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威远候是人人称颂的好夫君。
成亲二十载,未纳妾室、不置外室,连烟花之地都极少涉足。
便是唯一的嫡子去世,他只过继了借住在府中的故交之子,并未在后院添置其他女人。
可没人知道,他的真爱不是我。
我死前冷食薄衣,死后被以糠塞口。
他赵清许要我到了阎王殿有冤难诉、有口难辩。
却不知我重生到了儿子没死之前。
-1-
今日是大雪节气,室外寒气如刀,室内亦有冰霜之色。
素秋被压着跪在我面前,皎白的面庞满是不忿。
我看着从她房内搜出的药粉:「下毒的证据都找出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张口欲辩。
我沉下脸:「拉下去打。」
沉闷的棍击声中,她纵是被破布塞住了嘴,还是时不时有凄厉的呻吟溢出。
三十棍后,皮开肉绽的素秋像破布一样被扔到我面前。
我示意水苏拿下她嘴里的布,抬眼对上了素秋眸中的恨意。
「说吧,到底是谁指使的?」
素秋梗着脖子咬着牙:「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没有给夫人下毒。」
「那药粉也不是毒药,是奴婢用来调理身子的。」
我知道,素秋硬撑着不肯认罪,不过是在等侯爷,等我的夫君赵清许来保她。
可惜,她等不到了。
在素秋惊惧的目光下,那包药粉用酒化开,灌进了她的喉咙里。
既是用来调理身体的药粉,怎可浪费?
毕竟,在前世,那包药粉被一点一点地掺进我的饮食,全数进了我的腹中,让我日渐虚弱,最后卧床不起。
现在,便宜她了。
拖走软倒的素秋,我安然坐到融融的炭火旁。
不多时,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那个做戏骗了我二十年的赵清许,他终于来了。
-2-
赵清许猿背蜂腰、英武不凡,便是年近不惑,也只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稳重。
眼下,他却焦灼地环顾院落。
没看到想救的人,他略微沉吟,来找我:「夫人,我听下人说素秋给你下毒?是不是弄错了?」
我不急不忙地喝着茶:「侯爷也觉得不可能?」
他赶紧点头。
我便笑:「素秋从十四岁就在我身边,说是奴婢,其实和小姐也差不多了。可就是我待她这样好,还是养出了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赵清许眉心一跳:「她人呢?」
「打完送官府了。」
赵清许霍然起身:「夫人,这种后院阴私,怎可让官府知道?岂不是对侯府的声名有碍?」
他急了。
只是到底是怕侯府名声有损,还是怕官府真查出些什么?
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在他身后悠悠出声:「事关妾身性命,妾身已将此事知会长兄了,他是大理寺卿,定会彻查此事。」
他顿住脚步。
「侯爷放心,长兄定会守口如瓶。」
赵清许转身回来坐下,叹气:「夫人此举到底是莽撞了。」
他还想说服我将素秋从官府接回来处置。
我已经让水苏备好了午膳。
赵清许瞬间被吸引了目光:「夫人今日怎的没有管束我的饮食?这桌上的肉食酒水可是为我准备的?」
我目光微凝:「之前为着侯爷身体着想,吃得素淡。以后,就不必如此了。」
「以后啊,侯爷可以放开了吃。」
-3-
酒足饭饱后,赵清许匆匆离去。
他还是不死心,想去官府疏通关系,试图把素秋救出来。
毕竟,那可是他心上人的表妹。
堂堂寒玉山庄的表小姐,忍辱负重在我这里当婢女,可不是简单的探听消息。
她想要的,是我的命。
我将一青一白两支玉葫芦交给水苏。
「青色的像今天一样,下在侯爷每日的饮食中。」
「白色的那支,掺进玉叶楼夜里燃的香里。」
听到玉叶楼,水苏平静的眼眸微起波澜,最后沉声下去了。
别说水苏惊讶,就是我,也是临死之前才知道。
那个借住在侯府,素来安分守己的薛金枝,才是赵清许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
只是,他们相爱恨晚。
他们相识的时候,我和赵清许已经生下了我们的儿子,赵翌。
为掩人耳目,薛金枝假称是姚谦的外室,却和赵清许过上了郎情妾意的生活。
姚谦是赵清许的下属,也是薛金枝同出一门的师兄,自然愿意为他们遮掩。
后来,姚谦获罪。
被救下的薛金枝母子却以故交的身份借住在威远侯府。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二人暗度陈仓、情意缱绻。
只是后来,她被养出了野心。
她怨恨我占了侯夫人的位子,又觊觎我儿的世子之位。
于是,她和赵清许设下了毒计。
害死了我儿赵翌,又害死了我。
-4-
我回了宋府一趟,和老爷子在书房聊了半日,回来时带了几个眼生的下人。
我刚坐下,井泉便来回报:
「夫人,侯爷去了官府。」
「可见到素秋了?」
「见到了。」井泉垂眸,「玉叶楼的薛娘子已经哭了一下午。」
她也知道心疼?
