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开纸扎铺的。
为此,公婆对我十分不满。
夫君也常常嫌我晦气。
他私自用我嫁妆银子娶了一房小妾。
怕我不同意,他给我喂了药。
让我缠绵病榻,无力起床。
可他不知道,那三块银锭,是死人钱。
死人钱,索命钱。
活人避,怨鬼出。
花钱和收钱的人,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1-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我躺在床上,有些分不清此刻的时辰。
「月娘,月娘你在家吗?」
院门被拍得砰砰作响,我撑着床沿勉强起身。
连外衣都没披,昏昏沉沉走出去开门。
屋外站着的,是邻居张大娘。
看到我,她吓了一跳,一双细长眼瞪得极大;
「呀,你脸色咋这般难看!」
「就你一个人在家?」
「也没人给你请个大夫?沈家人可真不是东西!」
张大娘沉着脸,伸手扶住我,一边走一边小声骂着我公婆和夫君。
只是在门口站了这一会,院里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头,似乎更疼了。
将我扶到椅子上,张大娘反客为主倒了杯热茶,塞进我手中。
她叹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神,极为同情;
「月娘,你是被沈玉衡那小子气病的吧?
「哎,咱们街坊四邻都是平头老百姓。
「在甜水巷住了二十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纳妾!
「你成婚才三年吧,沈玉衡可真没良心!」
我心头猛然一跳;
「谁?谁纳妾?」
张大娘伸手抹了下说干的嘴皮,神情愕然;
「咋,你不知道沈玉衡要纳妾?」
-2-
「今日一大早,他就和你公婆去柳家下聘礼了!
「给了足足三十两彩礼,那银元宝沉甸甸的,把柳家老太婆牙花子都乐出来了!
「你是没看见那排面,比当初娶你时隆重多了,呸,纳个妾而已,还显摆上了!」
张大娘的声音忽近忽远,蜡黄瘦削的面容也逐渐模糊。
我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三十两?
「柳家,哪个柳家?」
沈父是个卖油郎,串街走巷,每日辛苦,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
沈玉衡如今在书院念书,束脩银子就要花费不少。
他十三岁就考中了童生,年少成名。
只可惜后来屡次落第,到现在二十二岁,仍旧是个童生。
如果不是念书掏空了家底,沈家也不会选择和我家结亲。
我宋家,世代都是开纸扎铺的。
挣的是死人钱,多数人都嫌弃晦气。
当初沈家前来求亲,条件开得十分苛刻。
一分聘礼没有,还要了一百两银子的嫁妆。
不仅如此,还点名要纸扎铺子当陪嫁。
我自幼丧母,是父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
沈家提亲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他急着把我嫁出去,好让我终身有个依靠。
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沈家的提亲。
-3-
成婚后,沈玉衡花钱便开始大手大脚。
我这才知道,他家来提亲,是因为这些年为了供沈玉衡念书,早已欠下一百两银子的外债。
我的嫁妆,都替他还了债。
纸扎铺每个月的收益,也被他挥霍个干净。
今日饮酒,明日踏春。
觥筹交错,醉生梦死。
如今家中只剩下两吊铜板,连我生病了都舍不得请个大夫。
这三十两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见我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张大娘愈发不岔;
「还能是哪个柳家,就是巷口卖豆腐那家!
「被人称作豆腐西施的柳娇娘,你不是还同她吵过架?」
甜水巷住着的,多是贫苦人家。
日子越是艰难,对银钱看得越重。
谁家少根葱,丢个鸡蛋,都是天大的事情,要和邻里掰扯半天。
其中,同人吵架最多的就是柳家。
柳婆子为人小气,手脚又不干净。
柳娇娘的性格,和她娘极像。
我那日在她豆腐摊门口跌了一跤,不小心从怀里掉出三枚铜板。
柳娇娘眼疾手快捡起铜板,非说那钱是她掉的。
母女俩围着我骂了半日,骂得我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柳娇娘就看我百般不顺眼。
她这样泼辣蛮横的性子,竟然肯给沈玉衡当妾?
-4-
「哎,可惜了那三锭白花花的银元宝!
「那成色,又亮又闪,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银子呢,像刚打出来似的,就这么便宜了柳家!」
我猛然握住张大娘的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上下翕动的薄唇;
「三锭?
「大娘,你确定是三锭元宝?」
张大娘被我吓了一跳,眼神有些茫然;
「对啊,十两银子一锭,上头还印着花呢。咋了?」
我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扑到屋角的楠木箱上。
顾不得张大娘还在场,翻出箱子里的衣服后,用力去掀箱底的夹层。
「大娘,帮我一下。」
夹层打开,露出里头一个黑色的木盒。
就刚刚这几个动作,几乎已经耗光了我所有体力。
我靠在箱子上,颤抖着手打开盒子。
盒子是空的。
「月娘,你脸色咋那么难看?
「这箱子是你的陪嫁吧,难不成,那三锭银子是你的嫁妆?
「这杀千刀的沈玉衡!竟然偷你压箱底的嫁妆银子纳妾!」
张大娘拍着大腿骂人,口沫横飞。
我心口怦怦直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沈玉衡竟然用了那银子!
「大娘,扶我起来。
「去柳家,现在就去!」
-5-
张大娘是我母亲的手帕交,做了我家二十年邻居。
我是她看着长大的,母亲离世后,更是对我家照料颇多。
她半拖半抱着我,脚下生风走得飞快,看起来比我还要气愤。
「这就对了!
「沈玉衡敢背着你纳妾,咱们就要当众去撕下他的脸皮!
