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开并蒂

为庆贺裴景川高中状元,我打了株一人高的纯金并蒂莲送他。
状元游街时,他摘下头顶簪花,却抛给站在我身侧的庶妹。
周围起哄声一片,庶妹羞红了脸。
此时恰逢镇北军班师回朝。
我拖着并蒂莲走到军前,挑了个浓眉大眼的银甲小将军,朝他甜甜一笑:
「小将军,这并蒂莲花送你,祝贺你凯旋!」

-1-
「直娘贼,这小白脸状元排场真大!」
「那些女人的尖叫声吵得我脑壳疼,竟比敌军的擂鼓声还厉害。」
「要我说,将军你比新科状元俊多了,咋就没姑娘给你丢花丢手绢?」
「我老张替你不服!」
骑在军马上的壮汉嗓门洪亮,引得身边人频频侧目。
我循着人群的视线看去,目光立刻被他身侧的银甲小将军吸引了。
小将军年纪很轻,看着也就二十不到的模样。
剑眉星目,五官凌厉,皮肤是健康的麦色。
整个人犹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令人不敢直视。
我这才恍然想起,今天是镇北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镇北军在外征战多年,是大梁和蛮人之间最坚固的屏障。
前两个月听闻镇北军大捷,顾老将军的孙子顾北辰一箭射死了北蛮人的首领。
将北蛮人彻底赶入草原深处,换来了边境最起码二十年的太平。
只可惜朝廷重文轻武,对这些劳苦功高的将士并不重视。
就连班师回朝,也是让他们从西门进入。
这不,和打马游街的新科学子们撞了个正着。
「小姐小姐,是裴公子,啊啊啊快看啊!」
丫鬟连翘兴奋地摇晃着我的手臂,差点将我推进镇北军缓慢前行的队伍中。
「别摇别摇,我看见了。」
我扶稳头上乱晃的金步摇,神情淡然,其实心里比连翘还激动。
新科状元裴景川,可是我未过门的夫君!
两家正在议亲,只等他高中,便要定亲,喜上加喜。

-2-
「状元郎,我今年十七,家财万贯,你若把头顶簪花送我,我就带着百亩良田嫁于你!」
「呸,百亩良田算什么,状元郎,送我送我,我把隆安街的十个铺子送你!」
丫鬟连翘嘴都气歪了。
「这些不要脸的,竟然敢虎口夺食!」
「谁不知道,状元郎是我家小姐的人!」
本朝风俗,状元郎游街那天,未成婚的小娘子们可以当街捉婿。
若状元郎同意,便摘下头顶簪花赠送。
传闻被状元郎赠花的女子,可以一生顺ƭū́₈遂。
连翘撸起袖子,双手放在嘴侧呈喇叭状,气吞山河:
「裴公子!我们家小姐在这里!」
这一声如猛虎咆哮,震得整条街的人都安静下来。
镇北军里那个满脸胡渣的壮汉张大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的娘哎,这小娘子嗓门比军号还响亮,不来俺们军里当哨兵,可惜了。」
我摸了摸快要被震聋的耳朵,心中十分得意。
连翘不愧是我精心挑选的一等大丫鬟,就是能干。
听到声音,裴景川怔了一下,随即扭头向我看来。
看到我时,他的眼眸倏然发亮,嘴角也噙起一抹笑意。
清隽的少年郎骑在白马上,红艳艳的状元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整个人似乎都发着一层华光。
随着他这一笑,周边响起一片抽气声。
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呼喊声更热烈了,似乎要掀翻这京城。
裴景川勒住缰绳,调转马匹的方向,朝我缓缓走来。
连翘得意扬扬朝身边的人炫耀:
「状元郎是我们未来姑爷!」
「哈哈哈哈,羡慕吧,羡慕也没用!」
「谁叫我们小姐眼光好呢!」
「别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是我们小姐的。」
「啊啊啊状元郎在摘头顶的簪花了,哇他来了他来了,他……」
声音戛然而止。
连翘像被看不见的厉鬼掐住脖子般,大张着嘴,张扬的笑意僵在脸上。
她的眼神由兴奋转为惊恐,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3-
确实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裴景川俯下身子,眼眸含笑,伸手取下簪花递给路边的一个姑娘。
姑娘吃惊得捂住嘴,一双翦水秋瞳中泛着惊喜的泪花。
此时一阵清风吹过,带落了树上的桃花。
俊美状元郎,清丽小娘子。
红的衣,白的马,绿的裙,粉的花。
勾勒出一幅绝美的状元赠花图。
好好好,真是好一对奸!夫!淫!妇!
连翘揉了揉眼睛,愤怒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小姐,是奴婢看错了吗?」
「裴公子,这是把簪花送给了二小姐?」
此时春意正浓,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却觉得遍体生寒。
裴景川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和他议亲的人,是我。
他把簪花送给未来小姨子,是几个意思?
「清雪妹妹,祝你一生平安喜乐,康健顺遂。」
宋清雪仰起头,泪眼莹莹回望着裴景川。
她伸出手,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缩回。
楚楚可怜的眼眸中,带着三分渴望,四分钦慕,还有五分惧意。
「裴,裴公子,你不必为我这么做的。」
「要是被姐姐知道了,她该怪我了。」
裴景川皱起眉,翻身下马,强硬地把簪花塞进宋清雪手中。
「有我在,她不敢。」
我不敢?
他为什么觉得我不敢?
我外祖家是皇商,只有我娘一个独女。
我娘嫁给父亲后,外祖父把大半家产都做了陪嫁。
我娘成亲七年才生下我,从小就把我疼得眼珠子一般,也养成了我骄蛮跋扈的性子。
我那些堂兄弟,还给我起了绰号,背地里都叫我「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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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裴景川听闻这绰号时,十分吃惊。
随即又笑着和我大堂兄说:
「什么虎姑娘,我看宋嘉月,最多是只小狸猫。」
是啊,在别人面前飞扬跋扈的宋嘉月,在裴景川面前,确实乖巧得像只猫。
他不喜欢我总是骂人,我便收敛脾气,学着温柔小意。
他不喜欢我总往铺子跑,说我满身铜臭,我便每天花两个时辰读书写字。
就算这样,裴景川也常常不满。
他嫌我说话嗓门太大,不够端庄。
嫌我穿的衣服太过华丽,不够素雅。
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几句话,便是:
「嘉月,你应该多同你二妹学习。」
「清雪真是人如其名,清丽脱俗,冰雪聪明。」
「不愧是名满京城的才女,你要是有她三分乖巧懂事就好了。」
外祖父常说,挑货才是买货人。
我便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以为裴景川只是想磨一磨我的性子。
可眼下,他似乎有些磨过火了。
看来是我,惯坏了他。
「这狗东西。」
我一把拽住准备冲过去的连翘,眸光冰冷:
「别在大街上吵架,太难看了。」
两姐妹为抢一个男人吵架,传出去,我建安伯府的脸面往哪搁。
好像我们伯府的女孩,多嫁不出去似的。
「你去,把我准备的并蒂金莲拉过来。」