她前世对我下手时可不见丝毫心软。
她和赵清许害死翌儿后,让素秋给我下毒,让外人以为我丧子之后悲痛欲绝,病体缠身。
她一点一点剪除我的羽翼,架空我的管家权。
她让我无人可用、无人可依,只能毫无尊严地蜷缩在肮脏简陋的柴房,连秽物都无人收拾。
堂堂的侯府夫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活得连大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谁能信呢?
最可恨的自然是他赵清许。
他求娶我时曾向世人承诺,此生只我一妻,不会再有其他女人。
可不过两年,他就遇上了真爱。
他不愿舍了坚贞信义的好名声,也不肯与我和离,失了我父兄的助力。
只好在有了新的出路后,狠下心来害了我们母子。
真真是好算计。
现在才开始哭,还早着呢。
「传信给姚玉麟,就说赵清许欺辱其母,其母甚苦,亟待他救之。」
赵清许与薛金枝借着真爱的名义勾搭成奸,到底避讳着他们的儿子姚玉麟。
他们不愿让他面对非议。
一个奸生子的身份,足以毁掉他的未来。
他们二人只需私下为他扫清障碍,他便能光风霁月地承继威远侯府。
前世便是如此。
姚玉麟过继后,开了祠堂上了族谱,改姓为赵,光明正大地喊赵清许父亲。
所以,姚玉麟长到十五岁上,还以为自己真是姚谦的亲子。
这次,我倒要看看,费心隐瞒的奸情被亲子撞破,薛金枝又该如何解释?
而被赵清许教养得正直明达的姚玉麟,面对这些腌臜事,他又当如何自处?
这一日,玉叶楼的小厨房烧了一夜的水。
-5-
赵清许面青脚软,差一点迈不上早朝的马车。
他走后,我去了陪嫁的庄子。
「井泉,带上二十精锐,沿途去接应世子。」
我特地叮嘱他:「快马简行,隐没行迹,切莫惊动了旁人。切记!一定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亲手交到翌儿手里。」
井泉是翌儿的长随,与他感情深厚,向来忠心。
听我说得郑重,他亦严肃起来:「属下定不负夫人所托。」
井泉带着人马悄然而去。
我松了一口气,心口却尖锐地疼了起来。
前世,二十三日之后,翌儿死于腊八节的深夜。
那日,他与太子一行查案归来,扎营野外。
有人炸开河上薄冰,停滞了一冬的河水汹涌而至,没有人幸存。
素秋曾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炸河的是他们寒玉山庄的人。
寒玉山庄用太子的血、用我翌儿的尸骨,铸成通天的阶梯,彻底倒戈向了韬光养晦的七皇子。
这一笔血债,亦是赵清许的投名状。
可明明最开始,是他先将翌儿送去东宫,做了太子的伴读。
也是他,在太子去江南探查贪墨案时,极力推荐翌儿随行。
你看,世人称颂的赵清许,分明是一个黑心人。
满腔恨意充斥胸口,我眼中浸出血色。
「去官府说一声,不必在意死活,严刑吧!」
-6-
赵清许又一次急匆匆地来了我的院落。
「夫人,可是你让官府对素秋严刑拷打?」
我漫不经心地点头。
他拍了桌子:「夫人,你怎可如此恶毒?素秋还是个孩子,便是一时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赶她出府就是了。」
许是已经见识到了他的狠毒,他的这些话并未让我失了平静。
我反倒刺了他一句:
「赵清许,你早些年也是掌过兵的。若是有下属要害你性命,你会轻轻放过吗?」
赵清许一愣,没想到素来好说话的我会是这种态度。
我接下来茶盏Ṭũ₋一撂,言语中是满满的恶意:「更何况,侯爷,你来晚了。」
「一碗药粉下肚,素秋呕血不止,又熬刑不过,已经被薄席一张扔去了乱葬岗。」
「什么?」
赵清许彻底变了脸色,他连夫人也不叫了。
「宋知非,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看着他略显虚浮的脚步,心想,这才到哪儿呢?
