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在上

  一觉醒来,我睡在死对头床上。
  他衣衫凌乱,满身红痕,眼角眉梢俱是暧昧水汽。
  我又惊又怒,指着他喊:「奸相你敢辱我——」
  「本相与你三媒六聘一样不少,如何不敢?」他淡然反问。
  「胡说!」我瞪圆了眼,「我几时与你成的亲?」
  「就在不久之前,」他一双长眸睨向我,「你失忆的时候。」

-1-
  我和君卿与是被采药人从山崖下捡回去的。
  据说捡到我俩的那个山崖,三年来跳了七对,是远近驰名的殉情圣地。
  再看他广袖纱衣、容貌绝世,而我浑身粗布、满手老茧。
  「……这必是哪家的小公爷与粗使丫头私奔殉情了。」
  对这个说法,我深信不疑。
  因为我一见君卿与的脸,心就怦怦加速,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乱窜,牙根阵阵发酸,眼眶滚烫发热。
  这要不是真爱,根本解释不通。
  与我不同,君卿与在清醒后,摸索着他腰间一块刻有名字的玉佩,沉默不言。
  我们都失忆了。
  但我还记得喜欢他的感觉,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有点伤心。

-2-
  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过。
  三天前,地龙翻身,山岭碎石砸断了进城官道。
  我和君卿与两个找不着家的人,不得不在村中住下。
  老村长见我有些力气,便叫村里的大夫带我上山采药。
  我出门半天,药没采着,回来时拖着一只徒手打死的大野猪。
  野猪两根獠牙断得整整齐齐,浑身骨头没一根是完整的。
  「天生神力!」村长看傻了眼。
  君卿与那双秀拔昳丽的长眸落在我脸上,意味不明。
  见他在看我,我忍不住朝他扬眉、瞪眼、鼻孔出气,一万个得意洋洋。
  厉害吧?这还不迷死你?
  蓦地,我看见君卿与笑了一下。
  这人……
  我眨了眨眼,这人,笑起来也太……
  好看了些。

-3-
  我觉得君卿与好看,绝不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本来就是西施,谁看谁知道。
  那日,我打猎回来,远远瞧见墙头上跨着个人,獐头鼠目往院里看。
  我认出来是村里出了名流氓东西,张痞子。
  「你做什么?」我喝了一声。
  张痞子吓得一激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我一手扯着后心,摔在了地上。
  他闷哼一声,顾不得旁的,一瘸一拐跑得老远。
  屋门开启,君卿与一袭素衣,长发滴水,眉眼湿润。
  他刚刚在洗澡。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村长长吁短叹:「君相公这容貌太招人,早些时候大姑娘偷看他,如今连男人也……」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地不知道?」
  「就你出去打猎的时候,」村长说,「原本你与他私奔的事尽人皆知,可你们如今没个下文,也怪不得旁人生出了小心思。」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道理我都懂。
  解决也容易。
  「成亲!」我想都不想,直截了当,「我们马上成亲!」
  转眼看他,他依旧冷冷淡淡的模样。
  「……你,不愿意?」我试探地问,心里惴惴不安。
  「我不是不愿意,」他清霜似的眼看向我,「只是恐你失忆冲动,他日后悔负我。」
  「怎么会!」我拍着胸脯保证,「我失忆前为你殉情,失忆后为你动心,这辈子就认定你一个人了。」
  「是吗……」
  他喃喃说着,缓步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下头。
  嗓音尔雅如风似月:
  「既如此,你发个誓吧,就说——
  「倘若有朝一日,你反悔今日所言,山河崩溃、乾坤倒悬、国祸民亡、流血千里。」

-4-
  我有些傻眼:「咱俩这蚂蚁大点的平头百姓,怎么还扯上家国天下了?」
  「誓,你若不发,亲,我也不成。」
  他唇瓣在我耳边,吐气如兰:「便叫人惦记我、觊觎我,哪日你不在了,说不准有人凌虐我、侮辱我……」
  雪白一朵凌霄花被折辱的画面,我想都不敢想。
  「发发发!」不就是发誓吗,张口就来的事。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本该属于我们两人的誓言,竟被他誊抄成册。
  我麻木地坐在板凳上,一手按朱砂,一手按指印。
  啪啪啪,按按按。
  一式三份。
  他一份,村长一份,还有一份不知被他藏哪去了。
  卖身契都没这么正式。
  他抽出袖中一块白绢,轻柔擦拭我染红的拇指。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俯身吻在指尖上。
  「此后余生,请多包涵……」
  喃喃带笑,柔媚低语。
  蓦地,我脊背一麻,再看他昳丽的容颜。
  心跳更厉害了。
  嗯,我果然很爱他。

-5-
  同君卿与成亲当夜,我喝了不少酒。
  酒意上头,心痒难耐。
  他任我将他逼退到床畔,跌坐在床上。
  我欺身而上,扯落他的腰封,揉乱他的衣襟。
  在他满是兰麝幽香的颈间长叹一声。
  「裴景承,你好香……」
  天旋地转!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被他反压在下。
  下巴被不轻不重地捏住,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想起来了?」
  我迷迷糊糊,听不清他说什么,就着他的手劲,抬起头往兰麝芬芳的地方寻去。
  ……好软。
  我舔了舔他的唇瓣,醉醺醺笑:「卿卿,你怎么这么好看,这么香呢?」
  「霓珞,你怎么这么干净,这么烈呢?」他在我耳边低笑。
  那晚的记忆模糊而破碎。
  只记得欲念如海,艳色无边。

-6-
  我和君卿与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恩爱夫妻。
  我一身蛮力,能打猎砍柴。
  他文质彬彬,当教书先生。
  旁人见了我,总要夸一句,君家娘子好福气,相公是个天仙似美人儿。
  仙是真仙,妖起来——也是真妖……
  「别咬……」
  我抬起脖颈,边推他,边喘气:「我明日要进城卖布,你这样……我如何见人?」
  君卿与恍若未闻,专心致志啃肉吮皮。
  自洞房那夜后,我便发觉,他人前清冷尔雅,床笫如狼似虎。
  且爱好十分独特。
  专爱咬人脖子。
  唇齿并未离开肌肤,甚至叼着一点薄薄的皮肉,清冷狭长的眸却泛着说不清的凶光。
  贪婪,又享受。
  事后,我躺在床上,按着脖子根,嘶嘶抽气儿。
  「疼?」他侧身看我,单手撑着侧颜,一手慢慢勾着我散落的发丝。
  我叹了口气,同样侧身看向他。
  「卿卿,你若是馋了,明日我便把将只足月的母鸡宰了,那么长的鸡脖子,你随便嗦,随便啃,咬出火星子我都不管,何必往我这儿招呼?」
  修长的手指慢慢挪到了那斑斑红痕上,揉了又搓,君卿与嗓音轻柔低哑:
  「咬你,并非馋,啊……也可能是馋,但最重要的,这里是人最脆弱的命门所在。
  「倘若不是我,换了旁人,你敢让他碰一碰,咬一咬吗?」ťüₗ
  「那自然不敢的!」
  我大大方方任他指肚在我颈间拂来抹去,毫不设防道:「可你我是夫妻,生时睡在一张床,死后埋在一个穴,便是魂入地府,那也是要手牵手过奈何桥的……你可知,夫妻间最要紧的是什么?」
  「情爱?」他问。
  我摇摇头,抓住他的手,握在掌中,笑着说:
  「是信任,是依托,更是性命相许的牵绊,有了这些,方才衍生出磐石蒲柳一般,无可转移的情爱。
  「可若单单只有情爱,没有信任,那便是心动一瞬,须臾之间便会烟消云散。」
  我往他怀里挤了挤,单手搂着他一把细腰,眯着眼浅浅笑:「卿卿,我失忆后初见你时,只觉得怦然心动,想来那应是情爱使然。与你成亲这么久,除却情爱,便全是信任了。」
  我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出,倒是没换来他同样枕边私语。
  相反,他低笑了一声。
  「……真难得,有生之年,能在你口中听见信任这两个字。」
  这话令我颇为不解。
  还未来得及细问,他便翻身压下,手指照旧游离在我颈上,眼波却在一丝丝地勾人。
  「你的信任,来得晚了些,不过,晚了也好过没了。这么脆弱的要害,便是……便是勇冠三军的杀神,也挡不住一击毙命,可我若想要你的命,绝不会对这里下手。
  「我会换个方式,让你销魂而死……」
  ……
  妖孽专吸人气,喜好采阴补阳,夜夜折腾到天亮,我怕是真活不久了。

-7-
  君卿与有两副面孔。
  无论前一夜如何放浪形骸、邪魅妖艳,穿好衣裳立变清冷高洁、谪仙一枚。
  我坐在床上。
  「伸手。」他说。
  迟钝地伸出胳膊,手腕一道明显指痕。
  温湿软布擦拭干净我每根指缝,君卿与温柔道:「那只。」
  换。
  两只手擦干净,他让我闭眼。
  脸上也被擦了几下。
  衣架子似的让他给我穿好了衣裳,坐在木凳上,盯着粗糙铜面镜里的自己。
  一整个魂游天外。
  「没睡醒?」君卿与拿着梳子,打理我一头长发。
  问得好。
  我木着脸回答:「我是根本没睡。」
  确切地说,也睡了,但闭眼的瞬间,梦都没来及做,天就亮了。
  「只是一夜不眠,以你的体力,算不得什么。」他笑得如沐春风。
  话说得倒是不错。
  我体力好、力气大,这一点早有印证,别说只是床上打架一晚上,便是金戈铁马上阵杀敌我也——
  我忽地皱了下眉。
  脑海深处一闪而过了什么东西。
  「扯疼你了?」他问。
  「没,」我一根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蹙眉道:
  「就是……刚刚好像想起了什么……」
  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像是真看见了战场,真听见了号声。
  「诶!」
  我捂着脑袋,龇牙咧嘴:「这次扯疼了。」
  「抱歉,」他动作轻柔下来,声音更是水一般无害,「是想起什么了?同我说说。」
  「也没什么,晃了一下神。」
  我歪着头,自言自语:「说不定是要恢复记忆了,说起来,我们失忆这么久,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没有。」他淡声回答。
  「没有也没事。」
  我对着镜子里的他笑眯眯:「从前过往,便当作前世,虽没过奈何桥,没饮孟婆汤,但我们已算两世情缘了,将来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想起来了,岂不是三生三世,刻骨铭心!」
  我这话令君卿与莞尔浅笑,他长指轻挽,将我头发束成一把。
  利落又飒爽。
  我晃了晃脑袋,长长的马尾扫过腰肢。
  君卿与在镜中看着我,眉眼之间,尽是温柔。
  吃过了他煮的粥,我抱着绢布,来来回回往驴车上运。
  进城的官道通畅后,每三天便有村里的驴车进城。
  挨家挨户有要卖的,抑或者又要买的,都能搭上这趟车。
  运完了绢布,我朝门里喊:「卿卿,我进城去了!」
  「等等。」
  他缓步走出,把一个小布袋子递给我:「里面有酥饼火腿,饿了拿出来吃,竹筒里封了今晨晾凉的滚水,还有干净的帕子……」
  我喜滋滋收好。
  「早些回来,」他含笑看我,「我在家等你。」
  「好嘞!」我露出小白牙朝他笑。
  坐上驴车,我往后看,不停挥手。
  直到瞧不见人影,才扭身坐好。
  「我这辈子没见过如你们这般的夫妻,腻乎得跟要粘一块似的。」
  同车的赵家婶子掩唇笑道:「上次我还瞧见你下山时带了一大把野花,是送君相公吧?」
  我挠挠头,嘿嘿笑。
  赶车的李哥啧了一声:「爷们儿在家织布烧饭,娘们儿在外打猎买卖……抛头露脸的活计,全让你们干完了。」
  此话一出,我与赵家娘子的面色都不好看。
  与我不同,赵家娘子的相公是早年受伤,瘸了一条腿,如今在家做木工,出不得远门。
  我不紧不慢,笑吟吟道:
  「能抛头露脸也是本事一件,当家作主这事儿,我们女子能干,男子便是想干也干不来。」
  赵家娘子不遑多让,冷淡道:「当家作主算什么?皇太女若是还在,帝都城里的龙椅都是要女子坐的。」
  她提起皇太女三个字,我脑中霎时间又疼了起来。
  耳鸣隆隆,不停响起「皇太女」三个字。
  「皇太女若真是天命所归,也不会被弹劾赐死,可见女子就是担不起天下的……」
  「你放屁!皇太女那事,弹劾她的佞臣,早晚必遭天谴!况且,没了皇太女,还有皇三女,早晚也是要继位的!」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可知,如今帝都城里最受拥戴的乃是四皇子。」
  「四皇子算什么?皇三女与皇太女一般,皆是嫡出又是长姐,且皇三女有霍大将军辅佐。」
  「那四皇子还有丞相大人站台呢,丞相大人出身门阀世家,霍大将军如何能比?」
  ……
  「君家娘子,你说说,你看好谁?
  「君家娘子!君家娘子?」
  我蓦地回过神,茫然道:「什么?」
  「你说能继位的是皇三女还是四皇子?」赵家娘子瞪着眼睛问。
  我轻轻「啊」了一声,思绪还未回归,喃喃道:「该继位的,是皇太女殿下……」
  「噗!」李哥笑喷了。
  「……」赵家娘子无言以对。

