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元槐序活着回来了,没人知道他在没有粮草也没有援军的大漠是怎么活着回来的,但当他带着那支铠甲破损的军队回到京城时,鲜卑人再不敢扑上去,雍熹更是遥遥看见扬尘便带着亲随仓皇逃走。
连自己「新立」的幼帝都来不及带上。
元槐序回到京城后,展开了一场无差别的屠杀。杀依附雍熹的士族就算了,那些被迫为「新帝」做事的臣子也不放过。在衙署抓住「罪人」就直接用刀割喉,长街上每天都是冲洗不干净的鲜血,乱葬岗的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不得不隔几日就放一把大火烧净。
他对待鲜卑人更是龆龀不留,一心要将其灭族。
就连几十年前就归顺中州的鲜卑族裔Ŧū⁶也不放过,任何高鼻深目肌肤雪白的人,他几乎见之杀之。
在那之后,他更是用一种常人难以接受的方式杀掉了那个被雍熹推上帝位的孩子。
他在朝堂上当着众臣的面把「幼帝」烹了。
那样疯魔的程度,不像是单纯的恨意,更像是一台杀人机器被启动后无法再停下来。
整个京城都沦为修罗地狱。
后来蕊儿扮作商户到淮州一带打探消息,听见一个令人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信的传言。那些从遥远的西边穿过沙漠来到中州的鲜卑商贩们说,元太尉吃人了。
他们说,元槐序的部队在荒芜寂寥的大漠中,为了活下去,一边战斗,一边吃人,打了整整八个月,吃了整整八个月。
在烹了「幼帝」后,元槐序向桐城传讯,恭迎皇上回銮。
自雍熹里通鲜卑作乱起,皇帝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如今见皇族被烹更是不敢回去。
何况,田氏二女中的丽妃此时已身怀有孕。
……
「大胆萧氏,竟敢挟持皇上!事到如今还不俯首就擒!」
萧玄朗不可置信地看着将自己包围起来的田家人以及与丽妃并肩而立的皇帝。
「檀郎?」
海岸的夜晚太黑了,重重火把跃动中,萧玄朗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不清楚他是被田家人胁迫还是……还是骗了她。
渡江之后,皇帝坚决不肯前往青州,非要到桐城来,从那时起萧玄朗便知道皇帝已经不信任她了。
这种不信任在青州不遵圣旨与翟人联姻后达到顶峰,大小田氏接连承宠,皇帝却再也不会与她促膝长谈。皇帝解释说是为了安抚田家,但萧玄朗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好在萧翀送了她二千兵,不然,萧玄朗觉得自己活不到现在。
丽妃前脚怀孕,元槐序的奏折后脚就到,说他已经打扫了京城,恭迎皇帝回京。
在萧玄朗看来,身为一个没有兵权空有名位的皇帝,最重要的就是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也就是说,只要他有朝一日还是世人皆知的皇帝,那么,京城就是他最应该待的地方。
不论元槐序再残暴嗜血,都不会蠢到弑君,烹杀伪帝不过是为了震慑他们。
一旦回到京城,他们就能召田氏,带着怀有身孕的丽妃入宫,这样一来,田氏和元槐序互为掣肘,京中又会回到从前被雍熹和元槐序掌控时的模样。
虽然依旧是被架空,但是,总比留在桐城好。
萧玄朗并不是嫉妒田氏二女,而是再清楚不过田家的心思。田家显然不是忠君爱国的世家,不然早该谋官入朝。他们是仪陇田氏的分支,本是小宗寡族,靠经商成为沿海巨富,收留皇帝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桩生意——一旦丽妃生下皇子,皇帝和她都会有生命危险。
这样的道理,萧玄朗以为她的丈夫会明白,所以她找到皇帝商议。皇帝说,恐怕田家阻拦,不如萧玄朗暗中调兵夤夜离开。
这样的事情他们夫妇已经做过一次——萧玄朗带着她的宫人杀出重围,护送皇帝渡过脊江,如今皇上想要故技重施,萧玄朗心中并非没有犹疑,但那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君王,她压下心头不安,安排了这一次出Ṱū́ₒ逃。
接着,便有了眼前这一幕。萧玄朗和她的二千兵士被田家团团围住,而她的丈夫、她的君王,站在她的对面。
皇帝没有回答,萧玄朗又叫了一遍,这次不再喊他的名字,而是带着不甘地质问:「皇上,为什么?!」
田氏族长道:「看来这妖妇死不悔改,臣请奏皇上立时诛杀此女,以儆效尤!」