我合该让他瞧瞧什么才是不可理喻。
前世今生,他能将薛金枝护得滴水不漏,不走漏一丝消息。
不过是因为他做戏太好。
他是人人艳羡的深情夫君,是威严明理的父亲。
我们怎会提防他?
我指挥从外面带回来的婆子和下人。
「威远侯府的后院安逸太久了,给我好好筛一筛。」
然后,赵清许的心腹,大管家赵祥被按在了我面前。
-7-
「赵管家,每月的这一笔几千两银子的支出到底是做了什么?」
赵祥跪在地上,腰肢直挺着,不卑不亢地回答:「夫人可以问侯爷。」
「看来大管家并不把我这个侯夫人放在眼里啊?」
我账本扔到一旁,微微前倾,紧盯着他平静无波的眼。
「赵祥,你是不是觉得以后的威远侯不会是翌儿。所以,才会这么有恃无恐?」
赵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惊恐爬上脸颊,他脸上的肉抖个不停。
他下意识地转身想逃,却被一脚踹到了地上。
我看着他轻笑。
「听说你的小孙子才刚满月,真是可怜。你知道得这么多,你说赵清许会不会救你?」
我吩咐下去:「赵祥偷盗侯府财物,去把他一家老小都给我绑了,送去官府。该打杀的就不必留情了。」
前世,是赵祥带着人将我从正院扔去柴房的。
他掩着鼻子骂骂咧咧:「什么腌臜东西,也配住在这里?快抬下去,别脏了主子的眼。」
可他也曾感激涕零地跪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要报答我的大恩。
他曾经办砸了赵清许交代的差事,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
是我帮他求情,又救了他的性命。
只是他的报答,我消受不起。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侯府被梳理了一遍。
赵清许的心腹都觉得我投鼠忌器,该顾念着他的脸面,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可是啊。
我活不好,他们凭什么好过?
