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嫡女,却被逼嫁给了一个穷秀才。
秀才早年丧父,家中只有一个寡母。
婚后夫君冷眼,婆婆刁难。
爹却一味让我忍让孝顺。
直到我意外发现,婆婆竟是爹当初的心上人。
他将我嫁入他家,只为替心上人儿子改换门庭。
-1-
「住嘴!」
「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丫鬟说话!」
一盏茶碗飞出,重重砸在胭脂额头上。
茶水混着茶叶从她白嫩的脸上流下,额头上更是红肿了一片。
胭脂死死地咬住唇,背却倔强地挺得更直了。
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娘惊慌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理智早就被胸中的怒火燃烧殆尽,哪里顾得上看她的眼色。
胭脂是我的贴身丫鬟,从五岁那年就开始跟着我了。
我嫁给张子安才三个月,他母亲竟然开口向我讨要胭脂做张子安的妾室。
她说我三个月了还没怀孕,就应该自己主动替张子安张罗妾室。
她还说,为了让我安心,才特意选了胭脂。
胭脂是我的大丫鬟,哪怕当了妾,也定然会一心向着我。
我不愿意,婆婆却找到了我爹告状,说我善妒。
所以我爹今天特意早早下差,就为了要替张子安做主。
胭脂看到我起身,有些着急。
她用力磕了个头,声音沉闷却响亮。
「老爷,是奴婢不愿意。」
「奴婢不愿意给人做小,小姐碍于往日情分,才替奴婢回绝了太太。」
听到这话,我爹嗤笑一声,冷冷地看着我:
「我侯府教养你十几年,你却连个丫鬟的主都做不得?!」
-2-
我毫不畏惧地仰起头,学着他冷笑一声:
「以前我是侯府嫡女,自然是做得了主的。」
「现在,我是一个区区秀才娘子,身份卑贱,哪还敢有脾气。」
听到这话,我爹眼睛瞪得极大,精心修理的胡须都快气得飞起来了。
他重重拍了下桌子,吓得我娘一哆嗦。
「孽障!子安如此人才,哪里配不上你!」
我心中恨极,我爹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死活要把我嫁给张子安做妻子。
虽然他在朝中只有一个闲职,但毕竟是侯府,有爵位在身。
那张子安只有寡母一个,纵然 16 岁就考中了秀才,但是在这偌大的京城,举人满地走,秀才多如狗,他又算得了什么。
我当初嫁他时,他那二进大的小院,连我一半的嫁妆都放不下。
为这,爹又让娘亲替我陪嫁了一间更大的院子,如今张家人就住在我那院里。
张子安母亲是个卖花女,父亲生前是开布店的。
在普通百姓中,张家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差,可和我相比,却有着云泥之别。
我订婚的消息传出,在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族长带着耆老们亲自上门,在我们侯府待了整整一天。
最后,族里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亲事一定,我便再也没有收到过其他贵女的聚会请帖。
贵女圈阶层分明,一个秀才娘子,是没资格同她们在一处玩耍的。
想到这儿,我垂下眼眸,怒气愈发高涨。
那张子安和他寡母,住我的吃我的穿我的,现在还要抢我的人,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3-
「孽障!孽障!」
我爹气得在屋里转圈,袖子随风舞动,看得ƭų₌我愈发烦躁。
「子安他天资聪颖,今年下场必然能中举人!」ṱű̂⁾
「中了举人再一鼓作气,未必不能状元及第!」
「到时候入了翰林,假以时日,封侯拜相,自然少不了你的诰命!」
「你如此头发长见识短,哪懂为父的一片苦心!」
我都快被气笑了:
「爹,您画的这饼太大,我牙不够ťů⁷硬,吃不了,您留着自己慢慢吃吧。」
我爹怒极,瞪着眼举起手作势要打我。
我梗着脖子,将脸伸在他面前:
「你打,你今天敢动手,我明天派人敲锣打鼓给你送牌匾。」
「逼女儿给女婿纳妾,这天下第一岳丈的牌子,你当得起!」
「夫人!」
胭脂一声尖叫,我和我爹一齐转过身去,才发现我娘从椅子上瘫软下来,晕了过去。
「娘!」
一场闹剧就这么不欢而散。
我坐在我娘屋中,看着她苍白瘦削的脸,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她好似更瘦了,形销骨立,眼眶深陷。
外祖家是皇商,为了攀上我爹这门亲事,特意把娘记到大夫人名下认了嫡女。
成婚之后,我爹才知道他不但娶了一个商户女,还娶的是一个庶女。
