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之后,我被异国皇帝宠到了心尖上。
可我身边的婢女却趁我不备摸上了龙床。
皇帝大怒,她却掏出了我的贴身玉佩泪如雨下。
「皇上明鉴,我才是真公主,她不过是一个冒牌货。」
我百般求情,皇帝终于答应饶她性命,只灌下一副哑药便罢。
看她呜呜呀呀手舞足蹈,我忍不住心生怜悯。
「可惜皇上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1
宫里派人来抓我时,我正在拜堂成亲。
我的盖头被一把扯下,印上了官靴底的泥。
为首的锦衣卫高举皇令御牌:「陛下急诏商氏入宫,沈小将军,得罪了。」
新郎
沈修瑜
脸色骤变,满堂宾客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带走。
我被塞进一顶马车摇摇晃晃地冲进了宫。
离宫三个月后,我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囚禁了我九年的地方。
金銮殿里,我见到了我的旧主,
佳裕公主
。
还有半个月,她就要嫁给
大梁新帝
了。
和她同坐下首的,是大梁派来的使臣,蒙兀。
龙椅上的皇帝心不在焉地眯着眼。
「大使瞧瞧,与你幽会的,可是这位姑娘?」
蒙兀笑逐颜开。
「皇上明鉴,正是这位贵女。」
「阿玦。」公主叹了一口气,「你既与梁使心意相通,为何不让本宫知道,好成全了你们这双璧人。」
我当然矢口否认。
公主又令人捧出我与蒙兀的「定情信物」。
那是一面帕子,上面还绣着一句缱绻之语:只恨逢君晚,婵娟苦自怜。
我从没见过这东西,可那字迹分明是我的。
皇帝咳了一声:「商氏,你不必怕,朕不是迂腐之人。你和沈将军婚事未成,便尚有转圜的余地。若你真与梁使私定终身,朕便赐你一道旨意,封你为女使,与佳裕一同嫁到大梁去,美事成双。」
公主泰然自若道:「阿玦,你怕羞不肯说也无碍,本宫这就请大儒来比对这帕子上的字迹,若不是你的,自然还你清白。可若真是你的……
「——你如今死不承认,便是你不肯嫁给梁使了?婚姻大事没有勉强的道理,本宫自然要将前因后果昭告天下,也免与梁国生了龃龉。」
她忽地一笑:「当然,你心里装着别人,也不好再玷污了沈小将军。」
皇帝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商氏,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对皇家父女开诚布公地告诉我,要么嫁给梁国使臣,要么身败名裂死路一条,我没有其他选择。
我索性抬起头朗声道:「不必验了。这字迹确实是我的。」
既是欲加之罪,自然铁证如山。我替公主抄了这么多年书,从我的抄录里凑出这么几个字来并不难。
皇帝把女儿送去和亲,心里有愧,便只好这样由着她胡闹来补偿。
可怜我的人生三言两语间就交代了。
蒙兀眉飞色舞,油光满面,涎着笑,向我行礼:「姑娘莫怕,咱们一回大梁,我便会立刻向你求亲,绝不辜负你一片情深。」
我向他回礼道:「按中原规矩,梁使还是快点向我父母提亲为好。另外,出发之时,我虽仍是奴婢,可与公主同为新嫁娘,也应避免抛头露面。」
蒙兀以为我想通了,大喜道:「这个好说,这个好说。」
2
我爹八品芝麻小官,但一向精打细算。
我七岁时便被他送进宫里做公主伴读侍书,说是伴读,其实只不过是个书童奴才,由着公主随心打骂。
年节回家探亲时,我总是哭着不肯走,我爹咬着牙骂我没用,他说,若我聪明些,懂得讨好公主,不就不必挨打了吗?
