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场上,张家庶女受惊失坠,姚宗策下意识撞开我去救她。
我摔了一嘴泥,鼻血直流。
一气之下,郡主封号、王公贵婿,我都不要了,跑回虔州找我那爱哭的童养夫。
可这次,童养夫不哭也不笑,瘸着腿,牵着一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孩子,注视我落魄湿透的春衫。
一字一顿。
「抛夫弃子,你怎么敢回来的?」
-1-
「我不嫁了!」
话音一出,皇殿内外,气氛端得一下凝滞。
皇帝舅舅给我上药的动作一顿,长目威严扫过,跪在殿中帷幔后的姚宗策身影一僵。
许是看到我鼻尖发红,一脸狼狈,舅舅眼眸稍敛,叹气。
「这点摔打就受不了了?从前在虔州爬上爬下也不见你喊痛一声。」
提起家乡,我嘴一瘪,苦闷压住涌上眼眶的热意:「那不一样。」
舅舅没有做皇帝的时候,我们一家只是穷乡僻壤里的兵鲁子 ,没有规矩,不讲尊卑,骑马跑在广阔山林,怎么摔都是痛快。
如今,一场战乱扶持舅舅坐上了明堂,我摇身一变,富贵无极,连夫婿都要挑京城最好的王侯公子。
四世三公的姚家。
放从前,那是说书人口里云端上的人物,想都不敢想。
舅舅给我择了这样的人为夫,即将还要正式加封我为郡主。我应该高兴的。
可我怎么也忘不了,初进京看到姚宗策时,他低眉行礼前望过来的那一眼。
淡漠疏离,隐隐地厌恶。
我想,情有可原。谁会为逼着娶一个乍然富贵的乡野女子而欢喜呢。
可人人都道我喜欢他。
他俊秀内敛的眉、乌润明亮的眼,如虔州春三月的山水,使我确实莫名觉得亲近,好像他本该就是我的。
整整一年,我百般讨好,希望他在成亲前真正认识我。至少明白我不是别人口里说得那么差。
书我也读过不少,就是刺绣笨点,绣得大雁像鸭子,害他脱下外氅时露出锦囊被同僚嘲笑。
但他愿意戴,我便以为他还是为我心软了。
直到今日马球场上撞见那位同样从乡野接回京的张家二小姐,我才第一次从姚宗策脸上看到什么叫惊慌失措。
他那样注重仪态的人,发冠都跑掉了,撞开同队骑在马上的我,丢下球杆飞身去救忽然坠马的张家二小姐。
我被撞下马摔得一嘴泥,鼻子也破了,血流不止,若不是凌空险险避开草地的碎石,只怕脸都毁相了。
这一撞,把我的心也撞得稀巴烂。
他怎么能这么对我?我理直气壮,仿佛受到了某种背叛。尽管他从未说过喜欢我。可下意识我总觉得,他那双烟雨朦胧的眼里合该只装我一个,好像从来如此。我也不明白自己哪儿来的认知。
但他既然不要我,我再喜欢也不能放下尊严委屈强求。
我求舅舅退婚。
太天真。
舅舅目光复杂地握紧我受伤的手,眼里是一个帝王的冷漠,他凑过来温声唤我的乳名,意味深长。
「爱姐儿,你是舅舅唯一的亲人,你要帮舅舅,不要让舅舅为难。」
我与姚家的联姻是朝政,无关私人,更无关两情相悦。
三月春寒,我垂眸,望着舅舅衣襟上凶猛狰狞的龙纹,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冷。
我想回虔州了。
-2-
其实虔州的事,我记不大清。
宫里的嬷嬷告诉我,舅舅夺位的那场战争十分混乱,爹娘因此而死,我摔下马车失去了部分记忆。
但听嬷嬷讲,她从前在虔州给我当过几年的奶娘,那地虽偏僻了些,四景却好。春有花冬有雪;夏日长塘丰草,走马放鹰;秋时枫叶胜火,熊熊煜煜。
最好玩的是春三月,社戏灯火,乐人走街串巷,挥舞一种五彩的碎绢纸,俗称「走神」,长及百米,仿佛百万只从山坳穿出的蝴蝶在头顶亮灿灿地飞过,恍若神迹。
嬷嬷手下抚摸给我做的衣裳,笑道:「小时候姑娘拉着陛下带你去,总哭闹着不回来,陛下烦了,把你扔给别人,自己斗鸡耍去,回家被你娘揍了好一顿,说你险些被拐子弄走,若不是……」
嬷嬷话一顿,抿嘴含混道:「总之啊,姑娘,你要听陛下话,他是你舅舅,总不会害你。」
大抵前日摔狠了,头里猛地针扎一样疼,我疑惑:「若不是什么,他把我扔给了谁?」
「没谁,无关紧要的人。」嬷嬷抖开衣裳,锦绣鲜亮,起身往我身上比,称赞,「姑娘穿鹅黄最好看,嫩柳似的,刚好穿去春宴让姚公子看看。」
我意兴阑珊。
舅舅初登大宝,春宴办得热闹,世家宗室子弟、潜邸功臣家眷都准许参加,若没有前日意外,郡主册封也会在这日,然后月底我就嫁给姚宗策。
但我倔着不肯服软,惹了舅舅生气,前日他阴沉离开的背影似乎暗示我,他会给我一个教训。
起初我没当回事,就如嬷嬷所言,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舅舅,不会害我。
可是春宴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给了我当头一棒。
他召功臣张将军上前,问将军家的二小姐愿不愿意为皇家义女。
席间沉寂一片,对面姚宗策握在杯盏间的手指收紧,张将军惶恐地带着全家跪地:「臣女蒲柳之质,怎堪受陛下隆恩!」
他们都觉得舅舅此举是想警告张姚两家,为我在马球场的受辱出气。
可我却看出,舅舅是在警告我。
他淡笑一声:「朕亲缘薄浅,将军对朝有功,受得起。」
四下各异的目光悄悄投向我,尖刺一般,我面色苍白,看向舅舅。他没有回望,冷硬无情的轮廓仿佛在说:
没有我,他也能联姻世家。
而我没有他,什么也不是。
-3-
张二小姐被收为皇家义女,封宝成郡主。
我的封号却迟迟不来。
渐渐,朝廷内外非议声起,在大内深宫也能听到议论我失宠的声音。
嬷嬷劝我向舅舅低头,见我装听不见,她摇头。
「一家子的犟脾气。」
其实我感到轻松,我似懂非懂地告诉嬷嬷:「或许当郡主还不如从前在乡间做个野丫头。」
嬷嬷说我糊涂。
我并不糊涂,我记起一些事情。在虔州,我有家,家里有一条老狗,柴房住着娘给我买来的童养夫。
一个小少年,眉目间是青山淡湖的水秀,一双和姚宗策一样缠倦的眼。拼命把我从拐子手里抢回来,摔破了相,眼尾深深的疤,在一个春雷轰然的夜晚猛然刻进我脑海。
我想起来。
十五岁,我就和他拜了堂。
舅舅瞒了我。
我便也瞒着他,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想起来,任由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张二小姐捧得越来越高。
夺了我的宫殿,脱下我逾制的服饰,就连他亲手为我栽的海棠树也因张二小姐不喜而砍了。
外头风言风语传,说张二小姐是舅舅的私生血脉。
照理讲,姚宗策应该乐观其成,毕竟这样的风向足够他向舅舅求情改婚,反正都是娶皇家女,娶一个他喜爱的,更有利于世家与皇室的亲近。
我悄悄使人托信,暗示他如此去做。
不想他却面色难看地在金明池将我拦住,眼下一团青黑,仿佛没休息好,他让我不要闹脾气。
「一次两次我能忍,久了我可没有那样的耐性陪你玩。」
天老爷!谁忍谁啊?
弄清我对他的好感只是因童养夫的移情后,我看他,是一点欢喜也没有了。
我站定,离他一段距离,认真道:「公子,我这是帮你,改了婚,你娶你的心上人,我回我的虔州,两不相欠,多好的主意。」
姚宗策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好似把我剜出个洞,良久,他咬牙切齿哼笑一声:「好,好得很,你莫要后悔就是了。」
当日,他便气冲冲地去提了退婚,顶着大雨跪在殿外两个时辰,硬是把我与他的一桩「缘深情浅」跪没了。
而我想回虔州的恳求,舅舅只是漠视。
这下,宫里宫外,我的靠山都倒向了张二小姐。
她得意极了,珠光宝气地降临我杂草丛生的偏殿,高耸发髻上明目张胆地插着当初童养夫送我的新婚礼物,一支海棠金钗。
说起来我一直记不起和她有什么过节,只知道我们是同乡,但她地位水涨船高后,便总对我说,这些本来就是我抢她的。
大概她真的是舅舅的血脉吧。
如此,她要回那些虚名富贵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独独那根海棠金钗,不属于她。
我请她还回。
她慢悠悠地抬手抚向金钗,冷笑一声:「徐元爱,你总是这样,一副忘得一干二净的样子,仿佛全天下最无辜的人……」
「可你欠这么多人的,又怎么算呢!」她语气一转,眸色忽厉,拔出金钗,狠狠掷进湖里。
「想要,就去捡吧。」
我想也没想,跳进了春寒未消的湖。
刺骨冰冷的湖水隔绝了天地,隐隐约约传来两道失声颤抖的呼喊。
「元爱——」
听错了吧。
谁还会紧张我?
