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那套小公寓时,穿着矜贵西装的未婚夫,正半跪在地给女人洗脚。
女人苍白柔软。
他温柔又怜惜。
可明明不久前,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
「那个恶魔毁了你的眼。」
「我恨不得扒她的皮,喝她的血。」
「将她碎尸万段!」
-1-
认出夏凝那张脸时,我整个人定住。
记忆中某些尘封的碎片如潮水般涌上来,在四肢百骸疯狂窜动。
餐厅一角,她顶着一头油哒哒的青椒肉丝,狼狈又惶恐地被客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蠢货!上个菜能把汤洒我孩子头上,把你们老板叫出来!赔我孩子惊吓费!」
夏凝的腰快弯成 90 度,哽咽着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求求您别生气了,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求求您网开一面……」
周骁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手上勺子「哐啷」一下掉在碟子里。他咬着牙,嗓音压抑,一字一顿。
「我没看错吧?是她对吧?是那个恶魔对吧!」
他猩红着眼起身要走过去时,我拉住了他,低声开口。
「周骁,我透不过气来,带我出去。」
车上,周骁紧张地把吸入器塞进我口中,好一会,喘息渐渐平复。
他眼尾红得快滴出血。
「是她毁了你一只眼睛,我周骁发誓,要让她千倍万倍偿还!」
这几年,商场诡谲,饿狼环伺,周骁已经很久没展露过如此汹涌浓烈的情绪了。
我轻轻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砰!」
车灯照射处,餐厅侧门冲出来一个身影,身形踉跄走在夜色里。
宁静雪夜,传来女人低低的啜泣声。
马达轰鸣。
周骁忽然发动车子直直向她撞去。
「啊!」
女人被吓得摔倒在雪里,脚被车轮无情碾过,溢出一声惨叫。
车慢慢倒回去,玻璃窗落下。
夏凝隔着乱舞的雪花与我们对视。
脸色瞬间惨白。
-2-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曾经刻意遗忘的片段。
孤儿院里,身为院长独生女的夏凝,穿着精致漂亮的公主裙,一边用小叉子吃着奶油蛋糕,一边指挥着我们互扇耳光。
我们所有人像狗一样趴在她脚下,毕恭毕敬喊她「女王」。
她用卷发棒帮男孩子们烫头发,故意紧贴头皮,男孩头上全都烫出一块块丑陋的伤疤;用最尖最长的钢笔在女孩们的大腿上剌出渗血的图案,美其名曰帮我们「纹身」。
她笑吟吟将钢笔尖对准了我的眼珠……
我大汗淋漓地床上坐起。
惊醒了周骁。
他几乎刹那间感受到了我的惊惶,伸出手臂抱住我,轻声安抚。
「没事了黎穗,别害怕,我们已经长大了,孤儿院已经不复存在,那个恶魔再也伤害不了我们了。」
我和周骁,在无声的夜里紧紧相拥。
就像这些年的每个晚上一样。
这几年,我们从社会最底层干起,在毫无根基的生意场艰难前行,相互支撑,彼此打气,终于慢慢积累身家,一步步走上今日高位。
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今天的事暂时先忘了吧,三个月后就要举办婚礼了,我不想任何事影响到婚Ťŭ³礼。」
我在寂静中开口。
周骁冰凉的手抚过我的左眼,嗓音溢出无法压抑的怒意。
「可她把你害得这么惨!我恨不得剥她的皮,喝她的血!将她碎尸万段!」
我将脸贴紧他胸膛,柔声开口。
「周骁,你知道这个婚礼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不要冲动好吗?」
沉默两秒,他轻叹一声,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好,我答应你。」
-3-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周骁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虽然这几年养成了对外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但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
所以一个月后,助理把厚厚的报告交给我时,我只是沉默,却不意外。
这份报告记录了周骁这一个月来,明里暗里对夏凝施加的种种报复。
他时不时去她所在的餐厅,百般刁难,恶语相向,回回逼得夏凝痛哭道歉;
他买通房东,将她临时从出租屋里赶出来,她不得不在冰天雪地的桥下蜷缩了一晚。
他把夏凝以前的事用大喇叭在她出现的一切地方循环播放,所有人都对她鄙夷嫌恶。
报告里有一张照片。
餐厅昏暗的走廊,窗子斜斜打进来一缕残光,穿着短裙的夏凝跪在周骁面前。
一个泪流满面,一个面若寒霜。
夏凝露出的大腿白得有些突兀,让我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没有去追问周骁做的这些事。
当年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同为被施虐者的他,也需要自己的纾解方式。
只要别影响婚礼就好。
我想。
-4-
