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小姐的丫头,小姐死后,被姑爷纳为续弦。
我去庙里还愿,香刚点上,便截头熄灭。
守香的和尚大惊。
「断头香?女施主,有人要用你的身体借尸还魂!」
-1-
我举着断香,心中微恼。
今天来,除了悼念小姐亡灵,也为祝祷婚事顺遂。
香断,原本就不吉,这臭和尚还如此口不择言。
小和尚像天生不会看人脸色,继续说:
「敢问施主,府上最近,是否举办过丧事?」
我一愣。
小姐的丧礼,可不才过嘛。
正要言语,阿香上前一步,厉声呵斥:
「哪来的癞头和尚,大好的日子,平白寻人晦气!」
说完,她拉着我便走。
我欲言又止。
阿香是姑爷指给我的丫鬟。
平日替我做主的次数,比我指使她的时候更多。
我压下心头的不悦,笑道:「阿香,这和尚也怪有意思的,何妨听他说完呢?」
阿香面色不改。
「姑娘,再有十日,您就是Ŧų₂府里正经夫人了。
「要注意身份,少听这些歪门邪道才好。」
我低了头,攥紧衣角。
话虽不客气,是这个理。
这时候,别惹出什么变故来。
我默默无言,由得阿香把我推出庙门。
下山前,我忍不住回头。
那和尚还站着,望着我们离开的背影。
-2-
回府时天已黑了。
老管家像个纸扎的人偶,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神色木然。
似乎等了很久。
看到我,他眼神一亮。
「紫英姑娘,您可回来了,少爷正等您一块用晚饭,」他瞪阿香,「怪你,成天领着姑娘瞎逛。」
阿香翻了个白眼,兴冲冲往前跑。
风大,满院落叶在她脚下嘎吱作响。
怎么堆成这样,没人打扫么。
「人都去哪儿了?」
我转头,廊下空空如也。
管家已经走了。
一阵风,我打了个寒战,赶紧跟上阿香。
正厅里,姑爷季亭枝,正倚在桌前看书。
阿香亲热地挽住他胳膊。「少爷,你在看什么书?」
姑爷抬头,一眼便瞧见门口的我。
他微微一笑。「紫英,快进来,外面风大。」
说着走近,将外衣披到我肩上。
姑爷一向文弱,我赶紧挽着他进屋,免得着了风寒。
阿香讪讪地退到一旁。
我看着姑爷温润俊逸的眉眼,心里想:这是我未来的夫君!
记得当初,小姐出嫁。
原本,丫鬟要一同陪嫁。
出门前,小姐突然回头,捏着我的下巴打量一番,冷冷道:
「你就别跟来了,在家待着,好生替我尽孝吧。」
兜兜转转,我还是进了这个门。
可是……
烛影摇晃,我突然想起那个和尚。
「发生何事了?」姑爷心细,看出我心不在焉。
我想搪塞过去,被阿香抢过话头,将庙里的事全说了。
说完,她看着我笑。「想是姑娘眼窄,没见过这等行骗的,以后多出门逛逛,见多了,就知道了。」
我红了脸,想辩解几句,姑爷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语气淡淡的:「逛了一下午,饿了吧,快坐。」
饭摆好了。
姑爷夹一筷子清炒茭白,放进我碗里。
「我特地叫厨房做的,你最爱吃,快尝尝。」
我一怔,低头看看满桌菜色。
鱼片,茭白,鸡羹……
琳琅满目,每一样都花了不少心思。
但这些,分明都是小姐生前爱吃的。
刚平复的心,又开始翻涌。
既对小姐如此用心,为何又急着迎我入府呢?