我拼命抓住簪子,紧握在心口,正想憋一口气游出去,不想小腿被水草缠住。
完了。
-4-
我心一沉,奋力挣扎下,一左一右两只有力的大手把我提上去。
甫一上岸,我咳得撕心裂肺,不远处的张二小姐似乎吓傻了,姚宗策和舅舅的发冠散乱,湿答答的水珠顺着长发落到我两侧肩膀。
他们一瞬间的神色好像很难过。
「你就那么想回虔州?」
舅舅望着我。
我皱眉咳嗽两声,抬头诚实道:「那里有人等我。」
头顶一声叹息。
舅舅起身,说出了和姚宗策如出一辙的话。
「你莫要后悔。」
后悔什么呢,虔州有我的小夫婿,记忆里待我那般好。所以心里那道声音才一直催促我,回去,回去。
于是我走出深宫重重的大内,在一个春雨霏微的三月末,踏回虔州湿漉漉的窄路,顺着记忆找到那扇爬满蔷薇的旧门。
「叩叩!
敲了一会儿无人应。
我便蹲在檐下等,雨点「嘀嗒嘀嗒」,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隐雷,我猛然惊醒,看到两双一大一小的布鞋。
顺着抬头,小的男孩黑眼睛琉璃石般干净,表情与他父亲一模一样。
高大的一边身影被伞遮住,拎着豆腐,下半张脸淡色薄唇紧抿,语气很冷。
「你回来做什么?」
-5-
我「腾」地一下立起,湿漉漉发丝不舒服黏在额间,千头万绪显露了迹。
这孩子……
男人抬起伞,狭长眼眸刀锋般飞入鬓,尖削下颌侧对我,语气像一颗颗生硬的石子砸下来。
「你的,忘了?」
怎么敢忘。
我撒谎:「没,没有。」
挤出讨好的笑:「我们的儿子嘛。」
男人目光略微怪异。
而小男孩仰头望我,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于是我犹豫想要触碰他的手,也不太敢伸出去,更不敢说什么「长这么大了」的没良心之语。
「抛夫弃子」一座大山无言压下来,我心虚,恨不能扒开脑子把那些模糊的记忆拽到眼前。
男人叫什么,孩子几岁了,他们这一年怎么过的,我忘了找他们,他们怎么也不来找我……
雨声在奇怪的安静中越落越烈,炙火浇油般打在芭蕉叶哗啦啦地响。
「阿嚏!」
寒风一吹,我猛地瑟缩,捂嘴打了个喷嚏。
男人伞柄上修长手指握紧,僵持片刻,终究还是将小臂往我这边移了移。
雨呀!
「啪嗒啪嗒。」
风落蔷薇,混着泥水踩在脚底,纠缠不清。
孩子走在伞中间,往左看看我,往右看看他跛着腿淋湿大半肩膀的父亲,若有所思。
-6-
院子不大,却可见主人家照顾得精细。
从结实如新的秋千,到檐下海棠树间的燕子窝,连角落里马棚都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匹老马懒散垂头嚼着草料。
走在廊下,我目光移动,定在廊柱上高低错落的刻痕,从低到高,一笔一笔,述说着两个孩子的成长。
旁边名字依次歪歪扭扭写着:
【徐元爱。
【赵嘉重。】
我心中默念「赵嘉重」。看向前面男人瘦削高大的背影,因跛脚,也没有拄拐,肩膀在花影斜雨里一时高一时低,显得萧索。
府里奴仆不多,皆是些年岁大的老人家,看见我,诧异一瞬,扬起慈和的笑。
「姑娘回来了!」
花畦里拔草的大爷闻声直起身,扶斗笠眯起眼睛,大声:「谁家姑娘?嘉重怎么会带姑娘回来?」
阿婆嗔怒打了大爷一下:「老头子你看清楚,是咱家姑娘。」
几目相对,都是亲切的脸,我却记不起名字,只好抿唇笑笑。
不想大爷陡然甩开锄头,很生气的模样:「俺晓得了,姑娘准是受了那姚小子的气,嘿,这是欺负大当家夫妇走了,俺们徐家没人啦?走,骑俺们乌头马来,这回俺老头子爬去京城也得问那公子哥讨个说法!」
我一愣。
身旁的人赶紧拉他回来:「老耿,哎呀,你真是眼睛糊涂,脑子也糊涂了!姑娘在京城有二爷护着,谁敢欺负?」
阿婆不好意思地朝我笑道:「是啊,听说姑娘马上都要成婚了,这次回来应该是拜祭大当家夫妇,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嫁得良婿,大当家夫妇在天上也能安心了。」
赵嘉重停步,微微侧眸,众人噤声,我跟上去。
静默须臾,他开口:「那是赵妈妈,你母亲的陪嫁丫鬟。老耿是老爷的马夫,其余几个都是从前家里管事的老人。」
我低头,小声反驳:「我、我知道。」
他静静地望着我。
扛不住压力,我颓然垂落肩膀:「好吧,之前我受伤,不记得了。」
接着,我眼睛一亮:「但我记得你呀,还有我们的孩子。」
赵嘉重推开东院房门,侧脸大半落在阴影里。
他说他骗了我。
「我们没有孩子,那个是赵妈妈的孙子,怀安。」
说不清,有些难过。
屋子是我曾经住的,他就像一个最尽责的仆人,找好干净衣裙,规规整整地放在屏风后。
眼见他就要走,我趴在屏风上,探出肩膀,不死心:「那我们拜过堂总是真的,我记得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嫁给你了。」
他看到我裸露的肩膀,飞快移开眼,攥紧手指:「小人怎敢高攀,大概你只是把当初在庙会贪玩扮新娘的事记混了。」
他不看我已然泛红的眼睛,垂下眼睫:「你的夫婿在京城,ţŭ⁽等气消了,还是要回到他身边的。」
门,轻轻掩上。
怎么会这样?
屏风后,我慢慢蹲下,抱紧衣裙,闻着熟悉的花木香,惊觉曾经自己把一个人弄丢,现在想找回来,却不能了。
-7-
赵嘉重躲着我。
赵妈妈哄我,说他是忙家里生意。
「自从咱们二爷当了皇帝,大当家夫妇也不幸去世,家里走水船的生意就撂下了,」赵妈妈低头慢慢抚过给我做的嫁衣,「从前的人啊,死的死,病的病,几乎都散完了。」
「旁人都说,徐家如今泼天的锦绣前程,哪里还用捞那点水上的卖命钱。可是嘉重就不听,他一声不吭,旧船他要留,旧人也要留。」
熹微的光一寸寸照亮陈旧的金线,点点星星,在赵妈妈浑浊的眼里仿佛还存有光彩,含着依恋的不舍。
她摇头笑:「都笑他傻,放着京城的金山银山不靠,自己残,还养一家子老弱病残。」
闻言,我羞惭地掐紧指尖。
「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们。」
若爹娘在,他们一定不会这样。
「这是什么话!」赵妈妈扯过我的手,拍拍我掌心,「从小你就是最好的孩子,没有小姐脾气,对最下等的伙夫也乐善好施,后来你被二爷接走,突然不跟家里联系,我们虽担忧,却也知道二爷是为你好。如今才晓得,你原来是受伤忘记了,我们心疼还来不及,哪能怪你没有留在家里呢。」
可赵嘉重就在怪我。
我从前定是做了让他很伤心的事,才导致他现在要和我撇清一切关系。
他说什么都是假的,可分明记忆里,对着红蜡烛,我偷偷掀起盖头望向他那双眼睛的欢喜,那么真。
他说我的心上人是姚宗策,可为何当我在姚宗策身上发现他的影子时,我心里只有如释重负。
晴日,极好的天气,院中海棠、杏,翻飞如雨,我闷闷不乐地趴在窗沿,手接过一掌花瓣,愣愣地见它们又被风吹走。
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
赵妈妈终于理好繁复沉重嫁衣上的褶皱,有些高兴,又有些惆怅:「夫人绣了一半,后来我眼睛坏了,勉强也绣了一半,到底还是不太配得上你,不过陪你一起嫁去京城,也算个念想了。」
我接过嫁衣,珍重地摸了摸,笑着摇头:「我不会嫁人了。」
「怎么?」赵妈妈一愣,急问,「可是姚公子当真待你不好?」
我拨弄衣襟间的如意珍珠扣,轻声:「他有别的心上人。」
这一听可不得了,妈妈眉头紧皱,用力地拍了下桌角。
「他竟然如此负心,当初战乱姑娘可是救了他的命!」
这事嬷嬷也翻来覆去地讲过,说我怎么奋不顾身,在大雪天把姚宗策从尸坑挖出来,冻出病根,天一寒就手抖。
姚宗策欠我一条命。
人人都说,人人都念。
他娶我是报恩,不娶就是狼心狗肺。
千万只恩德的手压着他,他只能放弃心上人,向我低头。可这样,是我所愿吗?没人问过我。
我和他的婚约是舅舅所赐,我对他的亲近,是因为他有一双赵嘉重的眼睛。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豁出命去救他。
但我很确信,我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赵嘉重。
「妈妈,我并不伤心。」
我仰头,撑起手臂,闭眼往天风里探。
「因为在我心里,我已经嫁过一个很好的人了。」哪怕他不承认。
-8-
我逼自己振奋起来,不管赵嘉重怎么疏离我,我就是赖在他身边不走。
烈女怕缠郎。
反过来,不也一样。
他去码头盘点生丝、茶叶,我跟着。他上水船检查帆索、甲板,我也跟着。
可他就是不搭话。
桃花太阳晒得晕眩眩,我顶着衣裳,无精打采地耷拉眼皮,望着前头穿一身青灰布衣的人。
「你理理我嘛,赵嘉重……」
他不作声,侧身推了推有些松的栏杆,弯腰拿木槌将缝隙处砸实。船太旧了。一路检查过来,弄得他俊美的轮廓在白日照耀下汗意涟涟。
船舱下钻出一个黑黢黢的汉子,取下帽子,半大个火燎过的秃头,汉子拎着酒壶笑道:「将军,你就理理人家小姑娘吧,跟了一下午了,痴心痴意的,娶回去得了!」
将军?
