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青云舟

我是侯府未过门的媳妇。
我爹却在老侯爷战死的消息传到京城的那天,与小侯爷退亲。
为此,太傅宋家成了京城人人唾弃的对象。
后来爹发了疯,当朝痛斥皇上和满朝文武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爹被赐死,阖府上下,男丁流放,女子发卖为奴。
我如牲畜般被关在笼子里买卖时,小侯爷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握着马鞭,指着我。
「这个女奴,我要了。」

-1-
京城满城缟素,就连街角的馄饨摊子都立起了白帆。
我爹是在京城百姓的痛骂声中回府的。
他是当今帝师,当世大儒,向来有教无类,在百姓间颇有赞誉。
回来时,他身上却都是被人扔的臭鸡蛋、烂菜叶,只因为他去退了我和小侯爷的亲事。
我问他为什么?
爹抚着我的头发,说道:「侯府艰险,我心疼女儿,哪有为什么?」
爹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慈父,小时候不好好读书,被打板子也是家常便饭。
现如今又如何会为了我的婚事背信弃义?
还是娘偷偷告诉我,爹知道老侯爷战死时,自己喝干一坛酒,最后还是出了门。
娘抹干眼泪,「你爹他就是个迂腐书生,在他心里道义、君臣比性命都重要。」
「但是你是他女儿,他舍不得把你往油锅里推。」
爹什么都没说,只是回家越来越晚。
那晚他回来时,鬓发全乱了,一向整洁的衣服也污了,甚至还有的地方还被扯坏了。
爹却异常高兴。
他把地窖里存的酒都搬了出来,招呼我和娘同饮。
那一晚,爹喝醉了,娘也喝醉了。
喝醉了的爹抓着我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爹对不住你,爹对不住你……」
过了一会,又念叨,「青娘,你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也喝了不少,笑嘻嘻地回答:「对,咱们一家都好好活着,等哥哥回来,再把穆姐姐娶进门,生一大堆小侄子小侄女……」
爹歪倒在堂屋前的门槛上,望着天空的一轮弯月,目光悠远。
「对……都好好活着。」
喝到最后,他拿起一根筷子,敲着酒碗唱起了小调。
「将军百战死,淑女少难离,君子安社稷,小人长戚戚,问我何所愿,解甲归田去……」
唱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我在这歌声里睡去。
「解甲归田去!」
一声断喝将我惊醒,我抬头看爹,筷子敲在碗沿,用力过大,蹦飞出去,落到地上。
爹爹躺倒在门槛前,望着那轮明月,良久不语,我也躺倒,重新睡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爹已经去上朝了。
娘的眼角红着,却很高兴。
见我醒了,递过来一件衣裳。
「这是娘给你做的嫁衣,快穿上给娘看看。」
我搂着娘的胳膊撒娇。
「亲事都还没定下,这么着急做什么?」
虽然嘴里抱怨,我却还是听她的话换上了嫁衣。
门口一阵吵嚷,爹回来了。
我踩上鞋就往外跑,我想让他也看看娘给我做的嫁衣。
可我却停住了脚步,和爹一起回来的还有别人。
大内侍卫护送着一个白面无须的公公,那是皇上跟前的近侍,宫宴时我见过的。
此时他端着一个托盘,笑得还是那么和气。
「宋太傅,皇上心软,念及师徒情谊,允您回府,现下宋府到了,夫人小姐也见到了,是时候走了。」
我止住脚步,心里升起巨大的恐慌。
「不!」
那几步路,我没有印象,只记得我爹在我眼前端起托盘上的酒,一饮而尽。
我只来得及抓住他落下的衣角。
殷红的血从爹的嘴角流出,染红了素帕,也洇湿了我的衣裳。
背后有声音响起,我回头去看,最后留在眼里的,是娘自刎的模样。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
爹的血和娘的血落在一起,不分彼此,只有我,不知何处。
嗡嗡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我守着爹娘的尸体,茫茫然地看着他们抄家。
家里的下人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已经被遣散了大半,只剩下不肯离开的老人。
花匠王叔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厨娘李婶和他们的女儿小翠哭倒在王叔的尸身旁。
王叔是爹的书童,自小的情谊,堪比亲兄弟。爹读书的时候,他就爱研究花草,后来爹中了状元,他就做了府里的花匠兼管家。
爹早就放了他良籍,只是他不肯走。
「我自小在老爷身边,踏实!若要让我走,这日子我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爹当时笑骂他:「你有夫人有女儿,总跟着我做什么,难不成哪天我死了你还要跟着?」
王叔点头憨笑:「要跟的。」
当时只是玩笑话,王叔却入了心。
李婶和小翠也是良籍,可安然离府,却执意陪我,最后我以死相逼才肯离开。
我被关进刑部大牢,在牢里听说,哥哥也被押解回京了。
后来又传来消息,说是哥哥被一群匪徒救走了。
李婶和小翠来看过我,说要等我出去。
她们都没提宋府,没提我爹娘,也没提李叔,可我知道,宋家再也没有了。

-2-
第二个来牢里看我的,是江小侯爷。
他还是那个纨绔模样,坐在狱卒搬来的罗圈椅上,翘着二郎腿。
他看着我嫌弃道:「啧,宋采青,你脏死了。」
我坐在稻草上不搭理他。
他又指着我的嫁衣:「你这是要嫁给谁?」
我还是不肯理他。
他便坐回去絮絮叨叨。
他说小时候老侯爷拜托我爹多管教,不用留情。
「啧,你不知道你爹多狠,比我爹打我还狠!」
还将手递过来给我看。
「我觉得那之后就一直比另一只手肿一些。」
又说没看上我。
「最烦你这种大家闺秀,一板一眼,太没意思。」
说到最后,他也坐到了地上,盘着腿凑近了问我:「宋采青,你爹那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我终于抬起眼皮,「什么事?」
他兴致盎然地继续讲。
讲那天爹发狂一般,将头上的官帽扔在地上,痛斥满朝文武奸佞小人,甚至指着皇上骂昏君,骂亡国之君。
讲我爹被拖下去后,执意求死,只有一愿,那便是回家再看我们一眼。
最后,江云舟几乎用耳语般的声音问我:「宋采青,你知道为什么吗?」
泪水糊了满脸,我抬眼看着他模糊的脸。
他嘴角始终挂着笑,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比。
「因为宋太傅是君子,是慈父。」
「他看不惯良将枉死,看不惯奸佞当道,看不惯昏君误国,这口气憋着咽不下去,要不然憋死,要不然一吐为快。」
「可他为了你,憋住了,憋到将你我退亲,憋到背负满身骂名,憋到我知晓真相,憋到我收拢旧部,憋到我能救你哥哥还有……你。」
他握着监狱的木栏,死死盯着我。
「宋采青,你给我听好了,你爹帮了我,也把你这条命托付给我了,我不允许,你就不能死。」
他伸手穿过狱门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拖到他的面前,咬牙切齿地问我:「听明白了吗?等着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能杀了他们吗?」
江云舟展颜一笑。
「能!」

-3-
我被判为奴。
这是江云舟运作的结果。
我本该更惨一点的。
听说被我爹骂的大臣好多都不解气,想让我判个凌迟,最次也是腰斩。
可文臣们纷纷上书,勉强保下我一条命。
李婶和小翠知道后,立刻张罗着到时候要买下我。
我知道对我虎视眈眈的人多的是,轮不到她们。
「听我说,你们走,离开京城,随便去哪都行,过你们的日子,不要管我。」
她们不愿。
我还穿着那套嫁衣,却学着江云舟那副模样勾起嘴角。
「你们两个以为救得了我?未免太高看自己!」
「要想我过得好,就老老实实滚出京城,免得成了我的拖累。」
「李婶,小翠,不是我看轻你们两个,你们留下能做什么?给我做饭?陪我读书?」
我轻笑一声。
「太蠢了,不想我死就早点滚,滚远点,最好永远别再回来。」
两人被我骂走,我却在被卖那天又看到了她们两个。
还有江云舟。
我被关在笼子里,像是待宰的牲畜。
他骑着他那匹千金难买的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李婶和小翠躲在一边,恨恨地瞪着他。
江云舟提起马鞭,用鞭梢指着我。
「这不是与我退婚的宋大小姐吗?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马儿感受到她的愉悦,也高兴地人立起来踢腿。
周围的人被他吓得四散开来。
江云舟似乎没感受到周围人的不满,对旁边守着的官差说道:「这个,我要了!」
「敢跟小爷退婚,我要让她知道得罪小爷的下场!」
小翠不管不顾地捧着几锭银子冲了出来。
她将银子塞到官差手里,慌里慌张地指着我。
「她,我我买了……」
官差将手里的银子扔到地上,嗤笑一声:「哪来的穷酸破落户,连小侯爷的人也敢抢!」
笼子门打开,江云舟抬手将我抓上了他的马背,扬长而去。
那天之后,我成了江府的女奴,被江小侯爷走到哪带到哪。
京城众人当我们是个笑话。
他们人前对小侯爷恭恭敬敬,人后说他纨绔放荡,是个败家子,又说我不知羞耻,自甘堕落,可见以前都是装出来的假清高。
小侯爷在人前也从来都是对我吆五喝六。
他是众人不齿的浪荡子,我是浪荡子手里的玩意儿,一对儿笑话。
但我不再是以前的高门贵女,渐渐在冷言冷语、讥讽嘲笑中磨得牙尖嘴利。
再有人当面将我当作笑料谈资,我便会不客气地咬回去。
高门大户多是面上光,私底下的阴私龌龊根本不是普通人可想。
以前的我知道了也当不知道,现在的我知道了就相当于所有人都知道了。
李尚书家的小姐被我气得掩面逃走。
她与自己的表哥私定终身,却来笑话我无名无分跟着小侯爷,哪来的脸?
李大人登门质问,却被小侯爷一句话堵回去。
「我府里的人不欺负人就不错了,被欺负了骂回去,还要被找上门?」
「李大人,是不是我最近太良善了?」
李大人负气离开。
最近的小侯爷确实良善得过分,高门宴饮来者不拒,去了也只是喝酒谈笑,偶尔看我撒撒泼,别的一概不管。
李大人不是受着气变老的,当天就一本奏折告到了御前。
小侯爷有恃无恐,坐在杏花树下的摇椅上躺着喝酒。
宣他进宫的太监到的时候,他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最后是被一溜儿小太监抬着走的。
这一走就直到第二天。
第二天他回来的时候,头发束好了,衣服也穿得齐整,脸颊上却多了一道血痕。
刚一进门他就扔给我一纸文书。
「宋采青,我求陛下给你放良了。」