「你以前的性子就是太软和了,才会被他们沈家捏成面人一样。
「今天要是不把那柳娇娘的气焰压下去,往后她得骑在你脖子上拉屎!」
张大娘嘴皮子上下翻飞,边走边骂,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我根本没听她在说些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三枚银锭。
为了看管那三枚银锭,宋家不知填进去多少人命。
如今银锭现世,只怕又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我要走快一点,再快一点。
赶在宋家收下银锭之前,把它们拿回来。
狭小的柳家院子里,挤满了人。
还没走进院门,就听见了柳婆子高亢尖锐的声音;
「什么妾不妾的,那宋月娘一看就是个短命鬼!
「玉衡都和我们说了,那婆娘只有几个月的活头啦。
「等她一死,就把我们娇娘扶正,当沈家的正头娘子!」
张大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一脚踹开院门,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气吞山河的架势。
「我呸!
「你沈家才是短命鬼,一家子丧了良心挨千刀的畜生!」
我被她一甩,扑到门框上才堪堪站稳。
在满院子人诧异和兴奋的眼神中,我缓缓站直身体;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6-
「这聘礼钱是我的嫁妆,你得退我。」
见我伸出手,柳婆子瞬间炸毛;
「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聘礼都下了,你沈家要是敢悔婚,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沈玉衡拉住我手腕,将我扯得一个趔趄;
「宋玉娘,你别胡闹。」
婆婆阴沉着脸,伸出手臂去推搡张大娘;
「张家婆子,我沈家下聘同你何干?
「宋玉娘嫁到我家三年,连个蛋都没下,难不成还想让我沈家绝后?
「你瞧瞧她这副痨病鬼的模样,床都下不了,怎么生孩子?
「她既然生不出孩子,就不该拦着我沈家纳妾!」
宋大娘不甘示弱,撸起袖子同她对骂;
「我呸!
「你还有脸提月娘的病,你们沈家吃她住她的,她生病连个郎中都不肯请!
「我活那么大,从没听过偷老婆嫁妆纳妾的,一屋子黑心肝的王八蛋!」
婆婆叉着腰冷笑;
「你说银子是她的,上头可刻了她名字?
「这银子,分明是我儿辛苦抄书赚来的!」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院子里众人一会看看她们,一会又看看我和沈玉衡,忙得恨不得长三双眼睛六只耳朵。
我没理会院子里的嘈杂,只是定定地看着沈玉衡。
一袭青色长袍,越发衬得他眉眼清俊,挺拔如竹。
初见他时,我也曾心动过。
沈玉衡说话向来轻声细语。
他父母提出一堆无理要求时,他还专程送了我一根银簪,替他父母道歉。
他说自己真心钦慕于我,奈何父母穷怕了,满脑子总想着钱。
他说如果成婚,必然好好待我。
我那时还年轻。
还不明白男人的誓言,不能轻易相信。
-7-
「这银子是我宋家的传家宝,你不能动。」
我的坚持惹怒了沈玉衡。
他眉头一皱,压低嗓音;
「月娘,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贤惠的女子。
「你如今缠绵病榻,干不了活,家里总归得有人伺候爹娘吧?
「你也认得娇娘,她素来能干,嫁进来后不但可以伺候爹娘,还能照顾你。
「我纳妾,可都是为了你好!」
我摇摇头,伸出手拽住他衣袖;
「你可以纳妾,但不能动我的银锭。」
沈玉衡的耐心终于用尽。
他狠狠一甩袖子,眉眼间都是厉色;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既然做了我沈家妇,你所有东西就是沈家的!」
拖着病体到现在,我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
被沈玉衡用力一甩,双腿一软,朝后跌去,头撞在了柱子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闭上眼睛,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道在床上昏睡了多久。
我是被饿醒的,胃里一阵一阵抽搐,嘴巴直往外冒酸水。
「呀,姐姐你醒了?」
一双纤细的手腕伸出,动作粗鲁地将我从床上拉起;
「醒了就别躺着了,这有一屋子活等着你干呢!」
女人眉眼清秀,皮肤白嫩。
只是颧骨有些高,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柳娇娘,为什么在我家?
-8-
原来我这一摔,竟然在床上昏迷了三天。
未免夜长梦多,沈玉衡匆匆办了喜事,竟直接将人纳进了门。
如今,柳娇娘已经堂而皇之住在了正房。
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那银子,银子没花吧?」
柳娇娘甩开我的手,假装不经意抚上头顶的蝴蝶戏花银簪,满脸得意;
「你这人好生奇怪,我家的银子,同你有什么关系?
「不过我也不怕告诉你,那聘礼,我娘留下两锭给我弟娶媳妇用。
「还有一锭啊,现如今可是我的陪嫁!」
我扑到她身上,用力拽住她的袖子;
「快,把那银子给我!快!」
「你疯啦!」
柳娇娘推开我,扭着腰肢来到门口。
「宋月娘,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废物?
「连自己的嫁妆都守不住,呸,真是没用!」
随着木门打开,地面上有黑雾翻滚着涌入。
我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它们,来了!」
柳娇娘踏出门槛,没多久,院子里传来她和沈玉衡的嬉笑声。
我呆坐在椅子上,心中又惊又惧,连早已放凉的药都顾不上喝。
自莫名生了这场病以后,沈玉衡就再也没进过我的房间。
可是每日醒来,床头都会有一碗温热的汤药。
他对我,并非毫无感情。
为着这碗药,我也不能就这么看沈家人死光。
-9-
想到此处,身上莫名长出几分力气。
我换好衣服,踏着夕阳匆匆赶去纸扎铺。
铺子开在城西的西六街,街头,就是专门用来砍头处刑的菜市口。
大家都嫌这地方晦气,整条西六街只零零散散开了几家铺子,看着十分冷清。
这条街上,住着的人大多都是阴九门的。
何谓阴九门?