皇帝终于开口了,可他声音很小,在海风中微不可闻,萧玄朗吼道:「你说什么,大声点!今时今日,你连话都不敢和我说了么!」
她必须要听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
「萧氏狂悖不堪,着贬为庶人幽居别苑,其余人等就地格杀。」
「哈……」眼前这一幕是如此可笑,萧玄朗忍不住笑出声来,「狂悖……檀郎,不,皇上,你觉得我狂悖?」
萧玄朗哭了,她恨死了此刻控制不住的泪水,那让她真正像个宫斗失败的弃妇。
「是,我的确有错,不是错在选错了男人,而是错在跟错了主君。」
田家族长喝道:「放肆!」
「放肆?」萧玄朗拔高声音看向田家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无非是想让你家女儿携幼帝登基罢了。」
皇帝冷声道:「你妒忌丽妃失了神智,不要再说这些大不敬的话。」
萧玄朗摇了摇头:「你真可怜,以为牺牲我就能保全你。可我告诉你,一旦我的兵没了,你就离死不远了。哈哈……哈哈哈哈……可惜我终究是输了,我输在没有像萧翀那样真刀真枪地杀出自己的天地,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为你出生入死。什么中兴之治,什么终结乱世,你这样懦弱、自私、虚伪、寡恩的人也配?我会好好看着的,我会看着你的天下……」
皇帝向田氏示意:「够了,不要让她说下去,动手。」
田氏抬手落下,瞬间,漫天箭雨朝着萧玄朗的方向落去。
「彻底倾覆……」
萧玄朗最后的话也消散在箭雨之中。
海风越发张狂,海水的气息混杂了血腥味,在漆黑的夜里如同野兽般横冲直撞。怀着孕的丽妃用手帕捂住口鼻来抵挡那气味。
皇帝揽住她的肩,自顾自地说:「我不想杀她的,是她辜负了寡人。」
皇帝的手加大了力道,不知道是为了说服谁,他重复了一遍:「对!是她辜负了我……」
丽妃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
呕——
萧玄朗的死讯传来时,我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吐了出来。
见大家神色各异,我为了避免人心浮动,直接宣布:「我没有染病,是因身孕如此,你们不必担忧。」
众人都不由得看向赵争,赵争用手撑着下巴,绿色的眸子盯着我,懒懒道:「真有趣,我也是刚刚知道。」
明明是大喜事,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坐在后方的夏洄嗤笑一声,道:「赵将军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府君的事难道要样样向你禀报?」
赵争似笑非笑地道:ŧü₉「夏主簿先做好自己的事,免得被骂,可好?」
「都闭嘴!」我直接打断他们的言语交锋,转而追问韩酝,「萧玄朗身边有二千精兵护卫,怎会轻易被杀?」
「田家传出的消息是皇后娘娘与元太尉暗中交易,意欲挟持皇上离开桐城,离开的时候被田氏发现,皇上亲自下令……尽数就地格杀。」
赵争嘲道:「蠢货,自绝后路。」
我被「就地格杀」四个字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皇后她……可有全尸?」
韩酝摇了摇头。
萧玄朗为了皇帝两度流产,换来的却是死无全尸?
「可有追封?」
韩酝道:「皇后死前已被皇帝贬为庶人。」
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有?
我过于愤怒,甚至都不知道该跟谁说,气到瞬间失神,莫名转头朝身旁的蕊儿道:「他这样对萧玄朗,这样对我萧氏女子,蕊儿你气吗?」
问出口我才想明白,只有蕊儿认识玄朗,只有她能懂我的愤怒。
蕊儿红着眼,掷地有声地道:「此乃奇耻大辱!」
卫尹见我们状态不对,劝道:「府君,切莫感情用事。」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却仍然无法抑制心中杀人的冲动,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将桌案上的笔洗狠狠朝地面掷去。
哐啷——
「传我的令,在梅岭立衣冠冢,追封萧玄朗为景烈皇后,我青州要为景烈皇后办一场轰动天下的葬礼,让ťũ̂₉天下人看清楚,我们究竟有多么英武忠直的皇后,和多么懦弱不堪的皇帝!」
我知道我没有追封皇后的权力,也知道此举会遭到世族文人的口诛笔伐,但我此刻都不在乎。
因为萧玄朗配得上,我也配得上!