难道……
正胡思乱想,耳边幽幽一句:
「我打算将成婚仪礼提到两日后。」
什么,我抬头看向姑爷。
他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早些完婚,你也能安心,不用成天想有的没的了。」
是吗。
姑爷看我的眼神,仿佛未达眼底。
像在透过我,看别人一般。
「这两天,你就在府中安心备嫁,别出门了。」
我涩声答应:「是。」
-3-
游廊很长,黑黢黢的。
走了老半天,才到我住的屋子。
我接过阿香手里的灯笼。
「你去休息吧,我晚上不用人伺候。」
阿香撇嘴道:「那不行,我们做下人的,要替姑奶奶铺床,伺候姑奶奶起夜,这是府里的规矩,被少爷知道,要说我的。」
我只好由她。
这屋子之前很久没人住,每次进来,都有一股霉味。
阿香点完灯,动作一顿。
「什么味道,好香。」
我一愣,拿出枕头底下的香囊。
「是不是这个,我嫌这屋子味大,自己做了放在枕边熏的。」
阿香皱眉,看表情,又要酸言酸语。
我赶紧把香囊往她手里一递。
「据说佩戴芙蓉香囊,可保有情人终成眷属。
「本地姑娘的老传统了,你刚搬来,所以不知。
「我还有,这个送你吧。」
阿香犹豫两秒,还是接过去。「真的?」
「嗯。」我点头。
「剪一缕你心仪男子的头发放进去,会更灵。」
铺完床,阿香捏着荷包出去了,表情若有所思。
我仔细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终于把人支走了。
我赶忙起身,找出做丫鬟时的粗布麻衣穿上,打开门悄溜出去。
夜里的季府,更显冷寂凄清。
刚出大门,角落里,突然蹿出一条黑影。
我捂着嘴后退,月光下,对方显出样貌——
正是白天遇到的那个年轻和尚!
他脸色焦急,手作嘘声,拉我到一边。
「女施主,总算见到你了。」
原来,香断后,他实在放心不下。
便悄悄跟在我和阿香后面,又缩在墙边等,想找机会再跟我搭上话。
有这等苦心孤诣的骗子吗?
我顿觉不安。
「师父,我正要找你,白天的事,你可再细细说来么?」
和尚表情凝重。
「香断,是因活人供奉的菩萨,不受魂魄不全的阴人跪拜之故。
「女施主,我观你印堂发黑,行路时心神不宁,多半已失了天魂了。」
好无礼的和尚。
我近来精神确有不济。
但光凭这点,就说我失了魂魄,未免牵强。
和尚观我神情,继续说:
「香在顶端截灭,断口齐整,绝不会有错。
「若单纯为了取命,用不着这般麻烦。但若要供以借尸还魂之用,必得先使人魂魄凋零,故我作此猜测。
「施主,敢问您府上,是否有人新丧?丧礼上,你是否替人守孝扶灵?」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小姐突然亡故,老爷一病不起。
我被老爷收为义女,和姑爷一道,为小姐扶灵……
我迟疑道:
「丧亲扶灵者何其多,不稀奇吧。」
和尚的眉头却越发紧锁。
「光是扶灵倒也还好,只怕还跳了棺,那就大事不妙了。」
-4-
出殡当日,我依照法师的指示。
手捏纸轿,背着装有冥币的布包,绕棺材转了三圈。
随后,将布包放入棺内,一并下葬。
这便是跳棺。
听我说完,和尚急道:
「布包里除了冥币,可有写了姓名的纸条么?比如『背包人某某』的,你可记得写的谁?」
记得,我还偷偷打开看过。
「自然是……我的名字,不对?」
和尚跺脚。
「当然不对!背包人就是活人假扮的黄泉引路人,应该写同族中已经去世的亲族的名字,怎可写活人之名呢?
「亡魂找不到人引路,无法转世,势必还会来找名字的主人啊。」
阴风乍拂过后颈,我悚然一惊。
回头看,一只乌鸦从树上掠起,扑向天空。
不远处,季府黑漆漆的大门像只巨兽,等着把人吞噬。
我语气微颤:「这,这都是你的猜测。」
和尚叹了口气。
「天魂寄于名之上,施主您已失了天魂,躯壳虚位以待。
「俗话说『红白相生,借尸还魂』,贫僧猜:贵府不久后,还有一件喜事。
「那背后之人,必会借此事引那阴灵来投体,如此,这借尸还魂的法子才算全始全终。施主,你要小心啊。」
婚事,可不算喜事么。
被他说中,我膝盖一软。
「师父,既然此事已被你看破,求你发慈悲,救救我!」
我原是个丫鬟,有卖身契,想逃也逃不开。
和尚扶起我。
「善哉,出家人怎会见死不救?