刽子手、仵作、缝尸匠、棺材匠、纸扎匠、哭灵人、接阴婆、掘墓力士以及铭碑客。
因为干这些活的人常年和死人打交道,常常会遇上一些邪门的事情。
民间就把我们统一叫作阴九门。
阴九门虽属于下九流行当,但不是ţũ̂₂想做就能做的。
最少需要经过太祖玄孙四代人,有了传承,才能称自己为阴九门中人。
此时天色渐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纸扎铺门半掩着,铺子中很安静,能听见劈竹篾的声音。
我推门而入,宋寅抬起头,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见到我,他很是惊喜;
「阿姐,你的病好了?
「我去沈家好多次,他们都不肯让我见你,说你病得很严重。」
宋寅是流民,父母在逃亡路上饿死,五岁那年,他来到我们城中当了小乞儿。
我爹见他可怜,便将他收在纸扎铺里当了徒弟。
他性子文静,做事情又认真,虽然才学艺七年,已经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听到我要拿点睛笔,宋寅一下就急了;
「阿姐!出什么事情了?」
纸扎行当属于阴门,规矩繁陈冗杂,稍有不慎,便会灾祸临头。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纸人不点睛。
-10-
纸人阴邪,点了睛,便有了灵。
普通纸人只是死物,而点了睛的纸人,属于阴物。
一个不小心,便会反噬伤人。
要给纸人点睛,普通毛笔可不行,需要用专门的点睛笔。
槐木为杆,黑猫毛做笔毫,阴气十足,方能点睛。
点的纸人越多,这笔就越有灵性。
家中这支点睛笔,已经传了数百年。
宋寅性格执拗,见我不说话,拦住我不肯让我去拿笔;
「阿姐,你是不是碰上难事了?」
家里就剩下我和宋寅两人。
这么多年,都情同姐弟。
宋寅担心我,可我也一样顾念他。
银锭之事,非同小可。
他才十二岁,绝不能让他同我一起涉险。
随意扯了个谎,我拿着笔和一堆竹篾、草纸匆忙离去。
要是前几日,我是根本没力气抱着这堆东西走这许多路。
可眼下,我却觉得越走越有力气。
头也不再昏昏沉沉,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许是我爹冥冥之中在庇佑着我。
回到家里时,沈家几人正在用饭。
没人过问我一句去了哪里,沈玉衡淡淡瞥我一眼,继续侧过脸和柳娇娘说话。
我这才发现自己胃里饿得难受,嘴里淡淡地泛着酸味。
将东西放进屋里后,我疾步走去正厅准备用饭,却见沈家人已经走光。
-11-
桌上的饭菜早已吃完,只余下一个馒头。
胃里酸意更浓,我按住隐隐作痛的胃,伸手拿起馒头。
耳边传来婆婆遥遥的呵斥声;
「既然能下床了,就别只知道躲懒!
「吃完饭赶紧把东西都收拾了,难不成还等着老婆子伺候你不成?
「沈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到你这种媳妇!」
我实在是没力气同她们争辩。
三两口吃完馒头,我回到屋中紧闭房门。
离子时只有两个时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那三枚银锭上,附着三个厉鬼。
柳娇娘带回一枚银锭,今夜子时,厉鬼必然附上人身。
而厉鬼附身第一件事情,就是取我宋家人性命。
我铺好草纸,拿着竹篾开始扎纸人。
手脚麻利扎好纸人后,我把自己日常穿的里衣给它披上。
然后,小心翼翼拿出点睛笔。
将特质的阴墨混合我的中指血,点在纸人眼睛上。
空中卷起一股旋风。
纸人缓缓眨了眨眼睛,变成了另一个我,只是眼神,有些呆板。
这是纸扎匠的替身术。
在纸扎匠遇到危险时,可以用这纸人替代自己,替自己挡过一劫。
我刚松了一口气,屋外传来清晰的「邦邦邦」三声。
更夫粗哑的声音遥遥传来: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12-
我把纸人放到床上,自己则是快速躲进床底。
床边放着个一尺高的脚靠,刚好可以挡住我的身形。
除非来人掀开垂下的床单趴着仔细找我,不然绝对不会发现床底还藏了一个人。
四周很安静。
我躺在地上,能听见自Ṫū⁶己跳动的心脏声。
急促,有力。
床底很黑,空间算不上大,我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坚硬的床板。
左侧是青砖墙,身体贴在上头,有阴冷的寒意。
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棺材中。
这个念头,让我喘不上气,胸口憋闷得厉害。
就在我忍不住恐惧,想爬出去放松一下时,门口传来了响动。
「嘎吱~」
木门被打开,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步,两步,三步。
那人走到床边,顿住脚步。
我捂住口鼻,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嗬~」
声音粗哑,听不出男女。
倒更像是野兽,吃人前发出的嘶吼声。
「咚!」
床上传来一阵巨响,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下。
那人在屋里拖着纸人四处转悠,纸人好像在挣扎,踢翻了桌椅和梳妆台。
这动静,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13-
屋内再次恢复安静,我却不敢擅自出去。
直到外头传来一声鸡鸣,我才拖着僵硬发麻的四肢,手脚并用爬出床底。
今日是个满月。
月光从窗户缝隙里溢出,清冷地铺在楠木桌子上。
屋内一片狼藉。
纸人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残肢断臂到处都是。
不敢想象如果这是一个真人,会是怎样一幅可怕的修罗场景。
忍着恶心和恐惧将纸人收拾好,我坐在屋中静待天亮。
我不敢贸然出门。
那厉鬼会附在人身上,控制人的行动。
而被控制之人,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却不能动弹。
父亲说,这是魂魄被厉鬼所制。
要想消灭厉鬼,只能以自身为笼,和它同归于尽。
今夜我侥幸逃过一劫,不知道厉鬼去上了谁的身……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我浑身一震,拔腿就朝门外跑去。
婆婆死了。
吊死在屋檐上,双腿还在微微晃动。
眼瞳充血,舌头伸出半尺长,看着像来索命的女鬼。
柳娇娘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
「娘,娘死了!」
-14-
院子里再次热闹起来。
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张大娘握着我冰凉的手,又是惊讶又是费解;
「沈婆子上吊了?