-8-
玉叶楼里连夜送出了信。
出京办差的赵清许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
可惜,晚了。
整个威远侯府已经彻底落在了我的掌控之中。
自然,除了玉叶楼。
玉叶楼是赵清许特地为薛金枝选的地方,远离后院,反倒和外书房只隔着一个花园。
花园门一关,玉叶楼便是一个独立的幽静院落,由赵清许的心腹侍卫韩冲暗地里守着。
赵清许过来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花梨木的桌子拍得震天响,多宝阁上的玉石摆件碎了一地。
我只问他:「那几千两银子的支出名目到底是什么?」
赵清许语塞,甩着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隔天,赵祥死在了狱中。
翌儿亦有信传来,我托兄长寻来的高手已和他接上了头,隐在了暗处。
井泉将带去的精锐散出去,随时查探异动。
对于我在信中问他的那个问题,他也回答了:
「儿自有凌云之志,无须靠祖宗蒙荫。」
那就好办了。
赵清许既然敢打碎我们娘俩的碗,还想要我们的命。
那就别怪我砸烂他的锅,毁他威远侯府的根基。
我儿的东西,自是不能便宜了别人。
「派去的人,可到了姚玉麟身边?」
得到肯定的回答,我合上了眼。
「再过三日,把口信传给他,务必让他在腊月初八之前回来。」
-9-
半个月后。
水苏低头敛目。
「夫人,侯爷近日练刀时左臂麻木僵硬,视线有时模糊不清。」
我在心里算了算。
之前就有大夫交代,赵清许恐有中风之虞,需清淡饮食,平静心绪,减少房事。
但是赵清许不以为意。
我为着他身体着想,管束他的饮食,反招致他的埋怨。
这半个多月来,素淡了两年的赵清许无肉不欢、无酒不饮,夜夜笙歌,纵情欢愉。
平静心绪,更是一日都不曾有过。
再加上我顿顿不落地加料,饶是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这般损耗。
「三日后,便是腊八节了吧?」
我的脑海中涌现出与赵清许相处的点点滴滴。
温柔英武的郎君抱着年幼的翌儿,笑着抱怨:「翌儿小小年纪,倒是像极了舅兄,端方自持、酷爱读书,没有武将之家的豪放。」
下一刻,便是他拂着长须,欣慰地拍着喊爹的赵玉麟:「这才是我赵清许的儿子,是威远侯府名副其实的世子。」
原来,他从来就不满意翌儿。
赵清许年少时,威远侯府便已没落。
老侯爷临终前不肯咽气,逼着赵清许重振侯府,复兴往日荣光。
可惜赵清许志大才疏,在军中并无建树。
他只能将重振侯府的期望放在儿子身上。
姚玉麟三岁时就被赵清许送去了寒玉山庄学武,十四岁上开始跟着他军中的好友研习兵法。
只是翌儿,从来就不在他的选择中。
「夜里让人引开韩冲,该让姚玉麟去看看他的亲爹娘了。」
-10-
玉叶楼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姚玉麟气红了眼,当真以为薛金枝是为了他的前程受了赵清许的胁迫。
赵清许光着身子被他用刀抵在了墙角。
薛金枝哭着挡在他面前,无奈说出了事实真相。
她说赵清许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她说他们才是真爱,江湖侠女与少年英侯一见倾心,碍于俗世种种,不能名正言顺地相守。
她说他们的隐瞒不过是想让他在岁月静好的明净阳光下,长成磊落坦荡的少年。
他们自会为他挣出一个明媚前程。
姚玉麟确实被他们教养得很好。
所有人都保护着他,他接触不到阴谋诡计,亦不曾见过黑暗阴私。
他是冰雪明净的少年,却陡然落在了阴晦无光的污淖中。
痛苦至极。
他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赵清许灰着脸离开后,姚玉麟劝薛金枝离开。
薛金枝憋闷了快二十年Ṫú⁹,眼看希望近在眼前,她自然不会放弃。
她反过来劝说姚玉麟,他会是这威远侯府的主人。
不管是翌儿还是我,终究会湮灭成灰尘,阻挡不了他们为他铺开的富贵权势。
姚玉麟面对赵清许的亲近讨好不假辞色,却到底没将恶语吐向他的母亲。
他还是沉默着站到了她的身边。
我如往常一般给他送去衣物花费,派人问他是否有难处时,向来感激的姚玉麟垂下头,客气而疏离:
「多谢夫人关心,玉麟一切安好。」
他不愧是赵清许最为看好的儿子。
果然是一个冰壶秋月的少年郎。
-11-
越是接近腊八节,我便越是焦躁不安。
虽然知道翌儿已有防备,我总是宁静不下来,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恨不能立时把他放到羽翼下保护起来。
我怕他揪不出随行人员里的叛徒,我怕他看不出心怀鬼胎的人心。
我害怕坏人太坏,诡计层出不穷,翌儿会疲于应对。
我怕得夜不能寐,梦里都是斑驳的血色,支离破碎的翌儿无望地躺在水草淤泥中。
死不瞑目。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我把脸埋进掌心,泪水从指缝中倾落而下。
我真的是太害怕了!