-5-
众人都在津津有味地观看状元郎赠花,喧哗的街上出现了一瞬的寂静。
我清了清嗓子,朝立在一边看戏的镇北军高声喊道:
「顾小将军!」
「恭喜顾小将军凯旋,这株并蒂金莲,是我送给你的贺礼。」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我看来。
顾北辰身侧那个壮实的副将,视线尤为火热。
「哗啦~」
连翘一把扯掉红布。
车板上,一株六尺高的并蒂金莲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夺目的金光。
这是一株纯金打造的并蒂莲。
莲花的底座是一只尺寸惊人的金盆,盆上还刻着同心锁的纹样。
大街上响起一片抽气声。
那位张副官大张着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我滴个乖乖!」
「这,这金莲,怕不是有一百斤重?」
连翘高昂起下巴,伸出葱白的手指点了点那金盆:
「这金盆就重九十多斤呢。」
「整株金莲,一共重两百二十二斤。」
所有人都在心里飞快地换算。
围观群众中,脑子好的已经算了出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声:
「是三万九千六百两白银!!!」
状元郎再好看,还能有金子好看?
无数人朝我们挤来,一双双灼热的视线恨不得把那金莲都烧化。

-6-
顾北辰坐直身体,一双锐利的凤眼紧紧盯着我。
「姑娘可知,我手下一名精兵,一年到头的俸禄也才十五两银子?」
连年征战,朝廷没什么多的银子。
兵部每次向户部讨钱,户部都要找各种理由扣掉一些。
顾老将军无奈,只能拿自己私房贴补。
补来补去,口袋里穷得叮当响。
听说将军府的侍卫,好多都在外头打零工,还有在码头扛包的。
「姑娘,宋姑娘~」
裴景川的书童青砚费劲地从人群中挤出,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姑娘可别开玩笑了。」
「那金莲是并蒂莲,底座又是同心锁,哪能随意送给其他男人?」
「过了明日,我裴府便会遣媒人去宋府下定。」
「姑娘这般任性,只怕我们家夫人知道,心里会不高兴的。」
看来我真是对裴景川太好了。
连一个下人,都可以当众来下我的脸。
「放你娘的屁!」
连翘双手叉腰,唾沫星子喷了青砚一脸。
「我呸!」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我家小姐面前说教?」
「我家小姐的东西,乐意送给谁就送给谁!」
「你还知道并蒂莲,那你知不知道送簪花是什么意思?」
「就许你家少爷发骚,不许我家小姐宝贝赠英雄了?」
「给我滚一边去!」

-7-
我看都没有看青砚一眼,而是将头扭向顾北辰:
「顾小将军,我家丫鬟也说了,宝贝赠英雄。」
「这是我的心意,是宋家的心意,也是我大梁万千百姓的心意。」
顾北辰翻身下马,动作极为潇洒。
他走到我身前,我才发现他个子很高,我得努力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顾某,谢过宋姑娘。」
顾北辰收了礼,他的副将笑得见眉不见眼:
「宋姑娘,我家将军年方十九,能文能武,绝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红颜知己!」
「俺们将军府,连只苍蝇都是公的!」
「我们将军还未婚配啊!宋姑娘!」
听到这话,顾家军沸腾了。
一个个军汉人往前走着,脑袋却全都扭过来看我。
不但看我,还扯着嗓子高声叫喊。
「看看我们将军啊,姑娘!」
「我们将军还是童子之身啊,姑娘!」
「我们将军身体倍儿棒,骑死过三匹烈马!」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有些羞窘,拉着连翘落荒而逃。
裴景川黑着脸骑在马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春风得意。
青砚站在裴景川身边,有些不满地小声抱怨着:
「少爷,你这是干嘛?」
「我听说为庆贺你中状元,宋姑娘给咱们府所有下人都准备了赏银,一人十两呢!」
「现在看来宋姑娘是真的生气了,连金莲都送了人,我们的赏银肯定也飞了。」
赏银自然是飞了。
我让连翘把之前准备好的银子,都送去了将军府。
我得让裴景川知道。
我对他的好,随时都可以收回。