「她这性格,咋会想不开去上吊呢?」
我浑身抖得厉害,嗓子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厉鬼,竟然是一夜都等不及!
按照爹爹所说,它们每隔一日才会杀一人。
可眼下才过一日,算上我,它已经杀了两人!
如此凶悍,我一个人要怎么对付它们……
张大娘心疼地搂住我;
「月娘别怕,那沈婆子估计是同你公公吵架,想不开才上吊的。
「她这人脾气和炮仗一样,不点就炸,咱们别为她吓着自个。」
我连着喝了两大杯热水,身子才勉强有了一些暖意。
外头的声音,更吵了。
当镇里的长着国字脸、身材高大健硕的捕头站在我身前时,我还有些恍惚;
「赵捕头,你说什么?」
赵捕头两道浓眉拧成一个川字,声若洪钟;
「沈玉衡告你虐杀婆母,还不快同我们去衙门!」
短短几个字连在一起,我却不太听得懂。
张大娘已经跳着脚在骂人;
「放他娘的屁!
「沈玉衡这小子是猪油蒙了心,月娘最善良不过的人,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
-15-
不管张大娘如何跳脚骂人,我还是被捕快带走了。
我在清平镇住了快二十年,还是一次踏进县衙大门。
年轻的县令端坐在公堂上,眉眼清冷;
「堂下何人?」
沈玉衡跪坐在我左侧,从头到尾都没有瞧我一眼。
没多久,公公和柳娇娘也跟着来到公堂。
三人全都一起指证我,说我因为嫉恨婆婆帮沈玉衡纳妾,怀恨在心。
我想不明白,只是怔怔地看着沈玉衡;
「我近日里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婆婆干惯农活,有一把子力气。
「就算不生病,我也不一定打得过她,怎么能掐死她呢?」
仵作已经验完尸体。
县令抬起头,不动声色扫了我一眼;
「沈氏确实是被掐死的,死后才被人吊在屋檐之上。
「宋月娘,还不速速招来!」
沈玉衡目视前方,声音激愤;
「大人,我有证据!
「宋月娘这病,都是装的!
「上个月我和我娘商量纳妾的事情,被她偷听到。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装病!
「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这宋月娘心思如此恶毒,还望大人明察!」
身上泛起一阵又一阵冷意。
我感觉自己像浸在冰窟中,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渗着寒意。
-16-
一个月前,沈玉衡交给我一张药方。
他说自己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让我照这方子去药房抓一个月的药。
我不疑有他,带着银子去药房抓药。
可刚才药房的大夫说,吃了那药,会虚弱无力,头昏脑胀。
看起来,就像是生了重病一样。
停药三天,症状就能全消。
难怪。
难怪我在床上昏睡两天,忘记吃药以后,反而精神百倍。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沈玉衡的想法。
如果没有婆婆这事情,我会缠绵病榻,就此病死。
现在婆婆身死,沈玉衡就顺水推舟,把事情栽赃到我头上。
夫妻同床共枕三年,他就这么巴不得我死?
胸口像破了一个大洞,有冷风从中间呼啸而过。
想到之前我还为那碗汤药对沈玉衡心存感激,胃里一阵一阵泛起恶心。
「呕~」
我再也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趴在地上干呕。
县令握着药方看了许久。
半晌,才蹙着长眉淡淡开口;
「把犯妇宋月娘收押。」
沈玉衡的眼眸,倏然大亮。
柳娇娘有些诧异,片刻后,唇边扬起一抹笑容。
为了掩饰这笑,她俯下身体,哀声痛哭;
「我可怜的婆婆~」
-17-
衙役来拖我时,我很顺从地没有反抗。
沈玉衡有些亢奋,跪在地上朝县令磕头;
「此等毒妇,竟然虐杀婆母,简直罪大恶极!
「望县令一定要严惩!
「替我母亲讨回公道!」
我忽然就笑了;
「沈玉衡,你可别后悔。」
你以为等着你的,是娇妻美妾,富贵人生?
我垂下头,不再说话,任由衙役押着我走向地牢。
那恶鬼就附身在他们身上。
可到底是谁呢?
是沈玉衡,柳娇娘,还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公公?
我完全没有头绪。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
那恶鬼附身以后,就会受躯体所限。
只有杀足九人,才能弃掉原来的身体再换个人附身。
只要等着看,沈家谁是活到最后之人就行。
可我宋家看管这几枚银锭百年,又怎么能坐视它们杀人,什么都不做?