-8-
  城中的布行与我很是熟稔。
  「你家那位织布是个高手,这绢的手感比之其他家来的,好上不止一点呢!」掌柜不吝夸奖。
  我洋洋得意:「那是,我家卿卿做什么都是极好,极出挑的!」
  掌柜的左右看了看,没旁人,低声说:「能与我说说,他是怎么织得这一手好布么?」
  我呵呵两声:「不能。」
  掌柜的叹息。
  布织得好,除了织布机是君卿与画图设计能以水流驱动自行织布外,全靠吐丝的蚕茧养得好。
  至于为何蚕养得好,那便是我的功劳了。
  寻常人取桑叶,只能取底层密叶,我却能一蹦老高,轻松取到树顶嫩叶。
  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本事时,我大惊失色。
  「卿卿,我会飞!」
  抓着君卿与的长袖,我脸都白了:「呼呼的那种,飞起来了!」
  那时的君卿与正学着烧饭,全部心思都在水与米上。
  相较于我的惊慌失措,堪称淡然从容。
  「会飞又怎么?」
  「……飞!是飞啊!人!人会飞!」我眼珠瞪圆,「我,我是人,我会飞!」
  确定水米比例没问题,他盖上锅盖,转头看我。
  我立刻比划着双手,扑腾扑腾——会飞呢!
  他笑了。
  单手握拳,抵在唇上,毫不掩饰地笑了几声。
  这是什么好笑的事吗?这分明是吓人的怪事!
  「你不信是不是?」我立刻说,「走,跟我出去,我飞给你看!」
  「不必了,」他一手拉住我,一手从我头顶取下一小片桑叶,笑着说,「你会飞,我知晓的。」
  「那——」
  「若论轻功,你是绝顶高手。」
  「轻功……」我喃喃着,又皱了皱眉,半晌后,一拍手,「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他问。
  我严肃认真看向他:「我不是你的粗使丫头。」
  没有粗使丫头会飞的。
  「我其实,是你家的护卫暗哨!」
  这简直是一定的。
  「……」他眨了一下眼,然后叹了口气,最后笑颜如花。
  接受事实吧。
  我与他根本不是小公爷和粗使丫头的私奔殉情,是小公爷与护院武娘的生死与共。
  「这是绢钱,这是多出来的二十文。」掌柜的将一串铜钱递过来。
  「为何多给二十文?」我不解。
  「自然是绢好,以后你家的绢,只给我不要给了旁人,另外……」
  掌柜笑着说:「眼看要入冬了,你先前卖了不少皮毛,想来打猎颇有一套,听说山上有银狐,倘若猎到了,能否送来给我?价格好说。」
  银狐啊……
  我眼前一亮:「若真猎到了,店里能裁制披风吗?」
  「自然是能的。」
  得到了满意答复后,我将余出的钱还了回去:「绢布无需多付,至于狐裘,可能也要劳烦了。」
  君卿与体弱。
  每逢雨天,闷咳不止,三两天头低烧。
  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说他早年生活在极阴寒之处,骨子里畏寒怕湿,经络脉象也比旁人孱弱不少。
  妥妥是朵温室娇花。
  我原还在担心入了冬该怎么养他,若有狐裘傍身,说不准能好受许多。

-9-
  离开布行,我沿街慢逛,想着给卿卿买些什么回去。
  正在一个摊子前挑香包,耳边忽然响起了异动。
  整齐划一,有序奔跑,步伐沉重,身披盔甲。
  我望向街尾,人群窜动,不见异常。
  不一会儿,人群忽然叫嚷着散开,一队行军小跑过来。
  为首的人不停喊道:
  「贵人入城,闲杂人等,退避两侧!」
  一路喊着,一路将人隔开。
  我对一蓝一银两个香包取舍不定,便让到一旁,低头翻看花色绣工。
  就在此时,一辆描金车驾缓缓驶来。
  「快跪下!」
  摊主拉着我,一起跪在摊后。
  车驾庞大,四面飞纱,隐约能瞧见里头端坐着个女子。
  等车驾行至我身边时,恰好一阵风吹过,纱帷掀起一角。
  翠绿一道,映入眼帘。
  我目力极好,仅这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块玉佩。
  色泽、形状,同君卿与那块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甚至于,惊鸿一瞥间,我清楚看见了玉佩上的刻字。
  ——君卿与。
  我抻着脖子目送车驾远去了,正疑惑着要站起身,却又瞧见后头另一辆车驾驶来。
  与先前描金不同,这辆车驾,通体朱红。
  红纱之内,懒洋洋靠着一个男子。
  这会儿没风,直到车驾驶离,帘子也没动一下。
  我有心打听这两位贵人是谁,百姓无人知晓,兵士讳莫如深。
  坐上回村的驴车,我问赵家娘子和李哥。
  他们也只回「那阵势,吓死人咯」、「排场比太守还大」。
  满腹心事地进了村。
  我跳下驴车,付了车钱,一路小跑到学堂外。
  学堂的孩童一个个坐得板直,摇头晃脑背三字经。
  坐在台上的君卿与,一袭粗布白衣。
  单手撑着侧颜,羽睫低垂,另一只手闲闲翻动着书本。
  他在外头,虽然话少,却不严厉。
  微笑时如沐春风,可不笑时,清冷霜雪。
  小童们最是惧他。
  我拾起小块石子,准头无误地自窗口掷入。
  正好落在他鞋下三寸处。
  他抬头朝我看过来,我拉起大大的笑脸。
  他也笑了一下。
  合上书页,起身对学童道:「今日课毕,各自回家。」
  得了这句话,那些幼童们才敢卸下桎梏,跟小鸡崽儿似的,一个个跑得飞快。
  我在门口等他。
  小鸡崽儿们瞧见我,还像模像样地作揖行礼。
  「师娘好,师娘安。」
  我摆摆手:「都快回去吧,路上仔细些。」
  等孩子们走净了,君卿与才缓步出门。
  与那些孩子一样,他朝我微微一笑。
  「夫人好,夫人安。」
  这人可不是孩子,他容色逼人,在我耳边笑着轻唤。
  我一下子僵住了。
  脊背酥酸,脸上发烫。
  与先前那说不清的激动不同,如今,是纯纯悸动——不那么强烈,却十分熨帖。
  「我给你带了东西回来。」
  我连忙举起手里一长串,报菜名儿似的说:「有七宝斋的粽子、大兴的果脯、天外居的烧鹅、青竹轩的桂花酿……」
  「这么多?我怕吃不完呢。」他笑。
  「吃不完就慢慢吃。」
  我不以为意,握住他的ẗŭ̀₎手,往外头走:「日子长着呢,也不是给你一天吃完的。」
  十指相扣,步伐一致。
  回家路上,我几番犹豫,要不要同他说。
  一直到他去烧晚饭时,我按捺不住,开口道:
  「卿卿,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根本不叫君卿与?」

-10-
  刀声一错。
  我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指:「怎么这么不小心?」
  素白修长的手指上,一道血痕。
  「没事,」他摸出一条帕子,不紧不慢擦指尖血,「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抢过帕子,心疼地给他擦血包扎,顺道把今日所见说了一遍。
  「原本我以为『君卿与』是个名字,却原来,是玉佩刻字,那玉佩八成还是量产。」
  我叹着气说完,又忽然蹙眉:「抑或者,不是量产,是某种专属。卿……诶,你说,那马车里的女子与你,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那女子与我毫无干系。」他淡淡说。
  「你都失忆了,怎么知道没关系?」我不下意识问。
  他缓缓抬眼,看向我:「难道,你希望有关系?」
  这话问得……
  假如有关系,那必然是族人、兄妹,抑或者……
ţű̂³
  嘶!
  我猛地回过神来,除了亲人,戴一双玉佩的,也可能是夫妻啊!
  顺着思路往下想——想都不敢想!
  我对上他的眸子,慢慢地、缓缓地咽了口口水。
  这麻烦,怕是要大了……
  「无论如何,我与那女子,与除你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玉佩之事,只是巧合,也只能是巧合。
  「我姓甚名谁,身份如何,本不重要。
  「并且……」
  他侧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在我颈上咬了一口。
  「并且,你我已成夫妻,是不可撼动的事实。」
  颈上这口,力道不轻,我倒吸了口气。
  他舔了舔上头的齿痕,轻柔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黏腻:
  「你我是夫妻,三生三世,几生几世,都是夫妻。」
  许是不安,那天夜里,他凶得异常。
  浑身上下,能触摸到的地方,都被「照顾」了一遍。
  我心大睡沉。
  睡得昏天黑地,等翻身一搂搂空时,才蓦地清醒。
  床畔没人。
  粗麻床帏外,一点昏黄。
  我掀开床帏,只看见一把瀑布似的长发。
  君卿与背对着我,细细咀嚼着什么。
  「卿卿?」
  我披了件衣服下床,才看清楚他在做什么。
  一点微弱的油灯下。
  他拆开了我带回来的所有食物,一块一块,一点一点,塞进了嘴里。
  「你饿了?」我有些诧异,饿了也不至于吃这么多。
  他没应答,捻了一块糕饼,往嘴里塞。
  「卿卿,你怎么了?」我心里紧张着。
  他咽下点心,幽幽开口:「你今日买了这么多东西给我吃,以后,还会买给我吗?」
  「当然会了!」我立刻说,「我以后——不,不是以后,明日,我明日就进城,只要买得起的,全给你带回来!」
  「不骗我?」他望向我。
  「不骗不骗,我几时骗过你。」
  我把那些东西重新收起来,捆好,又拉着他漱口洗手,这才把人重新带回床上。
  盖好被子,搂着他的腰,跟哄孩子似,轻轻拍着:
  「我保证,只要那女子不是你的妻子……便是真找上门来,我也绝不弃你。」
  有些事,不是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便不存在了。
  那女子,那玉佩,我们回避不了。
  今日的排场架势,来者不善,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君卿与清楚,我也清楚。
  然而,倘若那女子真是君卿与的妻子,我与他便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他负心薄情,我无耻浪荡,我们两人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但倘若他们不是夫妻。
  便是千万人阻,我也不会放开他的手。
  大约是我这句话令他有所触动。
  他忽地翻身,撕开我身上寝衣,再度情动袭来。
  我回搂他脖颈,眯着双眸,含糊呜咽。
  正在意乱情迷时,我浑身蓦地一僵。
  有人!
  这次来的人脚步声太轻,又偏在这种时候。
  当我意识到有人靠近时,已经晚了。
  门被一脚踹开。
  几十人瞬时涌入。
  我下意识抓紧被子要掩,却被君卿与一件宽大白衫罩住。
  大晚上的,家门被踹,家中被闯。
  我尚且发出了「谁」的质问。
  君卿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异常淡定。
  手法娴熟地给我系好衣带,扯了扯松散的衣领。
  「拜见相爷!」
  「将军在上!」
  在我震惊失语时,君卿与已拂开床帏,目色冷若霜雪:
  「擅闯本相与霓珞内寝,该当何罪?」
  我:「……」
  一格一格地扭着脖子,看向君卿与冰雕玉琢似的侧脸。

-11-
  本相。
  霓珞。
  本相。
  霓珞。
  这两个称谓像碎裂的两片薄瓷,狠狠插在神识正中。
  疼痛袭来,碎裂的画面席卷而至。
  跪在地上的人纷纷起身,退至两侧。
  金玉环佩的碰撞声响起。
  一红一金两道身影,走了进来。
  「裴景承,你好大的胆子!」
  「霍霓珞,你敢动本王的人!」
  火把照亮满室。
  悬着玉佩的女子与满身华贵的男子容貌尽在眼中。
  一瞬间。
  仅仅是一瞬间。
  记忆的裂痕被缝合,碎裂的景象被修复。
  我喃喃道:「三……殿下……」
  大胤王朝三皇女,岳葶鸢。
  「霓珞,你没事吧?」岳葶鸢满眼关切。
  「堂堂大胤第一杀神,她能有什么事?要说有事,也是景承有事。」红衣男子冷嘲热讽。
  他大胤王朝四皇子,岳池宴。
  「便是二位殿下驾临,也不好私闯内帏吧?」
  清冷淡漠的嗓音响起时,我再也无法冷静自持。

-12-
  裴景承。
  大胤最阴险的奸佞权臣,与我是死对头、活冤家!
  我曾立誓,这辈子要杀尽两类人,一类是外敌内寇,一类是裴景承。
  可眼下——如今——此时此刻——
  他衣衫不整,满身抓痕,而我衣衫凌乱,满身红印……
  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我猛地闭眼。
  重重又颤抖地喘了三声。
  三声后,我蓦然睁开眼。
  手指僵硬但神色凌厉,将衣襟拉好后,下了床。
  赤脚踩在地上,我动作娴熟地一撩衣摆,单膝跪地,朗声道:「臣霍霓珞,拜见三殿下,四——」
  「转过身去!」
  满是寒意的声音压过我的话。
  裴景承也跟着下了床,挡在我面前。
  我心想要不要趁机一掌轰下去,数数Ṫù₋他脊梁骨折成几根?
  屋内众人,齐刷刷转了个身。
  「四殿下。」裴景承平淡地看了岳池宴一眼。
  岳池宴嗤了一声:「本王才不愿意看她这等——」
  「殿下!」裴景承加重语气。
  岳池宴冷哼,扭过头去。
  我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这半跪的姿势,露出了一截小腿半截大腿来。
  裴景承弯下腰,扯了扯我身上的长衫。
  「你做什么?」我下意识扣住他的手腕,目色凶狠。
  裴景承不为所动,任我抓着,另一只手还是理了理长衫下摆。
  遮住我的腿,却不管他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只躬身施礼:「臣裴景承,拜见三殿下,四殿下。」

-13-
  一股脑冲进来多少人,就一股脑退出去多少人,除了岳葶鸢岳池宴这面不和,心更不和的两姐弟。
  屋内老旧的方桌与木凳迎来了终此一生,最尊贵的两个屁股。
  四个人,八只眼,静静互看,场面窒息。
  我一贯直肠子,受不得这气氛,尴尬得直抠脚。
  偏偏我还光着脚,真是脚指甲抠地砖了……
  没脸去看岳葶鸢,更不愿意去看岳池宴,我只能偷瞄裴景承。
  一瞄之下,我立刻皱眉。
  我和裴景承几乎是同时起身。
  我两步走向衣架。
  他两步迈向床边。
  回身时,他手中是一双布鞋,我手里是一件外裳。
  两位皇亲贵胄眼中是一样的疑惑神情。
  我将衣裳粗鲁地丢到裴景承身上,坐下后,没好气道:
  「这病秧子受不得凉,万一死了,我可说不清。」
  相较于我多此一举的辩解,裴景承只沉默将鞋放到我脚边。
  不等我伸脚,他又握住我脚腕。
  我本能瑟缩了一下。
  他体温一贯偏低,露着半个身子这么久,怕是要冻着了。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他已将鞋为我穿妥。
  桌面被重重敲了两下,岳葶鸢直直看向我俩:
  「所以,你们失踪数月,是因彼此失忆,错结夫妻?」
  「臣是真失忆了!」我立刻辩白,又狠狠瞪向裴景承,「但某人却在撒谎!」
  「我几时撒谎?」某人心平气和地问。
  「你还狡辩——我问过你多少次,你恢复记忆了吗?你怎么答的,你答,你没有——」
  「是没有。」
  某人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挪开我几乎按在他鼻尖上的手指,慢条斯理道:
  「我说的没有,是指我没有失忆,而并非你以为的,我没有恢复记忆,自始至终,我从未承认过自己失忆。」
  我:「……」
  回忆像本书,翻篇再翻篇。
  哗啦啦啦。
  从头翻到尾。
  就……就,还真没有!
  我怒气升腾:「你敢你算计我!」
  「算计谈不上,无非就是……」他弯了弯唇角,「套路罢了。」
  你还有脸说!
  要不是顾忌有外人在场,我一巴掌把他扇到屋顶上。
  「裴相,」岳葶鸢皮笑肉不笑,「霓珞是父皇钦封的一品将军,北境十八万军士领帅,你这么做,有些过了吧?」
  裴景承淡笑:「臣觉得,倒也还好,歪打正着,天赐良缘。」
  「良缘不良缘,不是你说了算的。」岳池宴难得与他唱反调,沉着说,「霍将军失忆便罢了,你——且当你一时迷了心窍,此事,决不能作数。」
  这大约是有史以来,岳葶鸢与岳池宴第一次站在了同一立场上。
  道理也不难懂。
  大胤建国三百余年,裴氏一族先后有八位家主入朝为相,其余子侄也都身居高位。
  而我出身行伍世家,西北霍氏,世代镇守北境,手握军权。
  以前我支持三皇女,裴景承支持四皇子,两方势力微妙平衡。
  如今我与他成了夫妻,两股势力早晚合聚。
  反过来看,我们成亲的事一旦被陛下知晓,那事情便会不可控制。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局面,是维持原状。
  对四个人都好,都安全。
  道理我都懂,但裴景承不懂。
  「臣与霓珞,三媒六聘样样俱全,洞房夫妻也已坐实,如何不能作数?」
  裴景承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我脸上:「你可敢承认,与我的夫妻名分?」