再一次看见夏凝,是我和周骁结束新品上市预告的采访后,到公司地下车库准备开车回家时。
她突然冒了出来。
「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用嘶哑的嗓音哀声乞求。
「黎穗,求求你行行好,放我爸一条生路吧!」
「你遭受的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孽,跟我爸没有关系,就算他有错,法律也已经对他惩罚了。他现在年纪大又身患癌症,没多少日子可活,求求你们不要再找人去恐吓他,我愿意做牛做马向你们赎罪!」
我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脑子想起那份报告里的内容。
老天终究是公正的,夏凝销声匿迹这些年,过得十分不幸。
父亲入狱,母亲病死。寄住在姑姑家后又被姑父猥亵。
她在某次反抗时切断了姑父的喉管致其当场毙命。虽然被裁定为正当防卫不用负刑事责任,仍被送去专门学校管制了两年。
或许是杀人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影响,又或是这两年管制教育的功劳。
从专门学校出来后,她变了个人。
这几年,她干过小工,跑过外卖,做过保姆,当过服务员。可因为案底和初中辍学背景,只能勉强求得生存。
三年前,夏父刑满出狱,身患癌症。
她一边用微薄的工资给父亲治病,一边没日没夜加班赚钱。
我们在餐厅遇见她被骂的那次,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高薪服务员工作。
此刻,与餐厅那次相比,短短一个月,她的外貌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憔悴,无助,瘦骨嶙峋。
自然是周骁这个月对她施加报复的结果。
「你居然敢在我们面前出现!」
周骁目眦欲裂地要冲过去。
我拉住了他,轻声说:
「公司楼ƭũ⁴下,注意影响。」
周骁一凝,深呼吸后冷静下来。
他目光森寒地注视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女人,冷冷开口。
「现在,立刻,滚!以后你但凡在我们面前出现一次,我发誓,绝对让你和那个老东西不得好死!」
夏凝身子猛地一颤。
随后脸色发白地退在柱子旁,单薄的身躯看上去可怜又无助,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倒在地。
我们上了车。
「走吧。」
我提醒周骁,他正冷眼睨着她,没动。
车子往前开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飞了过来。
我被紧急刹停的车子猛地晃了一下。
周骁暴怒地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冲下去,一脚踢在夏凝肩头。
「故意找死是吧!好!今天就成全你!」
夏凝被他凶猛的力道踢翻,头重重撞击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就在周骁第二脚要踹过去时,夏凝忽然转过头来,露出怀里一只白色小猫。
「看,我救到它了!」
她对着周骁,露出了一个后怕、庆幸,又战战兢兢的笑。
鲜红的血从她额角蜿蜒流下,一滴滴落在她白色的裙子上。
如血昙绽放,触目惊心。
我从车里看出去——
周骁立在车前的背影。
似乎有些凝住。
-5-
事情的偏移轨迹,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慢慢露出了端倪。
周骁变得很容易走神。
开会时,眼睛定定望着桌角,仿佛与周遭热烈讨论的人群有了结界。
有时他显得很烦躁,看书时忽然猛地捶一下沙发扶手,神情烦懑地去阳台上抽烟。
有几次他接到电话,脚步匆匆往外走,透着焦灼之意,甚至来不及和我说一声。
周骁的这种状态引起股东们不满。
公司主营女性用品,品牌故事是我和周骁从孤儿院携手走到教堂一路相爱相守的历程。为了一炮打响,婚礼与产品发布会安排在了同一天。
大股东找我谈话。
「我们当初看中的是你,但是你坚持辅助周骁上位,这次新品推出对下一步上市至关重要,你确保他能胜任?黎穂,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取而代之?」
我沉默片刻,温和地笑着说:
「他在我在,他走我也走。」
大股东摇头。
「黎穂,你处理任何事都能冷静客观,一针见血。唯独在感情问题上,还没有跳出性别桎梏。」
晚上,我看着正埋头对着手机拧眉的周骁,问:
「你在因为夏凝的事心烦?」
他沉默一霎,冷哼着说:
「那种女人,有什么资格配我心烦?」
「你对她爸爸做的事,还在继续吗?」我又问。
「没有,我答应过你的,放心。不过就算我不出手老天也看不下去,那老头病情恶化,进了几次 ICU 了。」
他脸上忽露出些许燥意,嗓音变得压抑阴沉。
「夏凝没钱救她爸跑去借高利贷,最近可是被缠上了。哼,他们父女俩算是恶有恶报!」
我一天天看着日历,数着婚礼日期。
这天,专柜经理打电话来,问婚礼耳环尺寸合不合适。
我疑惑,「耳环取了吗?」
经理怔愣,「周先生几天前就取走了啊,他是不是忘了?」
我没说话。
周骁向来以送我各种首饰为乐,那副耳环是他亲自设计的,还没给我看过,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忘呢?