沈家向我提亲后,我爹笑得牙不见眼,夸我「终于出息了一次」。
知道和沈家的婚事黄了,皇帝将我赐婚给梁使蒙兀后,我爹更是喜不自禁。
「听说蒙兀在梁国
官居一品
,一品大员哪!人中龙凤!你爹我混这么多年,跟人家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你个傻丫头,怎么有这么大的福气啊?」
他笑中咬牙切齿来,仿佛嫉恨为何嫁给蒙兀的人不是他。
「女人就是这样,嫁了个好男人就能一步登天。」
他又跟管家张罗,把抬去了沈家的嫁妆再抬回来锁好,又喜滋滋道:「和亲梁使是国事,你的嫁妆皇家一定会贴补,就不用为父操心了。」
我娘一向软弱,只知道坐在角落里默默流泪,一句话也不敢说。
等我爹高兴地去喝酒,她才赶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滚烫烫地包着一个冰凉的瓷瓶。
我望着她红肿的眼,很是疑惑。
她却对我虚弱一笑,小声道:「这是蒙汗药。
「乖囡,你跑吧。」
3
公主召见我,要我亲笔向沈家写一封退婚的信。
天气阴沉闷热,她挥着玉扇提醒我:「记得跟沈将军讲明,是你早和梁国使臣私定终身,才不能和他成婚的。千万不要生了误会,免得他对皇家心生怨怼。」
我提笔的手钻心地疼。
那年上元夜,公主贪热闹,换上小太监的衣服偷跑出宫,被皇后抓了个正着。皇后罚不得公主,便命我跪在雪地里,抄录宫规十遍,只教公主在廊下好好看着。半个时辰后,公主披着狐皮,拥着手炉哈欠连连:「阿玦,写几个字而已,怎么这样慢?」
从那以后,天气每阴沉,我的十指就会隐隐作痛。
我一时不稳,污了一个字,一旁的姑姑不满地咳了一声。
公主皱了皱眉:「阿玦,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我劝你,不要动歪脑筋。
「和亲是圣旨,你若抗旨不遵,你爹逃不开一个教女无方的罪名。至于你娘嘛……听说你外祖家远在千里之外,你娘孤身一人,还能去哪儿呢?一个深宅夫人沦落街头,下场会是怎样?」
我笑了,公主以为我会逃跑吗?
我换了一张干净的纸,把信重头写来,一气呵成。
姑姑接过了我装好的信,出去了。
「公主放心。奴婢随您同去大梁,一定会殚精竭虑,舍生忘死,保公主一世无忧。但公主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公主挑了挑眉。
「封我娘为三品诰命夫人,另赐别苑而居,我爹见着她,须得行礼问安。」
她轻蔑地撇了撇嘴:「这有何难?本宫这就去向父皇请旨。」
我面向公主恭敬行礼:「多谢殿下成全。」
公主冷笑两声:「可你也须记得,他日你若有不尽心的地方,这
诰命夫人
我封得,也废得。」
我点头称是。
「阿玦发誓,大梁可辱没商玦,却决不能辱没了公主!」
公主望着我,幽幽叹了口气:「阿玦,你别怪我。我并非想害你的。只是我要嫁去大梁和亲,你却出宫嫁给了沈修瑜,这实在是让我……
「阿玦,世上哪有主子嫁蛮夷,奴才嫁君子的道理?」
4
我被封为护国郡主,和公主的贴身侍女
含翠
一同去内库整理嫁妆册子。
公主的那一册早就完备,我的这一册是临时草草添上的。
我翻开一看,不禁笑了。我这位主子只为我准备了四床大绒花缎被,六匹缎子,并若干特产而已。
便是寻常人家嫁娶,也不可如此寒酸。
含翠低着头:「殿下说,宫中年景不宽裕,又事发突然,只备出来这些。另外——也是为了提醒姑娘,主奴有别,不可忘本。」
她别过头去,不敢看我的反应。
含翠跟了佳裕公主这么多年,为虎作伥的事情不少干,她曾私下里偷偷向我赔罪,叫我别记恨她。
「只有听公主的话,我才能活着出宫。宫外头……还有人在等我。」她说这话时眼睛闪亮亮,脸颊也红扑扑的。
可现在,她的脸色却如同死灰一般白。
我合上册子,问她道:「你要跟去大梁的事,家里人可知道了?」
她不吭声,只一点头。
「可怜你那痴心的表哥,等了你这么多年,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试探,她果然吃痛地缩了回去。果然如此,佳裕公主的软节鞭我是见识过的。也不知道含翠求了她多久,才终于心灰意冷认了命。
