落在我身上的恶意,像是完成使命交替一样,转落在赵姑娘身上。
「忠勇侯府怎么想的,世子夫人就是赵家女,怎么还让陆长渊娶赵家女?」
「总不能是觉得她可怜吧?」
「前阵子赵家有喜事,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
「嘘,别乱说!」
我坐在比较偏的位置。
正好把这些议论都听个正着。
老夫人笑着和赵姑娘说话。
赵姑娘面上有些许不自在。
听说她性格还算泼辣,可这会儿表现得异常腼腆,不过能瞧得出她是真的高兴。
敏感的她已经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冷眼。
不过她不在乎。
曾经的她,连向老夫人问安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老夫人笑吟吟地同她讲话。
让她成为当下的焦点。
莫大的殊荣令她感到得意。
得到别人所得不到的一切,使她自以为是地仰起头,目光偶尔倾斜,像是在享受别人的嫉妒。
得意的模样竟……有些惹人生厌。
「可笑!」有人笑起来。
她们举起团扇遮住脸,窃窃私语:「她看起来像是办了坏事还讨巧卖乖的蠢狗。」
这一瞬间,我头皮发麻。
原来我曾经也是这么可怜又可恨。
我那时也安慰自己,她们都是嫉妒。
可后来我明白,作为当地人,她们对侯府更加了解。
陆长渊的背景是个不错的资源。
所以他的所作所为是有人关注的,他与什么人来往,性格如何,都有人在打听。
他在侯府里闹出的事,早就有消息传出。
可即便如此,他的身份地位。
我和赵姑娘都一样,还是配不上。
他们议论纷纷只是因为瞧不上我们。
好在身份尊贵的秦王妃开了口。
「长幼有序,长渊定下来了,那他三叔应该也有着落了吧?」
听到有人提起陆行止,我立马甩开乱七八糟的思绪。
唯有在意才会问及。
难道陆行止的婚事,秦王妃有意掺和?
还未等我想明白,老夫人招呼我过去说话。
起身走到老夫人身边的这段路。
犹如一条荆棘之路。
平整的地面有点刺挠意味。
赵姑娘体验过的冷眼,转落在我身上。
当我下意识在意旁人的眼光,想要去看清他们是不是满脸兴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时候。
我竭力克制住了这份冲动,抬眼对上老夫人虚伪的笑容。
这个笑容我前世经常看见。
心跳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我揣摩自己哪里得罪了老夫人。
心思流转间,突然朝世子夫人扫去一眼。
果不其然,她脸上的冷笑还未收回。
一切不明朗的念头,瞬间通达。
看来,她们还是恨上我了。

-12-
正要收回视线,站在世子夫人身旁的赵姑娘皱起眉,毫无掩饰的嫌恶,从她眸中倾泻而出。
不是,她怨恨我什么?
抢风头吗?
不对,我忽然想到陆长渊!
他该不会为了保护心爱之人。
把我推出去顶包吧?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他总是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一时间,我惊觉四面八方都是坑。
一个不注意就会踩进坑里。
秦王妃是个体面人。
她打量我一眼:「长得真不错,叫什么名字?」
我恭恭敬敬地见礼,「小女姓谢名惜玉。」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祖籍在连州,刚来上京没多久。」
一来二去,等她摸清我的来路。
便不再和我说话了。
反倒是她身边的姑娘,目光时不时与我的视线撞到一起,像是故意的一样,朝我露出气哄哄的样子。
怪可爱的,像小狗。
看来她就是秦王妃在意陆行止的原因了。
老夫人笑了下:「你们年轻人去玩吧!」
这话听着倒像是你们可以私下较量一样。
宴席还未正式开始。
寿星发话,我们便三三两两散开。
接下来是夫人们之间的话题。
不适合我们这群未婚女子在侧。
我走之前临时起意,朝秦王妃身侧的姑娘望去一眼,挑衅地笑了下。
这就像是甩下一个钩子。
走出没多远,身后果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惜玉,你站住!」
少女的呵斥,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见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忍不住埋怨:「你懂不懂规矩,走那么快干嘛?」
我老神在在的扫视一圈,发现她丫鬟没跟上来,胆子也肥了起来:「不走快点,我怕你咬我啊!」
她瞪大眼:「你骂谁是狗?」
反正没人,我更加肆无忌惮:「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喜欢三爷!刚刚就一直瞪我。」
她喉咙里像卡了面团一样噎住,慌张地四下张望。
不等她松口气,我幽幽道:「现在知道害怕了?你会凫水吗?如果我这个时候把你推下去,你会不会死掉呀?」
大概是周围太安静了,真把她吓到了,她全然没注意到,我的语气犹如在哄三岁小孩。
她语气起伏不定:「我父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敢对我动手,你全家的脑袋都不够掉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掩嘴轻轻叹了口气:「我家里……只剩下我了,没了家人才来投奔侯府的。」