我的心,慢慢往下沉。
-6-
我的哮喘不是天生的,是当年眼睛被刺瞎产生的后遗症。
这些年时常被它折磨,好在周骁对这件事很重视,一直以来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陪我去医院做定期检查那天,我们在医院的大厅里,意外撞见了夏凝。
她正死死拉着一名壮汉的衣服,不让他走。旁边围了一些人群窃窃私语。
夏凝似乎又瘦了,整个人看上去轻薄得像一张纸,脸涨得通红,不停哀求:
「这钱不能拿走,我爸等着交费,他马上快死了,等我熬过这阵一定全部还你们!」
壮汉朝她「呸」了一声,大声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非得东躲西藏,要不是我们在这里守着截住你,你又想有钱不还?」
我挽着周骁的胳膊,轻声说。
「我们走吧。时间到了。」
周骁却一动不动。
他直直盯着前方,拳紧紧攥着,唇抿成一条直线。
此时,夏凝忽然去抢壮汉手里的钱,瞬间被对方推倒在地,旋即又死死抱住大腿,被壮汉一脚脚地蹬。
周骁猛地甩开我的手。
力道之大,让我瞬间失去平衡,头往后仰,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
周骁全然不觉,冲过去一拳挥向壮汉,两人在夏凝的哭声中厮打起来。
「这个女人晕过去了!」
有人发出惊呼,
我在逐渐变黑的视线中,看见周骁望过来的惊惶的脸。
……
睁眼时,周骁正惊惶又无助地盯着我。
见我醒来,他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一根筋,骤然放松下来,随后颤抖着握住我的手,自责地开口:
「黎穗,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摔倒了,还把你摔得那么重,我——」
「啪!」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掌,「我真该死!」
我看着他,慢慢开口:
「周骁,你为什么要去帮夏凝?」
周骁露出懊恼又痛苦的表情。
「不不,我不是帮她!只是他爸是因为我做的那些事导致病情恶化,我不想自己真害死人,当时只顾着不能让那人把钱抢走,脑子犯了糊涂!」
「黎穗,我最近确实被仇恨和报复弄昏了头,我现在冷静下来了,他们那种人不值得我浪费一秒时间,你放心,接下来我会全心全意准备婚礼,黎穗,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好不容易要娶你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看着我。
眼睫因为紧张在不自觉颤动。
我默然与他对视,许久,轻叹口气。
「我想吃橘子。」
周骁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意,忙说:
「好,我这就去楼下给你买。」
周骁许久没回来。
我决定下床去外面走走。
走廊角落,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周骁拎着一兜橘子,正冷冷看着面前的女人,夏凝。
「对不起!因为我的事不仅连累了你,还连累了黎穗受伤,我想,能不能让我,亲自去给她道个歉?」
她低着头,眼眶泛红,碎发垂下几缕。
极度瘦削的身材给她增添了几分破碎感,看上去有一种女性独有的柔弱美。
周骁垂眼看着她,直到她抬起头来,才骤然错开眼去。
他冷声开口。
「不用,她不想看见你。」
夏凝慢慢点头,自嘲地说:
「也对,她怎么会想看见我呢?她不来报复我就是大发慈悲了,是我妄想,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周骁抿着唇没说话。
夏凝深呼吸一口,强撑着笑说:
「今天的事,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出手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只是不想你爸早死了,你们的债还没还完!」
周骁冷冷打断了她。
夏țũ̂ₒ凝抬眸与他对视,声音忽含了一丝哽咽:
「那上次那对耳环呢?你看见我被他们堵住要钱,把手里的耳环盒子扔给我,说让我拿去换钱。」
她顿了顿,红着眼幽叹。
「如果我们以前没发生那些事,该多好啊……」
周骁垂眼看着她,不作声了。
我慢慢走过去,一步一步。
夏凝越过周骁看见了我,眼睛慢慢睁大。
我径直走到她面前。
扬手,朝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被我扇得别过头去,白皙的脸上迅速浮现五个手指印。
我淡淡开口:
「夏凝,你说要为我当牛做马赎罪,我打你这一巴掌,没问题吧?」
夏凝捂着脸,咬着牙:「没问题。」
她说完,目光却落在我身后的周骁身上,眼眶通红,似委屈之极。
我转头,看向僵在原地的周骁,柔声问:
「周骁,你觉得呢?我打她对吗?」
周骁愣愣看着我,眼神倏而一颤,沉声说:
「当然,黎穗,你当然可以打她。」
话语一出,夏凝的眼泪刹那间涌出,一颗颗落在地上。
安静的走廊,响起她哀伤又痛苦的抽泣声。
周骁直直立在那里,手掌蜷起又松ţṻ₄开,但并没再说一个字。
他揽住我的肩往回走,嗓音温声:
「我买橘子了,回去给你剥。」
-7-
周骁缺席了股东大会。
望着会议桌正前方空着的椅子,股东们一个个脸色难看之极。
助理凑过来耳语:
「夏凝今天被餐厅开除了,周总临时接到电话出去的,秘书说他很着急地对着电话那头说别哭……」
我静默片刻,起身,走到董事长椅子面前,慢慢落座。
「下面的会议,由我来主持。」
我温声开口。
股东们相互对视,露出笑容。
会议晚上才结束。
回到办公室,助理拿着热茶递过来。
「直接说吧。」我闭上眼。
「周总下午带着夏凝逛了商场,晚上去了米其林餐厅,刚在海边放完烟花,视频发到您手机上了。」
我拿出手机,随意点开一段视频。
漫天烟花的海边,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女人对着大海,大声喊「啊——」
周骁偏头在看她。
笑得,温柔。
助理继续公事化汇报。
「两周前,周总给夏凝租了一套大平层,她拒绝了,选择了另外一套租金只有五分之一的小公寓。这段时间,周总去见客户的时候,总去那里,地址也发在了您手机上……」
