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韩信,死于未央宫。
再睁眼时,我回到了一个时辰前,面前坐着意图诱骗我的萧何。
我冷汗淋漓。
「陛下得胜回来,即便你身子不适,也得强打精神进宫祝贺吧。」萧何劝道。
他骗我。
陛下在外平叛,根本没有回来。
我在思考,如何躲过这一劫。
见我默不作声,萧何伸手搭上我的肩膀,面露关切之色:「你的病,好些了没有?」
-1-
我是萧相国一手举荐的。
而且……相国平日里对我颇为关照。
他必定是被吕后胁迫,才来诱我进宫。
若是我一直称病不出,撑到陛下归来,陛下自然不会纵容妇人干政。
我装作病重:「萧相国,我实在起不了身,陛下宽宏大量,不会怪罪我的。」
萧何面色一松:「那你便歇着吧,我去禀报陛下便是。」
他转身要走。
我松了一口气,翻身面向墙壁。
上一次死得太惨。
我浑身都在隐隐作痛。
我想休息一下。
突然,一根绳索套上了我的脖颈。
窒息的感觉使我痛苦万分。
萧何伏在我耳边,声音似哭似笑:「你为何要违逆吕后,为何?」
我想问问他,我到底哪里惹了那个毒妇。
但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还好,比上次死得痛快一些。
-2-
我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我耳畔响起催命符。
「陛下得胜回来,即便你身子不适,也得强打精神进宫祝贺吧。」萧何说道。
我的喉咙还在阵阵作痛。
上一次,我是被萧何暗算的。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先发制人。
我坐起身,暗暗摸出枕头下的匕首。
「萧相国,我有些话想问一问你。」我笑道。
他果然附耳过来。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拔刀捅向他的胸腹。
我没想到,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力气竟然这么大。
他扭转我的手腕,夺过匕首,捅进了我的身体。
我隐隐想起,陛下总是笑我瘦弱。
早知如此,我该多练武的。
我的身体逐渐发冷。
这次我不能白白死掉。
我要问点信息出来。
「吕后到底为何要杀我!」我用尽力气,问出了这句话。
「韩信……你糊涂啊……你是功臣,又这般年少,吕后岂能容你?你为何不娶吕家的女儿,做吕家人?」萧何痛心疾首地看着我。
吕家的女儿?
吕媭?
她不是嫁给樊哙了么?
我和她那段故事……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难道……与吕媭重修旧好,我便能活命?
我想问个清楚。
见我还没有死,萧何又颤颤巍巍地捅了我一刀。
这下我死透了。
-3-
我睁开了眼睛。
我记得,樊哙随陛下前去平陈豨之乱了。
如今,吕媭正独守空房。
从前,我心高气傲得很,要我与吕媭重修旧好,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可我已经死过三次了。
如今我只想好好活着。
这次,还没等萧何开口,我便抓住了他的衣角。
「萧相国……你能不能让吕媭见一见我?」我说道,「你知道,她自从嫁了樊将军,便不愿再见我……我如今病得快死了,你去劝一劝她,让她来见见我罢!」
萧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不会拒绝一个快要死的人的请求。
他出门去了。
一个时辰后,他把吕媭带了过来。
吕媭捏着帕子,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怒火。
萧何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我和吕媭二人。
她开口嘲讽我:「相国说你病得快死了,我才来看一看你。不然,我绝不可能来见你!」
我们之间,有一个秘密。
她的长子樊伉,本是我的亲生骨肉。
樊哙却不知。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说道。
她掩面低声笑起来:「看你这痨病鬼的模样,便知道你要病死了。」
我苦笑道:「是你姐姐要杀我!」
她骤然瞪大了眼睛:「我姐姐为何要杀你?」
「你要看着你儿子没了父亲吗?」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你去求一求皇后,好不好?」
她笑了笑:「你从前从不求人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我若带着儿子改嫁给你,你可愿意?」
「好……」我说道。
我其实从来就看不上吕媭。
就像吕媭也从来看不上樊哙一样。
我和她有的那个儿子,也只是春风一度,一时意乱情迷的结果罢了。
可死过这几次,我才明白,什么尊严,什么面子,都没有活着重要。
我和吕媭一起出了门。
萧何有些意外:「吕姑娘你?」
吕媭笑了笑:「我有话要对皇后说。」
-4-
我见到了吕雉。
她眼底尽是杀意。
看到吕媭的那一刻,她的眼神柔和了些:「妹妹怎么来了?」
「我听说姐姐要杀了他。」吕媭笑了起来,「这么好的机会,能不能留给我?」
我大惊失色。
「毒妇!」我骂道,「我是你儿子的亲生父亲!」
吕媭转向吕雉,娇笑道:「姐姐,他在说胡话。」
吕雉笑道:「那他就交给妹妹了。」
侍卫捆住了我,把我扔到了吕媭面前。
「正因为你是我儿子的父亲,所以我才要你去死啊!」吕媭笑道。
这是最漫长的一次死亡。
吕家的女人,都是毒妇。
原来,从头到尾,她都一直盼着我去死,随我来未央宫,也只不过想要我死得更惨些。
-5-
再醒来时,我满头冷汗,面色苍白。
我面前是萧何关切的脸。
「韩信,你怎么了?」他问我。
我已经死了四次。
我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我不如实话实说,求一求萧相国。
「相国,我知道你是吕后派来的。」我说道。
他面色一变。
我接着说了下去:「陛下若是知道,你替吕后做事,必会猜忌你。」
他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你想怎么办?」
我哀求道:「能不能让我捱到陛下回来?陛下自有公断!」
他又沉思了半晌,叹了口气:「好。」
他说道:「我去给吕后回话,就说你已不知去向。」
「那……相国能不能收留我?」我问道。
「不行。」他板着脸说道,「随便你去哪里,但我这里,你不能来。」
夜里,我去投奔张良。
我以为,这人一向脾气不错。
张良开了角门,发现是我,连夜带着家眷去了城郊。
只留一座空屋给我。
我在这空屋里躲避了一阵子。
-6-
不久后,陛下回来了。
我去求见陛下。
陛下见了我,颇为热情,留我对弈。
一个时辰之后,他方才尽兴。
「韩信啊!」他语气中似有万千遗憾,「不要怪我!」
我觉得大事不妙。
然后我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案上茶香袅袅,碧波荡漾。
我感到青砖地面生出漩涡。
我跪在了满地月光里。
失去意识前,我听见了吕雉的声音:「是臣妾无能,便宜他多活了那么久!」
萧何错了。
他以为要我死的是皇后。
但想要我死的,就是陛下本人。
想到陛下之前待我的那些虚情假意,我就想嘲笑自己的愚蠢。
什么国士无双,解衣推食,简直是笑话!
我又睁开了眼睛。
这次,我不再寄希望于陛下。
周緤曾与我在襄国作战,是我的旧友。
如今他也在京城。
虽然希望渺茫得很,但不造反,我便改不了这命局!
「相国,喝杯茶再走吧。」我对着床前的萧何笑了笑。
我用一杯毒茶断送了萧何的性命,夺门而出,直奔周緤的住处。
周緤见了我,颇为意外:「淮阴侯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皇后派萧相国来杀我,我杀了相国。」我说道。
他手里的茶壶碎了一地。
「君侯在说笑?」他瞪眼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他颓然靠在墙上。
「这一定不是萧相国的主意!」他喃喃道,「必是吕雉这毒妇逼迫相国!」
他慌得团团转:「我们等陛下回来!等陛下回来,此事必有公断!」
我紧紧地盯着他:「周兄,等不得了,相国已死,吕后不久便会发现端倪,我们只能……」
「你要反?」周緤低声问道。
「是清君侧。」我冷笑。
我若是和他说,我要反陛下,他必然不会听。
我只能用吕后做个幌子。
烛光骤暗。
周緤忽然拉我到后院厢房外。
窗纸上晃着女人的影,隐隐有孩童的笑声。
「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家!」他嘶声道。
「正因为你有家,你才应该跟我一起反!」我低声吼道。
「你是什么意思?」他猛然转过脸,伸手掐住我的手腕,「有人要害我?」
我甩出一卷帛书,帛书上最后一个名字赫然是【周緤】。
我说道:「这是我从萧相国身上找到的吕后密信,帛书上的这些人,她都要除掉!」
这帛书,是我出门之前伪造的。
周緤是个喜欢安逸的人。
不把他逼到最后一步,他是不会反的。
我叹道:「看清了吗,周兄?吕后那毒妇不会放过你的!陛下老迈,她为了那不成器的儿子能地位稳固,什么都做得出来!」
周緤站起身。
他紧握的双手在发抖。
我走近他,凑到他耳边低语:「彭越只是称病不出,吕后便疑他谋反,要把他剁成肉酱分给诸侯王,他尚且不知此事……你呢?你的肉……够喂几条野狗?」
周緤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陛下外出平叛,皇后就为所欲为了么?」
他看着我,眼睛里似有火在燃烧:「今夜我就去调兵!清君侧!杀吕后!」
「子时,朱雀门,我带禁军来与你汇合。」我说道。
周緤惊道:「只有樊将军才有虎符去调禁军,如今樊将军不在城中,你哪里调得动禁军?」
我笑了笑:「周兄不必担心,我自有主意。」
于是我又一次去见吕媭,只为樊哙交给她保管的虎符。
这女人危险得很。
但这一次,我将从另一件事上入手。
我将会给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7-
烛火摇曳,墙上的影子形同鬼魅。
吕媭看着我,似笑非笑:「淮阴侯,这么多年,你终于想起我了?」
我讪讪说道:「我来樊府拜访过的,只是你躲着不见我。」
她冷笑一声,劈头砸来一个茶杯。
那茶杯上的鸳鸯图案在我脚边碎成千百片。
「你那天进我家门,又辱我夫君,还口出狂言,说什么耻与我夫君为伍!」她骂道,「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低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怒道。
「你骗得过樊哙,骗得过你自己么?」我问她,「你从未拿他当过夫君!你也从未瞧得起他!」
「你嫁的不过是条看门狗。」我伸出手,一寸寸抚摸她的皓腕,停在她腕间赤玉镯上。
这玉镯是樊哙送她的聘礼,上面刻着【樊吕永昌】。
吕媭突然扬手,玉镯砸上铜灯,碎成三截:「樊哙是看门狗,我呢?我只是长姐用来喂这条狗的骨头!」
我俯身捡起碎片:「樊夫人,皇后能给你的,我能给你双倍。」
她突然嗤笑一声:「你能给我什么?就凭你这张花言巧语的嘴?」
我把那三截玉镯拼好,放到她手心:「皇后玺为聘,你可满意?」
她定定地看着我。
然后她笑了:「我那夫君若是有你一半胆气,我也不会如此看不上他!」
她旋开梳妆台机关,拿出禁军虎符:「我便再信你一次。」
我伸手去接那虎符,她却突然抓紧我的胳膊,五根护甲深深扎入我的皮肉:「你若是再负我,我就……」
我拥她入怀。
既然她贪慕权势,我便许诺她权势。
一个浅薄的女人,能翻出什么风浪?