-8-
裴景川游街完,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来找我。
他带着满身怒气,一开口就是责问:
「宋嘉月,你在发什么疯?!」
「我不计较你送银子给别人,可那是并蒂莲!」
「你不会不知道,并蒂莲代表什么意思吧?」
我盯着他因为愤怒而愈发明亮的双眸,冷声问道:
「那你呢,你为什么送宋清雪簪花?」
裴景川有些不悦:
「这怎么能一样呢?」
「我对清雪,毫无私情。」
「我只是怜惜她身为庶女,在府中生存不易。」
裴景川说,他那日来府中找我,恰好碰到宋清雪在花园中暗自垂泪。
我父亲家虽然是伯府,但早已败落。
整个伯府的吃穿嚼用,都是靠我娘亲的嫁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伯府上下,从老伯爷到丫鬟小厮,都要看我娘脸色行事。
刚成亲那几年,我父亲根本不敢提纳妾的事。
纳了柳姨娘,也是机缘巧合。
在一次花宴中,我父亲不慎落水,是柳姨娘救了她。
我娘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这门婚事。
毕竟柳姨娘,算是我父亲的恩人。
那天宋清雪在哭,是因为她攒了好久银子买了只翡翠簪子。
连翘看那簪子好看,便央求我送她一只。
恰逢我那天心情好,便送了连翘一整套。
一支簪子,一对耳环,外加一只镯子。
「建安伯府只知大小姐,不知二小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哪怕是你身边的丫鬟,在府中恐怕都比清雪更有脸面。」
「她作为一个千金小姐,却过得如此谨小慎微,实在是不容易。」
那日不管裴景川如何安慰,宋清雪只是捂着嘴一味地哭。
情急之下,裴景川提出要把状元帽上的簪花送她,宋清雪才破涕为笑。

-9-
说到这,裴景川叹了口气,上扬的凤眼中满是怜惜:
「你今日一出手,就是几万两银子。」
「可清雪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也才二十两。」
「你什么都有了,何必还跟清雪去计较这一朵簪花?」
「宋嘉月,你可否大气一些?」
我都快被气笑了。
「裴景川,我没记错的话,你那庶妹,一个月不过二两银子月例吧?」
「就算是你,裴家长子嫡孙,也就是十五两一个月的月例。」
「你去满京城打听打听,除了我家,还有谁会给一个庶女二十两月例?」
裴Ṱŭ̀₈家清贵。
清贫的清,自以为贵气的贵。
家中出了好几位翰林和祭酒,虽有文名,却是两袖清风。
而且,裴景川父亲还是个画痴。
每月的俸禄,大半都拿去买了那些古董字画。
裴母是个脑中有成算的,一早看明白了文名不能当饭吃。
一开始,是她有意向我家提亲。
她图我家的钱,我图裴景川的貌和色。
刚开始对这桩婚事,裴景川是十分抗拒的。
可我这人,从小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他越不愿意,我越想折下这朵高岭之花。
在我锲而不舍地努力下,ṱü₉裴景川终于接受了我。
可他似乎有些搞错了。
我对他千依百顺,是折下他的手段之一。
而非爱他爱到,低到尘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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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钱,裴景川生气了。
好看的眉毛拧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柔和清润的嗓音中也带了三分冷意。
「宋嘉月,我家是没有你家有钱。」
「你外祖家世代皇商,手中还握着几条海运航线,日进斗金。」
「可清雪毕竟是你妹妹,是这府中堂堂正正的二小姐!」
「就是因为你们苛待她,我才赠她簪花的。」
「我是在替你这个做姐姐的补偿她,你懂不懂?」
这么恶心的一段话,裴景川却说得大义凛然。
连翘用力咬着唇,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
「裴少爷,我家老爷的俸禄,养活他自己都不够。」
「养柳姨娘和二小姐的钱,可都是我们夫人出的。」
对于连翘的插嘴,裴景川十分不满。
不过他自诩教养好,从来不会对下人疾言令色。
当下只是瞥了连翘一眼,淡淡道:
「既然二小姐唤夫人一声母亲,夫人就应该一视同仁。」
「我最看不得不公正之事。」
「宋家如果要和我裴家成婚,就应该知道我裴家最重名声,是断然容不得这种苛待女眷之事。」
也许是觉得自己话说太重了,裴景川又放缓语气。
「嘉月,你既然是做姐姐的,就应该有做姐姐的样子。」
「你有的,清雪也应该有,这才像样。」
「传出去,别人也会夸赞你母亲公平公正,说你们家风好,姐妹和睦。」
「你是不是在备嫁妆单子了?」
「应该让你母亲一模ẗũₘ一样准备两份,不能厚此薄彼,让清雪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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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是我府中最伶牙俐齿的丫鬟。
我自小跟着外祖父经商,也算得上是巧舌如簧。
可我们两人却木头一样站着,脑中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景川知道我的嫁妆有多少吗?
我外祖家只有我娘一个女儿。
我娘,只有我这一个孩子。
外祖父和母亲都说了,等我成婚,便把家中八成家产都给我做陪嫁。
裴景川薄薄的嘴皮上下一张,竟是我要把外祖家的钱分宋清雪一半?!
凭啥?
就凭他长得俊?
这京城,长得俊的男人多了去。
今天见着的那个顾小将军,就十分不错。
不但俊,还十分英武。
而且还能骑死三匹马……
见我和连翘沉默不语,裴景川自以为说服了我。
「好了,天色已晚,我不适合在府中长留。」
「我先走了,你记得让你母亲升一下清雪的月例银子,不可比你的少。」
说完便甩着衣袖,翩然离去。
等我和连翘回过神来时,花园中已经只剩下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小姐。」
连翘欲言又止:
「你有没有觉得,裴公子似乎,脑子不太好?」
「脑子这么不好,也能中状元?」
「那要是我参加科举,是不是也能得个探花榜眼什么的……」
连翘仰头望月,浮想联翩。
我翻了个白眼。
就她那一手狗爬字,还想中榜眼。
我去还差不多!