「你服侍她的这些年,她待你怎样?」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不答。
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也无妨。将来日子还长,也许她会待你好的。梁人豪放粗犷,不拘小节,兴许她一高兴给你指一个孔武有力的马夫,你二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含翠急了,滚滚的泪落下来,忙扯住我的衣袖:「商姑娘你聪慧,你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我摇头:「我自身都难保,怎么保得住你?你我都有家人,若咱们自顾自逃了,岂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那怎么办?」含翠很是失魂落魄,「我不想……」
我瞟了一眼身边忙忙碌碌的姑姑太监们,轻轻地将她扯近了,伏在她耳边说了我的打算。
含翠听完后,眼睛瞪得溜圆,她朝我拼命地摇头,捂着嘴压低了声音:「这可是要命的事!若出了差池,咱们全家都逃不掉!」
我定定地望着她:「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宁可不要这个机会。商姑娘,告辞了。」
含翠慌乱地四下望望,匆匆地跑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叹息,看来我只能推她一把了。
5
十数天后,和亲大典如期举行。
我作为佳裕公主的陪侍立在她身侧。
披盖头不便,公主与我都按照梁国嫁娶的习俗,围上了厚厚的面纱。
她哭得面纱尽湿,我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我娘悲痛得近乎晕厥,不能来送亲,只有刚刚升官晋爵的我爹满面红光。
在朝廷刚结束的与匈奴五年的鏖战中,梁国出兵相助,才终结了战事,而我朝正是内外虚空,筋疲力尽之际,
梁王
趁此良机,先是求娶公主,又顺势称帝。
虽是如此,圣旨中仍固执地称刚称帝的梁国国君为「梁王」。
典仪结束后,我们就上了马车。
佳裕公主与含翠同坐一架宽敞的马车,其余人则需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只有我因是梁使的未婚妻,得以有独坐一辆车的优待。
在驿站小憩时,公主累得ţṻ⁻抱怨连连,说要四下走走,含翠便扶着她去散步ṭů⁸。
我故作无意地走到公主的马车前,指指点点道:「我们公主千金贵体,还是第一次坐这么简陋的马车。」
那马夫身材雄壮,脸上有好长一道刀疤,他朝我冷笑道:「简陋?你可知这辆车能抵我梁国多少粮食?」
我又啧啧摇头:「没想到梁国如此穷酸,可苦了我们公主了。区区小国,也妄想称帝?」
马夫只当我是公主的亲信,哼笑两声,令人恶寒。
「既然公主如此娇弱,那接下来的路必然更不好走了!」
眼见含翠扶着公主往这边回,我赶紧钻回了自己的马车。
再出发时,我掀开车帘偷看,果然见公主的马车颠簸不止,忽快忽慢,不多时,便听见公主气急败坏,谩骂不止。
在她的勒令之下,队伍只能又停下来休整。
公主一下车便脚下虚浮,七摇八晃,捂着胸口直奔野地而去。
含翠赶紧扯了块布,在两棵树之间围了块空地,以免旁人看见公主失态。
公主已晕得七荤八素,只知道跪地呕吐,脸色惨白。
待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我才凑上去把面纱替她戴好,伏在她耳边说:「殿下,这车夫心眼太坏,想必是故意折腾你的。等到了梁国,必要好好算账。」
公主没好气道:「等不及到梁国,我早把心都呕出来了。」
「要不给他塞些钱吧。」
「你以为我想不到?他竟然不肯要!」公主没好气道ťúₑ。
我故作沉思,又猛一摇头:「不行不行。」