我闭眼靠着椅子上,整个人昏昏沉沉。
连助理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我想起了孤儿院时的日子。
想起那时整天陪着我的周骁兄妹俩。
想起他妹妹周雯意外死在冬天的河里时,周骁因为遭受打击一度失语,我陪他度过的那艰难康复的三个月。
他睡觉做噩梦,我紧紧抱住他。
他不吃不喝,我一勺勺地喂。
他崩溃时捶自己,我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拳头……
我和周骁是同路人。
这是我从少女时代就认定的事。
我们从泥泞中一路走到今天,早已藤蔓交缠,绞进彼此血肉深处。
……
我开车,来到了那套破旧公寓。
穿过阴暗的楼梯间,慢慢上到顶楼。
门虚掩着,灯光从缝隙中溢出,堪堪打在我的鞋上。
屋内有喁喁细语声。
我走到门口,望了过去。
一身矜贵西装的周骁,正半跪着,给沙发上的女人洗脚。
那身西装,是我特意为他参加股东会定制的,精心挑选,又改了好几回。
夏凝惨白虚弱地坐在沙发上,紧咬下唇,看着自己的脚在男人掌心中被一点点小心擦拭。
胸膛起伏,目光潮湿。
「我真是笨死了,在海边也能扭到……」她低声自责。
「这是我上次开车轧的伤?」周骁垂着眼问,嗓音冷肃。
「嗯,不过不疼啦,我很幸运的,每次受伤都好得很快。」夏凝笑得爽朗。
周骁不再作声,手轻抚她的脚背,动作温柔、怜惜。
暧昧的气息在寂静的屋内涌动,蔓延。
忽然,他垂头,将掌中玉足送到唇边。
轻轻吻了一下。
那一刹那,我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楼道。
黑洞洞,冷冰冰。
像怪兽张开的巨大的嘴。
「吱呀——」
我抬手,推开了门。
-8-
从那天起,周骁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同样一幕。
暧昧潮湿的房间。
他的唇刚离开夏凝轻颤的脚背。
一转头,看见黎穂站在门口。
她静静站着。
门廊昏黄的灯光从上方打下来,模糊了整张脸。
他看不清她。
那一刹那,某种绝望的恐惧从他内心深处弥漫了上来。
比他八岁时父母车祸去世,十四岁时妹妹掉进河里淹死,二十二岁时被同行打得奄奄一息……
还要绝望。
还要恐惧。
后来无数个夜里。
他一遍一遍梦见,重复着这种恐惧。
那天,黎穂并没有歇斯底里。
甚至,她拿着盆往两人头上慢慢浇时,动作是优雅的,表情是平和的。
「好了。」
扔了空盆,她温声开țṻ₎口。
「我们三个总归是故人。事已至此,我就祝你们痴男怨女,一生一世,永结同心。」
「死也不分开。」
黎穂语调平和,面色沉静,说完拍了拍手,转身离开。
她没有看周骁。
从进屋到离开,一眼都没有。
周骁倏地站起,可又没动。
他想追出去,可又莫名觉得,追出去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极致挣扎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往后倒。
他昏了过去。
……
醒来时已是半夜。
他茫然一瞬,发现怀里紧贴着一个人。
他惶然坐起。
夏凝睁眼醒来,柔声说:
「你终于醒了。」
周骁急切下床,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
「你身上被淋了个湿透,我刚帮你擦洗了一遍,衣服还没干……」
夏凝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涩,咬了咬唇,又接着开口。
「周骁,我现在已经完完全全知道你心意了,这段时间,我其实早就感受你的感情和克制。我,我也一样!事已至此,我想通了,既然你愿意为这段感情豁出去一切,我也能!」
她目光直直与他对视。
眼尾泛红,胸膛起伏,手慢慢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周骁愣愣地看着她。
蓦地一个激灵,赤裸着身体冲了出去。
他脑袋嗡嗡的,毫无头绪地在狭窄的客厅里乱撞,像只没头的苍蝇。
终于,在卫生间找到了晾着的衣服,胡乱穿好,浑浑噩噩往门外走。
「周骁,你怎么了?」
夏凝站在卧室门口,有些疑惑。
「你没听明白吗?我说我愿意,我愿意把自己给你!」
周骁转头,对她笑了一下。
拉开门走了出去。
-9-
冬夜的冷风吹在身上,半湿的衣服像冰块一样贴着肌肤。
周骁此时此刻,才从那种慌乱无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和夏凝,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种程度的呢?
大概是第五次去找她。
她突然跪下,抽泣着求他放过自己。
那天她穿着短裙,随着下跪的动作,大腿白晃晃交叠在眼前。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孤儿院某个夏天,少女时代的夏凝穿着漂亮的公主裙,高高坐在讲桌上,他和一群孩子匍匐跪在她面前。
也是很白很白的腿。
高高翘起,交叠成一种他绝对做不到的弧度。
后来某次,夏凝用卷发棒在他头上烫出伤疤时,他忍着痛低下头,一眨不眨看着她白皙的腿,疼痛与视觉刺激交织,竟让他产生一种诡异的快感。
那天她跪在地上的姿态,让他心中莫名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
他一言不发,仓促离开。
对夏凝的后续报复却愈加猛烈。
一方面是为黎穂和以前的伙伴们报仇,另一方面是痛恨自己莫名奇妙的心理。
他对她施加种种恶劣手段,看着她在痛苦和无助中挣扎。
夏凝这些年的经历很悲惨。
以前高傲霸道为所欲为的小公主,现在成了柔弱可欺,任人处置的底层女人。
但同时,这些年的经历似乎改变了她的心性,她反而变得善良、乐观、积极向上。
慢慢的,他不忍心了。
看着夏凝怯怯地道歉,求饶,各种复杂得难以言说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竟然生出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想拯救她于水火。
他想把世界上的好东西,都给她。