一时之间,愧疚、懊恼,各种情绪在她眼里划过。
还真是个孩子气的姑娘,可惜前世死得早。
她磕巴道:「我找你又不是要欺负你,你识趣一点,离开他!」
「为什么?」我面露不解:「交换庚帖前我是问过他的,他说他没有心上人。」
大概是戳中她的痛处。
原本有点手忙脚乱的小郡主。
忽然就端起来了。
她哼了一声,上上下下扫过我一眼:「你懂什么?看上他的人多了去,凭什么让你一个外来孤女占了去?」

-13-
「你个土包子不懂,无论什么地方,青年才俊早早就有人内定。」
「男女婚嫁讲究门当户对,他虽不是高门大户的儿郎,但他家世清白,品行高洁,又受晋王看重,你呢?你有什么?」
还真是个小孩子,不知道从谁那里学了两句话,便来吓唬我了。
我朝她走近一步:「我呀,我能帮他挡住你们呀!」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往后退。
她不解地蹙起眉:「你什么意思?」
我绕到她身后,抬手搭在她肩膀上:「既然你说他是晋王跟前的红人,与你结亲等同于背靠秦王,谁上位都得称你父王为皇叔,你父王是最不能随意站队的人,必然不会让陆行止继续给晋王办事,你们看上他也没用,他注定是要和我在一起的,或许你可以等二婚?」
她睁大眼眨了又眨,有点说不出憋屈,动作很大地甩开我,满头珠钗随之晃动。
似蝴蝶振翅,漂亮得不像话。
「说话就说话,站这么近干嘛!」
「你没来之前,我父王已经去问过晋王,晋王也是允许的,只差请旨赐婚这个步骤了,要不是你半路截胡,他早就是我的未婚夫了!」
她怒目圆睁:「你必须与他有个了断,否则我不会……」
「不会放过我?」我啧啧两声:「你喜欢他,那就把他抢走啊?为什么非要来找我?觉得我好欺负?」
她蛮横冷嗤:「是又怎么样,要怪就怪你身份不如我,还抢了我的人,你要是不答应,我有的是办法让你难受!」
真是傲娇得刺眼。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我就该淹死你!」
她愣住,发现周围始终没人来。
经过刚刚的调转,现在我正好堵住来路。
她明显慌了,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想也不想朝我冲了过来。
看她的架势,应当是想靠冲撞,把我撞进池子里。
我脚步轻移,让开了位置。
扑通,她就这么直溜溜地跳了下去。
「啊,咕噜!救我!」
我站在岸边,望着她沉沉浮浮的挣扎,恍然大悟道:「原来郡主不会凫水呀!」
张牙舞爪的郡主。
在被我单手提起之后。
终于老实下来了。
ṱú₂她在水里挣扎时脚踩到淤泥。
小腿上还被水草缠住了。
坐在地上小声啜泣起来。
她埋怨道:「都怪你!你怎么这么坏!我要让我母亲给我做主!」
「我吓唬你呢,你还当真啦!」我揪住想跑的她:「这么一身跑出去丢死人了,要去我院里更衣吗?」
她哭声渐弱,但不肯吱声。
我没耐心等她回应:「不用就算了,我先走了。」
然后我的裙摆就被脏兮兮的手拽住了。
你看……
驯服狗狗就是这么容易。

-14-
冲澡的时候。
明月郡主又哭哭啼啼的小声骂我。
我踹了一下她坐的木凳。
她就不敢吱声了。
冲得差不多,她泡在桶里,愤愤的质问我:「你是不是真的想淹死我!」
我怎么可能承认:「开什么玩笑,明明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她语塞,转而蔫蔫道:「我看你人还挺好的,为什么非要跟我抢人?」
我顺手把自己也冲洗一下:「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没有跟你抢,是他自己不愿意和你们有牵扯,否则不会应下我这门亲事。」
擦干身上的水渍,穿小衣的时候。
她盯着我胳膊看:「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疤?」
好奇是好事,她是我挑的朋友。
搞定她,等同于搞定这个圈子一大半年轻人。
「连州临近边境,常有敌国的人混进山里安寨扎营,充作匪徒,我爷爷给家里立下规矩,剿匪是我们谢家的习俗,这疤是我的战绩。」
明月郡主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不是姑娘吗?」
这让我想起一直不敢去想的父母,情绪低落不已:「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姑娘,我是要承家业的,往后我的儿女,有一半要随我姓。」
她回过神来:「我家也只有我一个姑娘。」
我当然知道她家的情况。
秦王子嗣艰难,多年下来只得一个郡主。
「父王想为我找一个品性不错、有能力的青年入赘王府,可这样的人多难找啊!」她趴在浴桶边缘,略显幽怨地偷看我一眼。
懒得理她话里话外的暗示。
「别泡太久,先出来喝碗姜茶,咱们还得回宴上去,免得你母亲找过来,到时候我只能老实交代你的所作所为,你说你母亲会不会揍你?」
她连忙起身,我认命过去给她擦干。
白长这么大个,连穿衣服都不会。
她身量与我相差无几。
穿上我的衣物正好合适。
她摸了摸袖口上的特殊花纹:「你们连州的衣衫还怪好看的,你说我适不适合习武?」
初夏给她递过去一碗姜茶。
她喝一口就皱巴着脸,一副命苦的样子。
我随口应答:「没有人不适合,连病秧子都有养身拳可以学,你想学什么都可以,包括凫水。」
不知道她前世是怎么没的。
多学点本事傍身,也能防范于未然。
一边说着话,初夏已经准备好烘头发的炉子,等明月郡主喝完姜茶,便给炉子罩上罩子。
把她的头发梳散,铺在上面烘干。
