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阿娘支起面摊养活全家。
却因为永宁侯多吃了两碗面,街头巷尾便传起流言,说是永宁侯看中了阿娘的美貌和手艺,要纳她为妾。
阿爹恼羞成怒,怒骂阿娘不守妇道,将她按入沸腾的面汤里,活活烫死。
阿兄无动于衷,唯有我跑出去报了官。
结果官老爷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被父兄卖去青楼,死在逃跑的路上。
再睁眼,我又回到阿爹骂阿娘贱妇,拽着她的头发拖向面汤的这一天。
我抬起手,把阿爹的脑袋死死地往锅里按。
「阿爹,你试一试阿娘亲手煮的面汤好不好喝。」
阿兄气得要打我,我又顺手揪住了他的脑袋。
「别急,你也来尝尝吧。」
-1-
又回到了这一天。
我被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阿爹将阿娘毒打一顿,拽着她走向那锅煮沸了的面汤。
前世。
阿娘为了养活全家,在街口支起个面摊,每日起早贪黑,揉面、擀面、煮面,累得筋疲力竭。
而他们父子呢。
当爹的嗜赌如命,一掷千金。
当儿子的说自己是状元星下凡,笔墨纸砚样样都要用最好的,不能输给公子哥。
可阿娘又不是开金楼的,只会卖几碗面,哪里赚得这么多钱。
阿爹一旦拿不到钱,便对阿娘拳打脚踢。
阿兄还在旁边煽风点火,要阿爹打得更狠些,免得阿娘懒怠,不好好摆摊。
每当阿爹举起拳头,我便会冲出去挡在阿娘面前。
阿娘又是将我护在身下,结果便是一块被打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
原本阿娘可以这般一日日忍耐下去,直到永宁侯光顾了她的面摊,吃了一碗阳春面,从此流连忘返,日日路过都要吃上两碗。
街头巷尾传起流言,说是永宁侯看中了阿娘的美貌和手艺,要纳她为妾。
这可了不得!
家里任劳任怨的奴婢要去高门当小妾了,那谁来挣钱养家啊!
阿爹恼羞成怒,抓起扫帚对阿娘好一阵毒打。
「你个水性杨花的娼妇,孩子都有两个了,还不知廉耻,敢去攀侯府的高枝!」
阿娘本想如往常般苦苦忍耐,可没想到阿爹动了杀心,将她拖向一锅沸腾的面汤。
短短半炷香的时间,阿娘就这么被按进面汤里,活生生地烫死了。
阿娘死后,我拼了条命去报官,皆是徒劳。
阿爹和阿兄一合计,反正挣钱的人没了,还有个可以卖钱的,便将我打残了卖ţú⁸去妓院。
我没撑住,死在逃跑路上。
阿爹和阿兄拿着我的卖身钱和阿娘的血汗钱,过得快活似神仙。
思绪回笼,我看着亲爹和亲哥被面汤烫得死去活来,躺在地上痛苦挣扎。
「你这该死的赔钱货,竟敢对老子下此毒手,看老子不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我简直火冒三丈。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端起整口大锅,将热腾腾的面汤稀里哗啦地淋在两人身上。
心满意足地听着他们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渐渐地,再也没有了声响。
只剩下满地的面汤和血水,都还冒着热气。
终于摆脱这两只丧尽天良的牲畜了。
今生,我和阿娘再也不会受他们的欺辱虐待。
我一瞬间如释重负。
此时身后传来蚊子叫一般细微的声音:
「杀人了……」
-2-
阿娘躲在墙角,亲眼目睹自己丈夫和儿子被女儿用面汤活活烫死,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杀人了!杀人了!」
阿娘吞了口唾沫,眼神清亮几分,叫得更大声:
「我杀了丈夫,还有儿子,我是个坏女人,我十恶不赦啊!」
她飞快地抢走我手上一锅还在咕噜冒泡的面汤,含泪道:
「乖女儿,你快点去报官,大义灭亲有功,以后还可嫁个好人家。」
话音刚落,阿娘眼眶通红,掉下几滴泪,砸到我的手背上。
我心口泛起一阵酸胀。
又何尝不知道,阿娘是想保护我呢。
就像从前,每次我们娘俩被打得皮开肉绽,我都会求阿娘跟着我跑路。
但阿娘总会抱着我流眼泪:
「女人应该从一而终,即便丈夫打骂,就当是为了你们兄妹俩,也得忍耐着。」