她皱眉:「快说!」
我心下暗笑,仿佛又回到了在太学的时候,她总是骂我蠢,却又不得不听我的主意。
我低声道:「替您驾车的并不是卑贱的马奴。我刚才打听过了,他是梁国的一个校尉,银钱当然收买不了他。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是能笼络个校尉自然很好。人嘛,无非图财与色。」
公主眼睛一转,起了念头,她喃喃道:「一个校尉,也不算薄待了她。」
她再次爬上马车时,马车行得极稳了,只是车里隐隐传来含翠的哭声。
晚上休息时,含翠不声不响地钻进了我的车厢。
她问我:「那瓶蒙汗药现在哪里?」
6
在进入梁国王城的前一天夜里,含翠用蒙汗药麻翻了公主,把她拖进了我的陪嫁马车。
含翠帮我换上了她的衣裳与钗环。
我们又用麻绳绑住了她的四肢,用布条死死堵住了她的嘴。
大功告成后,含翠扶着我下了马车,登上了公主的车。
接着,含翠叫人把蒙兀喊了来。
ƭūₕ半刻钟后,隔着马车,含翠叮嘱蒙兀道:「使臣大人,明日咱们就进了王宫了。到时候会叫商姑娘的马车直接开到你府上去。切记,中原规矩,洞房前不可掀盖头的。」
蒙兀连连应声,喜笑颜开。
等蒙兀走了,含翠幽深的眼神钉在了我脸上:「从今天起你就是公主了。你若过河拆桥,咱们就同归于尽。」
我笑了笑:「你放心,我绝不会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我摸了摸头上的珠翠。
我和佳裕从小一同长大,听同一位大儒授课,受同一个姑姑教养,我扮她,轻车熟路,志在必得。
现在,换我来做公主,她来做陪嫁女使商玦。
我会信守我当初的承诺:大梁可以辱没商玦,却决不能辱没公主。
7
由于我「出尔反尔」,不肯把含翠送给驾车的校尉为妻,他大骂汉人都是奸猾狡诈的骗子,接下来的路,我们走得格外不顺。好在,进了王城后他便敛声屏气,不敢放肆了。
第二天,我依照承诺,直接把昏迷中的佳裕送到了蒙兀府上。
在大梁皇宫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我就被蒙兀搅了清净。
蒙兀把佳裕接回府后,盖头一挑,里头露出的那张怒目而视的脸吓得他魂飞魄散,鼓起的色心没了一半。
他自知此事凶险,不敢直接禀告梁帝,而是来求见我。
他与我隔着一扇屏风,受了大惊吓,语无伦次。
「不对,这不对!」
我笑了:「使臣大人怎么如此慌乱?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你不是公主!」他的声音颤抖。
「那谁是?」我反问他,「难道是你府上的那位姑娘?」
他慌乱极了:「是你!是你狸猫换太子,哄骗了我,我……我要回禀陛下!」
我泰然自若,如果他真的要禀告梁帝,自然早就去了,何必要先来我这呢?
「我……」他嗫嚅着,推了推屏风,「我要看看你的样子……」
含翠脸色惨白,赶紧喝止了他:「大胆!我们娘娘是大梁新后,岂是你想见就见?你胆敢放肆?」
我缓言道:「使者大人,你太糊涂了。你要告诉陛下什么?他的新娘自己没见着,却被你先接入府里,掀了盖头你才发现,原来你竟差点儿玷污了前来联姻的公主,未来的大梁皇后……陛下思虑你老眼昏花,一定会谅解你的,是吗?
「若此事张扬出去,不管我的下场如何,我只知道使者大人你,一定不会好过。」
屏风后的人影瘫坐在地,如同一摊烂泥。
半晌后,他小声道:「事已至此,没有回旋的余地,你既已做到这个份上,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留着她始终是一个祸患。」
「ťů₍你是说,我的陪嫁女使与你结婚后就忽然暴毙?」
「不,不……我不敢娶她,我怎么敢!」
我想了想,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不如你把人给我送回来吧,留在我眼皮子底下更放心。」
毕竟佳裕公主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做回报呢?