我忍不住问:「你那丫鬟怎么没跟上来?」
她看着天花板,眼珠子滴溜溜的就是不敢看我:「我让她去喊陆行止来看你的真面目。」
这话让我忍俊不禁:「那你要失望了,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秘密。」
换了衣裙回到宴上,免不了被人抓着询问。
明月郡主以喝茶不小心洒到衣服上为理由,搪塞过去了。

-15-
众人惊奇的目光在我和明月郡主身上来回。
他们估不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寿宴结束之后,她还佯装傲慢地同我说:「裙子我就不还了,改日送你一些新料子。」
改日送,说明以后会来往。
一场危机,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没人再议论我是否匹配得上陆行止。
也没人敢寻我麻烦。
只是我和陆行止定亲一事,也彻底传开了。
陆长聿再次找上门来。
他这次有点急切:「谢妹妹,我三叔不适合你,还是尽早退婚吧!」
我茫然反问他:「那谁合适?」
这一次,他来得有点晚。
暮色低垂,灯花还未挑明。
他沉默得有点久。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说:「我可以帮你找,找到个合适的。」
对此,我回以轻嘲:「二哥哥还真把我当成一家人了,那二哥哥可以说一说,三郎哪里不适合我?」
越来越暗的天色下,视觉无法发挥作用,感知能力会提高。
我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看。
他反问:「你觉得三叔为何能获得晋王的信赖?」
我越过他的肩膀,望着不远处徐徐走近的光点,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三郎不是晋王府的门客吗?」
不知不觉间,他迫切地靠近一步,俯身在我耳侧轻语:「三叔在为晋王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私底下的脏活都是他在处理。」
这位三叔上辈子实在不起眼。
没想到居然是个复杂难懂的角色。
我不以为然:「一码归一码,我感觉三郎还挺好的。」
「他好?」陆长聿似被逗笑了:「他要是想换个夫人,你会被他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我摇头:「三郎不是那样的人。」
大概是我连续否定了他。
他呼吸不受控制的加重,徒然道:「别再叫他三郎!」
「什么三郎?」
一道温和的询问,从陆长聿身后传来。
空气随之一静。
远处的那道光点,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
暖黄的灯笼照亮眼前。
能清晰的看到,陆长聿暗沉的脸色。
我绕过他迎了上去:「三郎怎么来了?」
陆行止提着灯笼:「今天路过金满堂,看到一个镯子很适合你。」
明亮的灯笼,照得他眸色熠熠生辉。
他聚焦在我身上的视线轻划而过,转停在陆长聿的身上:「长聿怎么在此,寻萦萦有什么事吗?」
呦,平日不是叫我惜玉吗?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陆长聿在看我:「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他来做什么,说了些我不太懂的话。」
陆行止不紧不慢吩咐:「天色有些晚了,长聿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看着陆行止说话做事的模样。
我忽然意识到,陆长聿某些时候和陆行止有点像。
只是陆长聿的温和都是假象,傲慢刻薄才是他的本色。
陆行止则不然,他的温和是坦Ṱű⁼然的,有温度的。
「没什么。」陆长聿似有些迟钝,偏开视线,又没控制住看向我,「不打扰妹……谢姑娘了。」
显然他也意识到,我不是他的谢妹妹。
以后我只会是他的三婶。

-16-
他一走,我正要和陆行止说话。
灯笼忽然送到我面前,我下意识接了过来。
他拿出帕子包裹的镯子:「镯子试戴一下,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说着,他把镯子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拿,却被他躲了过去。
他朝我颔首示意:「直接戴吧!」
我没多想,伸手穿过镯子。
然后就卡在手掌上了。
他握住我的手,镯子被他缓缓往里推送。
手镯成功滑入。
而我也在往前伸手的时候,不自觉靠近他,手更是不知何时被他拉到近前。
四目相对时,他忽然低下头,薄唇贴在我的手腕上。
偏他还抬眼观察我的反应。
我轻咬唇,没有发出声音。
他愉悦地笑了起来:「不怕被我嚼得骨头渣都不剩吗?」
我瞟向差点手抖扔掉的灯笼,掩饰脸上的滚烫:「没什么好怕的。」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听说明月郡主找你麻烦了?」
我抽出手,用灯笼隔开他的靠近:「不算麻烦,比起她,没来由恼恨我的老夫人更难相处,我打算搬出去住,不在她们眼前晃。」
别看明月郡主正是随心所欲的年纪。
实则因为年轻,对许多事尚有敬畏。
受尽宠爱的她,脾气看起来刁蛮,其实很好哄,对什么都很新奇。
老夫人年过半百,用我爷爷的话来说:一只脚踏进棺材了,你还指望我讲道理不成!