我猛然看着赵嘉重:「你入过行伍?」
汉子嘻嘻笑:「是啊,俺们将军当初可是十三边营的千户,守着威虎关,金兵都打不进来,顶天立地的好儿郎,配姑娘不埋没!」
威虎关?那不是就挨着舅舅起义军驻扎的玉州。我记得舅舅说,那时爹娘刚去世,他担心虔州兵乱,便把我接了过去。
却从没说过赵嘉重也跟去了。
栏杆一声轻捶,赵嘉重瞟来,警告喝道:「老五,酒喝混了吧,这是主子家的贵人,少满嘴胡沁。」
那老五讪讪地望着我,一拍脑门,摇摇晃晃地作揖:「嗐,小主子啊,瞧俺这没眼力见的,得罪得罪。」
「他喝醉就喜欢乱吹牛,我不是什么将军,」赵嘉重看了看我,掩眸道,「也没守过关。」
一旁的老五欲言又止,乱七八糟地抓了把稀疏头发,偏过头狠狠地灌了口酒。
我满腹疑惑,正要开口,水岸边气喘吁吁地跑来个麻秆似的瘦巴巴小子,挥手大喊:
「将军!快回去,老耿头又在茶摊和人骂架,这回把血都气吐了!」
-9-
小小的窄门里,挤满了人。
血腥气、哭骂声,溢满整个灰扑扑的屋子。
我踮起脚往人与人肩膀中间透出的罅隙里看。
刚来时在花畦里骂着要替我出头的耿叔敞着汗衫,露出血淋淋的胸脯,几根突刺骨头刮喇喇地顶起瘦皮,呼哧呼哧冒着不平的臆气。
嘴里还在骂,声音嘶哑,总不肯服气。
一根秃指用力竖起,也不知要指天,还是问地。
「几……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哪、哪里晓得啥子是打仗,金人和桓王的骑兵来的时候,他们跑得比兔子都快!哪个冲到前头?!」
他「砰砰」拍着胸膛,像要把一颗心剜出来,要个公平。
「俺啊,是俺!俺这个死了儿子,又死了女儿女婿,土埋身子半截的老不死啊!俺脱了衣裳叫他们看,看俺身上的刀窟窿、剑窟窿,俺们虔州旧兵人人身上都有这样的窟窿!他们不信!他们不信!」
里头有老人劝:「好了,老耿,我们晓得,我们信。」
耿叔哭道:「你们信有啥子用,朝廷信吗?ŧṻ⁹二爷信吗?自家人当了皇帝,也不信啊!」
赵嘉重放在门板上的手青筋绷起,轰然推开,天光刺眼。
「耿叔!」
里头人一下静了。
赵嘉重挡住我视线,朝船上那个老五使了个眼色,沉声:「带她走,闭好嘴。」
老五愣愣地打了个酒嗝,点头:「欸。」
门关在我面前,我蹙眉,跟着抬步。
「赵……」
老五赶紧溜到门前,堆起笑:「小主子,这死老头的屋臭烘烘,有啥好看的,您要逛街不?这两天山神庙抬春神,外头花花绿绿可好玩儿啦,好多小姑娘去抢花环。」
他看着大大咧咧,却谨慎有礼,拿手背隔着袖子轻轻将我往外面推。
「我……我不想去。」我忍不住回头,想看看耿叔有没有事。
老五驴唇不对马嘴,望着前边,装听不见:「哦,想去是吧,好,咱们去玩儿个痛快。」
他力气可真不小,不至于弄痛我,也让我无法脱身。
嘴里还在哄我:「没事儿,死老头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回,老了,撒癔症呢。您家赵妈妈都懒得搭理,您瞧她来看了吗,欸,没来,没来就是没事儿。」
这样一说,稍稍使我放心。
但一路穿花分柳,我还是怏怏不乐,连看到嬷嬷口中盛大的「走神庙会」也提不起兴趣。
不知是嬷嬷的话夸大,还是长大看过太多锦绣繁华,总觉那抬春神的童男童女死气沉沉,飞舞的绢纸也褪了色,白苍苍的,透出一股不吉利的意味。
花环倒是鲜艳,水淋淋地刚从枝头摘下来,老五跳起来抢了几个给我,笑道:「小时候俺抢得更多,要不是现在长大脸皮薄了,哪轮到这些小孩得意。」
我看着怀里,花环有迎春花,也有杏花、野樱。
再看老五,他戴上了帽子,遮住火烧过的秃疤,脸颊酒醉的酡红也散去,方觉他也是个极年轻的小伙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
却磋磨在老旧水船里摸不着前程。
我想了想,试探地问他:「五大哥,你们这些入过行伍、守关立功的将士,按朝廷嘉奖就算没有升官自愿回老家,也可以得良田、领贴银,名字也能刻石碑在州县立书传扬。为何我在虔州没听过这样的事?」
这条赏令,明明舅舅去年登基初就颁布了。
老五脸色变了变,下颌忍耐绷紧,侧头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没回答我,顾左右而言他。
「小主子折煞俺了,您金尊玉贵,叫俺老五就是抬举了。」
他不信任我。
我失望地低头,轻柔拨弄手里的杏花蕊,低喃:「我也不是什么金尊玉贵。」
「您还不是?那普天下就没人够格了。」老五笑盈盈。
我轻笑,慢慢摇头。
游神的乐队吹打弹唱过来,斜刺里一阵风吹过,不慎撞了下我,老五横起眉,抄起袖子把人领口拎起。
「小子没长眼睛!看不到人啊!」
我正要摆手说「没事」,却见老五看清那小子模样,嫌弃地骂道:「小麻秆你这野猴子又跟谁打架?三天不挨收拾你,皮痒是吧!」
细细一看,原来是方才跑到水岸报信的瘦小子。
他一身破衣裳,腰间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红搭膊,仰着鼻血横流的干巴脸,支斜腿,流里流气:「关你屁事。」
老五拧眉抬袖子抹了把他的脸,忽然脸色一凝,问:「你到底跟谁打架了?」
小麻秆还是那句话:「关你屁事。」
老五神情阴沉,按住他肩膀。
「你找那群衙役了。」
小麻秆恨声,扬起刀痕狰狞的脖颈:「不行吗!他们欺负老耿头就是欺负我们虔州旧兵,你们畏畏缩缩怕这怕那,老子上!杀人不过点头地,又不是没挨过刀子!」
老五气得直举起手,半日也没打下去,急道:「你这不是给将军惹事嘛!人没打死吧?在哪儿打的?」
小麻秆先是闭紧嘴,禁不住老五几个拳头招呼下来,龇牙咧嘴地指着后街巷,含糊地嘀咕:「鬼知道死没死。」
老五赶紧跑去,半道回头,指着我嘱咐小麻秆:「好生护她回家!」
哗啦啦一阵风,暮去新来的旧树叶落在脚边。
四目相对,小麻秆上下打量我一眼,抖着腿:「你谁啊?」
看着他,我脑中灵光一现。能探出实话的人找到了。
春阳明媚,我抿唇勾出一抹温和的笑,唤他:「小将军?」
小麻秆傻了,未干的鼻血滑稽淌过嘴巴,吸溜一下。
「啥?」
-10-
一包烧鸡,两串狮子糖,贿赂了个小将军。
少年嘴边吃得冒油,鼓囊囊地脸颊动着,口齿不清。
「唔,你别以为讨好我,我就能给你讲将军的事了,我可不做奸细。」
我背着手倒着缓缓走在水桥上:「我也不要你讲军密呀,只要能多了解他一点,我就很开心了。」
小麻秆望了我一眼,咂了咂嘴,装深沉:「小姑娘,可别陷太深,喜欢咱们将军的女伢多着呢,可谁也没见过他动心,连眼风也不扫别人一下,你晓得为啥不?」
「为什么?」我歪头。
小麻秆吃完烧鸡,嘴一抹,摇头晃脑地指向天边。
此时黄昏欲沉,夕景倒在江面,石青中泛着赤金,风渐冷起来,吹开山头薄薄雾气,露出影影绰绰的弯月。
「我欲将心照明月,」小麻秆手一晃,往街衢又一指,叹息,「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得意地显了一把文化,道:「明白跟你说吧,将军啊,心头挂着人呢,虽然那人眼瞎,追着别的汉子跑了,但将军死心眼,就认准她了。你就是天仙下凡,也耐不住他郎心似铁。」
莫名有种指着鼻子被骂的感觉,我摸了摸鼻尖,虚弱地替自己辩了辩。
「你家将军这么好,不能吧,说不定那人别有苦衷呢。」
小麻秆冷笑:「狗屁苦衷!不就是觉得将军无论有多大本事,都只是她家从拐子手里买来的下人呗。她一家都是那样,狗眼看人低,面上菩萨,心里比哪个都要自命清高,唯恐我们这种下等人脏了他们的眼睛。」
「告诉你,纵然她家现在有人坐到天高的位置,我也瞧不上。」他往后摆了下手。
他很瘦,瘦得在灰蒙蒙的光影里像寿衣店卖的纸人,苍白的长脸上空寥寥地钻了一对黑眼睛,乌沉沉,烧着愤怒的余烬。
「在他们那种人眼里,只有出身高贵的才算人。我们这些不过是让那些上等人踩着去够权势的石头,连猪狗都不如。」
我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他。
小麻秆扯了下唇,眼睛却没有笑意,他握了握手里的狮子糖,陷入回忆。
「说这些,你可能不信。其实一开始我家里从没想过我会去当兵杀人,我从小就是病秧子,除了读书连把锄头都扛不动,爷娘拼了命省下吃喝供我上学,希望我读出来,哪怕只是个秀才,也能有条出路。」
前朝重文轻武,读书确实是大多农家贫子唯一的出路。
但小麻秆的路没有那么容易。
他考中了,第一名,那么小的年纪,十三岁的秀才。前程无量。
然而榜上却没有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的是知县儿子的名。
「那天我在知县府门前跪了一夜,我不明白啊,我考了的,为什么连我的卷子都找不到呢?」小麻秆怔然眨眼,「我不敢回家,爷娘老了,就盼着我光宗耀祖。我想,这辈子完了,不如投江算了。」
他趴在栏杆,这回笑得真实:「就是这条江,我爬都爬上去了,正要跳呢,将军把我拎下来,给了我另一条生路。」
从军。那时桓王叛乱,狼烟四起,正是乱世出英雄的好时机。
小麻秆也说不清为何信任这位看起来清瘦,容貌比女孩还漂亮的男子。
「我就看到他那双眼睛,」小麻秆回想,「清炯炯的,像能把一切鬼魅都照散。他说他要去玉州,他的小主人在那里,他非得杀出一条功名路,把人抢回他身边护着,不然他死都不瞑目。」
日头快要整个坠下山,一圈黯淡的紫光有气无力地吊在江面。
我躲在阴影里的嘴唇轻轻颤抖。