-14-
  被六只眼睛一同注视,我只觉得像被六座泰山一同压顶。
  错综复杂的朝局、各为其主的矛盾、相斗数载的宿怨。
  以及,更远的,那封让我记恨、愤怒至今的弹劾奏本……
  「臣与裴景承——」
  宽袖中,我攥紧拳头,筋骨错响:「臣与他因失忆错认,有所牵扯,现如今神志清醒……」
  我闭了闭眼,而后,缓缓睁开,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一字一句:「你我二人,毫不干系。」
  周遭静谧一片,呼吸声悄然无存。
  我说出这话时,本以为裴景承会恼怒,会翻脸,可他并没有。
  他望着我,静静望了一会儿。
  仿佛要从我脸上确定些什么,寻找些什么,但最终一无所获。
  他笑了一声。
  这一声后,便是止不住地笑。
  素来岳峙渊渟、清冷孤高的裴景承,笑得像个醉酒狂徒。
  边笑,边喃:「果然……我早该明白……」
  「景承。」岳池宴皱眉开口。
  他不理会岳池宴,笑着问我:「可你我拜过天地,换过聘书,入了洞房,做了夫妻,你说不作数了,那她呢?我的妻子呢?她人呢?」
  我受不得这三个质问,霍地起身,大步走到门口,冷声道:
  「你就当她,死了吧。」

-15-
  那一夜,是入秋前夜最后一夜,也是那年最后一个夏夜。
  离开村子,返回帝都城的路上,我没有任何反常。
  倒是与我同车的岳葶鸢,犹豫再三后,问道:「你对裴景承那么说,是发自真心吗?」
  「自然是的。」我板着脸说,「殿下知道臣的,臣求忠求诚,不愿撒谎。」
  「但本宫看你对裴景承……」
  岳葶鸢挠了挠头:「哎呀,霓珞,我瞧着你对他,好像是动了心的样子。」
  她弃了自称,我也没了恭顺,抠着她腰带下的明黄流苏节,闷声说:
  「我不会忘记大姐姐因何而死,三姐姐,我与他绝无可能。」
  当年皇太女因弹劾获罪,最终让陛下下定决心的,是裴氏家主的一封奏本。
  那是诛杀皇太女的一把刀。
  裴景承,便是靠这封弹劾奏本,换来了今日的地位。
  我与他有旧仇,长恨,宿怨。
  今生今世,永不眷侣。

-16-
  大抵是我伤了他的颜面。
  回帝都城后,他做的头一件事,便是让户部压下了我调请的三十万两军需。
  次日上朝。
  我刚进宫门,瞧见了他那顶象征相位的大轿。
  我下了马,他出了轿。
  大胤武将尚玄,文官尚白。
  我一身黑衣朝服,遍绣异兽深纹,他一袭白衣曳地,暗绣烟蔚云纹。
  「……」
  我站在原地,僵直没动弹。
  他倒是缓步走来,在不远不近处停住,微微颔首,淡淡说道:
  「霍大将军,晨安。」
  「晨……」我下意识要接。
  他却越过我,径自走远了。
  望向他的背影,我明显察觉那被银带束起的腰线,瘦窄了许多。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回到早先时候。
  那时即便是面对面,我也从不客气,他更暗含锋芒。
  没想到做了一场夫妻,倒是把以前的针锋相对做没了。
  朝会上,文官一侧,武官一侧。
  就无故被扣了三十万两这事,我据理力争,户部尚书一再推诿。
  老皇帝近年来身体不佳,只听我们吵了一刻钟,便没了耐心。
  「关于霍卿所请,扩充军备之事,裴卿,你有什么想说的?」
  都是我在和户部尚书怼,裴景承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一言不发。
  但我知道,户部尚书看的也是他的脸色。
  我本以为裴景承会同以前那般,与我争执几回合,却没想到,他沉吟着说:「北境安定关乎大胤安定,霍将军奏请扩充并无不可。」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岳池宴倏地看向他。
  「只是。」
  果不其然,还有下文。
  裴景承淡淡道:「自今年初,江南一带常受水寇侵扰,户部拨了十五万两到江南募军,拿不出霍将军要求的三十万两。臣以为,可以先拨付十五万两给北境,待秋收后,再斟酌拨付其余军饷。」
  裴景承先给一半,再画饼给另一半的做法,显然很受用。
  老皇帝和颜悦色,问我答不答应。
  我与岳葶鸢交换了个眼神后,果断谢恩。
  退朝时,我看见裴景承上了轿,不假思索,弃马跟踪。
  他去了四皇子的府邸。
  我悄无声息趴在书房上,掀了一块瓦当。
  屋子里头,四皇子来来回回踱步,几次之后,停在裴景承面前。
  「今日早朝,你为何答应拨付军资?难道你看不出,那是霍霓珞要为岳葶鸢扩充军备,积攒实力吗?」
  裴景承端着茶杯,茶盖慢慢拂开叶片:「臣自然是看得出的。」
  「看得出你还——你难道是因为霍霓珞……你为了她,要叛本王?」
  不等裴景承说话,岳池宴咬牙道:「叛主之臣,再无信任,你便是重新投靠了岳葶鸢,她也不会重用你!你别忘了,当年皇太女是因主张削弱门阀世家而死,她是皇太女的亲妹妹,恨透了你们……况且,你与本王还是表兄弟!」
  岳池宴的母妃出身江南裴氏,岳池宴与裴景承沾亲带故。
  裴景承抿了口茶,淡声说:「殿下不必质疑,臣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殿下。」
  岳池宴怀疑地看着他。
  裴景承不紧不慢,将自己的谋划说了一遍。
  简而言之,那三十万两,一半送到江南——他的地界上。
  他要给岳池宴弄些兵权,却师出无名,正好江南闹匪患,借这个借口,堂而皇之养兵。
  而给北境的十五万两,则是他收到消息,近些年,北境之外敌国漠北蠢蠢欲动,安定多年的北境恐有战事。
  「殿下,北境若真起了战事,您觉得,受益的会是谁呢?」他问。
  「领军之人。」岳池宴答。
  「殿下聪明,战事一起,辎重粮饷会源源不断送至北境,陛下也会格外倚重霍霓珞,那对我们而言,绝不是好事。
  「如今给她十五万两,让她安顿北境,而我们在江南养兵……殿下,这一局交换不亏的。」
  我眼看着岳池宴被裴景承说服,点头认同。
  心中不由得疯狂叫喊——
  裴景承在说谎!

-17-
  裴景承在说谎。
  北境之外的漠北,早被我打服了,甚至连王庭都迁移后撤至千里之外。
  我要钱,只是为了给岳葶鸢攒底子。
  但他却说,他得到了消息,北境不稳。
  这是在骗岳池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除非……
  真如岳池宴说的,他是为了……
  我回府后被告知,岳葶鸢等我许久。
  「殿下。」我行了个礼。
  「别殿了!」
  岳葶鸢拉住我,眼神贼兮兮:「裴景承是不是被你美色迷惑、色迷心窍、色令智昏、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木着脸看她:「你当年在学宫逃课时,被大姐姐打轻了。」
  乱用成语,胡说八道。
  提起皇太女,岳葶鸢收了几分嬉闹,耸着肩膀:
  「那群孩子里,大皇姐天天揍我,却整日抱你,有时还抱着你揍我。」
  那是因为小时候岳葶鸢最皮!
  大胤学宫,收名门贵胄之后。
  我、岳葶鸢、裴景承,还有许多年纪相仿的孩童,都是同窗。
  学宫中「策论」这门,由皇太女教授。
  皇太女惊才绝艳,灿若金辉,是众人眼中的朝阳。
  因此,她被弹劾时,昔日那群她照拂长大,如今回归家门的少年们,纷纷上表,为她鸣不平。
  只有两人例外。
  一个是不曾入学宫的岳池宴。
  另一个,便是如我一般受皇太女教导的裴景承。
  他不上表,我只觉得他贪生怕死,忘恩负义。
  可他却在接任家主后,一封奏本,夺了皇太女的命。
  「霓珞。」
  岳葶鸢望向我,一股爱闹的神态散去,目色平静。
  「大皇姐的死,裴景承是其中关键,此为一。
  「裴景承是士族门阀之首,他若在,门阀难除,此为二。
  「世人皆知,裴景承是四皇子门下,他能背叛岳池宴,也能背叛我,这人,我信不过,永远信不过,此为三。
  「将来,即便我不杀他,也不会重用他。更不会,把我视若亲人的知己、大胤王朝的上将军,配他为妻。」
  我望向岳葶鸢,良久后,轻声回应。
  「嗯。」
  「我知道了。」

-18-
  月黑风高夜。
  偷鸡摸狗时。
  背靠相府外墙,我觉得自己仿佛中了邪。
  裴景承所作所为皆是他愿意的,又没人逼他,我有什么可心烦意乱的。
  更没必要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话虽如此。
  但来都来了……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翻墙时,忽然听见墙内有人声。
  我立刻猫腰,紧贴墙面。
  「来,把这个梯子架好——对,就架在这里……再往外伸点……好!」
  人走远了,我攀上墙头,瞧见结结实实一张梯子。
  裴景承早知道我会来!
  算无遗策又怎样?偏不用你的梯子。
  纵身飞跃,直奔内宅——我用轻功!
  推窗而入时,本以为会瞧见守株待我的裴景承,没想到直接落入一屋子水雾中。
  纱帷低垂,水声不止。
  这人——在洗澡!
  我下意识转身,结巴了一声:「我,我不知道……」
  「关窗。」
  淡然无波的嗓音自纱帷后响起:「我冷。」
  我哦了一声。
  立刻关上窗。
  关完后,懊恼地拍了手背一下,关什么关,冻死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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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
  我清了一下嗓子,没话找话:「你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
  「你白日里偷听我与四殿下交谈,心中有诸多疑问,以你脾气,最多能忍三个时辰,故而,今夜必至。」
  我倏地转身:「你知道我偷听?」
  裴景承不会武功,纯纯一文人,他不可能知道我在屋顶。
  纱帷后燃着灯,晕黄朦胧。
  裴景承靠在浴桶里,肩线柔美。
  我心中一跳,撇开了头。
  「兰麝之香,我闻到了。」他说。
  大意了。
  裴景承与常人不同,他生来带香,如兰如麝。
  我与他做了那么久的夫妻,必是沾染上了,寻常人未必闻得到,但裴景承却是这体香的来源,一闻便知。
  「所以,」我沉下声,「那些话故意说给我听,你在骗我。」
  「十五万两军饷十日内拨付完毕,一应流程我亲自督促,你可以去户部监工,也可以亲自押运北境。」
  言下之意,这笔银钱给定了。
  那便不是在骗我。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向纱帷后的男人。
  他在帮我,他为什么要帮我?
  裴景承伸出手臂,五指拢着长发,绕过颈侧,沉入水中。
  没了头发遮掩,玉似的脊背一览无余。
  他慢慢侧头,长眸轻瞥向我。
  「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活了吧。」
  这么说着,他低笑一声,呢喃道:「也或许是因为,想让这局势再乱一些……三十万两军饷,能征召多少兵士?三万?五万……岳葶鸢多了多少兵,岳池宴就多了多少……有朝一日,争斗起来,那便是十万人的生死……啊,或许,不止十万,兵戈祸起,便是山河崩溃、乾坤倒悬、国祸民亡、流血千里……」
  「裴景承!」我怒喝了一声,「你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你背弃誓言。」裴景承语气幽冷。
  我蓦地失语。
  裴景承站起身,拿了件寝衣披好。
  纱帷拂开,他一身水汽走了出来。
  轻薄的纱衣打湿后,紧贴在他身上,近乎通透,玉骨冰肌。
  我被裴景承适才的话震住了,只被动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缓步向我走来,走一步,说一句。
  「你这一生只认定我一人。
  「倘若来日反悔负我。
  「山河崩溃、乾坤倒悬、国祸民亡、流血千里……」
  他赤足踩在地砖上,每走一步,脚面便弓起笔直的骨脉经络。
  地砖漆黑,肌肤冷白。
  极致的黑与白之间,偏又响起他咄咄逼人的话语。
  他步步逼近,我步步后退。
  脊背撞在柱子上,退无可退,他单手压在我耳畔,低头看我。
  目色晦暗如渊。
  「誓言,是你亲口说的,我信了,将人给了你,却被你弃了。
  「你辜负我,我报复你。
  「有何不可?」
  我眼瞳狂震,唇瓣颤抖。
  他盯着我看了良久,忽然笑了:「别怕,那誓言……与你无关啊。」
  我一怔。
  他撤后两步,拢好湿透的纱衣,懒声道:
  「我妻子是这世间最信任我的人,她只会待我好,将我视作她心尖挚爱,不会辜负我,更不会抛弃我,只可惜——她死了。」
  他说完,朝我微微一笑:「霍将军夜闯相府,想来不愿意听本相与亡妻的旧事,那些事,本相也不该与霍将军说。」
  「亡妻」:「……」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本相乏了,且夜已深,男女有别,霍将军请回吧。」他淡然转身。
  「可你还没回答我的……」
  「你又不是本相的亡妻,本相没有义务回答你任何问题。」
  裴景承冷声道:「你若再不走,本相要喊人了。」
  我才迟疑了一下下,裴景承竟真的喊人。
  委婉说辞:被迫撤退。
  实际画面:落荒而逃。
  那一晚,裴景承翻脸不认人,我被他家护卫追了八条街。
  好不容易甩开了,回到将军府,筋疲力尽躺在床上。
  死活睡不着!
  跟烙饼似的,左翻右翻,滚来滚去。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裴景承。
  清冷、疏离,是我熟悉的他。
  但今夜,我竟觉得他有些稠艳、邪佞。
  「不会真要祸乱江山吧。」
  我自言自语,又立刻摇头:「不会不会,他那么有野心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段露水夫妻,就不管不顾,折腾到天翻地覆?」
  滔天权势不要了,泼天富贵舍弃了,就要发疯,就要作乱,就要全天下为他的情爱陪葬。
  那得是个什么病态恋爱脑,才能干出这种事?
  排除不可能的,剩下那个,无论多难以置信,都是唯一的真相了。
  裴景承这么做,大约——是为了我。
  那些发疯的说辞,是在控诉,也是在讥讽。
  露水夫妻,露水夫妻,说到底,还是做过夫妻的……
  我吃过他煮的粥,穿过他缝的衣,与他举案齐眉,和他同床共枕。
  诶!
  幽幽地轻叹之后,我喃喃悄声:「要是没失忆就好了……」
  深夜静谧。
  很久很久后。
  「要是皇太女没死就好了。」我轻声说。