陆行止顺手接过灯笼:「只怕老侯爷不会让你出去单住。」
「这有什么难的,无论是为我父母安置也好,又或是引出坏人也罢,总有个理由能说服他。」
我朝院里的初夏招了招手,「把桌角上的盒子拿出来。」
他忍不住笑起来:「又有东西要送我?我浑身上下都挂满你送的物件了。」
我借灯辉打量他今日的打扮,博带峨冠,仪表不俗,仍是斯斯文文的模样。
戴着我挑的玉簪和我做的香囊。
为了试探他的性格,我画了不少花样,找自家绣娘,给他做了许多套秋装,原以为他会觉得我管太多,没想到他直接穿上了。
初夏手捧盒子靠近:「姑娘,可是这个?」
我翻开盒盖,拿出一只成色翠绿的玉镯:「你我算是想到一处去了,不过我这玉镯不是给你戴着玩,里面塞了药,紧要时刻砸断就能用。」
小半年下来,我与他关系亲近许多。
一开始只是装模作样地关心他。
时间久了,竟真心实意地把他放在心里,忧心他的安全,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同他处到这个地步。
陆长聿不知,有些事陆行止已经告诉我了,所以他怎么说,也没办法让我生出多余的情绪。
今日这礼物,也是担心他遇到危险准备的。
他伸出手,任由我为他戴上。
想起他刚才为我戴镯子。
好奇怪,像是完成了什么仪式一样。  

-17-
没等我找上老侯爷。
他先一步让人唤我过去。
一路上我心里突突直跳。
能让老侯爷寻我过去。
只能是我爹娘的事了!
果不其然,我刚进了主院,就看到他在廊下翘首以盼。
他大步朝我走来:「你爹娘的事有消息了!」
「老夫一直以为你父母是返程路上ẗṻ²遇害,实则不然,他们在回家半道上分成两路,你爹是在来上京的路上遭人杀害,附近有个樵夫目睹了一切,他日日在官府附近的巷子里徘徊,想报官又不敢。」
这话说的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所以我爹是想来上京找您帮忙!」
父亲果然是遇上事了!以他的能耐处理不了,冒着生命危险往上京来,肯定不是小事!
那人担心侯府察觉,把他的尸体转移到我母亲身边,未免有人泄露消息,我母亲一行人也惨遭灭口,伪造成山匪报复。
老侯爷等我情绪缓和过来,继而道:「由此可见,他们出事不是山匪临时起意,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你们谢家最出名的是镖行,你父亲当时去临近的江州谈生意,顺便带你母亲回娘家探亲,深究下去或许还需要一些时日,你且安心等待。」
与前世不同的希望突然降临。
埋没的真相终于要水落石出。
爹娘的魂灵终于能安息。
我情难自禁的抹起眼泪,吸了吸鼻子,二话不说屈膝跪在地上磕头:「陆爷爷,多谢您!多谢您为我家人费心!」
老侯爷上前扶起我:「何至于此,你爷爷与老夫亲如兄弟,当初他不止救了老夫的性命,更是救了许多连州城的百姓,要不是他派人剿匪,连州城附近不可能那么清净,你这丫头怎地这般见外。」
我擦拭眼泪,哭得一塌糊涂:「一码归一码,总归我是感激您的!」
正因感激,我不能继续在侯府住下去。
府上一些人因我而不安生。
我出去住比什么都好。
一听我要出去住。
老侯爷神情一下就严肃起来,不怒自威:「可是有人说什么了?」
我抿嘴犹豫:「也不算欺负吧!」
他不悦:「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直说便是了。」
我不得已,只能吐露实情。
「其实定下亲事那天,长渊来找过我,说他有心上人,让我别选他,当时我答应了,后来长聿也来寻我,说他不适合我,还说陆长渊心里有人了,让我别结亲结成仇。」
一想到告状会带来的连锁反应,我差点没压住唇角的弧度,笑出声来。
「这事本来没什么,但他们这样找上门来,容易让其他人误会了,所以我觉得搬出去住,能让大家都清净一些。」
搬出去的借口千千万。
但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想放过他们。
老侯爷气得胡子抖动:「这两个混账东西!」
我怕老人家气坏身子,急忙安抚:「陆爷爷别生气,他们二人有话直说,对我而言反而是好事,强扭的瓜不甜,真稀里糊涂成了婚,反而容易结出怨果。」
说的太过投入,我不禁面露愧色:「是我来得突然,扰乱了大家本该安生的日子……」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结亲是老夫的意思。」老侯爷摆摆手,颓然的叹气:「这些个不肖子孙,简直不识好歹,合适的姻缘哪有那么好找!」
他在书房门口来回踱步。
没忍住破口大骂:「长渊那小子蠢得像头山猪,只知道一门心思与老夫对抗,四处横冲直撞,得罪人不自知。」
「老夫若是看重门第,早就为他定下亲事。」
「忠勇侯府虽底蕴不足,入不了世家法眼,可那稍逊一筹的如过江之卿,何愁找不到匹配的门第。」
「迟迟未定下来,还不是因为他性情不稳,侯府所需的不是家世优越的主母,而是要一个能提点他,压制他的贤内助,此人要果敢聪慧,脚踏实地。」
说到此处,他看我一眼:「最好说不通,还能动手打他一顿。」
说罢,他轻吐鼻息,冷哼一声。
「不怕你笑话,老夫两个儿子都不太如意,老大心眼小,老二性情凉薄,也怪我那时候一门心思在营里,常年不着家,等闲下来,他们已经定了性。」
两个孙儿就不用说了。
完全复刻了两个儿子。
孙辈他倒是想教导一二,可中间隔着哭闹叫苦的儿媳,以及另有想法的儿子,到底没能如愿。

-18-
看着面露疲惫的老人。
听着他满腔无奈的倾诉。
我不禁放轻语气:「陆爷爷,儿孙自有儿孙福。」
说这么多,该不会是想让我评判一二吧?