-12-
宋清雪和柳姨娘跪坐在正厅中,已经跪了有一盏茶的时间。
母亲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上的翡翠手串,斜斜睨了一眼宋清雪。
「听说,你想要升月例银子?」
其实一开始,母亲对宋清雪并不差。
她虽然厌恶柳姨娘,却不会去为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儿。
柳姨娘是父亲的远房表妹,对我们家的情况不太了解。
她只看到父亲有爵位,母亲是个商户。
父亲又挥金如土,便被这伯府的富贵迷了眼,一心想要嫁入伯府。
当初父亲落水,便是她买通伯府下人,主动推父亲落的水。
进府后柳姨娘很快有了身孕。
她见母亲成亲多年只有一个女儿,一心认定自己怀的是儿子,觉得整个伯府都应该是她孩子的。
被母亲结结实实收拾了几顿,加上她生的又是女孩,这才安分不少。
只是安分没几年,她又煽动宋清雪和我争抢。
宋清雪原本的月例,是二百两。
直到她五岁那年,因为和我争抢一个九连环,把我从假山上推落。
幸亏有连翘,毫不犹豫抱着我一起滚下假山,当了我的肉垫。
我一点事情没有,连翘摔断右手臂,还断了四根肋骨。
连翘因为手臂受伤不能用力,硬是变成了一个左撇子。
现在拿筷子什么的,都还是用的左手。
想到连翘,我觉得母亲真是太仁慈了。
她自小锦衣玉食长大,以为让宋清雪一个月只能花二十五两,已经是天大的惩罚了。
「今日裴景川打马游街,把簪花赠予了你?」
「怎么,你这是也看上裴景川,想当状元夫人了?」

-13-
宋清雪垂着头,把所有不甘和恨意都掩进眼底。
「母亲,女儿不敢。」
「我也不知,裴公子为何赠我簪花。」
柳姨娘哭哭啼啼跪在一边,十分不服气:
「夫人,那手长在裴公子身上,他想送谁就送谁,我们清雪可管不住他。」
「您不去质问裴公子,却来拿我们清雪出气,好没道理,呜呜呜~」
「我要去问问老爷,都是嫡亲的女儿,他……」
「行了!」
母亲随手把价值连城的翡翠手串丢到黄花梨案几上,长眉拢起。
「柳姨娘教女不当,月例从三十两降到三两。」
「还有宋清雪,月例就降到二两银子吧。」
「不是嫌钱少吗?那就都别花了。」
柳姨娘捂着胸口,气哭了:
「凭什么!老爷不会同意的!」
「连翘的月例都有十五两,我难道还比不过一个丫鬟?!」
正吵嚷间,父亲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跨门而入。
柳姨娘立刻起身,乳燕投林一般扑进父亲怀里,未语泪先流:
「呜呜呜,老爷,夫人,夫人她要降我的月例。」
「三两一个月,打发叫花子呢!」
「连根簪子都买不到,这可叫我怎么活啊!」
父亲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刚要开口,母亲横了他一眼:
「怎么,你也想要降月例?」
柳姨娘估计不知道,我娘,是个颜控。
父亲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才,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
看在那张俊脸的份上,娘亲对父亲才百般容忍。
可眼下……
我扫了眼父亲胖乎乎的身材,有些不忍直视。
「咳咳,三两银子也不少了。」
「你省着点用吧,好了,我很忙,你懂事点,别一天天地净惹夫人生气。」
说完朝ṭũ̂ₔ母亲挤出个谄媚的笑容:
「夫人真是辛苦了。」

-14-
柳姨娘,真是看不清形势。
她自诩父亲是个秀才,看不起我娘商户出身。
明明是个妾,却还处处想同我娘比较。
自己比不过,就把满腔不甘倾注在宋清雪身上,想让她压我一头。
却不知这府里,从来都是我母亲说了算。
而母亲之所以没有对她下手,纯粹是因为厌烦了父亲。
她不想和父亲亲近,有个柳姨娘在,能替她挡一挡。
父亲来去如风,只在屋里留下一股淡淡的酒味。
柳姨娘呆立在地,恨得脸都快扭曲了:
「老爷!老爷,您就这么丢下妾身不管了!」
「老爷!」
喊声凄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什么狼窟虎穴中呢。
「别叫了,吵得我头疼。」
「再叫我让人掌嘴了。」
柳姨娘立刻闭紧嘴巴,头垂得鹌鹑一样。
有些时候,我都挺佩服她和宋清雪的。
两人就像村子里欺软怕硬的狗。
你不理她时,逮着你上蹿下跳,拼命叫唤。
你要是发火了,她们又开始哭天抢地,死命装可怜。
就像裴景川这事。
宋清雪说得也没错。
她只是在花园里哭了一顿而已,她在自己家院子里哭,不犯法。
是裴景川要送她簪花的。
要怪,就应该怪裴景川。

-15-
这一天,按照之前的约定,裴家要来我家下定。
我特意没出门,在家守了一天。
原想着,是等裴家来下定时,和他们再商量商量,把定亲的时间往后拖一些。
裴景川脑子不是太好。
这门亲事,我要再考虑考虑。
结果从白天等到黑夜,裴家都没来人。
第二天,裴家还是没来人。
直到第三天,青砚才孤身一人来到我府中。
背着手,瘦削的身板挺得笔直,清秀的脸庞上写满了孤傲。
「少爷问,你知道错了没有。」
我和连翘???
连翘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青砚头顶:
「狗东西,好好说话!」
青砚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连翘姑娘,你轻点~」
疼痛使他清醒,他委屈巴巴看了我一眼,小声嘟囔:
「我就说少爷肯定想多了。」
「我就是被他的自信误导了,可恶啊!」
「我就说嘛,宋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爱情可以一直伏低做小的人。」
「以前种种,只是为了得到少爷的手段。」
我有些诧异。
这青砚,脑子倒是比裴景川要清爽些。