不过是第二个吕后罢了。
-8-
有了禁军和周緤的旧部,今夜一切都很顺利。
我又一次站在未央宫。
只不过,这一次,即将被杀的不是我。
吕媭牵着樊伉,站在我身后。
吕后抬眼看着我,轻蔑一笑:「你以为你赢了?」
她又转过脸,亲切地唤吕媭:「现在过来我这边,你还是我的好妹妹。」
吕媭笑道:「然后呢?继续做你的狗?」
吕媭摇了摇头:「不,连你的一条狗都算不上,我只是你扔给看门狗的一根骨头!」
吕后的面色逐渐阴沉:「樊将军此时正在城中……」
吕媭顿时面色苍白:「樊将军跟随陛下在外平叛……怎么可能在城中?」
我笑道:「即便他在城中,又能如何?我大汉的将官,谁人用兵比得上我?」
吕后讥笑道:「你再用兵如神,也难用三百禁军赢过三千铁骑!」
「不必赢过三千铁骑。」我说道,「我只要赢过樊哙一人,便足够了。娘娘忘了么?那三千铁骑,曾经都是我的部下!」
「狂悖之徒!」吕后骂道,「死期将至,还在这里说大话!」
「陈豨之乱尚未平息。」我说道,「樊将军若要带着三千精锐私自回京,陛下绝不会同意。若是今晚樊将军真的回京……那只说明一件事……」
我感到吕后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说明……陛下已经不在了!」我说道,「你作为一国之母,私自勾结重臣谋害陛下,是何居心?」
吕后冷笑:「今夜谁输了……陛下便是谁害的!」
「无论今夜是谁输了,娘娘都看不到了。」我笑道。
她大惊:「韩信,我是国母,你岂敢杀我?」
我笑了笑:「国母又怎样?国母被杀,也是会死的!」
然后我杀了她。
殿外传来铁蹄之声。
吕媭的面色越来越白。
樊伉拉了拉吕媭的衣角:「娘,是……爹回来了?」
「我告诉过你了。」吕媭咬着牙说道,「从今夜开始,樊哙不是你爹。」
我走到樊伉面前,摸了摸他的发顶:「伉儿,我昨天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樊伉看着我。
「我恨你。」他说。
我大笑起来。
我知道,他恨极了我。
但是,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将会是今夜的主角。
-9-
樊哙拔剑上殿,门外是三千铁骑。
「淮阴侯!」他大吼,「我何曾有过对不起你?你与我夫人暗通款曲,是什么道理?」
吕媭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这不知羞耻的贱妇,带着伉儿来这里做什么!带他回去!」他指着吕媭骂道。
我笑了笑:「据我所知,樊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吧?」
「樊将军曾笑我相貌文弱,眉眼如细柳。」我笑道,「你看看你儿子樊伉,他那眉眼……是不是也像极了那灞桥柳?」
樊哙目眦欲裂,大骂吕媭:「你在家中日日咒骂韩信,难道都是作假?伉儿竟是他的儿子?」
「粗鄙屠户,你懂得什么?」我笑着揽过吕媭,「正因为她念我至深,所以才日日咒骂我!」
樊哙愤怒至极,仰天长啸。
「爹,我们回家吧,不要再打仗了!」樊伉在一旁哭道。
「不要叫我爹!你不是我的儿子!」樊哙骂道。
但他的手,却渐渐放下了剑。
樊伉扑到他怀里:「爹,你不要我了?」
樊哙毕竟一直把樊伉当做亲子。
他叹息一声,抱住了樊伉。
突然,他发出一声狂吼。
他推开了樊伉。
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樊伉坐倒在地上,默不作声。
「樊伉!」我大笑起来,「不愧是我韩信的儿子!」
我伸手去扶坐倒在地的樊伉。
「韩信。」吕媭突然唤我。
我转头看向她。
她闭了闭眼。
「别怪我。」她说道。
我察觉一丝不妙。
我肋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樊伉狠狠捅了我一刀。
「对不起,父亲。」他说道,「母亲让我杀了你。」
我看见吕媭咬着嘴唇在笑。
我想起十年前。
那年鸿门宴,她出帐来找我。
帐内是生死对峙,帐外是一抹春情。
情到浓时,她咬着嘴唇冲我一笑。
那一年,她不是樊夫人,我也不是淮阴侯。
她那时还是个明媚热烈的姑娘。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但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我听见吕媭在我耳畔低语:「难道你以为……我要的只是皇后之位?」
随后,我耳畔传来她放肆的笑声。
这一次,我离皇位只差一步。
我想大声咒骂。
我想起身掐死这个被欲望侵蚀的女人。
我从未想过,她的欲念如此深重。
若是再重来一次,我拿到虎符之后,就该杀了她。
我的思绪终止于吕媭插入我胸口的一柄长剑。
-10-
我又一次醒了过来。
可这一次,我却重生在去未央宫的路上。
我已失去了谋反的最佳时机。
萧何走在我身后。
我惶然失措。
这时,我才想起,我每重生一次,回来的时间便会延后一些。
上一次重生,我整整支持了几个时辰,因此延后的时间也更久。
这样看来,我若是始终无法脱身,总有一次,会直接重生在未央宫里。
然后重复死亡的那一刻。
可我这一次该怎么逃呢?
我不禁放慢了脚步。
我已走在宫道上。
周围有几个侍卫,有意无意地跟着我们。
我正踌躇间,一团素红裙裾突然撞进了我怀里。
然后是清脆的玉石碎裂声。
女人手腕上的玉镯撞碎在地。
我愣在了原地。
「你难道不长眼睛?」这女人抬起头来骂道。
我看清了她那张美艳的脸。
正是那蠢得挂相的戚夫人。
我记得第一次跟着萧何进未央宫的时候,我并未在宫道遇见戚夫人。
如今她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我从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惊惶无措,就仿佛要大难临头了一般。
萧何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些。
戚夫人是个麻烦的女人。
朝廷里的任何人,都不大愿意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她再看向我时,眼底那丝惊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几乎要以为我刚刚看错了。
她蛮横地扯住我的衣袖:「这镯子是陛下所赠,如今碎了,可怎么是好!」
萧何无奈道:「戚夫人,淮阴侯要进宫拜见陛下,等他回来,再赔你一个便是。」
可她却不依不饶。
一阵油烟味儿传来。
旁边的宫室已经起火。
「相国当心火!」侍卫惊叫起来。
混乱中,戚夫人拉着我的衣袖,凑近我耳畔:「我是来救你的。」
「你为何要救我?」我问道。
「为了救我儿子!」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引着我,到了宫里一处僻静之地。
「我已死过很多次。」她流着泪说道,「第一次,我被吕雉那毒妇做成人彘,儿子也被他害得死于非命……」
原来她也是重生者。
「我死过的这些次……」她恨恨地踩碎脚边一根枯枝,「无论我求助于谁,或者最后掌权的人是谁,我和我儿子都会横死。」
「我已经无人可求了,这次重生我只能来求助于你。」她望向我。
「我如今在宫墙内,一会儿吕后见不到我,定会满宫搜寻我。」我无奈说道,「死期已至,我能帮你什么?我每一次重生,时间就要更推迟一些,总有那么一次,我会直接死在宫里。」
「这一次不会了。」她说道,「我与巫祝做了个交易,换你重生到那个改变命局的时候。若是你真的改了命局,我只求你,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善待我的儿子!」
我刚想问问她做了什么交易,便听到门外传来嘈杂之声。
是搜寻的侍卫来了。
我举起匕首,插进了脖子。
-11-
我在楚地睁开了眼睛。
我面前是钟离眛。
他刚刚与我吵过一架,双目赤红,看上去骇人极了。
看来吕媭手里的虎符不是我改变命局的关键。
我改变命局的关键,是钟离眛。
曾经,钟离眛劝我谋反,我拒绝了他,然后还逼死了他。
如今,我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
钟离眛怒气冲冲地打破了我的思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看样子他与我吵过架后,被气得不轻。
他起身要走。
「钟离大哥。」我叫住了他。
「不必再说了。」他冷冷地说道,「你我本不是一路人。」
「你除了带兵打仗,什么也不懂。」他埋怨道,「说得难听些,你早晚会死于非命。」
他说的这些,我已经体会过了。
我只恨没有早点听他的。
-12-
夜里,我去了钟离眛的屋子。
他坐在黑暗当中,拨弄着面前的炭火,一言不发。
许久,他开口道:「你是来撵我离开楚地的?」
我笑了笑,说道:「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那你便是来杀我的。」他冷冷地说,「我早知道会如此!」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浑身戒备着别人。
可我的心情却从未这么放松过。
我换了个姿势,懒懒地坐在桌边,点了一盏灯:「我们来聊聊谋反的事情?」
他颇为震惊:「你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我以为你……」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害死了你,也害死了我自己。」我笑着说道,「如今,我岂能再辜负你?」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
一股汹涌的情绪在他的面目下流淌。
但他突然又皱紧了眉头:「韩信,你在诈我。」
他的手紧紧地按在剑上:「我已被你杀过不知多少次,这一次,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我心中一紧。
难道……钟离眛也是重生者?