-4-
那天之后,京城里换了套说辞。
「宋家那女人是个妖精,竟惹得小侯爷放下旧怨,亲自求陛下放她良籍。」
「啧啧,小侯爷真是情种。」
「情种好啊,情深不寿……」
我要过去骂他们,却被江云舟拦住。
他「哧哧」笑得开心,仿佛那些人说的不是他。
笑完之后,他看着宫里的方向。
「挺好的,我巴不得咱们这位陛下也这么想。」
说完他一敲我脑门,「别气了,风曲楼上了新品,赶明儿带你去尝尝,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妖精喝醉了会不会现原形,原形又是个什么精怪……」
可我没喝到风曲楼的新品。
那天傍晚,在一片杏花雨中,边关急报,西戍入侵,已经攻占十座城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手里的杏花酥落到地上。
我抓紧他的手。
「不要去。」
「求你不要去。」
他起身与我平视。
「青娘,我以前说错了。」
「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子,不论是大家闺秀还是泼皮辣子,我都喜欢。」
眼泪滚落下来,心里揪着,仿佛又回到了爹娘死的那天。
江云舟抚着我的发顶,说道:「你我两家与他们终究是自家恩怨,大不过天的。」
「你爹和我爹拼了命守住的,那才是天。」
「我得去,不是为了朝堂上那些人,就为了这两个老头子,我也得去。」
最后,他又拈起一块杏花酥,送到我的嘴边。
我嘴里被塞满,眼泪却止不住,他好笑的倾身凑近,在我额头落下一吻。
「等我回来。」

-5-
出征那天,长枪红缨扛在ẗū́⁹肩头,江云舟歪七扭八地骑在马上,带着三万士兵奔赴边疆。
他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
我早已没了世家小姐的矜持,大声喊道:「江云舟,你要是回不来,我就把你那些花花鸟鸟、破烂玩意都给卖了!」
「那只常胜将军也要油炸了下酒!」
长枪没拿稳掉在地上,江云舟不可置信地回头。
「我缺你吃喝了吗?你竟连只蝈蝈都不肯放过!」
看到我的时候却柔和了眉眼。
「赶紧回去,这样跋扈的小娘子别吓着别人。」
说罢翻身拾起地上的长枪回身坐正,自始至终脚都没离开马镫,引起一片喝彩。
坐稳后,打马疾行,江云舟高高举起了右手摇着,摇了许久,直到我看不到。
国之重担,压在那平日招花逗鸟的肩头。
江云舟走了,京城依旧愁云惨淡。
没人相信一个纨绔可以。
在本该品新酒那天,江云舟一大早就进了宫。
早朝上,良将老迈,早就挽不了弓,提不起枪,平日里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在朝堂上吵成了乌眼鸡,最后只议出了两个字:求和。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求和无用,却无人敢出口。
少年提着亡父留下的枪,跪在大殿前,声声言语刺痛了所有人的心。
「大夏百年基业,是先辈冒死守住的,先父亦是其中之一,我虽愚钝,不敢堕先人志向,今自请为卒,远赴边疆,我不死,寸土不失,我若战死,死得其所!」
朝堂众臣哑口无言,他却又勾唇一笑。
「再说了,我又不会之乎者也。」
一众大儒面红耳赤。
临țŭ̀⁵行前,江云舟拉着我的手进了宫。
「太子表哥,这是我没过门的媳妇,你给我看好了,弄丢了你赔不起。」
皇上封我为县主,既是安抚,又是威胁。
捷报雪片般送到京城,朝廷震动,百姓振奋。
他夺回五城,十城……
皇上连下三封诏书宣江云舟回京,带回来的却只有一句话。
「小爷要杀到西戍老家!」
朝堂上下,京城街头,都换了说辞,逢人就要夸一句:「小侯爷好儿郎!」
又暗地里叹一声:「这祖宗赶快回来吧。」
我没等到他回来。
等到的是一个噩耗。
江云舟带兵突袭西戍,遇到大风沙,进了西戍的包围圈,上千将士尽皆战死,尸骨难寻。
班师回朝那天,全城缟素。
一口巨大的棺材被抬入京城,里面只有他的一件衣服。
我捂着胸口,那里面有一封信,上面寥寥数语。
「挽大厦之将倾,救黎民于水火,我这么厉害,你是不是更崇拜小爷了?」
「青娘,等我回去,我就娶你。」

-6-
小侯爷成了英雄,我这个县主也今非昔比。
整座城的人仿佛都忘了我的过去,见到我都要恭敬行礼,称呼一句:「县主。」
泼皮辣子又成了高门贵女,昔日奚落我的小姐们表面尊敬,背后都说我是个煞星。
克死了未婚夫的爹,又克死了自己爹娘,现在倒好,未婚夫也死了。
我听到后,脸上的笑不动分毫,招来婢女,令仆从将小姐们按到ṭúₒ地上掌嘴。
我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悠闲地就着杏花酒吃杏花酥,好不自在。
他们忘了,我的身份变了,但人没变。
小侯爷在时我敢骂,现在我就敢打。
打完后,这次上朝告我状的人比告江云舟状的人还多。
我很满意。
我这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他们本以为我的靠山死了,我会收敛,可是凭什么!我在乎的人全都死了,我又何必收敛!
江云舟死了,皇帝彻底安了心。
老皇帝两年前驾崩了,现在在位的是当时的太子。
也是江云舟的表哥。
再见到他,昔日的少年太子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帝王。
「宋采青,你身为女子,怎可如此荒唐!」
我乖顺认罪。
他无奈摆摆手,「这京城你是留不得了……」
我惊慌跪下认错。
可能我认错认得太好,打动了他,他竟摆出一副与我谈心的架势。
「我知道你心里气不过,但那又怎么样?」
「你与云舟没成亲,名不正,言不顺,终究是少了依靠。」
我垂着眸子称是,心里却在冷笑。
果然他话头一转,「西戍使臣不日到来,你安分一些,否则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称是退下。
江云舟战死,边关再无将领可用,双方和谈,大夏割让五城,西戍称臣,岁岁纳贡。
美其名曰,各退一步。
所有人都很高兴。
文臣不用背负骂名,武将不用战战兢兢,皇帝可以明堂高坐,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当得个和乐美满。
只有我不满,但我藏得妥帖,妥帖到那些贵女们当着我的面说江云舟白白送死,脸上的笑都没乱上一分。
那之后,我整日里深居简出,非要出门,也收敛许多。
举止端庄,进退有据。
做了十几年的名门贵女,还不是信手拈来。
陛下和诸位大人都以为我怕了,十分满意。
渐渐地,京城人都说,昔日那个名门淑女宋氏采青又回来了。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7-
西戍人进城那日,我戴着幕离倚在风曲楼的窗户上品酒。
一口杏花酒喝得缠缠绵绵,许是醉了,不小心酒盏脱手滚落下去。
我下意识惊呼一声,生怕砸到了人。
还是砸到人了。
那人握着那只小小的酒盏,抬眸看我。
一群侍卫围着他身侧,朝我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大抵不是什么好话。
身旁的侍女替我下去赔罪,我换了个酒盏,朝楼下人略举了举。
恰好一阵春风拂过,幕离被风吹落,落在那人手上。
我垂下眸子,用衣袖遮住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无措地看着楼下的人。
薄纱落在他手中的酒盏上,他朝我举起酒盏,仰脖喝干了盏中遗落的点滴酒液,薄纱落在他的口中,被他衔起一角。
酒盏入怀,他深深看我一眼,走了。
我也起身,侍女回来,看一眼缺了一只酒盏的酒具,不知所措。
我冷冷道:「砸了扔出去。」
这酒盏是我自己带来的,是我最喜欢的一套。
但,被西戍人毁了。

-8-
来人是西戍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三王子拓跋智。
也是那天毁了我酒具的人。
朝堂之上,他提出和亲,并许诺只要陛下应允,愿以五座城池为聘。
但他有一个要求。
「小王来时,得遇一女子,一见倾心。」
「倾心何人?」
「前太傅之女,宋采青。」
宋采青之名,尽人皆知。
朝臣们面露古怪。
皇帝招我入宫。
他似是笃定了我不愿。
「你若不愿,我有一法可解。」
我问:「何法?」
皇帝起身,缓步来到我面前。
他伸出一指挑起我的下巴。
「县主姿容不错,或可入宫。」
我藏住心中滔天的杀意,眼眸轻抬。
「陛下,此话可当真?」
他捻着我的下巴,「自然当真。」
我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臣女荣幸之至。」