阿娘是最传统不过的妻子,以夫为纲,以夫为天,不敢做出半点反抗。
但她也是最传统不过的母亲,哪怕自个去顶罪,也要护得亲生女儿平安。
「阿娘,你先把眼泪收起来,留着些力气等下再哭。」
我拍了拍她的手。
算了,阿娘唯唯诺诺,当牛做马一辈子,我也不指望她顷刻间清醒过来。
夜还长着呢,这锅白花花的面汤得添把柴,加些水,再煮沸了才行。
-3-
傍晚时分,官老爷登门了。
许是街坊邻里听到屋里的动静,惊动了官府。
总之这回不用我跪在县衙门口磕破了头,温县令自己就上门了。
他一眼看到阿爹和阿兄躺在床上的尸体,以及唇边残余着面汤的痕迹,蹙紧眉头,狐疑道:
「这是怎么回事?」
阿娘已经哭成了泪人,连话țų₂都说不清。
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
「阿娘收了摊子回家,想起阿爹和阿兄还没吃夜宵,先煮些面汤,给他们润润喉咙,没想到面汤太烫,竟一下把他们呛死了,这才好心办了坏事。」
这还是阿兄这个读书人出的主意呢。
前世阿娘死了,我去报官。
阿兄没拦住我,又怕有个背负着杀妻罪名的父亲,于仕途无望,便想了这个面汤呛死的主意。
「两个大男人分不清冷热,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温县令气得眉毛倒竖,一把掀开煮着面汤的锅盖。
「你们这对母女何其阴狠毒辣,竟对自己的丈夫、父亲、阿兄痛下杀手!」
「按照本朝律法,杀夫是十恶不赦之罪,再加上杀子弑兄,贼妇人!你俩必得凌迟处死!」
阿娘吓得忽然噤了声。
我忍不住冷笑,好个本朝律法啊!
我怎么记得,前世我千求万跪,把温县令请来为我阿娘讨回公道。
他明知是阿爹将阿娘活活煮死,仍然不屑一顾。
还说什么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男子汉大丈夫阳刚之气充盈,一时失手也是有的。
再说了,按照本朝律法,杀妻罪徒刑三年,失手杀妻还可减刑。
你家哥哥正在准备科举,有个杀妻的父亲,如何过得了审查,倒不如暂且按下不提,想来你家阿娘在九泉之下,为了儿子的前程,也愿意舍弃性命。
丈夫杀妻徒刑三年,甚至还可减刑,妻子杀夫却要千刀万剐。
天道不公!这是什么狗屁律法!
我赶在阿娘跪地认罪前,一脸谄媚地冲他笑:
「此事当真是我们母女的疏忽,不信你去看锅里的面条,还未捞出来呢。
「县令,你饿不饿,不如我们给你煮一碗汤面吧。」
温县令素来听闻阿娘做得一手好汤面,也吃过几次,手艺确实不错。
尤其是面汤。
汤色奶白,顺滑爽口。
「哼,还想用一碗面贿赂本官,天理昭昭,你死罪难逃!」
可是夜色已深,温县令真的饿了,不由抻直脖子,去瞧锅里的面汤。
「去给本官煎两个鸡蛋,要溏心蛋,多加点葱,等本官吃完了面,再审问你们两个贼妇人!」
我瞪着他光秃秃的头顶,瞅准时机,猛地将他的整个头颅摁进沸腾的面汤里。
不知为何。
重活一世,我的力气增长了不少,尤其这双手。
把一个成年男人按进面汤里,就像把葫芦瓢按进水里一样轻松。
温县令被烫得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拼命挣扎起来。
我手脚并用地压住他的身体,恨不得骑在他的身上。
「狗官!前世你非但不能为我阿娘讨得公道,还往她身上泼脏水,去死……给我去死!」
锅里烧得咕咚咕咚直冒泡。
温县令整个头颅被面汤淹没,像蒸熟的猪头,逐渐没了动静。
又死一个。
这狗官向来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不知断送了多少无辜女子性命,当真死有余辜。
至此,前世的大仇得报,我心里升起一股由衷的快慰,觉得人生从未如此欢畅过。
目睹全程的阿娘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巴。
「女儿,你怎么又杀人了!」
-4-
「阿娘,快来帮忙。」
我懒得和阿娘多费口舌,招呼她打开后院的门。
同一屋檐下出现了三具成年男子的尸体,若不尽快处理,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阿娘亲眼见证向来乖巧柔弱的女儿连杀三人,突然间有些精神错乱。