-16-
青砚苦着脸,把裴景川的来意说了。
宋清雪被扣了月例银子第二天,就跑出府去找裴景川哭诉了。
裴景川听闻此事,十分生气。
为了给我一个教训,他打算暂缓我们的婚事。
直到我向宋清雪低头认错,愿意把自己的嫁妆分她一半,他才会同意和我定亲。
「少,少爷还说……」
青砚抬眸偷偷打量了一眼我和连翘的脸色,果断后退一大步。
见自己退到一个安全距离了,他才咬着牙,破罐子破摔道:
「少爷还说,宋姑娘空闲了,应该好好抄写一下《女德》《女戒》。」
「只有学会姐妹和睦,谦让幼妹,才配做我裴家宗妇。」
说完便脚底抹油,飞快地跑了。
连翘追了一路,硬是没跟上,气得她直跳脚,回屋后猛灌了半壶凉茶。
想了想,还是气到捶胸口。
「他是什么东西!」
「我家小姐看上他,那是他祖坟冒了青烟。」
「竟然敢叫小姐看女德女戒,他肯定就是那玩意儿看多了才把脑子给看坏的。」
「啊啊啊,气煞我也!」
「小姐,咱们别喜欢他了吧?」
「天底下男人多得是!」
「我瞧那个顾小将军,就挺不错的。」
我捏了捏连翘气成包子的圆脸,淡淡一笑:
「好,不喜欢他了。」

-17-
半个月过去,裴家依旧没人上门。
我也没有理会裴景川。
想来,他应该已经知晓了我的态度。
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只是想到这两年的付出,心头到底还是带了几分郁气。
就像是最好的猎人耐心围猎一头猛兽,眼看猛兽就要进笼子了。
啪叽一下,猛兽变成了村里的癞皮狗。
不但气人,又恶心人。
这两天,宋清雪倒是时不时就来我院子里晃荡。
带着一脸的幸灾乐祸,二两银子的月例都挡不住她的好心情。
「姐姐,我好像许久没看到裴公子了?」
「哎呀姐姐,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姐姐也真是,裴公子可是状元郎,这么好的夫婿,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ťű̂ₐ」
「呀,姐姐眼睛怎么有些肿?该不会晚上偷偷哭鼻子了吧……」
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昨夜连翘给我买了个贼刺激的话本,还配了更刺激的图片。
看得我心潮澎湃,硬是半宿没睡着。
春天到了,是时候找个夫君了。
早晚都要找,自然得趁着年轻,好好挑选。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顾北辰。
英俊的脸,蜂腰猿背,还有一双大长腿。
而且,还骑死过三匹马……
也不知道,是怎么个骑法?

-18-
春日阳光正好,京城人,向来都不会辜负这般好春光。
家里不停收到各色请帖。
权贵们素来有办花宴的习俗,一过惊蛰,府中帖子多得数不清。
我随意挑了个拜帖,打算带连翘出去散散心。
宋清雪以为我要去见裴景川,死皮赖脸跟着一起出了门。
安宁郡主府的花园,在京中素有美名。
我好不容易甩掉宋清雪这块狗皮膏药,还没来得及欣赏这满园春色,就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不在府中静思己过,还有闲心出来逛园子?」
裴景川今日穿着一袭天青色长袍,头戴玉冠。
整个人犹如一株青竹,说不出的丰神俊朗。
只可惜,长了张嘴。
我握着美人扇不停挥舞着,很想扇走眼前的晦气。
「我家小姐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让让,好狗不挡道!」
连翘可不惯着他。
一开口,就是以毒攻毒。
「你!」
裴景川气了个倒仰,却把怒火转到我身上:
「宋嘉月,你看看你教出来的丫鬟!」
「对我尚且如此,在府中,不定要怎么折辱清雪!」
「这样的丫鬟,是万万不能进我裴家门的。」
「你听明白了吗?」
啧。
半个月不见,裴景川的疯病越发厉害了。
我突然就有些好奇起来。
「裴景川,你一口一个清雪的,好似她才是你未婚妻。」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难不成,早就背着我私订终身?」

-19-
裴景川扭头,紧张地左右转了一圈,才压低嗓音呵斥我:
「胡言乱语!」
「宋嘉月,清雪,咳咳,宋清雪可是你嫡亲的妹妹,你这般说话,可是要诚心坏了她的闺誉?」
我眯起眼睛,仔细审视着裴景川的脸。
「你脸红了。」
「咳,咳咳咳!」
裴景川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我那是被你气得!」
「我对清雪,只有怜惜和同情,绝无儿女私情。」
「我只是不忍看她,一而再,再而三被你欺负而已。」
按照裴景川所说,他每次来我府中,都会碰到宋清雪。
每一次,她都在哭。
不是坐在秋千上暗自垂泪,就是对着一丛开得正艳的牡丹花泫然欲泣。
我倒是能想象那个场景。
想必宋清雪的衣裳首饰,乃至表情动作,都是经过精心设计。
肯定哭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裴景川这人自诩君子,有着一副烂好心肠。
看到弱女子哭泣,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
宋清雪外祖是个秀才,她母亲也识字,自以为是个才女。
宋清雪也不遑多让。
平日里没事,就喜欢看书,做些酸诗。
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在宋清雪口中,我就是一个嚣张跋扈,以欺负妹妹为乐的恶毒大小姐。
裴景川免不了要替她打抱不平。