为了那十几船的嫁妆,他捏着鼻子咬牙认下了这门亲事。
但对娘亲,却从来没给过一点好脸色。
娘亲自知理亏,又从小就是任人宰割的脾气,到了府里,很快连自己的嫁妆都看不住,尽数给了我爹。
-4-
当初要订婚时,我死活不同意。
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用了。
最后我爹派人把我娘送进了庄子里,说那儿环境清幽,适合她养身体。
什么时候我嫁人了,什么时候再接她回来。
我娘素来身体不好,十分畏寒。
那庄子我知道,冬日里冷得吓人。
我怕如果我还是不愿成婚,她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再后来,我爹给我递上了厚厚的嫁妆单子。
田产,庄园,铺面,还有数不清的珠宝首饰,真正的十里红妆。
我想,握着这样的嫁妆,就算张家再破落,我也还是能把日子过好。
没承想,成婚之后,张子安对我极为冷漠。
婆婆也是百般刁难,幺蛾子不断。
他们俩成天逼着我交出嫁妆,我不给,就时不时找事情来我爹这儿告状。
这次,是我婆婆看上了我手中的金玉楼。
金玉楼是京中有名的珠宝店,贵女们平日里最常去逛的地方之一。
也是我所有陪嫁中,最值钱的一间铺子。
婆婆想要这间铺子,我不愿意给。
她就开始给张子安张罗纳妾,还把手伸向了胭脂。
「云锦,别哭,都是娘没用……」
脸上突然一凉,我回过神,发现我娘已经醒了,正轻柔地摸着我的脸。
我擦了擦眼泪,对她咧嘴一笑:
「我才不哭呢,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5-
因着这场不愉快,我爹亲自押着我回了张家,说是要给张家赔礼道歉。
我懒懒地靠在马车上,看胭脂咬牙切齿地拿鸡蛋在额头上揉。
「胭脂,你说这张子安是不是救过我爹的命?」
胭脂点点头,随即摇摇头:
「应该是救过咱们周家祖宗十八代的命。」
这丫头,我扑哧一笑,压在胸口的那股浊气不由得散了一些。
娘亲软弱,府里妾室又多,为了保护自己和弟弟,我把自己养成了刺猬。
不管谁想咬我一口,我都能扎得他满嘴包。
和张家人斗智斗勇已经很难了,偏我爹还不停扯我后腿。
「胭脂,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给张子安做妾的。」
胭脂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姐,我相信你!」
我爹给我陪嫁了十里红妆。
但是所有陪嫁的丫鬟小厮,卖身契却依然捏在他手中,包括胭脂的。
我爹的所作所为常常给我一种错觉,好似我是捡来的,那张子安,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想到这儿,我自嘲地笑了笑。
张子安长得有三分像他大伯,自然是板上钉钉的张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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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下个月就要下场了,你可有把握?」
我爹虽然是在和张子安说话,眼睛却一直朝婆婆的方向瞄。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
每次爹来家里找张子安说话,都让我感觉十分怪异。
张子安跟着我父亲去了书房,大堂内就剩下婆婆和我二人。
「胭脂的事情,还没完。」
婆婆闺名叫柳三娘,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她长了双漂亮的桃花眼,看人时眼波流转,好似能把人心给勾出来。
她的行事做派,常常让我觉得她好像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和你说话呢,听到没?」
见我发愣,婆婆不高兴地嗔了我一眼。
「行了,退下吧。」
「还是侯门贵女呢,一点教养都没有!」
她甩了甩帕子起身走了,我心中愈发奇怪,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这院子很大,我虽带了不少仆人进来,架不住张家人口少。
我成婚之前,张家除了张子安和他娘亲外,只有一个小厮一个丫鬟。
婆婆越走越偏,一路上都没撞见什么人。
她疾步而走,很快就来到了西院的竹楼中。
这竹楼盖了两层,整间屋子,连同屋内器皿家具都是竹子做的。
是我夏日里最喜欢来的地方,清幽凉爽。
可现在是冬日,她来这里做什么?