一时哭天抹泪,感叹家里没了男人便没了顶梁柱,两个弱女子如何活得下去。
一时言辞恳切,埋怨我一介未出阁的少女,怎能行此杀生之举,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阿娘,杀人而已,男人能杀,女人自然也能杀。」
我连夜埋了三个大男人,累得腰酸背痛,吃完面便昏睡过去。
第二天天才亮起,我在梦中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是阿娘去开的门。
来者是个眉眼清秀,气质如兰的官家女子。
「我是温县令的内人。」
糟糕。
温县令刚埋下去,他的夫人便找上门了。
我担心温夫人站在门外太久引人注目,赶忙请温夫人进来,给她倒了杯茶。
「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温夫人抿了口茶,柔声道:
「我家郎君喜欢吃面,总觉得我煮的面软塌塌的,没有胃口。
「听说娘子最会煮面了,想着来学两手,能留住郎君在家里用早点。」
原……原来是学习如何煮面的。
我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挤出点点笑意:
「好啊,我阿娘手痛,我来教夫人如何煮面吧。」
我平时会陪阿娘一起出摊。
虽然手艺比不上阿娘,但干起活也是很利索的。
煮碗简单的阳春面不成问题。
「夫人,你身上的可是苏绣,我用襻膊帮你卷起来吧。」
我才卷起温夫人左手的半截袖子,她便异常警觉地推开我的手。
「夫人?」
我的瞳孔微微颤抖。
因为我清楚地看见那一条莲藕似的玉臂上,烙印着几个鲜红的血泡。
这是用滚水烫过的痕迹。
为何我如此熟悉?
因为这些年阿爹的折磨,我和阿娘身上到处都是这种烫伤。
甚至做噩梦,都能梦见阿爹赌输了钱,抄起捞过面条的漏勺抽我的手臂,把我抽得伤痕累累。
「没事,我的衣裳不打紧,学煮面要紧。」
温夫人面色讪讪,模仿我用长筷子在面汤里搅拌着面条。
我用猪油酱油盐白糖调了个简单的汤底,把面条捞出来码好,撒上了葱花碎。
我们很默契地保持沉默,直到面条出锅。
「真香啊,你教我煮出来的阳春面果然劲道爽滑,不软烂。」
出锅时,温夫人先尝了第一口,满意地点着头。
她在我的注视下,呲溜呲溜地吃完了一整碗面。
突然感觉牙齿咬到个什么东西,吐出来用帕子接了一看。
那是温县令的金牙。
阿娘瞬间脸色煞白,抖得像筛糠。
唉。
一定是阿娘没有仔细刷锅了。
「这是?」
温夫人盯着那颗金牙发愣。
我不动声色,手已经摸到了墙壁上挂着的菜刀。
温夫人的肩膀抽动着,脸色变幻得跟万花筒一样精彩:
「我的夫君——是在你家吗?」
-5-
我把菜刀别在裤腰带上,领着温夫人来到后院,指着那块明显铲平的土地道:
「你的夫君就在下面,你自己挖吧。」
温夫人举起锄头狠狠凿了几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眸。
她看见了温县令那袭蓝色袍子的一角。
我盯着温夫人呆滞的表情,从腰间抽出了菜刀。
已经死了一次的人了,我早就没什么好怕的。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和我有没有新仇旧恨。
只要她会打扰我和阿娘往后的幸福生活,我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她铲除。
「你死了啊。」
温夫人双目呆滞,仿佛被抽走灵魂的木偶,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老天爷开眼,你这忘八羔子终于升天了!」
转眼间风雨突变,温夫人破涕为笑,指着温县令的尸体,笑得肚子都痛起来。
「你看你这熊样,是被面汤烫死的吧?肯定很痛苦吧?好死!好死!」
我见她又哭又笑,跟魔怔了似的,连菜刀都拿不稳了。
擦干眼泪,温夫人拉着我的手,将前因后果告诉了我。
当年温县令只是个穷举子,得岳丈家赏识,才能成为县令。
可岳丈离世后,温县令自以为没了掣肘,对夫人肆意践踏,动辄打骂不休。
还埋怨夫人生了个赔钱货,无法帮他温家传宗接代,便在外头找了个妓女,执意接回家里。
试问大家闺秀如何与娼妓共处同一屋檐下?