一声长叹,小麻秆仰头:「玉州……玉州,我一个杀鸡都不敢的人,都数不清自己砍断了多少人的脖子,汉人的、金人的,也记不清身边死了多少人。到后来连新来同袍的名字都不敢问,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天和自己勾肩搭背的兄弟,一个回头就身首分离,血喷得像淋了一场暴雨。」
杀戮,无边无际的杀戮。
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傻子以为这样就能有个前程,活得像个人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书上不是这样说么。
「狗屁,」小麻秆怅然笑道,「都是狗屁。我们虔州的兵砍来的人头最多,记功本上却记得最少。功哪儿去了呢?跑到那些军帐里整日挥羽扇、纸上谈兵的世家子弟头上。可上面还要我们出力啊,便丢了个千户的名头给将军,让他继续为世家子搏性命。」
世家子……
我手指狠狠一颤,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浑身发凉。
-11-
「如果只是这样,没有往上爬的前程,我们留条命回家也好。但是连这样的希望,他们也要给我们断了。」
小麻秆手指捏得「咯咯」发响,沉寂的眼睛燃起滔滔恨火。
「他们简直不是人,为了谋更多人头军功,拿从边境逃来的流民充数,那可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我们自己的人,我们要护的民啊。」
小麻秆眼里闪现某种奇异的恐惧。
他杀了那么多人都没做过噩梦,可那一天,他看到席子里的人头,甚至有女人和小孩。直到现在,还会出现在他梦里。
「将军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我们也不愿再为那些人拼杀,还想悄悄告去中军帐,把这些不配为人的东西做的恶行昭告天下。」
但他们险些连命都送了。
上级的人发现他们的行迹,派人屠杀。三千虔州兵,逃回来的不过百人。
后来新朝建立,皇帝就是虔州人,他们以为昭雪仇恨的机会来了。
然而,他们连虔州都出不去。
那些曾经陷害他们的人如今端立朝堂,一个个的大官,碾死他们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有人试过扮作行商去京城告御状,还没出城门,就被官府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庾毙在牢房。
老天爷没有眼睛,那些人有。
虔州上下都是眼线,他们想要苟延残喘地活,就只能闭紧嘴巴。
落日彻底消弭在群山纠纷之中,氤蓝的灰光在小麻秆嶙峋的脊背怜悯地抚摸一瞬,顷刻间,又如梦中泡影,坠入深暗水面。
他深深闭眼吸了口寒气,好像这样就能将胸口那团烧不尽的火随着重重引吐出来。
活着,他们所要不过是有尊严地活着。
小麻秆睁眼侧过头,笑对我。
「多谢你愿意听我这些牢骚的话,你是个好姑娘,若是将军真的能喜欢你就好了。」
我摇头,仓惶地藏在暗色中。
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切都有迹可循。
姚宗策和张家人交好,张大将军当初跟舅舅在玉州,管的就是威虎关的边营。姚宗策是有才华,写的几篇治兵疏略在文人圈子里更是抬到很高的位置。
但他之前从没上过战场,甚至连边关都没踏足过。
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开国论功时却比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将还要站得高。为什么?
舅舅,这些事他知道吗?他是不是默认了这些人的牺牲,来换取不得罪ṱũ̂₀于巨室,稳定皇位的利益。
那我,我们徐家不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我不敢再细想。
如果这样,赵嘉重何止该怨我,他应该恨我才对。我丢下他,嫁给一个夺去他和同袍青春性命、功名前程的仇人。
我怎么还有脸待在这里,我甚至害怕抬头对视小麻秆善意的眼睛。
夜ƭųⁿ色笼罩,桥上来了点灯人,星火辉映,浮在暗江。
我捂住脸,下意识提步就走。
「诶,走啦?」小麻秆在后头追,「你家在哪儿啊,我还没送你呢!」
我摇头。
他几步追上来,弯腰低头看我,惊慌诧异:「你哭啦!哭啥子啊?」
他手忙脚乱。
「哎呀,将军虽然心里有人,但你、你那么好看,也算天仙了,说不定哪天将军就心软了,你再加把劲,大不了我帮你。」
我摇头,泪珠一滴滴从下巴砸落。
不想刚下桥,迎面撞上两个人,一双温凉的手扶住我肩膀,小麻秆「唰」地停步,迎上男人冰冷的眼。
「将、将军。」小麻秆呐呐道。
-12-
身旁的老五重重给他脑袋一抽:「要死啊,让你送人回家,送哪儿来了!」
随即他把人拉过去,小声:「怎么还弄哭了!」
「我啥都没干啊。」小麻秆委屈。
赵嘉重目光定在我脸上,静了静,抬起手,很轻很轻,指尖湿润一片,温声:「哭什么?」
我还是摇头,想从他手里挣出来,强忍哽咽:「别管我了。」
赵嘉重纹丝不动:「不管你,认得回家的路吗?」
眼睫颤颤一闭,唇瓣抿紧,又是一行泪。
不能再听他的声音了。
我怕我会哭出声来。
哪里还有回家的路呢,只有一条回京路要赶。快些找舅舅查清真相,还他和虔州将士一个清清白白。
这是我欠他的。
头顶一声轻叹,腿突然腾空,我睁眼,赵嘉重见我不走,半跪下膝,转身把我背起来。
一旁,老五、小麻秆二人目瞪口呆。
我推了他一下:「放我下来。」
然而看到他跛脚不稳晃了晃,终是心一酸,不敢再乱动。
我趴在他散发竹木清香的背,喃喃:「干嘛还要对我好,我不值得……」
底下人没回答。
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他的真心。
他忽然开口,清润音色一如记忆里无限包容。
「因为我想,你一定别有苦衷。」
我用力咬紧下唇:「可我不记得了……」
他掂了下手臂,把我背得更稳:「没关系,有我相信就够了。」
月光穿过云影落在脚尖,不必有灯火,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回家,便能分辨前路了。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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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本以为会辗转反侧,不想回去后被赵妈妈哄着喝了碗甜汤,竟一夜无梦睡到日上三竿。
惊醒起身,窗外雾霭微雨,一个厨房的老阿婆在院子里扫落花,此外,竟再无旁人。
想起昨日小麻秆打衙役的事,老五说会给赵嘉重带来麻烦。我围着院子找了一圈,不见人影,不由得涌起一股慌。
忙跑过去问老阿婆:「您知道赵嘉重去哪儿了吗?」
老阿婆耳背糊涂,侧耳听了半晌,望着我,微微笑:「爱姐儿别急,大当家和夫人很快就坐船回家了,你要的磨合罗、珠花儿呀,都会给你带的。」
我着急,连比带划:「不是,赵嘉重,高高瘦瘦的,长得很好看那个。」
「他呀!」老阿婆恍然,望向书房,笑道,「他还能在哪儿,定是又在帮你罚抄先生布置的文章了。爱姐儿,你尽欺负他!」
老阿婆浑浊黄眼里分不清从前现在,只是记得谁的吩咐,定要看好我。
她拉住我手:「不要出门,外头有拐子!」
我心急如焚,用力挣开她的手,推着她到廊下避雨。
「阿婆你好好在家,我很快回来!」
裙摆拎起,跳过水坑,落花惊坠一片。
「爱姐儿!」
老阿婆声音渐远。
雨线在雾气里忽断忽续,街上许多人往一个方向走,我直觉不祥,心跟着他们跑得快从腔子里颠出来。
衙门前,围聚形形色色的人。
知州高坐牌匾下,不怒自威,一声惊堂木,带了人上来。
是小麻秆。
「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挺直腰杆:「他们是我打的,却不止为私仇,这些年衙门不像衙门,养一群吃官家饭,害官家民的蠹虫,我早看不顺眼,昨日一揍,不过为民除害!」
左侧边立着的三个鼻青脸肿的衙役,闻言一怒:「你是什么东西!耗子养的玩意儿,踹地上都嫌脏了脚,轮到你在这儿充大爷!」
「我是耗子,却揍得你们哭爹喊娘,那你们算什么,耗子不如?」小麻秆挑眉。
人群里哄然大笑。
我挤在其中,看到赵嘉重眉头一皱。
他今日还是穿一身旧衣,灰扑扑,然而眉眼太出众,不少人都认出来,有些小媳妇还故意往他身边凑,手绢捂嘴轻轻地笑。
堂上一声:「肃静。」
案件开始审。
据我所知,衙役不算公差,没有品级,由衙门从市井中招揽。所以按本朝律法,细究起来,也判不上多重的罪行,顶多以拳脚殴斗判个打板子或缴赎钱免坐牢的罪名,也就差不多了。
可人群里,以赵嘉重为首的虔州旧兵个个脸色凝重,仿佛事情没那么容易。
堂上,知州的脸看不清,头上雁翅帽晃了晃。
「你说此事乃你一人所为,经查,你却是为一个口出妄言、诬蔑朝廷陛下的狂民出头,此人三番五次聚众闹事,虚揽军功。」
知州手指在案面敲了敲,声音忽冷。
「本朝新继不过一年,咱们虔州挨着边境,乱世虽平,金人还在一边虎视眈眈,然而却屡屡有你们这种扰乱民心,企图挑拨朝廷与百姓的魑魅魍魉作祟,不得不叫本官起疑啊。」
什么意思?
