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心里有笔帐

过年回家,刚进门我爸就将一个账本扔在我面前。
我翻开看,上面写着「林琪九岁咳嗽买药十块」「林琪十四岁过年买一身衣服 70 块」……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到三万。
「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冷哼一声:「不是你说的嘛,一家人也要明算账,现在咱们算算这笔账。」
我懂了,前几天,我女儿生病急用钱,将借给继妹的钱要了回来。
他这是替那个没有血缘的女儿报仇来了。

-1-
「她是你妹妹,就十万块钱你还往回要啊?」他声音很大,一边说一边看向卧室,然后皱眉冲我使眼色。
卧室门「啪」的一声关上,我爸放松下来,抱歉地笑笑,小声说:「爸爸也是没办法,你阿姨她心脏不好不能动气的,不是真跟你要钱。」
这个戏码我们父女俩演了二十几年。
他说他不容易,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又说,我是他亲女儿,不论他怎么骂我打我,心里都不会和我生分,但是妹妹不一样,她是我后妈带来的,打不得骂不得,要宠着哄着,这样才能家和万事兴。
我体谅他,每次即便再委屈,我都积极配合他。
但是这次,我不想再演了。
我拿过账本,认真翻看着,「林琪初一住院,共花费七百块」「林琪买钢笔五块」「林琪修鞋一块五」……
上面连名带姓一笔一笔都记得很清楚。
「爸。」
「哎,」他放下茶杯看着我,「咋了?」
他老了很多,总感觉和我记忆中的模样不一样了。
记忆里,他很高,那时候我还很小,妈妈也还在,我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大的人,只要有他在,我和妈妈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很爱笑,被骗了笑笑,被欺负了笑笑,被我妈骂也是偷偷冲我挤眉弄眼地笑,现在总是愁眉苦脸,总是叹气。
他的眼睛也不像以前了,以前他看着我的时候,很温柔,他说我是上天赐给他最美好的礼物,他会一辈子做我的后盾,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
「我是几岁来这个家的?」
「八岁。」他脱口而出,看向窗户,眼里又出现了当年的温柔,「你当时来的时候,就比那个窗台高一点,每天下午对面你张叔做饭你都趴在那看,我还抱着你跟他们打招呼呢,记得吗?」
我摇摇头:「不记得了。」
他嘿嘿一笑:「做父母的,总是记得跟孩子有关的一切。」
是吗?
可惜,他记错了,她抱的不是我,是林萱。
他忘了吗?
张叔做饭的时候,宋阿姨也在做饭,而我在厨房里给她打下手。
后来,我经常踩着板凳给全家人做饭,我记得每个人的口味,从不闲暇,从不出错。
只有林萱趴在窗台上,天真地观察着天上飞过的大雁,然后抱着我爸的脖子,背诵:「一会儿排成人字……」
她忘记了,我爸会温柔地提醒她:「一会儿排成一字呀,昨天爸爸还教你背来着。」
「怎么了?」他惊讶地看着我,「怎么哭了?」
「是不是爸爸刚才声音太大,吓到你了?」他满眼的震惊。
妈妈去世后,我好像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了。
我没有说话,快速擦干眼泪,将账本合上:「三万?您算清楚了吗?」
他一愣,有些不解。
「连给我扎头发的皮筋儿都写进去了,我想应该是算得很清楚了。」
我掏出手机,找到他的微信,我们上次聊天是半年前,他生病了,我给他转了五千块钱。
这半年来,我发生了很多事情,离婚,女儿生病住院,他都知道,但从未问过一个字。
我麻利地转了三万过去:「我八岁到这个家,十八岁上大学离开,之后您没有再给我花过一分钱。」
他眨眨眼,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些许愧疚。
「我欠您的,我今天还清了。」我起身,拿过包,「以后,您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2-
其实我今天去找他,是要一起去给我妈上坟的。
他会借口买烟,然后我们火速去墓地,给我妈烧纸。
我们会在墓碑前ṭŭₘ上演一场父慈子孝,然后他郑重向我妈保证:「琪琪我会照顾得很好,你在那边好好过日子好好花钱,别操心这儿的事儿。」
一边说一边哭着说对不起:「跟着我的时候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安静看着,一滴眼泪也没有。
等一出墓园,他的摩托车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家。
宋阿姨会阴阳两句:「又跟你那个死鬼婆娘叙旧去了?没少说我坏话吧?」
我爸嘿嘿一笑:「说啥呢,买烟去了。」
其实宋阿姨每次都知道,她默许了。
然后,我爸就会很快将对我妈的愧疚转移到她身上。
我和宋阿姨是这个家里最了解我爸的人。
我妈不一样,在她心里,我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所以她接受不了我爸出轨,毅然决然带着我离开。