夫人百般不愿,温县令心生怨怼,借口她煮的面条软趴趴的。
一碗滚烫的面汤泼到了女儿脸上。
幸而夫人眼疾手快,把女儿护在怀里,手臂被烫出好几个血泡,否则女儿再也见不得人了。
「我见他一夜未归,还以为他又到青楼喝酒去了,没想到是死在了你家,这可是意外之喜!」
话音刚落,温夫人含着泪,对我盈盈跪下。
「多谢姑娘替天行道,若不是你杀了他,我和女儿不知要遭受多少苦楚!」
我意外地挑了下眉毛。
原来如此,看来我不仅为自己和阿娘报了仇,还顺带救了另一对可怜的母女。
温夫人扫了一眼温县令旁边的几块土,忽然冷静下来。
「这下面是不是还有别的尸体?」
我面色平静地告诉她,还有我的阿爹和阿兄。
温夫人是个聪明女人,倒是也没多问,反倒为我担忧起来: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把尸体埋在自家院子迟早会被发现,应当在最快的时间内毁尸灭迹,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无人知晓。」
我一脸佩服,恨不得对她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书香门第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对杀人灭口颇有研究。
我和温夫人连忙把尸体重新挖出来。
那场面实在可怖,就跟两只艳鬼在地狱里忙碌似的。
阿娘靠着墙角,过于害怕而哭得死去活来。
可是问题又来了。
如何做到最彻底的毁尸灭迹呢?
我扫了一圈屋子里的工具,实在找不到合适的。
温夫人转动着眼珠,掀开了我家专门熬制汤底的那口大锅。
「你们家的面汤是用什么熬的?」
-6-
时隔三日,街口的那家面摊又开张了。
白雾氤氲,香味弥漫,来往客人络绎不绝。
「你们面摊怎么突然闭店三日啊,我都没地方吃早点了。」
「我们家换了个汤底,以前是用老母鸡熬制的,现在用猪大骨,所以闭店休息了三日。」
「怪不得这一碗面汤喝起来比以往更浓郁,原来是换了汤底啊,没涨价就好!」
「是啊,我家全仰仗街坊邻里照顾生意,只是换了汤底,怎么好意思涨价呢。」
我笑容满面地在摊前迎客,阿娘沉默地在Ťų₌后厨切着臊子。
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出锅。
我远远望见温夫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走过来。
「姑娘,来一碗牛肉面,一碗云吞面,加两个荷包蛋。」
「好嘞!」
我冲小女孩温柔地笑了笑。
闭店的三日里,我和温夫人将三桩凶杀案处理得滴水不漏。
那锅面汤也就此熬制了三天三夜,熊熊燃烧的柴火映红了半边屋子。
温夫人提议我们去官府报阿爹阿兄失踪,再由她装作去寻温县令,惊觉温县令不在。
如此一来,官兵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满城搜查,压根不知道他们只剩下骨头渣了。
我望着温夫人哄小女孩吃香菜,唇角微微勾起。
我不怕她会出卖我,在把我的至亲还有她的夫君扔进那口大锅时,我们早就是共犯了。
况且我有阿娘,她有女儿,彼此都有能拿捏的地方,她又何必与我过不去。
再说了,我还是帮助她摆脱中山狼的救命恩人呢。
「阿娘,牛肉面真好吃!」
小姑娘把面条吸溜个干净。
晨光熹微,我和温夫人相视一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家里少了两口人,金钱上更宽裕了些,还没有狗官扰民。
我陪着阿娘出摊煮面,阿娘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逐渐从过往的阴霾中走出来。
就在我以为这辈子终于要和阿娘过上平静的日子时。
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闯进来,把我们新买的桌椅推翻,锅碗瓢盆砸得一地。
-7-
「你们发什么疯!这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我冲出去阻拦,却被他们一脚踹到地上。
可恨正是收摊的时候,面汤凉了,没法泼死这群狗杂种。
「你阿爹欠了我们赌坊的债还没还呢,他人在哪里?」
「你阿兄说要在最大的青楼请几个弟兄喝酒,预定酒席的钱我们付了,他怎么不来?」
我瞪着他们,又惊又恨,更是心如刀绞。
这两头蠢猪怎么死了还不让人省心!
阿娘被他们从后厨拖出来扔到地上。
我咬牙切齿地骂:
「一码归一码,这两大男人欠债,和我们两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关系!」
一只靴子踩在了阿娘的手臂上,慢慢碾压。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你也得给你父兄还钱!」
他们发出一阵阵猥亵的笑声:
「你们母女倒是生得俊俏,一个风韵犹存,一个纯真水灵,卖给妓院能赚不少银Ŧü⁹子吧!」
阿娘疼得脸色发白,低声求饶:
「求你们了……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又是这样!