他几乎要崩溃:「我犯了什么罪,要让我一遍一遍死于非命?这个地方,这间屋子,我从来没能走出去过!」
他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即使在战场上,我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不禁向后缩了缩。
他探过身,越过桌案,抓住了我的胳膊:「韩信……韩信!你能不能放过我?」
我无奈说道:「钟离大哥,说实话,我只杀过你一次,你不能把这些账都算在我身上,毕竟,我后来也付出了代价!」
他看起来有些迷惑:「你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杀了你之后,去向陛下表忠心,但这没能保住我的命。」我说道,「并且,我也已经是死过几次的人了!」
他半信半疑:「你是被刘老三杀的?」
「不错。」我叹气道。
他惊讶得很:「你对那刘老三百依百顺,他居然还要杀你?」
我解释道:「因为我太年轻了,他的儿子又是个不中用的废物,你若是他,你也会杀了我的。」
钟离眛突然大笑起来:「你当时是不是很后悔……没有听我的,和我一起谋反?」
我苦笑道:「是啊……所以我这不是改了主意了么……」
「你知道么?每一次重生,时间都会延后一些,如果这一次我再死掉……我将再没有重生的机会。」他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又何尝不是……」我说道,「我本已经没有机会了,是戚夫人与巫祝做了交易,换来了我这次改变命局的机会!」
他奇怪地看着我:「戚夫人?」
我狐疑着说道:「是啊,陛下最宠爱的那女人,你没有听说过?」
「她不是早就死了么?她跟着刘老三行军,出了意外,又没有大夫,她就死在路上了。」钟离眛思索着说,「她只给刘老三留下一个儿子。」
我惊愕不已。
原来这就是戚夫人所说的交易的代价。
她用这代价换我来更改命局。
此时谋反,想必是最好的时机。
「钟离大哥。」我说道,「你既然来楚地投奔我,还敢劝我谋反,必定是有缘故的。」
「你是有备而来。」我看着他。
「是,我的确是有备而来。」他抱起胳膊,「可我怎么知道,你这次不是又在诈我?」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韩信。」他摇了摇头,「你的气息对我来说太过陌生,你整个人散发着怨气和煞气,地府爬出来的恶鬼怕是都比你怨气小些。」
我叹道:「无论是谁,被这么多人背叛之后,都会转性子的,你不知道,我被那些人骗得多么惨!如今的我,若说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怕是也不为过!」
我站起身来。
钟离眛拔剑对着我。
「你要做什么?」他吼道。
我慢慢走到橱柜前,拿出了两个酒杯和一壶酒:「你说你对这屋子很熟悉,那你为何不知道……这里藏着壶好酒ƭůₑ?」
他一时语塞。
这屋子是我当年为他准备的,里面呈设了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这么晚了,我来你这里,自然是要和你喝酒的。」我笑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记得吗?在项王帐下的时候?」我问道,「我夜里睡不着,经常去找你喝酒。龙且偶尔欺侮我,也是你替我说话。」
钟离眛的神色逐渐柔和下来:「还是我待你好,你说是不是?」
他接着说:「你这人总是这样,在别人那里吃了亏,才想起我的好来。」
我笑道:「钟离大哥,你这番话听着……好像一个怨妇!」
他大笑起来:「还不都是因为你这负心郎!」
我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我后来才知道……与我结交的那些人,竟都在骗我。」
「那吕媭呢?你的老相好也骗了你么?」他的话里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嫉妒之意。
我苦笑了一下:「某种程度上……她比她姐姐还要狠毒得多!」
他笑了笑:「你容易被人利用感情,是不是?无论谁对你好了一点,你就觉得这人好得不得了。刘老三对你虚情假意,你便感动得不行。吕媭性子浪荡,与你春风一度,你即便嘴上嫌弃得很,也挂念着她,当她是良人。」
突然,他定定地看着我:「那我呢?我处处为你着想,你却没正眼看过我,最后还杀了我,只为讨好那刘老三!」
「是,我错得离谱,可我已经为这错误付过代价了。如今我只想与你共谋大事。」我说道,「你若是不解气,不如再杀我一次?」
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他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然后他对我说:「在你这楚地,还有当年项王的旧部,与我熟络得很,你若是需要,我便舍命相随!」
我笑了笑:「不过,眼下,我还有两件要紧的事要做。」
「哦?如今什么事比谋反还重要?」他问道。
我替他满上了杯中酒:「第一件事,是与你把这壶酒喝光。」
「至于第二件事……」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我已经等不及要把这些年遇到的倒霉事说给你听听了。你知道么?乱世就是这样,你早早就死了,遭的罪反而少些,我活得比你长了那么几年,可在这几年里,我却倒霉得要命!」
钟离眛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嘲笑一下你!」
「你不会嘲笑我的。」我看着他,目光灼灼,「过了这些年,我才发现,只有我的钟离大哥才会心疼我。」
他忍俊不禁。
于是屋子里的烛火亮了一夜。
-13-
我的酒量一向不好。
我已经有些醉了。
门外响起五更梆子声,天色已渐渐发白。
突然,门边帘幕无风自动,随即,叩门声打破了沉寂。
我的酒醒了几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门外说:「陈将军有信来报。」
钟离眛警觉地盯着门口:「这个时间,还有什么人会来这里?」
我认得门外那声音。
「是陈豨的信使。」我说道,「我在楚地这些日子,他时常与我通信。」
可这信使又为什么会知道钟离眛的住处?
我狐疑着打开了门。
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闪进屋内:「陈将军命我来报,汉王已至云梦泽,这是随军将领的名单。」
他递给我一张帛书。
帛书上的人名像钢针一般刺入我眼底。
前世,汉王在云梦泽设下陷阱,哄我入圈套,我气愤至极,心灰意冷,并未关注随行汉王的将领都有谁人。
如今我才发现,这些人,都是我曾经作战的同僚。
我曾以为,共同作战的情谊,都是做不得假的。
结果,我遭了难,他们却只会袖手旁观。
信使瞥见了一旁的钟离眛。
然后他发出一声冷笑。
「你为何发笑?」我问道。
信使反问我:「楚王可知,我为何知道钟离将军的住处?」
「为什么?」我盯着他。
「只因为……您身边的消息已经漏成了筛子!」他笑道,「连陈将军都知道钟离将军的消息,您觉得……汉王会不知道?」
我心下了然。
果然是我用人不明留下的祸患!
我当年丝毫没有想到,汉王竟疑我至此!
他低声说:「楚王,您周围的人,已尽是汉王的眼线,汉王从未相信过您。陈将军劝您,早做打算。」
我沉默不语。
这影子悄无声息地出门去了。
就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屋里陷入了死寂。
半晌,钟离眛问道:「我现在很好奇,前世你杀了我之后,是怎么对待这信使的?你当时不是决定要效忠汉王?」
「当时,这信使进门瞥见你死在地下,便自尽身亡了,还给我留了一句话。」我苦笑着说。
「哦?一句什么话?」钟离眛笑道,「该不会是骂你不忠不友吧?」
「他说我愚忠于汉王,活该躲不过此劫。」我恨恨说道,「一个信使都看得出的事情,我当时居然看不出,我只恨我被汉王那点小恩小惠蒙蔽了双眼!」
钟离眛沉思半晌,说道:「既然汉王已到云梦泽,还带了兵马,我便该去召集旧部,给你做后援!不过……」
他突然话锋一转:「我只怕……你又被汉王那花言巧语迷惑。韩信,你上汉王的当,只怕不止一次吧?」
「你只管去召集旧部。」我搂过他的肩膀,「这一次,我绝不会把你交给汉王!」
钟离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我便再信你一次……说来也是可笑,我被你杀了这么多次,居然还会信你。」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汉王绝想不到,我会召集项王旧部,同你谋反。有了三千楚ŧù₃兵,又有你用兵如神,这云梦泽,想来要变成垓下了,你说是不是?」
我说道:「钟离大哥,不必操之过急,这次在云梦泽,我们先探探虚实,待到时机成熟,汉王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垓下!」
钟离眛大笑起来,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热得像一团火。
我无端想起汉王。
汉王一向喜欢与臣下做出些亲昵之举。
但我记得,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温度,是骗不了人的。
只可惜,我当时太过年少,错把汉王的御下之道当做蜜糖。
再回首,却原来是一碗拌了蜜糖的砒霜。
-14-
我在阶前苦等。
雾气笼罩了云梦泽。
汉王的车驾远远而来,随行军士将他的车驾围得水泄不通。
前世,我在云梦泽见到汉王时,简直是喜不自胜。
我以为,这是知己之间的久别重逢。
我却没想到,汉王此时一直在想,用什么罪名将我下狱。
他停在我面前,目光扫视了一通四周。
我知道,他是在寻钟离眛。
「陛下是思念我这楚地的什么人么?我去替陛下找来。」我故作轻松,调笑道。
汉王似笑非笑:「这楚地,值得我思念的,除了我的韩大将军,还有谁?」
若是从前的我,必定又会被汉王这句话感动得热血澎湃。
可如今,我已心无涟漪。
我笑道:「陛下一向只会取笑我。」
汉王带着几分愠色说道:「你久不在京城,我对你甚是想念,听说你在楚地过得不错,日日和你的老熟人游山玩水,怕是早把我忘了吧?」
我详作不知:「陛下说的是谁?我自从来了楚地,每日只在住处修几篇兵书,我不爱见外人,陛下也是清楚的。」
汉王默不作声。
我说道:「我日日思念陛下,感念陛下的提携之恩,陛下难道不知?」
汉王突然大笑起来。
他总是这样,用豪爽的笑声掩盖一切。
他止住了笑声,撩开车驾的帘幕。
他说道:「你既然如此思念我,可愿与我同乘?」
我心中冷笑。
他必定是想用从前那些伎俩感化我。
我登上了汉王的车驾。
他上下打量着我。
然后他说道:「你这小兔崽子,变化倒比从前大得多!」
「我来楚地,也只不过刚满一年,哪里便有那么大变化?陛下是觉得我老了么?」我调侃道。
秋风乍起。
汉王脸上挂着说不清的情绪:「你到底知不知道,前世我为何要杀你?」
听到这句话,我浑身的血液突然冰冷。
冰冷之后即是沸腾。
我并不好奇他是如何变成重生者的。
我只想问一问他,前世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我倾身向前,扯住汉王的衣袖,低吼道:「我前世对你死心塌地,费心劳力,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杀我?」
他叹道:「且不说你从前和我要齐王之位的事情,也不提你害死郦食其之事,我只说我当年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怒道:「你给过我什么机会?被吕后那毒妇杀死的机会?」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出发去平陈豨之乱时,我曾问过你,要不要随我同去!你为什么不去?」
我恍然想起,他那时的确问过我。
可我当时被贬为淮阴侯,早已心灰意冷,便赌气称病不去。
我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谁曾想,这件事竟成了我送命的终点?