说他们通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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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看向赵嘉重,他身边包括老五几个人都红了眼,要冲上去,赵嘉重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们,面上看不明情绪,可我瞄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什么东西,流出了血。
堂上还在逼问,硬要小麻秆供出背后的奸细。
小麻秆死死咬住嘴,一声不吭。
「刁民。」知州移开眼,轻描淡写地让人用刑。
一百杖。
不必懂行的人来打,乱棍就能把人打死了。
「轰!」
春凳摆开,两个衙役动廷杖把小麻秆架起,趴在凳上,杖子高高举起,第一击便打在后背肾脏的位置。
「唔。」
一口无声的血从小麻秆口里涌出。
他忍着,他不要把任何人拉下水。
然而看的人,却忍不住。
老五额筋暴起,推开阻拦的人,豁出去,站在堂下:「你们要人死,何必兜兜转转找这种借口。行,不是要奸细吗,就是俺!抓俺去砍头凌迟,俺都认,再无别人!」
知州嗤笑摇头,慢吞吞拂过茶盏里的水沫子。
「你?你做不成这样的事。听说你在水上跑生意,你背后的主家,是谁?」
人群里倏然寂静。
四面各异的目光看向赵嘉重。
阴云复合,雨声淙淙。
他仰头看了看天,似乎轻轻笑了下,雨迹顺着温玉般的面庞斑斑驳驳,他松开手,像认了命般,朝堂上走去。
我看到那是一枚戴在腰间的玉佩,鱼衔海棠,花上落血,他通身灰暗中唯一的亮色。
他站在堂下,如松如柏。
「小人赵嘉重,拜见大人。」
然后,他跪了下去。
久久不起。
我看在眼里,心里猛地一震。
「将军!」老五和小麻秆眼睛通红,「你跪这狗官做甚,起来,起来!我们不要你护着,我们自己的罪自己扛!」
赵嘉重失神地盯着地,喃喃:「你们有什么罪?」
「呵,将军,」知州饶有兴致地看向他,「赵嘉重,你是将军吗?」
赵嘉重道:「小人不是。」
「那你说他们没罪,那有罪的就是你喽?」知州问。
赵嘉重直起身,抬头直视知州:「是,小人有罪。」
知州满意笑了,但下一刻,却听赵嘉重不紧不慢道:
「小人有罪,罪在不该为了一隅偏安,隐瞒真相,任由带去守关的三千虔州军士的傲骨被恶人践踏。」
人群哗然。
知州拧眉:「你……」
赵嘉重继续道:「罪在明知自己没有本事,却还要强出头,害得虔州三千军士受我连累,被夺功名,失性命,丧家之犬一般躲在暗处,连一声不平都不敢鸣。」
惊堂木重重击案。
知州瞪住他:「住口,胡言乱语,虔州从无你们这些兵士守关!那些编到张大将军麾下的将士统统都有赏,名录在册,容不得你造假。」
知州哼笑:「你说你们打过金兵,打过桓王?笑话!有何证据?」
赵嘉重撑地起身,拖着伤腿,掀开老五的帽子。
狰狞恐怖的烧疤引得众人唏嘘一片。
「承通二十七年夏,金兵进犯威虎关,兵分两路成包围数十日,关内告急,郑五为救前线,带着五十个弟兄绕到金营后方,烧去他们的粮草,解了关内之困。此功记在提督内臣秋公公的干儿子、今夏州都督何纶名下。」
老五强忍悲戚,转过头。
「承通二十八年春,桓王带领骑兵过冰河,与金兵里应外合,抢夺边郡十三城,守城的快死光了,大将军命虔州军士为死士,撕开敌方侧翼口子,为边郡军民留一条逃回关的活路。」
赵嘉重扯开小麻竿的衣领,两指宽的刀疤,棱增突起,再深一寸,绝无活路。
「此功记在今吏部尚书长子萧瀚文名下。」
堂内外的人交头接耳,疑色渐露。
清朗声音从宽阔厅堂缓缓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承通二十九年冬,老耿和八十位老兵忍负重伤,从暗渠爬进金兵驻城……
承通三十年春,一千八百二十六名虔州军士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回家的路上,家眷收尸都找不到地方……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寄身锋刃,腷臆谁诉?
静,死一样地静。
突然,我耳边炸开一道吼声:「原来我儿子这样死的!都说他当了逃兵被金人砍死在关外,竟是骗人!」
愈多亡兵家属聚向厅堂,求告真相。衙役们压着棒子都拦不住。
喧哗声掀翻整个州府衙门。
-15-
「肃——静!」
知州惊堂木都拍烂,掉在地上。
他喘着气仰倒圈椅:「刁民,一群刁民。!」
一盏凉透了的茶灌入肚,知州方才缓缓回神,他捻了捻胡须,神色莫测地在赵嘉重几人身上转了一圈。
「就凭你一面之词和几枚刀剑疤就想颠倒黑白,诬陷上头那些衣冠世胄?赵嘉重,这些年本官和你也打过交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还犯这样的糊涂呢?」
赵嘉重不动声色,拱手。
「大人也说了,是小人一面之词诬陷朝廷命官,所以这些事皆由小人起,其余人不过受小人煽动,无辜被蒙骗罢了。」
我一下明白过来。
他知道这辈子都抗争不过上面的权势,只好要用自己的命换一当众说出清白的机会与一条虔州旧兵的活路。
「将军!」
老五和小麻秆惊愕地望着他。
都曾与子同袍,同生共死。他们怎么忍心让这个人替他们扛。
很快,人群里,一个「共犯」站出来,静默的,岩石一样,面对知州头顶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
相继,两个,三个……
不算小的厅堂,沾满了旧兵。
要杀,一起杀好了。
当初苟且偷生以为能为死去的亡魂争一个公道,可谁承想,「公道」二字,写在书卷,刻在石碑,挂在那些衣冠世胄、杞梓良材嘴上,如一块一块不容撼动的巨石,压住他们的脊背,让他们累得无法出声,于是众人便也麻木臣服,同意了——
这就是公道。
不是公平的公,而是衮衮诸公。
知州笑了。
他点点头:「逼官是吧,逼官。」
知州振臂挥起他那身朱红官服,看向外头的百姓:「还有谁?谁敢为他们担保作证!都站出来!」
百姓静默望着,不作声,却也没有走。
我脚步往前一动。
身后一只手用力拉住我。
是赵妈妈,她流着泪,轻轻摇头。
我拍拍她手背。
从前总是他护我,我依稀记起来,无论是儿时顽劣游戏时带着玩伴故意把他丢在山洞,还是拐子把我们拐走,不顾他受伤先跑。
后来战场上,明知他也来到玉州,好几回偷偷来见我,用微薄的贴银攒下来给我买漂亮首饰和精巧吃食,我却一心追在姚宗策身后,嫌他丢人,从不肯见。
承通三十年,他和一众军士在自家刀锋下死里逃生之时,我却毫无所知,往相反的方向去救姚宗策。
他都没有怪过我。
他说,我是别有苦衷。
在赵妈妈泪眼注视下,我低头难过道:「妈妈,我丢下过他很多次了,不能再让他一个人。」
这回,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要还他一个公道。
我松开妈妈的手,举步站出去。
-16-
「你?」
知州拧眉看向我,再看向担心护着我的赵嘉重。
他哈哈笑起来,轻慢道:「小女伢,这里可不是你心疼情郎的地方。」
赵嘉重压低声音,扯住我:「阿元,回去!」
我犟着,不动,仰起头。
「他不是我情郎。」
掷地有声。
「是我夫婿。」
赵嘉重的手怔然一松。
「大人,妻为夫辩,人常之理。」我道。
知州冷笑,悠悠地坐回去:「好,本官就听听你怎么为一个通敌罪犯辩清白。」
我站到最前面。
「大人说他们通敌,可有证据?」
知州眼睛淡淡地盯着前方:「之前已经说过,这些人在市井散播流言,轻蔑朝廷,听过那些忤逆之言的都是人证。打伤衙役,便是伤证。何况你夫君已承认是他煽动,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我道:「大人此前也道,我夫君和他们说的那些守关打仗之语都是空口白牙,每个人身上的旧伤也不算证据。那么如今大人又说,大人听过的流言蜚语、见过的衙役伤痕,又算证据。」
我摊手:「小女子不明,这王法证据到底怎么定。难道本朝律法上明明白白地写了,百姓说了不算,知州说的才算?」
人群里几声喝彩。
「辩得好!」
「女伢有胆气!」
还趴在春凳上的小麻秆呆呆地张开嘴,震惊地看向我。
知州阴沉沉地盯着我。
「你个无知妇人知道什么是律法,什么是规矩,见到本官,竟然不跪。」
我负手,挺直腰背,微微笑。
「你还没有那么大的官威,让我跪。」
知州拍桌:「大胆!」
他攒眉横目:「来人,压着她,给我跪!」
赵嘉重率先一步,护在我身前,后头老五也过来,堂中一群虔州旧兵看了看彼此,坚定地站过来。
一堵墙般把我与衙役们隔开。
「你们是要造反啊。」
知州咬牙切齿,他手狠狠地抬起来,正要发令,大堂侧面的廊房从里面掀开门帘,传出一道尖声细气的声音。
「造谁的反,大人这是把自己当哪位了?」
帘子里先后走出两人。