蒙兀甩出这个烫手山芋,舒了口气的同时又心有余悸:「你……可要看好她,不然我们这些人的性命……」
门外有内侍来报:「陛下驾到——」
蒙兀脸色一僵,连忙从侧门偷溜了。
8
夏城年过三旬,积年的骑射狩猎养出了一副虎背熊腰,他的相貌却是中原人一般的俊秀白净。在梁人堆里,他好似是自一丛矮壮萝卜中,拔土而出的君子兰。
新婚之夜,他拿出了一本小集子,是佳裕公主十四岁那年对外发布的诗集。
诗集半旧,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却干净平整,可见主人的爱惜。
「少时即闻公主才名,心向往之,不敢料想,竟真有同帐相对的一日。」
他素好风雅,偏爱诗词歌赋,礼贤文人雅士,对汉人皇帝更是谦敬有加,虽好屯兵,却在我朝最脆弱的时候,不仅没有乘虚而入,反倒慷慨相助,那时,人人都道他是个忠臣。
可直到他声势浩大地称帝,人们才醒悟过来,能击败自己如狼似虎的几个兄弟,他又怎么会是良善柔弱之辈?他到底是个梁人。
他喜好中原文化,爱慕口耳相传中才华横溢,清高如雪的中原公主,可他不甘心于仰视,他生出了占有之心。
「公主还记得,诗集的第一首吗,笺花小感,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他的目光水一样温柔,在我的脸上慢慢滑过,摸索打探,唯恐放过我一丝毫的异样神情。
他在试探,中原是否为他送来了一个冒牌货。
好在,佳裕公主并不会写诗,那本诗集本就是我代笔,以全她的才名。
我轻轻吟出了那首诗,夏城的眼神更柔和了。
「我一直觉得,公主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夏城虽是粗人,可一定会疼惜公主。」
夏城没有说谎,他捧着我,就像捧着珍贵的丝绸,生怕一个不慎,便叫我脱丝黯淡。
仿照着我记忆中的公主寝宫,他为我修建了一处雅致精巧的中原别苑,这在梁人看来,实在太过铺张了。
别苑很大,淹没了佳裕的哭喊辱骂声。
9
佳裕不太适应她的新身份。
她整日里扯着嗓子大骂我,使得夏城为我拨来的那些梁人奴婢都侧目。
我只好把她关了起来。
含翠告诉她们țũ̂₂,房间里关着的女人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侍女,因在路上遭了惊吓,疯了,竟认为自己才是公主。
那些女婢们纷纷摇头,表示不解。
「那岂不是干不了活了?皇后娘娘什么都好,就是太仁善了,在我们梁国,主人家不会养没用的奴隶。」
我每日照给她茶饭,好好地养着她。
可喂饭的侍女一摘下她口中的布团,她便大叫不止,惹得人头疼。
一个女奴向我进言献忠:「这样下去,哪天惊动了陛下就不好了。娘娘何不拔了她的舌头?」
「这怎么行?」我揉着额头皱眉,「阿玦她毕竟和本宫从小一起长大,本宫怎能如此狠心?」
那女奴脸色一僵,自知Ţū₀说错了话,怕我怪罪,连连叩头。
我叫含翠赶紧搀她起来,又赏了她一粒金子,我柔声道:「其实你们若能多叫叫她的名字,兴许能唤回她几分神智来。」
女奴接了赏后喜不自胜,连连谢恩。
从此每日都有十数人去探访佳裕,围着她,一口一个「阿玦姑娘」,佳裕向来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这个名字怎能不叫她咬牙切齿,怒火中烧?守着的人一个不防,竟没看住她一头撞在墙上,晕了过去。
来向我禀报此事的女奴吓得双肩直抖:「皇后娘娘,都是咱们疏忽了,可谁料她病得这么重呢……」
我立刻叫了太医来为她医治,毕竟我养着个疯子的事早就传了出去,人人都夸我仁善,我怎能不尽力留她性命?
10
太医都说佳裕无大碍,只是暂时昏厥,几个时辰后就会醒来。
我想去看看她,却见她的床铺空空荡荡,几个女奴跪成一排,暗中交换着眼神。
佳裕的身上还携着我没搜刮出来的金银,她用这最后的一点钱,为自己挣到了一个机会。
这样也好,她如果不闹上一回,又怎么会彻底死心呢?
下人们四处都搜寻不到佳裕的身影,谁料想她竟跪在夏城的寝殿中,颤颤巍巍,泪如雨下。
我赶到的时候,夏城正骂她背主忘恩,不知廉耻。
佳裕望着我的眼神里凝聚着满满的恨意:「陛下明鉴,我才是真公主,佳裕公主,您的妻子!而她——」佳裕背过身向我一指:「她只不过是冒牌货,是一个低贱的奴婢!