「只要破坏了引灵投体这一出,七七四十九天一过,施主失了的天魂便会自动归位。」
他想了想。
「要引亡魂来投体,需得有一件其生前最割舍不下的随身之物,让这魂魄不全的人佩戴上,为其引路。
「只要用灶火烧了这件东西,亡魂找不到路,不消几日便会灰飞烟灭。」
他上下打量我。
「施主既无钗戴又无玉饰,想来这件东西还未到你手上。
「你千万记着我的话,拿到东西,一定要在两日内烧掉,便可逃出生天。」
我心头一震,燃起希望。
和尚送我到门前,我千恩万谢。
想不到小小城隍庙,还有如此高僧。
「师父,怎么之前,从未见过你?」
和尚一愣,双手合十道:
「我云游四海,路过此地,暂住在庙里。」
原来如此。
季府路多且杂,我蹑手蹑脚地,好容易才回到自个那间屋。
刚要进门,余光瞥见转角,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什么人?我悄悄跟了几步。
转过走廊,影子不见了。
吱呀——
一扇门没关好,被风吹开。
我顺声望去。
那里是祠堂。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香灰混着股莫名幽香,从黑洞洞的门缝中透出来。
我在门口站了站,到底还是没进。
回到房间,换好衣服刚准备躺下。
咚咚咚,有人叩门。
-5-
我心里一颤。「谁?」
「紫英,刚阿香来找我,说你不在房内,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是姑爷。
「你刚才,出去做什么了?」
被发现了。
我急忙扯个谎:「我去茅房了。」
屋外顿了顿。
「是么,阿香去茅房找过你。」
我一时语塞,正情急,门外响起另一个声音:「少爷。」
「管家?你怎么在此处?」
「紫英姑娘从茅房出来迷了路,我带她回来,刚走开不远,听见少爷的声音,过来看看。」
屋外默了片刻——
「紫英,你早些歇息。」
我攥着被子躺回去,几乎能听见自个的心跳。
心里既庆幸,又疑惑。
管家为何会替我解围?
他跟姑爷,难道不是一起的吗?
没头绪,我纠结着入睡。
梦中,我被困在花轿里,动弹不得。
帘子被风吹开,一张血淋淋的脸,对着我惨叫:
「你坐了我的位子!」
我一惊,立马醒了。
外面已大亮。
什么人在吵嚷。
我收拾好,来到正厅。
姑爷坐着,用手揉着太阳穴。
几人站在堂下,当中还跪了一个。
仔细一看,是府里的厨子阿贵。
「怎么了?」我悄悄问管家。
他略欠了欠身。「阿贵说,昨晚路过祠堂,看到前少夫人了。」
祠堂?我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可能,小姐已经死了。」我脱口而出。
阿贵大声分辩:「我真看见了!夫人一身白衣,一点点飘进祠堂……我还听见男人说话!」
一会儿女鬼,一会儿男人。
姑爷摇了摇头。「看你被吓得神志不清,就准你离府吧,其他人也是。」
管家发了赏钱,一帮人跪下谢恩。
我疑惑道:「这些人都走了?」
那府里岂不就剩我们几个。
姑爷温和道:
「早晚都要遣走的。
「咱们成亲后,我打算带你回京,拜见爹娘。
「剩下这些天……夜里不妨事,白天么,请杂役来顶差就好了。」
我一时无言,跟着管家将人送到门口。
府里彻底静下来。
竟比夜里还幽寂几分。
我打了个冷战,主动攀言:「管家,昨晚,谢谢了。」
他沉默着点点头。
我犹豫片刻。「这些人走了,夜里岂不没人伺候了,怕不方便吧。」
管家道:
「少爷晚上不大安枕,睡得轻。
「季府夜里,向来是不许人来回走动的。」
这样啊。
「姑爷身边就从不要人伺候么?」
管家脚步略一停。
「以前有的……
「那人好赌,手脚又不大干净,被少爷打发走了。」
语气低沉不说。
观其神色,竟有一丝沉痛。
「紫英?」走回正厅,姑爷在里面唤我。
管家转身离开,背影苍苍。
我进屋,姑爷正在吃药,圆口的瓶子,上面净是些洋文。
我赶紧帮他倒茶。
「你和管家,在外面聊什么呢?」
姑爷还是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闲聊罢了,姑爷,您身体怎么样?」
姑爷摇头。「无妨,一点旧疾。」
他上下打量我。「你呢?」
「我?我没事啊。」
他眼里一丝疑惑转瞬即逝,随即点头道:
「你和千琅一样,都是身强体健之人,不像季府,病秧子多。」
我顿时哑口。
自从进府,姑爷还是头一次跟我说起小姐。
-6-
他抿了口茶。
「你们感情很好吧,你是如何进岳家的呢?」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从容回答:
「老家闹饥荒,爹带着我和弟弟逃难,路过春风镇,实在饿得走不动了。
「爹领我到集市,往我头上插了支草标,刚好,岳家的管家在挑丫鬟。」
日子过去太久,如今想来,倒也不觉伤心。
姑爷叹了口气。
我继续道:
「老夫人走后,小姐一直不说话不见人,老爷怕她闷坏了,让买几个伶俐的丫头伺候。
「买了四个丫鬟,小姐就留了我一个,说我话少,不招人烦。」
我不自觉微笑。
姑爷盯着我。
「你模样好,竟一直未婚配么?」
我摇头。
「原是有的,老爷一位朋友来家做客,看中了我,老爷便许了。
「可惜,行礼前一天晚上,那位老先生掉进粪坑,淹死了。」
姑爷点点头,似在沉思,静了稍许时候,他话锋一转:
「你家小姐……我是说千琅,她诗书如何?」
我直言道:「家里请了好几个先生,小姐她古诗洋文什么都学,但都不怎么样。」
姑爷笑了。「你倒耿直。我看你也识字?」
我急忙解释:「这是先生的原话。我识的字不多,小姐读诗时,常常也教我背几句。」
「哦?」姑爷来了兴趣,「那你背几句来听听?」
我想了想,挑了首记忆最深刻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姑爷打断我:「你知道这诗什么意思吗?」
当然了。
「我问过小姐,小姐说:前面是说江雨之寒,后面的『平明』和『楚山』是一对主仆,送走了平明,就剩楚山孤零零一个了,他得重新再买个丫头……」
「呵……」姑爷笑得眼中含泪,连连摆手,「你小姐她,诗书的确不怎么样。」
「这两句是讲送别友人,表达不舍之情,后边便是那千古名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姑爷似乎想到什么,收敛了笑容。
无言相坐片刻,我打破沉默:
「姑爷当初,为何会向小姐提亲呢?」
姑爷一怔,笑道:
「一日我出门散步,走到一棵芙蓉树下,遇到千琅。
「当时只匆匆一面,惊鸿一瞥……
「你家小姐收到提亲,反应如何?」
我看着他的眼睛。
「自然是高兴的。
「公子刚搬来时,人人都道,镇上来了个京城大官的公子。那些媒婆忙得脚不沾地,有女儿的都想结上这门亲。」
姑爷笑着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
我眼皮一跳,认了出来。
是小姐母亲的遗物。
一把玉梳,从前日日都用的。
「你们之前这么亲密ŧú₃,我也能放心把东西交给你了。
「明日成婚,因是续弦,需得先去千琅墓前『辞灵』,按规矩,你身上得怀揣故人旧物才行。
「之后,这梳子你就留着当个念想吧。」
我极力克制住自己,接过梳子。
铺垫这么久,原是为这个。
看来这便是和尚口中,用来给亡魂「引路」的了。
姑爷皱了皱眉,似乎又开始头疼。
「你回房休息吧,养足精神。你和千琅情如姐妹,她见你终于有了归宿,也会开心的。」
我略停了一停。「姑爷,那您有兄弟姐妹吗?」
姑爷一愣,眼神怔怔的。
「我?
「原Ťű̂ₚ本,有个一起长大的小厮……但他太不成器,被管家遣走了。」
我行礼转身,姑爷呆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入夜,一整天不见人的阿香终于出现,神色倦怠地帮我铺床。
我一丝睡意也无,正想找ẗû₇人说话。
「阿香,你原名叫叶游香,对吧?」
阿香一副心思游离的样子。「是,姑娘问这个作甚?」
我笑笑摇头。「无事,人长了年岁,总是健忘,遇事总喜欢反复确认,生怕记错了。」
我又问她:「你剪到心仪男子的头发了么?」
阿香缩了缩身子,像被什么东西烫到。
「姑娘安歇吧,我明早再来。」
说完便逃也似的出门了。
唉,我捏着玉梳躺下。
冷津津的月光照着,树影在墙上偏来倒去,似无数孤魂野鬼在外徘徊。
我逼着自己闭上眼。
一切都在明日了。
-7-
是个好天气。
法师说,烈日当空,去「辞灵」时,便不容易被亡魂缠上。
有些女子,哪怕已身故,也不愿相公再娶旁人。
姑爷在家里等。
我身着大红嫁衣,盖上盖头,由阿香扶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徒步来到墓前。
外面阳光普照,林子里却雾气弥漫。
摆贡品纸钱,我捧好玉梳。
法师开坛,嘴里念念有词。
黄纸漫天飘落。
如今已是初冬,风声呜咽,低语泣诉。
阿香瑟缩着,贴近了些。
我看出她害怕,也是给自己壮胆。「别怕,马上就完事了。」
回程可以坐轿子。
上轿前,身旁的阿香突然回头。「什么?」
我跟着扭头,轿夫都已在两侧排列好,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林间沉沉雾气。