今年,我一个人去墓园。
刚到我妈墓前,手机响了一声,我拿起来看了一眼,我爸将我的钱又退了回来。
很快一段语音发过来:「琪琪,爸爸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爸爸没本事,没钱,没法给你好的生活。」
我鼻子一酸,想起我上中专的时候,他来看我,偷偷给了我十块钱,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专门拿给我。
「妈,我该不该怪他呢?」
我安静地坐着,坐了很久,直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头,就看到我爸站在那里,他身旁还站着宋芳。
「你们来干嘛?」我又看了眼墓碑上的照片,心提起来。
宋芳微微一笑:「琪琪啊,你妹妹刚买了房子还没装修,家里也不富裕,你刚刚不是给你爸转了三万块钱嘛,他不小心点错了,给退了。」
我看向我爸,就为了这三万块钱,他就带着人来这儿闹?
「所以呢?」
宋芳脸色沉下来,用胳膊捅了捅我爸的腰。
他咳嗽两声:「额……爸刚点错了,你要不再发回来?就,就当爸借你的。」
「借什么借?有爸爸跟女儿借钱的吗?你把她养这么大难道白养了?」
我看向我爸,心里最后一次对他抱有期待。
这很没出息,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想尽力维持和平,或许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以前,那个爱我疼我的爸爸,还会再回来的。
可是,他别开脸,没有看我。
我忍不住发笑:「什么叫白养,他是我亲爸,养我是他的义务,倒是林萱,才真的是白养呢。」
「你给我闭嘴,」一向温和懦弱的男人突然冲着我喊,「我看我真是白养你了,你宋阿姨是你的长辈。」
宋芳靠在他肩上哭起来。
我爸愈发生气:「她这几年尽心尽力地伺候你,还出错了?向她道歉。」
我站着没有动。
心里想起那张皱皱巴巴的十块钱,还有他耐心叮嘱我照顾好自己时的神情,那十块钱我现在还留着。
我成绩一直很好,最后却上的是中专,因为中专不收学费。
林萱没有考上高中,我爸到处求人,花了很多钱才让林萱到市里最好的高中借读。
如果他不将这一切打破,那十块钱我可以骗自己一辈子的。
「你听到没有?快点道歉。」
我拿出手机,又将三万块钱转了回去。
「钱我转过去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心里一片荒芜,无法再起波澜,「能别在我妈面前闹了吗?」
他像是这才惊醒自己身处何地一般,僵硬地看向墓碑上的女人,看向我时,眼中满是内疚。
或许是因为他面善,或许是我总对这段父女之情有诸多不舍,每次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替他着想,选择去原谅、去包容。
不过,我再也不会被他骗了。
宋阿姨看了眼我爸的手机,点了收款,哼了一声转身离开。ṭü₋
他还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我嘲讽地看着他:「是钱不够吗?还需要多少您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还给您的。」
他像是被我的话击中了一般,身子晃了晃,后退几步堪堪站稳。
「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没本事……」
「够了,走吧,让我妈安心过个年。」
他眼圈发红,深深看了我一眼,缓缓离开。
看着妈妈的照片,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我不能待太久,女儿一个人在Ṫũ₁家。
于是擦干眼泪,说了句「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离开了墓园。

-3-
刚到家,女儿便扑过来抱住我:「妈妈,爸爸过来了。」
我看向厨房门口的身影,他穿着我的粉色围裙,手里拿着铁勺:「饭马上就好了,快去洗洗手。」
我想说什么,但看到女儿堆了满脸的笑,只好缄默不言。
周越将菜一个个端上桌,又为我盛了米饭,放到我面前。
「你不用回去陪你爸妈吗?」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而是抬手给女儿夹了个鸡翅。
他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只有春晚机械的笑声,让这个年有了些许热闹的氛围。
女儿心心念念着放烟花,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好好吃饭,一会儿妈妈再陪你下楼去放。」
周越立即跟着说:「爸爸也一起去。」
女儿满意地笑了。
吃完饭,我和女儿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周越进去洗碗。
等他出来,拿着手机看了一眼,转身出门,外套都没穿。
安安看了眼门口,小心翼翼地问我:「爸爸还回来吗?」