等我以后进了地府,要如何向祖宗们交代?
地牢的长廊昏暗幽深,一眼望去似乎看不到尽头。
我跪坐在潮湿的干草堆上,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18-
牢房中不见天日,也让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牢门突然被打开。
我跟着狱卒来到县衙的后院。
县令换了常服,看起来不像威风凛凛的父母官,反倒像个清俊的书生。
「宋月娘,人,不是你杀的吧?」
他依旧握着那张药方,面前的茶已经没了热气。
「若你当真因为沈氏纳妾而怀恨在心,为何等妾室进门再下手?
「这药方,你既然一个月以前就已经配下,说明早早就做了准备。
「若在柳娇娘进门前杀死沈氏,沈玉衡要守孝三年,纳妾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说说吧,这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我愣怔地看着眼前这张过分年轻的脸庞。
县令韩信同,今年才二十岁。
听说出自世家大族,来我们这县城,只为历练。
他好像,和之前那些当官的都不太一样。
我可以相信他吗?
见我不说话,韩信同轻轻叩了叩桌面;
「宋月娘,你放心。
「本官绝不放过一个凶手,自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你只管大胆开口,信与不信,本官自会斟酌。」
我一个人,确实收服不了那三个恶鬼。
我叹了口气,目光幽远;
「大人,你可愿听民妇讲一个故事?」
-19-
韩信同的眉头越拧越紧。
等我说完,他都气笑了。
药方被丢在桌案,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按住眉心;
「宋月娘,你这是在茶楼说书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疯话莫要说了。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了你再开口。」
这确实是一个机会。
如果能得到县衙的支持,那三个恶鬼就好对付许多。
这些衙役个个年轻力壮,赵捕头更是有一身好武艺。
这么好的帮手,不用多可惜?
想到这,我有些着急;
「大人!
「我家只有ţüⁿ一枚银锭,可柳家,却有两枚!
「要是不采取措施,柳家八口人恐怕一个都活不了!」
韩信同沉默了。
他身侧的赵捕头歪头抱着胸前的刀,欲言又止;
「大人,我听我娘说过,宋月娘家确实是阴九门的。
「您初来乍到不清楚,在我们清平镇,阴九门的人都挺邪乎的。
「那宋老头,确实有几分本事。」
韩信同斜睨我一眼;
「阴九门?」
看起来,他还是不信。
-20-
「大人!大人,出事了!」
有捕快白着脸,横冲直撞跑进来;
「呼呼呼,那柳家,呼呼;
「柳家,呼,呼~」
赵捕头伸出蒲扇般的手用力拍在他头顶,将小捕快拍得一个趔趄;
「你奶奶的,喘好气再说话!」
小捕头猛吸两口气,站直身体,声音十分响亮;
「柳家进了恶贼,一家八口人,只活下柳平贵老两口!」
韩信同猛然站起,一双凤眼瞪得极大;
「你说什么?」
我被这消息砸得晕头转向,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
「死了六个人?
「不应该是两个吗?」
父亲明明说,这些恶鬼,每隔一日才会杀人。
沈家的一夜杀了两人。
柳家这两个恶鬼更是离谱,一夜杀了六人。
怎会如此!
不该如此啊!
韩信同原地踱了几步,扭头看向捕快;
「那柳平贵呢?」
小捕快一愣,挠了挠头;
「还在柳家呢,周磊看着他们,我回来报信。」
我着急地站起身;
「大人,周捕快要出事!」
-21-
韩信同略微思索一番,没有让我再进地牢,而是带着我一起去了柳家。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街上早已宵禁,安静得有几分渗人。
我小跑着跟在韩信同身后,心脏跳得似乎要蹦出胸口。
杀的人越多,这些恶鬼的戾气就越重。
到时候父亲留下的灭鬼之法,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柳家除了柳平贵夫妻外,还有两子一女。
女儿就是柳娇娘,她还有一个兄长,一个弟弟。
兄长已经娶妻,生了三个孩子。
如今,一家人都齐齐整整倒在血泊之中。
而柳平贵夫妻,却已经不见踪影。
「周磊,周磊,你在哪?」
柳家院子不大,住了满满当当八口人,显得有些拥挤。
赵捕头急赤白脸在屋里一顿找,终于在西厢房找到了周磊。
他仰面倒在床榻上,身上已经没一块好肉。
「磊子!」
小捕快扑到周磊身上放声大哭,赵捕头也红了眼眶。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我的判断和意料。
韩信同抿着唇,眼神晦暗莫名。
半晌,他走到我身前,神情极为认真;
「宋月娘,你可愿冒险?」
他个子很高,我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大人,还请您吩咐。」
-22-
柳家拿到聘礼后,十分高兴。
柳娇娘的弟弟今年十六,刚好到了说亲的年纪。
柳母想把自己娘家侄女说给他。
她娘家穷困,出嫁后娘家人经常上门打秋风。
娶了侄女,刚好可以帮扶一下娘家。
沈家下聘完,柳母就带着银锭去娘家炫耀过。
听柳家那爱听人墙角的邻居说,柳母已经答应娘家。
等定完亲,就把那两枚银锭都当作聘礼。
所以柳平贵夫妻,极有可能去了柳母的娘家。
韩信同派了几个得力的手下,连夜赶往柳母娘家。
而我,会在天亮后继续回到沈家。
以身作饵,等那厉鬼上钩。
看样子,韩信同并未完全信任我。
这既是试探,也是考验。
我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点头;
「大人,草民一定竭尽所能。」
第二天早上,沈玉衡看到我出现在院门口,极为吃惊;
「宋月娘,你疯了?你胆敢越狱!」
我一屁股撞开他;
「韩大人说了,证据不足,所以先放我ţú₁归家。
「沈玉衡,我有没有杀你娘,你心里清楚得很!」
一抹凶光在沈玉衡眼中一闪而逝。
他按住我的手臂,不让我进家门;
「宋月娘!