他想碰一下,从少年时就念念不忘的,那双白得惊人的腿。
所以。
昨天晚上,他一时冲动。
做出了那样匪夷所思的举动。
并且,黎穂亲眼目睹。
……
此刻他只觉懊丧、颓败,倒霉至极。
不过还好。
还好。
纵容一时糊涂,他和夏凝并没有真发生什么。
对于黎穂,他还是有信心的。
他和她,从十一岁那年相识,一路走到现在,早已超越了单纯的亲人和爱人的关系。
黎穂用水侮辱他们的举动,他可以接受。
她脾气再好,再爱他,没有哪个女人看到那一幕会无动于衷。
没那么严重。
他对自己说。
不过是一时糊涂,一时冲动Ţúₑ罢了。
他回去和黎穂好好解释清楚,诚恳承认错误,这几天多让着她,再买几个礼物补偿,婚礼时在万众瞩目下让她感受最热切的爱意。
她会慢慢消除芥蒂的。
想到这里,他脚步轻快了些。
回到家,他在门口先平静了一会,想好了为什么会这个时间回来的说辞,随后展露笑容,走了进去。
黎穂不在。
楼上楼下都没有,衣帽间属于她的一侧空空荡荡。
他立刻给她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又编辑了一条情真意切的道歉信息发了过去。
等了很久,她没有回。
偌大的屋子安静之极。
他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沉思。
看来黎穂这次生气,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一些。
但周骁并没有特别慌。
曾经,黎穂离家出走的事也发生过一次。
四年前,她想和资方对赌一个项目,赢则直接借壳上市,输则倾家荡产。
他坚决反对。
认为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积攒了一些家底,不应该轻易冒险。
黎穂则认为商场如战场,关键时刻就该把握机会实现关键跃迁。
他没退让。
毕竟,公司的 CEO 是他,他才是最后的决策者。
那次黎穂意外的执拗,甚至离家出去表明立场。
他们断联了五天。
周骁心里有数。
因为几天后就是他的生日,他不信黎穂会无视。
果然,生日那天,黎穂提着蛋糕回来了,像什么事都发生过,温柔地祝他生日快乐,委委屈屈地过来抱他。
所以,黎穂就是这样一个性子。
虽然商场上看似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但本质上是温良的,柔软的。
离不开他的。
这次他不慌,是因为下周就是婚礼。
婚礼当日还是新品发布会。
宾客邀请、媒体宣传、各个流程细节早已铺垫就绪,黎穂不会在这么重要的大事上使性子。
这段时间他在夏凝身上牵扯了太多精力,公司又正逢上市关键期,全靠黎穂坐镇。
确实辛苦她了。
他决定明天去公司。
一方面好好向黎穂道歉。
另一方面他决定打起精神,带领公司完成这最后的奋力一搏。
现在还是好好睡个觉。
换衣服去卫生间洗澡时,他突然想起夏凝红着脸说帮他全身擦拭的话。
心中漾起一丝别样的情绪。
凝然不动片刻,转身从卫生间出来。
直接上了床。
-10-
转天,他捧着鲜花到公司时,却被两个保安拦住了。
「您不能进去。」
他皱眉,口气冷然。
「我是谁你们不认识?你们知道在说什么吗?」
保安露出为难的表情,但仍挡在他面前,没有让开的意思。
「抱歉,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周骁不想跟他们浪费时间,掏出手机,给自己助理打了个电话。
「我在公司楼下,出来接我!」
助理在电话里吞吞吐吐。
「周,周总,您要不还是先回去吧。下周就是最后的日子了,大家都很忙。」
周骁看了看手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公司 CEO,你让我走?谁的命令!」
助理低声说:
「今天上午召开了临时股东会和董事会,以去年项目决策造成公司重大损失为由,罢免了您 CEO 的职位。」
「什么?」
周骁怔了一秒,旋即厉声斥责。
「不可能!只要黎穂在场,她一人反对就不可能形成决议。」
助理没说话。
周骁疑惑,「黎总今天不在?」
「在。」
「她反对也没用?」
「……新任 CEO 就是黎总。」
周骁愣住。
那一刹那,他心中忽然又涌上昨晚那种夹杂着恐慌的混沌之感。
这让他很不舒服,很抗拒。
甩了甩头,他压制住了这股情绪。
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愤懑。
黎穂这次做得有点过分了!
他不知道她是使了什么手段说服了股东和高管,但家事归家事,工作是工作。
无论如何,不应该拿千辛万苦创建的事业撒气!
沉着脸站立片刻,周骁顺手把花给了路过的一对小情侣,随后大步离去。
助理刚才说大家都在为下周最后的日子忙碌,说明一切还在按部就班地筹备。
总归下周是婚礼了。
他不信她能一直胡闹下去!
接下来一周,他关了机,独自去郊外山庄酒店住了几天。
夏凝的事上,他愿意为自己的过界之举诚恳道歉。
但擅自换 CEO 这件事上,他也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婚礼前一天晚上,他才开了机。
预想中黎穂 99+的信息并没有出现。
倒是夏凝连着发了几条。
问他在哪,说有些担心他的状ƭū⁹况,再就是些表达愿意和他一起面对的话。
他简单回了句:【不用担心。】
随后看着黎穂的名字许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那天晚上开始。
他就没再见过黎穂一面,没听见她声音一次。
这么多年来,他和她几乎日日在一起,从没分开超过这么久。
他心中升起一种空落落的孤独之感。
甚至还夹杂着几分委屈。
「黎穂……」
他听见自己不自觉念出了这个名字。
「明天,明天我们就会回到以前了。」
-11-
婚礼当天。
一大早,他就穿好早已准备好的新郎礼服,对着镜子整理了又整理,直至对自己的形象完全满意。
开车去教堂的路上,他想象着一会见到黎穂该怎么做,怎么说。
第一次冷战这么久,分开这么久。
她大概此刻也在战战兢兢等着他。
说不定,她正穿着婚纱,在教堂门口翘首以待。
……
教堂是空的。
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他愣愣站在那里。
一度怀疑这个世界不真实。
地址不可能错。
这个教堂是他们一起挑选的。