「回来。」
她这才安心地看春晚。
没一会儿,周越回来了,坐到我身边欲言又止,我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他挑起一个话头:「和爸吵架了?」
我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爸让我给你的。」
我拿过来看了一眼,一张三万块钱的欠条,上面按了手印。
「大过年的,你别跟爸闹脾气。」
我看着电视屏幕,摸着女儿的小手,极力压制着怒火。
周越却还在喋喋不休:「我和我爸也经常吵架,但是到底是亲父子,怎么会有隔夜仇呢?其实长辈啊,都是为了咱们好。」
「安静看电视。」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适可而止。
周越没有看懂我的眼神,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爸偏心林萱,其实我挺理解他的,林萱毕竟是外人,自然是要客气一些的,但你是亲女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坏脾气都留给最爱的人。」
「周越,」我喊了一声,「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手臂上的那个疤吗?」
他点头说记得。
那年我十岁,林萱病了,需要每天喝中药。
我爸和宋阿姨要上班,煎药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我爸每天出门,都要叮嘱一遍:「好好照顾你妹妹。」
妹妹,其实,林萱只比我小十几天而已。
我从小干各种家务,买学习数据都要靠自己捡铝丝卖了换钱。
可她结婚前,甚至连个泡面都不会煮。
我从没有埋怨过什么,听爸爸的话用心照顾,可是那天砂锅炸了,我躲得很及时,但整条手臂还是被滚烫的药水烫伤。
我爸回家之后很心疼,要带我去医院,宋阿姨抱着林萱站在门口,林萱看起来很虚弱,宋阿姨说:「咱家就那么点钱,你选一个吧。」
最后,我被留在了家里。
我用了老方法,用蛋清敷手臂止疼,可是不管用。
我还那么小,整条手臂都是水泡,我不知道该找谁,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不疼。
后来感染,我在课堂上发烧晕倒,是老师将我送去医院,又掏了钱。
一层发臭的腐肉被剜掉,我一直睁眼看着,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从那天后,我的胳膊就留下了一个很大凹凸不平的疤。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我夏天还是不敢穿短袖。
周越微微皱眉,心疼地看着我:「爸也不是有意的,咱们做子女的,应该体谅。」

-4-
我和周越是在大学谈的恋爱。
他在大学的人缘不错,追求者也有不少,我没想到他会来追求我。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
他家里条件挺好的,但还是来陪我兼职。
妈妈离开后,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珍视过。
很快,我就喜欢上了他。
我已经分不清是喜欢,还是依赖,我想抓住这唯一的温暖。
大学毕业后,我们很快就领证了。
他家人看不上我,所以我们并没有办婚礼,我什么也没要,只想和他在一起。
结婚后,他对我依旧很好,可是每次在我和他的父母发生矛盾时,他永远都是逃避。
谎称出差,躲在公司地下室一个月之久,或者当着他父母的面让我住口之后又给我下跪道歉……
我只好更加拼命赚钱,不顾所有人反对付了首付买下这套房子,从他家搬出去。
搬出来后,我们的矛盾少了很多,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这时候我怀孕了,即便他依旧软弱,遇事逃避,我总想着为了孩子忍一忍。
其实,我是很感激他的,缺失多年的关爱,他都给我了。
我们的离婚没有出轨,没有家暴,可我很深刻地知道我们并不合适。
他是被爱包围的人,似乎很难理解我和我爸之间的隔阂。
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劝我和家人和解。
我听了他的话,尝试过,可是即便用尽全部力气,我也无法做到像他那样和家人亲密无间。
我永远都记得他失望地看着我,说:「你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愿意去爱去原谅,未免有些太冷血了吧?」
那天后,我们开始冷战。
我不知道,他为了修复我和我爸的关系做了多少努力,直到那天看到了他和林萱的聊天记录。
他竟然背着我借给了林萱十万块钱。
我去找他,他却将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是想让你开心,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指责我。」