不不不,我算什么小点心。
真说了老侯爷不一定乐意听。
每个人都看不到自己的缺点,老侯爷也一样,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他不知一味的安排是没用的。
当年那个时候,他算是个天才一样的人物。
天才不仅是能力斐然,对自身的安排也比常人清晰。
大多数人不经历一些事,是没办法体会到他的苦心。
他希望儿孙能少走弯路。
但年轻气盛,年轻人太傲慢了。
他们认为同一条路,他们也能走出别样的风采。
老侯爷挡在前面阻拦他们往坑里跳。
他们在老侯爷的呵护下,根本看不见前方的大坑,只会觉得他的作为很没道理。
一次次被否定,还会让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抱负不被理解。
久而久之就同老侯爷离了心。
彻底背离了老侯爷想要达成的结果。
这些话,我要是和老侯爷年岁相当,与他关系好,说一说还成,可我不是他同辈人,承担不起出主意带来的后果。
一旦老侯爷临时起意,想要锻炼他们。
中途出了问题,能怪谁?
他会和老夫人一样,来责怪我。
尽管嘴里常骂老夫人她们太宠孩子。
可他又何尝不宠他们呢?
这也是我必须搬出去的缘故。
因为我到底是外人。
在侯府里掺和太多,会遭人恨的。
老侯爷有点失望:「你这丫头不说实话,可见是凉了心。」
「陆爷爷想岔了,若是见外我又怎么会向您求助,您予我的恩情,非其他事物所能影响。」
我退后一步,敛衽行礼。
抬眼便见老侯爷怔怔的模样。
他恍然回神:「可惜了,是他们没有福分。」
我不禁失笑:「也就陆爷爷觉得我不错,我只是个寻常人。」
他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什么快活的事,嘿嘿地笑了两声。
「你第一次骑马,第一次猎鹿,第一次斩杀山匪,都是你祖父炫耀的资本,你认为寻常的事,在旁人眼里,可是了不得的才能,即便老夫派去的人不及时,你这丫头肯定也有自保的后手。」
不得不说,这番话对我影响很大。
以往在陆长聿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无知。
在老夫人、世子夫人的指责下。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错,为此心里愧疚不已。
那天在宴会上,再次感受到老夫人和世子夫人的怨恨时,我依旧没能逃脱这种避让的想法。
仔细琢磨重生后发生的一切。
我有什么过错呢?
不大肆宣扬重生是为了保护自己。
没有到处说定下婚事。
是为了避免意外,影响声誉。
陆长渊和陆长聿一样是重生者。
他们又不是不能为自己负责。
他们所作所为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们做出的决定,都是性格使然。
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也一样,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并非命运在把我往老路上推。
而是许多人不曾改变。

-19-
「您这么看好我,我很高兴。」
他让我意识到。
让我在他孙辈里挑一个。
并非单纯报答我爷爷的恩情。
其中也有对我的肯定。
旁人听了可能会觉得有点可笑。
长期和陆长聿一起生活。
我一直处于一个被否定的状态。
这样的肯定,让我由内到外都焕发出生机。
直到此刻,我感觉自己真正有了变化,彻底放下了过去。
老侯爷知道劝不住我,便派人去寻合适的宅子,还安排人手保护我。
我们接触的时日很少,互相之间不太熟悉,但这次,以我爷爷为话题,说了许多话。
前世我对老侯爷唯有敬畏。
从未见过他这般好说话的模样。
他真的就像是我爷爷一样可靠。
难怪我爷爷让我出事就找老侯爷。
连我父亲也是一样的想法。
本以为我对陆长渊和陆长聿的报复行为要失败了,没想到隔天就得知两位少爷惹怒了老侯爷,挨了一顿家法。
陆长渊托人来找我道歉。
倒不是他不想来,而是老侯爷不允许他来,觉得他会把一切都搞砸。
不过无所谓了,老夫人寿宴结束的第二天,我带了点连州特产,敲响了赵姑娘的房门。
一见面我就上下打量她,极温柔的对她说:「赵姑娘你受苦了。」
她愣是没反应过来。
我拉着她的手,笑吟吟的说:「姑娘可知道,侯爷让我在他孙辈里挑一个结亲。」
赵姑娘眉头紧皱:「你是来炫耀,还是说后悔了想换人?」
我诧异的摇头:「当然不是,我是为长渊感到高兴。」
她再次陷入困惑,耐不住脾性的发问:「什么意思?」
我满脸无奈地解释:「长渊果然没告诉你,他为了你这个心上人特意来寻我,让我千万别选他,你们的婚事来之不易,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不管是不是陆长渊让赵姑娘对我心生忌惮。
此事都是因陆长渊而起,我总不能白白吃亏。
我刚说完那番话。
赵姑娘的神情变得很是精彩。
她不经意地打听,陆长渊说了些什么。
除了陆长渊的心上人是谁我没说。
他为了心上人做了什么。
我是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还特意提及他反抗家人,挨了打。
处理好这点事,我彻底安下心来,邀上小满她们一起收拾行囊,准备挑个合适的日子搬出侯府。
陆长聿再次找上门那会,我正在收拾陆行止送我的首饰,还没多久就一匣子了。
他站在回廊,眺望着天井里的那口荷叶缸,连我走到他身边都没发现。
秋叶摇摇晃晃的落在水面,引得鱼尾甩动,激起一阵波纹。
我不得不主动询问:「又有什么事吗?」
陆长聿的注意力被拉回来,蓦地自嘲轻笑:「我该早点想到的,好事不可能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这样幸运的事,落在三个人身上。
确实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双手拢在袖中:「所以呢?」
关他什么事?