……
在那场盛大至极的景烈皇后的葬礼上,元槐序派遣使者送来从皇陵中挖出的皇后棺椁。之后,他学习雍熹,立了皇族中一个男童为帝。
可见他虽然发着疯,却也和我一样,觉得皇帝是个不值得效忠,甚至不值得利用的废物。
六个月后,桐城的田丽妃诞下一个小皇子。从她生下孩子的那一日起,皇帝便被田家人幽禁起来,所有对外沟通都要经田家人的手。
那时候元槐序正和雍熹对战,青州军正在匈奴王帐中驰骋,没有人打算去救他。
在我们这群「乱臣贼子」心中,景烈皇后可以因为元槐序死,可以因为雍熹死,可以因为我青州死,甚至可以死在胡人手中,因为,在皇权被架空的如今,不管死在谁手中,都算她死得其所。
唯独死在皇帝手中,我们不能接受。
景烈皇后的死,注定再也没有人会为皇帝出兵。
皇子出生后不到一个月,远在桐城的皇帝就死了。
一个帝王,被自己的臣下囚禁,最终饿死。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
不久,我和赵争的孩子出生,那是一个有着黑色眼眸的女孩,乳母将她抱给我时神色紧张,我没有在意,拍了拍孩子的襁褓,那小婴儿眼也不眨地看着我,眼中尽是对这个未知世界的好奇。
「她为什么不哭?」
乳母垂着头不敢说话。
赵争大步走进内殿,扬声道:「大夫看过了,她是个哑巴。」
说话间,赵争坐到我床边,小心地伸手触碰女儿。
「你说为什么,萧名那样健康,你我的女儿却是个哑巴?」
小婴儿抓住了赵争的手指,赵争那双绿到妖异的眼睛罕见地流露出柔软目光,他对那小婴儿道:「阿爸没有怪你,是因为你太好了,老天爷嫉妒你,所以才收走了你的声音。」
「赵争……」
赵争看向我,一时间也为自己刚才的言论害羞,他动了动嘴唇,负气般地偏过头:「不准嫌弃她!」
「我怎么可能嫌弃自己的女儿?」
孩子张着嘴,似乎是想哭,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去,涨红了脸,看着可怜极了。
我安抚地轻拍她的襁褓,问赵争:「为什么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难道你不是……」
「我的生父的确是中州人。」
我心道,这样的绿眼睛,生父竟然会是中州人,要不是他的孩子是黑色眸子,说不出没人信的。
赵争忽地轻笑:「虫娘,多年前你曾传播过一个谣言,还记得吗?」
赵争直直地看着我,不等我回答便继续道:「我骗过许多人,但那件事是真的,我的确是襄王和翟人女奴所生。」
他低头,就着我的手轻吻女儿的额头:「但那都不重要了,对不对?」
我被他说的话震惊了,但思来想去都想不到他骗我的理由。
襄王已经除国了,襄州已经在我手中了,他没有骗我的理由,或者说,他没骗我。
他真的是襄王的儿子。
我不知如何回应,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时间真的有种与他是一家人的错觉。
「若有一日,我会将襄州给我们的孩子,也算是还给你。」
「好啊。」
怀中的婴儿像是察觉到了周围那静谧又温馨的气息,终于不再闹腾,弯着嘴角微笑起来。
生下二女儿萧同后,卫尹在廷议中建议萧氏这几年不宜激进,应当休养生息。
我本想一鼓作气夺下淮州掌控脊江,偏偏杀出个元槐序来。元槐序是百战之将,雍熹兵力财力雄厚,田家又富可敌国,如今这三方彼此争斗不休,正是无暇他顾的时候,我们何苦再去主动招惹,不若休养生息。
于是,我便派王招招和漆雕令驻守青州;锦书与萧婥开拓脊江弃置不用的码头,重新打通水路;再由蕊儿扮作商户与脊江上游来往,一方面可以贩卖物资,另一方面也能打探消息,为之后攻打雍熹做准备。
同时,我再向和青州一样隔岸观火的世家大族求婚,让青州、雄州、襄州的子弟与各大世族联结姻亲,日后可互为助力。
几年过去,当年跟我一路过来的属下相继成婚,唯有夏绫和夏越依旧孤身。
夏越说,他想等他五哥回来主持他的婚事。
可随着萧同长大,夏绫的音信却越来越少。
他似乎不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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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
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
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之人性,灾必逮夫身。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
听到萧名的卡顿,原本垂眸小憩的先生睁眼看向他。
萧名又「必」了几次,都想不起后文,朝在一旁玩泥巴的妹妹萧同咳了几声。
五岁的萧同个子比同龄孩子高许多,即便蹲在地上玩泥巴都看得出身量不小,她和萧名穿着同样的玄色锦衣,却挽起袖子露出胳膊,又将衣摆塞进腰带里,只为专心致志地和黄泥不受打扰。
她是个哑巴,不管在先生面前做什么都不会受到太大责备,何况萧名背的这段文章她早已默写完了。