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些年,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将我骗到饭店和我爸吃饭,然后又拿出礼物满眼兴奋地告诉我爸:「这是琪琪特意买给您的。」
他们一派和气,我却疲惫至极。
最后只说出了三个字:「离婚吧。」
「爸爸,你别说了。」安安跑到周越身边,捂住他的嘴。
周越却将女儿的小手拿下来,看着我:「你应该为女儿做表率,我不想我的女儿将来像你这样无情无义。」
我们恋爱三年,结婚八年,整整十一年时间,原来我在他心里其实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这一刻,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我爸的影子。
周越身上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现在我终于确定了。
他真是像极了我爸,永远都在粉饰太平。
好像大家只要坐在一张桌上,欢欢喜喜吃顿饭就好,至于有没有人受伤,他们不会在乎。ẗůₚ
「周越,」我站起身,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今天过后,别再来我家。」
他愣了愣,不明所以。
安安失落地垂着手。
晚上,我们还是一起陪着孩子放了烟花。
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在我身上,试图和我说话,我全部当作看不见。
零点过后,他给了安安三个红包,还有她爷爷奶奶给的,看了我一眼拿着衣服离开。
我看着桌上的欠条,心里有些戚戚然。
「妈妈。」安安手背在身后,眼睛亮亮的。
我笑起来,捏捏她的小脸:「怎么啦?是不是想让妈妈替你保管红包呀?」
她噘着嘴,哼了一声:「才不是呢。」
说完,她拉过我的手,将一个小小的粉色红包放在我手心里。
「呀,这是安安给妈妈的新年红包吗?」
她重重点点头,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小脸蹭着我的脸:「姥爷说,妈妈小时候都没有收过红包。」
我的身体僵住,眼睛干涩起来。
他竟然和安安说这些?
其实,我已经忘了,不在乎了。
林萱每年都有红包,爸爸会给她,她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会给她。
「五块,十块,二十……」她数着数着会安静一会儿,然后拍拍脑袋:「多少来着?」
「两百三十块了啊,笨蛋,这都记不住。」我会在心里吐槽她一句。
原来,她数着,我也会在心里帮她记着。
「妈妈不哭,」安安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着眼泪,「以后安安每年都给妈妈红包。」
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心里缺失的地方被补上了一点儿。
「谢谢安安,」我忍不住哽咽,「妈妈也是有红包的……孩子了。」

-5-
安安病了之后,我还没有带她出去玩过。
趁着年假,我决定带她去玩玩。
没想到拉上行李刚走出门,就看到迎面走来的林萱。
她眼窝深陷,虽然穿着红大衣,却没有半点生气。
其实,我和林萱从来没有吵过架。
她的零食,也总会偷偷分我一点儿。
我上大学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是她送给我的一双帆布鞋。
她上的是大专,宋芳在她毕业后,找关系让她进了一个单位做会计。
七年前,她被宋芳逼着嫁给了包工程的徐东。
比她大十四岁,离过一次婚,前妻没了,留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她来问我的建议,我劝她考虑清楚,可能婚后会有诸多麻烦。
隔天,宋芳拉着全家人过来找我,骂我破坏别人姻缘,又说我就是看不得林萱好。
林萱畏畏缩缩地躲在宋芳身后,指着我:「是姐姐不要我嫁的,不是我不想嫁。」
我爸也恨恨地骂我:「你宋阿姨这几年辛苦把你养大,你不帮你妹妹就算了,竟然在这种事上使坏,你还有没有良心?」
那天后,我没有再和林萱说过一句话。
后来,徐东果然不仅家暴还赌博,将家里的钱全填进了赌坑,债主追得林萱母子无处可躲,宋芳又逼着我爸将所有存款拿出来帮女儿还债。
如今一家人,只守着那个老破小的房子,没有半点积蓄。
我爸六十四岁,还去工地上拆钢筋。
「姐,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你觉得呢?」
她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徐东说只有给他十万块钱,他才愿意离婚。」
「你为什么不起诉离婚?」
她吸吸鼻子:「我妈说,要是起诉离婚,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太丢人了,家丑不能外扬。」
「你既然这么爱听你妈的话,那我也无能为力了。」