他们来过很多次。
黎穂曾站在门口那棵大树下,歪头笑着问他。
「周骁,我们真的要结婚了吗?以后我们真的是法律上的一家人吗?」
他拿出手机,给黎穂打电话。
依旧无人接听。
他想给她发信息,发现自己手颤抖得厉害,根本打不了字。
「周骁。」
有人叫他。
他猛地一颤,惊喜地转过头去。
却是夏凝。
她神情复杂地站在那里。
周骁皱眉,嗓音有些不悦。
「你怎么来这里?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黎穂对你有意见,你来了她会不高兴的。」
夏凝慢慢走过来,面露疼惜,伸手想来抱他。「周骁,回去吧,今天没有婚礼了。」
周骁侧身避开,怒斥。
「你胡说什么!」
夏凝轻轻叹了一声,低头拿出手机。
「这是黎穂今天的线上发布会直播,她已经公开宣布婚礼取消……」
周骁疑惑地接过。
直播间里。
黎穂正在介绍公司新品。
她一改往日稳重的职业女性装扮,剪了短发,穿着卫衣,笑容明媚,看上去自在又轻松。
弹幕刷个不停。
【真的取消婚礼了吗?不会是炒作吧?这种没上市的公司,要不是靠话题炒作,怎么会第一天开播就涌进来 10 万多的流量。】
【你又在瞎质疑什么!黎总不刚说了,因为男方作出了无法接受的事所以决定取消婚礼。】
【是啊,同为女性我觉得姐姐很飒,说不结就不结,反而以新任 CEO 的身份召开发布会,这不是妥妥大女主吗?】
【事业再成功也是个被抛弃的女人啊,那之前营销孤儿院一路走来的爱算什么?一直宣传产品带来爱人般的守护又算什么?】
黎穂微笑着读出了最后一条弹幕,随后对着镜头平静开口。
「我公司的产品,始终坚持从女性的感受为出发点。从家人的守护,朋友的守护,到爱人的守护。现在,我们终于意识到,女人最大的守护并不来自外部,而应该来自自己。」
「所以这次推出的产品宣言是:爱自己!自己的爱,才是女人最大的守护。」
弹幕静了片刻,忽然急速刷屏。
【说得太好了!自己才是最大的守护。】
【对,我们不应该只在外部寻求爱,更要向内求!】
【我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我完全同意主播的说法。男人只是生活的附属品,脏了就要利落扔掉,不要像我一样纠缠到崩溃。】
【我喜欢这款产品的口号,爱自己!我要下单!】
【接接接,我也下单!】
周骁怔怔地看着屏幕里的黎穂。
忽然觉得不认识她了。
曾经何时,她是孤儿院里最沉默,最老实,最一声不吭的小姑娘。
那时他看她可怜生出保护之心,大大咧咧对她说:「以后你就是我妹妹,和周雯一样!」
在社会挣扎,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她是他最忠诚的的伙伴。
他对着大海怒喊咆哮,转头问她。
「你信不信我周骁以后一定会成为上市公司 CEO?」
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点头。
「我相信,你一定会。」
他们是那么亲密的家人、爱人、同伴。
怎么就。
他突然连见都见不到她了呢?
此时此刻。
这段时间总在某个特殊时刻涌上来,又被他强制压下去的绝望恐惧感,终于铺天盖地蔓延开来。
-12-
周骁直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苍白、干瘪。
像个没一点人气的鬼。
那天过后,他还是没见过黎穂。
她没再回这个家。
明明不久前,她每天在这个房子里生活、说话,上下班,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突然的,她就不再出现。
决绝得好像跟这里从来没有半点关系。
他去公司找过她很多次。
每次都被拦住。
他大叫着自己是股东,有权进公司查看。
黎穂的助理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接下来,我将代表黎总处理与您相关的一切法律事宜。」
他给曾经的股东、高管、客户打电话。
他们要么不接,要么哈哈两句就挂了。
完全不似以往口口声声喊「周总」的殷勤态度。
他痛苦又茫然。
就仿佛身边所有的人,串通起来合谋了什么,独独背着他,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被踢出了局。
他守在一个股东常去的 KTV,请他帮自己。
股东醉醺醺的,无比讽刺的睨着他。
「周骁,你还搞不清状况吗?你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黎穂把你托举上来的!你的能力和黎穂差了几个层级,当年公司拿到第一轮天使投,股东们看中的就是她。五年前,是她把 CEO 的位置让给了你,四年前,你目光短浅错失上市良机。去年,你唯一独自带领的项目遭受重大损失,都是她力挽狂澜,你才能好好坐在那个位子上!」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终于让她放弃了你,我们这些股东可都拍手称快,你还想让我帮你见黎穂?就算她肯,我们也想拦着!」
「不过黎穂果然是黎穂,不仅断舍离得很干脆,还借着这次婚礼事件的流量,把公司新品一炮打响……」
周骁回家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股东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的自己给她的守护和爱,其实是她在背后默默牺牲、奉献、支撑。
原来,黎穂只要不想见他,他就毫无办法。
他觉得痛苦又难过,自厌又羞愧。
在家门口,他看见了夏凝。
她红肿着眼,说这段时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她很无助。
周骁连一丝跟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默默开了门,直直倒在了床上。
夏凝跟了进来。
他浑浑噩噩地感觉到她在脱自己的衣服、用毛巾擦拭、抚摸他的脸……
但身体和意识是分离的。
他仿佛作为一个旁观者,在看着夏凝对周骁做这些事。
那天起,夏凝总来。
有时候给他带一些亲手做的菜,有时候给他打扫打扫屋子。
他朝她怒吼,她笑着说你怎么都可以,把气撒出来就好了。
他动手推她赶她,她捂着伤口柔声说,就当是我还你的。