-19-
  裴景承没作妖。
  十日后,军资清点完毕,送至北境。
  我原想着一同押运,却被岳葶鸢留在帝都城。
  老皇帝身体越发不好,前几日夜里吐了血。
  虽说挺过去了,但龙体孱弱,此时我离不得岳葶鸢身边。
  朝堂上的氛围紧绷,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然而。
  山雨没来,风也没来。
  疯子先来了。
  「裴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老皇帝浑浊的眼此刻也清醒几分。
  不只皇帝蒙了,殿内没一个还能保持平静——包括我。
  「臣说,臣要辞官,为亡妻守孝。」裴景承朗声开口,目色镇定。
  满朝哗然。
  岳葶鸢、岳葶鸢,四只眼睛一齐看向我。
  我不客气地给他们瞪回去。
  看我干吗?
  不关我的事!
  亡妻,亡妻,不就是亡妻嘛——
  后槽牙磨得嘎吱吱响,我早该想到的,裴景承没作妖,攒着呢,一股脑搞个大的!
  「亡妻……」
  老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朕若没记错,你尚未娶妻,哪里来的亡妻?」
  「三个月前,臣不慎坠崖,被一女子所救,臣钟情于那女子,故而仓促成婚。」
  官服被扯了两下,岳葶鸢凑过来,小声问:「怎么你还救了他?」
  我扯回官服,没理会她。
  「那女子呢?」老皇帝问。
  「死了。」他淡声答。
  「三个月,就死了?」老皇帝迷糊。
  「死了,」他面无表情,「死无全尸,死得干脆。」
  噗——
  我一个眼刀飞向岳葶鸢。
  岳葶鸢死抿双唇,强压着笑意。
  老皇帝有些错愕:「连尸体都没有?」
  「没有。」他眼睛不眨地撒谎。
  皇帝老是老,病是病,可又不傻。
  他喘了几口气后,望向裴景承:「裴卿,欺君是大罪。」
  裴景承早有准备,从袖中拿出两本,一红一蓝。
  「此乃臣与亡妻的婚书,誓词。」
  老皇帝翻看了一页:「山……山姑?」
  「她一个姑娘家,曾被人从山崖下拾到,故名山姑。」裴景承淡淡解答。
  噗嘻——
  我两把眼刀一起飞向岳葶鸢。
  她捂着嘴,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山姑,裴景承,嗯……婚书倒是不假……」老皇帝看了看。
  不对啊。
  我望向案几上的红本,当时我叫山姑不假,裴景承应该是叫君卿与,怎么会是本名。
  视线挪动,我瞥了裴景承一眼。
  他目视前方,压根没理我。
  ……对了。
  我忽然想起来,写婚书时,他亲自提笔,我一门心思只想快些成亲,全然没看他写了什么。
  「这誓言——」老皇帝沉声道,「好个女子,忒是大胆,更是不敬!」
  裴景承掀袍跪地,平稳道:「亡妻爱臣太甚,几欲癫狂,故而发下这样的誓言。」
  「不会吧!」岳葶鸢又把脑袋歪过来,「你为了裴景承还发下重誓?别太爱啊姐妹。」
  我一把将她脑袋推回去。
  脸上滚烫,又羞愤又恼怒。
  什么叫爱他太甚,几欲癫狂。
  哈,是有人为爱疯狂。
  谁疯谁知道!
  「罢了,朕不与死人计较,但你为这样一个女子辞官,也属不该,朕给你三日期限,让你为她守灵出殡——也算是全了她对你的一片情深。」

-20-
  「三殿下。」
  「诶!」
  「想笑就笑,不用憋着。」
  「说什么呢?本宫如此沉得住气的人,什么惊涛骇浪没见过?早已练出了喜怒不惊……」
  我冷着脸看过去:「三姐姐。」
  「噗哈哈哈——」岳葶鸢一整个绷不住。
  狂笑的同时,啪啪啪拍腿。
  我嫌弃地拽着她的手臂丢开,拍自己去!
  岳葶鸢笑得太过,眼泪都快掉出来:
  「我单知道裴景承不是个省油的灯,却没想到,他能闹出这一场……亡妻,守灵……哈哈哈!」
  我翻了个白眼,见她笑得停不下来,干脆掀开车帘要跳。
  「别走啊!」她拉住我,强压着嘴角,「我不笑了,保证,不笑了。」
  重新坐回去,我面色铁青。
  「他御前辞官,必有图谋,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沉着气说,「多些防备总没错,那奸相——说不准要发疯。」
  「有道理。」岳葶鸢点点头。
  顿了一下后,她歪过脑袋来:「所以,你到底为他发了什么重誓啊,亡妻?」
  「滚!」
  忍无可忍,被迫粗鄙。

-21-
  裴景承算是豁出去了。
  经幡、黑绢、白花、纸钱、哀乐……相府内外,尽是悲戚。
  真就跟死了亲媳妇儿似的。
  「将军!」
  我派去的一个副将跑回来,喘着气说:「末将去过相府了,相、相爷真在披麻戴孝呢,正厅还停着口黑漆棺材,他门下官吏,还有,还有四殿下一派的……反正,只要是文官,都去吊唁了!」
  啪——
  一声闷响。
  我生生拧断了手臂粗的军棍。
  「我还活着呢!他——」
  后槽牙近乎咬碎,我怒火冲天:「他不是说,他那亡——亡妻尸骨无存吗?没有尸骨,他摆哪门子的棺材?」
  「据说,那是口空棺,里面装着的是丞相夫人的衣冠遗物……」
  我脑中嗡的一声,眼前蓦地一黑。
  「裴景承——奸相——混账——混蛋——裴景承——混蛋——混账——奸相……」
  气急攻心,来来回回几个词,都骂颠倒了。
  忍不了。
  根本忍不了。
  丢下军棍,我大步往外走。
  脚下虎虎生风,脸上杀气腾腾。
  「将军!将军你去哪?」
  「去丞相府,」我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绷,「让自己,丧夫!」
  「……啊?」副将傻了眼。

-22-
  相府外,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还真是能来的都来了。
  「霍将军,您怎么来了?」有人认出我,很是惊讶。
  「我不能来吗?」我冷着脸反问。
  「那倒不是,只是,霍将军与相爷自来是……呵呵,不太和气的,下官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那人谄笑的同时,又满眼戒备。
  也怪不得他。
  我一袭红衣劲装,满脸肃杀之气,明显来者不善。
  推开挡路的人,直冲相府大门。
  远远就看见布置隆重的灵堂,和那口玄黑描金的大棺材。
  他还真敢!
  「裴景承!」
  我抑制不住,进了灵堂:「你到底想干——」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棺材一侧,跪着一身素白的裴景承。
  大胤自本朝二圣并立,且皇太女主张男女平权后,几次修缮律法,夫妻之间尊卑一致。
  夫若身死,妻为主哀,反之亦然。
  若是寻常人,死了发妻,夫君自当主哀,跪答亲朋祭拜。
  但裴景承是门阀之首,氏族家主,跪也只跪天子,便是储君也受不起他大礼。
  如今竟跪得这般坦然。
  仿佛自己只是个寻常人家的鳏夫……
  「霍将军。」
  一个下人将三炷香递过来,轻声道:「请。」
  我茫然地接过香,低头看了看火点,又瞧了瞧裴景承,最后望向那口棺材。
  自己,给自己,上香?
  我愣愣地没动弹。
  我不上,有人上。
  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素衣男子,接过香后,恭敬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炉中。
  司礼的下人高唱:「一鞠躬。」
  我:「……」
  你还真鞠?
  「二鞠躬。」
  「三鞠躬。」
  「哀主答礼。」
  「不不不……相爷节哀,下官告退。」
  那人哪敢受裴景承的大礼,慌不择路跑出去了。
  临出门前,还不忘沉痛悲呼:「夫人一路走好——」
  走什么走?
  我人还站在这呢!
  「将军,」下人走过来,「香快烧完了……」
  三根香被抽走,插入香炉中。
  司礼开口:「一鞠躬。」
  我一动没动。
  那人是有眼色的,二鞠躬三鞠躬喊我,接着喊:「哀主答礼。」
  裴景承望向我。
  这是自我进灵堂后,他第一次与我对视。
  淡然自若,波澜不惊的一双眼。
  四目相对,他垂下眼睫,双手执礼,一拜到地。
  「……」我动了动嘴唇。
  「您说什么?」下人没听清。
  「出去……」我冷着脸,咬牙重复,「出去——都出去!」
  下人和司礼一溜烟跑了,我手臂一挥,大门瞬时关起。
  隔绝外头日光,灵堂阴森诡异。
  我几步走到裴景承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裴景承幽幽抬眸。
  「霍将军,要干什么?」

-23-
  「起来!」
  我把人往上拉。
  「裴某主哀,应当跪着。」他不为所动。
  「我活蹦乱跳,你哀个屁啊哀,起来——起来!」
  我猛地发力,他如何能顶。
  整个人被我带着站起不说,身体还直直倒向我。
  我下意识往后退,脊背却撞上了什么。
  若不是他及时伸手,按住了后头的墙,只怕整个人要压在我身上了。
  即便没压上,但他身形颀长,完完全全笼罩着我。
  鼻尖近乎相贴,呼吸缠在一处。
  那夜之后,再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
  他瘦了许多,纤肉消减,骨相更峻。
  那股独特的兰麝气息,像一根线,牵引着我的视线往他身上看。
  脖颈、锁骨,还有白衣之下,触手可及的冰玉素体。
  太香了。
  香得蛊人……蛊惑人心。
  鼻尖蓦地被他的鼻尖点了一下。
  唇齿相距不过一线而已。
  「你可知,你背后是什么?」他喃声问。
  香气撩人,我喘了一声:「……什么?」
  他又靠近一分,唇瓣仿佛擦过我的唇,却又好像没有擦过。
  「是裴某亡妻的……棺材。」
  棺……
  棺材。
  我蓦然一惊,手往后一按。
  后漆硬木,冰凉一片。
  我「啊」了一声,想把人从面前推开:「裴景承!」
  在棺材上勾引人,他怎么敢的?
  但这一推,没用全力,自然也没推开人。
  他眸色褪去妖娆,变得清冷:「霍将军来祭奠亡妻,裴某铭感五内,但霍将军又何故动怒?」
  「你还好意思说?」
  我气得不轻:「你弄的这都是什么?我好端端在这里,没死呢!你要哭丧要守寡,再等七十年也行!」
  「我倒是想等,你给我机会吗?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你,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他反唇相讥。
  我火冒三丈:「你不用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我告诉你裴景承,就算哪天我真死了,也绝对!一定!必须拉着你一块去!」
  「同生共死?」他冷笑,「你想,我不愿。」
  「不愿也得愿!」我吼了过去,「不拉着你一起下地府,世间还有谁拴得住你这个疯子!」
  吼完这话,我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将人拉下来。
  狠狠咬在他锁骨上。
  这一口,用尽全力,毫不留情。
  回到帝都城后,我夜夜难眠、辗转反侧……与他的仇、与他的恨。
  是宿敌,也是夫妻。
  是对立,也是爱意。
  积压下的负面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
  而下一瞬,他强硬地掰起我的下巴,重重反咬在我唇上。
  血腥气混着他的,也混着我的。
  错开唇瓣,他吻在我脸颊,又吻上下颔,最后在颈上辗转。
  被啃咬时,我抓紧他脊背衣衫。
  完了。
  闭上眼,神智溃败之际,只有一个念头。
  我算是,彻底完了。
  ……
  束腰的革带被他扯下,我撕开他白衫衣领。
  蛮横、急躁、迫切、粗鲁。
  不管不顾,理智尽失。
  就在此时,大门被一把推开。
  「你们在做什么?」
  岳池宴的声音里满是惊怒。

-24-
  皮革束带被重新绑回腰肢。
  「裴景承。」抓住他为我束带的手,定定看向他。
  「没事,」他声音微哑,但很镇定,「你先回去,我来处理。」
  我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我自己都是满头纷乱。
  他用手指梳顺了我有些凌乱的头发,低声说:「走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开了门。
  「霓珞。」他喊住我。
  我回头看他。
  灵堂森森,他眼眸深处含着些晦涩的光:「你可敢承认,与我的夫妻名分?」
  我:「……」
  又是这个问题。
  他第一次问时,我虽内心纠葛,也给出了决绝回答。
  如今他又问。
  我却答不出来了。
  拒绝不了,也承认不来。
  他低笑了一声。
  慢慢拉回张开的领口,盖住带着血痕的齿印。
  「回去吧。」他说。
  我魂不附体地回了将军府。
  不管旁人和我说了什么,直勾勾走回卧房,关上了门。

-25-
  陛下给裴景承三天期限。
  头一天,文官祭拜。
  第二日,武将也去了不少。
  我都去了,旁人哪知道其中缘由,只以为我表了态,便也效仿起来。
  到了第三日,要出殡下葬了。
  我坐在将军府最高的假山石上,看着送行队伍沿大街往外城走。
  脚步声靠近时,我知道来的人是岳葶鸢,也没动弹。
  岳葶鸢喊了我一声,见我不理她,干脆纵身跃起,与我一同坐在山石顶上。
  「呦?」岳葶鸢笑了,「这是真打算把你给埋了?」
  我没心思与她说笑。
  「听说你第一日便去了相府吊唁,还听说,你在灵堂与他龃龉争执,关起门打算动手,幸好被岳池宴撞上了……要我说啊,灵堂虽说是个刺激场合,但有些事,还是更适合在卧房做。」
  她这么说着,视线已从远处挪回,落在我颈上:「我记得找到你那夜,差不多也是这样,裴景承怎么偏就爱在你这里留印子呢?」
  我下意识想扯衣领。
  「别扯了,」她拂开我的手,「这个距离……你要杀他易如反掌,他要杀你也不困难,霓珞,你就那么信他?」
  「三姐姐……」
  我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就算有,也不是对我,是对大皇姐。不过,大皇姐最是疼你,也不会舍得怪你。」
  岳葶鸢说完,干脆把腿一伸,在石头边缘荡来荡去:
  「幼时在学宫,虽是大皇姐教导我们,可在我们这群人里,你是公认的孩子王。
  「你那时便满腔热血、一身正义了。
  「我记得,你很是护着裴景承,有人欺负他,你追着那人一顿揍,把人逼得躲在茅厕不敢出来。」
  提起往事,岳葶鸢笑出了声:「可偏偏,被你打的,服你,敬你,管你叫老大,整个学宫,都对你俯首帖耳——除了裴景承。」
  岳葶鸢笑声淡了下去:「你救他多次,护他周全,甚至偏心眼地对他好,可直到他离开学宫,也不曾对你露出一个笑来。」
  「其实,」我轻声说,「他笑过的。」
  在他离开帝都城那日,我追上他的马车,想送他最后一程。
  他掀开车帘,看见我时,便笑了。
  那时的裴景承不过十一二岁,相貌尚未长开,却已有了绝佳容色。
  他一笑时,有风拂过,桃花漫天。
  那是倾城之姿。
  「所以,你早对他——」
  「三姐姐,」我打断她,微笑着说,「我心悦他,已久。」
  岳葶鸢默了一下,而后,叹气:「霓珞,你不该吃这种苦的。」
  我没说话。
  她也没再说话。
  我们都明白。
  我与裴景承,注定不能圆满。
  心悦他,又如何?
  皇太女于我,有教养之恩。
  皇太女于天下女子,有引路之义。
  恩义,远大过情爱。
  无法两全,我必然会选择前者,舍弃后者。
  这苦,吃定了。