「姐,ŧŭ̀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现在也是没办法了,徐东那个混蛋他现在就住在咱家,爸都被气病了,你就算不帮我,也不能不帮爸爸呀。」
我忍不住发笑:「你还不知道吗?我和林子善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现在是你一个人的爸爸。」
说完,我将人推开,带着女儿下楼。
坐上飞机的前一刻,我将所有亲戚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安心玩了半个月,才回来。
一落地,就看到周越站在那里。
我看向安安,她偷偷吐舌头:「爸爸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了今天,其他的我什么都没说。」
周越走过来接过我们的行李,还从身后拿出来一束红玫瑰。
「这不合适。」
「送自己老婆花,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皱眉看着他:「你懂前妻和老婆的区别吗?如果不是有安安,咱俩现在就是陌生人,多一眼我都不想看到你。」
其实,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和他吵,可是我一再为了孩子忍让,却让他觉得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周越,别再做这些让我为难的事情了,你的钱和精力留给女儿就好。」
他低着头,半晌才缓缓点头。
回去的路上,他随意地说了一句:「徐东现在就在爸家里,逼着爸卖房子呢。」
我没有理会。
周越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咱爸年龄大了,要是再没有房子得遭多少罪啊?」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的脸色。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怕万一出什么事,你会留下遗憾,这样……」
「周越,」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是这么同情他,干脆把他接到你家去,做不到就闭嘴,少他妈道德绑架我。」
他张了张嘴,看到安安做出嘘的手势后,最终什么也没说。
送到家,我没有让他进门,直接下了逐客令。
复工的几天后,我在公司楼下看到了林子善。
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一条腿好像受伤了,一瘸一拐的。
「琪琪,爸……」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也没有说话,只等着他开口。
「安安还好吗?」
我嗤笑一声:「她生病的时候,您这个外公问都没问一句,现在怎么突然想起自己有个外孙女了?」
他眼睛瞟向别处,不敢和我对视,心虚地低下头:「爸也是没有办法,你宋阿姨这个人度量小,身体又不好,我要是去看安安,以后连个安宁的日子都没有了。」
「你以为我这些年好过吗?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爸爸心里比你更难受啊。」
我忍不住鼓掌:「多伟大的父爱,您辛苦了!」
他的脸涨红,脸上的慈爱不在:「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刻薄?难怪周越那么好的孩子都和你过不下去。」
「说够了吗?那我回家了。」
「等等,」见我离开,他着急地挡在我面前,「你再给爸十万块钱,就当爸借你的。」
「借?」我上下打量着他,「你有什么能力还吗?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借我的三万还没还呢,也快到期限了。」
他的表情僵住。
欠条上他特意将日期空出来,要周越转达,期限由我来定。
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我。
他大约没有想过,我会真的在那张欠条上写下期限。
这些年无论是被周越推着,还是我潜意识里,总还是想着修复这段关系。
对于这个父亲,我总是怀有各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但是现在,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就像上大学的时候,我阑尾炎发作,那么求你,你也没给我一分钱一样,咱俩的父女之情,早就结束了,在我八岁你把我领进那个家门的时候就断了,是你亲手掐断的。」
「啪!!!」
林子善是个老好人,所有人都这样说。
他热心肠,街坊邻居谁家有事儿,他都是第一个上前帮忙的。
永远笑嘻嘻,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似的。
可是,他对我的苦难从来都是视而不见。
我捂着脸,看着他因为用力过大而颤抖的手臂。
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人吧?