「她叫商玦,她爹不过芝麻小官,把她送进宫里来伺候我,巴结我。只因做了我的奴才,她才能同我一齐出嫁,谁想到她勾搭上了使臣,二人一齐算计,竟然迷晕了我,还顶替我当上了皇后,您一直被她蒙在鼓里呀!」
夏城脸色阴沉,盘玩着一颗狼牙。
我则掩面啜泣:「妾万没想到,阿玦她竟然病得这么重,叨扰了陛下,妾罪该万死。」
夏城冷笑:「皇后,你太天真了。
「什么病?朕看她是存心不良,妄想攀龙附凤。」
他的眼神在我二人之间游走。
「朕自生下来,就喜欢好东西。哪个是金枝玉叶,尚还识得出。」
她大病初愈,额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因她多日来一直大闹不止,上面布满了菜汤污渍。
她猛一叩头,泣不成声:「都是这个贱人,把我折磨成这般模样!陛下若是不信,尽管叫我的贴身侍女来对峙!」
夏城望着她,嗤笑一声:「朕看不必。佳裕公主高贵典雅,仪态万方,怎么会是你这副模样?」
我却说:「陛下,想来阿玦是魇住了,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顺着她的意吧,若叫她认清现实,死了这条心,兴许她的病能好得快些。」
含翠被传唤进殿后,果然一口咬定我才是真正的公主。
佳裕惊得泪水都止住了:「含翠,她一定是拿我的性命要挟你说谎的,对不对?现在在陛下面前,你不必顾忌,一定要实话实说。」
含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商姑娘,皇后娘娘治下最是宽和,待我也很好,怎会要挟我呢?你不要借着疯病血口喷人。」
佳裕慌了,急忙从鞋底掏出一块玉佩来:「这是我的贴身玉佩,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身份吗?还请陛下明鉴!」
含翠却把那玉佩一把抢过。
「这玉佩确实是我们娘娘的,不知怎的丢了,没想到是被你偷去了。陛下,若我们娘娘真的是假扮的,留着她的性命不是节外生枝吗?何苦来的。」
事到如今,夏城已经厌倦了这场闹剧,他平静地望了望我:「你的人,本该由你自己处置。可她得的这『疯症』,却闹得人心惶惶,风波四起。朕早听说你养了个疯子,今天闹到朕面前,朕实在不能不管,否则会惹得下人议论,生出冒犯之心。」
我啜泣道:「还请陛下千万饶她性命,妾身怕见血的。」
死是最容易的事,我伺候了佳裕九年,这才不过数月,怎能轻易放过她?
夏城揽着我叹了一口气:「你就是太心软了。如此,就赐她一副药,叫她做个哑巴吧,别再生口舌是非就是了。」
晚间时,我亲看着两个仆妇把一副哑药灌进了佳裕的喉咙。
她想大叫,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我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可惜陛下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11
变成哑巴的佳裕不仅安静了许多,甚至还更乖顺了。
她和寻常粗使奴婢一般,似乎已经失去了斗志。
含翠继承了她的软节鞭,日日拿在手上,动辄便扬起来威胁,佳裕总会吓得一哆嗦,惹得含翠哈哈大笑。
只有见到夏城往我的寝宫送入的流水般的珍宝时,佳裕的眼中才会燃起一丝不甘。
时间一晃过了三年,中原终于恢复了元气,想起要向妄自称帝的夏城施压。
既已称帝,就没有自废帝号的道理,夏城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处境。
两国既生龃龉,他对我的那点新鲜劲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警惕。三年来,我与中原的来往书信不少,如今他仍不拦我的信,不过每一封,他都要先行拆看。
两国僵持的紧张气氛没持续多久,就被突如其来的战事打破了。
梁与中原,再一次变得势如水火。
偏偏此时,梁国惯用的大将都得了怪病,这中间不能说没有中原的手笔。
因无人领战,夏城不得不起用那个骁勇却野心勃勃,被他远封在千里之外的兄弟。
旁王回都城的那一日,宫里特意摆了宴席,以示兄弟和睦,手足情深。