「我绝不和杀人凶手共处一室,我要休了你,你快给我滚!」
这是要彻底同我撕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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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里听到动静,都推开院门出来瞧热闹。
沈玉衡爱面子,这才侧开身不情不愿让我进门。
见到我,柳娇娘也十分意外。
她娇弱地往沈玉衡怀里钻,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
「沈郎,奴家好怕啊,她杀了娘亲,不会连我们也一同杀了吧?」
我没理会他们。
昨日,柳家惨死六人,沈家一夜太平。
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只能深入虎穴,一探究竟。
沈玉衡搂住柳娇娘柔声宽慰,一边还不忘拿话挤对我;
「宋月娘,你做下这等Ṭŭ̀₂大逆不道之事,我沈家是容不得你的!
「等我写完休书,你即刻就滚!」
我觉得自己真是又蠢又瞎。
以前怎么会以为他是自己良人,还将一颗真心交付?
「沈玉衡,这屋子,是我爹娘留给你的。
「要滚,也是你沈家人滚!」
沈玉衡气得脸都红了;
「宋月娘,按照我朝律法,合离的女子才能带走自己的嫁妆!
「你犯了七出,一个被休女子,所有东西都是夫家的!」
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可真不要脸啊。
「夫君,莫气坏了身子!
「县令大人是被她给蒙蔽了,过几天回过神,肯定还会把她抓去大牢的!」
-24-
最后是沈父沉着脸出来,喝止了沈玉衡;
「宋月娘现在还是沈家妇,既然回来了,就在家待着吧。」
沈父在家里,一直是最安静的存在。
平日里他话很少,大事小事基本是沈母在操持。
我嫁给沈玉衡三年,同他并未说过几句话。
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同他无关。
可给柳家下聘时,他也去了。
我甩甩头,将所有烦恼思绪暂且按下。
韩大人已经在屋外布置妥当,只等厉鬼现身。
一切,很快就能见分晓。
我走到自己屋里,才发现房间已经被人动过。
首饰盒被翻空,衣柜里的衣服也只剩下几件面料最差的。
屋里像样一点的陈设摆件都不见踪影,空荡荡的,看着十分简陋。
就连床上那床绣着鸳鸯的厚棉被,都不见了踪影。
那被ẗúₘ子,是我爹特意找绣娘给我做的。
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怒火。
我气冲冲来到柳娇娘房间,发现我屋里不见的东西果然都在她房中。
她头顶戴着的簪子,还有手腕上那绿莹莹的翡翠手镯,全都是我的嫁妆。
「把东西还我!」
柳娇娘翻了个白眼,伸手摸了摸头顶的金簪;
「什么东西?
「这些,可都是夫君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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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衡有些不高兴;
「我沈家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再说了,你天天板着一副死人脸,这东西戴你身上太浪费了。」
这样的男人,死了就死了,我何苦费心想救他?
柳娇娘要戴就戴吧。
这些东西,反正她也戴不了几天。
但是我总不能白跑这一趟。
所以我砸了柳娇娘的屋子。
古玩摆件、花瓶茶壶,能拿得到的东西通通都砸了个干净。
沈玉衡气疯了,跑过来想抓我。
我一边砸一边破口大骂,心中郁气一扫而光,只觉得成婚以来从未如此畅快过。
他自打娶了柳娇娘,就沉迷在温柔乡中。
脚步虚浮,眼底发青。
不算宽敞的屋子,却硬是没追上我;
「呸!一天天摆什么清高样,还真以为自己文曲星下凡!
「你考上童生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别做那中状元的美梦了!
「一边嫌弃我家开纸扎铺,一边又拿铺子钱在外头装大爷,你知道人家怎么笑话你吗?
「人家在外头给你取了绰号,叫你纸人赘婿!」
沈玉衡捂住胸口,一张白皙的脸涨得像个紫色的茄子。
不知道是因为跑步,还是被我气的。
「你,你你你——
「气煞我也!」
沈玉衡两眼一翻,就这么晕过去了。
我眨了眨眼,实在是没忍住,捧着肚子笑出了声。
柳娇娘都看傻了,呆站在一边,甚至忘了去扶沈玉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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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动静闹得很大,沈父却并未出来看一眼。
我回到自己房间,开始为晚上做准备。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
门外再次传来打更声,子时已到。
「喵呜,喵呜~」
韩信同的人也守在了门口,这是他手下发出的信号,让我安心不少。
我熟练地放好纸扎人,却没有躲在床底,而是偷偷摸去院子里。
柳娇娘两人还没睡,聊天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院中。
「夫君,那宋月娘简直是个疯子,咱们难不成还要受她的气?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给杀了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动手了。」
沈玉衡没有答应,而是低头沉思;
「县令放了她,有可能是怀疑到我们头上了。
「现在就弄死她,怕是不好交代啊。」
柳娇娘十分生气;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欺负我?
「我不管,你要是个男人,现在就去杀了她!」
沈玉衡的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不耐烦;
「我都说了现在不是时候!」
我正趴在墙角听得津津有味,发现沈父的房门打开了。
一抹黑影借着月色,悄悄朝我房间走去。
那恶鬼就附身在沈父身上!