上一世,阿娘和我面对阿爹的拳脚,阿兄的嘲讽,不得不逆来顺受,还是被他们害死了。
难道我重活一世,仍然要受制于他人不成?
我不服!我绝对不服!
「你们去问那锅面汤要钱吧,放开我阿娘!」
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
我扑上去,就像是从前阿爹的棍棒下护着阿娘一般,狠狠咬了踩住她的大腿一口。
那人惨叫一声。
「你个小娼妇,我今天弄不死你!」
男人抓住我的领口,拳头高高举起,我咬紧牙关,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他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一群私兵包围了面摊。
「三更半夜,你们胆敢欺辱良家妇女?」
来人一身华贵紫袍,面容冷峻。
正是永宁侯。
「拿下。」
这些讨债的混账哪里是侯府私兵的对手,立刻被打得落花流水。
「还有你,是哪条腿踩得她?」
永宁侯手起刀落,一截血淋淋的断腿掉落在地。
鲜血溅到我和阿娘的眉眼间。
我忽然看到,阿娘的双眸被点亮了。
-8-
说起来,前世满城闹起流言蜚语,阿娘是无辜的,永宁侯好像也没错。
可是我还是怎么看他怎么讨厌。
永宁侯请来大夫给我们医治。
他细心地给阿娘上药,打量着我们苍白的面容,脸色沉下来:
「你们两位妇孺整日抛头露面地做生意,终究不妥。」
临走前,永宁侯拉着阿娘说了很多不让我听到的悄悄话,还赠给她一支玫瑰金簪。
夜晚,阿娘敲开了我的房门。
我瞧见阿娘发髻间的玫瑰金簪,映衬着烛光,显得金灿灿的。
「侯爷说得对,我们两个女人,家里没有男人撑着,始终不是办法。
「你阿爹确实不是个东西,可阿娘这回眼睛擦亮了,侯爷纳我为妾,一定会待我好的。」
阿娘双颊发烫,不愿直视我充满质疑的眼神。
我真的不明白。
有些女人到底怎么想的?
被男人伤害了,为何不自己立起来,反而迫不及待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寻求他的庇护?
天底下多少男人踩在女子头上巧取豪夺,敲骨吸髓,或为钱财,或为泄欲,不吸干最后一滴血决不罢休。
难道赌徒和侯爷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吗?
阿娘忽然叹了口气。
「你阿爹,从来都没有给我买过这么好看的簪子。」
她攥紧了我的手指,眼泪一颗颗掉落。
我沉默了。
五日后,一顶小轿来接走了阿娘。
「侯爷说过,你若跟着我入府,他会把你当Ṫũ̂₀亲女儿看待。」
我摇摇头。
「我不需要爹,任何爹都不需要。」
阿娘不在的日子,我一个人出摊。
温夫人经常带着她的小女儿来照顾我的生意。
我曾向她打听永宁侯,她只说侯爷的发妻早逝,纳了四房妾室,阿娘是第五房。
有时候我也会去永宁侯府给阿娘送些面条。
侯府深宅大院,从不许外人进去,接应我的是个侯府的大丫鬟。
她似乎很看不起我这等贱民,从不和我多嘴半句。
我没有见到阿娘。
但有好几次,我都能看见永宁侯,站在离丫鬟不远的花树下,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种眼神,很像我在珍宝阁看见千金挑选首饰的眼神。
「大姐,我实在想念我阿娘,能否通融一下,让我去见见她。」
大丫鬟轻轻瞥了我一眼,上前几步,挡住永宁侯的视线,提高了音调道:
「你煮的面条,狗都不吃!」
-9-
夜深人静。
我在侯府外墙找到狗洞,钻进府里。
等在洞口的大丫鬟把油灯递给我。
「你去看看你阿娘吧,她ťű̂₁快不行了。」
我狠狠一怔,忍住眼角的酸涩,向她道谢,却发觉她的脸颊有一道清晰的巴掌印。
屋里轻悄悄的,只能听到阿娘微弱的呼吸声。
我把油灯放在床前,照出阿娘病得惨白的小脸。
「永宁侯果真……」
阿娘两只眼窝里盛满了泪水,我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四肢,找不出任何伤痕。
我想起大丫鬟隐晦提过的话,掀开裙子一看,大腿间血痕斑斑,溢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侯府的妾室个个瘦骨如柴,面容苍白,我原以为是她们生了什么病。
「后来才知永宁侯竟然有在床上折磨女人的癖好,尤其喜欢病美人,经常让小妾挨饿受冻。」
我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取了毛巾给她擦洗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阿娘,先吃点东西吧,你都饿得快说不出话了。」
还好把家里的面条带过来了。
我摸去厨房,熟练地烧火,放水,起锅,下面条。
忽然。
我僵硬地转过头。
永宁侯靠在门口,眼睛像钩子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你会比你阿娘有福气的。」