但听到萧名的求救,萧同还是停下摆弄泥巴的手,随手拿过一个木槌,「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地敲了两遍。
这几声木槌任谁听来都是普通声响,偏偏萧名听懂了其中的抑扬顿挫。
「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先生「嗯」了一下,看了看座下左手边满身泥浆全然无心听课的萧同,又看了看右手边坐得笔直一脸认真的萧名,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
蕊儿看懂了我的忧虑,道:「大公子武艺超群,又温和谦卑,府君不必担心。」
「阿名的确很好。」
萧名很好,但比不上萧同。
萧同天生是个哑巴,我们本不像对萧名一样对她寄予厚望,但她的聪慧耀眼到令人无法无视。萧名学起来困难重重的文章,于萧同来说,简单得不得了。
我带着蕊儿走进萧同和萧名上课的水榭。
「府君大人。」「母亲!阿姨!」
萧名开心地站起来,拉着萧同到蕊儿面前,「这是蕊儿阿姨,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出去替母亲做事了,你最喜欢的凤凰风筝和檀木水车摆件都是她寄来的。」
萧同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笑意。
她冲蕊儿用了手语,萧名替她翻译:「同同说她记得阿姨,她很喜欢你送的东西。」
萧同长得极为美丽——是的,她那浓密的黛眉、隆起的山根、水湛湛的桃花眼、细挺精巧的鼻梁,以及那天生透着朱红的嘴唇,尽数带着美人的情致,尽管她现在只有五岁。
这一点也最是彰显老天的随意,萧同挑着我和赵争所有的优点生长,不像萧名……
石羽歌有一次在宴会上醉酒更衣的时候见到萧名,错认成魏虎,以为魏虎来杀他这个「叛徒」,直接跟萧同动手。还好王招招也去了,才没让我儿子死于「长得太像父亲」这种离谱的原因。
「今天晚上府中要设宴,你们上完骑射课程就回去更衣,阿名今晚可以喝一点酒,同同只准喝一盅果酿。」
萧名点点头,看见萧同失落的小眼神,立刻说:「没事,同同,我陪你喝果酿。」
萧同挽着萧名的手臂蹭了蹭,表达对哥哥的喜欢。
我点了下萧同的鼻尖:「手上的泥都蹭在阿名袖子上了,你也该心疼浣衣局的姑姑们。」
说着,我顺便扫了一眼萧同弄的那一堆泥巴。
「捏的是什么?」
萧同比划着:【淮州。】
我仔细看着那团泥巴上面隆起的山峰、下陷的河道,还有葱郁的林地和回环弯折的道路:「你在做舆图?」
萧同点头,继续比划着:【照着书房里挂的图做的。】
萧名立马说:「同同可厉害了,看了几次就把中州舆图背下来!」
蕊儿叹道:「要不说是府君的亲女儿呢,府君大人当年也是徒手画梅岭舆图呢!」
萧名道:「对对对,小姨也说同同和娘亲小时候一样聪明得很。」
萧同高高地扬起小脑袋,得意极了。
我问她:「可是为什么要用泥巴捏呢?」
萧同:【叔叔说母亲想要淮州,我做给你。】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可太好了,等你哥哥以后出征,就带上你,你给他做舆图,让你哥哥指哪儿打哪儿,和王招招一样战无不胜,好不好?」
萧同:【哥哥比王招招厉害。】
萧名听到这话,简直不能更得意,刚才忘了课文的窘迫荡然无存了,一心只期待等会儿的骑射课程。
「好了,专心上课去。」
离了水榭,我又跟蕊儿去了萧婥的院子。她今日休沐,正在花园里侍候花草,和萧同一样弄得灰头土脸的。
「蕊儿回来啦!」萧婥开心地迎上来,上下扫了蕊儿一遍,「果然你穿这样花纹繁复的鲜亮衣裳最好看,我劝姐姐不要总是一身黑漆漆的,她就是不肯,做了好些这样的衣裳给她她都不穿。」
蕊儿道:「在外扮作商户总要合群,他们都这样穿,我只是有样学样罢了,我还是最喜欢我们青州的黑色。」
萧婥戏谑地「啧啧」几声:「这才出去几年就学会了打官腔,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憋着回来升职,这才这么拍姐姐的马屁是不是?」
我轻叹:「锦书和蕊儿都长成大人了,只有你这么多年还是跟个孩子似的,一点都不长进。」
萧婥俏生生地两手叉腰立着,道:「我一个管后勤的懂那么多官场文章有什么用?只要给你把后方大部队稳定好就行了,我这么一片赤忱的人这年头不好找了,姐姐你捡到宝就偷着乐吧。」
「看她,我说一句,她能顶撞十句。」
蕊儿道:「那也是府君惯的。」
「阿婥,蕊儿刚回来,房间一时也收拾不出来,就让她先和你住。」
「好啊。」萧婥想了想,问道,「我听韩大人说赵争在襄州那边的事忙完了,晚上的宴会他也来么?」
「嗯。」
「那……」
蕊儿不懂萧婥在暗示什么,我倒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直接挑明道:「夏绫没跟夏越一起回来。」
萧婥抿了抿唇:「真是个牛性子,难不成要八抬大轿去求他回来么!」
「行了。蕊儿你留下,我还要去码头一趟。」
蕊儿不会像萧婥那样对我直接表露自己的情绪,只是担忧地看着我,见我连茶也不打算喝立时要去,才说了句「府君慢走」。
青州码头正是下船卸货的时候,船工和商贩们络绎不绝,红带黑衣的青州军个个佩刀,五十步一岗地守着码头以防意外。见我和夏树茗来了,众人纳头便拜,将码头上的人也惊动,纷纷跪拜。