我怕我依旧会落到生死不如的境地,如烂肉一般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夫人?」
水苏在纱帐外问询。
「明天再去账上支一万两银子,以翌儿的名义施粥捐衣。」
我要相信翌儿,也该相信我自己。
便是我们真的输了,赵清许也别想逍遥在外。
「玉葫芦里剩下的剂量,都在腊八那日给赵清许和薛金枝安排上吧,莫要浪费。」
水苏躬身下去了。
我端坐堂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天泼墨,整个天色慢慢晦暗下来。
日暮西山,寒星将起。
在下人回报赵清许已然进了玉叶楼时,我不由喟叹:
「今天的夜可真冷!」
比人心还要冷。
终于到了腊月初八这一天。
我前世一切痛苦的开始。
-12-
亥时刚过,我带着下人大张旗鼓地去了外书房。
水苏逼问守门的小厮:「侯爷呢?」
小厮抖着跪在地上,讷讷不言,只是磕头。
不一会儿有下人来报,在书房外的小花园发现了昏迷的韩冲侍卫。
众人大惊失色,担心侯爷安危,却不敢声张,只能打着灯笼满侯府地寻人。
有人看到关闭的玉叶楼。
「夫人,是否需要去玉叶楼内寻找侯爷?」
我犹在沉吟ţù⁼,已有仆人遇到夜归的姚玉麟。
我吩咐水苏:
「再等一刻,若还是寻不到侯爷,就撞破玉叶楼的门。」
水苏不经意地看向门外,回过头来向我点了点头。
我松懈下来:「侯爷近日事务繁忙,许是还未归府。你们都下去吧,冬日天寒,早些歇息。」
下人退去后,我和水苏被藏身在暗处的高手带去了玉叶楼一角。
我得以亲眼看着布下的棋局走向了我所期望的终点。
我看到姚玉麟把窗户拍得声如响雷,骤雨方歇的二人仓皇起身,失了方寸。
我看到赵清许衣冠不整地皇急而出,他虚浮的脚步踏过结冰的青石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看到薛金枝在屋内着急地问着什么,姚玉麟咬了咬牙,背上摔得七荤八素的赵清许,几个起落越过大门,将他放在了外书房的花园里。
姚玉麟走后,我静静地走到他面前。
这一跤摔得很重,赵清许虽然昏迷着,却是眼斜口歪,嘴角流涎。
我让水苏扒开他的嘴,亲手又灌了一次药。
天上飘下雪花,一点一点覆盖住树下的腐朽。
真冷啊!
我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一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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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露白,就有粗使婆子过来拍门。
她们小心地将冻僵了的赵清许抬进卧室。
太医赶了过来。
我按住了抖动的手臂,声音还是抑不住地颤:「太医,侯爷他怎么样了?」
太医把着赵清许的手腕半晌,仔细斟酌着词句:
「侯爷纵欲过度,伤了头,又冻了一夜,情况怕是不好……」
整个院落都是屏息声,我的抽噎声哽住了:「纵欲过度?」
张太医和小徒弟眼观鼻,鼻观嘴,只是垂头不语。
整个京师谁不知道威远侯府伉俪情深,夫妻和睦。
眼下,侯夫人正为了世子施粥捐衣、吃斋念佛。深情的侯爷却因为纵欲过度,中风偏瘫。
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怔然呆住,像是接受不了现实:「张太医,侯爷既无妾室通房,又不涉足勾栏之地,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诊错了?」
小徒弟小声说了一句:「夫人,师父医术高明,轻易不会诊错的。」
张太医见惯了高门阴私,依旧平静:「在下帮侯爷扎针,侯爷清醒Ţŭ₊容易,只是中风后行动不便,口齿不清,还望夫人知道。」
张太医几针下去,赵清许赫赫出声。
他果然醒了。
可他接受不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他的手脚挣扎抖动,眼珠瞪得很大,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