-7-
我和胭脂借着风声,藏进了竹林中,一起蹲在窗外。
窗户敞开着,入目处,满窗都是郁郁葱葱的竹子。
有人来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干偷听这种事情,心里紧张又激动。
「三娘,你可是生我的气了?」
这声音,是我爹?!
胭脂倏然抬起头,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连个丫鬟都舍不得给我儿子,你还有脸来!」
婆婆的声音又娇又媚,听着不像生气,更似撒娇。
我爹疾步上前,语气急切:
「你这话说得好没良心!」
「我给云锦这丫头陪嫁十里红妆,你当我是为了谁?」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给我陪嫁,难道不是为了我?
「我把这婚事办得如此热闹,不就是为了你!」
「当初我欠你一场隆重的婚礼,如今,也算弥补给你儿子了。」
柳三娘静默了一会儿,半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我,终归是无缘。」
「我已经厌恶了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
我爹十分着急:
「如何无缘!」
「待云锦和子安有了孩子,也算我们俩骨血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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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娘似乎情动,低声叫道:
「恒郎,你真愿意待子安如同你亲儿?」
我爹有些不高兴:
「这么多年,我如何对子安,如何对你,你都看不到吗?」
「子安既是你生的,在我眼里自然千好万好。」
「我只恨不得将一颗心剖给你们母子。」
接下来,响起了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呕!」
我再也忍不住干呕出声。
「谁在那儿!」
胭脂惊恐地瞪大眼睛,张开嘴掐着嗓子叫了几声:
「喵,喵……」
「这竹林边经常有猫,别管了,抓紧时间。」
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断断续续响起。
我和胭脂咬着牙捂住耳朵,尽量不让那些恶心的声音钻进脑中。
没过多久,声音就停歇了。
我有些意外地放下耳朵,和胭脂面面相觑。
这么快的吗?
-9-
我爹穿好衣服,一脸餍足地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柳三娘坐到窗前看着竹林叹气:
「真是没用的男人。」
我和胭脂蹲在两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柳三娘坐了一会儿,散去脸上的红晕后,也跟着出了西院。
我和胭脂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地回到屋里。
「胭脂,水满出来了!」
银红惊呼一声,胭脂这才手忙脚乱地放下茶壶开始擦桌子。
银红看了看胭脂,又转头看了看我。
「小姐,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吐了一地。
屋里的丫鬟们都慌了神。
银红一溜烟跑去请大夫,胭脂则是带着我换衣服洗脸。
等同济堂的大夫急匆匆地赶到时,我已经没事人一样坐着喝茶了。
大夫把完脉,说我肝火太旺,郁结于心。
我沉着脸,心中不停冷笑。
我的好父亲,可真是给我许了一门好亲事啊!
难怪从成婚到今日,张子安没有给过我一点好脸色。
他看我时,目光冰冷刺骨,嫌弃中还隐约带着丝恨意。
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恨从何来,如今才恍然大悟。
-10-
大婚当夜,他喝了个烂醉,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我对着两根鸳鸯烛枯坐了一夜。
看烛火燃尽,旭日东升。
从那以后,张子安再也没上过我的床。
「胭脂,给我查!」
不用我多说什么,胭脂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就朝门口走去。
「大娘子,太太有请。」
柳三娘身边的丫鬟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我不找她,她反倒要来寻我?
柳三娘没骨头一样靠在软枕上,看到我头也不抬。
我没有行礼,还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
柳三娘冷哼一声,伸出手拍了拍桌上的螺钿楠木盒。
她的指甲鲜红艳丽,衬托得一双手白嫩如玉。
我仔细打量着她,不得不说,柳三娘确实有让男人痴迷的本钱。
一双似水含情目,一把杨柳小细腰。
胸脯高耸,曲线玲珑。
她虽然年纪不轻,没有少女的娇俏,却有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像六月树上熟透的水蜜桃。
不用人摘,轻轻一碰,自己就掉下来了。
-11-
「算了,我今日心情好,不同你计较。」
柳三娘伸手打开楠木盒,从中抽出一张纸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是,胭脂的卖身契?
我爹今日来,竟是将所有下人的卖身契全给了这狐狸精?!