-9-
陛下要封我为妃的消息传遍京城,众人议论纷纷我是妖精转世,竟引得这么多人中龙凤为我倾倒。
拓跋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府里所有男丁都扛着武器守在门口。
我还住在侯府,侯府诸人没人相信小侯爷已死,都在等一个未归人。
此时就连管家五岁的小孙子姜小豆都端着爷爷做的木枪跟在旁边。
拓跋智拱手行礼,举止生硬,硬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宋小姐,冒昧来访,还望恕罪。」
我站在门前。
「三王子何罪之有?」
「我其实非常欣赏小侯爷,他的死我也很痛心。」
「两国之争,怪不得三王子。」
听我这么说,他像是很高兴,上前一步,却被侯府的人拦住。
拓跋智犹豫一瞬,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那日的酒盏。
「小姐的东西……」
我微笑,「不要了,三王子扔了吧。」
听我这么说,他面露尴尬,但还是用绸布重新裹好,收入怀中。
「三王子今日所来为何?」
没想到我这么直接,他脸上竟出现一点红晕。
「我对小姐一见倾心,想问小姐是否愿意嫁给我。」
江石是府里的管家,听到这再也忍不住,举起锄头就朝拓跋智砸了过去。
「你个蛮子,害了我家小主人不说,还敢觊觎宋小姐,我今天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不能让宋小姐受到半分伤害!」
我拉住他,「江叔,这是我的事。」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我。
「你应当听说了,陛下有意让我入宫。」
「三王子凭什么觉得我会放弃京城繁华,随你远嫁西戍?」
他看着我,「要求你尽管提,只要你答应,我都可以。」
我施施然道:「好啊,那我要做公主,还要边境五城做封地,三王子若是做到了,我便嫁给你。」
说罢转身进门。
侯府诸人跟在我身后,将大门紧闭。
刚走几步,身后没了声息。
我回头去看,背后跪倒了一大片。
江石跪在最前面,整个人几乎都伏在了地上。
「宋小姐,你虽未真正入我侯府的门,但公子离开前交代我等,他离开后,你就是我们的主子。」
「公子已经不在了,若您再离开,侯府就真的散了……」
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江云舟死讯传来的那天,侯府就已经散了。」
「江叔,我走后,你们就去城西的庄子找李婶和小翠吧。」
不出三日,我被封为靖安公主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拓跋智以为这是陛下要答应和亲。
但我心里明白,皇上不会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没找到江云舟的尸身,他不会放心放我离开。
至于我,那个答应为我复仇的人已经死了,那我便亲自来!
只有成为皇上的女人,站到我能达到的最高位,我才有可能送那些人去死。
更何况,不接近这位陛下,怎么取他性命?
正在我为入宫做准备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
笔迹端肃,是我爹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是哥哥的信。
前几年为了防止有心人查到哥哥踪迹,给他和江云舟招来灾祸,我们从未联络过。
我只知道他被江云舟的部下救了,别的一概不知。
在这封信里,哥哥告诉我宋家覆灭后他的经历。
我印象中温和有礼的哥哥,在知道爹娘死讯、自己身陷囹圄又被救之后,成了逃犯,后来他竟然干脆做起了山匪。
然而更令我惊讶的还在后面。
江云舟也还活着。
哥哥这个山匪,不打家,不劫舍,专门逮着西戍人薅羊毛。他以前本就戍守边关,与西戍人打得有来有往,早就彻底将西戍那边的地形摸得烂熟于心。
即便成了逃犯,也没离开那里。
听说江云舟出征后,他便带着人干起了打扫战场的活计。
战场上死人多,但当兵的有今日无明日,都将银钱带在身上,所以每次都能发一笔横财。
江云舟早就知道哥哥跟在后面,但哥哥从不插手战事,更不会洗劫大夏阵亡的士兵,甚至还会帮忙收敛尸身和救助伤员,于是江云舟便默认了。
哥哥战场去得多了,对地形更加了如指掌。
也正是如此,得知江云舟失踪后,哥哥才能将他救了回去。
信的最后,哥哥叮嘱我,想办法离开京城。
更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是江云舟的字迹。
「青娘,我未能回去娶你,那你来嫁我可好?」
10ťũ⁵
收到这封信的当天,我就迫切地想要离开京城去找他们。
仇人一直好好活着,我可以晚点去杀,但我等不了,只想去见江云舟,我想确定他还活着。
可是皇上不可能放我离开。
我将入宫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若是我此刻离京,无疑是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我无计可施,但就在这时,一件大事转移了京城诸人的目光。
又是一年杏花开,却没有雨。
干旱从去年秋末持续到现在,老百姓插不了秧苗,余粮也消耗殆尽,各地流民四起,更有不少百姓揭竿而起。
急报接连不断进京,京城里人心惶惶。
朝廷已经无将可用,吵了几天,没有人敢去平乱。
恰在此时,云虎山的云间道长下山,言是邪祟作乱。
「天降煞星,旱魃转世,克亲克友,魅惑众生,天下大乱呐!」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皇上慌忙问道:「可要诛杀妖邪?」
云间道长连连摆手。
「旱魃乃天地灵物,如何诛杀?远远送走,便也罢了。」
皇上若有所思。
他不信。
云间道长昔年与父亲有旧。
一位出世高人,一个世间大儒,在早年游历时相遇,成了莫逆之交。
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却为今日埋下祸根。
夜里便有两队黑衣人被派到京郊的道观和侯府。
消息是老侯爷的袍泽之交遣人提前送出来的。
只有两个字:速走!
我离府赶到道观的时候,黑衣人还未赶到。
云间道长静坐殿中,看到我似并无意外。
我上前去拉他。
「道长快走,陛下的人快来了。」
云间道长纹丝不动,只悠悠叹了口气。
「大势不可违,是贫道错了!」
隐隐的人声从门口传来,云间道长一把推开供桌,后面竟是一条密道。
我被塞进密道,云间道长的眼神在灯烛明灭间看着我,目光幽深,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一切。
我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道长,一起走。」
他竟毫不犹豫地扯断袖子,一把将我推了进去。
「今日之后,我与你爹的情谊,就此两清。」
「青娘,大夏已经țűⁿ烂透了,你爹拼了命也没能让这腐朽的王朝发出新芽,既然如此,那就让它彻底烂了吧!」
「只有彻底烂成泥,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他看着我,但却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别人。
「宋书良,你以为你赢了吗!你是棋高一筹,早就算准了天下,算准了我,但那又如何!」
他笑了起来,笑得声嘶力竭。
「我甘心做你手中的棋子,搅乱这世道,摧毁这腐朽!你是赢了!但我也没输!」
他一把将供桌推回,只留一句:
「走罢!」
「你们有你们的路,我也有我的路……」
外面声音嘈杂,只有云间道长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君不君,臣不臣,这天下大势已去,国将不国,可笑我竟还痴心妄想……」
我忍住眼泪,顺着密道朝外走去。
送走我,应是云间道长了却的最后一桩凡尘俗事。
他此次入京,怕早就知道自己是必死的结局。
密道悠长,我走了许久,许是出了城。
大约半个时辰后,终于泄进来一丝天光。
我拼命往外跑,出口处却看到了一个人。
是拓跋智。
他遥遥看着远处。
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才惊觉刚才那不是天光。
今日初三,月光晦暗,我以为的天光是不远处山上的火光。
火势蔓延了整座山头,将天空也映照成了红色。
京城也旱了许久,初春的嫩芽还没发出来,就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我跪下朝那个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从云间道长的话里,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事情,虽然他说两清了,但渣就是我爹不地道,父债女偿,这是我应该的。
拓跋智看着我,目光柔和,见我起身,说道:
「走吧。」
我往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一点距离,他看出我的戒备,开口解释:「没有路引,你寸步难行。」
「帮我的条件是什么?」
「我说过我对你一见钟情,所以只想要你嫁给我。」
我早就不是昔日的宋家千金,这种鬼话骗不了我。
身为西戍三王子,他即便想要真正的公主,也不是不可能,没道理看上一个声名狼藉的罪臣之女。
「哦?三王子想娶我,那我的条件你没达成怎么办?」
他嘴角含笑地看着我。
「我愿以五城为聘,你可愿嫁?」

-11-
我别无他法,伪装成西戍队伍里的小厮,驻扎在城外的驿站里。
和谈尚未结束,拓跋智还不能走。
驿站人来人往,我坐在门口的茶水摊子探听消息。
消息不难打听,近日京城熙熙攘攘讨论着的只有两桩大事。
一是千年古观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就连云间道长也葬身火海。
二是刚刚被封为公主的宋采青半夜被闯进侯府的贼人掳走了。
「啧啧啧,女儿家被掳走,难说啊。」
「那女人有什么难说的,我可见过一次,跋扈得很,不是个善茬,按着别家的千金小姐扇巴掌,是个恶婆娘!」
「恶有什么用,终究是个女人,还有旱魃转世的名头,即便找回来还有谁敢要?」
「要我说,这种名声的女人就该投井,免得惹人笑柄。」
我坐在一旁没说话,却见一只瓷碗越过我摔在那几人的桌子上。
瓷碗应声摔成碎片,几人也住了声。
拓跋智一袭大夏衣衫,打扮得像个风流肆意的少年郎君,只有眉目间能看出来有西域血统。
见所有人都看他,他笑得儒雅温和,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
「谁说靖安公主没人敢娶?」
「只要她肯嫁,让我做小我也是肯的。」
在场众人都目瞪口呆,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磕磕绊绊道:「这位郎君,做小不是这么用的,只有女子嫁人为妾,才可称『做小』。」
拓跋智眉毛微挑,他身旁的侍从大喝:「大胆,这可是我们西戍的三王子,这点小事还用你教?」
众人更是惊讶,几个嚼舌根子的汉子见状偷偷摸摸起身,就想离开,却被拓跋智拦住去路。
「我,西戍三王子,从小熟读大夏典籍,明白『做小』为何,只要靖安公主肯,甘心做小。」
几人被他吓得目瞪口呆。
拓跋智还是笑得和善,问道:「听明白了吗?」
几个汉子连连点头。
「那便好,从今往后,我不希望任何人说出诋毁靖安公主名声的话,否则我会将此事禀报大夏皇帝,相信他也不愿意听到公主被人诋毁。」
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冷了下来。
剩下的几个客人也纷纷离开。
拓跋智起身,从一旁的桌子边将我拉起来,疾步走向驿站。
我被拽得踉跄,拉住他问:「你做什么?」
拓跋智脚步未停,低声道:「大夏皇上已经派人出城寻你,说是营救,实为暗杀。」
他们的人自己在驿站外扎了几个营帐,刚到跟前,拓跋智就喝道:「王都传信,让我们尽快返回。」
他手下的人立刻就开始收拾东西,却被我拉住。
「皇上刚下令寻我你就离开,太过明显,你给我一块西戍令牌,我自己走。」
他却拉的我更紧。
「你是我的,别想逃!」
「让我走,或者你们所有人为我陪葬!」
皇帝此举,必是要让我死,若让我成功逃跑,不管是我去找江云舟,还是落到西戍手里,都将成为一个攻击他的借口。
大夏本就风雨飘摇,他不敢赌。
拓跋智是西戍三王子,是西戍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置西戍利益于不顾。
他果然皱眉沉思,在我以为他会放我走的时候,他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抓过一个腰牌。
「剩下的事交给你们,我先走了。」
说罢干脆利落地牵过一旁的马,自己跨上去,朝我伸出手。
「走。」
我拉住他的手跨上去,歪头朝他笑道:「我真没看出,你竟这么喜欢我?」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说罢一扬马鞭,马儿飞奔出去。
可是马儿去的方向,却不是西戍。
拓跋智带我去了江南。

-12-
「我要去西戍!」
他将我按倒在马背上,身后一支利箭射来,划破他肩头的衣衫,留下一道血痕。
拓跋智咬着牙,低吼道:「闭嘴,去西戍,你想死吗?」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往后一掷,身后的杀手应声落马。
「小心!」
我惊叫着将他扑倒,顺手摘下他后背的弓,朝一侧射去。
树上掉下一人。
拓跋智惊异地看着我。
我将弓箭背在身后,一边扯自己的衣摆给他包扎肩头,一边说道:「怎么,大家闺秀不能善骑射?」
他咧开嘴笑了。
「能,怎么不能!」
可能因为离开了京城,大家闺秀的皮又被我撕了下来。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活口,拓跋智死死踩着他的肩膀。
我冲过去一拳打在杀手侧脸,生生将他的牙打飞出去。
在拓跋智吃惊的眼神中,我解释道:
「牙里藏了毒。」
我一脚踩在杀手胸口,将他的胸骨踩得咯吱作响。
「谁派你来的?」
一路上我们早已发现,来杀我的不止一批人马。
杀手咬死不肯说,我便把我在狱中见识过的刑罚挨个试了试。
在我要给他剜掉膝盖骨的时候,杀手终于坚持不下去,吐出三个字。
「户部尚书李善行。」
本以为见识到我的粗鲁,拓跋智就会对我失去兴趣,没想到他看我的目光反而越来越亮。
「认真的,你嫁给我吧,以后做西戍可敦,不要说五座城,十座也给你!」
我看着远方悠悠回答:「三王子,我虽已经不算大家闺秀,但曾许下的诺还是要守的。」
「我曾与一人共约白首,此去,便是为了赴约。」
「拓跋智,你来晚了。」