汉王接着说:「当时,满朝文武,都说你要和陈豨谋反,这传言传得沸沸扬扬,你不愿出面,也不愿解释,我便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能随我去平叛,谣言自然不攻自破,你若是不愿去,只怕我也再容不得你!」
「韩信!」他低声说道,「我难道是一开始就要杀你的么!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你起初若不是飞扬跋扈,四处口出狂言,惹得人憎狗嫌,也不至于落得连个替你说话的人也没有!」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总是这样,要么便把人心想得太好,等到吃了大亏,便又把人心想得太坏,觉得人人都欠你良多。」
我心里乱得很,并没有接话。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还有吕媭那女人,你若喜欢人家,便该娶了人家。你仗着自己年轻气盛,睡了她,又不娶,还给老樊戴了绿帽子,你真以为这些事情都没人知道?」
他说道:「你从来不想缘由,宁愿一个人往死路走。你我本可以成为后世君臣的典范,万古流芳,可这结局都是你自己选的!」
四周响起楚歌声。
是钟离眛的楚兵。
他带兵包围了云梦泽。
汉王怒极反笑:「你果然心里有怨气!」
他骂道:「老子本来要去投胎的,都是你这股怨气,惹得我投不了胎,转不了世!你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能想开!」
我有些话想问个清楚。
我正要开口时,一枝长箭呼啸着钉入车内。
这是钟离眛的箭。
汉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他看我的这一眼,像极了乌江的项王。
他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只告诉你,天下如今再担不起战火,若是楚汉再相争,便又是一朝生灵涂炭!」
天光已大亮。
我想起五年前,汉中拜将的那个清晨,汉王替我系上将军金印。
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变。
我撩开车驾的帘幕。
我看见了远处的钟离眛。
他正在搭上第二支长箭。
我挥手阻止他。
我不想让汉王这么就死掉。
我有一些话,想与汉王说个清楚。
可钟离眛却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
长箭破空而来。
他那支箭,是对着汉王的。
我看向汉王。
可汉王却毫发无损。
我低头看时,才发现它穿透了我的前胸。
原来,我下意识地替汉王挡了这一箭。
汉王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
我已站立不稳。
汉王扶着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说:「待你重生之后,我在汉中拜将时等你,我们再做一世君臣!」
然后他猛地推开了我。
汉王的军士围上前来。
汉王挥了挥手:「让楚王走!不要拦他!」
我感到身体的温度在逐渐流失。
钟离眛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清。
汉王走后,钟离昧策马到我身边,翻身下马,把弓摔在地上:「你倒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钟离眛抓着我的肩膀问道,「你就这么信他的话?」
我愣愣地看着汉王远去的方向:「我知道这件事……是从哪里开始错的了。」
我本以为,重生在云梦泽能改变命局,是因为钟离眛在这里,我能同他一起谋反。
但如今看来,我重生在这里,却是要为了让我在这里遇到重生的汉王,与汉王叙清前事。
钟离眛被困于杀局之中,反复重生,正是由于被我辜负的怨气。
而要解除钟离眛的怨气,也正需要我挡下他射向汉王的一箭。
如今,我死于钟离眛之手,恩怨已清。
我倒了下去。
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下一刻我会重生在哪里。
钟离眛扶住了我的身体,抱怨道:「你何必要为他挡这一箭!」
「你已走出这死局。」我笑道,「你尽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你的伤不重。」钟离眛急得摇晃我,「你不要睡,楚地的医官会治好你的!」
「不行啊,钟离大哥,我要去赴下一场因果。」我说道,「你我恩怨已清,欠你的,我也已经还你了。」
钟离眛盯着我,说道:「我冒险同你谋反,难道就只是为了这楚地么?你若是不在了,我要这楚地有何用?你以为……我像你当年那么薄情寡义?」
他碎碎念得我头疼。
可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恩怨已清?」他自言自语道,「你在这里撇下我一个人,还说什么恩怨已清,真是笑话!」
「韩信,我要和你打个赌。」他说道,「赌我们会不会一起重生。」
我心中一紧。
他想自尽。
但我已经没力气阻拦他了。
「可你说过……你已经没有重生机会了!」我勉强说道,「你不如就这样好好活下去。」
「这一次不一样。」他说道,「这一次,你介入了我的因果,所以,你我注定纠缠。」
他拿起了剑:「重生之后,我会去找你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替汉王效力!」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你替那老混蛋挡过一箭,如今,你总该为自己活一次了吧?」
听到他的话,我眼前一黑。
我挣扎着想解释清楚我与汉王的事。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热血就洒了我一脸。
钟离眛倒在我身边。
他倒真是性急,也不等一等我。
我抓住插在胸前的半枝箭,全部推进了胸腔之中。
我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我在汉中拜将时。
汉王正在替我系上将军金印。
我回到了一切因果的起点。
这一次,我定要挽回所有遗憾。
我走下高台时ẗű̂ₑ,汉王同我并肩而行。
他在我耳畔低语:「我知道,是你回来了。」
我低笑道:「陛下还敢用我?」
「我为何不敢?」他瞥了我一眼,「你若是死过这几次,还是脑子不清不楚,那便是我刘老三眼瞎,看错了人!」
「我那一日在云梦泽同你说的话,你可记在心里了?」他问道。
「谢陛下指教。」我笑道。
汉王一愣,随即笑了:「你能说出这话来,便算是大有进益了。」
我刚想问问钟离眛去了哪里。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他即便重生了,也只能是在楚营。
等时机到了,我与他定会相见。
-15-
夜里,众人在汉王帐中商讨伐楚对策。
我又一次见到了曾经那些同僚。
前世,这一仗虽然是我指挥调度的,但汉王也曾经历。
于是我把这出风头的机会留给了汉王。
可他却心不在焉。
说来也怪,明明他也是重活一世的,却不记得当年这一仗是怎么打的。
这老混账记性差得很。
我决定提示一下他。
我试探着问道:「陛下以为,关中如何?」
汉王却不接话。
看来他是真忘了。
樊哙摇着头说道:「镇守关中的章邯曾是秦国大将,如今归顺了项王,打仗厉害得很,我们怎能和他相比?」
「关中南线有个子午栈道……」我轻声说道。
根本没有人接我的话。
于是我提高了些声音:「樊将军,不如……你去修那子午栈道?」
我提议樊哙去修复子午谷栈道,是为了以此吸引章邯主力到南线防守。
这正是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樊哙不解:「修那劳什子做甚?」
我清楚地记得,前世樊哙在我面前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轻蔑一笑,对他说:「一个屠户,哪里懂得什么兵法?」
我从前总是无意中口出狂言。
萧何因为这种事情,劝了我很多次:「你这脾气,好歹改一改!」
可我却都当做了耳旁风。
我总以为,我年纪小,他们便会纵容我些。
结果这些话却都反噬到了我自己身上。
他们污我谋反,编造谣言。
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想起前世种种,我把那句脱口而出的嘲讽咽了回去。
我带着几分歉意说道:「让樊将军做这事,的确大材小用。樊将军便委屈委屈罢!」
他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答应了。
其实我心里还是觉得他是个粗鄙屠户。
只不过,我不再会把这话说出来罢了。
汉王在旁边笑出了声。
众人都瞧向他。
他摆摆手:「老子只是想到些好笑的事情,不妨事!不妨事!」
商讨完对策,众人便都散去了。
我不愿久留,刚要出门,便被汉王叫住。
他笑道:「你并不是不会说话,可你前世为何就是不愿说些好听的呢?」
我笑了笑:「陛下难道没有年少轻狂过?」
汉王大笑起来:「我即便在年少轻狂时,也从未到人憎狗嫌的地步,也不知道你韩大将军是如何做到的?」
我面色一红,出门去了:「陛下也真是的,都活了几世了,还要取笑我,您也不嫌累!」
我越想越气,便随手把门摔上了。
片刻,我又觉得不妥。
我又忐忑着打开门:「陛下,我……」
这刘老三忍俊不禁,挥手让我走了。
-16-
樊哙在南线修栈道修了好一段时间。
章邯的主力都被引了过去。
我带着汉军主力从西线迂回,沿陈仓道突袭关中。
章邯大败。
汉王设宴嘉奖我。
上一世,我在这庆功宴上喝醉了,口出狂言,不知得罪了谁。
我只记得,那次庆功宴过后,有几个将领和我断了私交,从此只谈公事。
但我当时却并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我那时总觉得,汉王会一直护着我,所以得罪了别人,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我便注意了许多。
陛下夸奖我时,我便把功劳推给樊哙。
我与樊哙看上去兄友弟恭,关系好得很。
汉王在主座,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看来。
我心中暗骂。
这老混蛋,重活一世,一心只想着看戏。
曹参一直在劝酒,我本不擅饮酒,听见他说话,我就头疼。
有了前世酒后失言的教训,我如今是再不敢酒后胡说了。
曹参又一次来劝酒时,看着他那喝得通红的脸,我猛然想起,前世好像就是这个人,不安好心把我灌醉,又ţũ̂₊诱导我口出狂言。
我直接端着酒杯挪到了樊哙旁边:「樊大哥,我不胜酒力,你替我喝了罢!」
樊哙爽朗一笑,拿过我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举着空杯,对曹参说道:「你别欺负我这韩老弟,他不会饮酒,我老樊替他喝!」
我笑道:「多谢樊将军!」
曹参只得把那一肚子挑唆的话收了回去。
席间,吕媭一直看向我。
我也知道,樊哙一直在偷看她。
我却不敢看向吕媭那边。
每一世都是这样,我只要和吕媭搭上关系,结局便很惨烈。
这一世,我只能回避她,才能断了这段因果。
宴席结束,我起身离开时,吕媭走过来,柔柔地扯住了我:「韩将军,能不能送一送我?」