他的手毫无顾忌地探入我的裙内。
我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反手抓住了他的头,直接往沸腾的面汤里按下去。
-10-
「小蹄子,便知道你会这样!」
永宁侯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摁在了灶台上。
滚烫的面汤就在咫尺之间,他闷闷地笑起来:
「这面汤里藏着不少男人吧?」
我双目赤红,和他缠斗起来。
永宁侯完全不把我这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跟猫逗老鼠一般逗着我。
厨房动静太大,把周围都吵醒了。
门口挤着几个脑袋。
那一张张纸糊了似的面孔,是永宁侯的四房妾室。
我着急忙慌地冲她们喊道:
「快来帮我!难道你们不恨这个把你们当作猪狗践踏的男人吗!」
可她们就像鹌鹑一般,麻木地望着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的我。
永宁侯嗤笑一声,扇了我两耳光。
「这几只母狗被我调教好了,对我俯首称臣,怎么可能帮你?」
他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慢慢收紧。
空气一点点从喉咙里抽走。
我的双颊涨得青紫,而大丫鬟的脸突然映入眼帘。
她使出了吃奶的劲,用胳膊勒住了永宁侯的脖子,给了我一丝喘息之机。
我唰得站起来,顾不上疼痛,端起一整锅烧得滋滋响的面汤,淋漓尽致地浇到了永宁侯身上。
「啊——你个畜生,我杀了你!」
永宁侯惨叫连连,但他被大丫鬟手脚并用,死死缠着。
即便疯狂摇晃着脑袋,也得硬生生接下了这一锅面汤,满脸烧红,片刻间便没了气息。
-11-
杀了永宁侯之后,我万念俱灰。
和我阿爹、阿兄还有温县令不同,永宁侯是皇帝的亲外甥,是天潢贵胄。
皇帝若是知道我杀了他,绝对会把我碎尸万段。
没办法,重生一回,仍旧逃不过等死的宿命。
好在这一世我下手快准狠,拉了四个男人陪葬,一命抵四命,我横竖不亏。
想到这,我倒有些飘飘然起来。
快哉快哉,与其仓皇逃窜,不如仰天一笑,慷慨赴死。
几个小妾看了看永宁侯的尸体,又看了看我绝望的神情,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姑娘不要着急,我是屠夫的女儿,能把永宁侯拆得整整齐齐。」
「我是医女,可以制作药水,融了他的尸体。」
「我是花匠,把后院翻新,实在融不掉的埋了便是,你无需担心。」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我浑身镀上一层金边,她们望向我的眼神充满感激。
于这些被困于后院的可怜女子而言,这一刻,我仿佛降临于世间的救世主,给予她们解脱。
大丫鬟脱下外衣,盖在永宁侯的尸体上,对我说:
「其实我不是丫鬟,我是永宁侯的女儿,我会给官府做证,说他是不小心被烫死的。」
「你带你阿娘离开吧,就当从未来过。」
-12-
我背起阿娘,行走在夜色里。
因为出来得匆忙,忘记收摊了。
一群锦衣华服的人包围了我的摊位。
其中穿得最朴素的男人坐在桌子边,其他人只得乖乖站在他的身后。
「大胆贱民,既见天颜,还不下跪?」
我像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
皇帝摆摆手:
「本就是微服私访,别弄得这么吓人,我肚子饿了,小姑娘你去煮碗面吧。」
他的身上有一股沉香的味道。
我把昏迷的阿娘放在后厨,挽起袖子,烧开水,煮了一碗素面。
「你放了芝麻油?怪不得这么香。」
皇帝擦了擦唇边的面汤:
「我近来为炼制红丸,吃素较多,小姑娘可否随我进宫,专门为我煮面。」
我还要照顾阿娘,自然不愿跟他去什么皇宫。
不知谁踢了我的膝窝一脚,我猝不及防地跪在他的面前。
「大胆贱妇,陛下看中你的手艺,恩赏你进宫制作御膳,你还不磕头谢恩?」
我咬紧牙关,杀了这群王八犊子的心都有了。
皇帝瞟了我一眼,轻描淡写道:
「你多大了?」
「十三……快及笄了。」
皇帝会心一笑,满意极了。
我被几个侍卫强行押上马车,跟着皇帝进了宫。
-13-
皇帝崇尚道教,为求长生不老,请来方士给他制作红丸。
这种红丸需要一种药引,是年轻处女的经血。
宫女这下都遭殃了。
为了保持经血的纯净,她们整日只能服用桑叶和露水,饥肠辘辘,瘦得皮包骨,还得负担沉重的劳务。
有些貌美的,被皇帝看中了,拖到龙榻上糟蹋,再也没了利用价值,只能等死。
偶尔皇帝吃了红丸,性情暴躁,还会对无辜的妃嫔宫女施以惩戒,轻则打骂,重则棍棒相加。
宫里的女人饱受摧残,终身惴惴不安,惶恐度日,不知哪一天便成了自己的死期。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这便是。
若是这种狗皇帝真的能长生不老,那天底下的女子岂非都没了活路!