他口歪脸斜,很想问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可嘴巴开合,嘴角流出涎水,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安抚着他。
等太医离开,我平静地说出了他难以接受的现实:
「赵清许,你中风了!」
-14-
整个京师都知道威远侯赵清许纵欲过度中了风,也知道侯夫人宋知非正在满京师地抓狐狸精。
众人嗤笑之余,也觉世事无常。
尤其是一干贵妇人嘲讽后俱是感叹,原以为是个痴心人,谁知又是个道貌岸然的薄情汉。
因而,她们自怜其身,倒是常来安慰我,顺便骂一骂赵清许的背信弃义。
这一日,李夫人拉住我,她幼子在金吾卫任职,负责京师夜间的巡查警戒。
「侯爷中风那一日并未在外面停留,是准时归家的。你该留心留心家里的小狐狸精。」
我适时地用帕子按住了眼角:「我这般信任侯爷,他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行事。他骗得我好苦!」
她们更同情我了。
只是还没等我揪出家里的狐狸精,京师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
太子遇刺了。
好在事发之时,威远侯世子赵翌察觉异常,他护着太子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自己却身中数刀,重伤昏迷。
太子风尘仆仆地赶回皇宫,他跪在陛下膝下久久不能言,良久才哑然出声:「父皇,儿臣终于回来了。」
听闻太子的遭遇后,陛下震怒!
太子是元后所出,从小由陛下亲自教养。
他是陛下选定的储君。
太子细述贪墨案情后,陛下着其他人严查。
他派了太医去看翌儿,又让太子自己去探查刺杀一案。
他给了太子生杀予夺的大权,又给了他四个字——
严惩不贷。
-15-
我归家时,太医正在给翌儿看诊。
翌儿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俊朗的脸因失血呈现出雪白的颜色,鼻息微弱。
我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太医开口安慰:「夫人不必担心,世子爷的伤都不在要处,只需好好将养就可以了。」
我心下一松,眼泪掉了下来。
有手指拽住我的衣袖。
我抬眸对上翌儿睁开的眼,他虚弱地弯起嘴角:「娘!」
他说:「娘,你以后都不用害怕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年轻的眉眼,艰涩应声:
「嗯,娘以后都不会害怕。」
我们一直没有谈及他的父亲,直到他能下床的那天。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却低垂着眉目看不清神色。
「母亲,我是否要去看看父亲?」
「不必,让他先高兴两天。」
翌儿嘴角溢出苦笑,沉默了片刻:
「也好。」
他转身上了太子着人来请他的马车。
太医紧跟其后,谨慎地帮他把脉。
侍从细致地捧出手炉放到他手心,又帮他披上大氅。
翌儿掀起帘子:「家中就辛苦母亲了。」
刺杀案牵涉甚广,整个朝堂都在陛下的雷霆之怒下噤若寒蝉。
其中不乏有浑水摸鱼之人在混淆线索。
因而翌儿不及大好,便被太子接到了身边协同查案。
太子他们抓到了妄图炸河的歹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寒玉山庄。
寒玉山庄被查封,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来。
薛金枝和姚玉麟求救无门,找来了后院要见赵清许。
他们还不知道赵清许中风。
-16-
这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薛金枝。
她确实很美,像带刺的蔷薇。
应该是没想到会有向我低头的一天,她娇艳的眉眼僵硬,微微昂着头。
「妾身有事需要求见侯爷。」