她的脸红得很,像是醉了。
我推开她的手臂,说道:「吕姑娘,你醉了。」
我知道樊哙对她早有意思。
席间,樊哙看她的眼神,并不清白。
我悄悄地对樊哙使了个眼色。
我把她推到了樊哙怀里。
我曾经做错的事情,便该纠正过来。
樊哙感激地看了看我。
我低声说道:「不用谢我,她命中合该是你的女人。」
第二天,吕媭冲到我帐中,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笑道:「打得好!」
她对我怒目而视:「你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你这是始乱终弃!」
我摇了摇头:「吕姑娘,那年鸿门宴,我们的开始,本就是个错误。」
樊哙追过来,抱歉地笑了笑。
出门前,他转头对我说:「我知道,她喜欢的是你。」
「没事。」我说道,「没事。」
甩掉了这样一个大麻烦,我高兴还来不及。
-17-
吕媭要出嫁了。
吕雉要把她嫁给樊哙。
听说她去吕雉那里大闹了一通,但吕雉并没有改变决定。
夜里,吕媭来了我军帐中。
我正在看兵书。
她夺过我的兵书,扔到了桌上。
「你要做什么?」我叹气道。
「我不想给那个屠户生孩子。」她说道,「你也知道,我姐姐把我嫁给他,只为了找一员大将与吕氏联姻。」
我摇头道:「你姐姐叫你做什么,你便做罢!我也帮不了你!」
她悲悲切切地哭起来:「那樊哙比我大了十几岁,要我嫁给他?还不如让我去死!」
我笑了笑:「我对你的脾性清楚得很,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死的。」
她苦苦哀求:「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和我姐姐说说,娶我回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她摇晃着我的衣袖,说道:「我姐姐若是知道,你愿意娶我,一定会让我嫁给你的。」
「可我不想娶。」我无奈道,「你一定要逼我娶你么?」
「你真要始乱终弃?」她愤愤地盯着我。
我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我没能克制住自己,与她春宵一度,使她珠胎暗结。
孽缘自此而始。
为了消除这段孽缘,我今世决不能与她再有出格之事。
我站起身,对她行了个礼:「嫂嫂不该来这里。」
她睁大了眼睛。
我接着说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于理不合,请嫂嫂快走。」
「你叫我什么?」她哆嗦着指着我。
我目不斜视:「你既然已经是樊大哥的未婚妻,我自然该叫你嫂嫂。」
她突然笑了一下:「你简直不是个男人!」
然后她掀开军帐,再没有回头。
这一世,我与她再无瓜葛。
今夜汉营喜气洋洋,灯火通明。
吕媭出嫁了。
只不过,嫁的不是我。
-18-
吕媭给樊哙生了个儿子。
与前世一样,取名为樊伉。
但樊伉不再是我的儿子了。
这是樊哙的亲生子。
前世的孽债,也已消解。
樊哙邀我去他家里看望他新出生的儿子。
我不想见到吕媭,再生枝节。
我推辞道:「孩子太小,不要让生人吓坏了他!」
樊哙笑道:「若是被生人吓破了胆,那便不是我樊哙的儿子!」
我只得跟着樊哙去到他家中。
才刚进门,我便听见杯盘碎裂的声音。
「滚!」内室传来女人的骂声。
一个女使瑟瑟发抖地走了出来,迎面撞见樊哙。
「夫人怎么了?」樊哙问道。
那女使不敢抬头:「老爷,夫人今日心情不好,摔了许多东西,老爷快进去看看罢!」
我跟在樊哙身后,正要进去,那女使却拦住了我:「韩将军,夫人说她不想见您,您还是……别进去了。」
樊哙说道:「韩将军与我情同手足,哪里便使不得了?」
我推辞不掉,便随着樊哙进了里屋。
吕媭坐在床上,身旁躺着那个孩子。
她连抱都不愿意抱。
我瞥了一眼那孩子。
这相貌与樊哙如出一辙。
我伸手抱起了他。
樊哙爽朗地大笑起来:「韩老弟,没想到你竟这么喜欢孩子?」
吕媭突然发怒:「樊哙!那是你的儿子,你让外人抱做什么?」
她毕竟比樊哙小了十几岁。
樊哙一向让着她。
樊哙没有与她相争,伸手接过了孩子。
「昨天我姐姐来见了我。」吕媭说道,「她有话,让我转告韩将军,你且先避一避。」
樊哙抱着儿子下堂去了。
我远远地站在门边。
她怒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难道要吃了你么?」
我只是叹气。
她突然抽泣了起来。
「他若是你的儿子,该多好。」她说道,「我若是你的妻子,该多好。」
上一世,樊伉倒真是我的儿子。
可那结局,却不太好。
我笑了笑:「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樊伉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妻子。」
吕媭惨笑道:「你这样薄情的人,也会做这样的梦么?」
「你想知道结局么?」我问她。
「我不想知道了。」她缓缓说道,「无论这梦的结局如何,都只是你的借口罢了,你本就不愿娶我。」
她看着我,眉目含恨。
「你若是那一夜和我好了,他便应该是你的儿子。」她说道,「他若是你的儿子,日后必定要有出息得多!」
我垂眼不看她。
「樊夫人。」我说道,「樊伉若是我的儿子,我们的结局,只怕会更惨烈!」
「韩信,你葬送了我一生。」她骂道,「如今,我只能和这大我许多岁的粗鄙屠户共度一生!」
这倒也算是她曾经杀了我那么多次的报应。
「微臣与樊夫人,尘缘已尽。」我退了出去。
片刻后,我听见卧房里传出的哭声。
樊哙看着我,有些惊讶:「你们说了些什么?她怎么哭了?」
我笑笑:「女人家生了孩子,身子不爽,自然是爱哭的。樊将军粗枝大叶惯了,也不知道对人家好些。」
他似是恍然大悟:「我近日来事情太忙,确实顾不上她,是我疏忽了!委屈了她!」
我笑道:「那樊大哥理应对她再好些。」
-19-
吕媭生了孩子之后,我的生活清净多了。
可这清净却没持续多久。
萧何突然上门来找我:「陛下请你去一趟。」
这场景我可太熟悉了。
如今看到萧何,我就害怕。
毕竟,前世他就是这么把我骗到未央宫的。
我心中纳闷得很,这一世,我什么不该做的都没做,脾气也改了很多,汉王找我做什么?
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我难道哪里又做错了?」
萧何一愣。
「倒是没什么错处……」他说道,「你的性子的确比从前好得多了。」
「那陛下找我是做什么?」我问。
「你去了就知道了。」萧何迟疑着说,「我哪里知道汉王要做什么!」
「我不去。」我说道。
「还是得去的。」萧何无奈道,「你这么怕汉王么?」
我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出了门。
「不知为什么。」萧何说道,「我总觉得你最近奇怪得很。」
我搪塞道:「我不是害怕陛下,我是怕吕娘娘。」
萧何笑道:「吕娘娘温柔贤惠,你怕她做什么?」
我简直想放声大笑。
温柔贤惠的吕雉。
温柔贤惠这个词,无论怎么看,也和吕雉没什么关系。
我去拜见汉王时,吕后在哄着刘盈和刘如意。
她对刘如意好像也不错。
我愣了一下。
她为何会对情敌的儿子这么用心?
然后我猛然想起,戚夫人早已死了。
自从戚夫人为我换了改命局的机会之后,每一世,她生下刘如意,都会意外身亡。
前世,吕雉是由于戚夫人与她争宠,才变得那样暴戾。
如今,戚夫人已死。
吕雉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后宫妇人。
她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前世的怨毒。
她看起来只像个普通的母亲。
吕雉也看见了我。
「韩将军所来何事?」她笑着问我,「陛下有事找你?」
她有一双狭长的眼睛。
看着她那双眼睛,我浑身上下便开始隐隐作痛。
我避开她的目光:「陛下让我来见他。」
「陛下随后就到。」她说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明知道,吕媭喜欢的是你,你为何不娶她?」
「娘娘可相信因果?」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反问道,「微臣斗胆说一句,若是戚夫人未死,您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吕雉的面目一瞬间变得狰狞。
那狭长的眼睛放出精光,宛如凶兽。
恍惚间,我以为前世那毒辣的吕后又回来了。
但她的神态马上放松下来。
她又恢复了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本宫是大度之人,岂会与那侧室一般见识?」
我说道:「娘娘大度,是因为戚夫人已死,对一个死人大度,比对活人大度要容易得多!」
「他们都说你改了性子,我看你说话倒还是刺人得很。」吕雉笑了笑,「不过……你说的没错,若是她不死,我如今是什么模样,我真是不敢想!」
「戚夫人的生死,能改变娘娘的命数。」我说道,「我和吕媭是否成婚,也能改变我们的命数。有些事情,强求不得,她命里合该是樊将军的女人,我若是硬娶了她,只怕后果不会如意!」
汉王突然拍手大笑。
我与吕雉都被吓了一跳。
「陛下怎么来了?」吕雉抱着孩子,柔声道。
汉王说道:「我有些话,要与韩将军聊一聊,你带着孩子们下去吧。」
吕雉离开后,汉王示意我坐下。
「臣不敢。」我说道,「臣刚刚顶撞了吕娘娘,请陛下赐罪。」
汉王挥了挥手:「今日叫你来,不是说这件事的。」
我微笑起来:「陛下要去攻彭城了,是不是?」
「你猜得不错。」汉王说道,「前世,这一仗我没有带着你去,输得很惨,不知这一世你愿不愿去?」
我迟疑着没有回话。
汉王突然笑了:「项王已北上攻齐,守城的是钟离眛,你不想对上他,是不是?」
汉王道破了我的心思。
自从我重生到这里来,我就盼着再遇到钟离眛。
但我绝不愿意在这种情状下遇到他。
更何况,我如今还是在替汉王效力。
「去,我当然是愿去的,不过,陛下得答应我一个要求。」我说道。
「你说罢,我答应你。」汉王说道。
我试探着问道:「我随您去攻打彭城,城破之后,我去寻钟离眛,让他拜到您帐下,好不好?」
「不好。」汉王阴沉着脸说道。
「陛下就这么容不得他?他只是个武将,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我恳求道。
汉王怒道:「你为了避着风险,连吕媭都不要了,如今却愿意为了一个钟离眛冒险?」
「他与吕媭不一样,我与吕媭历经几世,每一世都是怨侣。」我说道,「可钟离眛,无论哪一世,都是我负了他,绝没有他负我的道理。」
「都说ŧű₇项王妇人之仁,我看你也是妇人之仁!」汉王骂道。
我反唇相讥:「我若不是妇人之仁,前世陛下被项王围困时,我早已自立为王,后来岂会被害得那么惨?」
「陛下,季布也曾是项王的部下,我记得,前世您赦免了他。」我争辩道,「为什么季布可以,钟离眛就不行?」
汉王的眼里闪着狡诈的光:「因为钟离眛是你的朋友,所以不行。」
他叹道:「你只有做个孤臣,我才放心!」
「陛下还是信不过我。」我说道,「我若是真有反心,你只怕已经不知死了多少次!陛下担心我,不如担心你那性情暴戾的吕皇后!」
汉王看上去恼怒极了。
一会儿,他平静了下来。
他看了看我:「好,只要你随我同去彭城,我就答应你。」
于是命运的齿轮又开始转动。
我只愿这一次不要再是情忠两难全!