-13-
从杏花初开走到杏花落尽,江南无烟雨,只有流民。
几个妇人抱着孩子扯住我们的衣角。
「贵人,求求救救孩子吧。」
拓跋智面露不忍。
我一把将衣服夺回来。
「没有,滚开!」
妇人被我扯得一个踉跄,摔到地上,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那妇人还不放弃,还想上来拉我。
我夺过拓跋智手里的马鞭,毫不留情一鞭子挥了下去,所有人都惊慌躲开。
我趁机一夹马腹,飞奔而出。
「我们的干粮还富裕,你为何?」
拓跋智终究是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他不明白。
我嗤笑一声。
「你的粮食够几个人吃?三个?五个?还是五十?一百?」
「你只要把粮食掏出来,所有灾民就都会涌上来,到时候莫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就是二十个,两百个,也甭想走出来!」
他沉默了。
「再说了,缺了我们这一口吃的,他们还可以想办法去扒树皮,吃草根,只要有东西入腹,总能撑下去,但若是因为我们的一时善心让他们以为守在路边就不会饿死,那才是真的完了。」
这个道理我一开始也是不懂的。
爹爹出身贫寒,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他少时天降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几个孩子便到处乞讨。
「一个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给了我们几个白面饼,那日我们吃了一个月来的第一顿饱饭。」
「于是我们都守在路边,以为贵人们随便施舍一点,我们就能活下去。」
「可是人有善恶,递过来的不仅有吃食,还有刀剑。」
因为挡了贵人的路,爹爹最好的朋友死在马蹄下。
「邻居家的苗姐姐,为了给小妹讨一口吃食,被捞上马车,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
与其让他们因为相信路边的人送掉性命,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守在路边讨不到吃的。
拓跋智没再追问,我也没继续解释。
越往南,流民越多,听说再往南灾情会好一些,但起了兵戈,留在那里会被抓去当叛军。
我隐隐有了猜测,但拓跋智没说,我也没问。
消失了的杀手又重新冒了出来。
我有预感,快到了,但同时杀手们应该也清楚,一旦我们到了南方,他们就杀不了我们了,追杀开始不计后果,图穷匕见。
我反坐在马背上,和拓跋智背靠背坐着。
我善骑射,暗器和身手差一些,拓跋智控马和身手都比我好,坐在前面。
四周围满杀手。
拓跋智看着前方,突然笑了。
「看来大哥也终于忍不住了。」
一个杀手躬身行礼,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主子交代了,他顾念兄弟情谊,只要三王子肯就此返回西戍,放弃竞争王位,等他成为可汗,愿意把北方的绿洲送给你们母子。」
拓跋智冷笑一声:「他的话,我半句都不信!但是若我成为可汗,我要在那片绿洲建一座最美的宫殿,送给我的可敦。」
他轻轻歪了下头,笑问道:「你想要吗?」
我也轻轻歪头。
「想要,但是不想做你的可敦。」
他笑得更畅快。
「行!就喜欢你这性子,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宫殿送给你!」
「什么事?」
拓跋智突然侧身,双手抓着我的腰将我搂到身前,低头吻到我的唇上。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就在这时,拓跋智抬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手里拿走的弓,三箭齐发。
「这就是我要的,你要的宫殿,等你来拿!」
身后接连响起「噗通」声,那是人从高处落下的声音。
我想起身去看,却被他按在马背上不许起身。
「小娘子逞什么能,乖点。」
为了不让他分心,我半躺在马背上,眼睛却一直观察着四周。
拓跋智的箭很快用完,换成了削尖的树枝。
他的身上也被划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我明白这么下去不行,敌众我寡,我们跑不掉的。
我都能明白的事,拓跋智没理由想不到。
他在为我拼命。
我不懂他为何,但是爹爹曾告诉我:「生而为人,两样东西不能欠。」
我问是什么,他当时故作高深道:「一是情,二是命。」
我问为什么,他便悠悠解释:「情不能还,命还不起。」
娘听到了,以为他有什么红颜知己,拉着他吵了一架。
吵得什么我忘了,但爹的话我一直记着。
命我还不起,情我还不了。
那支箭射过来的时候,我拼命将他扑倒在身下。
可是刚倒下,就有一股巨力重新将我护在怀里,耳边是拓跋智戏谑的声音。
「早就猜到你不乖。」
随即一声闷哼响在耳边。
他挥动长鞭,马儿飞奔而出。
「宋采青,若是我今日死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我拼命想要起身,想看看他的伤势,却被他死死压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血顺着衣角流下,洇湿了我的衣衫,黏腻、温热。
「你放开我!」眼角不知何时流出一滴泪,拓跋智伸出一只沾满血的手拭去。
「看来你不会忘记我。」
低沉的笑声响在耳边。
「我很高兴。」
杀手们终于追上来,跟着我们一路从北到南的马儿被暗器击断了腿,嘶吼着倒了下去。
在马倒下的最后关头,拓跋智搂着我滚到一旁。
拓跋智将我护在身下,「看来我们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我却大喊道:「江云舟,你再不出来,你就没妻子了!」

-14-
爽朗的笑声传来。
「小妹,几年不见,你怎么这么不知羞?」
我抬头去看,竟然不是江云舟,是哥哥。
几年不见的哥哥一挥手,手下的士兵立刻挡在我们面前。
「哥哥?江云舟呢?」
几年间哥哥褪去了以前的书生气,看起来黑了一些,也粗犷了许多。
哥哥不回答我的话,只是暧昧地看着我身旁的拓跋智。
「小侯爷是不错,但若是三王子,为兄也是同意的。」
他不回答我的话,我心里更急。
我踉跄起身,抓着他问道:「江云舟呢?他为什么没来?」
哥哥挣脱我的手。
「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我不及小侯爷善兵事,所以他留在边关,我来募兵。」
「当真?」
哥哥板起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心里疑惑,却不好再问。
这时身后的拓跋智也勉强站起身过来打招呼。
「宋将军,小王不负所托。」
我吃惊地看着哥哥。
「你们认识?」
又看向拓跋智。
「你什么意思?是我哥让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哥哥介绍道:「青娘,这是爹爹儿时给你定下的未婚夫。」
从他们的口中我才得知,拓跋智的母亲就是爹爹儿时被掳走的邻家苗姐姐。
「我娘被卖到草原做奴隶,几经转手,成了现任可汗的女人。」
「从小她就告诉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邻居家的小子对妹妹无微不至,那时他们便戏言,若他真能娶到妹妹,两家就亲上加亲,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
我惊讶地看着哥哥。
「是母亲?」
哥哥点头。
「你该叫他一声表兄。」
从他们二人口中,我得知了哥哥被救后的事。
「早在战场上时,我就见到过你拓跋表兄,但那时并不知两家渊源,直到收到父亲的信。」
「我阿娘也收到了宋太傅和小姨的信。」
「他们在信中求我娘,若是有机会,尽量保住你们的性命。」
我直视着他,问道:「三王子请直言,你想要什么?」
他丝毫没有犹豫。
「我要成为西戍的可汗。」
我看向哥哥,「所以我们是要反吗?」
哥哥沉默良久,从胸口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15-
那是爹爹的字迹。
哥哥被他手把手教的字迹端方,但是爹爹的字迹却带着狂放。
「我出身低微,见识过百姓艰难,奋发读书,也只为垂绦小儿长大成人,孤寡老妪老有所依。
我连中三元,先任于户部、工部,后被拜为太傅,教导帝王,辅佐社稷。
我为官三十载,战战兢兢,躬身勤勉,一事无成!
回首去看,是我错了,我错信朝廷,错信皇帝。
知仁义而不仁义,知善恶而为恶,任人唯亲,残害忠良,上难承江山社稷,下难治黎民百姓,德行有亏,难以为君!
朝堂腐败,皇帝昏庸,无力回天。
但爹醒悟得太晚,只能将这副重担交于你们。
我已老迈,壮志难酬,只能拾捡起一身骨血,替你们趟出一条路来。」
莫要告诉青娘和小侯爷。
青娘心思柔软,小侯爷少年意气,他们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待到你们重逢那日,便一起上路吧,踩着爹爹为你们铺的这条路,掀翻这腐朽流脓的赵氏江山,创建一个属于你们的新朝代。
笔触到了最后,似乎有几分颤抖,像是卸了力道。
「爹爹有愧于你们,你与青娘尚且年少,本应受父母庇护,承欢膝下,随心而活,为了我一己私心,将你们推上这险途,希望你们不要怪我。
还有你们娘亲,我尚在微末之时,她不离不弃,相守半生,无怨无悔,得妻如此,三生有幸,她与我相约共赴黄泉,碧落黄泉,死生不负。」
信纸末端,字迹潦草,勉强能辨认得出。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我狠狠擦了一把,仔细将信纸叠好。
「那便反!」
「赵氏欠我宋家和江家的债,也该算算了!」

-16-
我担忧地看着哥哥,「穆朵姐姐怎么办?」
哥哥沉默良久,「是我对不住她。」
穆朵是爹爹在翰林院的好友家的长女,是哥哥的青梅竹马。
哥哥还在京城的时候,两人就定下婚约。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哥哥会承接爹爹的衣钵,走上科考这条路,可谁都没想到,哥哥竟然追随老侯爷去了边关,成了一名武将。
他走的那年,穆朵正值及笄之年,哥哥从军五年,宋家覆灭三年,八年过去,穆朵姐姐已经二十有三。
自从宋家不复存在,我再也没跟穆朵姐姐说过话。
初时她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欲言又止,可我不敢面对这些真心对我的救人,每次都找借口溜走,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寻我。
直到我离开京城,都没再见过她,也没听说她婚嫁的消息。
我知道,她一直在等哥哥。
但穆朵她爹刚正不阿,是不可能让她嫁给一个反贼的。
哥哥杵着大刀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入京之日她若未嫁,我抢也要将她抢来做我的新妇。」
……
离家八年,终于把我温润如玉的哥哥折磨成了一个实打实的兵痞子。
懒得再说,我起身道:「我要去边关,找江云舟。」
拓跋智听后立刻起身。
「我也去。」
「拓跋真的杀手这么快过来,一定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大夏能做到这么快把消息递到西戍的人,只有那位陛下。」
他冷笑一声,「算盘打得倒是好。」
他对哥哥说:「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该你帮我了。」
哥哥点头应道:「你回去后自然有人帮你。」
拓跋智接过一旁递过来的缰绳。
我欲跟去,却被拉住。
「你不许去。」
我掏出在京城时收到的他的信。
「江云舟亲笔写的,要我去嫁给他,你凭什么不让我去?」
哥哥看着那行字,沉默良久,掏出纸笔,舔了舔笔尖,与江云舟一模一样的字迹出现在纸上。
「青娘,你怕是忘了,哥哥自小学别人的笔迹就能学得八九成相像。」
「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我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