直到那天,他喝了一碗汤。
浑身燥热,欲望汹涌。
夏凝穿着一条半裸的裙子,轻轻抱住他,一粒一粒解他的扣子。
脑中又晃过少年时梦里那双白皙的腿。
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脑子其实明白夏凝下了药,所以他几乎是发泄和惩罚式地对待她。
夏凝在痛苦低吟中,竟然对他笑。
从此,在床上折磨夏凝,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清晰地觉知。
自己在深渊中沉沦。
直到这天。
黎穂的助理打来电话。
说黎穂愿意见他。
他愣了半晌,一把推开身下的夏凝,赤裸着冲到卫生间。
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又干瘪的脸。
眼中溢出深深的绝望。
-13-
他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去了公司。
公司空荡荡的,几个员工正在搬家。
员工告诉他,公司上市进展顺利,现在买了一栋独立的楼,下个月就正式在那边办公了。
他坐在会议室里。
默默等待着许久不见的人。
黎穂脚步轻盈地走进来时,他有几秒完全无法呼吸。
明明不过三个月,再看见熟悉的脸,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黎穂看见他,表情微怔。
这段时间,他失眠、颓废、纵欲。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自然是震惊他模样变化的。
黎穂很快恢复淡然,利落地坐下来,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周骁,这是股权转让协议,股东们给出了一个很好的价格,足以弥补上市前转让的可能损失,希望你认真考虑——」
「我同意。」
周骁低声说。
他说这话时,心中异常难过。
以前,他无论是情绪还是身体,哪怕有一点点不舒服,黎穂都能马上察觉,无比紧张地询问情况。
而此刻,他即便这个模样,黎穂也没多问一句,张口就是公事。
甚至,他能感觉她并非刻意假装。
她是真的不在意他的变化。
她是真的在跟他商榷股权的事。
「你同意就好,可以减少双方协商的很多时间。」
黎穂露出满意之色。
沉默几秒,他艰涩开口:
「黎穂,对不起。」
黎穂低头在一页页签字,无可无不可「嗯」了声。
见她如此平和,周骁心中骤然生出几分期翼。
他双手狠狠搓了把脸,急切地说:
「黎穂,看在我们这些年的份上,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黎穂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未待她开口,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呢?」
两人转头望去。
夏凝满脸落寞地站在门边。
周骁倏地站起ŧú₈,先紧张地看了眼黎穂,继而朝夏凝低吼:
「你来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夏凝看了他两秒,低低笑了声,非但没走,反而不疾不徐踱了进来。
「我承认,以前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那时大家都未成年,是非善恶本来就不那么明晰。对于过去,我也已经诚心诚意向你们道过歉了。但是……」
她忽然停下,目光直直看向黎穂,脸上漾着某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黎穂,你的眼睛,真的是我刺瞎的么?」
黎穂把笔放下,身子靠向椅背,静静与她对视。
「夏凝!你在胡说什么!啊!我让你出去你听不见吗?」
周骁大喊起来,喊得又凶又急。
好不容易终于能和黎穂面对面,夏凝竟然又在这说这些话,他差点控制不住想拽着夏凝拖出去。
夏凝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盯着黎穂继续开口。
「当年孤儿院三十周年庆,来了很多领导和记者,一向老实不说话的你,那天却异常大胆,竟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被你气得动了手,用笔对着你的眼睛吓唬。那天日子重要,我爸早就嘱咐过我绝对不能惹事,所以我当时只是想吓唬你,可你像疯了一样挣扎,那只笔我根本没动,是你,是你自己将眼睛撞了上去!你捂着流血的眼睛发疯似的往外冲,冲到那群领导和记者面前,所以才引发后来对孤儿院的调查,我爸也因此入狱。所以黎穂,一切都是你,都是你故意的对不对?」
周骁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终于控制不住冲过去,朝着夏凝狠狠甩了一巴掌。
「你当年做的恶我都亲眼目睹,你想几句话就给自己洗白?你和你爸都是活该!是罪有应得!竟然还想污蔑黎穂!原来你根本没变,根本没变!你还是那个恶毒残忍的蛇蝎女人,这段时间我都被你骗了!我真是个大傻子!大蠢蛋!」
夏凝捂着自己的脸,怔怔看着周骁,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哽咽着朝着他大喊起来。
「我没有冤枉她!是她阴险,是她恶毒!周骁,你才被她骗了!」
周骁目眦欲裂,又一巴掌扇了过去。
夏凝被力道带得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你爸入狱,是他一直暴力手段对待孩子,那几年陆续有孩子承受不住自杀!他是个恶魔,你也是个恶魔!你们父女俩就是活该,是报应!谁沾了你们都倒霉,都倒了八辈子霉!」周骁恶狠狠瞪着地上的女人。
「沾了我倒霉?」
夏凝忽然沉静下来,看着周骁幽幽开口。
「那你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在床上要我,吻我,算什么?就连你接到这个女人电话的时候,你不都还在我里面没出去?」
周骁只觉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他惊恐地看向黎穂。
黎穂却一脸淡漠地坐在那里。