-26-
  三日丧期一过,我又在宫门口遇见了裴景承。
  与前次不同,我主动走向他,抱拳施礼:「相爷,晨安。」
  裴景承看了我半晌,缓缓施礼:「霍将军,晨安。」
  我们就这么心照不宣地一起上殿。
  老皇帝精神不济,早朝只上了半个时辰便放了。
  我去兵部处理了些事,又去了趟户部。
  快到晌午时,饿得心胸贴后背,打算随机挑选一个衙门口,进去蹭顿大锅饭。
  刚动了这心思,就有人主动提出请吃饭。
  我上了朱红銮车,感觉到车身微晃。
  「车会沿着宫城走一圈,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你我之间的对话,待车停稳后,你与本王今日便从未见过。」
  岳池宴将小几推到我面前:「霍将军饿了吧,父皇赐的点心,你尝尝。」
  说是让我尝,但他每块点心ťṻ⁽都先捏了一点,放进嘴里。
  我不和他客气,抓起一块酥饼,两口吃完。
  「霍将军知道的,本王幼时是在宫中由太傅教导,并未入过学宫,因此,对学宫中发生事也不甚清楚,只听说霍将军自那时起,便很得人心了,想必是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不敢说,主要是拳头够硬。」我解释。
  岳池宴笑了。
  他与岳葶鸢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但容貌不尽相似。
  岳葶鸢与皇太女都像极了生母的昭凰天后,而岳池宴更像他的母亲裴贵妃。
  裴家人都有一双狭长绚丽的凤眸。
  一笑起来,眸中尽是潋滟之色。
  「拳头够硬,便能打动裴景承的心吗?」他轻声问。
  「应该是能的。」
  我咽下糕饼,实话实说:「小时候他因身体孱弱、性格孤僻,总被欺凌,臣若是不能打,怎么救他护他?不救他护他,他又怎会对臣念念不忘?」
  「你倒是诚实。」岳池宴笑容不减。
  「四殿下,臣知道你找臣的目的,臣可以明确告诉殿下,臣与裴相是两情相悦。」
  我又拿了块糕饼,继续说:「可两情相悦也没用,各为其主,各有所图,终究是有缘无分的。」
  「那也未必。」
  岳池宴低声含笑:「只要有人弃暗投明……」
  「殿下是说,裴景承打算和你骨肉分离?」
  岳池宴:「……」
  「哦,不是,那是,兄弟阋墙?」
  岳池宴:「……」
  「也不对,」我想了想,想到了,「反目成仇!」
  这下该对了吧。
  岳池宴叹息:「如果可以的,请霍将军以后少用些成语。」
  「意思到了就行,何必如此苛责?」我笑嘻嘻。
  岳池宴也拿了块糕饼,没急着吃,而是慢慢碾碎:「本王的意思,霍将军应该懂,只要霍将军愿意,你什么都可以有,包括裴景承。」
  「这样啊……」
  我眼前一亮:「那臣希望自村中学堂起,便收揽至少半数男童半数女童。
  「此后乡试、会试、殿试……一应选拔,既如此衡定名额。
  「朝堂之上,一半女官;民间商贾,一半女富。
  「男子可以织布,女子能够习武,男子能守住后宅,女子能建功立业——只要他们愿意!
  「殿下,您能做到吗?」

-27-
  岳池宴听完我的要求,半晌没说话。
  我见他脸色明显阴沉下去,也就耸耸肩,继续往嘴里炫糕点。
  「这些,岳葶鸢能做到吗?」他问。
  「唔,」我咽下满嘴饼渣,自然而然道,「当然可以。」
  「本王不信!」他沉声说。
  「那臣换个说法,自村中学堂——诶,那些省略,简单点。
  「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建功立业,女主勤于后宅;男子在朝为官,女子执掌中馈……
  「这些,殿下您能保证吗?」
  岳池宴毫不犹豫:「本王能。」
  「这就对了啊。」
  我笑弯了一双眼,轻声说:「因为殿下您是男子,您做了皇帝,便是男子当权,您自然要为男子谋利,因为你们是利益共同体,臣不是,臣是女子。
  「臣固然可以因家世武功,成为大胤权臣,但那也仅止于臣。
  「这天下间不如臣的女子,又该如何呢?
  「而与臣相似的裴景承,他亦是大胤权臣。
  「这天下间不如他的男子,却当权当道。
  「试问,公平么?」
  岳池宴阴沉着一双长眸,一言不发。
  我笑了笑,继续说:「臣不是选择了三殿下,臣是选择了为天下女子寻一个能做主的君王罢了。」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我掀开帘子看了看,快回到六部了。
  盘子里的糕饼吃得差不多,我拍了拍手里的残渣,准备下车。
  「霍霓珞。」岳池宴忽然喊我。
  他捏碎了手里大半糕饼,声音阴冷至极:「女子当权,便能等来你要的那一日吗?」
  「应该能吧。」
  我挠了挠耳下,决定再浪费点口水。
  「殿下你也说了,臣是幼承学宫,但其实,臣是被皇太女教导长大的。
  「臣出身将门,对排兵布阵颇有兴趣,然而,臣是女子啊。
  「爹爹虽也教臣习武,但从未觉得臣能有所建树,甚至为了让臣沾点文气,将臣扔进学宫。
  「学宫中,臣不服爹爹,整日顽皮打架,直到……遇见了皇太女。」
  我笑着陷入了回忆。
  遇到皇太女时,我不是人——是个浑身长刺儿的小刺猬。
  仗着天生神力,兵权世家,见谁打谁,颇为凶残。
  后来……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被降服的时候,皇太女揉着我脑袋,对我说:
  「小霓珞,你有将才,不堪自废,要好好读书,勤学兵法。
  「你若有成,本宫许你一个封狼居胥、定鼎江山。
  「她做到了。」
  我笑着望向岳池宴:「太女姐姐做到了,她在世时,修改律法,让男子与女子一样高低,即使还未被所有人认同,但至少她做到了她所承诺的。」
  皇太女至死不背弃志向初衷。
  我又怎会为男女私情,背弃天下红颜?
  「车停了。」
  我半跪着,行了一礼:「臣,告退。」
  这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可是怎么办呢?
  再来一次,再来十次,我还是会做出相同抉择。
  只是……
  「糕饼,好苦啊。」

-28-
  那件事之后没过多久,朝野上多了一股新谣言。
  说裴景承即将成婚,迎娶江东秦氏之女,联合氏族门阀,为岳池宴助力。
  我原是不信的,全没当成一回事。
  没想到的是,那日早朝,岳池宴竟提起此事。
  老皇帝气虚更甚,没想太多,只问裴景承,是否想求一个赐婚。
  我静静看向裴景承。
  裴景承立在原地,既没有承认,也不曾拒绝,仿佛自己与这件事毫无关系一样。
  「父皇。」
  岳葶鸢先一步开口:「裴相才办完亡妻丧事,轰轰烈烈一大场,还不到半个月,就要娶新人,怕是说不过去吧?」
  裴景承是江南裴氏家主,他若娶了江东秦氏之女,整个南境势力都要落到岳池宴手中。
  这绝不是岳葶鸢愿意看见的。
  岳池宴早有准备,说辞一套一套。
  两人在大殿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领头人掐在一起,余下的大臣自然要煽风点火。
  老皇帝没了耐心,直截了当给出决断。
  「裴卿的婚事,裴卿自己说了算,旁人不必凑这个热闹,等秦氏之女入城后,若要赐婚,随时找朕。」
  内侍搀扶着老皇帝下了朝。
  裴景承率先离去,从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岳池宴走到我身边,低笑着说:「秦铃已在路上,她到帝都城之日,便是裴秦两族联姻之时,届时广发喜帖,本王会亲自送到将军府,霍大将军务必要赏脸来喝这杯喜酒,闹这场洞房啊。」
  我攥紧拳头,一个字也没回他。
  岳葶鸢走到我身边,问:「裴景承会答应吗?」
  「……不知道。」我轻声答。
  可能会的吧。
  岳葶鸢叹了口气,又问:「能让他不答应吗?」
  我低了低眼睫:「……不知道。」
  可能不能吧。

-29-
  裴景承与我不同。
  我若要对付谁,便是撸着袖子直接上,求一个干净利落。
  他若要对付谁,偏爱往那人心上刺针扎刀。
  那日,我回到将军府,偏将送上了一封信。
  我只看那信封上的字迹,便知道是裴景承。
  屏住一口气,我狂奔回寝室,脊背抵住门缝,克制力道,将信拆开取出。
  信纸雪白,只有七个字:
  「联姻之日,不久矣。」

-30-
  我是个军人。
  不。
  严格意义上说,我是军人的头头!
  我们当兵的,自来是保家卫国,豪情壮志。
  因此,当喝完了将军府所有存酒后,我豪情壮志地去找了岳葶鸢。
  路都走不稳,瞧见人,直接扑。
  「霓珞,你这是喝了多少?」她拥着我,把我按在地榻上。
  「不多,一点,就,一点。」我比划着两根手指,紧紧粘在一起。
  她坐在我身边,叹了一声:「何必呢?」
  我扑哧笑了,眯眯着眼,露出小白牙:「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特别伤心,特别难过,借酒消愁,为情所困?」
  岳葶鸢都震惊了:「难怪大文豪们爱喝酒,这玩意儿,是真能提高文字修为……你成语居然都用对了。」
  我切了一声,伸出根手指,晃啊晃的。
  「你错了,我不是伤心,也不是难过,我是开心啊!」
  声音不自觉地扬高几分,我笑着说:「我开心坏了我跟你说,自从恢复记忆……不,不是恢复记忆,是更早,是……是他朝我笑……再早点……第一面见……」
  「等会儿!」
  岳葶鸢按住我:「不能再早了。」
  我重重一哼:「我心悦裴景承,心悦,你知道的,我和你说过——我!我霍霓珞!心悦——喜欢啊!喜欢他裴景承——」
  「小点声祖宗!」岳葶鸢捂着耳朵,「别用内力,这事还不能全城皆知。」
  「……可是,喜欢,没用的。」
  我笑起来,肩膀颤抖:「因为这世间,比喜欢,比他,甚至我自己还重要的事太多了……我很苦,真的很苦,求而不得,得而复失……什么都是苦的,糕饼、酒……都是苦的……」
  岳葶鸢没说过话,搂着我,让她靠在她肩上。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掉下来了,却也止不住地笑:
  「我明明是那个做出决定的人,可我还很贪婪……人,不是我的,情,我总能偷偷藏一下吧……我不要他,我只藏心悦他的感觉……原来,这样也不行,这样也苦……
  「可是今天,我不苦了,因为他也做出决定了。」
  我笑得停不下来,眼睛里的东西掉得更厉害。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那把刀,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
  我一遍遍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眼前失焦,头重脚轻。
  耳边只隐隐听见有人说话。
  「……殿下……裴……密信……」
  再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一线仅存的视野,天旋地转,彻底黑暗。

-31-
  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
  岳葶鸢坐在床旁,双手环胸,满眼冷漠。
  我一看这架势,心里知道,坏了。
  「我昨天好像喝醉了哈?」
  我坐起身,试图蒙混过关:「不知道怎么就跑你这儿来了,我还有事,就先走——」
  「霍!霓!珞!」
  她掐住我的后衣领,把我拉到门口:「看看你干的好事!」
  门口空荡荡的。
  门呢?
  「四扇八开的门,一掌,就一掌,全成渣了,我喊都来不及喊!」
  岳葶鸢扯着我,继续往外走:「还有,这廊柱,这花墙,这凉亭……」
  我跌跌撞撞一路走过去。
  哪还有什么廊柱花墙凉亭?
  满地的残垣断壁,堪称……尸横遍野。
  「最可气的——」
  岳葶鸢指着虚空一点:「我府里最贵重的东西,也被你毁了!」
  那是一块地,地上有个大深坑,旁边散着树干树枝树叶……又是尸横遍野。
  「不会吧……」我瞪大了眼。
  「别的我都可以原谅你,但这里,这棵树,是我降生时,皇姐亲手移栽。
  「自我三岁起,只要闯祸,就会被皇姐绑在树上。
  「罚站,挨抽,吊起来打。这是我和皇姐姊妹情深的证明!」
  岳葶鸢捡起一根树枝,朝着我就是一顿毒打:「本宫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我捂着脑袋,连躲带藏,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岳葶鸢打了我一个时辰,终于打累了。
  丢下树枝,喘着粗气。
  「树根还在,树干也没断,我一会儿帮你栽回去。」我小声找补。
  「说得去容易,万一死了呢?」她眼刀飞来。
  我二话不说,立刻表示:「它要是死了,我给它陪葬!」
  「算了吧!」
  岳葶鸢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因为一棵树死了,那疯子还不得——」
  她抿了一下唇。
  我眨眨眼:「什么?」
  「没事。」
  她丢下树枝,冷声道:「树,你给我好好种回去,如果死了,我就让皇姐晚上来,亲自和你谈谈心!」
  她说完,扭头要走。
  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淡声道:「七年前,漠北犯境,霍氏一族为守大胤,伤亡惨重,你父亲、兄长,甚至嫂侄,都死了在那场大战里,那时,你还在学宫读书。」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记得,消息传来时,你不顾皇姐劝阻,千里奔袭至北境,戴孝迎敌,非但大获全胜,还追敌三千里,杀了漠北可汗的六个儿子,自那以后,漠北再无异动。」
  我没说话,只等她后续。
  「霓珞,你答应皇姐的事,已经做到了,皇姐若在,只会欣慰。
  「你是国之柱石,于社稷有功,但凡有所求,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的。」