-17-
哥哥掏出一沓信递给我。
信纸上染满了血迹。
我抖着手打开,都是江云舟的字迹。
一封一封,都是他离开京城后写给我的。
「青娘,路上风景甚好,可惜你不能同行。」
「手下的人不服我,今日我将几个将领都领出来揍了一顿。」
「边城这边风沙好大,但风景很好,是不同于京城繁华的美。」
「今天西戍又打过来了,我带着两千人将他们两万人追得满地乱窜,我是不是很厉害?」
「被占的城池我都夺回来了,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仗越来越难打了呢?」
「今天我抓到一个西戍兵,他说我们的皇帝早就把边境十城送给了他们,我不信。」
「军粮不够了,我打算去偷袭他们的王庭,此战若胜,我很快就能回京了。」
最后一封,几乎被血迹浸透,满眼都是暗红。
「青娘,我回不去了,你离开京城,找个人嫁了吧。」
我抖着声音问道:「我不信,这些信都是假的!」
「你说过江云舟还活着!」
「你告诉我你救了他!」
我推开哥哥,却被他拉住。
「我若不这么说,你现在已经嫁给赵寅了!」
「我是想救小侯爷,可是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赶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地尸体。」
「我没找到他,只找到了被沙子掩埋的这一叠信。」
「青娘,他已经死了,就像报给京城那样,尸骨无存。」
「你跟着我,我们一起打回京城,给他和爹娘报仇!」
我甩开他,抢过拓跋智手里的缰绳。
「我不信!」
「你今天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要去边城,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他!」
马鞭挥下去,马儿焦躁地在原地踢踏地面。
哥哥挡在我的面前。
「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你要去,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我没说话,一牵马缰,马儿平地跳跃,越过他的头顶,朝远方奔去。

-18-
多年不见,哥哥以为我还是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孩。
纵使听说了一些我的所作所为,也依然没有实感,只以为我是被环境所逼。
他不知道,在父母死在面前,他生死不知的时候,他所认识的宋采青已经死了。
我一路往北,拓跋智跟在我身后,再后面是哥哥派来的护卫。
这一路没有杀手,没有休息,我满心只有江云舟。
拓跋智也沉默了许多。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边城的时候是个傍晚。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看到了江云舟信中写的景色。
看着天边的一轮落日,我忍不住喃喃道:「江云舟,你在哪?」
我翻遍了边境十城,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不知为何,拓跋智也没离开,始终陪着我。
在最后一城的城门口,回望大夏最外面的一道城墙。
「拓跋智,带我回西戍吧。」
「我助你争夺王位,你帮我在西戍找到江云舟,好不好?」
「好。」

-19-
拓跋智的哥哥拓跋真,是现任可敦所出,是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他有游牧民族所有人的通病,认为女子就是货物,看到貌美的女子就想抢过来。
而中原女子,向来就是草原上男人都喜欢的,甚至生下拓跋智的苗兰儿也不止一次被骚扰。
所以在我随着拓跋智到了西戍之后,几乎王庭所有人都知道三王子带回来一个中原女人。
我随他跪在西戍可汗拓跋熹面前。
「父王,这女人是儿子给你带回来给你的礼物。」
拓跋熹拍着拓跋智的肩膀哈哈大笑,当晚就举行了盛大的欢庆会。
身为礼物,在酒宴上跳完一支舞后,明显感觉很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这之中以拓跋熹和大王子拓跋真的目光最为灼热。
一舞未完,我就被可汗拓跋熹搂进了怀里。
但另一道目光却一直盯着我,如影随形。
我斜靠在拓跋熹的怀里,将一杯酒送到他口中,酒液滴落,我抬头看去,正看到拓跋真舔了一下嘴唇。
酒宴散去,我扶着拓跋熹回了大帐。
拓跋熹已经老迈,几杯酒已经半醉,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去营帐门口要水的时候,被一只手拉了出去。
是拓跋真。
他不顾我的反抗将我拉到僻静处。
我挣扎反抗,却被他死死搂住。
灼热的呼吸喷到颈侧。
「可汗老了,辜负了美娇娘,不如让我疼你。」
我心里着急,暗骂拓跋智不靠谱,拓跋真都来这么一会儿了,他还不来救我。
拓跋真已经将脸埋到了我的胸前,我快要忍不住将他一脚踢开的时候,终于看到远处一个身影快步朝我走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拓跋智要派一个瘸子来?
瘸子跌跌撞撞,身形瘦弱,却过来一把揪住拓跋真的衣领,将他掀翻出去。
拓跋真倒在地上,瘸子还踹了他一脚,还要冲上去继续踢。
拓跋真反应过来,起身想打回去,此时拓跋智和他的手下终于赶来。
「大哥,你竟连可汗的女人也敢抢!」
一袭披风披上我的肩头,将我裹住。
「去可汗营帐,这件事必须让阿爹知道!」
「等等!」
我来到那个背对我的身影面前。
「你转过身来。」
拓跋智这才察觉到旁边还有人。
「你是谁?」
我绕过去,死死盯着那人垂着的头。
他还想躲,却被我拉住。
「放开我。」
「让我走。」
「求你。」

-20-
我不自觉地松了手,那人跛着脚跑开。
「那是谁?你怎么让他跑了?」
拓跋智要去追,被我拦住。
「没谁。」
反应过来的拓跋真一把揪住拓跋智的衣襟。
「好啊,你们商量陷害我。」
拓跋智丝毫不理会他的倒打一耙,拉着他就往可汗营帐走。
「我送给父王的女人,大哥趁着父王睡着把人拉走,我半夜巡逻,无意中遇到,大哥,你说我怎么办好?」
拓跋真还想挣扎,拓跋智让人将他捆了起来。
可汗大帐里,拓跋熹已经醒来,沉着脸坐在床沿。
「逆子,跪下!」
拓跋真跪倒地上,我扑倒在拓跋熹脚下的脚踏上,抱着他的腿呜呜哭了起来。
「王上,妾……妾只是去寻热水,就被大王子拉了出去,欲……欲行不轨之事……」
「王上,你可要为妾做主啊……」
拓跋真抬起头,瞪着眼狡辩:「他们陷害我,这女人,这女人故意勾引我。」
「阿爹,你相信我。」
我松开抱着的拓跋熹的腿,冲到一旁从刀架上拿起拓跋熹的刀,横在脖子前。
「王上,妾无以为证,只能一死以证清白了……」
「让王上和大王子生了嫌隙,是妾的不是,王上就当没见过妾吧!」
拓跋智也适时跪下。
「父亲,是儿子的不是,儿子不该……」
话没说下去,所有人却都明白了他后半句话的意思。
他不该怎么呢?
不该一片孝心给亲爹献美人?
还是不该在看到哥哥强迫亲爹的女人时站出来?
拓跋熹一脚踹在拓跋真的肩上,将他踹翻在地。
「孽障!」
随后一把夺下我手里的刀,将我搂到怀里。
「美人莫哭,我为你做主!」
我矫揉造作地伏在他怀里装腔作势,声音嚎得很大,实际上没几滴泪。
这是前两年我跟着江云舟逛青楼时学到的伎俩。
拓跋熹果然心疼,大吼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绑起来拖下去绑起来示众,不认错就不许给他水喝!」
拓跋真被侍卫拖下去时还在大喊:「阿爹,你被他骗了……都是拓跋智的阴谋……」
拓跋熹揉了揉眉心,「你们都下去吧。」
我扑到他怀里,嘤嘤说道:「妾害怕,能不能留在王上这里?」
拓跋熹搂着我,叹了口气:「你就是个妖精。」
男人最爱妖精,年过七旬的老西戍王也不例外。
第二天搂着我站在拓跋真面前的时候,拓跋真还死死瞪着我。
我吓得又往拓跋熹的怀里缩了缩。
我趁机看向不远处的草场,那里有一群奴隶在西戍人的皮鞭下劳作,其中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
草原上正午的日头比京城还烈,拓跋真已经被晒得奄奄一息,但看到我们还是挣扎着吼道:「阿爹,都是他们陷害我,我们都被这个贱人和那个贱种骗了!」
拓跋熹本就被我吹了一夜的枕边风,听他这么说更加生气。
「死不悔改,那就继续待在这示众!」

-21-
再次入夜,拓跋真还没被放下来。
拓跋熹睡前冷冷说道:「老鹰还活着,雏鹰就已经觊觎老鹰的东西,那就该受一点教训!」
我没说话,服侍他睡下。
老鹰垂暮,却还想压制雏鹰,那就只能逼得雏鹰将老鹰推下悬崖。
夜半,蒙古包外突然喊叫声震天。
老可汗惊慌起床,问道:「怎么回事?」
他起床拔刀,刚走到大帐门口,还没出去,就被迎面来的人堵在门口。
为首的正是大王子。
他身后还跟着可敦和支持他的一众大臣。
「阿爹,这是你逼我的。」
「你老了,只要你肯退位,回到北方的故乡去养老,我保证不会对你做什么。」
「只要我成了西戍的王,我保证会带领我们的勇士踏遍南方的土地,为我们西戍打下大大的疆土。」
「阿爹,岁月已经磨没了你的雄心壮志,除了美色,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胡说!」
没有人会容许儿子在自己面前这么说,尤其拓跋熹还是驰骋草原五十载的王。
他高高举起刀,「你做梦!」
「今天只要进了这个大帐的,全都要死!」
「阿爹,既然你这么固执,那就别怪做儿子的无情了!」
拓跋真一挥手,一群侍卫从帐外进来,将所有人围了起来。
我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就缩在了角落。
此刻被进门的士兵推出来跌在地上。
拓跋真将我从地上拽起,龇着牙:
「落到我手里,看我好好跟你算账!」
我跌在他怀里,一只手死死压在我的后背上。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低下头。
低下头,入眼只有刀柄在他的胸口,而刀刃已经被我插进他的心口。
压着我后背的手松开,垂下,我颤抖着手一步退到拓跋熹身边,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
「大王,大王,我杀人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我跪到地上,抱着他的腿哭了起来。
拓跋真身后被惊呆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可敦发出一声怒吼:「我的儿!」
「杀了这个女人,为我儿报仇!」
我吓得立刻躲到可汗身后。
那群人围在可敦和拓跋真周围,不知所措。
他们拥护拓跋真,已经得罪了拓跋熹,可是现在拓跋熹已死,靠山没了,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几人对视一眼,朝着我和拓跋熹的方向围了过来。
「你们要做什么!反了天不成?」
「大王,大王子说得没错,你已经老了,苍老的狼王应该被狼群驱逐,你也不该霸着可汗的位子不放。」
他们渐渐靠近,我心中着急,拓跋智这人竟没有一次靠谱。
他再不来,我真的要陪他这个老爹交代在这了。
我等得心焦,盯着大帐门望眼欲穿,可是身后却传来一声惊呼。
面前那群人的目光也都看向我身后,目光惊恐。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一杆红枪朝我的方向疾驰而来。
「手给我!」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手被拉住,身子一轻,被他拽到马背上。
马儿继续往前跑,前面的男人扬起长枪,毛毡被巨大的力道划开挑起。
我却无心关心这些,只是颤抖着死死搂住前面这人的腰。
「江云舟,你还活着。」
「真好。」