我放下茶,突然很想看看知道了赵清许的现状,薛金枝会是怎样的表情。
我将他们带去了赵清许的房间。
两个粗使婆子正按着一脸悲愤的赵清许,清理他的床褥。
薛金枝煞白了脸,抢上前两步,还不待出声,她和赵清许对上了目。
赵清许挣扎的手脚软了下来,他极快地扫了我一眼,怒气几欲喷薄而出,却很快地冷静下来。
他目光微凝,久久地望着薛金枝的眼睛。
薛金枝看懂了他的隐忍。
她后退了几步,娥首低垂,眼泪如露珠,一颗一颗地从长睫下轻落下来。
她哽咽着:「侯爷,玉麟的师门遭劫,您可有办法?」
她也知道以赵清许现在的情况,怕是根本就起不了作用,眼泪越来越多,声音压在喉咙里泣不成声。
赵清许在床上目眦欲裂,发出急促的赫赫声。
我不去管他,目光扫向惶惶不安的姚玉麟。
「侯爷摔倒那日,若是救治及时,也不会病重至此。」
薛金枝愕然抬头,姚玉麟脸上血色尽失。
我只是遗憾叹息。
「侯爷大雪之夜被扔到少有人至的小花园,冻了一夜,命差点就没了。也因此,延误了病情。」
失魂落魄的薛金枝被姚玉麟搀扶着走出去了。
赵清许挣扎着起身,狠狠地瞪视着我,脸色难看无比。
我接过水苏递过来的热水,毫不留情地泼在那副令人恶心的嘴脸上。
赵清许冒着热气的脸上全是愕然,他的挣扎陡然停下了。
-17-
薛金枝刚走出后院,就给了姚玉麟一巴掌。
姚玉麟噙着泪,转身跑出了侯府。
我平静地吁出心中郁气,心中的憋闷却不见减少。
看今日的情形,薛金枝与赵清许之间确实是情真意切,他们眼角眉梢流淌的情意与关切作不得假。
我眼前浮现出赵清许往日的温情,不由笑出眼泪。
我们结发二十载,赵清许的深情也伪装了二十年。
便是他不顾念我们之间的夫妻之情,翌儿总是他的儿子。
他还是能心硬如铁地要了我们母子的命。
满腔憋闷化作滔天的恨意。
我冷沉着脸:「七日内,让赵清许能开口说话。」
三日后,有捕快上门求见。
他们抓到了寒玉山庄的余孽,藏身在威远侯府的姚玉麟。
有姚谦从前的政敌叫破了他的身份。
指认他是姚谦的儿子。
而姚谦获罪被贬后,隐姓埋名做了寒玉山庄的执事长老,与太子的刺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捕快上门,是想让我们交出姚玉麟的母亲,姚谦的外室。
她和姚玉麟一样,都受了姚谦的牵连。
我还不及说什么,一瘸一拐的赵清许在韩冲的搀扶下赶了过来,他拖着偏瘫中风的身躯努力地和捕快交涉。
捕快给了他三日的期限。
赵清许歪着脸冲我急喊,蹦着词句想让我救出姚玉麟。
我着人按住韩冲,手一扬,热气腾腾的茶泼了赵清许一脸,他的面皮霎时红了。
他气得狠了,手抖动得越发厉害。
我一巴掌糊上他犹有余温的脸颊,语气冷得如同隔夜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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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许,原来你也会心疼儿子?」
-18-
自从被我道破了他与薛金枝母子的关系,赵清许索性不再遮掩。
可任是他如何地施压阻拦,薛金枝还是被带走了。
水苏问我:「夫人,何必如此麻烦?」
我知道她的意思,直接让赵清许卧床不起,让捕快抓走薛金枝母子,自然可以一劳永逸。
可我要的不只是这些。
我还要顾念翌儿。
他虽然知晓了赵清许另有子嗣,甚至为了他的世子之位,想要谋害我们母子的性命。
可十七年的父子亲情,不是一次的绝望就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
翌儿不是个心狠的孩子。
只有攒够了失望,让翌儿看清楚赵清许的冷血心肠。
他才能和赵清许彻底决裂。
而这些,只有能下地的赵清许可以做到。
赵清许还是有几个心腹的,他很快知道了朝廷的动向。
自然也知道了翌儿并无大碍,正在协同太子彻查刺杀一案。
我不知道他的心情如何。
现在的赵清许,根本就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救出姚玉麟母子。
但为了薛金枝,也为了姚玉麟,向来爱重脸面的他竟然拖着病体残躯一次次地找上了翌儿。