看着我气红的眼眶,柳三娘捂着嘴笑了。
「你虽然缺乏教养,你爹却是个知礼的。」
「胭脂如今是我的人了,我想叫她伺候谁,她就得伺候谁。」
柳三娘把卖身契放进楠木盒里仔细收好,再也掩盖不住面上的得色。
「你既伺候不好我儿子,我就挑好的伺候他。」
「今天就把胭脂开了脸,晚上送去子安房中。」
见我没反应,柳三娘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行了,一天天跟个木头似的,看到你就眼睛疼,退下吧。」
我仰起脸,深吸一口气。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桌上的楠木盒撒腿就跑。
满屋的丫鬟都惊了,柳三娘呆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
「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给我追!」
屋里伺候她的丫鬟仆妇除了春杏,全是我的陪嫁。
银红假意要追,没跑两步就跌了一跤,抱着春杏半天起不来身。
柳三娘气得半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抱着盒子越跑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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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进院子锁好门,不管柳三娘在屋外如何哭喊叫骂,死活不开。
胭脂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小姐,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呀。」
我从屋角找出个铜盆,直接把所有卖身契丢了进去。
「胭脂,烧光它们。」
卖身契一式两份,一份在主家手上,一份在官府留底。
倘若遗失,可以凭借当初牙行的契书和其他单子去官府补上。
胭脂她们一行六十八人,名字可都在我的嫁妆单子上写着。
除了我,谁也补不出这卖身契。
与其等我爹来逼我交出,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安心。
到时候等和离了,我再慢慢去补这些契书。
胭脂眼睛一亮,立刻拿出火折子点燃契书。
门外的叫嚷声越来越大了。
直到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盖过了满院的喧哗。
「周云锦,开门。」
是张子安。
他终于舍得从他那书房里出来了。
我看了一眼铜盆里的灰,这才起身打开了锁。
张子安长得非常像柳三娘。
尤其是那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让他本就俊逸的长相更添了三分风流。
他穿着件青衫,静静地站在屋外。
长衫随风摆动,像随时要羽化而去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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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前一步,张子安便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一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和嫌弃。
仿佛我是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
看着他微蹙的浓眉,我突然就读懂了他的想法。
张子安应该早就认识我爹了,也知道我爹同他娘的关系。
没有我爹的豢养,柳三娘无法保持这容貌。
张子安也没钱去最好的书院念书。
他一边接受我爹的金钱和帮助,一边又厌恶我爹让他亡父戴了绿帽子。
当我们成婚以后,他把对我爹的厌恶全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他厌恶我,嫌弃我,也不碰我。
成婚三月,我仍然是完璧之身。
对一个初嫁新妇来说,这是奇耻大辱。
他要把我爹加在他身上耻辱,千百倍地在我身上讨回来。
这些贱人!
「我要纳妾,还轮不到你做主。」
张子安淡淡开口,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我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
胭脂和身后的丫鬟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笑。
但是我一笑,她们便跟着笑。
被这么多女孩一齐取笑,张子安再也维持不住淡定的表情。
「放肆!笑什么!都给我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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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挥了挥手绢直起身子,面带讥讽地看着他:
「我笑你啊,小小的秀才,大大的官威!」
「你不会真以为这家,是你做主吧?」
我的陪房都是我精心挑选的。
我娘性子柔弱,弟弟年龄又还小。
爹向来视我们如同空气。
早年间老夫人在世时,我们的日子还算好过。
老夫人一走,侯府早就乱了套。
我娘被几个妾室逼得只会躲房里哭。
我要是不厉害一点,在这虎狼环伺的侯府,根本就活不下去。
我爹以为,嫁给张子安以后,我就会乖乖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奉献一生。
他,当真是半点都不了解我呢。
「你!」
张子安气得脸色通红,柳三娘更是叉着腰,口沫四溅:
「来人!给我撕烂她的嘴!」
四周寂静无声,所有的丫鬟仆妇都低头盯着自己脚尖,没一个人回应她。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柳三娘又急又气:
「好啊!一个两个竟然都不听我的话,信不信我把你们卖去妓院接客!」
我讥笑一声,随手挥了挥:
「行了,都散了吧,该干吗干吗去。」
下人们顿时作鸟兽散,院门口站着的人很快就只剩下了我们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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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娘跳着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张子安冷冷地瞧了我一眼,竟然转过身走了。
他一走,春杏也慌了神,只能拖着骂骂咧咧的柳三娘跟上。
回到屋里我越想越气。
堂堂侯府嫡女,竟然要嫁给外室女之子为妻!