-22-
我们刚冲出大帐,就撞见了约定而来的拓跋智和他的部下。
见着我们,他微微睁大了眼。
「拓跋智,剩下的交给你,我们回去了。」
他抬起手,指着我前面的人,「这,这就是?」
我点头。
拓跋真已死,后续已经不需要我。
马儿飞驰,我搂着身前的人,喊道:「停下!」
江云舟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还是以前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
「小娘子喊这么大声,真吓人。」
我夺过他手中的马缰,勒马停下,翻身下马。
「下来。」
他还是稳稳坐在马上,我终于看清了他现在的模样。
黑了很多,也瘦了,衣衫破烂,面容憔悴。
他脸上笑嘻嘻地同我说道:「还不赶紧跑,青娘,你是想和我一起被抓回去做奴隶?」
「我孤身一人,可是护不住你的。」
他拉拉杂杂一大堆,却迟迟不肯下马,我没了耐心,又不敢强行去拉他。
「江云舟,我再说一遍,下马!」
「啧」真难伺候。
他想装出下马无碍,可最后还是在脚接触地面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我这是失误,刚刚把你拉上马还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管他的插科打诨,我冷下声音。
「走几步。」
听我这么说,他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江云舟,你过来。」
他脸上刻意伪装的笑也没了,显出一丝脆弱和不知所措。
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没过来,但我过去了。
我死死抱着他,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
「江云舟,你怕什么呢?」
「你不管什么样子,都可以救我。」

-23-
江云舟的腿断了。
是在战场上被身后人偷袭,跌下马摔断的。
身后之人皆是大夏兵士,也就是说,江云舟是被自己人暗算了。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忌惮我爹手里的兵权,没想到他竟然宁愿通敌,也要致我于死地!」
江云舟冷笑一声,「枉我临走前还将你托付于他,那时想必他就在想怎么让我死了吧!」
「我从前只以为我爹是被奸人所害,现在想来,也少不了他们父子的手笔!」
我握住他的手。
「赵寅内无治国之才,外无御敌之策,残害忠良,自毁长城,实非明君……」
他看着我,「你要说什么?」
我掏出了爹爹留下的信递给他。
「哥哥已在南方募兵。」
「小侯爷,你愿不愿意为万民,为自己,推翻这个朝廷?」
那一夜,江云舟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也没有逼他。
他虽然看似纨绔,心中却有大是非,逼不得。
我开始张罗着给他治腿。
那条腿断了太久,又没有及时医治,再拖下去,我不放心。
边境没有好医好药,但好在军医都善治外伤。
我们回到老侯爷当初所在的军队,军队里许多老将都是看着江云舟长大的。
当初得知江云舟的死讯,都恨不得冲到西戍去找人,可是却被朝廷以和谈为名阻止。
这次见他归来,一群大老爷们抱着哭成一团。
我着急他的腿伤,喊道:「军医呢?军医在哪?」
一个白胡子老头推开所有将军,急火火地跑了进来。
「都给我让开!」
进来之后,嘴里还念念叨叨。
「我当初就说我得跟着,你们都嫌我碍事,这下好了吧,还是要回来找老头子出手。」
不等我们说话,他就径自搭上了江云舟的手腕。
众人问道:「怎么样?」
老军医吹胡子瞪眼。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都出去!」
将军们知道这老军医的脾气,纷纷离开。
「裤子脱了!」
江云舟惊恐地看向老军医又看向我。
我识趣地出去,没过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
「怎么样?」
「断骨错位,想要恢复,只能断骨重接。」
我还没说什么,就听到门内江云舟沉声说:「那就断。」

-24-
为了以后的恢复,老军医说不能用麻沸散。
我守在一旁,握着江云舟的手。
他反而安慰我:「小爷是谁,区区断骨有何可惧?」
嘴上硬,但断骨之痛,难以忍受,江云舟疼得满头汗还是强撑着笑说:「不痛的。」
我也强堆出笑意:「你要是敢痛呼出声,我可是要笑话你的。」
江云舟始终没有喊出一声痛,最后却生生痛晕过去。
老军医说他身子亏损得太厉害,这一夜最为关键。
我守在一旁,过了许久,才听他梦中呓语道:「我。
该怎么办?」
「你守了一辈子,我守了半辈子,可是他们杀了你,还想杀了我……」
「爹,值得吗?」
他眼角落下一滴泪,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想念。
老侯爷当年鲜少出现在京城,大部分时光都在驻守边关,我也只见过他寥寥几次。
有一年马球会,京城的贵族小姐、郎君都去了,不少小郎君的父母也去了,只有江云舟孤身一人。
他自小桀骜纨绔,众人碍于他的身世表面对他恭敬,在球场上却数人围攻他一个。
少年不服,突破数次却还是被拦了下来。
这时周围传来惊呼,是老侯爷到了。
老侯爷回京述职,听说有马球会,出宫后直接赶了过去。
看到场边的父亲,后半场的江云舟有如神助,单枪匹马拔得头筹。下场的时候,老侯爷接住飞扑过来的少年,笑声疏朗。
「不愧是我江家儿郎!」
下一句话却是:「不过看来,我不在京中,诸位倒是忘了我江诸怀了。」
他冷冷扫视四周,一众官员噤若寒蝉。
大夏以文立国,这群安乐窝里的老爷少爷们早就忘了这份安乐是谁给的。
那时我就很羡慕江云舟,他有一个护短的父亲为他撑腰,而我爹只会板着脸教训我不知礼数。
后来我爹不顾京城的风言风语,答应了我和江云舟的亲事。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就一直很想嫁到江家,想试试在那样一个家庭中过的日子是怎样的。
大概闯祸了也不会挨打,打输了才会被骂。
我就这样坐在江云舟的榻边想,想了三日。
想京城那些事,想江云舟以后还能不能打马球、踢蹴鞠。
过了三日,江云舟醒了,可是京城却传来召他回京的诏书。
将军们义愤填膺,纷纷扬言要是知道哪个给京里传消息,就将他扔到戈壁。
内奸还没找出来,江云舟先醒了。
他撑着身子想要起来,我本想去扶他,却被他拦住。
「青娘,我曾说过回去娶你,也曾许诺陪你游历山河,可是都食言了。」
「但我说过的话都记得,我说回去娶你,就回去娶你,我要让京城的满朝文武都看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要让你堂堂正正成为我的妻子。」
他握住我的手。
「我答应你和你哥,一起推翻赵氏。」
「等到胜利那天,你会成为京城所有人都瞩目的新娘,我要让那些害了我们两家的人,都匍匐在地上,仰视我们的幸福。」
我也反握住他的手,「好。」
我扶着他出门,点将台上,他站得很稳。
台下的将士们都注视着他,但江云舟迟迟没有开口,良久过后,他朝台下躬身一礼。
台下将士连忙回礼。
江云舟勉强撑住身体,举起手中的诏书。
他轻笑一声。
「诸位知道这是什么吗?」
台下鸦雀无声,突然一声怒吼:「那群狗娘养的!别的不行,内斗没人比得过,这么快就送来了诏书,将军,不能回!」
这一声吼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台下陆陆续续又响起了接连不断的吼声。
「不能回!」
「将军失踪时不让派人去寻,如今死里逃生回来了,他们反应倒是快,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对!不能回!」
「将军,我们是江老将军带出来的兵,要是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今天,我们没能保护好老将军,但现在不能再让将军进那虎狼窝!」
「对!」
「不能回!」
……
江云舟再行一礼。
起身时开口道:「父亲的死诸位比我更清楚,我心怀疑虑,想要入京……」
台下议论声更大,更有不少老将大声反对。
「你若是执意要回去,我今天就替老将军把你那条刚接好的腿再打断!」
一声断喝落下,一个须发乱糟糟的汉子一步迈上台来。
他蒲扇大的巴掌眼看就要落在江云舟身上,被我眼疾手快地拦下。
「屠将军,小侯爷还有伤!」
他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却还是一巴掌轻轻拍在江云舟的脑袋上。
「你这副样子回去,怕是要被啃得渣都不剩。」
江云舟抱拳求饶。
「所以可不可以请诸位与我同去?」
下一巴掌差点落下来的屠将军僵在半空,哈哈大笑。
「好,老子就陪你走这一趟!」
台下诸位将军听到屠将军这声喊,纷纷冲到台上。
「将军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只带老屠不带我们!」
「就是!我们都要去!」
「对!都去!那群文人仗着我们朝中没人,成天不做人事,我早就咽不下这口气了!这次我一定要去!」
「将他们都赶来这里守着,看他们到时候还说我们是不做事的兵痞子!」
听着周围叽叽喳喳的吐槽声,江云舟再次躬身一礼。
「江云舟在此多谢各位叔伯。」
离开那日,城墙上站了满满的人。
虽然那日说都回去,但边城不能无人把守,终是有几个老将自请留了下来。
「放心吧,只要我们几个老家伙不死,西戍那帮蛮子就一步也进不来!」
虽未明说,但是这群老将早已都明白了此去为何。
大夏重文轻武,他们心里早就怨言颇深。
军粮不足、军饷拖欠、削减军费他们都熬下来了,只因为身后不止有昏庸的朝堂,还有大夏的百姓。
但老侯爷战死的时候,他们的心都冷了,不仅仅是对同袍枉死的痛惜,更有唇亡齿寒之感。
小侯爷来的时候,带了大批人马和粮草,他们又有了点希望,以为皇上终于开始重视武将了。
可是很快他们又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同样的招数又一次上演,只不过这一次江云舟侥幸活下来了。
江云舟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朝京城而去,此去不是应诏,而是复仇。