-20-
我说怎么每次裴景川来府中找我,却又匆匆离去。
原来,是为了私会宋清雪。
难怪之前总有丫鬟向我偷偷告状,说看见裴景川和宋清雪站在一起说话。
我不是个爱拈酸吃醋的性子,也就不以为意。
「宋嘉月,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和清雪过不去呢?」
「你既是伯府嫡女,又即将和我裴家定亲。」
「清雪一无所有,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我已经确定了。
裴景川有脑疾,无治。
「裴景川,我和你最后说一次。」
「宋清雪她娘,出身贫寒。」
「宋清雪她爹,没落勋爵,没和我娘成亲前,家里穷得连丫鬟都卖得只剩几个了。」
「她一无所有,是因为她爹娘一无所有,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你懂吗?」
裴景川不懂,而且大为震惊:
「你这说的什么话?」
「宋清雪姨娘只是个妾,虽然生了她,可你娘亲才是她的嫡母。」
「你们既然是亲姐妹,就该一视同仁。」
连翘,本小姐的头好痛。
我用眼神示意连翘拦住裴景川,自己绕开他朝花园的花房中走去。
宴会就设在花房处,里面人头攒动,裴景川要脸,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歪缠我。
是我错了,不该同他说这么多话的。

-21-
大梁民风开放,男女之间的设防并不算严苛。
勋贵之间的众多花宴,本来也是家中长辈为众多未婚子女准备的。
花房中琴声悠扬,歌声曼妙,喧哗却并不吵闹。
我走进花房中,安宁郡主见到我,眼睛一亮朝我招手。
「嘉月,快来。」
她身边如众星捧月般,围着好几家千金。
待我走近,安宁朝我眨了眨眼,满脸戏谑:
「听说你好事将近?」
「怎么,没和我们惊才绝艳的状元郎一起来?」
身边有女孩低声嗤笑:
「安宁,你刚从洛阳回来,还不知道吧?」
「状元郎打马游街那天,把状元帽上的簪花送给宋清雪了。」
「建安伯府这喜事,怕是要换一个人办了。」
「喏,俩正主来了。」
说完,带着满脸看好戏的表情,紧盯着花房入口处。
裴景川和宋清雪两人正有说有笑,并肩而来。
裴景川姿态亲昵,眸光如水般温柔。
宋清雪含羞带怯,眉眼间俱是笑意。
「啧,还真是郎情妾意。」
安宁冷下脸,语带讥讽。
她家里也有几个不安分的庶妹,对宋清雪向来不喜。
我没有看裴景川,目光灼灼盯着跟在他身后的人。
年轻男子穿着件玄色束口骑装,腰封紧紧贴在劲瘦的腰间。
身姿挺拔如松,眉眼凌厉,周身气势和这奢华的花房格格不入。
不像是来赴宴,倒像是来杀敌的。
是顾北辰,他竟也来了!

-22-
顾北辰原本的漫不经心,在见到我后陡然一变。
他唇角上扬,笑得比这满园春色还要撩人,白亮整齐的牙齿晃花了我的眼睛。
「宋姑娘,一别多日,近来可好?」
他大步流星朝我走来,毫不在意众人诧异的目光。
看到他,裴景川的笑意僵在唇角。
他沉下脸,好像我欠了他钱似的,抛下宋清雪走向我。
「宋嘉月,他怎么会来?」
裴景川面露不愉,一双清冷的凤眼上下打量着顾北辰。
越看,脸色越黑。
「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裴宋两家正在议亲,你自该谨言慎行,和外男保持距离才是。」
顾北辰嗤笑一声,双手抱胸,侧着头睨了裴景川一眼:
「裴兄刚才,好像是和那位宋清雪姑娘一起来的?」
「我是外男,她是什么?你内人?」
没想到,顾北辰还有一副好口齿。
我看着他,觉得越看越顺眼。
「我,我和裴公子直接清清白白。」
宋清雪还是这副样子。
说两句话,眼眶就泛红,不去唱戏实在是有些可惜。
裴景川心疼了,语气也变得严厉:
「我和清雪只是朋友。」
「再说了,男子和女子怎么能一样呢?」
我真是烦死ŧŭ̀ⁱ裴景川了。
花房内其他人假装忙碌,眼睛却都朝我们这边瞟。
我不想被人当猴一样看戏,侧过脸对顾北辰一笑:
「顾小将军,这儿有些闷,你可愿陪我去湖边走走?」

-23-
我和顾北辰前脚刚出花房,裴景川后脚就跟了上来。
宋清雪咬着唇,也不甘示弱跟紧裴景川的脚步。
其他人舍不得这热闹,纷纷假装要去湖边看风景。
「早就听说王府上这湖风景秀丽,颇值得一观。」
「对对对,听说湖上还建了九曲回桥,那桥离水面就一尺高,走在桥上犹如漫步湖中,十分奇妙。」
「今日阳光明媚,我早就想去湖上吹一吹风了。」
「同去,同去!」
随着我们离去,偌大的花房,竟是全空了。
只余下几个唱曲弹琴的歌姬伶人。
「宋,宋姑娘,你送我的金莲,我……」
顾北辰麦色的俊脸有些隐隐发烫。
他踌躇一番,才咬着牙弯腰朝我道歉:
「对不住了,那并蒂金莲,被我当了。」
我自然知晓。
因为顾北辰当金莲的当铺,就是我的铺子。
金莲价值三万多两,我还特意命掌柜给了他四万两白银。
顾家军这次大捷,是无数将士的性命换来的。
可朝廷,并未发放多少抚恤银。
我听说为了给那些伤亡将士的妻女父母发抚恤银,顾北辰连自己的棉服都当了。
当铺掌柜不肯收,顾北辰坚持要当。
还说自己年轻体热,不怕冷。