皇帝身边管这事的是个老太监。
我刚伺候皇帝吃完面,他便将我们几个新进宫的宫女叫到一块,每人发了一颗药。
这药自然不是皇帝吃的红丸。
我偷偷问别的宫女,她红着眼睛告诉我:
「这是催经血的药物,我的姐姐就是吃了这种药,血流不止而死。」
老太监听说我快及笄,也让我照做。
他压根不知道我常年被父兄虐待,至今未能月信。
我平时都是弄点鸡血糊弄,这一次只能去多杀几只鸡了。
谁知才踏进御膳房,便被守株待兔的老太监抓个正着。
「你简直狗胆包天,陛下亲口服下的红丸,竟然敢用鸡血糊弄。」
老太监没有带任何第三人就来逮我。
我便明白,他不会轻易把我交出去的。
「你可知蒙骗陛下是什么下场吗?五马分尸!满门抄斩!」
我扫了一眼烧得直冒泡的面汤,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公公心善,求你疼疼奴婢吧。」
老太监原本凶狠的面孔软化下来,舔着口水,色眯眯地盯着我。
「孩子啊,你还小,公公会多疼你的。」
他冲我招了招手。
我本来瞒得好好的,你自己来找死,那可就怨不得我了。
「公公,你尝尝我煮的面条好不好吃。」
我扑上去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死死摁进了面汤里。
咕咚咕咚两声。
老太监本就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挣扎不得,眨眼间便断了气。
-14-
寝宫里弥漫着淡淡的沉香味。
皇帝刚服用过红丸,精神头正足,扯了两个小宫女上龙榻,把她们折腾得半死,自己舒舒服服地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皇帝感觉周身沉甸甸的。
他惊醒过来,发现刚宠幸的两个宫女正压在自己身上。
「你们这群贱婢要做什么!」
一团布条塞进了他的嘴里。
床底下,帐子外,桌底下,柜子里,接连不断地涌出了十五六位宫女。
她们一哄而上,拿出绳索套住了皇帝的脖子,七手八脚地要勒死他。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都是爹妈生的,我凭什么受你欺辱!」
「反正不是饿死,就是血流而死,与其在这等死,不如让我先杀了你这个狗皇帝!」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赶紧杀了他,姐妹们就彻底解脱了!」
我提着一大锅煮沸的面汤进了寝宫,亲眼目睹这一幕,差点把下巴惊掉。
奈何这群宫女平时吃不饱饭,力气实在太小了,又经不住事,慌慌张张地绳子打了个结,怎么都勒不死皇帝。
皇帝拼命挣扎,撞开了几个宫女,跌跌撞撞爬到我的脚下。
进宫的这些日子,皇帝是如何的暴戾残忍,冷血无情,我都看在了眼里。
若是放他一条生路,他疯狂报复起来,这些敢于反抗的宫女怕是没有活路。
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在他手上。
宫女看我的眼神如同看见了救星。
于是我面无表情,一锅面汤稀里哗啦地泼到了他的脸上。
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你吃的那些红丸都是用鸡血炼成的,非常滋补。
「你不会长生不老,而是今时今日死在我的手上。」
-15-
寝宫的动静很快惊动了侍卫,他们闯进来看见皇帝几乎煮熟的尸体,将我和宫女们拿下。
我关在牢里整整五日,快要饿死时,被带去大理寺卿面前接受审判。
他要我报上名来。
我淡淡地笑了:
「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赔钱货,贼妇人,或者小蹄子,贱婢,随你的便。」
大理寺卿一看我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皮都展开了。
「你小小年纪,竟敢用滚烫的面汤杀了这么多人,实在是歹毒至极!」
「杀人?我杀谁了?」
大理寺卿冷笑道: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几个妇人被拉扯了上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阿娘,温夫人,以及永宁侯的四个妾室,还有他的女儿。
「温县令和永宁侯都是你面摊的常客,以及你失踪的父兄,这一桩桩命案是否与你有关?你如实招来!」
原来是这几个妾处理不当,遗漏了半根手指,被大理寺的人抓到了把柄,顺藤摸瓜把这一切全部扯了出来。
尽管她们受过重刑,但都口口声声说此事与我无关,是她们被逼无奈才动手杀人。
我面上毫无惧色:
是我又如何,父兄虐打我们母女,该杀!