-25-
离开边城,陆续有南方的消息传来。
早就过了耕作的季节,南方至今滴雨未下,揭竿而起的百姓更多了。
更有山匪四处收买人马,看样子也想趁乱分一杯羹。
哥哥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个儒雅君子,我一直不理解父亲为何让他从军,如今我彻底明白了。
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的哥哥相较于别的武将多了一分书卷气,却没有文人的傲气。
混迹军队多年,他早已见识了普通百姓和兵士的艰辛。
渐渐地,他竟将南方的那些匪徒游兵都收拢起来,成了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
至此,赵寅终于慌了。
十三封讨伐书送来,从国家大义到民间疾苦,斥责我们愧对家国,端的是义正词严。
我坐在地上,随手拿过江云舟手里的诏书,一把火点了,架上去点干草木柴。
「今日我想吃鱼。」
江云舟从善如流地架上一条鱼给我烤着吃。
这一路我们几乎没受过什么像样的抵抗。
大夏的军队除了老侯爷的部下,还有北方的邵将军、西南的常将军、南边的阚将军。
邵将军是老侯爷的袍泽,两人一起从小兵做起,彼此救过对方的命。
出发半个月的时候,我们经过了北军驻扎的地区。
邵将军就拦在路中间,他身后是数万将士。
「云舟,你今天要过去,就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江云舟一脸不可置信。
「邵叔,为什么?」
「朝廷这么对你,这么对我父亲,你就视而不见吗?」
「你忘了十年前的事了吗?」
十年前匈奴从北方进攻,邵将军手下的人因为常年军粮不足吃不饱,逃走了许多人,无力抵挡。
纵使匈奴进犯的消息传到京城,那些文臣们连议三天,吵得不可开交,却迟迟不肯拨粮草。
邵将军手底下的兵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最后甚至把车轮拆成木棒当武器,但更多的是趁着夜色跑了。
最后朝廷的粮草也没到,老侯爷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匈奴兵包围,三万人只剩了二百……
那次战役,最后以老侯爷率兵击退匈奴收尾。
「十年前啊……」
邵将军一脸追忆,但随即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神情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我必定将你拦在这里!」
江云舟不理解,想要冲上去质问,却被我拦住。
「邵将军,此举是否为了妻儿?」
邵将军与我们不同,妻儿皆在京中。
不等他回答,我又问道:「若我说能护他们平安,你可否放我们过去?」
邵将军犹豫一瞬,缓缓摇头。
「不行。」
「我有妻儿,可我身后将士又何尝不是?」
「今日我若退,你可保我妻儿无恙,那他们呢?」
我沉默了。
我护不住所有人。
这些都是武将,大多家眷都在京城,若今日让我们通过,那改日他们收到的很可能就是家人的死讯。
这是亲情和同袍之情的博弈,在这场选择里,选什么都没错。
江云舟提起长枪。
「那便打!」
「邵叔,你我今日便堂堂正正地打一场,生死不论,只看输赢,如何?」
「好!」
两军对垒,声势浩大。
大战一触即发。
一声朗笑却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你们陛下的担心也太过多余了,根本不用我来,你们自己就要将自己打ťű̂ⁱ死了。」
所有人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是拓跋智。
他的旁边还有一个青年,面庞粗犷,皮肤黝黑,见此场景,笑得开怀。
「都说汉人精明,我看就是一群蠢蛋,不如我们趁此机会,直捣京城,到时候我和你共分这天下,可好?」
拓跋智嘴角含笑,眸子却冷了。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拓跋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挣脱江云舟的手,想要去质问拓跋智,转念一想又停下。
拓跋智看着我,目光柔和。
「大夏的皇帝答应我,只要这次我帮了他,就免了你的死罪,将你嫁给我。」
「你做梦!」
拓跋智勾唇一笑。
「我只要击败他,到时候你就只能嫁给我!」
旁边的青年转着眼珠子看了我们几人,啪啪拍着拓跋智的肩膀。
「好,拿下他们,到时候我要江山,你要美人,岂不快哉?」
拓跋智甩开他的手。
「美人我要,江山我也要!」

-26-
江云舟将我拉到身后,目光坚定。
「想要,尽管来拿!」
江云舟上马率先朝拓跋智冲过去。
两人相遇,目光里都是杀气。
两军混战在一起,我一直盯着江云舟,朝他的方向跑去。
他的腿还没好,还不能用力。
可还是晚了,突然江云舟全身颤了一下,我拼尽全力,也赶不上。
他就在我的眼前从马上跌了下来。
马儿嘶鸣,我飞扑过去,将他捞进怀里。
他死死抱着那条腿,几乎瞬间脸上就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拓跋智也下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江云舟。
「你输了。」
江云舟挣扎着还想起来。
「我输了不代表大夏输了,我死了也不代表大夏死了,我一人生死与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无关!」
他挣开我的手,将红缨枪杵在地上,强撑着摇摇晃晃重新站了起来。
「有种你就杀了我!」
我也起身,拉住他攥得死紧的手。
「还有我!」
拓跋智收起手里的刀,挑唇一笑。
「想死?」
啪啪两下,我只觉得后颈剧痛,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只在昏迷前模模糊糊听到拓跋智的自言自语:「想得美!」
再次醒来,我和江云舟已经被关在囚车里,朝着京城的方向吱吱呀呀地走着。
江云舟躺在我的腿上,还昏迷不醒。
我摸了摸他的腿,绑着的木板还在,我略略松了口气,可随即又紧张起来。
江云舟的身上传来不正常的热度,他发热了。
「来人啊,快来人!」
拓跋智闻声过来。
「怎么了?」
「他发热了,需要郎中。」
拓跋智嗤笑一声。
「再有两日就到京城了,死不了就行。」
说罢就打马离开。
太阳西斜,安营扎寨,我发现一串钥匙躺在不远处,趁着没人注意,我用树枝将其勾过来藏起来。
江云舟迷迷糊糊醒过来,他笑嘻嘻地裂开干裂的嘴唇:「青娘,大腿真软啊。」
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现在还有心思胡沁,我看到时候砍在脖子上你还闹不闹!」
他悠哉地将双手枕在脑后。
「人生不过三万天,胡闹一日算一日,想那么多干嘛?」
「再说了,这不有你吗?」
我悄悄将钥匙给他摸摸,他朝我摇摇头。
「唉,这有吃的有喝的,还不用自己走的日子真好啊。」
江云舟歪着头斜觑我,嘴角勾着一丝笑,让我摸不清头脑。

-27-
两日后到达京城,大军驻扎在城外。
赵寅亲自迎接到城门口,拉着拓跋智和突厥王子的手,装出一副亲热模样。
我和江云舟还被关在囚车里,看着三个人你来我往地推太极。
直到进了城,赵寅始终没看向我们,好像囚车里不是他几次欲杀而不可得的表弟,只是一个普通的囚犯。
但我太了解他了。
若说先皇杀老侯爷是为了社稷稳固,那赵寅怕是没那么简单。
他自私善妒,私利和公义混杂在一起,很难说得清哪边更重。
终于戏演完了,赵寅装模作样地朝着囚车走过来。
江云舟还躺在我的大腿上,赵寅过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呵,郡主,又见面了。」
「你要游历可以告诉朕,何必偷偷逃走?」
「枉费朕派了那么多人寻你……」
我坐着没理他,但他还不罢休。
「你又何必闹这么一遭,还搭上了你哥哥和小侯爷的性命。」
我挑眉看他。
「陛下这意思是说一切都是因为我?」
他挑眉,「自然!」
「你不愿和亲,又不愿入宫,却在逃出京城的时候被拓跋智擒住,拓跋智将你带回西戍,你又意外发现早已失踪的小侯爷,于是又趁着西戍王位更替和小侯爷一起逃了出去。」
「小侯爷在你的蛊惑下以为是朕要害他,竟联合你哥哥一起想要谋反!」
「公主,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我憋不住笑出声来。
「我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先不说,魅力竟也这般大。」
赵寅凑近,一手勾住我的下巴,几乎是要和我脸贴脸。
江云舟见状想要起身,被我按住。
「郡主,你若是同意入宫,我饶江小侯爷和令兄不死。」
挑着我下巴的手指湿冷黏腻,被我伸手抓住。
「可是听西戍王说,你答应只要他肯助你平定叛乱,就将我给他……」
「我若入宫,你就不怕西戍王助你变打你?」
「陛下,你现在可没有第三个侯爷帮你了。」
他似是很自信,眼神中不易察觉地露出一点轻蔑。
「你以为我就没有准备?」
「陛下英明,只是不知你将如何处置我兄长和小侯爷?」
他笑得更加开心。
「只要你在我手里,他们到时候还不是任人拿捏?」
他打算得很好。
可惜……
我攥着他手指的手猛地往后反折。
「啊!」
一声惨叫在耳边响起。
我一脚踹开囚车的门,居高临下看着疼得跪在地上的赵寅。
「陛下,我挑食,你这样的人渣我咽不下。」

-28-
赵寅攥着手指退回,颤抖着抬起胳膊指着我。
「杀了她!」
「他们都杀了!杀了!」
在他退回去的一瞬间,一群侍卫围上去将他护在中间。
侍卫闻声想要上前,拓跋智却挡在前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寅。
「陛下,他是我的女人,你有什么权力杀她?」
「拓跋智,你不要以为你成了西戍王朕就怕了你,你现在是在大夏!在京城!」
「不要说你的女人,即便是你,对朕不敬,朕也是杀得的!」
西戍人和匈奴人本就容易冲动,一听这话顿时都举起武器,叽哩哇啦地叫起来。
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赵寅何时受过这种气。
「给我把他们都拿下!」
「既然不识相,那就都留在这里吧!」
一群士兵将我们团团围住。
京城早就被赵寅派人团团围住,消息送不出去,京城的侍卫也都已经安排妥当,在自己的地盘上,他安心得很。
我被他一把拽过去,被他掐着下巴,他将我箍在怀里,强迫我看向四周。
「宋采青,你看吧,你终究只能是我的。」
「刚刚朕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不知好歹,既然如此……」
他一挥手,「就地格杀!」
「得手者封千户!」
侍卫蜂拥而上,生怕晚了一点就抢不到这天大的功劳。
趁着赵寅不注意,我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他的手。
他吃痛将我甩在一边,「找死!」
一个年轻侍卫竟真的举刀砍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看向江云舟,不知何时,他的那杆红缨枪重新回到他的手里,看到我遇险,心急之下直接将枪掷了过来。
红缨枪直插进那人胸口,带着他直接跌出去一丈远。
我爬起来朝着江云舟ẗũ̂₅飞扑过去。
中间还有人要来挡,被一把大刀挡了ṱŭₖ回去。
拓跋智举着大刀朝江云舟喊:「这是另外的价钱。」
江云舟将我拥入怀中,上前一步拔出长枪。
「没问题!」
我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个,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来不及深究,我拿起倒下侍卫的刀。
「不用管我,我可以自保!」
他的腿还没好利索,行动间还有点吃力,我不能给他当累赘。
江云舟看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厮杀。
但我们人终究是太少了,面对无穷无尽的京城守卫,最终还是寡不敌众。
赵寅的人将我们包围在中间,赵寅在护卫的身后一脸嘚瑟。
「赵寅,你就不怕背上背信弃义、滥杀忠臣的千古骂名吗?」
「杀了你们,朕就是大夏朝最英明的皇帝,到时候人人都只会称颂朕的功绩!谁还会在乎朕杀了谁,又为谁而杀!」
他一挥手,包围着我们的侍卫慢慢朝中间靠拢。
我和江云舟牵着手,他安抚道:「放心,我们不会输。」
赵寅听到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表弟,你还是这么自信得令人生厌。」
「你可知道,就是你这份张扬恣意害了你自己!」
「少时父皇时时在老侯爷和重大臣面前赞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那你肯定不知道父皇临终前对朕说了什么吧?」
「他让朕发誓,一定要除掉你!」
「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一柄剑直直插在赵寅的左肩。
哥哥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先皇有没有告诉你,万一除不掉小侯爷你如何保命?」