前面一个穿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太监斜乜眼,知州手一抖,忙下座:「哎哟,花公公,都是些刁民,惊动您老了。」
转眼,他又谄笑,迎上后面那位气度出众的男子:「小侯爷。」
我被许多人挡着,看不着,也没听清,正纳闷,一个檀香四溢的白面老太监忽然风一样从这些高大汉子里挤进来。
小心地按住我衣袖,慈笑着嗔怪道:「哎呀呀,我的小主子!跟陛下赌气回乡,可玩儿够了吧?」
后方两道惊愕的声音。
「小主子!」
一个来自小麻秆,呆若木鸡。
一个来自知州,晴天霹雳。
-17-
我看清太监的脸,不自在地挣开手:「花公公怎么来了?」
花太监笑了笑,侧过身:「不只我呢,您瞧,小侯爷也来接您回家了。」
不远处,竟是姚宗策。
他目光复杂,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赵嘉重,下颌咬紧了一瞬,抬脚要过来。
我却飞快移开眼,拉住赵嘉重的手。赵嘉重垂眸,眼睫颤了颤。
姚宗策猛地顿步。
「想必花公公也听到了,这些虔州旧兵受了多么大的冤屈,却连一个查证的机会都没有。」
我道:「官员的所言所为代表的是陛下的脸面,如此武断诬蔑,这要是传出去,丢的是陛下的脸,寒的更是天下百姓的心!」
知州面色惨白。
花太监看了眼他,又望向外面隐忍不平的百姓,点点头。
「查,要清清楚楚地查。」
他面向知州,意味深长:「李大人,衙门审案,本就要让百姓各抒其冤,不必这么急赤白脸,动不动就通敌造反。陛下继位,开的是盛世太平。那些该杀的乱臣贼子早就定了罪,如今四海升平,你等良臣也要明白才是。」
李知州大汗淋漓,弯下腰:「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不知为何,他悄悄望了姚宗策一眼。
但姚宗策只是愣愣地望着我牵着赵嘉重的手。莫名其妙。
我看向花太监,暗暗叹服,不愧是经历两朝的老内相,三言两语就稳住了百姓和虔州旧兵的心,春风化雨为这件本该闹得血淋淋的案子拖下了时间。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至少给赵嘉重他们争取了一个机会。这种涉及官员军功虚报的大案,接下来按流程,必要层级上报,三司会审,最后由舅舅判定。
我虽算个皇家人,能上达天听,却恰恰因此身份,这事儿若掺和太多,反倒给他们本来的Ţũₓ清白蒙上徇私的阴影。
花太监何其明白,他无言地望着我,示意我此刻再不舍,也不能跟赵嘉重回去了。
可是……
我看着赵嘉重。我怕……
手心被人捏紧,男子微笑,清风朗月。
「足够了,多谢你。」他缓缓放手,像要把我从脏污泥泞推回我本该待的锦绣天地。
他温声唤我:「阿元,回家吧。」
身后那些虔州旧兵亦报以良善的微笑。
「玩够了,元爱,」姚宗策面无表情地拉出我,「跟我回去。」
我怔怔地被他拉着往外走。
百姓们自动分开两道,温和地望着我离开。只因为我为他们发出了一点不平的声音。
这便是我朝的百姓,无论经历多大的苦难,始终保有那份土地里扎根的坚韧和纯真。
-18-
往京城的官船早已备好。
花太监也知道我这几日故意磨蹭,只说:「明日一早真该走了,陛下还在宫里等您呢。」
我趴在手臂上,看窗外,不吭声。
他们安排的这处宅子里也植海棠,天色阴晦,细雨打在树梢,残红飘萧,溅起碎玉般的破裂声。
后面一声叹,花太监给我披上厚衣,欲言又止。
我头也不转,心里明白,道:「不必劝了,我知道,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您既说了会查,便是舅舅的意思,他们不会有事。我……」
百转千回,千回百转,最终落到一句。
「我就是心里难受。」
我低眸,指尖捏起一片湿润的花瓣:「您不知道,我辜负他好多好多。我想弥补,弥补不了,我想要他,他不要我。」
甚至许多记忆我还是模模糊糊,想不清楚,连认错也不知从何认起。
身后静了片刻,花太监无奈笑叹:「其实……奴婢还是知道些的,当年事您从未辜负过,只是命罢了。」
我讶异回头:「您知道?」
花太监沉重颔首,踱步来到窗前,目光随着前方起伏的山峦飘远。
「当年,到处都不太平,东边有桓王,北边有金兵,西南土司又叛乱不止,陛下分身乏术四处征讨,得知徐大当家夫妇走水船遇难后,只来得及让人把你接到玉州,在张大将军治下护着。」
那时玉州聚集从京城逃来的世家大族,随便踩着个人不是王公就是勋爵,身边家丁护卫成群,算是最安全的地界。
「可小主子您总闹着要回虔州,说什么童养夫和老妈妈们都在那里,你要回去护着他们。」
花太监轻:「可连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都晓得,虔州挨着边境,那些老弱病残是陛下弃了的。童养夫也不过是大人们开的玩笑,算不得数。」
他敛容,沉声道:「陛下临走特意吩咐,您是金枝玉叶,不能和那些人有牵连。」
我缓缓地皱眉。
「所以得知一个从虔州来的穷兵小子总上门想见你,门房要么瞒着不报,要么就骗说是外头的世家女眷来请您游玩。您向来厌烦那些不知疾苦的公子小姐,每每都回绝。」
我心沉下去,声音已变冷:「之后呢?」
「之后便都是命了。」花太监叹气。
他道:「上下一心瞒了您四年,谁承想就在承通三十年,您忽然听闻赵嘉重就在威虎关,而且似乎遭逢了陷祸。你不顾奴婢们劝阻,骑着马就去了大将军营,恰逢那时金兵奸细作乱,一支前锋营中埋伏,全折在关外了。大将军带着人去救援,营里的残兵将士看到你,稀里糊涂,只知外头都传陛下要和姚家联姻,以为你是问小侯爷……便指了前锋营的路。」
我全身僵硬。
冷雨纷飞中,花太监怜悯地看向我。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脑袋一阵阵钻痛。
无情的三月雨掠过窗扉,变成承通三十年的那场初春大雪。马儿带着我,拼了命地往前跑,雪片落满眼睫,我滚下马,扒开人,跳进尸坑。
赵嘉重……赵嘉重……你在哪儿……
他不在。
他不是这些死人中的任何一个。
而在另一方向的山林里,他正带着三千军士在屠杀里艰难求生,他的腿断了,没有人救他,他爬着也想要把弟兄们带回家。
-19-
「后头您才知道找错了,掉头去关内,可半路雪太大,迷失方向,摔下山崖,救起来醒后便把很多事都忘了。」
花太监低声。
「小主子,这都是命运捉弄,你和他,没缘分。」
我忍着泪,讥笑了一下。
「命?若你们一早就告诉我,哪里会有后头这么多事。」
而那些顶冒军功的事,舅舅不可能不知,他只是冷眼旁观。
我细想,浑身寒凉。
花太监知道我想什么,委婉地劝道:「陛下那时需要世家支持,前朝门阀盘踞,寒贱出身从来都是被打压排斥,徐氏不算高门,要称帝稳位必得由这些人拥护才行。小主子,为政难,不得罪于巨室方才长久。」
我扯扯唇角。
「那他现在查案,就不得罪他们了?」
不等花太监回答,我自顾自地点头:「哦,明白了。因为他不那么需要他们了。」
自古帝王对开国功臣没有不敲山震虎的,他哪能容忍这些人得意太久呢。
一场大乱,打散了门阀,如今朝中虽世家独大,寒门新贵亦不少。
舅舅一盘棋,埋在虔州,就等哪日点燃引线,炸得世家战战兢兢。不然依那些人的手段,绝不会留着赵嘉重这样大的隐患。
想明白后,我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是该庆幸舅舅保了旧兵们一条命,还是该为他视天下子民皆为棋的漠然而齿冷。
花太监见我沉默,宽慰道:「小主子别和陛下怄气,您这些日一走,陛下心里难过,有时总对奴婢说,『朕从前无用,没有护好阿姐,如今坐到这把椅子上,总要把阿姐女儿护好』。」
花太监道:「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逼你嫁姚家,也是想你能永远金尊玉贵地养在他眼皮下。」
提起娘,我眼睫颤了颤。
我无力地笑了笑:「舅舅不久就会册封皇后,他很快就有妻有子,不会只有我一个亲人的。」
「那宝成郡主也算他的女儿了。」我忽然想起。
花太监摇头:「张大将军为讨好世家,屡屡冒犯皇威,陛下有意敲打张家,何况他家在这桩顶冒军功的案子里也脱不了身。」
那还封郡主给张二小姐……
我疑惑地看向花太监,他移开目光,轻声道:「年前金国来使者,想与我朝联姻求好。」
风雨呼啸,屋顶乌云间燕雀盘旋。
张二小姐是养在乡下不受宠的庶女,顺理成章成了家族和皇室的牺牲品。
她总说我抢了她的东西。
原来不只是心上人的姻缘,还有注定消磨在黄沙异乡的青春。
「一定要去吗……」我低喃,忽然,我想起什么,抬头眼睛一亮,「姚宗策已经退Ŧųₓ了和我的婚约,肯定要娶她的,那她是不是就去不成了?」
何况金国前几年被我们打得那么惨,回绝联姻之事也不是不可以。
「这是两国交好之策,不动干戈,利在千秋!天子一言说出去,哪有收得回来的。」
花太监无奈地望了我一眼,忽而,他看向窗外,一怔,缓缓道:「而且谁说小侯爷和你退婚了?他在殿外跪的那两个时辰,是求陛下不要悔婚。」
什么……
我惊愕地顺着他视线看去,姚宗策站在海棠树下,细雨打湿白袍,不知多久来的。
-20-
竟然骗我!