-32-
  岳葶鸢的话,我不是很懂。
  我也忘记醉酒后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但好像有什么事,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但眼下,又出了一件大事。
  天大的事。
  漠北派了使臣,要替王储向大胤求亲。
  求娶大胤三公主,岳葶鸢。
  「算计!一定是算计!」
  我勃然大怒:「漠北苟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忽然要来求亲?」
  一旦岳葶鸢出嫁,还争什么储位?镜花水月,一场全空。
  「我也知道是算计。」岳葶鸢冷淡道,「岳池宴釜底抽薪,这招很高明。」
  这么高明的手段,岳池宴未必想得出,倒是某人的拿手好戏。
  「不行!」我霍地起身,「不能坐以待毙。」
  岳葶鸢问:「你去哪?」
  「找罪魁祸首!」我咬牙低喊。

-33-
  相府门外,今日比寻常更热闹许多。
  尤其停着一辆华丽夺目的车驾,华丽程度,再多一分,哪怕一分,都算逾制。
  我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还在猜车驾的主人是什么来头。
  就听见街边的人八卦不听。
  「早听说南境富裕,尤其江南江东,这江东来的车驾,光是悬在车外穗子上的珍珠都有小孩拳头大了……」
  「再富裕的地儿也不是谁都能有这摆场的,还不是江东秦氏的那位千金,未来的丞相夫人……」
  「那位千金下车时,我可瞧见了,闭花羞月不说,还温婉柔顺,配咱们相爷正正好好,我看这会儿,两人在府里说不定浓情蜜意,嘻嘻……」
  不能忍!
  我重重踩过相府台阶,砖石裂了几条。
  护卫门房,动都不敢动一下,权当没看见我。
  浑身冒火地冲进院子里,刚到走一半,忽然急退三步。
  哐当。
  从天而降一暗器,摔在了脚边两寸处。
  是个瓷瓶,样式颇为眼熟,将军府也有一个。
  五年前,陛下赐予一等公卿的御窑赏瓶。
  伴随暗器响起的,是女子的咆哮声。
  「裴景承!你个狐狸精!你个阴险妖!本小姐就是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你!」
  ……
  正厅之中,狼藉一片。
  瓷器碎片,玉器残骸,字画纸片,铺得满地都是。
  站在杂物中间的,是个年轻女子。
  一袭鹅黄宫裙,很是温柔,眼眉间却堆满戾气。
  她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不客气地叫嚣谩骂。
  而被她指着的人,神情寡淡,优雅喝茶,丝毫没受影响。
  「以前那些事,你别以为我忘了,我告诉你,就算有一天我死了,被埋了,我也要挠着棺材板日日诅咒你!」
  「咳!」我站在门口,出了个声。
  「谁?」那女子倏地扭头,看了过来。
  目光相交,四顾无言。

-34-
  一……二……三……
  我默默在心里数了三个数。
  她动了动唇瓣,喃喃道:「老大。」
  这一声之后,她猛地回过神来。
  「老大!」
  那抹温柔暖色朝我扑来。
  她腰封一侧,挂着个碧色玉佩,奔跑间微微轻晃。
  腰肢被她狠狠抱住,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裴景承。
  他似乎,仿佛冷哼了一声。
  「老大!老大!我想你十年,念你十年!终于见到你了!」
  怀里的软玉温香对我诉尽肝肠。
  我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铃儿,你勒得我腰疼。」
  腰上的手臂稍微松了点力道,秦铃抬头看我,泫然欲泣:「可我想你,我做梦都在想你。」
  「想她是怎么打你的?」
  冷不丁的声音来自裴景承,他端着茶杯,轻吹了一点热气:「为了我,打了你,是该怀念的。」
  「狐狸精你闭嘴!」
  秦铃凶恶地吼过去:「老大就是被你骗了,不知道你多能装!天生阴险坏胚子,活该你死老婆!克妻丧门星!」
  「……」我一口没缓过来,生生闷在喉咙里。
  「我克妻?」裴景承深幽的一双长眸看向我,「我克吗?」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不克谁克?」
  秦铃回呛:「就你这种人,能有女人愿意嫁都属奇迹!那女子八成是个睁眼瞎,被你一张脸迷得七荤八素,但凡有一点聪慧,也不至于配你为妻!你们这对,一个有眼无珠,一个虚有其表,到头来,短命鬼,死鳏夫,绝配!」
  嘶!
  我倒吸了口气。
  「老大!」秦铃搀扶着我,「你怎么了?怎么捂着心口?心口疼?」
  我按着胸腔,强颜欢笑:「就回旋镖……插满箭……」
  「啊?」秦铃没明白。
  裴景承低笑一声:「霍将军大概是……感同身受了吧。」
  秦铃瞪他:「谁要和你感同身受,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好了好了。」我阻止,「你们别吵了。尤其是你,铃儿,你少说两句。」
  句句精准,正中靶心,我是真疼啊。
  「老大,你怎么还是偏心他?我骂几句都行。」
  秦铃扁嘴,不情不愿:「明知道我们八字不合,还想娶我,我才不要嫁给他!」
  「好好好,不嫁不嫁。」
  我敷衍着,看了裴景承一眼,又对秦铃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他说。」
  「那我在外面等你。」秦铃扯着我的袖子,晃了晃,「你快点哦,等你。」
  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35-
  秦铃走后,我终于能沉下脸,质问他。
  「漠北王储求亲这件事,是你出的主意吗?」
  「是。」他坦然地承认了。
  我原本一肚子的火气杀过来。
  被秦铃搅和一顿,火熄了八成,他又这么痛快承认,剩下那两成也蔫蔫地散了。
  各为其主。
  他釜底抽薪,妙计频出,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漠北求亲,已成定局,若无意外,最迟明日早朝,陛下便会有所决断,你猜是同意和亲,还是不同意呢?」
  我没说话。
  这根本不需要猜。
  漠北与大胤敌对百年,除七年前一战外,输多赢少。
  如今漠北求亲,许诺若公主愿意下嫁,漠北将除国号,向大胤称臣。
  从此两国永和,血脉交融。
  这天大的好处,老皇帝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
  「漠北狼子野心,不可能真心臣服。」我咬牙说。
  霍氏世代镇守北境,与漠北打了百多年的仗,最是了解他们。
  说什么削国号、称臣,都是漠北的ŧṻ²阴谋。
  他们得了大胤公主,换来几十年休养生息,只为攒足实力再行开战。
  「没人要什么真心臣服,本相要的,从来都是虚情假意。」裴景承淡淡说道。
  我:「……」这不是话里有话,这不是意有所指,这不是阴阳怪气。
  放下茶杯,裴景承望向我:
  「一件事,看似不利,但仔细盘算一番,说不定是对你有利的。」
  我眉心微蹙:「你什么意思?」
  耍心机,玩脑子,从来都不是我擅长的事。
  「你想知道?」他问,问完,也不等我答,便淡淡道,「这顷刻间能反败为胜的计谋,本相不会说给外人听,只会说给内人听。」
  我气急:「你哪来的内人?」
  「本相的亡妻,便是本相的内人。」
  裴景承瞥我一眼:「她此刻虽不在,可夜深人静时,说不定会在梦中与我相见呢。」
  这人说的什么疯话!
  我正想着要不要撸起袖子暴力逼问,又忽然一怔。
  夜深人静,梦中相见?
  他是不是在暗……明示我什么?
  裴相爷对霍将军从来不客气,说完自己想说的,毫不留情让人送客。

-36-
  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相府,还在想他刚刚的话。
  「老大!」
  车帘掀开,秦铃朝我招手:「上来上来!」
  我心不在焉上了车。
  秦铃搂着我的手臂,很是不满:
  「都多少年了,你还护着那个狐狸精……老大,你看看我嘛,我们都分开七年了。」
  我离开学宫后,学宫中其他人也陆续返家,从此没再见过。
  被秦铃闹着,我看了看她,点头说:「比从前那会儿好看多了。」
  「我一直很好看的,只是比裴景承差了点……哼,他那张脸,根本也不是人能长出来的吧。」
  话里话外,还是不满。
  「老大~」
  秦铃憋屈地靠过来:「怎么办吗?我爹让我嫁给裴景承,说是四皇子一力撮合,我不想嫁他,要不老大你帮我打死他吧,反正他也是个成过亲、克老婆的死鳏夫……」
  「别别别。」
  我连忙喊停:「那两个词,克什么,死什么的,你可别再说了……你不想嫁他,我也不想你嫁他,只要他明确表示不娶你,这门亲事成不了。」
  「你不希望我嫁他?」
  秦铃满眼是光,一把抱住我:「老大你可真好啊!」
  我可真难啊。
  秦铃满意了,哼哼道:「本小姐有一万种方法折腾他,让他娶不了我。」
  我瞧着她俏丽的眉眼,忍不住调笑:「也不知道哪来的深仇大恨,再怎么说,都是学宫几年的玩伴……」
  「学宫之中,只有你把他当玩伴,只有你觉得他又脆弱又可怜,但是老大你不知道,他才是一条盘着不动的毒蛇。」
  秦铃严肃地和我说:「我们不和他亲近,不是因为我们欺凌他,而是因为——怕他。」
  秦铃这么说着,干脆提起了许多当年的事。
  从最初以为他是根柔弱无害的菟丝草,后来发现,他是朵蕊心漆黑的食人花。
  「若说幼时的事不算什么,可老大你知道,他是怎么成为裴家家主的吗?」
  我微微一怔:「他是裴家这一代的嫡子嫡孙,理所应当就该是家主。」
  秦铃冷笑:「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直到我离开学宫,回了江东,才偶然间听我爹爹提起他的『辉煌过往』。」

-37-
  大胤开国之初,君王倚仗士族门阀坐稳江山。
  虽说成就帝业,却也埋下隐患,皇权日渐凋敝,门阀悍然崛起。
  三十年前,彼时的大胤储君,以半壁江山为聘,迎娶镇守西南的昭凰郡主。
  昭凰郡主有南疆血统,族内女尊男卑,嫁入皇室后,成二圣临朝局面。
  她生下两位公主、一位皇子,皇子降生时不幸夭折。
  她册封长女为皇太女,支持皇太女革新律法。
  抬高女子地位,削弱地方豪强,平权天下。
  「门阀不能容忍皇太女与天后,便拧成一股绳,连番弹劾不说,还有要起兵逼谏的意思。」
  秦铃叹了口气:
  「但说到底,是陛下变了心。半壁江山娶天后,用天后打压门阀,转身又娶门阀之女,用门阀打压天后……最后的结局,老大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昭凰天后病逝。
  皇太女赐死。
  「那些逼死天后和皇太女的门阀势力,以裴氏为首,可裴氏的嫡子嫡孙,根本不是裴景承。」

-38-
  夜凉如水。
  秦铃大半个胳膊压着我,睡得正香。
  门阀氏族在帝都城有自己的别院,可秦铃偏要住进将军府,还要像小时候那般,和我挤一张床。
  睡一张床没问题。
  问题是——我得抓紧时间开溜啊!
  我小心翼翼挪开秦铃的手臂,正要起身,又被她重新压回来。
  梦里咂吧了一下嘴,秦铃含含糊糊道:「老大,想你了……玉佩,日日搓摸,包浆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脊背,重新把人推回原处。
  穿好夜行衣,我推开窗户,一跃而出。
  轻飘飘落在相府主寝窗外。
  我原打算推开就进,又忽然想起上一次,没有一丝丝防备,就目睹到了美人出浴图。
  这次应该不会那么巧。
  我推开一点缝隙,正要往里看,就听见裴景承说:「进来。」
  翻身进屋时,我忍不住抱怨:「都多久了,为什么你还能闻到?」
  「回来了。」
  他捧着个茶杯朝我走过来,浅浅温笑:「累不累?喝吗?入秋了,夜里冷,水还是温的,你先喝点。」
  我:「……你又发什么疯?」
  他笑意不减,温柔依旧:「外出那么久,一回来就耍脾气,你乖些,先喝水,我去给你端粥。」
  水杯就这么塞进我手里。
  果然是温温的。
  但——他这是要做什么?
  我猜不透他的把戏,但水已经在手里了,我奔袭半夜也确实渴。
  咕嘟咕嘟两口喝完。
  「粥也还热着,先去洗手,再过来吃。」他站在桌前掀开食盒。
  「裴景承,你……」
  「不是一直叫我卿卿吗?」他慢条斯理端出粥碗,温声说,「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我愕然当场。
  片刻后,才懂了他的意思。
  君卿与在等他的妻子——此刻,是他给我们两个人的梦。
  想通这点后,我静默瞬间。
  心中一直左右拉扯的东西,终于可以暂时放下。
  我捂着脸颊,深吸了口气。
  满满都是兰麝淡香。
  我抬起眼,笑着眯眸:「我都快饿死了,除了粥,还有什么呀?」
  「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回头朝我笑,「快去洗手。」
  我跑到铜盆涮了涮手,随便晃了晃,半干不湿的,就坐在桌后。
  「清蒸鱼,熏兔肉,竹笋炖鸭……全是我爱吃的,」我抬眼看他,「都是你做的?」
  「自然是,」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擦着我的手,含笑道,「旁人做的,你也吃不惯。」
  手指被他握住,熟悉又陌生的酥麻感,再度从肌肤渗入脉络,又直冲心尖。
  「冷?」他问。
  我手指抖了一下,但不是因为冷。
  「卿卿。」我喊他。
  「嗯?」他侧头笑着我。
  我望向他昳丽的眉眼,终于能说出藏在心底的话来。
  「我好想你。」
  他握紧我的手,低声说:「我也是。」
  彼此看着,又彼此笑着。
  我往前凑了一下,亲在他额心上。
  他拢了拢我的头发:「先吃东西,粥要凉了。」
  我拿着筷子,喝粥吃菜,随口说:「再过一个月便要入冬了,我原想着入冬前给你猎只银狐做披风,都与镇上成衣铺子掌柜说好了。」
  「银狐披风啊,」他想了一下,「我好像没有这个。」
  「我也知道你没有,不过……」我嚼着一点笋尖,避重就轻,「别的狐裘也一样能过冬,你多穿些就是了。」
  他「嗯」了一声,揭过这个话题。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桌上的菜、碗里的粥一干二净。
  「放着吧,明日再收,你去洗洗,准备睡了。」他说。
  我轻轻「啊」了一声,是要一起睡?