-24-
顾北辰尴尬地左右看了一圈。
待和我走到湖心无人处,狠狠吸了几口气。
这才低下头,认真盯着我的眼睛。
「宋小姐,祖父已经知道了金莲的事情。」
「他说,无功不受禄,那金莲,就当是你送给我的聘礼。」
「成婚以后,孩子可以随你姓,也可以随你外祖家姓。」
「我也可以跟你姓。」
「实在不行。」
顾北辰咬牙,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祖父也可以跟你姓!」
说完这些话后,顾北辰又羞又惭愧,却没有移开视线,坚定地看着我。
传说中面对万千敌军都面不改色的少年将军,此刻却因为紧张,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咽着口水,死死盯着我的唇。
仿佛一个囚犯,绝望又充满希冀地等待着宣判。
我突然觉得,这恐怕是,顾北辰此生最脆弱的时候。
他赌上了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阳光下,他黑色的瞳孔真挚得令人心疼。
我的心脏像被人陡然捏了一把,微微发酸,接着又有些胀疼。
顾家人,很爱钱。
顾老将军在朝中,有个十分不雅的绰号,叫顾铁鹰。
大家笑他一毛不拔,比铁公鸡还要铁公鸡。
可他日子过得十分简朴,吃得差,穿得差。
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用。
因为他要把省下来的钱,拿去抚养那些伤亡将士的妻女。
当真是令人可敬又可叹。
最爱钱的顾北辰,和最有钱的宋嘉月。
怎么看,都十分相配。

-25-
我主动伸出手,拉住顾北辰粗糙宽厚的手掌。
「咱们才见过一面,谈亲事太过草率。」
「不过我觉得,咱们可以先相处相处,如果相处得好,你再遣人上门提亲。」
顾北辰全身一僵,随即低下头,怔怔地瞧着我的手。
阳光下,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一黑一白,一粗一细,像枚交缠的阴阳鱼。
顾北辰的脸,在瞬间爆红。
「你们在干什么!」
「给我放开!」
裴景川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姿仪态,撒开腿就朝我们跑来。
宋清雪紧随其后。
「混蛋,你敢碰我未婚妻!」
这木桥本就狭窄,裴景川拼命想要挤到我和顾北辰中间,身体有些失去平衡。
就在这时,宋清雪伸出脚,偷偷钩住他的小腿。
「扑通!」
裴景川彻底失去平衡,双手在空中拼命挥舞,竟然打到了我。
我为躲避他挥过来的手掌,不由自主朝后一仰,也跟着跌进水里。
「裴公子!」
「扑通,扑通!」
宋清雪毫不犹豫跳下水,朝裴景川游去。
我这才记起,她是会‌凫水的。
柳姨娘院子里就有个湖,一到夏天,就会在湖里偷偷教宋清雪凫水。
这对母女真是谋划长远啊。
万万没想到,宋清雪也走了她母亲的老路。

-26-
顾北辰跳进水中,搂住我的腰,迅速跃出水面。
动作快到,我甚至没来得及呛水。
就好似轻轻在水中蘸了一下。
上岸后,他飞快地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还不忘用手拧干我湿透的长发。
对比起来,宋清雪和裴景川就有些狼狈了。
裴景川毕竟是男人,他不会水,惊慌之下双手拼命扑腾。
宋清雪费了好大劲才从后圈住他的脖子,将他带到岸边。
等顾北辰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拎上来时,裴景川已经呛了不少水。
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躺在地上。
「裴公子!」
「裴公子你醒醒啊!」
宋清雪跪坐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水,犹豫再三,突然俯身亲上了裴景川紧闭的唇。
周边响起一片抽气声。
那些看客在看到我们纷纷落水后,全都加快了脚步。
此刻狭窄的木桥上,早已站满了人。
第一排的人为了让后面的人能看清,甚至体贴地主动蹲下身子。
我朝顾北辰怀里缩了又缩,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下好了,不想定亲也得定亲了。
大梁虽然民风开放,可是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湿了身体又抱在一起的,不定亲,有些说不过去。
我探出脑袋瞥了眼宋清雪。
果然,她眼底的喜气,压都压不住。

-27-
宁安郡主府上发生的事,不到傍晚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顾北辰就等在门口了。
披星戴月,肩上还落了霜,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
他手中提着两只大雁,身后跟着一帮将士,说要来我家提亲。
把门房吓了一大跳。
还以为伯府出了事,被官府给包围了。
对于这门亲事,我父亲有些无所谓,母亲倒是十分欣喜。
「那裴景川虽然俊,身子却单薄。」
「娘还以为你年纪小,不懂得挑男人。」
「没承想,我儿眼光竟然这么好!」
正当母亲要交出我的八字时,门外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
「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裴景川脸色惨白,整个人看起来大病未愈的模样,站在屋里摇摇欲坠。
母亲偷偷掐了掐我的手心。
「我就说他身体不好吧,你看就是落了个水,竟虚成这样。」
裴景川痛心疾首地看着我,眼眶泛红:
「宋嘉月,你怎么可以和别人定亲?」
父亲怒了。
「裴景川,你这是什么话?」
「昨天你们落水的事情已经传遍京城,你不准备向我家清雪提亲,空手跑来我家做什么?!」
裴景川讷讷地开口:
「我,我从未想过要娶清雪为妻。」