「你既然带着记忆,为什么还选三叔!」
陆长聿转过身,压抑地质问我。
「你有着嫁给我的种种经历,转头嫁给我三叔,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哑然失笑:「你在朝中见识到的奇怪事还少吗?即便是前世,我要是与你和离了,也照样能嫁人。」
他深吸口气,强压怒意:「可那人不能……」
「怎么就不能是他了?」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迟早是要改姓,回到他自己家的,和你又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以往不见你有多尊敬他,怎么现在又在意起来了?」
「因为你是我的妻!」
「你说错了,如今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你简直不可理喻!」
「事实就是如此,不是你特意找上门来对跟我说,你我不合适吗?」
我不耐烦地皱起眉。
他燃烧的眸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探寻。
最终,熄了火气。
「这个阶段的你,和我确实不合适,但有前世记忆的你不一样,那么多年的相处,你我的默契早已深入骨髓,你是我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他眸色泛红,似要哭出来:「两次,两次你都选了别人!」

-20-
我没想到他会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他几次说不出下去,「你在侯府的时候并不高兴,所以我回来后,选择断了你我的缘分,想让你往后能没有负担的生活。」
他伸手想触碰我的脸颊:「萦萦,你后来分明也是喜欢我的!」
我们确实有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过往。
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我大多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他忽然话多了起来,常与我谈论外边的事。
听得多了我也能应和一二。
可这只是因为我把落在他身上的关注,转移到孩子身上之后。
他无法适应这样的冷待,才会主动与我交谈。
「我不喜欢你。」我自回忆中脱离而出,不顾他煞白的脸色,自顾自道:「你对我挑剔居多,因为你觉得若不是我,你可以娶到更契合的女子,所以你对我心怀不满。」
看见不合口味的菜会撂筷子。
觉得我做事不妥当给他丢人,会晾着我,直到我学乖。
我对他发出求助,他会嘲讽我。
「你可能不知道,你的所有情绪,身边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疏离的行为,一个蔑视的眼神,无不是在表露出对我的嫌弃,仿佛沾上我就会变得俗气。」
「你不愿意在我身上投入心思。」
「你怪我两次都没有选你,可两次你都对我敬而远之。」
「我选择更适合我的人,不是如你所愿吗?」
我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你到底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几次张嘴,没能反驳出一句话,妥协般地说出:「我可以为你改变。」
我只觉得好笑:「为我?这也太辛苦了吧!委实没必要,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关系,被蜜蜂蜇过一次就已经知道后果,我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你可能不太清楚,这或许是你打小就养成的习性,你不仅对我如此,你对陆长渊,对大房的其他人也是嫌弃的,这已经是你的本能,你本能地对旁人挑刺,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个刻薄的男人。」
每次听到外人对他的好评。
我就会觉得好笑。
或许外头的人感受过他的温和。
但他身边的其他人,可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待遇,连下人都知道二公子事事讲究,不好伺候。

-21-
他并非没有优点。
只是长期在他身边生活。
会很难受。
需要事事以他为先。
可我作为当家主母,熬走一个又一个压在头上的大佛,又要关注许许多多的事,还得揣摩他的心思。
我以为嫁给他能有个家。
后来发现,我和府上的管事没什么区别,始终低他一头。
他能随意对我发脾气,我一旦生气他就会让我滚。
他明知道我没有去处,没有娘家。
仍旧毫不留情,用这样的话来刺伤我。
「我对自己的一生满是遗憾,最遗憾的不是选错人,而是想给过去的自己一点勇气。」
勇敢一点,选了谁我都能过得好。
重要的不是嫁给谁,而是我做了什么。
畏惧,让我做什么都畏手畏脚。
陆长聿移开视线,几经起伏还是没忍住:「你在怨恨我?可我莫名其妙接手陆长渊的烂摊子,有点怨气不是情理之中的反应吗?你不能指望我成为庙宇里的佛陀,是人就会有私心。」