「怎么了?」我问。
阿香脚步踉跄,颤抖道:「姑娘,刚才好像有人说话。」
我脸色一白。「听错了吧,快走。」
行到半路,轿子忽然停下。
我强作镇定。「又怎么了?」
轿夫道:「有人拦轿。」
我掀开帘子,一个熟悉的人影杵在轿前。
「姑娘,是我。」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岳府的李管家。
李管家上前一步,躬身递一只小盒子过来。
「这是岳家下人凑钱给姑娘买的贺礼,祝姑娘今后,事事如意。」
阿香狐疑地来回看着。
我打开盒子。
是一支金钗。
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还不轻。
「诸位有心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我曾在城隍庙求姻缘,如今得偿所愿,李管家替我走一趟,把这个愿还了吧。」
李管家接过信,退到一边。
行了片刻,终于回到季府。
因是续弦,一切从简。
拜堂,闹房,合欢酒,能免都免。
只宴请几桌镇上名人,以及少数朋友,称作「会亲」。
我自然无有不服,一个丫鬟成亲,有什么资格要求排场呢。
外面喝酒吃席,我坐在婚床上,心急如焚。
终于,外面的热闹散了,我转头对阿香说:
「你去找管家,问他有无岳家的人来,我想问问我爹的身体。」
阿香一出门,我立马掀开盖头下地。
运气好,厨房的杂役都下工了,一个人也没有。
按和尚的话,只要在子时前烧掉即可。
灶火还未全部熄灭,我赶紧掏出东西往里扔。
「姑娘,你干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一转头——老管家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似笑非笑。
他看了看火堆,冷冷道:
「光烧东西是没用的,只要人还在,早晚还能害你。
「不过你放心,我可以帮你。」
他顿了一秒,突然扯开嗓子,嘶哑的叫声从喉咙里迸出:
「少爷!少爷!」
我大惊,想逃跑。
老头身子一横,堵住出口,一手死死拽住我的衣袖。
姑爷很快赶来,看到我和管家拉扯在一起。
他还看到了灶火里的包裹。
那副斯文面孔,头一次浮现出戾气。
他慢慢走近。
我一点点后退。
老头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
我怕被前后夹击,忽然,抵在背后防老头的右手,手心一凉。
一把刀交到我手里。
老头凑近低声道:「想活命?一不做二不休!」
我立马会意,握紧刀,高高举起。
姑爷脸色一变,急速后撤。
我不再犹豫,猛地转身,一刀扎进老管家心窝。
「你!」突逢变故,老头不敢相信地指着我,「你竟然……」
我丢下刀,转身扑向姑爷。
「姑爷,你终于来了,老管家他……他想要我杀你!」
-8-
姑爷眨眨眼,眼神中有震惊、茫然、防备……
「这话什么意思?」
我喘了口气,接着道:
「这老头想吞掉季府财产,叫他的儿子鳞儿假扮和尚来骗我,让我误会姑爷,以为你要用我来借尸还魂,把小姐换回来。
「他故意给我递刀,想让我一刀杀了你,他再以谋杀亲夫的名义报官将我问斩,他和他儿子好坐收渔利。」
老头脸憋得通红,捂着伤口怒骂:
「你个贱人污蔑我!」
我义正词严:
「是不是污蔑,明日就知,我已经去信,叫岳家的下人去庙里拿人了。
「等捉住了你儿子,到时候当面对峙。」
管家闻言,一口老血喷出。
恰逢阿香走来。
她一脸疑惑,不明白人都堵在这干嘛。
待看清厨房里的场景,她一声尖叫,差点晕倒。
我赶紧扶住她。「阿香,你从哪儿来?」
阿香勉强站稳了身子,颤颤巍巍道:
「你叫我去找管家问话,正厅没有,我去他屋子里也没找到人,却发现他床上被子隆起。
「我掀开一看,底下全是打包好的地契,还有金圆银票。
「我想赶快告诉少爷,就找到这来了……」
我看向姑爷,他面色凝重,神情复杂地盯着管家。
等了半晌,他终于开口:
「鳞儿……是你儿子?」
老管家老泪纵横。
「是Ŧű̂₂,他娘早死,我辛辛苦苦把他弄进府,拉扯大。
「我为你们季家当牛做马,唯一的儿子却——
「都是你!」
他死死盯着姑爷,眼里仿佛要喷出火。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你……」
他没能说完,扑在地上,双眼圆睁,含恨咽下最后一口气。
周围安静得可怕。
杂役走了,宾客散了,老管家死了。
偌大的季府,只剩下我们三个。
阿香经历了一天的惊吓,变得浑浑噩噩。
嘴里胡言乱语,不知在说什么。