是我犯蠢了,第一天死的是沈母。
沈父同她一个屋子,闹出那么大动静,他肯定是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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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沈父就阴着脸从我屋里出来。
他站在门口,缓慢地转动脖子,察看着院子里的情况。
我大气都不敢出,屏住呼吸躲在水缸后。
他黝黑苍老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狰狞又阴森。
静静站了一会,他调转方向,朝柳娇娘房间走去。
柳娇娘还在同沈玉衡争吵。
两人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沈父推门而出;
「衡儿,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沈玉衡有些诧异;
「这么晚了,明天说不行吗?」
「不,就现在。」
沈玉衡虽然不太情愿,还是披上外衣来到门口。
沈父领他走到院子里,恰巧就站在水缸前面。
我俯下身,生怕被他们发现。
「爹,你说你,大半夜的,干吗呢?
「你咋这么看着我,怪渗人的。」
沈父阴恻恻地盯着沈玉衡。
背在身后的手迅速举起,长满青筋的手上举着一把菜刀。
沈玉衡吓了一大跳,却并未意识到危险来临。
他皱着眉拍了拍胸口,有些恼羞成怒;
「不回去睡觉,在这发啥疯呢!」
下一瞬,沈父的手臂落下,鲜红的血液在我眼前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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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沈玉衡惨叫一声,一只断臂直接飞到了我腿边。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我按住胸口,努力压制住那股恶心感。
「动手!」
韩信同一声令下,衙役们纷纷越墙而入。
看到赵捕头,沈玉衡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赵捕头,快救我啊!我爹他疯了!」
赵捕头没理他,而是握着刀朝沈父扑去。
沈父干了一辈子货郎,因为路走得实在太多,年纪大了以后腿脚不是很好。
此刻,却灵活得如同山野间的猴子。
腰肢一扭,就躲开了赵捕头的攻击。
他也不理其他捕快,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沈玉衡。
沈玉衡都快吓疯了。
按照约定,此时应该到我现身的时候。
可是看着沈玉衡涕泪横流的惨样,我突然就不想那么快出去了。
院子里的声音实在太大。
柳娇娘以为沈玉衡和他爹打起来了,连外衣都没披就急匆匆走出门。
看到沈父举着刀追杀沈玉衡,她尖叫一声,迅速退回屋中,反手就关上了门。
此时沈玉衡,刚好被沈父追着朝她房间跑去。
门被关上,沈玉衡目眦欲裂;
「贱人!开门啊贱人!」
赵捕头也没料到柳娇娘会关门,沈玉衡躲闪不及,唯一完好的手臂上又挨了重重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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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衡气疯了,把所有的恐惧和怒火都尽数倾泻在眼前这扇木门上。
他疯狂踹了两脚,柳娇娘只是抵住门,并未来得及上锁。
门被踹开,抵靠在门上的柳娇娘摔倒在地。
赵捕头追着沈父,也想跑进屋。
柳娇娘厢房前的台阶坏了,走得快时极容易绊倒。
我刚想出声提醒,话冲到嘴边,又快速抿住了唇。
赵捕头果然被绊倒了,狼狈地滚在一边。
没了他的救援,沈父手中的菜刀无情落下。
情急之下,沈玉衡竟然用受伤的手抓住柳娇娘,用她当挡箭牌去抵那菜刀。
时候差不多了。
柳娇娘被砍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沈玉衡也受了很重的伤。
我大喝一声跑进屋里,朝沈父迎面浇去一桶公鸡血。
这可不是普通的公鸡。
而是养了五年以上的寿光鸡,打鸣声响亮,阳气十足。
沈父被鸡血泼中,惨叫一声,身上腾起一阵黑雾。
趁着这个机会,我一把扯过柳娇娘;
「想活命,就把那枚银锭拿出来!」
柳娇娘被吓傻了,只顾着哭,根本就不听我说了什么。
反倒是沈玉衡率先反应过来。
他捂着伤口,对我怒目而视;
「宋月娘,你这贱人!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想着银子!
「还不快去医馆给我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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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贱男人竟然还没死,实在是太可惜了。
「沈玉衡,你还不明白吗?
「我同你说过的,银锭中有恶鬼寄生,用了那银锭的人都会出事!
「是你这个贪财好色的蠢货,害死你爹娘!」
和沈玉衡成亲没多久,他就发现了我箱子底下压着的银锭。
他几次三番想要从我手中讨要这笔钱,都被我拒绝了。
因此,他对我也越来越不满。
我实在没办法,就把银锭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
听完后,沈玉衡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月娘,就算不想给我银子,也不需要扯一个如此离谱的谎话吧。」
沈玉衡,从来就不信我。
现在,他要为自己的不信任付出血与泪的代价。
「你胡说!
「不是我,是你,对,就是因为你!」
沈玉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喊得声嘶力竭。
「都是因为你晦气,克死我娘,克疯我爹!
「我真的瞎了眼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娶你这种女人!」
就在我们两人吵架的时候,沈父已经逐渐恢复过来。
那公鸡血,根本就没法困住他太久。
我有些着急,要是再找不到银锭,这屋里其他人也会有危险。
「沈玉衡你清醒点吧!
「柳家拿了两枚银锭,昨夜一家六口人全都惨死,难道也是我克的?」
为避免引起恐慌,柳家的事情被县令暂时封锁。
所以柳娇娘,还不知道她娘家出了事。
她白着脸抬起头,一双漂亮的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你说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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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得直跺脚;
「你爹娘被恶鬼附身,杀了你一家六口人!