温县令草菅人命,恩将仇报,视妻女如猪狗般践踏,该杀!
永宁侯玩弄良家女子,连女儿都可以染指,该杀!
「狗皇帝和Ṭŭ₅他的死太监,迷信妖道,肆意摆布虐待宫女,那就更该杀了!」
我故意停顿,直视着大理寺卿喷火的眸子。
「这些畜生皆是罪有应得,你们应当奖赏我才对,怎么可以如此不识好歹,反倒要治我的罪呢?」
大理寺卿恼羞成怒,立刻下令:
「好啊,既然你冥顽不宁,本官便也让你亲身体验这汤镬之刑吧。」
一口煮着面汤的大锅抬到我的面前。
世道如此,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能为天底下受苦受累的无辜女子讨回公道,我这一条命又算得上什么?
更何况我还杀了皇帝呢,卑贱民女敢用面汤把皇帝烫死,于我而言真是赚大发了!
我必将青史留名。
「先让她喝一口,尝尝咸淡。」
大理寺卿一声令下。
我被强行撬开嘴,一碗滚烫的面汤倒了下来。
阿娘眼睁睁看着面汤灌入我的嘴里,失声尖叫:
「女儿!」
一瞬间,我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血腥味直冲脑门。
我终于体会到,前世我的阿娘被活活煮死,是有多么的痛苦了。
大理寺卿摸着胡子,洋洋得意道:
「你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弱女子,竟然用面汤害死了至亲,害死官员, 更害死皇亲国戚, 甚至天子!种种罪行, 罄竹难书!我身为大理寺卿,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他突然间说不出话了。
一支金簪捅穿了胸口,鲜血汩汩流出。
大理寺卿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 便砰得一声栽倒在地。
阿娘举到半空中的右手鲜血淋漓,她慢慢转头看向我, 眼神纯净得像个孩子,唇角稍微勾起。
我强撑起一口气, 辨别着她的口型,是在呼唤着我的乳名。
下一刻,无数刀剑捅穿了阿娘的身体。
阿娘!
我的瞳孔微微颤抖,仰头呕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16-
我没死,只是喉咙坏了, 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位满头珠翠的贵妇坐在我的面前,对我扬了扬下巴:
「本宫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你的头上, 再用死囚代替了你,在大理寺眼里, 杀害皇帝的罪人已经伏法。」
我面露疑惑。
她却勾起一丝很淡的笑意:
「你放心, 温夫人她们是清白的, 都无罪释放了, 不过你的阿娘……你只能见她最后一面了。」
我来到阿娘床前,忍不住去摸她苍白的脸蛋。
阿娘是顺从了一辈子的女人, 面对命运的不公,从未起过反抗之心, 总是默默忍耐。
这是她第一次举起屠刀, 只为了保护我这个女儿。
「女儿……早在你阿爹第一次对我们扬起拳头, 阿娘就该端起那锅面汤浇到他的头上。」
她握着我的手,眼角滑落一颗晶莹的泪滴。
女儿,你说得对,女子就该自己立起来, 你继承阿娘的面摊,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吧。
我伏在阿娘的身体上,哭到喉咙出血, 久久不能平息。
最后, 我问那位贵妇, 为何要救我。
贵妇微微笑道:
「或许, 你也算是Ṫű̂⁼本宫的救命恩人吧。」
我抱着阿娘的骨灰,坐船离开了京城, 来到一座江南小镇, 支起一家面摊。
城内口口相传,说是有个哑女煮面有一手,尤其是那面汤, 顺滑爽口。
面摊前的客人络绎不绝, 也有许多妇人前来向我学习如何煮面。
有时候,我望着那锅沸腾的面汤,便会想起阿娘。
阿娘, 你看见了吗,我活得很好。
若有来世,我还愿意做你的女儿。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