好在她的住处不远,我安抚了她几句,让她回房休息。
姑爷呆望着管家的尸体,我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咱们走吧,姑爷,明早再去报官。」
我搀着他回到婚房,喜庆的大红,如同鲜血铺满整间屋子。
姑爷坐下,神色疲倦,以手抵头。
「又不舒服?是不是该吃药了?」
姑爷指了指靠墙的漆柜。
「第二格,帮我把药拿来。」
我打开抽屉,一大堆药,全是洋文。
我照上次他吃的抽出药瓶,倒两颗在他手心。
姑爷囫囵吞下,一仰头看见我手里的药,眼睛一眯。「你认得洋文?」
我把药放回去。
「跟着小姐学过一点,只认识字母,不晓得意思。」
他点点头,又想到一件事。
「鳞儿是管家的儿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笑了。「姑爷不觉得,这两人长得很像吗?」
他一愣,嘴里呢喃:「像吗……」
是啊,一个老态龙钟,一个豆蔻年华。
怎么会像呢。
岁月不饶人。
恐怕只有拆开皮肉,靠着骨头走势,才能看出父子间的相似。
但姑爷没有再问,像是陷入某些回忆。
我继续说:
「其实那个鳞儿装和尚装得不错,连阿香也没认出来。
「不过,我从前常和小姐乔装出门,一来二去,倒练出几分眼力。」
「只是我好奇,」我盯着他,「为什么一提到鳞儿,老管家会这么恨您?」
-9-
听到我问,姑爷身子一震,却没抬头。
「我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想来,是因为我挡了他们的财路吧。」
「有道理。」我附和着,「姑爷,你太累了,还是早些歇着吧。」
姑爷由着我扶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
刚准备起身,他一把攥住我。
「你别走,在这坐一会儿。」
我点点头。「是了,姑爷夜里总睡不好,这样,我讲个故事,给您安枕吧。」
「好。」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神色渐渐放松。
我坐在床边,娓娓道来:
「那我就给您讲个小姐和我的趣事。
「有天夜里,记不清是哪天了,小姐闷了,要我陪她出门。
「我们到宅子后面,那里有一棵很大的芙蓉树,平时,我们老爱在树上赏月读诗。
「那晚,小姐一句我一句,读得高兴,她还把香囊赏了我,哦,读的就是那首《芙蓉楼送辛渐》。
「那天的月,跟银盆一样大,正说话呢,墙外小树林,突然来了两个男人,听声音,是一个公子,还有他的小厮。
「这两人以为附近没人,好一阵颠鸾倒凤,完事了,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开始聊天。
「少爷说:『听说,后面这家的小姐,生得很美。』
「小厮酸溜溜地回他:『养在深闺,都没人见过,吹牛罢了,凡是这种商贾之家,都爱说自家女儿沉鱼落雁,不过是为了多要几箱聘礼……少爷,难不成你喜欢这种小门小户的?』
「那少爷叹了口气:『说说而已,我又不能尽人事……唉,爹娘赶我到这țṻ⁸里,是想让我自生自灭吧。』
「小厮也是个贴心的,急忙安慰:『咱们可以去下聘,娶她进门,少爷总不能一直不结亲吧,不然时间久了,别人又要说闲话,万一被老爷知道……』
「少爷有点担心。『可是,娶了进来,她要像以前那些人一样,发现我是……那怎么办?』
「小厮恶狠狠道:『那就像从前一样,弄死了再娶不就好了?』
「少爷语气很欣慰:『鳞儿,还是你懂我,放心,我最喜欢的永远是你……』」
我说了半天,屋里静得出奇。
姑爷的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黑水。
我装没看见,继续道:
「小姐和我吓得要死,想趁这两人不注意离开。
「没想到,小姐腿麻了,下树时不小心踩到枯枝,顾不了那么多,我俩落荒而逃……后面的故事,要靠姑爷来讲了。」
姑爷神情几番变幻,早没了往日的温和,他盯了我半晌,阴森森地露齿一笑。
「我翻墙进去,没看见人,只嗅到一股芙蓉香。
「当时花并未开,定是香囊的味道,能在身上戴名贵香料的,想来就是这家的小姐了。奇怪的是,千琅进府后,我却从未见她戴香……甚至她死后,我还问过管家,有没有发现芙蓉香囊……」
我懂了。「于是,你便想到我这个丫鬟?」
-10-
季亭枝嘴角勾着,眼神却冰冷。
「我求你作续弦,以防万一。」
我为之惊讶。
「你为了遮掩自己,不断求娶良家女子作配,最后又不得不一一将其灭口。那鳞儿呢,你们这么要好,为何你也要抛弃他?」
他垂下眼眸,语气有了一丝变化:
「他自己染上脏病,还赌钱偷东西,我不得已才……」
我不屑地讥讽道:
「什么话,是你玩腻了人家,想撂开手又怕他撕破脸到处乱说吧。
「我可都打听到了,勾搭鳞儿、故意染病给他的粉头,是有人花钱专门雇的,听说雇主,是一位北方口音的蒙面公子,那赌坊,也是粉头哄他去的。」
季亭枝抿了抿嘴唇,拿瞧死人的眼神瞧我。
「你进府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家小姐走时,毒发作得很快,没什么痛苦,你就不一定了。」
我看看他身侧捏得发白的拳头,朗声笑道:
「看来奴婢在少爷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我提裙起身,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开始梳头。
季亭枝看到我手里的玉梳,微微惊讶。
「你没烧?」
我反问:
「烧?我为了激那老头装装样子罢了,这可是蓝田玉的梳子,传了几代了,触手生温。
「借尸还魂,老头扯来唬人的,少爷你信?」
季亭枝坐起来,活动下筋骨,似乎有些遗憾:
「我们都看错了你,管家说丫鬟胆子小,随便吓一吓,吓傻了就好摆弄了。
「他从江湖郎中那儿听说了这个法子,我觉得太琐碎,不够直接,没想到他还有别的心思……」
我恍然大悟。「难怪你叫阿香扮鬼吓我,可惜她扑了个空,没吓到我,把阿贵吓个半死,还被我发现了——少爷啊少爷,不是只有你会用香味来确认身份。」
季亭枝冷笑一声,正要下床,忽地动作一顿,语气怪异道:
「你何时改口叫我少爷了?」
青丝及腰,铜镜中人儿明眸皓齿,言笑晏晏。
我动作不停。
「咱们都是夫妻了,还见外么。
「少爷,等我梳完头,再来侍奉你,我最爱梳头了,以前在家,日日都要拿梳子按头,只不过那会儿有丫头帮我,如今,少不得自己动手。」
季亭枝盯着我,脸色骇然。
外面,月隐入云翳之中,黑沉沉不知几何。
烛火只剩最后一点,子时早过了。
「你到底是谁!是小姐?还是丫头?」
我摇头。「少爷,你喝完茶,吃了药,该休息,不该生气。」
「药?」他大惊,看向桌上的茶杯,忽然捂住心口,开始猛烈咳嗽。
我梳好头,拿出金钗插进发髻——李管家给的,此刻轻了不少。
想是毒药都被取出来了的缘故。
「你说得对,死这件事,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知道有没有那种运气了。」
我缓缓挪步,走到跟前,静静看着他。
季亭枝头面发紫,叫天天不应。
他痛苦地在床上翻滚,抽搐,号了好久,才渐渐平息。
窗外漆黑的夜,浮出一丝靛蓝天光。
屋内,喘气声越来越小。
「也好,以后再不用吃药了……」
季亭枝两眼微睁,无神地望着床幔。
「我从小就吃着了,爹专门找洋人开的。
「他说:眼睁睁看我和男人厮混,还不如让我当个不能尽人事的废物。药吃下去,就清心寡欲了。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你说,鳞儿会恨我吗。」
-11-
清早,我叩开岳宅大门。
李管家面露喜色。「小姐,您回来了。」
他们找到鳞儿时,人已经病入膏肓,气绝身亡。
和他爹一样死不瞑目——
到底是没亲眼看到季亭枝的结局,不甘心。
我点点头。「家里呢,没人来过吧。」
「小姐放心,老爷昨儿才稍稍清醒点。」
爹爹瘫痪在床,见了我,怒目圆睁。
「你这个孽障,还回来做什么?」
我笑道:「女儿才离开不过半月,爹都能开口说话了,看来女儿命硬,都是随爹。」
说着我点了香,插上案台。「我总得回来看望您老人家,给娘上炷香不是?」
爹气得直发抖。
「当初你害死赵大官人,我就该把你送官,或者直接打死,咳咳……」
我两手一摊。「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由着你老人家卖我的丫头吧。」
「那种老不死……是他活该!」
心中一股戾气上浮。
「只是我没想到,你不光卖我的丫头,还想卖我,两箱金子,你就把我卖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短命鬼。」
一收到季府的聘礼,爹立马就把我关起来。
出嫁那天早晨,我哭着,跪在地上求管家:
「李叔,您是看着我长大的。
「我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您让我最后再见见爹,磕个头,也算父女一场吧……」
李管家心有不忍,开了锁。
他托人打听过。
季府这位少爷不受重视。