我气愤地跑出去,指着他就骂。
「你有毛病吧!」
姚宗策先是一愣,眉头拧起,后头听我说婚约的事,他不自在地抿唇,深深吸气,偏过头。
「我还不是为了你,当时你什么处境也不想想,惹了陛下生气,我若真不要你,你就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他反过来受很大委屈似的:「怎么,你还怨我?」
我瞪大眼,很不理解:「你又不喜欢我。」
「什么喜不喜欢,」姚宗策唇抿得更紧,「你我婚约在玉州就定了,我心里没旁人,看你也算……顺眼,娶你更合两家之心。」
没旁人?
「你不是心悦张二小姐吗?」
姚宗策猛地低眸看过来:「你胡说什么!她小时候在府里住过,颇受母亲喜爱,把她认作我妹妹,这事你但凡在京中世家圈子里打听打听就知道。」
这么一想,我当时好像确实懒得打听。与女孩儿家争风吃醋的事,我不想去做。
他还在说:「我知道你还在为马球场上的事生气,可我真是不小心,那马一时失控才把你撞着,不是为张二。」
这些都过去了。
当务之急是回到京城,先还虔州旧兵清白,再求舅舅把婚约解了。他没有心上人,我可有。
此时懒得和他掰扯,我一头乱麻挥挥手,打算趁最后这点时间,去找赵嘉重说清楚。我从来没有抛下他,我还要回来和他正儿八经成亲的。
姚宗策扯住我的手腕:「话说完了吗就走,而且这么晚了,去哪儿?」
「要你管。」我想挣开。
不想这厮忽然发神经,冷声道:「你敢去找那个姓赵的,我就让他在这个案子里翻不了身。」
我愕然停下:「你!」
他把我用力扯回来,低头道:「你是我未婚妻,却在外头公然跟一个瘸子拉手亲密,我已经够忍你了。」
心头火「腾」地一下冒出来。
我推他:「我才是忍你很久了!你是人吗?没听见他受了什么冤屈?说不定那里头还有你家给你顶冒的军功呢!」
手腕骤然一阵疼,姚宗策呼吸不稳地望着我,声音竟然隐隐地有些颤抖。
「你把我跟那群庸蠹相提并论?你记起那么多事,怎么不想一想我的事?」
他握住我的手往他身上摸,我挣脱不开,他强硬地拿我的手扯开了他的衣襟。
这一扯,却叫我一愣。
衣襟散乱中的那片锁骨,玉白一片,然而却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最深的一处,靠近心口。
「他们有疤,难道我没有?」
姚宗策逼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瘸了,你心疼,那我呢?你亲手把我从死人坑里挖出来的!我若和那些冒顶军功的人一样,我有福不享,躺到死人坑里做什么?玩儿吗?」
刺目的伤疤让我有些愧疚。我不该先入为主。
「是我错怪你了,」我心虚地望着他,「你别放在心上。」
姚宗策面无表情:「晚了,已经记着了。」
我小声道:「还不是被你气的,话赶话嘛。快把衣裳穿好,不成体统。」
僵持半晌,终究放开我,他抬手理衣襟,阴阳怪气。
「你还知道什么是体统,护着个外男比我这个未婚夫还紧张。」
我无语,跟他说清楚。
「他才是我的童养夫,论先后,我是要和他成亲的,我护着他很奇怪吗?」
不等姚宗策脸色又变阴沉,我飞快地继续。
「跟你讲明白吧,无论是在玉州还是失忆后的京城,我对你好,都是因为你有几分和他相像罢了。我救了你,又拿你当替身,而你和我有婚约,却又待我没什么温情,这么一算,咱们恩怨相抵。回去把婚约一解,各自欢喜!」
一通话砸下来,姚宗策结舌半晌,看我仿佛在看一个狼心狗肺的人。
最后牙齿咬紧,迸出两个字。
「做梦!」
我以为他是觉得丢他的脸了,便纳闷:「有必要这么生气吗?旁人都说你是君子,君子之怀,当蹈仁义而弘大德。还虔州军士一个清白,也算你积德了嘛。」
不想他一把将我扯过去,连抱带拖,几步上阶梯,反手一推,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关在了屋子。
「我从来没承认自己是什么君子。」他冷冷道,锁上门。
我气得跳脚,「砰砰」拍门。
「姚宗策你个混蛋!」
动静闹大,花太监出来打圆场。
「两个小祖宗,可别吵架了。」
我让花太监把门打开,姚宗策却说谁敢开,便是跟他过不去。
一整夜,雨,延绵不绝,门,紧锁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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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京城的船,开了。
我郁闷地倚着栏杆,往江岸眺望。
心里把姚策安揍了百八十遍。
而始作俑者还在一旁端着琴谱调弦,「噔噔噔」,听得火冒。
「能不能别调那破琴了!烦死了。」
我撤手扭头,瞪着他。
花太监好声好气地哄我,姚宗策眼皮都不抬一下:「别理她。她是看有人连送她一面都不来,心里根本没她,便专挑软柿子捏,朝我撒火呢。」
花太监一脑门官司,低声下气:「小侯爷,求您也少说两句。」
好女不跟男斗。
我忍着气扭回头,忽然,远远岸上,一个踉跄的清瘦身影往这里奔。我眼睛一亮,连忙挥手,还不忘得意地对姚宗策道:「谁说他心里没我。」
太远了,水雾又起,赵嘉重的身影模糊,但我还是看见他一直往前,若不是有人拉住他,险些就掉进了江。
我拢起手掌,大声喊:「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不知他听到没有,青雾里,他青衣的影混作一团,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很快,船身一个转弯,就彻底看不见了。
我有些怅惘,转身,姚宗策阴沉地盯了我一眼,丢开琴,走进船舱,船帘甩得十分响。
又发病。
我向上翻个白眼。
就这样,十几日慢悠悠的水船之路,在我和姚宗策三天小吵五天大吵,以及花太监日日念叨自己白头发都长满了的声音中,终于在四月中旬到达了京城。
正是京城绝好的时节,惠风和畅,垂柳熠彩,连呼吸里都弥漫馥郁的熏春之气。
然而那朝堂,也如春日的狂蜂乱蝶,搅得整片京城云涌风起。
虔州的案子,提到了御前。
-22-
最近的朝堂吵得如市井菜场。
一桩虔州顶冒军功的案子掀出了往日多少暗室之谋。彼此攻讦、站队,唾沫星子喷漫天。
舅舅也由着他们,端坐龙椅,一言不发,闭眼假寐。
他要的就是这样。
吵,吵得越凶越好。
分裂,怀疑,奸臣变良臣,良臣打成奸臣,一言之间。
火候到了,分崩离析,便是重组势力的时候了。
这不,那位得意两朝的大权宦夏太监便为明哲保身,弃了干儿子,自发请去南京孝陵卫种菜。
舅舅似笑非笑地留他,倒把他吓得浑身冷汗,连连磕头,地砖都磕裂了。他还有什么不清楚,无论外头世家大族怎么根深蒂固、怎么闹腾,最后天底下说了算的,只有大内这一位。
留下,反而是死路。
以下制上,以贱治贵。这便是帝王心术。
「一大早守在朕这儿来,就是来发呆的?」
御案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我连忙回过神,讨好地笑了笑。
舅舅顿笔望我一眼:「朕这宫里缺你这根柱子了?杵哪儿做甚,还不过来给朕磨墨。」
「欸。」我恭谨地过去,拿起徽墨在白玉砚台里轻轻磨润。
正犹豫怎么开口,舅舅「哼」道:「不当柱子又当哑巴了,去虔州一趟倒带回不少心眼。」
这么一说,我更不好开口了。
心里烦闷,习惯性地做小动作,拿指头摸了摸鼻尖。
舅舅余光瞄到,横来一眼,一愣,无奈牵唇。
「长不大,还是长不大呀。」
我疑惑眨眼,只见一片龙袍宽袖拂来,再垂落,一片墨迹明显。
这一熟稔动作让我的忐忑少了许多,我「嘿嘿」一笑,蹲到舅舅身边,轻轻扯一扯他的袍摆。
「舅舅……」
他直接道:「退婚的事别想。」
我失落一瞬,又仰头:「那案子……」
他眼神不明垂落:「案子自有三司审理,察官督查,天下人都瞧着,你紧张个什么?」
「就怕万一嘛,」我认真道,「那些人,连自家百姓都能残杀充人头作军功,黑成白,好说成奸,让他们逃掉一个我心里就不平。」
舅舅挑眉,摇头:「水至清则无鱼,若按你说的事事查个透,只怕朕这朝堂上就站不了几个人了。」
我道:「舅舅是做大事的人,是明君!」
「帽子抬这么高,」舅舅凑下头,轻笑,「你瞧,朕是吗?」
我当真仔仔细细地将他的眉眼轮廓看了个遍,直看到他鼻尖那颗与娘如出一辙的小痣,道:「是。」
我起身,转向御案后那面青绿敷色的金碧山水屏风,静静地望着,柔声道:「娘都说您是。」
「又胡说。」舅舅在身后笑。