旁王的身形比夏城还要宽上一圈,说话粗声粗气,看着豪迈,一双鼠眼却透着阴戾。
夏城与他觥筹交错,好似兄友弟恭,其实暗潮汹涌。
三个月后,旁王打赢了两场胜仗,风头无两,夏城再不允许我寄出一封信,还派了许多探子埋伏在我的周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因行动受限,没有注意到佳裕沉寂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半年以来,夏城第一次踏足我的寝宫。
他仍待我斯斯文文的,只是看我的眼神多了些猜忌。
「朕这次来,是向皇后要一个人。」
他说着,眼睛看向我身后垂着头的佳裕。
「旁王请旨,要纳你身边一个女奴为侧妃。不知你的意思?」
原来她这些日子总是往外跑,是这个缘故。我却没料到旁王竟愿意给一个女奴侧妃的位置。
我回头一看,只见她的眼里闪光,嘴角挂着恶意冰冷的笑容。
原来如此。
我低眉一笑:「陛下既然是来要人的,妾当然没有不准。」
一个是气盛的王爷,一个是哑了的女奴,夏城多少是有点敲打兄弟的意思在。可令人称奇的是,连旁王也格外满意这门亲事,佳裕过门以后,他找了数十位名医来给她治嗓子,听说治了个七八分,能出声,只是嗓子还哑。
含翠很担忧,生怕佳裕旧事重提,再试图揭穿我的身份。
我望着门外那些盯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现在大汉公主的这个身份可不再光鲜了,她躲都躲不及,怎会还和我抢?」
「可她恨不得把咱们千刀万剐,你就不怕……」
我不怕。我知道旁王愿意娶她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能提供足够的筹码。而这个筹码,我巴不得旁王早点得到。
毕竟……我捏着脖子上的狼牙。
梁国皇后的这个位置,我也坐不长久。
12
半年之后,我的寝宫已与冷宫无异。
中原以退为进,层层反扑,逼得梁军生了惧意,踟蹰不前。
即使夏城极力克制,也不能完全不迁怒于我。
他下令锁住我的寝宫时,几乎不敢与我直视。
他说:「皇后,朕是在保护你。」
我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没有哭闹,一如既往的得体。
我被关在寝宫,整日写诗作画,外头闹成一团也能潜心静气。
直到有一天,已是旁王侧妃的佳裕推开了我的门。
13
我望着她笑了一笑,时隔多年,我又一次叫了她一声:「殿下。」
听到这个称呼,佳裕的脸色格外难看。
「你还是和我们初见时一样,奴颜婢膝,低三下四,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你。」
「是啊。」我长叹,「那时我也只是希望你喜欢我而已。」
可我的谦卑并没有换来她半分的怜悯。
「你一日跪在我脚边,终生都是我的奴才。」佳裕的声音哑得极难听,「我要把你撕下来,叫苍鹰啄瞎你的双眼,贬你做最低贱的奴隶,叫上百个男人来凌辱你……」
「怎么可能?」我笑出声,「我可是梁国的皇后,大汉的公主。」
佳裕冷切切地笑了:「是吗?阿玦,你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吗?」
我当然听见了。兵器交接声络绎不绝,人的惨叫此起彼伏。
宫变了。
「多谢你把我留在你身边,我才能发现那条密道……阿玦,那个敬你护你的夏城已经死到临头,旁王很快就要登基了。」
那条密道,是夏城与我柔情蜜意时,在我的寝宫秘密修建的,原是为了向我表达他全心的信任。穿过那条密道,我就能走到他的卧房。
后来时过境迁,最初的缠绵缱绻不再,ťŭₕ就连夏城自己,也淡忘了那条密道的存在。
可佳裕却利用它,与旁王达成了交易,他给她更尊贵的身份,她助他更快成事。
佳裕捧腹大笑:「阿玦,你没想到吧?从前夫子都夸你聪明伶俐,连母后都叫我要多听你的话,凭什么?他们都错了。真正蠢的人是你,你输了。
「按照梁国规矩,你是先帝的皇后,先帝去了,你就得嫁给新帝,我会让你做一个女奴,下半辈子拴着铁链,永远锁在我脚边!」