「叫他们都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
夏树茗吩咐下去,不消一刻,码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活力。
「卫尹真是个奇才,把码头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管得跟军营一般。」
夏树茗微微垂着眸子——他总是微微垂着眸子,因为若是睁大了眼睛,看见人物动来动去,会引得他分神,影响他心算的速度。
夏树茗管理府库,「钱粮」二字是他的命,脑子一转便过了许许多多的数字,一边同我说话,一边还得算账。
正因如ťųₓ此,在外人看来,瘦弱的夏主簿总是一副病恹恹的倦怠模样。
此时,「倦怠」的夏主簿对我的话表示了认同:「还算平衡。」
「前些日子卫尹提出要削减军户,为这事各个衙门都吵得沸反盈天,我也问了一些人意见。带你来码头,是想顺便让你看看卫尹说的那些是否可行。襄州已经做了我们的粮仓,若码头坚固,青州的军户是否该减少一些来供给旁的事务。你管着账目,心里必定有你的见解,但说无妨。」
「府君,若只说经济,那卫老先生说得没错,是该削减军户,可我不敢妄下定语。我不懂带兵打仗的事,但咱们迟早要跟北边大战,从备战的角度来说,军户又极为重要。所以府君改亦可,不改亦可,臣定竭尽所能为府君制定最好的方案。」
夏树茗一如既往,说了跟没说一样。
只要不是一是一二是二的绝对的事情,夏树茗是不会发表坚定意见的。
他好就好在这里,讨厌也讨厌在这里。
「府君!」
我与夏树茗正在码头走着,一艘客船上传来女子的声音,循着声音看过去,穿着玄色军装的锦书正带着身着常服的漆雕令在船舷招手。
锦书自入了府衙,除了私下叫我名字,在外都叫我府君,她和我一样曾是奴婢,所以格外重视身份的界定,这点和萧婥很不一样。
「上旬得了这艘船,一直没想好怎么用它练兵,今日和漆雕大人先来船上看看。」
看着漆雕令的常服,我大概能猜测到,锦书是把正在休沐的漆雕令从家里薅起来的。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锦书肯定还想带萧婥来,但她没有成功,只有倒霉的漆雕令不得不加班。
锦书几步跳下船来,将漆雕令晾在船上等待船员搀扶。
我一眼就看懂了她的小心思,她必然是有话想单独跟我说,我随口让夏树茗去接漆雕令,只留锦书和我。
没想到她问的问题跟萧婥一样:「夏绫回来么?」
「没有。」
「虫娘,赵争如今在青州的势力太大了,得有人跟他制衡。夏洄没本事,夏树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夏越又太耿直玩不过赵争,夏绫再不回来,我担心……实在不行,将阿婥或者我许配给王招招。」
「胡思乱想。」
「你明白我没乱说。世家大族为何能做到同气连枝相互荫蔽?还不是因为有了血脉姻亲。从前夏氏势大,便引了卫尹韩酝石羽歌这些有才之士入青州分权,卫尹还是夏绫亲自引荐的,夏绫是真心对你好,青州人都看在眼里。如今赵争可不一样,他巴不得水军全是翟人,说句恶毒的话,若不是同同是个哑巴,怕青州早都姓了赵。」
锦书见漆雕令和夏树茗过来了,郑重道:「姐,你把王招招的事放在心上。」
锦书说得仿佛王招招是任人采撷的闺阁小姐,随随便便就能许配给某人,也不想想「阎罗招」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捅了王招招一刀,锦书从来都把王招招当柔弱文静的小孩子,让人哭笑不得。
说话间,又有一艘刻了玄色图腾的大船靠岸,是赵争从襄州回来了。
码头上许多人的目光都被赵争所吸引,他依旧是翟人装束,束发而不戴冠,束起的长发上串了玛瑙玉石金珠彩绳,编成许多股辫子,发辫随着江上的风摇荡,晶莹闪烁,将他衬得如同金玉堆出来的彩人,特别是那双碧绿的眼睛,比成色最好的绿宝石还耀眼夺目。
赵争笑起来时嘴角旁会扯出一弯笑弧,很有些孩子气,但那双绿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是否有笑意。
一切都那么精致完美,但精致完美过了头,便显得虚伪。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无法断定虚伪的是赵争,还是我心中的赵争。
赵争下船来,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身上的水腥味萦绕着我:「手这么冷,怎么不穿件斗篷?」
说着,他朝属下招手,拿了件墨狐皮大氅给我披上。
「同同还好吗,这些天有没有想我?」
「你问她就知道了。」
赵争略有些兴奋道:「我在襄州找到了三个流浪的大月氏匠人,极擅冶炼,正好可以陪țũ̂¹同同玩。」
冶炼,那是萧同上个月喜欢的东西了。
「她又迷上了建造,正在用泥巴堆淮州。」
赵争的笑意凝住了。
这次是真情实感的,我确定。
于是开心的人就变成了我:「你先回去吧,我在码头还有事。」
到了夜里开宴,赵争换了一身玄色华服,抱着萧同走入宴席。