我摇头:「正因为不怨恨,才能说出口,因为我只是权衡利弊做出选择,虽然我有把握,和谁都能过得好,但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差距的,陆长渊好把控,陆行止足够成熟,而你……要求太多了。」
面对他的靠近,我没有后退。
「其实你嫌弃我也挺正常的,因为前些日子,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也不太讨喜,你我能过到那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只是太辛苦了,能有其他选项,为何不试一试呢?」
这话不仅是对我自己说。
也是劝他别荒废崭新的人生。
「你让我怎么试?你死的那天,我安排好后事就跟着你来了,你让我怎么试?」
他红着的眼眶,终于落下泪来。
我怔住,想后退却被他拽住。
「我始终觉得,没有过往记忆的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你。」
「我只喜欢过你,你就是我的遗憾。你嫁给我三叔,那我怎么办?」
他的话令我动容,只可惜我对他的心思,早在他一次次冷待下磨灭了。看着他的眼泪,我心里竟擦不出半点火星子。
人在迫切甩脱一段关系的时候,难免有点狠心。
我面无表情的对他说:「你们兄弟间还是有点类似的地方,那时候你如果不愿意,只需要开口说一声,我就不会嫁给你,你们都没有拒绝,不是吗?」
陆长渊知道他的父母不会让他娶心上人。
所以他没有拒绝老侯爷的撮合。
只是后来他后悔了,懦弱地跑了。
陆长聿娶我,不过是知道娶我能给他加码,能让他获取爵位。
我抽出被他拽住的手:「只能说有些可惜,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不喜欢我,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嫌我麻烦嫌我没用,所以你喜欢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这样的结果,是你我一起促成的,怨不了任何人。」
这一次我没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对身后的动静,没有半点关切。
只是多少还是会难过,但这样的难过,很快就会被其他事所覆盖,不会再成为我心里过不去的坎。

-22-
得知我要搬走,老夫人还有点诧异。
特意唤我过去说话。
「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大概是想起寿宴上的事。
老夫人掩饰性的喝了杯茶。
「没有,大家都很亲和。」我一句不提之前发生过的龌龊,充满希望的说:「谢家不能断在我手里,我爹娘总要有个落脚处,所以就在外头买了个宅子。」
她放松下来,又问了不少问题。
我也一一回答了。
反正我和他们不会长期住一起。
不如大大方方地。
留下个开朗能顶事的好印象。
等时间久了,她们对我的那点不忿,也会淡去,因为往后还会有更多不如意的人,顶替我的位置,吸引她们的注意。
爱计较的人,总会有计较不完的事。
撇开前世的矛盾,如今的我只会成为他们人生里的过眼云烟。
……
又是一年春。
我父母的死因,终于水落石出。
我丢下手里的事务,匆匆赶到侯府,正好在门口遇上了陆行止。
他同我一起去了主院。
这一次,大家竟然都在场。
老侯爷招我来到近前,仔细说起前因后果。
「此事牵涉过大,涉及买卖秀女,贪污受贿,他们想借你父亲的门路,把截胡的秀女运送出去。」
听说他们在当地已经经营了许多年。
每隔三年,宫里派人去往民间选拔秀女。
挑出的姑娘,会有一部分受不了长途跋涉「病死」。
实则是被他们藏了起来,运送到合适的地方进行训练,经受过磋磨的姑娘彻底认命后,再把她们包装起来卖出去。
这一查牵连出了许多勾当。
涉事人全都入了大狱。
那些人当中囊括了我的一些亲戚。
他们不满足于卖给当地人。
想把「尤物」卖到外头去。
但需要一个隐秘的运送路线。
所以他们想到了我父亲的镖行。
「这事可能还有敌国细作的手笔。」老侯爷说完特意嘱咐我:「你们二人得提前成婚,免得到时候你舅母狗急跳墙,攀咬到你身上来。」
屋里很安静,我怔怔点了点头。
迎着众人怜悯的目光,我脑海里一片空白,耳鸣声贯穿了灵魂,眼前阵阵发白。
老夫人叹息:「想哭就哭吧!」
一股热意涌上眼眶。
我身形不稳,幸而陆行止及时扶住。
我抱住他的胳膊,难过得心口生疼:「我原先只觉得舅母不太喜欢我们,怎么能这样,我们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他们了!」
往日舅舅家有什么事。
不用他们求上门来。
我爷爷和父亲就主动上门了。
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有他们的手笔。
恐怕也是他们提醒,坏人才知道我们家在上京有靠山。
我失声痛哭,只恨不能手刃仇人。
……
我和陆行止的婚事,匆匆的办了起来。
好在去年就有在准备,大多该有的都备好了。
Ŧūₔ一场席面办下来,倒也过得去。
陆行止从酒席上退下来时,新房的红烛已经点上。
他被人追着灌下不少酒,进屋后就赶走伺候的丫鬟,不许别人碰我,非要慢腾腾地为我卸凤冠。
期间,他坐在我身边,越凑越近。
为我擦脸的时候,指节沾了我的口脂,稀里糊涂地往自己嘴边凑。
我连忙拽住他:「真醉了呀?」
怎么什么都想尝尝咸淡?