我没有理她,而是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佳裕看我镇定自若,也以为我留了后路,紧张地望着外头,直到她望见叛军的长枪上高挑着的夏城的头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是我的男人赢了,商玦,我才是主子。」
我望着夏城那双没合上的眼,不禁鼻子一酸。他素好汉礼,爱雅致,最后却被自己的亲兄弟以这样野蛮的手段结果了。
我颈上挂着的狼牙生出了裂痕。
夏城曾亲自为我挂上它。
他说,这是狼王的牙,能庇佑我平安顺遂。
14
佳裕见我流泪,只当我是悲痛惊吓所致,得意洋洋道:「你不必伤心,以后本宫会为你好好儿挑选几个马夫,必不会让你孤枕难眠。」
我抹了抹眼睛,长笑出声,笑得佳裕毛骨悚然。
「你……你疯了?」
「疯了的人是你。佳裕,你真是蠢出生天。」我格外冷静。
「梁国现在战事吃紧,你以为此时夏氏兄弟阋墙,会有什么后果?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新帝再粗笨也懂。他为了皇位,不惜在此时给汉军可乘之机。」
「什么……」佳裕愣住了。
「你以为夏城为什么禁止我再与大汉通书信?你以为旁王夺位的背后,没有汉室的撺掇扶持吗?」
佳裕的脸色越来越白,我却笑意吟吟:「不管他们两个兄弟闹到什么地步,都不会牵累到我。因为我可是公主啊,是大汉的颜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两兄弟打得越凶,大汉受益就越深。对此,我只能说,乐见其成。」
佳裕愣住了:「你竟然,不向着自己的夫君吗?」
我摇头:「你枉为公主,竟不懂国仇家恨,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两国交好,夏城可以当我是妻,剑拔弩张之时,我便是他眼中的仇敌。」
我的夫君,原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沈小将军。
可佳裕对我的恶意,裹挟着塞外的风, 吹灭了那对九寸喜烛。
「我还要谢谢你呢。若无你在暗中出手,我又怎会这么快心愿得偿?依照我大汉规矩, 和亲公主若成了遗孀, 自然要风光还朝,万万没有再嫁给小叔的道理。」
「你, 不……你不是。」佳裕结结巴巴起来。
我甚至有些同情, 若她能在太学多读些史书,也不至于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
「可惜, 你嫁给了旁王, 现在是彻彻底底的梁人了。他日汉使来接,即使本宫有心, 也不能带你回母国了。
「这几年来, 本宫怕你伤心, 就没有告诉你, 你母妃和父皇相继而亡, 汉家现在掌权的,是一个过继的宗室子。你说他认得你吗?又有谁,还会在意一个出嫁异国多年的公主, 变了相貌呢?」
在佳裕的悲号声中,数十个铁卫冲进了我的寝殿, 不是来抓我的,却是来拖走她的。这一次, 软禁我的人是新帝。
15
新帝登基后,广纳美貌的梁女进宫,佳裕很快失了宠爱。
梁女性子粗犷,手段狠辣, 后宫变成了一个你死我活的斗兽场, 没有亲族帮扶的佳裕孤立无援,任人欺辱, 连喘息都难。
她几次请求新帝赐死我,新帝忍无可忍, 终于甩了她一巴掌。
「大梁才与汉签下和约, 你此时撺掇朕杀汉家公主, 是望战事再起, 有心害我大梁吗?」
含翠与我锁在一块儿, 每天徘徊不止,一日比一日焦灼。
可处置我们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
好在,一个月之后, 汉使终于捧着圣旨来梁, 接公主还朝。
梁国新君跪接圣旨,自废帝号,重新改称「梁王」。
来护送我的,是我曾经的夫君, 沈修瑜, 沈将军。
他端详着我,不知是否发现了端倪。
片刻后,他自知失态,垂下眼对我施了一礼:「殿下,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
我扶着他的臂膀上了马车。
我知道,我才是大汉真正需要的公主。
而我的日子,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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