「胭脂,你去把内外院的所有管事全都叫来。」
刚嫁给张子安时,哪怕他对我冷漠,我也是一心想过好日子的。
我给他的书房拨了几个极为能干的小厮,每日细心吩咐厨房准备养生又可口的菜肴。
他下个月就要下场考试,我也曾盼着他能考上举人,如同我爹说的那样步步高升。
柳三娘虽然总是刻意刁难我,但到底是婆婆。
她肆意在我库房中挑选古玩珍宝,拿去自己房中摆放。
她每日要吃两盏燕窝,每顿饭要备上六冷六热十几道菜,我也让厨房照办。
成婚以后,张子安和柳三娘便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
上个月,张子安在账房支了五百两银子。
而柳三娘,一副头面就要三百两。
这些花的,可全都是我的嫁妆。
张子安一心读书,柳三娘又是娇养的金丝雀。
两人手中除了张子安父亲留下的布店以外,再无其他收入。
而那布店每月盈利,不过十余两纹银。
十两银子,不过是柳三娘头上的一支金簪,张子安书房里的一方砚台。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倒要看看,这对母子接下来的日子,有多难。
-16-
第二日一早,我还在用早饭,柳三娘就带着丫鬟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我的院子。
「让开,别拦着我!」
她一把推开胭脂,看到我桌上摆的菜以后,立刻一甩帕子哭了起来。
一碟糟鹅掌,一碟豆腐皮包子,一碗燕窝粥,再加两道清爽的蔬菜。
和她以往的早餐比,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是今早,她的桌上只有一碗稀粥,外加一小碟咸菜和两个白馒头。
「好你个丧良心的小娼妇!」
「自己吃香喝辣,却给婆婆吃糠țūₚ喝稀,我要去县衙击鼓鸣冤,告你不孝!」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擦了擦嘴:
「去吧,你儿子可不是在外地,要告我不孝,需得连他一起告才行。」
本朝对不孝的刑罚颇为严苛,如果有父母告子女不孝,儿子会被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除此之外,还要遭受五十大板的体罚。
夫妻一体,除非张子安远在外地,柳三娘才能告我一人不孝。
不然,媳妇不孝,做儿子的,定然难逃管家之责。
柳三娘一愣,眼珠子一转,开始耍无赖:
「我不管,以后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既然嫁到我家,所有的东西就应该是我们张家的!」
我嫌弃地横了她一眼。
除了这副皮囊,也不知道我爹到底喜欢她什么?
-17-
柳三娘在我屋里还没开始撒泼,就被两个腰身粗壮的婆子给推出去了。
她气得半死,却又拿我没办法。
我吃完早餐以后,拿着家里的账簿来到东院的书房。
张子安身上披着件厚厚的大袄,却依然冻得直打哆嗦。
冬日天冷,他这书房里虽然装了地龙,但今日小厮并没有烧火。
为了采光好,整间书房的南北两面都安了大窗户。
如今窗户开着,西北风穿堂而过,屋内冷得和冰窖似的。
他手都冻麻了,更别说看书练字了。
看到我,他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
「你来做什么?」
「松柏,你人呢!我不是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允许,外人不得进我书房!」
张子安大声叫着小厮,松柏垂手低头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我抱着手炉坐在他对面,把账簿推过去。
「我来问你要这个月的家用。」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算我不用你养,你和你娘的一日三餐,总不能一直让我出钱吧?」
「那这个家,到底是姓张,还是姓周?」
张子安白玉般的脸皮顿时涨得通红。
「你!你真是俗不可耐!」
他虽家贫,但是有我爹这个冤大头养着,自小没吃过苦。
不然按照他的家境,供一个秀才出来,估计要全家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也不可能把他和他娘养得如此细皮嫩肉。
-18-
「是是是,你不俗,你喝露水就能活。」
我把账簿朝他面前一丢,「这是你布庄的进项,以及你和你娘这三个月的所有开销。」
「进账三十五两,你们花了两千七百两。」
「这笔钱,算是我借给你的,借据在这里,麻烦签下字。」