打的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我舔了舔松动的牙齿,满嘴的血腥味。
「你妈死了,我把你接到家里,让你有房子住,有书读,我还有错了?」他指着我,气得眼睛发红,「我就算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林子善被看得发毛,但他不能让步,他是父亲,是一家之主,至少在这个女儿面前他是拥有绝对权力的。
「要不是我从小对你进行挫折教育,你现在能这么有出息?你再看看林萱,温室里的花朵一遇到风吹雨打就蔫了,你不感恩我的苦心就算了,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人,一个父亲,竟然可以无耻成这样。
「我能有今天,是我自己用尽全力挣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我将人一把推开,上了车。
他追了几步,腿上的伤让他摔倒在地上。
回到家的时候,安安察觉到我的情绪,端了一杯水过来:「妈妈,不要不开心。」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一直想将自己曾经不曾得到的补偿到女儿身上。
可是,似乎是她给我的安慰更多一些。
我早就该和林子善断绝一切关系,每见他一次,我的情绪总会不受控地烦躁。
这种情绪,总会有意无意地传递到女儿身上。
「对不起,妈妈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亲吻我的脸颊:「只要你每天都开心,你就是满分妈妈。」
我心里慢慢涌进一股暖流,心里的空缺又被补上了一点。
半夜,我被一阵电话声吵醒,是周越打来的。
他很少这么晚给我打电话,他知道我每天工作很累,晚上是我难得的休息时间。
「爸刚刚来找我。」
「谁爸?」我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嗯……」他慢吞吞开口,「你爸。」
我睁开眼睛,清醒了些:「他找你干嘛?」
「他让我给他借十万块钱,说半年后就还给我。」
「别借,他没钱还你。」
周越小声说:「我借了。」

-6-
我深呼吸几下,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要我给你还钱?」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爸他刚刚又来说钱不够,我想问问你那边还ṭůₔ有钱吗?就当是借给我的,我会还给你。」
我的怒火彻底蹿到了天灵盖:「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你为什么要借钱给他?现在还想把我的钱搭出去,安安半年后还得再做一次手术,如果那个时候他没钱还你呢?女儿怎么办?」
他再一次沉默。
「我没钱,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愿意给谁借钱是你的事,别再因为这些事打电话给我。」
周越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头痛欲裂,强撑着下床吃了几片止痛药,才勉强睡着。
半个月后,周越的父母找到了我。
「你和你爸联合起来骗走了周越的房子,我告诉你现在不把钱还给我们,我们就去报警。」
「什么?」我脑袋问号,不是借了十万块钱吗?怎么又和房子牵扯上了。
周母一脸怒气,她不是个会信口雌黄的人。
周父拉了下她的胳膊,才慢慢和我解释:「你爸找到周越,说你妹夫要重新包工程,这次是真的要和你妹妹好好过日子了,但是差本金,周越就把房子抵押给了银行,贷了五十万出来,借给了徐东,现在徐东跑了。」
我一阵头晕目眩,扶住一旁的桌子才站稳。
「我去找周越。」
我有他家的钥匙,直接打开门进去,周越和一个女人赤身裸体躺在沙发上。
我吓得赶紧要关上门,却觉得那个女人十分熟悉。
等我定睛看去,那女人不是林萱又是谁呢?

-7-
「琪琪,我,我们……」
周越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林萱则依旧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我走进来,将门关上,背过身。
等两人穿好衣服,周越走到我身边:「琪琪。」
我转过身看他。
我们已经离婚了,他和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
可,为什么是林萱呢?
我还是忍不住心痛,好像我身边的一切慢慢都会流向林萱。
而我,始终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包上的铃铛轻轻响了一声,我低头看去,不,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女儿。
她还要每年都给我红包呢,我也有自己的家人了。
我吸吸鼻子,抬手擦掉眼角的湿润:「你爸妈今天去找我了,你应该跟他们说清楚,你是为了帮林萱,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说完,我再次打开门,往外走,周越却追出来将我一把拉住。
「我和林萱,我们,这是第一次。」
我抽回手:「我们离婚了,你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
「不是的,我没想过和她结婚。」
「啪!」
我的手臂微微颤抖,周越的脸很快红肿起来。
「要我表扬你吗?你还是人吗?你明知道我和林萱的关系,为什么?」
我还是忍不住要恨,恨他们所有人。