-20-
前世,汉王在彭城一役中,本已经攻入彭城,却被得了消息回头救援的项王所击败。
汉王当年大败于彭城,正是因为联军松散,防备不足。
项王的楚军尽是精兵。
而汉王这边,则逊色得很。
彭城是兵家要地,也是经济命脉。
若是攻下了彭城,汉王将会比上一世更快击败项王。
一切都会不一样。
汉王前世攻打彭城时,彭城是疏于防守的。
汉王只不过买通了守将周殷,便骗开了城门。
可如今守城的是钟离眛。
我们既要想办法攻城,还要防着外出伐齐的项王带着楚兵精锐回来救急。
我心里其实有个法子。
我打算先想办法攻城,然后把钟离眛拐到我们这一方来。
我深知楚兵的厉害。
也只有楚兵,才能对抗楚兵。
我想让钟离眛与我们一同应对项王的三万精锐。
但为免引起误会,我现在不敢说得太多。
汉王愁眉不展,问我:「如今这彭城像个铁桶一样,你可有什么主意?」
我说道:「这铁桶一样的彭城,若是从内部开始松散,我们不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我反问道:「陛下为何要硬攻呢?」
汉王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我只要三十个斥候。」我思索了一下,「还有几俩盐车。」
樊哙在一旁,按捺不住道:「按我的意思,直接硬打便是,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做甚!」
「樊大哥。」我转过身看着他,「楚人尚武,尤其是钟离眛这一支,最为勇猛。硬打的话,我们不是钟离眛的对手。」
樊哙冷哼一声。
我看他有些气急,对他说道:「我知道樊大哥作战勇猛得很,可这汉营的军士,并不是个个都如你一般勇猛,你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樊哙抱起胳膊,说道:「听你这语气,你与钟离眛很熟?」
岂止是很熟。
我对钟离眛,简直比对我自己还要熟悉。
我一时有些恍惚。
「樊大哥,你也知道……我从前在楚营待过一段日子,钟离眛与我是同乡,仅此而已。」我搪塞道。
樊哙长叹一声,抱怨道:「既然你与他是同乡,那你便不该来指挥彭城这一战!万一你对他心软,害死的岂不是我们?」
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怒气。
「樊大哥不必担心,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我淡淡说道。
可樊哙的一席话,说得我心里着实有些发慌。
我并不是很确定,钟离眛到底有没有随我一起重生。
假如这个钟离眛,不是上一世自尽于云梦泽的那个钟离眛,我该怎么办?
我能说得动他么?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见我如此,汉王打岔道:「我已决定,这一战交给韩将军指挥,后面的事情,就交给韩将军罢!」
樊哙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然后他离开了军帐。
众人散去之后,汉王对我说:「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你真舍得去打这一仗?你不会回到项王那一边,与你那老熟人钟离眛双宿双飞吧?」
汉王说的话总是让人发笑。
我笑出了声:「那是被情夫拐得昏了头的女人做出的事情,陛下难道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更何况……我又不是断袖!」
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陛下是明君,也只有陛下,才配得上这天下。」我接着说道,「至于项王……他做不了明君,况且,他向来看不上我,我即便回去,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的。我所求的是什么,陛下还不明白么?」
汉王笑道:「你与老樊他们,的确是不同的。不过你要的……我都给得起。我与项王相比,岂不是大方得多?」
我说道:「正是如此,我所求的,只有陛下能给我,所以,我绝不会背弃汉营。陛下当年在云梦泽,不是早已与我说明白了么?」
汉王突然说道:「其实,你前世和我要齐王之位时,我便猜得到你到底想要什么。」
「齐国曾经是姜太公的封地。」他说道,「你以姜太公自比,想青史留名,与我做后世君臣的典范,难道不是么?」
我轻笑一声。
「陛下猜得不错。」我说道,「正是这样。」
-21-
第二天,樊哙来找了我:「韩老弟,你要的盐车,我给你弄来了。」
我有些惊讶。
明明昨天他还不是很赞成我做这件事。
看来他这个人,只不过是嘴硬心软。
我有些后悔上一世那样对他了。
我派出三十名斥候,假做盐商,从泗水渡口潜入了彭城。
彭城每日进出的商贩多得很,自然没人太过盘查他们。
我差他们去散播不同的谣言。
集市上,一向是散播谣言最快的地方。
正午,这城中的大部分居民,都在集市,待到傍晚,他们就会回到城中各处。
这三十名斥候分头行动,去了这城里的几个主要集市。
卖盐时,他们便说,在彭城周边遇到了汉军主力,谣传汉王有十万大军。
到了夜间,这彭城里已尽是谣言。
这谣言足足有七八个不一样的说法。
彭城内人心惶惶。
我想钟离眛现在应当焦头烂额得很。
他并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他只能派人出来探查。
而汉王的大军,却藏在九里山中。
深夜,我派出的三十个斥候回来了。
其中一个人的脸上却挂着伤。
他低着头,似乎在掩盖什么。
我心中微微一动。
「你遇到什么事了么?」我走到他面前。
这人慌张地看了看左右,却没有说话。
其余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我示意其他人离开。
军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我放缓了声音,安抚道,「你今日在城里,遇ƭúⁱ到什么事了?」
那斥候拜倒在地:「韩将军赦我死罪,我才敢说!」
我站起身来。
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好,我不追究你的罪名,你只说城里今天发生了什么。」我说道。
斥候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我遇见了钟离将军!他认出我是汉营的人!」
军帐里太昏暗,我本来要伸手去点油灯。
我的手一抖,油灯泼翻在地。
烛芯子抖了几下,火花碎了一地。
然后这火花便熄了。
军帐里重归于昏暗。
我本来昏昏欲睡,此时却清醒了几分。
我俯下身,直直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钟离将军让我给您带个信。」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钟离将军说,您若是还记得他在云梦泽说的最后一句话,今夜三更,便到彭城护城河附近见他。」
看来钟离眛真的随我一起重生了。
我顿时心烦意乱。
这横生枝节的事情,使我有些欣喜,也有些担忧。
我问道:「他既然发现了你,为何没随你一起来?」
他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我说道,「你走吧。」
那斥候还是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实在是小人愚笨,才被钟离将军看出端倪!」
我叹了口气。
「你走吧,我不怪你。」我说道。
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才战战兢兢地起身,走向门口。
我本不想杀一个无辜的人。
但谁能保证他不把这话说出去?
我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剑。
然后我的剑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转过身,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韩将军你……」
我拔出插在他身体里的剑,把他推倒在地。
可他却没有死。
他挣扎着朝门口爬去,想喊门外的守卫。
他身后拖着长长一道血痕。
他还没有喊出声,我就出了第二剑。
他倒在地下,死不瞑目。
他临死之前,扯倒了一旁的桌案。
这响声引来了守卫。
守卫进门便被吓了一跳:「韩将军……您这边怎么……」
「不要声张。不必让汉王知道。」我示意他低声,「不过是个楚营来的奸细。」
守卫的动作倒麻利得很。
这传信的斥候,就像消失了一样。
接近三更时,我悄悄离开了汉营。
远远地,我已经能看到彭城前面那条护城河了。
我勒住马,不再往前走。
夜色下,我看见了河边那个身穿黑甲的武士。
那是钟离眛。
他骑着一匹黑马。
他勒马于河边,纹丝不动。
今夜的月亮圆得很,也亮得很,映得河水也发亮。
河边这漆黑的一人一马在月下显得有些诡异。
不知他等了我多久。
许久未见他,我实在很想和他说一说话。
但此时,不是叙旧的时机。
我不敢近前。
但我想看看,他会守到什么时候。
我止住了马头,不再前行。
我看着他,从三更守到了五更。
他始终勒马在那里,就像一座雕像。
天幕上打开第一丝日光,我看见他的银甲上已罩了一层白霜。
过了这几个时辰,他的身形终于动了一下。
我和他距离很远,但我仿佛听见了他发出的那一声叹息。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但他什么也没发现。
然后他回城了。
他并不知道,我在远处望了他一夜。
我猜得到,如今,他心里一定在骂我这负心郎。
我打马离开了。
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我们很快便会相见。
我派出去的探子来报,钟离眛已经派出第四支勘察队伍。
彭城中如今兵力已不足四成。
汉王的大军已经准备出动。
「陛下,您答应过我的。」带兵出动之前,我对汉王说道,「您不会杀钟离眛。」
汉王笑了笑:「我总是会说话算话的,你不必担忧。」
「比起来担心我杀了他,你似乎更应该担忧你这老熟人自尽。」汉王提醒我,「这个人,心高气傲的很!」
九里山到彭城的路并不远。
可这段路我走得却艰难极了。
我期待着见到他,却又怕见到他。
假如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我该怎么办?
他若是活着,却不愿随我入汉营,我又该怎么办?
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朋友。
之前我派去城里的斥候,把彭城里搅得人心涣散。
这一仗打得也很容易。
终于,隔着护城河,我看见了城墙上钟离眛的身影。
他的手里抓着一张弓。
他的箭术,一直是百发百中。
汉军登城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猛然想起前世在云梦泽时的钟离眛。
他那时也是这样,朝我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忽然,他的身影停住了。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我知道,他应该已经看到了我。
他善使弓箭,目力比我好得多。
不知他能不能看清我脸上愧疚的表情。
他挽弓搭箭对准了我。
难道我们这一世,还要重复上一世的结局?
「韩老弟小心!」樊哙伸手来拉我。
我推开了他。
我的马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开始疯狂挣扎。
我紧紧地勒着马,待在原地。
那支长箭并未射中我。
我的马突然狂跳起来,随即倒在了地上。
我差点儿被掀翻在地。
樊哙伸手把我捞了起来。
我回头看那匹马时,发现那马的双眼已被长箭贯穿。
樊哙骂道:「你这老熟人,倒真是不长良心!你心心念念要保下他,他却一心要害死你!」
「他没有想杀我。」我说道,「他若想杀我,我现在已经死了!」
「你这是自我麻痹!」樊哙推了我一把,试图将我骂醒,「你如今就像那为情夫昏了头的女人一样!」
「樊大哥,连你也来取笑我?」我说道。
樊哙叹道:「你如此重情重义,早晚要害死你自己!」
倒不是我重情重义。
是我曾经亏欠钟离眛太多,我如今想弥补一下罢了。
我再看向城墙时,钟离眛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他定是怨我的。
汉军已渡河。
于是这彭城成了汉王的天下。
-22-
彭城已破。
我已准备好去见故友。
我登上城墙,却不见钟离昧的身影。
我本以为,只要他没死,他就会在这里等着我。
看样子,他已经失望透顶,并不想再见我。
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
我惊惶地转过身去,却原来是汉王。
我心中有些失落。
「看来你的好大哥并不想见你啊。」汉王笑道,「他此时想必恨毒了你,你还要去找他吗?」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我是一定要去找钟离眛的,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您!」
汉王不解道:「为何?」
我解释道:「您记得吗?前世您本来已经进了彭城,后来却被突袭的项王打得溃散。」
汉王变了脸色。
前世彭城一战的惨败,他如今还记得真切。
若不是他跑得快,怕是早做了项王的刀下鬼!