父女俩都束发,发间编着宝石彩绳,二人玄色外衫下摆露出朱红色的锦缎里衣,里衣上隐约绣了翟人的符文,引来众人称赞不已。
我早就下令萧同和萧名的一应待遇都要一样,这一身服饰必定是赵争给做的。
萧名仰头看着灯光璀璨中的赵争和他同母异父的妹妹,不自觉地张着嘴,眼中是难掩的羡慕。
赵争朗声道:「青州府赵争、二女公子萧同,请做《傩舞》,贺青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箫笙、木鼓、唢呐的乐声响起,赵争和萧同分别戴上傩面,赵争执手铃,萧同执弓,随着鼓点跳起翟人的《傩舞》。
二人舞动时,玄色外裳飞起,朱红里衣如莲花绽放,萧同与赵争身材瘦削,脖颈颀长,傩舞动作大开大合,但两人那矜贵的仪态让这乡野间的舞蹈也被赋予了神圣意味,仿佛真的是壁画上的神祇在为世人祈福。
一曲完毕,萧同取下傩面看向她父亲,她喘着粗气用小手拨开舞动过程中遮挡她眼睛的鬓发,她似乎想用手语说什么,抬手时发现手中有傩面,这是代表神佛的东西,不能随意放在地上,于是只能向赵争笑,露出和赵争一模一样的笑弧。
赵争也取下傩面,回以同样骄矜自豪的笑意。
在座诸人纷纷鼓掌叫好,就连一向沉稳的夏树茗也喝了一声:「彩!」
宴会大厅外侍者忽然唱喏:「雄州主簿夏绫——拜见府君——」
夏绫……
我倾身看向宴会大门。
他如同脊江边第一次带我骑马时那样,穿着月白衣裳,目光温和缱绻地走来。
从前他在京城给我披上的那件杂毛披风早已被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珍贵的墨狐大氅。而他,还穿着当年我们最为困苦难挨时日里的月白锦缎。
我想起过去六年,我给他寄信,寄每一年的新稻,寄每一岁的生辰礼物,但他寄回的永远只有「雄州一切安好」。仿佛除了雄州,我们的联系全被割裂。
但这一切都是我不容忤逆的选择造就的,所以明明一纸命令就能让他回来,我们却六年不曾相见。
我无法隐藏内心的波动,当着所有人叫他:「如意,你回来了。」
夏绫微微叹了口气,带着些无可奈何,轻笑道:「回来了。」
「我也有一支舞献上。」夏绫看向坐在一旁的萧名,「阿名,可还记得我教你的?」
萧名沉寂许久的目光忽地被点亮,他快速起身:「拿我和夏越将军的配刀来!」
「青州府夏绫、大公子萧名,请做《干戚舞》,贺青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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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招招现在整个脑子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明,简直是一团糨糊。
就在刚刚,漆雕令大人告诉他,府君大人的妹妹、折冲将军萧锦书对他有意思,今日已经向府君提婚了。
「江边风大,我顺着风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音,要是旁的我也不敢乱传,但既然是喜事,我便想先告诉你,也好有个准备。」
萧锦书,那个治军严明、雷霆手段、铁腕铁血铁石心肠的萧锦书。
王招招透过正在跳《干戚舞》的夏绫和萧名,去看坐在对面的萧家姐妹。
府君姐妹三个都生得美丽,但美得各有千秋,比如府君大人,她是鲜卑混血女子的样貌,高鼻深目,肤白胜雪,是照着美人的胚子长出来的,无处不好,无处不美,美得太刻意了,用萧婥的话来说就是「缺少灵魂」。
萧婥则是正统的世家贵女,面若中秋之月,莹润圆满恰如牡丹绽放,在王招招看来,未免过于华贵,美得不接地气。
萧锦书就不一样了,脖子没有府君大人那么长,眼睛没有萧婥娘子那样大,皮肤没有府君大人那么白,唇形没有萧婥娘子那样饱满,整个人长得那样清秀又不出格,妥帖极了。
特别是往自己心口扎刀的时候,动作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多聪明的女子啊!
他们那些人都不懂,萧锦书明明是最美的。
王招招盯着萧锦书看出了神,萧婥发现后疑惑回望,把王招招吓得打翻了桌案的酒杯。
乐声停止了,《干戚舞》一舞完毕,众人虽然同方才一样抚掌叫好,但大家眼神往来频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却都不敢轻易表露。
府君的正房郎君赵争和情郎夏绫在那场大婚之后从未同席,如今两边都献了舞,还不知府君要如何,大家自然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王招招就是在这时候打翻了酒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府君凝眸看向他,随即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戏谑的笑:
「王招招看得这样忘情,想必羡慕得很,是否也想献艺?」
又是这样!每次说到不想说的话题,谈到谈不下去的事情,府君就点他的名,将所有人的关注点引到他身上。
旁人只当是府君器重他,只有王招招知道,府君就是没话找话,拿他当转移话题的工具!