-28-
裴景川的脑疾,越发严重了。
之前要和我议亲时,满口都是宋清雪。
现在眼看着就可以和宋清雪成亲了,却又说非我不娶。
他当我们宋家姐妹是地里的大白菜,他想挑谁就挑谁?
「住嘴吧你!」
父亲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清雪为了救你,不但湿了衣袍,还嘴对嘴给你渡气。」
「你现在说不娶她,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
「亏你还自诩君子,分明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父亲骂一句,裴景川便踉跄着后退一步。
连退三步后,狼狈地跌坐在地,竟然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母亲横了父亲一眼:
「伯爷倒是爱女心切,逼婚把状元郎逼死了。」
父亲吓了一大跳,以一种和体型不相符合的灵活速度跑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探裴景川的鼻息。
「夫人,你吓死为夫了。」
裴景川是被担子抬出宋府的。
为此,京中出现了许多流言。
流传最广的说法有三个。
一是:状元郎不愿娶宋清雪,为明志,撞柱而昏。
二是:状元郎不愿娶宋清雪,被建安伯乱棍打昏。
三是:状元郎骚扰宋嘉月,被顾小将军一拳锤昏。
裴景川走后,我祖母亲自上了裴府家门。
第二日,裴夫人便来府中换了庚帖。
裴家,双喜临门。

-29-
父亲怕裴家婚事有变,把宋清雪的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反正宋清雪也没什么嫁妆,操办起来十分省力。
伯府按照以往惯例,出了一千两银子当她的嫁妆。
母亲没有额外贴补,只是送了一副华而不实的头面给她添妆。
我的婚期,则定在明年。
因为母亲舍不得我,想多留我几年。
宋清雪成婚前一日,连翘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小姐,青砚等在门口,他说,裴公子想同您说几句话。」
真是阴魂不散。
我转了转眼珠,决定还是去见他一面。
在茶馆包房见到裴景川时,我吓了一跳。
也就两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
一袭天青色长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上带着种病态的苍白。
「嘉月,我……」
他露出一个极为苦涩的笑:
「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恭贺你,顾小将军是个一等一的好男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里头装着一支粉色的桃花宝石簪。
裴景川温柔地抚摸着簪子,漆黑的眼瞳中充满了回忆:
「这是我攒了半年的银子买下的。」
「原本,我是想在中状元那日,送给你作为定亲礼。」
「我想告诉你,虽然我把簪花送给宋清雪,可是那簪花不值钱的,什么也代表不了。」
「鲜花易凋零,金玉才能恒久。」
「我之前对你说教,只是想让你改一改脾气,并非不喜欢你。」
「就是因为喜欢你,才想要改变你。」
「只可惜造化弄人……」
我推回簪子,一言难尽地看着裴景川。
「不是造化弄人,是你太自欺欺人。」
「你口口声声对宋清雪没有私情,却丝毫不避嫌。」
「你们俩当真有你说得这么清白吗?」
「那日我和顾北辰都看见了,是宋清雪故意推你落水的。」
「我这庶妹,可是处心积虑,想嫁你为妻呢。」
裴景川脸上仅存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说完这话,我不想再理会他,起身离开。
等我上了马车, 才看见裴景川走出茶馆。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没走几步撞到三个人。

-30-
听说裴景川大病了一场,连拜堂都是被人扶着拜的。
裴夫人嫌宋清雪带来的嫁妆银子少,嫡女变庶女, 对她没个好脸色。
就连回门那日, 都是宋清雪一个人来的。
她在柳姨娘院子里哭了半日, 出来时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
不过在看到我时,仍强颜欢笑:
「最近夜里睡不好, 让姐姐见笑了, 夫君他,实在是太过热情。」
我差点没把白眼翻到天上。
就裴景川那样, 谁信啊?
我也懒得戳穿她。
因为顾北辰就等在门口了,今日要带我去骑ẗũ̂₃马。
「恭喜恭喜啊,祝你早生贵子!」
「你!」
宋清雪气哭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裴景川一直借口身体不适,不愿和她圆房。
两人刚刚新婚, 便成了一对怨偶。
裴景川躲着宋清雪, 宋清雪一腔愤恨无处发泄,就拼命买东西消解。
花光了自己的嫁妆, 也花掉了裴景川的俸禄。
宋清雪见没法挽回裴景川的心,索性破罐子破摔,从一个才女变成了泼妇。
每日和裴景川吵闹, 三天一小吵, 五天一大闹。
裴景川有次上朝, 还被人发现脖子上带着指甲印, 惹得众多官员好一阵奚落。
宋清雪一吵架, 就往娘家跑, 到柳姨娘处打秋风。
偶尔, 我还在家门口遇见来接宋清雪回府的裴景川。
眉眼阴郁,脸色发青。
不似新婚,倒似新丧。
不过这些, 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怪不得顾家穷呢。
这些人只会省钱, 省下每一分钱都拿去接济孤儿寡母。
接济的方式,也只是一味塞钱,简单粗暴。
丝毫不懂得经商之道, 更不会想着拿钱生钱。
我替所有顾家军都安排了养活自己的活计。
他们早就对顾家心怀愧疚, 如今能不再问顾家伸手要钱, 一个个干劲十足, 不少老兵瞧着连人都年轻许多。
顾家全家上下, 对我感激涕零。
顾老将军更是直接放话, 如果顾北辰以后敢对不起我, 就逐出族谱,不得入祖坟。
「嘉月,骑马完你想去喝茶还是听戏?」
「日头毒, 你小心热。」
「这茶有些烫,我替你吹凉再喝。」
我悠闲地躺在河边凉椅上,夏风带着水汽,吹走了身上的燥热。
顾北辰体贴地替我捶着腿。
我一个眼神, 他就知道我是渴了还是饿了。
这才是我该过的日子。
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有万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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