张子安这才有些慌了,他手忙脚乱地翻了下账簿,鼻尖上甚至沁出了汗珠。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嫁到我们家,你的钱自然就是我张家的钱,我如何用不得!」
果然不要脸是一脉相承的,子随母相。
我又往桌上扔了一本律书。
「按照本朝律法,女子嫁妆是她的个人私产,纵使和离了,也可全数带走。」
张子安怒气冲冲地站起身,连大袄都没披,叫上小厮就出门去了。
「岂有此理!我要休妻!」
「我要休了你这个不忠不孝,不尊夫长之人!」
我不屑地嗤笑一声:
「啧,吃不上软饭,还恼羞成怒了!」
「本朝律法有规定,妻以富嫁贫,不得休之。」
张子安被我气跑了,连大袄都忘记披了。
胭脂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小姐……」
我知道,她这是怕张子安去找我爹告状。
我爹早晚ṭú₌,都是要来找我的。
-19-
「蠢货!」
「子安以后可是要为官做宰的!」
「现在得罪了他,你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爹朝服都没换就赶来训我了。
摔了茶碗,拍着桌子。
嗓门高得似乎能把房梁震下来。
「你赶紧把那卖身契给你婆婆,还有金玉楼的房契,再加锦绣布庄的。」
「眼光要放长远些,子安好了,你才能好。」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小时候我也曾渴慕过他的关心。
我努力学琴棋书画,看书识字,就为了能让他多看我几眼。
我总是不明白,为何不管我和弟弟怎么努力,他看向我们的眼神里从来都没有一丝满意?
现在我总算是理解了。
人和畜生,自然是有区别的。
畜生怎么会把人当自己的小孩呢?
畜生,只喜欢畜生。
见我沉着脸一言不发,我爹再次拿出了他的杀手锏。
「三天之内,不交出东西,你娘就搬去京郊的北山庄子住吧。」
我对着他展颜一笑:
「爹爹不知道吗?外祖母来信说思念母亲。」
「今早,母亲已经登上下江南的官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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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阴着脸走了。
他竟然丧心病狂到让自己嫡女嫁给他外室的儿子。
此事,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让柳三娘母子连着吃了三天的馒头咸菜后,她出手再次变得阔绰起来。
不但一口气朝府里买了 10 个下人,还在院里设了小厨房。
只是她不知道,她买的下人中,有两个是我安排的。
柳三娘虽然是个寡妇,却十分不顾忌礼法大防。
她院里要修个八角亭,近日里全都是工匠在进进出出的。
其中有两个工匠生得极俊。
年少那个十八岁,皮肤白嫩,唇红齿白,身量修长,像一枝郁郁葱葱的翠竹。
年长那个二十五岁,麦色皮肤,干活热了喜欢直接脱下外套,里面就单穿了一件马甲。
露出健壮的胸肌和高高隆起的手臂肌肉。
府里的丫头仆妇全都春心萌动。
一天要找借口去柳三娘院里八百回。
就连一向稳重的胭脂,都借口找小姐妹玩耍,去看了好几天。
柳三娘更是日日待在院里,喝茶唱曲。
也不嫌天冷,风大,吹蹿稀。
柳三娘忙着看人修八角亭。
张子安则是忙着逛青楼。
百花楼近日新来了个花魁,不但生得天姿国色,还擅长跳胡旋舞。
她穿着轻薄的舞裙,露出盈盈一握的纤腰。
旋转跳动中,一双白嫩玉足上挂着的铃铛丁零作响。
不但勾走了张子安的眼,更是吸走了他的三魂七魄。
偏那花魁对他人都冷眼以对,唯独对张子安与众不同。
听说,是因为有次她上街被人调戏,张子安救了她。
-21-
他们俩忙,我爹更忙。
他在工部任职,这个月黄河决堤,发了水患。
整个工部忙得脚不沾地,别说张府,就是侯府,他都有半月没回去了。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我娘手中那几个最赚钱的铺子却出了问题。
大掌柜们挨个上门向我爹讨主意,让他烦不胜烦。
许是有了爱情的滋润,张子安和柳三娘都很安分。
俩人很少再来寻我麻烦。
尤其是张子安,更是白天黑夜都见不到人影。
他似乎忘记了,再有几天,他就得下场准备考试了。
「小姐!」
胭脂兴冲冲地推门而入,眉眼都快飞起来了。
「春杏派人传话,说柳三娘这个月的月事,没来。」
我豁然站起身:
「晚了几天?」
柳三娘怀孕了,只是不知是那白脸少年的,还是那黑脸男人的?