他闷闷地笑了下,干脆凑过来亲我。
好在他还算守礼。
知道我尚在守孝,浅尝辄止。

-23-
日子一天天过去。
又是两年。
老钟成了别人口中尊敬的钟大掌柜。
小满和初夏亦是成长颇多。
我则是别人口中的谢家家主。
明月郡主常来我府上坐坐,时而说起新纳的面首,时而谈及她的拳头有多硬,然后非要挑衅我。
被我打哭也不生气,还抱着我哀嚎:「他们都抵不过阿玉来得英勇,要是阿玉能嫁给我就好了。」
每当这时候,陆行止会看不过眼,命人把她拖走。
近几年,老侯爷开了窍。
先是把陆长聿扔去军营里,又把陆长渊送去和言官做同僚。
他们都去了自己不擅长的领域。
被迫熬日子。
熬着熬着,等陆长渊终于被允许回到营里,他突然有了脑子,变得能言善辩起来。
陆长聿回来后,我还见过一回。
很难想象,原先有些刻薄的人。
会变化这么大。
说不清是哪里变了。
那双满是权衡算计的眼里,有了难得的爽朗。
陆长渊依旧不喜赵姑娘。
赵姑娘也不在意。
他们之间,明面上还算过得去。
他的心上人没嫁给他。
这事是他永远的遗憾。
我遇见过那女子,当时侯府下人说她是杀猪匠的女儿,其实她父亲早就发家,只是一些瞧不上他的人,喜欢喊他杀猪佬。
那姑娘得知陆长渊定下亲事,便嫁给旁人了。
也不知前世为什么和陆长渊私奔了?
至于陆长聿,则是娶了上官的女儿。
很符合他一门心思往上爬的过往印象。
在侯府遇上,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不太亲近。
好在他夫人全然不在意,听说她只管后宅事务。
她说起话来温声细语,教训下人却格外严苛,直到生了孩子,那双眼里仿佛才有了人情味。
她私下与我说过:「真羡慕三叔和三婶之间的默契,有情人难寻, 大多数男女不过是凑在一起过日子。」
我略感诧异, 哭笑不得:「关起门来还是一样吵架的。」
她凑过来端详片刻,随即抿嘴轻笑:「可三婶提及三叔, 眼里的笑满是温情。」
我下意识轻抚眼尾,原来幸福和不幸福一样, 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
后来, 老侯爷过世。
事发突然,我们Ṫű̂⁸都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等忙完丧事,老夫人因太过难过卧病在床。
我前去探望, 她正推拒着不肯喝药。
见我来了,似乎又觉得不好意思,端起药一口闷了。
喝得急,咳嗽不止。
我熟练递上帕子, 沙哑开口:「老夫人,节哀。」
她靠在床头,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给你们俩留了点东西。」
有些话一提起, 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老夫人擦了擦眼角:「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操心。」
我以前以为老夫人不喜欢我, 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后来发现, 她只是不想老侯爷大包大揽, 什么麻烦事都惹上身。
对陆行止是这样, 对我也是这样。
她是朱门大户出来的贵女。
与老侯爷的行事作风不同。
可和我们一样, 她不讨厌老侯爷这样的人。
没有谁会厌恶一个赤忱的好人。
老侯爷是许多人心里的支柱。
他一走,老夫人的精神气也被抽走了。
老夫人心中郁结,病情越来越严重。
浑浑噩噩间,她偶尔清醒在人群中看到我,侧靠在枕边落泪:「有你们记住他, 挺好。」
那一瞬, 我哭得很伤心。
时间的流逝太快了。
我们都知道, 她撑不了多久了。
她到底没能长留。
挡在前面的两位倒下。
大房和二房的两位老爷, 反而缓和了关系。
好像一夕之间,他们失去了任性的资格。
过往的较量,没有见证的长辈,便没有了意义。
陆行止ŧṻ¹一直都很忙, 但每次空闲下来回家, 总会给我带点东西, 有时候是一束野花,有时候是些许奇怪的吃食。
我们也会吵架, 他一气之下就跑去谢家。
在老侯爷的安排下。
陆行止的宅子就买在谢家隔壁。
他每次受到委屈, 就要去找我爹娘的牌位诉苦。
我受到委屈就找他爹娘的牌位诉苦。
其实,陆长聿在我婚后第二年来找过我。
他问我:「你过得还好吗?」
当时我正因为陆行止遇险没告诉我的事发飙。
要不是发现他装药的玉镯不见了。
我还没法子发现他差点没能回来。
许是得知我离开陆家, 跑去谢家住上好一阵。
陆长聿没按耐住寻了过来。
闻言, 我对着隔壁大声喊:「不好, 一点都不好!早知道就不嫁给他了!」
陆行止在墙头那边冒头:「好萦萦,别生气,再也没有下次了, 」
我不知道陆长聿什么时候走的。
也不在意他什么时候走的。
只知道,我不希望陆行止受到伤害。
我和他都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所以我们都格外珍惜对方。
纵是携手共度白头,犹嫌百年太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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