周越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一声:「结婚后,我最害怕看你的眼睛,永远都那么坚定那么强势,在你身边,我好像是个可有可无的傀儡。林琪,你太要强,太强了。」
他似乎累极了,长长叹了口气,报复似的开口:「难怪你爸会偏心林萱,林琪,你根本不配被任何人爱。」
我的心颤了颤,我们在一起十几年。
他真的很懂我在意什么,是我亲手将这把刀交到他手上的。
可惜,这次,他错了。
「我不缺你们任何人的爱,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恶心。」
回家的路上,我将方才拍的照片发给了周越父母:「这是你们的家事了,以后别再找我。」
二老的视频很快打过来,我没有接。Ŧů₌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我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突然前所未有地轻松。
这一刻,我是真的摆脱了他们,摆脱了所有人,摆脱了曾经的自己。

-8-
生活照旧,林萱和周越在一起了。
他是个好女婿,林萱需要照顾,他正好喜欢在不如他的人面前展示能力,以此来获得成就感。
只是林萱还没有离婚。
徐东很快就知道这Ţûₖ件事,跑去周越的学校闹。
周越被辞退了,他父母只好又出钱给他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小文具店。
徐东又带着人去闹,周越被打得住了院。
这一家文明人,是斗不过徐东这个无赖的。
徐东又借机石狮子大开口,之前的五十万一笔勾销不算,还要让周越家再给他一百万。
周家二老报警,可因为林萱和周越的事,被定为家庭纠纷。
徐东只是被拘留了半个月,很快就放了出来。
更何况他这样的人,是最不怕进局子的,就算关个三五年,出来之后还会再找上林萱。
他又去了林子善家,大剌剌地躺在沙发上,宋芳端着水过来,徐东只尝了一口,便扬手泼在了她的脸上:「想烫死老子?」
宋芳被烫得尖叫,哭也不敢大声。
最后没办法,林子善决定将房子卖了,把钱给徐东,只求他能离婚。
可是,房子买了,钱给了,徐东却还再一次反悔。
安安做手术,我带她去了北京。
周越没钱,也没时间过来,他还得料理林萱身后的一摊烂事。
手术很成功。
「妈妈,我想跟爸爸报个平安。」
我将手机递给她。
安安打了两个视频,周越都没有接。
她有些失望。
我摸摸她的头发:「爸爸可能在忙呢,等他有时间了就会打过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周越又被徐东打得住院了。
安安病愈,我接受了公司的安排,落户北京,留在总部工作。
女儿也可以在这儿接受更好的教育,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回去办理手续的时候,安安还想去看看周越。
没想到,我还没去找他,他先过来了。
「你要去北京了?以后还回来吗?」周越急切地问着。
「你要是想见女儿,可以来北京看她。」
周越有些失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你还恨我吗?」
「我没恨过你。」我摇摇头,「我为什么要去恨一个陌生人?」
周越眼睛越发红了:「我后悔了,我以前总觉得你强势, 但是和林萱在一起之后, 她只会哭, 只会拖我的后腿,我真的后悔了。」
我叹了口气:「周越,伴侣也是人, 不会完全按照你的需求来设定,没事的时候她小家碧玉映衬你的伟大, 出事了便化身女战士,神挡杀神, 佛挡杀佛。你未免太贪心了。」
他低着头, 小声啜泣。
我将女儿的手送到他手里:「安安很想你, 陪孩子吃个饭吧。」
他一把擦干眼泪,将女儿抱起来,又忍不住哭。
我们离开那天,谁也没告诉。
房子卖了,我对这个地方也没有任何牵挂。
这一走就是五年,周越来北京看安安。
他说, 林萱终于离婚了。
他也和林萱领证了。
「新婚快乐!」
他看着我,无奈又绝望地叹了口气:「不结婚能怎么办呢?我给她花了那么多钱,她又不可能还给我。」
沉没成本。
这些年周家和林家也被拖垮了,宋芳被徐东气得中风, 林子善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慈善,动辄对宋芳打骂。
宋芳只躺了一年, 便没了。
死前拉着林子善的手, 满是恨意地诅咒:「你一定比我惨。」
那天后, 林子善夜夜睡不安稳,搬去了周家。
周越父母赶了几次, 怎么也赶不走, 只能将气都撒在林萱身上。
宋芳一周年那天, 林子善突然踩空,从楼上摔了下去, 瘫痪了。
林萱和周越都要上班, 只能将他托付给周家二老。
日子有多难过, 可想而知。
他给我打过电话, 哭着求我回去看看他。
我一句很忙,打发了他。
后来他又说,我是女儿有义务赡养他。
我拿出那三万块钱的欠条,要他立即偿还, 他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
几年后,林子善没了。
周越打电话问我, 要不要回来参加葬礼?
我没有回去。
【葬礼结束了。】
我低头看着周越发给我的消息, 心里的空缺反而愈发清晰。
那个我恨了这么多年,又抱有深深期待的人, 死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而我所缺失的东西, 再也无法被弥补了。
一种莫名的空虚包裹着我。
直到女儿进来, 她坐到我身边,大人似的摸摸我的头发:「女人,你可以靠在我宽厚的肩膀上, 哭一会儿。」
我被她逗笑,眼泪却还是流下来。
她抱住我:「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
我点点头:「都会好的。」
(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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