我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越想越开心:
「快,吩咐她小厨房的人,以后每天的汤里,都要加安胎药。」
柳三娘年纪可不小了,这一胎,还需要好好守住。
-22-
张子安考完试,脸如土色,在家躺了整整一个礼拜才恢复点人样。
揭榜那天,我和柳三娘都去了。
就连我爹,都特地派了心腹小厮前去查看。
皇榜前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柳三娘想往前挤,却不小心踩中了一个妇人的脚。
她见那妇人穿着朴素,十分不屑:
「让开,长得和杀猪的一样,还妄想家里出个状元?」
那妇人叫扈二娘,是城东杀猪的,有名的泼妇。
那妇人二话不说,当即伸出手就将柳三娘推搡到了一边。
「瞎了眼的小娼妇!你骂谁呢!」
今日阳光明媚,天气回暖,偏柳三娘又穿得十分厚实。
人群拥挤,她本就快透不上来气了,这么一推,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扈二娘一愣,马上朝后跳了一步,扯着嗓子大喊:
「干什么!你这碰瓷的贱蹄子!」
「大家伙可都看着呢,呸,你休想讹我钱!」
两个女人吵架,其中一个还生得如此美艳,立刻吸引了周边所有人的注意。
我从一旁挤过来,满脸关切地大喊一声:
「婆母,你没事吧婆母!」
我大婚不过半年,侯府嫡女十里红妆嫁给一个穷酸秀才,是今年京中最大的热闹。
许多人都认出了我,听到人群说我是安平侯嫡女,柳三娘是我婆婆,扈三娘当即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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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姐,我真没动手打人。」
「是你婆婆,是她先踩我还骂我的,我……」
扈三娘急得满头汗,她眼珠子一转,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同济堂的张大夫正抱着双手在边上看热闹。
扈三娘三两步过去扯住张大夫的袖子:
「张大夫,你快点来看看,这女人是不是讹我的!」
「我就推了她肩膀一下,怎么能推晕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张大夫也没有推辞。
他蹲下身给柳三娘把脉,把完之后松了口气。
「没事,她晕倒是因为怀孕了,天气又热,上不来气。」
我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怀孕,怀孕?!」
嗓音尖厉,冲破云霄。
柳三娘被张大夫掐了两下人中,悠悠转醒。
听到我说怀孕,她立刻慌了。
「胡说八道!你这老不死的庸医!竟然胡乱攀咬我!」
「定然是你,你们都串通好的,要泼我脏水,我去死了算了!」
惊慌失措下,她开始胡乱指责。
一根手指除了指我以外,更是快戳到扈三娘脑门上了。
扈三娘勃然大怒,一把扯过柳三娘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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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不要脸的贱蹄子!」
「我都不认得你,你竟然诬告我!」
「走,我们这就去衙门前击鼓,看到底谁诬告谁!」
我忙Ŧṻ₂站起身也去扯柳三娘衣服:
「你快松开我婆母,住手!」
拉扯中,柳三娘厚实的棉袄被扯开,露出了贴身的里衣。
她最近胖了许多,那里衣穿在身上十分紧身。
露出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一看就怀孕两三个月了。
人群顿时哗然。
数不清的人朝前涌来,想要一睹为快。
「老天爷哎,这张秀才母亲不是守寡好多年了吗!」
「哎呦哎呦,这可新鲜了!」
「寡妇怀孕,我还是头一遭瞧见呢țŭ̀⁽!」
柳三娘臊得直哭,用袖子捂着脸想跑。
但是今日放榜,人本来就多,我们外头更是围了不知道几层人。
她身娇体弱,哪里挤得出去。
「全都让开!」
我木着脸站在人群中,看到一队衙役在我爹小厮的带领下,推开人潮奋力挤进来。
「周小姐真是可怜啊,你看她人都傻了。」
「谁说不是呢,侯府嫡女下嫁就算了,还嫁进这种门风败坏的人家。」
「听说当时是安平侯死活逼着她嫁的,也不知道他什么眼光!」
「那张子安中举没?」
「中什么举,中标了!他天天流连百花楼,听说那百花楼的花魁啊,怀孕了!」
「呀,这不是双喜临门嘛,娘亲和外室一起怀孕,这可真是罕见!」