在京时,娶了好几个夫人,最后全莫名暴毙。
爹执意嫁女,他也劝不动。
一进屋,我便关了门。
爹搂着小妾睡得正香。
我劈晕了小妾,用一根金钗,挑断了老东西的手脚筋。
我冲回房间,想带着丫头一起逃,刚进屋,被一声闷棍放倒。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我发现自个躺在床上。
看见紫英穿着我的红嫁衣,盖上盖头。
外面,季府的人来催了,门被挤开一条缝。
紫英移步,挡着门外的视线,俯身捏住我的下巴。
大声道:
「你就别跟来了,待在家里,好生替我尽孝吧。」
我送她的香囊也不要了,摩挲几下,放回我手心,出了门。
荷包青色的缎面上,还有泪痕。
待仆人冲进来的时候,屋里只剩我一个,呆坐在窗前。
靠着从爹那里找到的卖身契,还有李管家的帮忙,我收服下人,成功管了家。
要把丫头救出来才行。
我查出季亭枝和小厮的勾当,查出鳞儿和老管家的关系。
快要想到办法了。
这时,传来丫头的死讯。
距她嫁过去,不到半月。
季府又来提亲了。
……
「怎么只有你,季公子人呢?」
老头子想起身,想来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Ţü⁼他想有人能收拾了我这个不孝女,让他重新成为一家之主。
我对着娘亲的牌位,看着那烟一直上升,上升到某处,被看不见的手一点,旋即破散。
「别着急,您一会儿就见到了。
「娘死后,您大约也和我一样不痛快,放心,往后的路,有女婿作陪,您就不孤单了。」
-12-
季府的事,爹的死,都好办。
小地方关系互相牵连,天大的人命不过几句话,几两金。
怕就怕日后,季亭枝那个做官的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下放的儿子, 想要彻查追究。
少不得需要远走他乡, 隐姓埋名避避风头。
也好,我早待烦了。
变卖了季府、岳宅两处产业, 我带着下人和管家上了船。
顺江而下,做做生意,游览山水。
夜里,我站在船头, 望着江面。
有时路过悚然沉寂的陡峰,有时是烟花丝竹装点的亭台楼榭。
万水千山,景物变换。
看烦了我便回头, 看看身后的阿香。
过了这么些天,那双原本木愣愣的杏眼, 终于在今晚有了神采。
我认真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终于,那双眼里, 一点点漫盈出同我的眼泪一样炽热的泪珠来。
「小姐, 小姐。」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哭。
我也是。
紫英, 我的紫英终于回来了。
当初我找人扮成江湖郎中,透露给季府老管家的「借尸还魂」的法子, 此刻总算尽了全功。
我早打听过。
紫英身边, 有个丫鬟,眼高于顶,喜欢季亭枝, 时常欺辱紫英。
甚至那毒, 都是被她骗着喝下去的。
丧礼上,我把布包打开, 换了纸条。
叶游香。
我老怕自己忘了, 默念了好多遍, 事后还忍不住再三确认。
这可是关系到紫英能不能回来的大事。
还好, 我揉揉她的脑袋。
「臭丫头, 你终于找到路回来了。」
紫英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我, 扑到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闻到你的味道了țŭ̀₎。」
借尸还魂,要准备好魂魄不全的身体,最重要的, 是为其佩戴引路之物, 须得是逝者生前最重要、十分割舍不下的东西才行。
这东西, 我早给阿香戴着了。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在不停变化, 一天一个新样,唯二不变的是江水, 还有从这水里升起的月。
现在, 再多加两个——我和丫头。
我有好多思念,好多感慨堵在心里,如今面对面, 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唉,那些写诗的糟老头子真烦,又要作诗,又要留白, 有没有什么句子,是说我和丫头的呢?
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的心,还和那晚在芙蓉树上时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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