既不屑于对夏凝的指控辩驳,也不震惊于她透露出的和周骁的关系。
两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黎穂声音沉稳地下达指令。
「女的赶出去,男的先留下,我还有话说。」
夏凝在挣扎中,被人拖了出去。
会议室陷入安静。
周骁站在那里,僵直得仿佛一尊石像。
「你为什么没反应?」
他突然开口。
黎穂从资料里面抬起头来。
「嗯?」
「夏凝说和我……你为什么没反应?」
「我早就知道了啊。」
周骁愣住。
黎穂淡声开口。
「从我去夏凝家那天开始,她就开始给我发你的照片,唔,主要是你们在床上的画面,特别是她住进那幢房子后,就变成了每天发……来,你再看看这份文件,是我们对于共同拥有的一些资产分割。哦,那套房子自然是留给你了,所以我在其他方面的比例多要了些,你看看有没有意见。」
周骁怔怔地看着她。
「黎穂,你不爱我了?」
黎穂蹙了蹙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周骁,那天晚上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解决完了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能不能,请你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处理的工作上。」
她这话说得公事公办,毫无情感温度。
仿佛是普通的工作场合,一个领导在在批评下属工作不认真而已。
周骁的心一片冰凉。
「资产分割文件你可以先带回去看看,另外,我这里还有第三份文件,我想你作为亲属,还是有必要知情的。」
黎穂递过来一份文件。
上面写着几个黑体字:《周雯落水情况调查报告》
周骁慢慢睁大眼睛,脑中一片轰鸣,只有黎穂平和沉缓的声音在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朵。
「夏凝出现后,我安排了人调查她这些年的经历。她杀死意图猥亵她的姑父后,曾对怒骂她的姑姑说过一句话,谁敢碰她她就让谁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我突然想起当年,周雯死的前一天,她因为你被夏凝烫伤,心疼得说要她付出代价。我当时劝她小心,她说没关系,只是让她掉到河里再救起来吃点苦头,不然以后她还要欺负最爱的哥哥。第二天的事你也知道了,周雯死在了河里。」
「发布会结束后,我终于腾出时间,开始联系曾经孤儿院的伙伴。我找到了一个人。她说,她亲眼目睹了夏凝和周雯那天的推搡,周雯掉进河里,夏凝眼睁睁看着她沉没……」
周骁走时,像个白日幽魂。
-14-
公司新品一炮打响后,我又投入了紧张的上市筹备工作。
公司搬到了新的办公大楼,CEO 办公室比以前更宽敞,明亮。股东们对我的所有决策完全支持,员工薪水普涨 30%,公司上下一心,对未来发展充满期待。
这天,我刚开完一个部门的庆功会。
助理告诉我,周骁入狱了。
我喝着员工送的伯牙绝弦,淡声问。
「多久?」
「6 个月,夏凝主动出具了谅解书。」
那天,周骁回去后,重新展开了对夏凝的报复。
只是,第一次的报复夹杂着说不清的爱与恨。
这一次,就是纯纯的恨了。
他把夏凝关在那间屋子里,谁也不知道他对她做了什么。直到那天,夏凝满脸是血地爬到电梯求救。
我以为这是他们的最后结局了,没想到半年后,助理又汇报了新动向。
「周骁出狱了, 不过因为在里面打架双腿瘫痪。」
我正对着电脑打字, 手未停。
「他名下有几千万,瘫痪了也不算什么。」
助理顿了一下。
「夏凝去接的他, 大着肚子。」
我从电脑上抬起头来,有些震惊。
「你是说, 周骁虐待夏凝时, 她还怀孕了?」
助理表情复杂,「看来她那次求救,就是为了保下这个孩子。」
我皱着眉头沉默片刻。
「以后他们的事不要向我汇报。」
一年后, 公司成功完成上市流程,我作为公司董事长,在台下等着上去敲钟。
助理欲言又止。
「什么事?」
助理一咬牙。
「周骁和夏凝被人发现,双双死在那套房子里。」
我骤然转头。
「死了?一起?」
助理讲述了他们这一年的事。
周骁出狱后, 夏凝大着肚子住进了他家。一个月后,周骁在某次情绪爆发时,将夏凝推倒。
夏凝难产, 生下一个死胎。
从此像变了个人。
据邻居们后来说,屋子里时常传来男人的叫声, 有人去问, 夏凝开门笑着说, 周骁在复健, 太痛苦了所有偶尔发泄一下, 以后会尽量注意。
从那以后,他真的没再叫。
有几次,夏凝难得推着周骁出来晒太阳,发现周骁瘦得不成人形,瘫在轮椅上对着人「啊啊啊」的叫。
两人是死后一周才被人发现的。
死时的情景很诡异。
夏凝手里拿着电热棒, 上面有焦黑的皮肤组织和因为撞击产生的凹陷。
周骁的头皮布满可怖的疤痕, 而他枯如树枝的手, 紧紧箍在夏凝的脖子上。
「就说两人的姿势紧紧靠在一起, 死也没分开。」
助理唏嘘地说。
此时,主持人在台上大声宣布:
「有请黎穂董事长一行,上台敲钟!」
我在澎湃激昂的伴奏乐中,一步步走上台。
「当——」
钟声悠扬绵长。
我热泪盈眶。
……
三年后, 「黎穂儿童福利院」已开至全国各地 56 家。
福利院引用了全新 360 度评分制, 不仅院长和老师可以给孩子们打分, 孩子们同样也可以给院长和老师打分。
我作为监事,每个月抽出固定时间, 亲自去各福利院巡查、整改。
很多年前的那个海边。
还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周骁对着海边怒喊后, 意气风发地问我:
「你信不信我周骁以后一定会成为上市公司 CEO?」
「我相信,你一定会。」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 又接着说:
「你呢?黎穂,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看着奔腾不休的大海, 认真地说:
「我想开孤儿院,开很多很多。」
「哈哈哈哈,你真是小孩子气, 不过我答应你,周骁以后一定会陪着黎穂,开很多很多孤儿院。」
「陪一辈子吗?」
「对!陪一辈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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