听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双眼一阖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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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人都走了。」
胭脂端上一盏燕窝,朝我眨了眨眼。
我一骨碌坐起身,端过燕窝一饮而尽。
演了半天戏,可累死我了。
「族老们都请来了吗?」
胭脂点点头,神情严肃:
「全都安排好了,在竹楼等着议事呢。」
我领着胭脂匆匆赶到竹楼,刚坐下没多久,又有人进来了。
Ṫů⁺这竹楼被我用屏风隔成了两间。
进来的人但凡多看几眼,都能发现端倪。
但是他们没看。
「贱人!」
「说,你腹中孽种是谁的!」
我爹用力把柳三娘摔在榻上,语气中的愤懑都快溢出来了。
柳三娘哭着抓住他的衣袖:
「恒郎,这是你的骨肉啊恒郎!」
族长闻言,差点叫出声。
我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巴,这才避免了打草惊蛇。
「我呸!」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老子最近都快住在工部了,哪有时间过来!」
「大夫说你怀孕两个多月,你还有脸说这孩子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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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情绪崩溃了。
哪怕族长被水呛到,刘御史没忍住咳嗽了两声,他都没听见。
愤怒燃尽了他的理智。
他化身咆哮帝,字字泣血,高声控诉。
控诉自己对柳三娘几十年情意喂了狗。
控诉他不惜掏空侯府,替我陪嫁,就为了给柳三娘母子优渥的生活。
控诉我把持嫁妆后, 他是如何掏出自己小金库填补张家。
他说自己给张子安聘请名师,到处打点, 反而把自己儿子扔在江南书院, 不管不顾。
他说自己把我娘的陪嫁铺子,送给柳三娘练手, 原本好好的铺子, 自她接手后到处亏空, 亏掉了七八家。
他还说张子安名下的百亩良田, 原本全是我弟名下的。
族长再也忍不住,年迈的腿脚第一次如此灵活。
他冲出去跳起来给了我爹两个大耳刮子:
「你可住嘴吧!」
我爹愣住了,他呆呆地捂着脸,眼神有些茫然:
「族长, 你怎么在这里?」
我从屏风后走出, 轻蔑又厌恶地看着他:
「不只族长,刘御史也在。」
柳三娘被抽成了猪头, 牙都被打掉了两颗。
正捧着脸哭, 哭得满嘴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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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京中最离谱的案子,莫过于我家这一桩了。
圣上判我和张家退婚。
不是和离,也不是休妻, 而是退婚。
在我朝, 从未听说成婚半年还能退婚的。
圣上说那柳三娘既然是我周家外室,这婚事便有违伦常, 做不得数。
一应嫁妆全都收回,张子安还需赔偿我一千两银子。
我爹被罢了官职, 爵位也由我十三岁的弟弟承袭。
我爹没脸出门, 日日在家中酗酒。
张子安也闭门读书, 听说他给柳三娘买了落胎药, 逼她喝下。
再后来, 他们变卖祖产,离开了京城。
离京之时,只有两个简单的包袱,几身破衣。
那柳三娘现在要自己干活赚钱, 形容枯槁, 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再也不复原本的姿容。
只是经这么一遭, 我的名声到底是坏了。
媒人鲜少有上门提亲的,我每天在家中主持中馈, 倒是乐得清静。
「小姐!」
胭脂气喘吁吁跑来,跑得满脸通红。
「老爷今日摔了一跤,摔完以后,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
「大夫来看过,说他这是中风了。」
我急匆匆朝正房赶去, 果然看到我爹嘴歪眼斜地躺在床上。
我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
「府中嘈杂, 爹啊,你就去北山庄园好好养养身体吧。」
「那儿环境清幽,最是适合你。」
「啊,啊……」
我爹张了张嘴, 口水顺着他的脸流下。
我掏出帕子温柔地擦了擦他的脸:
「来人,即刻启程。」
春日已到,这府中的海棠花也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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