-39-
  我没理解错,他也没说错,就是要一起睡的。
  我穿着寝衣,躺在被窝里,身边是同样寝衣裹身的……君卿与。
  烛火已经灭了,床帏内漆黑一片。
  我睡不着,他也睡不着,我们都知道。
  「卿卿,」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我能牵着你的手吗?」
  他低声应了,手伸过来,紧紧握住我的。
  十指再度相扣,彼此的体温沁人心脾,我卸下紧绷,干脆翻身。
  悄着声说:「卿卿,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你不就是鬼吗?」他也翻身,鼻尖抵着我的鼻尖,「我的亡妻。」
  我拿脑门撞了他一下,嘟囔道:「梦里哪有死人?梦里都是活人,我明明热乎乎的一个,你就非得把我往棺材里装。」
  「热吗?」
  他松开手,伸进我寝衣下:「我摸摸。」
  他身体寒凉,我惊叫笑闹:「别、好凉、你别——」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倒也不躲。
  他整个人压上来时,我喘息不定,双臂搂着他的脖颈不松手。
  「我冷,你热,要不要运动一下?我取暖,你奉献?」他问。
  「梦里能干这个?」我明知故问。
  「没听过一句诗吗?」他在我耳边吻了一下,笑得轻柔惑人,「春梦了无痕……」
  我抬起下巴,脖颈被他啃舐不止。
  「轻点咬,别弄出印子……」
  鬼深夜时随心所欲。
  我白日里还得见人。
  ……
  人若是饿了一顿,再吃东西也觉得寻常。
  人若是饿了一天,许会是敞开胃吃。
  人若是饿上数月……
  那结果,很可能是不管不顾、拆吞入腹、骨头带肉,半点不留。
  我在力竭沉睡前,迷迷糊糊地问:「你一般做梦都在什么时辰醒?」
  「很晚,」他餍足低哑,「我爱赖床,不爱早起。」
  那就好。
  我直接昏睡过去。
  已经很久很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
  第二天醒来时,不是早上,不是中午,夕阳西下,正当黄昏。
  心里「娘诶」的一声,我翻身就要坐起。
  疼!
  腰……腿……
  裴景承,你个吸人精气的大妖怪!
  捂着酸疼的腰肢,我坐起来就瞧见床尾放着一套衣裳。
  还有枕头旁的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看得我一阵牙酸。
  上次也是这样的信封,这样的字迹,打开后是晴天霹雳。
  这次……应该不会吧。
  犹豫着拿起来,犹豫着拆开,犹豫着看了一眼。
  这次不是七个字,多了一个,八个。
  「欲求公主,王储亲至。」

-40-
  要想求娶三公主,要漠北储君亲自来迎。
  是这个意思吧?
  可又能改变什么?
  王储来了,公主一样要嫁。
  「那便嫁吧。」岳葶鸢一点不急。
  漠北使臣来时,岳葶鸢当众应允,自己可以嫁。
  但身为大胤公主,不能嫁得不明不白,需得漠北储君亲自来求亲,她才愿意和亲塞外。
  使臣倒也干脆,表示只要公主愿意和亲,王储即刻启程赴胤。
  双方有商有量,好说话到不行。
  把我给看傻了。
  「你就那么相信那八个字?」我抓着岳葶鸢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出这个计谋的人,必然知道怎么破计,与其折腾解围,不如好好听劝。尤其是,你牺牲那么大,换来的锦、囊、妙、计!」
  岳葶鸢指了指自己脖子根,「你们还真是……有特殊的情趣啊……」
  我立刻捂住,假装听不懂。
  私事可以假装,其他事,我很是清楚。
  岳葶鸢与裴景承已经谈过了。
  谈了什么,不得而知。
  目前看来,岳池宴并没有倒戈投诚,他们两人更像是……合作。
  岳葶鸢这边稳得住,岳池宴那边就热闹多了。
  他一方面催促裴景承娶秦铃,另一方面又着急漠北储君娶岳葶鸢。
  保媒拉线,很有一套。
  奈何裴景承并不松口,漠北储君也不能日行千里。
  有些事,计划得再周全,也没有变化来得突然。
  就在岳池宴上蹿下跳时。
  一个坏消息进了帝都城。
  漠北王储死了。
  在前来迎亲的路上,死在了大胤境内,一个馆驿之中。
  身中十四刀,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妥妥一个死状凄惨。
  噩耗传来那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晴天霹雳。
  当天夜里,我去了裴景承梦中。

-41-
  汗津津地趴在他肩头,手指在他锁骨上画圈圈。
  「今晚,算对我的奖励?」他顺着我的头发慢慢摸。
  「说这话你不觉得心虚吗?」我喘着气反驳。
  自月初第一日起,我在他梦中睡了十四夜,而今天,正正好是十五月圆!
  要不怎么说,自欺欺人是最有用的呢。
  只要是在梦里,做什么都可以。
  他低笑,搂着我肩,唇在我眉心流连忘返:「珍惜着吧,梦中相会的日子,不多了。」
  我闭上眼,没说话。
  漠北王储死在大胤,求亲不成丢了命。
  两国别说结亲联姻,永生永世都休想太平。
  漠北起兵攻胤,只在朝夕之间。
  「其实我不怕打仗,更不怕打漠北。」
  我懒声说:「七年前,我在外征战时,正是士族门阀与皇后太女斗得最凶的时候,内耗严重,支撑不了我继续追敌,否则,今日的漠北,早已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是天生的帅才,战场的杀神。」他这么说着,又亲了亲我的眼睛。
  「如今漠北犯境,正是天欲灭它……不对,除了天要亡它,还有某人一手推算的功劳。」
  某人笑了一声:「夫人谬赞,我不过后宅煮夫,为妻分忧罢了。」
  我睁开眼,凑过去在他下巴上亲了亲:「我家卿卿可真贤惠。」
  「我的好处何止贤惠,我还持家有度,我还情深无悔。」
  他低头看我:「即便你死了,我也夜夜与你在梦中相会,可若是我死了,你当如何?」
  喂我没死!
  压下这句反驳的话,我故意气他:
  「你若死了,我立刻忘了你,去寻个比你好上百倍的夫君。」
  他倒也不恼,只叹了口气,说:「我才智冠绝世间,你要寻个比我好百倍的男子,怕是不能够了。」
  我想气他,反被他气笑了:「行,我找个与你不分上下的。」
  「也很困难,」他说,「我姿容绝代,无人能及。」
  自己夸自己美可还行?
  我干脆说:「那我找个和你一模一样的总行了吧?」
  「这倒可以,」他认真地说,「宛宛类卿,皆是替身。」
  我没辙了,只能抓着他的手,往被窝一塞:
  「才四更,要醒吗?」
  「不。」
  他翻身压下,手不客气:「接着燕好,接着梦。」

-42-
  与我所料不差。
  七日后,军报传来。
  但这军报,不是一封,是两封。
  北境防线与东北防线,都被漠北大军威慑。
  霍家军常年驻守北境,东北燕云四州,是岳葶鸢的封地。
  「事情不对。」
  我抓住了脑海中闪过的一道灵光:「漠北从未进攻过燕云四州,为什么这次要分两路压境?」
  分散兵力是攻城大忌。
  漠北来势汹汹,绝不会如此冒进失策。
  我想不通其中关键,岳葶鸢也目色凝重。
  直到一声黏稠的笑响起。
  「自然是因为,本王需要他们两路压境了。」
  岳池宴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施施然走了进来。
  一见到岳池宴,再一听他刚刚的话,我忽然觉得有一瞬间,心脏都切实停跳了一片拍。
  有什么东西,抽丝剥茧后,渐渐露出了原本面目。
  「怎么办呢?」
  像是察觉到我与岳葶鸢的惊慌,岳池宴懒懒发笑:「你们两个都不得不上战场了,这场仗,本王要漠北打三年,漠北就不会只打一年,三姐,你觉得自己还回得来吗?」
  电光石火间,我近乎怒吼:「你与漠北达成了什么勾结!」
  岳池宴笑得露出森白的牙来:「拖住你们,拖死你们,等我登基后,将北境六州送给漠北可汗。」
  「岳池宴!」
  再顾不得尊卑有别,我一把薅住他衣领,「你敢?」
  北境防线,是用霍家人的枯骨堆起来的,北境疆土,是用无数将士的血肉铺起来的。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的?
  「裴景承。」岳葶鸢忽然开口。
  她冷眼凝视岳池宴:「是裴景承的算计,对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一场好大好大的连环计。
  「怪只怪你们太相信他了。」
  岳池宴推开我的手,轻蔑冷笑:「裴景承要的,是集世家门阀与皇权朝政于一身,他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你们,给不了他这些。」
  岳池宴见我们不说话,更是肆无忌惮,仿佛下一刻他便能坐稳龙椅,掌控江山了。
  可下一刻等待他的,既不是龙椅也不是江山,是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消息。
  江南水寇哗变,驻守大军溃败。
  原本只是北境、东北岌岌可危,如今就连江南都乱了。
  老皇帝被几封军报压得呕血不止。
  寝宫内,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御医们来来回回,忙成一团。
  明黄纱帷隔绝着天子与臣子。
  「北境,东北,咳咳……霓珞,葶,葶鸢,你们去平叛……
  「江,咳,江南,江南ṭṻ₅之乱……池宴,池宴咳咳,你,你去。」
  跪在地上的岳池宴倏地抬头:「父皇,您龙体有恙,儿臣不能离京啊!」
  「听,听朕的……」老皇帝一口气分三口喘,「江南,你去……」
  「父皇!」
  「四殿下。」
  在场唯一一个没跪着的,是守在纱帷前的裴景承,他冷着声说:「陛下的话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圣旨。」
  「裴景承!」岳池宴阴狠地瞪着他。
  「四殿下还是遵旨办事,去江南平乱吧。」裴景承不把他的恼怒放在眼里。
  老皇帝喘了几口气,又说:「你们在外征战,一应……一应军资,由,裴,裴卿筹备。朕,已交代过他,他……咳,他心……心中有数。」
  有数的不止是裴景承。
  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数了。
  什么螳螂在前,什么黄雀在后,都错了。
  这是一局棋,我们所有人都是棋子,而裴景承是执棋之手。
  离开皇宫时,岳葶鸢忽然问:「现在,你还会把脖子露给他咬吗?」
  我沉默无言,没回答她的问题。

-43-
  出征那日,是深秋中难得的晴朗天,无风也无浪。
  三路大军分别从三个门启程离京。
  我与岳葶鸢、岳池宴并没碰面。
  但我没急着走。
  站在城门上,举目看向长龙一般的队列渐行渐远。
  这一站,便是三个时辰。
  从早站到晚。
  直到最后一队人马整装待发,准备出城,副将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将军,该出发了。」
  「再等等。」我说。
  「您还要等多久?」他问。
  「再等一炷香,他若不来,我便不等了。」我这么说完,吩咐他燃香。
  一根线香烧了起来。
  越烧越短,越烧越细。
  原本无风的好天气,竟也刮起风来,有风助力,香燃得更快了。
  眼看着那点红光烧到了底。
  我低下头,苦笑一声。
  算了。
  不等了。
  他不会来了。
  我转过身,迈向下城墙的台阶。
  就在一步踏出时,台阶最底,白衣无尘的绝世美人,正淡淡看向我。
  「三个时辰又一炷香……」
  他抬脚往上走,边走边说:「我也就值这么多,罢了,自己在你心里什么分量,我早该有数,也早该认命的。」
  等他说完,人已站在了我面前。
  我有太多太多的问题要问他,但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在沉默片刻后,我开口道:「一队兵士一千五百人,排两列纵队,以标准军步一齐迈进,大约需要半刻钟光景走出城门。」
  「算学不错。」他客观点评。
  「所以,」我凝视着她,「我们还有半刻钟时间。」
  「不需要那么久,我只给你和我,一人一句话的机会。」他朝我笑了一下,「你先说。」
  好!
  事到如今,千言万语,也顶不过最后一句。
  我先说。
  我从脚边捧起一个半大不小的木盒子,递到他面前。
  「这是很早以前我便想送你的东西,是送你,不是送君卿与,更不是送裴景承,只是送你这个人的。与江山相比,不够重,它很轻,却是我最想给你,也唯一能给你的东西。」
  把盒子交给他,我说:「该你了,最后一句。」
  他掂了掂盒子,叹了口气:「果然很轻。」
  我:「没了?」
  他瞥我一眼:「说好的一人一句,你超过了。」
  「一句话可以是百十个字,也可以是千万个字,你就给我留四个字?裴景承,你到底有没有心啊?」我气急败坏,当场破防。
  「好,我再补一句。」
  他朝我温柔浅笑,轻声慢语:「但已够重。」
  我:「……」
  要不还是让我死在战场上,真当他亡妻算了!

-44-
  行军七日,我重抵北境。
  第二天便和漠北打了个面对面。
  此后大大小小的仗,打了无数。
  军资粮草,从未短缺。
  岳葶鸢来信也报平安。
  与此同时,江南之战,场场大捷。
  裴景承三碗水端平,不偏不倚,更没有暗下狠手——这完全不像他的作风。
  三大战役打了两月有余,直到入冬,才分出输赢。
  原本我打算暂留北境,整顿军务,但一封来自帝都的密信,彻底打乱节奏。
  「皇帝病重,危!」
  我迅速安排好守军,用最快速度,带大军返城。
  北境与东北相交之地,我与岳葶鸢合兵一处。
  一路上,消息不断。
  我知道,在我们急行回程的同时,岳池宴也在路上。
  如今只看,谁能在皇帝驾崩前,先一步入城。
  先入城者,必得天下。
  我们日夜兼程,赶到帝都城外时,正好与岳池宴的江南守军撞上。
  双方大军在城外对峙,彼此虎视眈眈。
  就在此时。
  轰——
  轰——轰——
  九声丧钟响彻天地。
  大胤皇帝驾崩了。
  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
  素服百官跪在御街两旁,裴景承缓步走出。
  他手中握着明黄一道圣旨。
  无数双眼睛盯着那道圣旨,那上面的名字,将决定这日月乾坤、万里江山的下一个主人。
  裴景承走出城门,高举圣旨。
  所有兵士跪成一片。
  「天子崩,山河悸,臣奉遗命宣读诏书。」
  他将圣旨摊开,朗声诵读。
  所有人屏气凝神,只等裴景承口中说出的那个人,究竟是她,还是他。
  许是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裴景承在读到最后一句前,停顿了一下。
  目光环视,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
  「……故,皇三女岳葶鸢品行温良,仁德贤惠,即为大胤主君。」
  已是寒冬时节,他白衣官袍外,裹着件素雅的狐裘披风。
  果然很轻。
  但已够重。

-45-
  城门前,百官作证,万军在场。
  裴景承当众宣布岳葶鸢继位。
  岳池宴自然不服,但圣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便是不服又能如何。
  论兵力,他的江南大军还不够我一根手指捻着玩。
  事到如今,再是个傻子也该清楚,裴景承到底站在了哪一边。
  岳池宴痛失皇位,咽不下这口气。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他当场告发裴景承。
  「江南大军,是裴景承私募!江南根本没有匪患!他骗了父皇,也骗了三——也骗了陛下!」
  当初裴景承说江南有匪患,拿十五万两去招兵,这根本是欺君。
  欺君之罪,自来不可宽恕。
  女帝继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宣布自己帝位的裴景承押入死牢。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措手不及。
  我想为裴景承求情,可岳葶鸢不为所动。
  无奈之下,我只能跪在御书阁门口。
  岳葶鸢身边的女官一再劝我。
  「霍将军,您这又是何必,陛下也很难为……」
  「陛下为难,我也为难,既然都为难,有什么不能见的。」我意志坚定,不为所动。
  从天亮跪到天黑,又从天黑跪到天明,直到东方昼起。
  御书阁的门,终于开了。
  岳葶鸢已换了帝王装扮,她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很早以前便和你说过,容不下裴景承的三个理由。
  「原本也可以不杀他,但现在,你让朕怎么办?
  「不是不保他,是保不住了。」
  我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听完这话,只张了张嘴。
  声音粗哑得像砂石一般。
  「所以,陛下想如何处置他?」
  岳葶鸢负手而立,淡然说道:「给他留个体面,赐死。」
  这一生,我竟还能听见这个词。
  赐死。
  仿佛所有对我重要的人,下场都是一样的。 
  「药,你可以亲自送去,让你们见最后一面,是朕对他的成全。」
  我卸下了肩膀的力气,脊背岣嵝着悲苦,逸出了极淡的一声惨笑。
  「那臣真该……替他谢陛下了。」