「真的,」我注视那片辉煌的山水,仿佛透过此回到儿时虔州的梦里,「小时候舅舅闹着参军,娘就对爹说,『二哥儿呀,就是没笼头的马,不着家』。」
身后很静。
我继续道:「但她随即又笑了,很骄傲的样子,道『这样也好,大丈夫,就要敢去闯!他有自己的天地,是做大事的人,他去守天下,我便守着爹娘留下的产业,以后无论他是风风光光,还是失意受挫,至少知道有个家不会散,永远,候着他。』。」
面前的金绿山水,起伏广大,山野间走马车夫,挑担游子,街衢里商旅纵横,皇城高楼。
我一寸寸隔空珍重抚过,轻轻道:「舅舅,您看,这便是您的天地,江山如画,四海升平。您说我是您唯一的亲人,彼此的家。如今可不一样了,天下都是您的子民,九州都是您的家。您平定乱世,殚精竭虑,不就为了能好好把这么大个家治安稳,把您的子民护在羽翼下,再不受无辜残害,有冤的平冤,有志的明志。然后天下人便明白,他们的帝王值得他们去辅佐,去拥护,乃至千秋万岁,世世代代。」
指尖渐停,我回首弯眼笑。
「您能做这么大的事,难道还不是明君么?」
门窗大开,好光好景,纱幔罩着舅舅高大的影子缓缓飘动。
对着那扇屏风,他无言注目。
身后,丹槛炫日,绣桷迎风。
几个月后,虔州旧兵一案尘埃落定,陛下最后判决下令,恢复三千旧兵该有的功劳,死者立碑,生者复名。
顶冒者诸如萧、何之人枭首,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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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与姚宗策的婚约也终在我的连日跪求下,真正散了。
舅舅仿佛一下疲惫了,他望着我,目光悲伤。
「京城不好么,就这么想离开?」
我跪着深深向他拜了一礼,抬头,轻声:「舅舅,我长大了,和您与爹娘一样,有想护的人,想守的家。」
舅舅复杂地望了望我,抿嘴抬起奏折,遮住脸。
「翅膀硬了,管不住啊。不过你看中的那人想进徐家门,没那么容易,明年恩科,先试试他的本事吧。」
这是松口了。
我欣喜地立起来,作揖:「多谢舅舅!」
奏折后,一声叹,舅舅眼不看心不烦,摆摆手让我滚。
我提起裙摆开心地往殿外跑。
已是夏时,浓荫匝地,花枝「沙沙」摇摆,流光溢彩。
一片锦缎如云,停在宫廊拐角处。
我停住脚步,看向那人。
张二小姐侧颈,优雅地望向天边晴光。
「为着一个跛脚下人,丢了往后荣华尊贵,值得吗?」
我想起嬷嬷说,她其实是自愿私下求请舅舅让她去和亲的。
我便反问:「为了荣华尊贵,远赴朔北之野,值吗?」
一点光从她眼睫颤动,她轻笑一声,定在我身上。
「我和你不一样。在虔州时你一家老小便视你如珠似宝,而我只是爹十多个儿女中最不起眼的庶女,看着他越爬越高,做的事越来越胆大,我便知道,家里是靠不住了。既然他从未顾过我,我也只好只顾自己了。」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摇头:「少可怜我,你总这样,让人讨厌。日后谁过得好还不一定呢。」
想起从前与她儿时同乡的日子,我一笑:「是,你一向厉害。」
她一愣,也笑:「你记起来了。」
「是啊,我记得你骑马还是我教的呢。」我走过去。
与她并肩了,她侧眸:「你总是故意松开缰绳悄悄跳下去,骗我你一țúₙ直在身后,让我受惊摔一身泥巴。」
「严师出高徒,不然你的马也不会骑得这么好了。」我道。
她「哼」一声:「哄人精。」
我也「哼」:「告状鬼。」
「那时我每次从家塾逃课,是不是都是你告的状,害我被娘揍屁股。」我看她。
她回怼:「你也没受什么苦啊,藤条还没打到身上,你那个童养夫便哭兮兮地扑上去替你挨打。」
两人相对,「扑哧」一笑,眉眼弯弯。
我转过头,望着宫墙四围的苍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要不,我们和好吧,人一辈子多短啊,你也没那么讨厌我吧。」
她怔了怔,忽然走快几步,让我只能看到她纤瘦的背影。
「才不要!」
她挥挥手。
「我还是讨厌你,一直不会忘了你。」
这年秋,她以郡主身份嫁去金国,随嫁佛像、医书,金玉珠宝,看上去一切似乎真如她所要的荣华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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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也是个哄人精。
话说得好听,可等赵嘉重真在第二年考中了进士,他又故意把人刷到后头名次,让赵嘉重做不了京官,先要派到外头历练几年。
我哀怨地望着他。
舅舅心虚地挡住拿奏折的脸:「这都是阁里的老大人判的名次,朕总不能因为你,给他大开门户徇私吧。你如今不过虚虚二十有一,再挑几年夫婿朕又不是养不起,急什么?」
我撑头郁闷了半日,想了想,其实这样对赵嘉重也好。他是个有自尊的人,不会甘愿跛着脚一辈子守在虔州水船里磋磨志气。
「好吧!」我妥协了,状似开明,「你走吧!」
他衣着简单,头上只插一根海棠木束发,通身配饰还是那枚我从前送他的生辰玉佩。
站在江边,一双眼,不说话也脉脉含情似的。
他看出我强撑,弯下腰,偏头看我躲闪的眼:「阿元,我不去做官了,好不好?」
我倏然抬眼:「那怎么行,你没本事可进不了我徐家族谱!」
「我不在乎,我可以给你做小,就养在外头,小主子什么时候高兴,就来临幸我。」他笑道。
我呆了半晌,看到他眼里明晃晃的笑意,气又气不起来,打他一下。
「还想我养你,你个没出息的,快走快走,不评个三年官员考绩第一,就别回来啦!」
他故意吃痛捂住手,等我去碰,又将我拉到怀里,靠在我肩膀,拥紧。
「阿元,我是真舍不得你。」
须臾,他分开,双手托住我脸颊,指尖温存抚摸,烟雨霏微的桃花眼里,仿佛落不尽的忧愁细雨。
「可我也是真怕配不上你。」
他低喃:「我真希望你对我坏一点,再坏一点。」
我失笑,:「你还嫌我小时候不够欺负你?」
「不够,」他微微笑,「几辈子都不够。」
还是要走的。
但这一走,不是为分离,而是为更好地相逢。
烟波江上,目送许久,等我回过神,才看到对面驿站茶摊里,姚宗策佩刀端坐,一直望着这里。
到底算个熟人,直勾勾地盯着,我也不能装作眼瞎,便走过去,瞄到他的马匹和随从。
便寒暄地问一句:「去哪儿?」
他扯唇:「你在乎?」
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掉头就走。
「等等, 」他似乎服气了, 语气柔下来,「再跟我说两句话吧,以后都烦不到你了。」
坐回茶摊,他为我洗干净杯盏,倒一盏热茶, 自己也不喝, 就看我喝。
我道:「看, 只要你好好说话, 咱们还是能和平相处的。」
他低垂着目光,坐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不是在笑:「在你失忆前, 我们在玉州有很多这种时候, 只是你不愿意回想罢了。」
模模糊糊地,我是真记不清楚。
他缓缓地摩挲茶盏:「你总说失忆后我待你不好,总拿厌烦的目光看你, 其实我是赌气, 因为正如你之前所说, 无论失忆前后, 你看我总像看另一个人, 在玉州时, 还常常把我叫成他的名字。我以为失忆了你便忘了,但还是没有, 你说, 这让我怎么甘心呢。」
我哑口无言。
周围一下陷入一种有些尴尬,却隐隐沉重的氛围。
还是他先打破沉寂,从袖袋拿出一枚熟悉的锦囊放在桌上,淡笑:「以后好歹练练绣技, 免得新郎官日后在同僚面前出丑。」
说罢,他拿起佩刀, 走出茶摊, 翻身上马。
临行,阳光太盛,我没看明他的神情,只听马儿嘶鸣,远远地, 他道:「里面的东西就当日后你成婚的贺礼了,或戴或丢, 都随你。」
我怔愣伫立。
周围有行人, 看到姚宗策远去, 议论道:「听说小侯爷这是顶那些罢了Ťŭ̀ₕ官的将军,守关去了!」
「好好的爵位安稳不袭,受那些苦做什么?」
「嗐, 谁知道, 大概他跟京里那些公子哥不同吧。」
锦囊沉甸甸, 我打开一看。
一枚大雁青玉环。京中贵族常以此取代大雁作为聘礼,意求与妇同好,白首一生。
我没有戴, 也没有丢。
成婚之日将它小心地放入了木匣,束之高阁,此生从未想起去打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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