「你哥嫂侄子,全死光了!
「再不说银锭在哪,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柳娇娘宛若被人当头打了一棍,踉跄两步扶住身边的桌子。
沈玉衡依旧不相信。
他也不敢相信。
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贪婪和愚昧害死了那么多人。
沈父此时已经跌跌撞撞站直身体,面容扭曲,眼神中露着凶光。
沈玉衡是个机灵的,嘴巴说着不信,早就躲在了赵捕快身后。
我更是一只脚跨在门槛外,随时准备跑走。
只有柳娇娘还傻呆呆地站在屋子正中间。
沈父嘶吼着朝她扑去,被抓住胳膊的柳娇娘终于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尖叫;
「银锭在我床底,那儿有块砖头是松动的,取出砖就能看见!」
衙门的捕快们身手都极为利索。
当下就有个年轻捕快弯下腰钻进床底,另外的人则继续围攻沈父。
「快,用墨斗线缠住他!」
不敢想象,要是没有县衙的帮助,我一个人要怎么对付这恶鬼。
墨斗线看着纤细易折,缠在沈父身上却如同最坚韧的牛皮绳。
这是我特意向城里最好的木匠讨要的,还特意将它们暴晒了半日,吸足阳气。
「宋姑娘,银锭在这里!」
「塞进他口中!」
-32-
要想杀死这厉鬼,只有一个法子。
将银锭塞进被附身之人口中,再用朱砂封住它其余六窍。
双目,双耳,鼻子以及魄门,再用桃木钉插入他心脏。
被附身之人身死,恶鬼会想法子从他身体逃出。
但是六穴被封,它无处遁逃,只能再次回到银锭之中。
捕快们争斗一番,费了好大劲才塞住沈父的六窍。
只是那赵捕头,却迟迟不敢下手钉桃木钉。
「赵捕头,迟则生变啊!」
赵捕头抿着唇,犹豫着看向站在门口的韩信同。
韩信同眉头紧蹙;
「毕竟是一条人命。」
「啪!」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墨斗线被崩开,沈父一脚踢飞赵捕头。
赵捕头横飞出去砸在床铺上,直接把结实的木板床砸塌了。
他自己也吐出一大口血,半天没站起身。
其他的捕快都以赵捕头马首是瞻。
看他受伤,纷纷慌了神。
这毕竟,是我宋家世代的责任。
我一发狠,跑过去弯腰捡起桃木钉就朝沈父冲去。
没想到等我跑近时,他已经挣脱开其他捕快手中的墨斗线。
「呵呵,宋家人。」
沈父掐着我的脖子,嗓音沙哑;
「我在那不见天日的盒子里待了几百年,你知道我这几百年都是怎么过的吗?」
-33-
恶鬼被关百年,心性大变。
难怪出来后,杀人越发频繁且随性。
「咳咳,」
我被掐得直翻白眼,胸腔憋得快要炸开一般。
都说人在快死之前,自己的一生如同走马灯一样会在眼前闪过。
我没看见自己的一生。
却看到一道瘦弱纤细的身影远远地从远处跑来。
他跑得极快,几乎是眨眼间就出现在我身前。
「妖孽, 受死!」
是小宋寅!
他像灵猴一样蹿起,狠狠地把桃木钉刺入沈父心脏。
「阿姐,阿姐你没事吧?」
沈父被刺中心口,却没有流出一滴鲜血。
他不甘愿地倒下, 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不一会,整具身体像被抽干精血一样,皮肉迅速凹陷,很快就变成了一具干尸。
屋里众人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惊愕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韩信同扶起赵捕头,十分懊悔;
「对不住, 是我一念之差, 连累了你。」
我躺在宋寅怀中, 又累又饿又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柳娇娘和沈玉衡因为失血过多,早已晕了过去。
今晚的一场恶战,总算是到此结束。
-34-
有了沈家的前车之鉴, 抓捕柳父柳母一行顺利许多。
柳娇娘哭成了泪人。
本以为嫁给沈玉衡,可以过上好日子,却没想为此搭上了全家人的性命。
她被刀子砍得极重, 脸上身上留下不少疤痕。
好端端一个美娇娘,如今连门都不敢出。
在韩信同的许可下, 我们俩都同沈玉衡义绝了。
我毫不留情把他赶出了家, 柳娇娘更是恨他入骨。
她失去父母兄弟,变成ƭŭ³一个容貌丑陋的孤女, 族亲都想要吃绝户。
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
我的状况,要好过她许多。
我们宋家几代单传,并无宗亲。
再加上又是开纸扎铺的,身在阴九门,普通人十分忌讳。
日子又恢复到了往昔。
每日一早, 我都会出门去铺子干活。
在路上, 总能碰到沈玉衡。
他断了一手, 左手也伤了筋脉,不能再提重物。
现如今, 是街上人人嫌弃的乞儿。
沈玉衡是个极度爱面子的人, 承受不住这种打击,没过多久, 就变得疯疯癫癫。
见到男人就躲,嘴里还喊着:「鬼啊, 鬼要吃我!」
看到女子, 则会拉住对方衣裙, 乞讨食物。
ťüₙ我嫌他缠人,出门时总是穿着男装。
最近看到我,沈玉衡都吓得屁滚尿流, 哭喊着朝远处跑去。
这日刚进铺子,宋寅就着急地向我跑来;
「阿姐,你听说了吗?
「咱们清平镇,出大事情了!」
我端起茶杯, 听宋寅絮絮叨叨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
清平镇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阴九门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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