-46-
  死牢之中,阴森至极。
  那是绝望和死亡叠起的阴冷,跗骨之寒,挥之不去。
  在地牢最深处,我见到了裴景承。
  「二十六个时辰又三刻半钟,」隔着栅栏,他对我抱怨,「我等你的时间,比你等我的时间,要多得多。」
  我没说话,解开锁链,推开牢门。
  地上铺着厚厚的枯草,他盘膝坐在草上,白衣如昔。
  我跪坐在他身前,伸手给他把狐裘系好:「你只知道如何照料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披风歪到一边去了,这还怎么保暖避寒,现在是冬天,你有寒症,受不了冷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来了,在你踏入天牢时。」
  他笑着说:「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知道你来了,故意把披风弄歪,我就喜欢看你心疼我,你心疼我的时候,眼中只有我。」
  「铃儿说你最会装乖,骗我偏心你,原来都是真的。」果然是个狐狸精。
  「她嫉妒我罢了,就算她也装乖,你依旧会偏心我,早在很久以前,你眼中便有我了,我知道,因为那时,我心里全是你……我没瞧见白绫,应该是毒药了,拿出来吧。」
  他絮絮地说着,忽然跳转话题。
  我愣一下。
  他依旧在笑,伸出了手:「霓珞,拿出来吧。」
  我死死攥着手,臂膀轻颤。
  见我不动,他干脆自己动手。
  「裴景承!」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笑容不减,缓缓地,慢慢地将手腕挣脱出来。
  掌心翻开,一个精巧的小瓷瓶。
  「我猜这毒,是当年赐死皇太女的毒吧?」他问。
  我一颗心像纸一样,被撕揉得破败不堪。
  「我是逼死皇太女的凶手之一,如今要死于和她一样的毒,也算为她偿命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没有恨。」
  他拔掉瓶塞,笑得轻柔:「你送我一件披风,我还你一个江山,我为你,什么都不要了……霓珞,即使没有我,还有天下红颜,你得为她们活着,为她们引路。你们女子,总是要帮女子对不对?别死,别为我弃了她们……」
  「你知道了……」我眼眶通红,「你知道我的决定了。」
  「我知道,」他又笑了起来,那笑容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美丽,「可是霓珞,不成的,你得活着,情爱虽重,重不过情义。古往今来,千年万载,她们苦了太久,等了太久。活下去,为她们,为你们,活下去。」
  他举起瓷瓶,抵在唇间。
  笑着,说着,一饮而尽。
  瓷瓶掉在枯草堆上,空空如也。
  他躺在我腿上,视线落在窄窄的铁窗间。
  「霓珞,」他轻声唤我,又轻声说,「我有些困了,想先睡了,你还在吗?陪陪我吧,不然我睡不踏实……霓珞,这里太黑了,我好久没看见光了……我闭眼了,应该快睡着了……霓珞,霓珞,是不是下雪了?」
  零碎的雪花从缝隙中飘了进来。
  我小心抚平他身上的披风软毛,一句句回答:「我还在,卿卿,我还在陪你,现在是晚上,没有光……再等几个时辰,就出太阳了……你睡吧,睡吧……」
  银狐绒毛沾染雪粒。
  我捻起一点,放进嘴里。
  「……好苦。」
  【完】
  《将军在上:后记》
  永元初年,前朝重臣裴景承被赐死。
  裴景承于江南私募招兵,牵连裴氏一族,女帝大怒,以此为由,清理在朝裴氏一族。
  继而又扩展至与裴氏沆瀣一气的其他世家。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裴景承之死,门阀世家再无昔日辉煌。
  而这一切,与霍霓珞有什么关系呢?
  世人皆知,霍霓珞与裴景承最是不和,真真切切的死对头。
  因此,在裴景承死后,霍霓珞花天酒地了许久。
  直到那日。
  霍霓珞在青楼中,对一小倌惊为天人,当夜便宿在小倌房中,第二日万两黄金给他赎了身。
  据说,那小倌姿容绝色,竟与被赐死的裴景承有九成九相似。
  「什么九成九啊?」
  茶楼中,秦铃听评书听到一半,号啕大哭:「就是十成十的一样!老大居然喜欢过裴景承,她居然喜欢过裴景承……裴景承都死了,她还要找个替身来疼……女的就不行吗?性别就卡那么死吗?我也可以陪她到老啊呜呜呜呜……」
  原本热热闹闹的场合,顿时鸦雀无声。
  「要不,」有人对说书人干笑,「你别管她,继续讲,然后呢,霍将军就爱上了小倌馆?」
  说书人咳嗽一声,继续说道:「霍将军女中豪杰,人中之凰,可也难过情这一关,不顾身份,毅然决然要嫁小倌为妻!」
  「嚯!」有人喝彩。
  「诸位,虽说咱们大胤嫁娶无二,一夫一妻,但两人身份云泥之别,实在相差太多,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竟被女帝陛下知晓了!」
  「完犊子了。」有人拍桌子,「陛下肯定要棒打鸳鸯。」
  「您算是说对了,女帝陛下与霍大将军是什么情义啊,那是超越君臣的知己之情啊,女帝陛下气得连玉玺都给砸了!」
  说书人拿着扇子哐哐敲掌心,一副事态严重的表情。
  「扯淡,」秦铃抽着鼻子,「明明是趁机把看不完的奏本扔了,玉玺那么贵,陛下才舍不得砸呢……」
  说书人煞有其事:「要不怎么说,霍将军哪哪都好,就是有点恋爱脑呢。陛下都气成这样,她还不退步,最后把陛下逼急了,陛下就说:『朕给你一个选择,你若不嫁那东西,朕封你为大将军王,你若非嫁那东西,明日便给朕滚回漠北戍边去,不得传召,不许回京!』」
  「哼,」秦铃磨牙,「这段倒是神还原了。」
  「那,大将军怎么选的?」有人立刻问。
  说书人叹了一声,摇头苦笑:「还能怎么选?不爱江山,爱美人呗。」
  「呦~~」
  茶楼里此起彼伏一阵阵。
  茶楼外,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马车车帘紧闭,片刻后,一根玉雕似的手指拨开了一点。
  啪。
  手被打了一下,那根手指也倏地收了回来。
  坐在他身边,红衣劲装的女子无奈道:「还没出帝都城呢,安分些,万一被人瞧见了……」
  「瞧见又怎么?」
  天仙似的男人毫不在意,偏又满眼兴味:「是怕奴污了将军的清名?」
  「我求你了,卿卿,你可别再这样了。」
  红衣女子做投降状:「你再这样,我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你没听旁人是怎么说你的么?」天仙似的男人笑得狡黠,「霍大将军恋爱脑,为了一个小倌,连这大胤王朝第一位异姓王都不当了呢。」
  「呵呵。」
  红衣女子木着脸,冷笑两声:「我若是恋爱脑,你便是情爱的祖宗了。」
  天仙似的男人凑到女子面前,咬了她脖颈一口:「我乐意,谁管得着!」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
  车里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明明是说好的一出戏,演出来的效果却差这么多,霓珞,大将军王是明年晋封?」
  「与陛下说好的是明年,这个大将军王啊,必须得受,我若不被封王,此后女子又如何能登顶?我便是先例,我便是新制,我头顶之上,便是天下女子都能闯出的那片天。」
  ……
  【完】
  《将军在上:以命换情》
  岳葶鸢收到裴景承的密信时,霍霓珞正耍完第一轮酒疯,中场歇息。
  将霍霓珞交托女婢,她换了衣裳,悄然赴约。
  裴景承约她见面的地方,在帝都城正中央的钟楼顶上。
  彼时,夜风猎猎。
  岳葶鸢站在裴景承背后,只要一份力,便能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推下去,非死即伤。
  「我劝你最好不要对我下手,至少,现在不要。」裴景承背对着岳葶鸢,却洞察到了她的杀气。
  岳葶鸢冷声道:「给本宫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留着我,还有用,有大用。」他说。
  岳葶鸢冷笑一声:「助长岳池宴势力,给自己添麻烦吗?」
  裴景承笑了起来,他转过身来,笑看岳葶鸢:
  「我本以为你和岳池宴有所不同,却原来,目光也不怎么长远。说起来,皇族之中,也就只有逝去皇太女是个可塑之君了。」
  「你还敢提皇姐?」岳葶鸢压下去的杀意瞬间涌起。
  「还是觉得是我杀了皇太女?三公主,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你的仇人从来都不是我,是陛下,当今的陛下,你的父皇。」
  岳葶鸢倏地哑然。
  裴景承冷淡微笑,一字一句道:「你父皇反悔半壁江山之聘,要除掉皇后,自然不会留下皇太女,即使没有士族门阀,你皇姐也活不了,你与其一门心思找我麻烦,不如和我做个交易,我给你你想要的,你给我我想要的。」
  岳葶鸢太过了解裴景承。
  这人智谋计深,旁人走一步看三步,他走一步看三百步。
  与他做交易,必输无疑。
  「不用急着拒绝,先听听我能给你的东西,再作决定。」
  岳葶鸢仅眼神晃动了一下,裴景承便将她猜得通透无比。
  警觉性瞬间拉满。
  岳葶鸢沉声问道:「好,你说,你能给我什么?」
  裴景承垂下眼眸,淡笑一声,缓缓说道:「我给你大胤江山,门阀氏族,还有我的命。」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岳葶鸢依旧愣在当场。
  「而你,只需要给我一个,与她携手一生的机会,便足够了。」裴景承含笑说完。
  【完】
  《将军在上:我是疯子》
  裴景承被关进死牢时,第一个来看他的是岳池宴。
  彼时岳池宴已换了王服,戴了王冠。
  「哦,」裴景承歪头浅笑,「恭喜殿下,封王了。」
  岳池宴的脸色并不好看,他阴沉地看向裴景承:「封个郡王,迁往封地,被太守被郡守被上上下下无数人监管……这样的日子,本王一天都不想过!」
  「那王爷一定要好好习惯,因为这样的日子,您得过一辈子呢。」裴景承尔雅漫语。
  「裴景承!」
  岳池宴狠狠抓住硬铁栅栏,既是恨意,也是不服:「为什么?你宁愿帮三皇姐一个女子,都不肯帮本王!」
  「王爷说错了,臣不是在帮三殿下,臣帮的,只是霓珞这个人而已。」裴景承轻描淡写。
  「为了她,就只是为了她?」
  这个回答,显然更不能让岳池宴满意。
  但他也知道,自己再如何狂怒,也都是无能为力的。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做这些无聊的事,是为了报复,报复裴景承的背叛。
  思及此,岳池宴拂袖冷哼:「你以为你为了霍霓珞赔上性命,她就会对你念念不忘了?本王告诉你,人死如灯灭,你死了,自有世间千千万万个美人对她投怀送抱,很快她便会忘记你。而你,你付出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裴氏一族,也会被你牵连,荣光不在。」
  岳池宴说完,只等着看裴景承变脸。
  却没想到,裴景承不但没变脸,反而极为认同。
  「王爷说得真对啊,臣这一死,裴家只怕也被波及。
  「不过王爷也说错了一件事,裴家不会荣光不在的。」
  裴景承瓷白的容颜上浮现出了诡异的笑:「裴家只会被连根拔起,连片树叶都不会剩下,因为啊,整个裴家嫡系,除了臣以外,没有别人了。那些旁系依附着臣,臣死了,他们便如无头苍蝇,轻而易举便会被女帝捏死……裴家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存在了。」
  岳池宴大惊失色:
  「怎么可能?百年裴家,怎么会没有嫡系后代?」
  「那自然是因为,被臣杀干净了呀。」裴景承浅笑如花,黑眸森冷。
  岳池宴心中骇然,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他指着裴景承,「你把裴家嫡系杀光了……」
  「原来王爷不知道,」裴景承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裴贵妃并没有和王爷说出实情,没关系,她不说,臣说。」
  裴景承站起身来,白衣曳地,狐裘惑人。
  「臣并非裴家嫡出,而是裴家为了护住嫡出血脉,送入帝都当质子的旁支替身。
  「王爷知道为何所有贵胄之后都要入学宫,唯有您是例外吗?
  「因为学宫,就是一座牢笼,那些门阀嫡子,是笼中之鸟。除了霓珞,她不是,她是自由的,是笼子外的三丈日光, 我们这些脆弱的鸟儿, 受她沐浴抚慰,便敬她、爱她。
  「先帝为杀天后,背地里与门阀联手,臣才得以提前回到江南。
  「离开帝都那日,霓珞来送臣, 她还送了臣一个坠子, 是我们的定情之物……哦,不管那坠子她送过多少人,只与臣的那块是作数的。
  「臣在裴氏被当作弃子, 在学宫被当作靶子,思来想去,臣觉得这世间最有趣的事, 便是晒在阳光下。所以那些将来会成为阻力的人,臣都得一一清理。
  「臣回到裴氏三年, 便杀光了裴氏一门嫡出六子, 又过了两年, 连十三个子侄也一并送走了……
  「臣让他们同族相亲, 泉下相聚, 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臣对他们,是不是很好呢?」
  他一步一步朝岳池宴走来,岳池宴只能一步一步往后撤。
  两人之间明明还隔着硬铁栅栏,岳池宴缺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心直冲天灵盖。
  「本王, 本王……」
  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抖, 岳池宴狠掐指尖肉,勉强稳住声线:「本王原以为, 你与本王是一类人, 都有无比野心, 都要做人上人, 没想到, 你竟然只是一个,一个……」
  「一个疯子。」裴景承替他说了。
  说完之后, 绝色面容渐渐淡化下来, 带笑的声音也缓缓清冷落下。
  「可就是臣这样一个疯子, 算计了先帝,算计了王爷, 就连江山也放在手里玩了玩。啊,忘了告诉您,陛下的诏书上写的原本是您的名字呢。」
  ……
  死牢中, 嗜血愤恨的「裴景承」三个字骤然响起。
  紧接着, 是止不住的笑声:「没意思,你们啊,要江山的要江山, 要志向的要志向……我只要情爱,只要情爱,就够了。」
  【全文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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