我说道:「您的联军,远不及项王的楚军。除非,钟离眛带着楚军与我们一同迎击项王。」
汉王神色狐疑:「钟离眛是个固执的人,你能说得动他?」
「我也没有把握。」我苦笑道,「可我总要试一试的。」
我准备进城去寻钟离眛。
汉王却突然叫住了我。
他搭着我的肩膀,问道:「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件事,你可知,你前几世,到底是死于什么?」
我答道:「陛下不是说,都是我飞扬跋扈惹的祸么?您也看得到,如今我已大改了。」
汉王沉默不语。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发现,无论汉王是大笑还是沮丧,他那双眼睛,始终是如同一潭死水。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请陛下指教。」我说道。
他终于开口:「还有一个原因,你死于多情。」
「你若是个文人,多情便是顶好的事情,可你不是。」汉王说道,「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重情,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抚着栏杆,笑道:「我知道,太重情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人若是没有感情,活着又有什么趣味?」
汉王嗤笑一声,说道:「我便没有。」
我也笑出了声:「您前几世的确没有。」
「可您现在有了。」我说道,「重生不但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您!」
汉王大笑起来。
-23-
我搜遍了全城,也没有找到钟离眛。
他大概是真的不想见我。
我带着一队军士直奔城外。
远远地,我看见了钟离眛的身影。
他本来在马上,纵马急行。
可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走到路边的一个酒摊,扔下几个铜钱:「老板,上酒!」
老板大惊失色:「彭城已破,汉王的军队已经进城了,将军还不快走?」
钟离眛苦笑道:「我走不了了,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你家的酒,味道一向不错。」钟离眛说道,「我若是死前没能喝上一碗,那真是遗憾得很!」
老板拗不过他,只得给他上了一碗酒。
他摘掉背上的弓,坐了下来。
他的脸上已满是风霜。
他慢慢地喝着面前的那碗酒。
真奇怪,钟离眛喝酒向来很快,不知为什么,这一碗酒,他喝得慢极了。
他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四处张望。
这老板还在劝他快走:「将军,你现在走,是来得及的,再晚一会儿,可真的神仙难救!」
钟离眛说道:「老人家,我快要死了,走与不走,都是一样的。」
老板惊道:「将军不要乱说,你身上又没有伤,哪里就要死了?这前面再走十几里地,就能过河,过河之后,任谁也追不上你!」
钟离眛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老人家,看在我是你的老主顾的份上,让我安静地喝完这最后几碗酒吧!」钟离Ṫũ̂ₖ眛说,「况且,我还在等一个人。」
老板愁眉苦脸道:「将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等人?」
钟离眛说道:「实不相瞒,那树林后面,有一队追兵,正看着我们,我要等的人,就在那里。」
这老板吓得坐倒在地:「钟离将军!你害了我啊!」
我本以为我们隐蔽得很好。
可钟离眛却还是发现了。
我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坐在他面前。
「钟离大哥。」我唤他。
他却不看我,默默地喝着那碗酒。
他碗里的酒已经见底。
我按住他的胳膊:「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聊一聊。」
他仿佛没看到我一样,转头问老板道:「有没有饭?」
老板哆嗦着说道:「菜没有了,饭倒是有些。」
于是老板盛了一碗饭上来。
这饭粗糙得很,我看着便觉得难以下咽。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埋头扒饭。
「钟离大哥。」我无奈道,「你若是饿了,随我回汉王那里去吃,那里的饭菜,比这里要好的多。」
他却还是不理我。
我手下的一个将官终于看不下去,走上前,对钟离眛吼道:「大胆!韩将军和你说话,居然不应?」
我挥手示意他退下。
可这将官却不听我的话,直接拔出了剑。
在钟离眛面前拔剑,是很不明智的举动。
除了项王,没有任何人出剑比钟离眛更快。
我只看到,钟离眛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在场的人都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
然后那将官的剑刃就断成了两半。
这将官吓得魂不守舍。
他扔下断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钟离大哥的剑法,又精进了些!」我拍手称赞道。
钟离眛冷哼一声。
我看着那个将官,轻声问道:「是汉王吩咐你的,是不是?」
他瞬间面色一变。
「小人不懂韩将军的意思。」他答道。
我冷笑一声,没有再理会这个人。
钟离眛一直在埋头吃饭,没有看我们两个人一眼。
于是我又开口:「钟离大哥,我……」
他突然抬手打断了我的话。
他嘴里模糊不清:「你攻城这几日,我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我今日不过吃一顿饭,你也要拦我。」
我无奈道:「好,我等你吃完。」
我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吃完。
终于,他吃完了最后一粒米。
碗底光洁如新。
他把碗重重地往桌面一放。
我长叹道:「你吃完了?你愿意和我聊聊了么?」
他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我,直到我浑身汗毛直竖。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每次要发怒之前,都是这样的。
但我心底其实也气得很。
我毕竟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知道攻城的是我,为什么城破了不来见我?」
他怒道:「你知道守城的是我,又为什么要来攻城?」
我摇摇头:「因为我是汉王的手下,你是项王的手下。」
「有一件事,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皱着眉头说道,「那刘老三,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这样死心塌地?」
「就算你们有什么恩怨情仇,前世你在云梦泽,已经为他死过一次了,为何这一世你还要帮他?」他猛地站起身,倾身抓住我的衣领,「你就不想为自己活一次么?你就这么喜欢当他的奴才?」
见情况如此,我带的军士们拔出剑,围了过来。
「你要杀了我么?」钟离眛吼道,「重活一世,你就这样对我?」
钟离眛扫视了一圈,傲然道:「在这些人动手之前,我就会先杀了你,你信么?」
「我信你有这样的能耐,但我不信你会杀我。」我说道,「你若能杀我,我早已死了无数次。」
钟离眛惨笑道:「你总是这样,利用我们之间的情谊!你知道么?情谊也是会用完的!」
「我没有利用你。」我叹道,「我只是想救你!你以为你跑得掉吗?前面十几里的河边,已都是汉王的人!」
「你总是问我……为什么要对汉王如此死心塌地。」我说道,「因为汉王是个明君!我与他本有些误会,如今,误会已经解除了。」
钟离眛的神色逐渐变得困惑。
突然,他恍然大悟般说道:「是在云梦泽的时候,是么?」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问道。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我笑了笑,对他眨了眨眼睛。
「什么事?」他眯起了眼睛。
「钟离大哥,我又想喝酒了。」我说道,「这家酒摊,看样子你经常来,是吗?」
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是,他家酿的酒,很不错。」
我唤了旁边的老板:「阿叔,你这里还有没有酒?」
老板愣了一下,忙不迭说道:「还有些。」
我摸出一串铜钱,扔在桌上:「都端上来吧。」
我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钟离大哥,你陪我喝几碗,我就告诉你。」我说道。
钟离眛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好。」
几碗酒下肚之后,我有些昏昏沉沉。
「我知道,你在等我先醉倒。」钟离眛托着下巴,在我对面看着我,「可你的酒量一直就很差,你难道忘了?」
我醉得起不了身,浑身酸痛。
钟离眛推了我几下,见我不动,他便把我扶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钟离大哥?」我推了推他,「你不会要把我扔了吧?」
「送你回汉营!」他说道。
听得出来,他很无奈。
我又一次利用了他的感情。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醉倒在哪里,他都会送我回去。
我的思绪回到了几年前在楚营的那个深夜。
那时项王并不重用我,我烦闷得很,与钟离眛坐在河边喝酒。
我已醉得东倒西歪。
钟离眛却还在给我倒酒。
我连连推拒:「钟离大哥,我的脑袋真的晕得很,不能再喝了!」
他笑道:「你只管喝,无论你醉成什么样子,我都送你回去!」
他果真一直守着这条承诺。
-24-
我们回到了汉营。
眼下已是傍晚。
迎面撞见樊哙,他急得拉住了我:「你可算是回来了,汉王急坏了,你可知道?」
我连忙去见汉王。
刚进门,我便看见汉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他见到我,吃了一惊:「你到底是回来了,我本以为你那老相好把你毁尸灭迹了!」
钟离眛从我身后转出,冷笑一声,说道:「我这老朋友,一直说你是个明君,如今我便来看看,你哪里称得上是明君!」
汉王笑道:「你既然愿意来,那我们便好好聊一聊。」
我担心钟离眛一时冲动,做什么对汉王不利的事。
我说道:「陛下不如……带上我一起?」
汉王上下打量着我,笑骂道:「钟离将军若是真起了什么心思,你能作什么用?你拦得住他?」
我顿时哑口无言。
钟离眛突然大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别担心,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
我看着钟离眛独自进了汉王的军帐。
我有些担忧,但又没什么法子。
我回了自己的军帐。
这一晚我睡得难受极了。
我辗转难眠,苦苦熬了一晚。
天刚发白,我便披衣出了门。
我望见,汉王的军帐中还亮着灯。
时不时传来汉王的大笑声。
一夜没睡好,我困倦得很。
真不知道这老混蛋哪来的旺盛精力。
汉王门前的守卫已经昏昏欲睡,我看他几乎要打起盹来。
我走到守卫面前,推了他几下,问道:「钟离将军还在里面没有出来?」
军士猛然惊醒,扯着我的衣袖道:「好小子,你可算来轮换我守门了!老子要回去睡会儿!」
我突然觉得好笑。
这人准是把我当成来替他守门的人了。
这活儿我在项王那里倒是做过。
可我也没像他这般困倦。
我甩开他的手:「还睡!在汉王门口站岗,难道能睡觉的么!」
他打了个哈欠,然后他醒了几分,看见是我,瞬间变了脸色。
「钟离将军一直没有出来过?」我问道。
他说道:「汉王屋里的灯亮了一夜,大概是聊了一晚吧……」
我心中暗笑。
他们倒是一见如故了!
直到正午,我才见到钟离眛。
「汉王从未和人聊过这么久。」我问道,「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钟离眛叹道:「你们这位汉王,的确是位明君。他比项王,更适合做帝王!」
我不禁佩服起汉王的口才。
他居然能说服钟离眛这个犟种。
真是不易!