-29-
我猛地回头,「哥哥?」
哥哥安抚地朝我笑笑。
「宋琢玉?」
赵寅神色阴沉地看着我们身后不远处的哥哥。
「你竟然回来了。」
转而他又笑了。
「你回来了又如何,不过是一起送死罢了!」
哥哥只是听着,神色没有丝毫波动。
他只是一挥手,紧闭的城门发出轰隆的响声,从背后重新开启。
数不清的士兵从城门涌了进来。
与此同时,京城百姓紧闭的大门也在接连不断的「吱呀」声中打开。
各家各户的青壮也都拿着菜刀、锄头之类的出来,虎视眈眈地看着赵寅和他的侍卫。
更有不少侍卫看到了出来的人中有自己的父兄,拿着手里的刀不知所措。
渐渐地有人偷偷退后几步,跑了。
逃跑只需要出现第一个,就会接二连三地有人离开。
等到赵寅发现的时候,他身后的人已经跑了大半!
「混账!」
「你们这些人,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江云舟嗤笑一声。
「你还是好好想想你想埋哪吧!」
他勾唇一笑。
「夫人你说呢?」
我一脚踹过去,「胡喊什么!」
他躲过去,娇嗔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不认!」
懒得跟他胡闹,我看向哥哥。
哥哥却没看我,而是皱着眉,像是有什么想不明白。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赵寅,我也察觉到了诡异。
赵寅可谓是山穷水尽,可他却丝毫不慌。
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
只见他缓缓回头,朝着不远处皇宫的方向露齿一笑。
「宋琢玉,你看看那……」
看向那里的时候,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是穆伯伯一家。
「宋琢玉,你以为他们逃出京城我就没办法了?」
「你死,或是他们死,你选一个。」
哥哥没做声,赵寅还在一脸得意地看着他。
「事到如今,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要你死!」
满城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哥哥。
「哥哥,不要,求你。」
突然,江云舟轻轻拍了下我。
他松开我朝着赵寅走去,却不像以往那么吊儿郎当。
随着他越来越近,赵寅开始往后退。
「你别过来,那可是宋采青亲哥哥的心上人,若是因为你死了,你以为你还能娶到宋采青吗?」
江云舟停在离他一丈的地方。
「如果今天这里只会死一个人,那就是你!」

-30-
远远地,只见城墙上出现了几个人,看模样是个妇人。
那妇人不知怎的竟突破重重包围到了宫墙上。
然后她就在众目睽睽下,揪住了赵寅侍卫统领的耳朵。
那妇人就这么在所有人的眼下,揪着侍卫统领下了宫墙,穆家老少随后也跟着走了下来。
「你做了什么?」
赵寅死死瞪着江云舟。
江云舟嘴角含笑,并不理他。
「你做了什么?」
赵寅的眼睛血红,像是要吃人一般朝着我们就要冲过来,却被拦下。
那妇人一路揪着侍卫统领的耳朵过来,一甩手将侍卫统领推到江云舟面前。
「小侯爷,这个孽障随你处置!」
走得近了,我才发现,面前的妇人竟是京城里摆馄饨摊子的那个刘婶。
「要不是当初老侯爷看咱们家可怜,你哪有机会进宫,现在竟要帮着人害小侯爷!」
「还有你弟弟,要不是宋大人帮忙找书院,出束脩,哪里能考得功名,娶得贤妻!」
「你个孽障,竟敢朝着恩人举刀,我今天不如打死你一了百了!」
说着果真发了狠地捶打地上男人的后背。
「我今天就打死你,省得以后人家戳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们忘恩负义!」
我忙拦住她。
「刘婶,不是他的错,他听令行事而已。」
「还得多谢你帮李婶和小翠还有江管家他们出城。」
李婶抹了把眼泪,又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才握住我的手。
「宋大人和老侯爷都是善人,又帮了我家那么多,这点小事算什么,就是叫老婆子用自己的命,老婆子也是不惜的。」
啪啪的掌声在一旁响起。
「哈哈哈哈哈……」
「父皇,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口中的忠臣良将,他们早就伺机收买人心,图谋不轨了!」
「你说得对!他们都该死!」
「是儿子无能,不能杀尽他们,断送了祖宗基业!」
赵寅突然侧身,一把拔出肩膀上的剑。
江云舟见势不妙,长枪出手,将剑挑落,然后狠狠一下拍在赵寅后背上。
赵寅被他拍得生生吐出一口血,趴在地上不动了。

-31-
赵寅落败,昔日那些帮他算计谋害老侯爷和江云舟的朝臣们倒是一反常态,挨着个儿地来表忠心。
但是我们现在没空见他们。
我和哥哥还有江云舟正一脸严肃地坐着。
哥哥「砰」的一下拍到桌子上。
「要不是老子出生入死救了你们两个兔崽子,你们早就去见爹他们了!」
我忙挤出谄媚笑容。
「我们这也是为了报答哥哥的大恩大德,要不是你来得及时,今日事也就不用在这推脱了……」
他指着我的手指直抖。
「你,你个泼皮!」
转而指着江云舟,「都是你带坏了我温婉贤淑的妹妹!」
江云舟痛快承认。
「是,我的错,你看看令妹这副样子,哪里有半点皇后该有的做派,要真当了皇后,岂不是要被啃得渣都不剩?」
「再说我真的不是那块料,让我打仗可以,当皇帝真的不行。」
「哥哥,这位子真的非你莫属,你得帝师亲身教导,又在边关待了多年,文武双全,非你莫属!」
哥哥气得一甩袖子,「谁是你哥哥!」
最终我和江云舟是被轰出门的。
夜里,我和江云舟便在馄饨刘婶的帮助下逃出了京城。
据说哥哥第二日发现我们逃走,想依法炮制,却被前朝大臣堵上了门。
哥哥登基那日,我和江云舟已经到了江南。
这一路鸟语花香,草木依依,已初见繁茂。
哥哥在江南的时候不仅征兵,还组织他们治理灾害,帮助农耕,后来一场大雨,让这片土地彻底活了过来。
在路上,江云舟才细细和我讲了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早在逃出西戍那晚,他就料到了赵寅会找西戍帮忙,就已经和拓跋智谈好了一切。
至于相遇时候的那一幕,那是他们演的一场戏,一是为了演给赵寅的探子看,二是为了不和邵将军打起来。
我问他:「那你许诺了他什么?」
江云舟罕见地脸红了一下。
在我的瞪视下才不甘不愿地开口:「我告诉他我当了皇帝,就跟他开互市,通农桑,允许两族通婚……」
最后直接自暴自弃道:「反正我觉得问题不大的都答应了。」
……
「难怪你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出京,难怪你打死不当这个皇帝!」
我有点同情在京城的哥哥了。
既然说开了,江云舟便无赖到底:「反正做皇帝的又不是我,到时候大舅子不承认就行了。」
我只希望哥哥能像他这般无赖。

-32-
哥哥大婚之前,我和江云舟从江南赶了回去。
哥哥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拔剑要砍他。
吓得江云舟躲在我身后。
「哥,哥,杀了我你妹妹就要守寡了!」
哥哥看了我一眼,这才不甘不愿地收回剑,可却一直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
大婚前一日,我正跟穆姐姐说悄悄话,就见几个嬷嬷进来。
我只以为她们是因为明日大婚和立后大典而来,并未当回事。
可是她们竟直接走向我,什么都不说,直接架起我就走。
身后的穆姐姐追了几步就被拦了下来。
她们将我塞进轿子,直到轿子停下,我才发现,面前就是哥哥的寝殿。
此时哥哥正一身明黄色龙袍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他虽然装得面无表情,可我明明从他嘴角微微的弧度中察觉出了他的得意。
他指着我,「明日, 你出嫁!」
啊?
啊啊?
啊啊啊?
直到试完喜服后, 我才回过神。
我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宋琢玉, 你别以为你当了皇帝我就不敢杀你!」
哥哥笑呵呵地将我从身上扒拉下来,似乎心情极好地坐下,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我也坐好,过了许久, 他才开口:「采青, 我给爹娘报仇了。」
我没说话, 只等他继续说。
「那些人, 我将他们关进天牢,将他们的名字写在竹签上, 放进签桶里, 每日抽一根,抽到了就让他们自己抽刑罚。」
他勉强笑了一下,继续说:「我告诉他们, 若是抽到免罪的签子,可以自己活,也可以让与他人。」
我问他:「那他们还有活着的吗?」
「都死了。」
我没问他们怎么死的, 只是问道:「那里面确实有免罪的签子吗?」
哥哥递过来一个签筒, 我倒出来, 里面竟全部都是免罪。
我不敢想我温润如玉的哥哥做这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只能凑近抱住他。
「哥哥, 我要十里红妆,还有田产、铺面、珍宝玉器,你骗我出嫁,这些一点都不能少!」
「泼皮无赖!」

-33-
第二日天还不亮,我就被一群嬷嬷从被窝里扒拉出来送到了公主府。
梳妆打扮后,可我却没上花轿。
而是被安排在公主府等候。
一个嬷嬷替哥哥传话:「陛下说了, 公主金尊玉贵, 没理由嫁到别家。」
「要想和公主在一起, 就老老实实嫁进来!」
到了吉时, 一顶大红花轿被抬进公主府, 我满心忐忑地掀开轿子,出来的却是穆姐姐。
她朝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到了僻静处,我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穆姐姐道:「你哥那个混账竟当真以为我理所当然就得嫁他,凭什么!」
我沉默下来,突然发觉,所发生的一切对于穆姐姐来说确实是措手不及。
「只说了一句要当兵, 就一去五年。」
「你家出事他不知道我多担心他,他活着竟然一丝音信都不告诉我!」
「要不是宋伯伯提前给我爹留了一封信, 我们就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好奇地问道:「所以你们是看了我爹的信才离开京城的?」
穆姐姐点头。
我哥真的太过分了!
我问穆姐姐:「那你想做什么呢?」
穆姐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想出京城, 到处去看看!让他也知道知道等人的日子有多难熬!」
我一拍手:「好!那我们就逃婚出京!」
一刻钟后,京城的大街上出现两个清秀的小公子。
半个时辰后, 我和穆姐姐出了京城。
一个时辰后,京城封闭,据说京城混进了贼人,把皇后娘娘和公主掳走了。
我和穆姐姐一人一马, 离京城越来越远。
此去天地广阔,我们想去看看。
这次让那两个臭男人知道,等待的日子有多难熬!
媳妇有多难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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