若是从前,王招招必定轻佻地跷起腿说自己不会才艺,自罚几杯酒就此揭过,但一看到对面的萧锦书,王招招不知怎么就生出了一点「雄心壮志」来。
远处的赵争冷笑着饮了一杯酒,夏绫则冲他微微颔首,王招招抬眼看向高高在上的府君大人,心道:一王二后,府君也是为难,只有靠我才解得开这僵局了。
王招招站了起来,郑重地向萧翀行礼,朗声道:「回府君,请虎贲军献《入阵曲》。」
「准。」
【王招招列传】
帝有宴,赵争献《傩舞》,绫侯献《干戚舞》,二公子相争,众皆不言,恐见罪于帝宠。惟王招招挺身,言傩舞以助仓廪,干戚以助佳兵,请虎贲献《入阵曲》以助开疆拓土,泽被万代。率三十虎贲舞之,果极,皆以为首。卫尹道,非舞也,为解君子之争也。
三个月后。
【予欲灭伪帝,元懿侯可擅淮、缀、蕲三州,以固中原。——元槐序】
我将布帛摊开让萧婥看:「这是元槐序的字迹吗?」
萧婥凝眉看了半晌:「是他。」
见在座众人ťū́ₘ个个正襟危坐、屏息凝神,萧婥意识到蕊儿传来的布帛意义重大,她低下头再度核实:「没错的,这就是元槐序的字。」
赵争道:「如此说来,元槐序即将与田氏交战,担心雍熹发难,所以想要Ŧūₓ与我们青州结盟,让我们把雍熹的淮州、缀州、蓟州打下来。」
卫尹清了清嗓子,他年纪大了,咳疾总也不好,即便天气渐暖也还是手炉不离身,开口时声音沙哑刺耳:「元太尉、田氏各拥一帝,二者必有一战,元太尉此言可信。」
夏越看了眼夏绫,见他并不打算开口,只得自己道:「当年因为襄州不稳,我等休养生息、筹谋几年,终于等到这样的好机会,我提议立即调兵,准备夺取淮州。」
漆雕令却道:「万一这是计呢?元槐序久居京城,与淮州更近,若是假意攻田,实则与雍熹合谋侵吞我青州,则危矣。」
萧婥立即反驳:「元槐序不是那样的人,何况他最恨雍熹,绝不可能与雍熹合谋的!」
赵争轻笑道:「萧吏曹和元雍二人相熟,她说得不会错。」
萧婥就是再天真也不会听不出赵争话里的讽刺,她轻哼了一声,主动问起夏绫:「夏绫大人,你觉得呢?」
从宴会那日算起夏绫回来已经三个月了,他回来后没有接管青州的任何事务,每日只是给萧名萧同上课,或者陪着我,虽然也到府衙,不过走个过场,像这样的议事更是全程不说话。
要不是萧婥点到他,今天他或许也不会开口。
夏绫说过,他只为了我回来,那就只做我一个人的夏绫,不愿再卷入这些事当中。
仿佛只要不插手政事,便可以当赵争不存在。
夏绫先是抬眼看我,见我示意他说下去,才继续道:「我赞同卫先生的意见。不过,既然元太尉主动向青州授意,难免田氏与雍熹也有来往,而从几年前羯人扰青州一事可见雍熹与魏虎有往来,是故若要出兵,则既要攻雍熹,又要守青州。」
夏树茗接话:「五哥的意思是要分兵?」
赵争截道:「不妥!雍熹虽自京城败逃,但淮、缀、蓟三州兵强马壮,元氏余威尚存,青州须得全力一击以免战事反复。」
我问王招招:「你又低着头做什么,没想说的吗?」
王招招猛地一抬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像是被人发现做了坏事一样惊慌,他下意识地讨好地笑了一下:「啊?什么?」
很明显,他刚才又走神了。
我不再问他,先定下基调:「此次机会不容有失,打必定要打。石羽歌、韩酝和锦书什么时候到?」
萧婥回答:「还有两个时辰。」
「那就各自回去休息,两个时辰后再议。」
待走出议事厅回了卧房,侍女还没来得及端上茶水,我先干呕起来。
萧婥:「姐姐?」
我冲她摆摆手让她不必靠近:「你也先回去休息,小毛病,不必担心。」
萧婥还是想来看看我,我再次拒绝:「今夜是不能睡了,你趁这会儿补个觉,不然晚上熬不住。」
「好。你也早点休息。」
「我知道。」
等到萧婥离开,赵争从侧门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无声无息,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弥漫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水汽,又像是难以掩饰的恨意。
看起来很危险。
赵争忽地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怀中,抱着我坐在罗汉床上。
他紧紧地将头压在我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一只手如钳子一般钳着我的手腕。
他大口喘着气,却还让我「放松」,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我给你把脉。」
「我自会叫大夫。」
「你敢叫大夫么!」
他忽然吼了一声。接着,他压着嗓子冷笑了一声:「萧翀,你是不是怀了夏绫的种?」
我一时沉默了。
夏绫回来这三个月留宿过我这里,赵争自然是知道的,但他压着性子没有闹。
赵争是被我「娶」来的,身为府君,我可以不止有一个床伴,我从未承诺过会为他守贞,也允诺他可以纳侍妾,所以他没有立场闹,只能找着机会便缠着我。
你看,如果把男子放在后宅妇人的情境下,骄横如赵争也会做出女子般争风吃醋的行为来。