钟离眛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道:「本来项王对我也已经有了猜忌之心……」
我心中一动。
这件事,真赖不得项王。
那是陈平搞的鬼。
他向汉王要了财物,说是去行离间之计。
他当时在楚军散播钟离眛等人对项王有二心的谣言,而项王却信了。
我试探着问道:「那……想必你是愿意召集城中楚兵了?」
「我昨夜想通了。」他神色轻松,「同你一起做汉臣,也没什么不好。」
我问道:「项王很快就会回师,与我们在彭城会战,你可愿与我们一同迎击项王?」
「好。」他答道,「好。」
这一世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真像是一场美梦。
君王与我冰释前嫌,挚友同我和好如初。
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也已经化解。
深夜,我与钟离眛来到睢水。
这水面泛着铁灰色寒光。
我挑开河滩湿泥,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竹管。钟离眛俯身叩击竹管,竹管里传来空闷回声:「这底下……有暗道?」
「这底下,每根竹管都连着陶瓮。」我走到远处,碾碎脚底土块,露出底下陶罐。
「楚军重骑离此三十里时,我们便能听见地底震颤。」我说道,「我猜……项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钟离眛突然攥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察觉到他的异状,笑道:「你舍不得项王?」
「倒也没有……」他转过脸去,「我只是舍不得他帐下那些江东子弟!」
-25-
浓雾渐出。
项王的军队已至。
项王的精锐骑兵,形同恶鬼。
这队骑兵撕开了汉军的第一道防线。
楚军骑兵如赤色洪流一般碾过,但他们却未察觉,道路上黏稠的膏油。
马蹄铁沾了膏油,骑兵的冲击力便被减缓。
钟离眛在望楼举起了汉军军旗。
潜伏在高处的汉军死士突然暴起。
他们手持三百架改良后的秦弩,箭簇泛着幽蓝的寒光。
钟离眛倒真是狠心。
那些箭簇上,涂的都是他从江东带来的蛇毒。
怪不得昨夜,他说舍不得江东子弟。
毒箭齐发。
项王暴喝如雷,乌骓马人立而起避开毒箭。
楚军阵型出现混乱,这正是樊哙等待的时机。
他率三千轻骑从睢水侧岸突出。
这轻骑之中,混入了一些钟离眛帐下的楚军。
他们唱着楚歌。
项王旗下的老兵对这曲调熟悉得很。
这是楚地葬歌。
他们手中的长戈迟疑了片刻。
战场上,片刻便能决定生死。
项王冷笑道:「这便是汉王的阴损伎俩?阴损之人,不堪为将!」
他身边一个老兵颤颤巍巍地拔出胳膊上的毒箭,递给项王:「项王!这是江东蛇毒啊!汉王帐下有我们的人!」
项王几乎要将牙咬碎。
「钟离眛!」他骂道,「你居然投靠汉王!」
钟离眛再也按耐不住,从藏身之处现身,吼道:「我今日之举,不是背主!我是为天下苍生!」
楚军前锋已至望楼。
钟离眛在楼顶挥剑斩断牛皮索。
屋顶开始倾泻铁砂,这些颗粒滚入楚军铁甲缝隙,使他们的动作僵硬不已。
他有些不忍。
「你在等什么?」我问道。
他沉吟一会儿,突然大声对下方吼道:「江东子弟可有人愿意投靠汉王?」
并无人应答。
我从未见钟离眛流过泪。
可如今他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后他挥刀打翻了一侧的陶罐。
今日正刮着东南风。
陶罐中的黑色粉末顺风飘向楚军阵中。
这黑色粉末是汉王军中造的硝石粉,遇火即爆。
高处的三百张弓弩此时已经搭上了燃着火的箭簇。
一时间,火势在楚军中蔓延开来,竟成一条火龙。
项王败局已定。
钟离眛却泪流满面。
我想说些什么。
但我想了想,又觉得此时不该惊扰了他。
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项王到底是勇猛过人。
他率亲卫突破了火墙。
他的乌骓马踏过浮桥的时候,桥面突然崩裂。
那桥面早已被汉军损毁,只等楚军落入圈套。
项王一跃而起,戟锋扫落三名汉兵。
可项王再勇猛,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楚军阵脚已大乱。
突然,我看见楚军中有人做呕吐状。
我闻到了战场飘来的肉香。
我明白那是什么味道。
我尽力不去想这件事。
但我的胃也传来阵阵恶心。
书卷上的火攻之法,初看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到了真用到这法子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它的阴毒。
我只愿不要报应到我身上。
钟离眛突然拔剑准备下望楼。
「你要去哪里?」我拽住他,「难不成你要一个人去迎击项王?」
「我总得去了结这段恩怨。」他说道。
他挣脱了我的手,然后径直下楼,没有回头。
钟离眛单骑截住项王退路。
项王一声怒吼:「首鼠两端的反贼!你今日杀我众多江东子弟,如今还敢来见我?」
钟离眛叹道:「项王,我已说过,我如今之举,不是背叛,是为天下苍生!」
项王挥戟,与钟离眛斗成一团。
战场上传来阵阵哀鸣,却夹杂着越来越多的楚歌声。
我对着下方喊道:「害了江东子弟的,并非钟离眛!是你!项王!若不是你带他们外出征战,他们岂会横死他乡!」
楚歌声使项王有些失神。
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他分神的刹那,钟离眛的剑已划过了他的咽喉。
「你悖主弃义,不得好死!」项王大笑,向后倒入湍急的河水之中。
斜阳染红了一切。
楚军已大败。
大局已定,可我心中总有些隐隐的担忧。
这一世圆了我一场美梦。
挚友在侧,与我共同建功立业,君王也对我没了猜疑,对我恩宠有加。
甚至连同僚的关系,我相处得也比从前好了很多。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与汉王,必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代君臣典范。
若这真是一场美梦,我只愿不要有人来打碎它。
-26-
汉王果真称了帝。
这一世,并没有前世那些劳什子破事儿。
我与汉王的关系好得很。
「你要个什么位置?」汉王私下问我。
「都听陛下的意思。」我故作谦卑道。
汉王却突然大笑起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那齐王之位,如今,我便封你为齐王!」
我大喜过望。
「先别急着上任。」汉王笑道,「我这老骨头活不久了,你暂且先留下来教导太子罢!」
可汉王并未立储。
「您说的太子是……」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微臣不知太子是谁。」
汉王召来了刘盈和刘如意:「从此你便教导他们两个,至于太子是谁……」他突然话音一转,「此事日后再定!」
钟离眛也被汉王封了侯,但他却不愿领受。
他一直赖在我这里住着。
我回去之后,他问我:「汉王给你封了个什么?」
我笑道:「他比前世要大方得多,封我为齐王。」
「你哪一天上任?我已等不及要离开这都城了,这都城里,一点儿也不快活!也只有在你这里,我能过得快活些!」他倚在廊下,看着庭院里的槐树发呆。
我一时语塞。
我想了想,对他说了实话:「汉王让我替他教导儿子,暂时……我还不能去上任!」
钟离眛冷笑一声:「我总觉得,他还是想把你困在都城,只不过,这一世,他的手段缓和了一些而已!」
我搪塞了过去:「钟离大哥,你想多了,汉王这一世对我还算是不错,怎么会怀疑我?」
我其实Ťū⁹知道,汉王为何要如此行事。
他的确是想要将我困在都城。
但同时,他想要观察未来的储君能否驾驭我。
若刘盈和刘如意中有一人是帝王之才,那还好。
如果这二人皆为平庸之辈。
汉王断断不会把我留给他们。
即便我忠心,他也不会把一个没人能驾驭得了的臣子留给自己的储君。
他会在自己病死之际,顺便把我一起带走。
我只能寄希望于,我能培养一个帝王之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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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是个怯弱的孩子,相比之下,还是刘如意更像汉王一些。
我每次给他们传授课业,刘盈总是唯唯诺诺,默不作声。
这孩子活像个闷葫芦。
汉王和吕雉,这两个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怎么就生出个如此懦弱的儿子?
于是我寄希望于刘如意。
我没有忘记,戚夫人当年与巫祝做的那个交易。
正是由于她当年的交易,我才得以理清前事,在这一世得偿大愿。
我当年答应过她,要护住她的儿子。
因此,种种原因,都促使我对刘如意越发用心。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韩叔,我若是做了储君,你日后会听我的话么?」
刘如意说这话时的模样,像极了他那薄情寡义的老子。
我笑道:「不然呢?我身为臣子,自然是听储君的。」
刘如意越发胆大,渐渐地,我已没什么东西可教给他了。
我准备向汉王辞行,回去做我的齐王,从此便逍遥自在,再不理这些凡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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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老迈,身体日渐沉重。
刘如意却越来越像汉王年少的时候了。
我正在给刘如意传授最后一节课。
终了时,我去拜见汉王。
我对汉王行礼:「微臣毕生所学,已都教给了如意殿下, 陛下……可以放我回齐国了吗?」
汉王说道:「莫急。」
然后他召来了刘如意。
汉王问刘如意道:「我让你留韩叔吃个饭,你怎么不和他说?」
刘如意支支吾吾道:「我看韩叔的脸色,想必是急着回府……我便没有和他说。」
汉王久久没有言语。
半晌, 他长叹一声。
随后他指着如意,笑骂道:「你这兔崽子,学什么不好, 要学看别人脸色?你是储君!大汉未来的君王!」
如意畏畏缩缩道:「可我……总归是有些怕韩叔。」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袋里轰然炸开了。
刘如意要害我。
他从来便不怕我的,却在汉王面前装作怕我。
这样汉王便会觉得,刘如意驾驭不了我。
因此, 汉王不会放我回到封地。
我待刘如意可谓是用心, 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他为何要害我?
「陛下不会放我走了, 是吧?」我突然破罐子破摔般地问道。
汉王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是, 我不会放你走了, 这几日,你也不要回府了,你就住在宫里吧。」
汉王看不到的地方,刘如意对着我狡黠一笑。
汉王留我在宫中用膳。
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我一向是喜欢美食的, 可如今, 我却什么也吃不下去。
我实在想不明白, 刘如意为什么要害我。
送刘如意回东宫时,我问出了这个疑惑。
刘如意笑了笑:「因为我不放心你,所以, 我不想让你回封地,你便留在宫里,一直做我的老师吧。」
「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你那多疑的爹爹……会让我死在他前头?」我声嘶力竭地问道, 「我好歹是你的老师,你不想让我善终?」
刘如意笑道:「那又如何?老头子快死了, 即便他要杀你, 我们骗过他,说你已经死了, 不就可以了?」
这刘如意,比他老子还要阴险狡诈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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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病重,估计是没几天好活了。
他果然派人给我送来了一杯毒酒。
我等着刘如意来捞我。
可我左等右等,他也没有出现。
送毒酒来的使者开始催促我。
我等得厌烦, 举起了面前的酒杯。
大不了死便是了。
我又不是没死过。
正在这时,刘如意却突然闯了进来。
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的。
结果他却只说了一句:「韩叔你喝了吧, 我只不过来送你一程。」
我在心里怒骂了一句没良心的东西。
然后我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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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东宫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却不是重生。
因为我喝下的那杯酒, 并不是毒酒。
它已被刘如意调换过。
刘如意拿着一卷竹简,丢给我:「你自己挑个谥号。」
「我还活着,就送我谥号了?」我哭笑不得。
刘如意笑了笑:「史官笔下, 你已经死了。」
「哦?史官写了些什么?」我问道。
「齐王忠君爱国, 辅佐高祖荣登大位, 高祖病重,齐王追随主君而去。」刘如意说着便笑了起来,「这样写, 你可满意?」
果真是应了汉王那句话,后世君臣的典范。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我笑道,「再满意不过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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