但赵争猜得没错,我恐怕是怀孕了。
「这是我萧翀的孩子。」
「打掉!」
「赵争你……」
赵争猛地抬起头来看我,他眼中已经全然是野兽般疯狂的杀意:「你要打雍熹,战事繁忙,在这期间怎么怀孕生子?还是你想跟萧玄朗一样一边打仗一边养胎最后落得个再也不能生育的下场?萧翀,不过是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野种而已,打掉就打掉,等打败了雍熹,你想和谁生都可以,夏绫老了,我可以给你找年轻俊俏的小公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想跟谁生都可以。」
「如果这是你的孩子呢?」
赵争像是疯魔了,他吼道:「那他也得死!」
「夏绫绝不会说这种话。」
「你分明也是想打掉孩子的,所以才谁都没有告诉,装成道貌岸然的样子不累吗!不管是我还是夏绫,甚至萧同和萧名,只要威胁到了你的大业,你谁都可以抛弃!你明明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何必惺惺作态!」
「荒唐!」
「你敢说你不是?」赵争死死地盯着我,将我的腰箍得越来越紧,「当年在梅岭别苑我明明可以做个好人的……我会装成好人的,是你一定要揭穿我,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坏种,害我不得不逃回禽兽堆里。可是你怎么看得出呢?萧翀,不是因为你聪明,是因为我们才是同样的人!只是你忍住了藏好了而已,若你到我的位置,只会比我下手更狠!杀得更多!」
「我能拆穿你是因为你手段太拙劣,我跟你不是一样的人。」我一边说一边将手搭在赵争的脖子上,只要他再敢用力,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砍向他的死穴,「赵争,我允诺将来给同同襄州,也就是给你襄州,那是你从前只敢梦想的东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要让我觉得你想忤逆我,我不想我们的盟约被你撕毁,你是聪明人……」
「哈哈……哈哈哈哈……只是盟约?那萧同算什么?我们的血契是不是?怪不得萧同是个哑巴,因为你这个母亲只把她当工具,一个工具怎么会说话呢哈哈哈哈!」
啪——
「不准这么说同同。」
赵争被我一巴掌打得偏过头,乜斜着眼看我,一滴泪水忽然从他鼻尖落下。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赵争。
「你要权柄,我给你权柄;你要襄州,我给你襄州;你要尊重, 我就让翟人和中州人在青州享受一样的待遇,我不明白你究竟还要什么!」
「你明白,只是你不想给,因为你觉得我不配!」
「从来不是配与不配……」
「你和他们一样都看不起我!因为我是父亲不认母亲也不要的绿眼睛杂种, 你们觉得我这样的人只配做玩物!做工具!」
我明白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 果断道:「不必再说,我的孩子生与不生不该你决定, 但淮州必须要打,而且这次你要出征。」
「我死在淮州, 你就可以跟夏绫双宿双飞了是不是?」
「你要赢,不准死。」
「要是我不答应呢?」
「你若不好好活着,同同没有你的支持,无法继承襄州。」
「你用我的女儿威胁我?」
「随你怎么想。」
赵争深吸了一口气,箍着我的手臂无力地松开了。
「萧翀, 你知道的,我是个疯子,或许我会阵前倒戈, 你想清楚。」
「你的士兵已经在青州成家立业, 你要是阵前倒戈, 我会尽数杀死他们的妻子、儿女,还有你的女儿和我腹中的孩子, 我也会尽数杀死,我会把他们的尸体堆成京观, 堆满一百零八座,诅咒你永不超生。」
说完, 我意识到自己也气上了头,别过头去不看赵争, 继续道:「你知道与我结盟是最好的选择, 你不会犯蠢的。刚才那些话是一时意气,你我都不要再想。」
赵争冷声道:「谨遵府君令,属下告退。」
赵争走后, 我叫了夏绫来:
「这次你和赵争一同出征, 若他有不妥,就地格杀。」
夏绫一时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你是否觉得我做得不对?」
夏绫蹲到我膝前, 轻轻揉按我被赵争钳出血痕的手腕。
他说:「虫娘, 赵争不会背叛你。」
我没想到夏绫会这么说,但他的眼睛澄澈干净,毫无其他情绪, 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夏绫也和赵争刚才一样握住我的手腕, 几息之后, 他说:「你怀孕了,好好保重自己。」
他张开手抱住我,用手轻拍我的后背:「不必忧心, 我的虫娘战无不胜。」
如同多年前脊江边,他为我牵马时那牵着缰绳的手抬起,如同宣誓一般说道:「阿翀必将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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