他理直气壮地逼着翌儿救他心爱的女人和儿子。
几次三番后,在同僚的议论嘲讽中,翌儿终是冷了脸。
「威远侯既然说姚谦的外室是你的女人,他的儿子也是你的亲子,就请拿出证据。」
-19-
赵清许果然不要脸了。
他连老侯爷的遗愿都顾不上了。
他找出与薛金枝当年亲手书就的婚书,他们曾一本正经地将婚书禀了天地,在昏昏青庐中拜堂成亲。
他找出曾经的稳婆仆妇,极力证明姚玉麟是他的亲子,为此不惜大张旗鼓地在牢狱外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滴血认亲。
无视所有人的嘲笑和冷视。
他铁了心地要救出他们母子。
我见到翌儿时,他身上的大氅落上了雪,他的手冷得厉害。
我坐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亭外簌簌洒洒的落雪。
「赵清许这般闹,会不会让你在太子那里难办?」
翌儿轻笑:「不会。殿下早就知道这些阴私,他与我闹得越厉害,殿下只会越放心。」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
「年后,我会与赵清许和离,翌儿打算如何?」
翌儿毫不犹豫:「我会让他将我从族谱中除名,我跟母亲走。」
我眼眶发热:「那以后,翌儿就只能靠自己了。」
翌儿长身玉立,雪下的身影清朗如月光。
「儿自有凌云之志,无须靠祖宗蒙荫。」
赵清许纵使让所有人都承认了薛金枝母子与他的关系,他们还是关在牢狱中不能出来。
刺杀太子乃是弑君之罪,要诛九族。
薛金枝便是撇清了与姚谦的关系,她还是寒玉山庄庄主的亲女,庄主作为太子刺杀案中的嫌犯,薛金枝与姚玉麟身在九族之内,并不能幸免于难。
薛金枝亦是个狠人,她为了脱罪,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太子。
然后,端坐堂后的七皇子倒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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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金枝与姚玉麟归家的那日。
我与赵清许和离。
在族老的见证下,翌儿从威远侯府的族谱除了名,姚玉麟改姓为赵,堂而皇之地写在了嫡子那一栏。
正妻自然也改成了薛金枝。
薛金枝紧紧地揽着站立不稳的赵清许,终于在我面前昂起了头。
我与翌儿去了我陪嫁的院子。
五进的院子,自是和侯府比不得,只住下我与翌儿两个主子,却也宽敞得很。
刺杀案了结后,翌儿开始在家中读书,他离开勋贵之家,不能在朝堂荫官。
他婉拒了太子的举荐。
与太子长谈后,他决定科举入仕。
京师的贵夫人们并没有与我断了交情,时常下帖子邀我赴约。
她们说笑间,也曾拍着我的袖子感叹。
还以为勾住威远侯的是个家养的小狐狸精,却不想是个江湖出身的美艳野狐。
本事竟是这般大。
听闻这些,我并不多言,只淡漠浅笑。
也有明白的夫人悄悄嘀咕:「饶是七皇子有罪,被她一个嫌犯余孽拉下马,威远侯府岂会在陛下那里落着好?」
不久后,赵清许上旨请封姚玉麟为世子的折子被陛下驳回了。
赵清许曾急赤白脸地找到我门上,质问侯府账上的几十万两银子的去向。
水苏木着脸拿出施粥捐衣的账本,一把扔到他脸上。
「若非夫人有这等善举,小公子岂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侯爷,您说是吧?」
赵清许气得直哆嗦,僵着手脚气急败坏地叫骂:
「宋知非,你就是个毒妇!」
我从院内出来,舒爽地看着他现在这般落魄的模样,突然低声问他:
「赵清许,你猜,玉叶楼内的青石路是如何结的冰?」
赵Ŧų²清许脸色剧变,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既然想要我们母子的命,就是不知我们的回礼,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赵清许的脸色乍青乍白,他像是瞬间想通了所有的关节,眸色惊骇,陡然喷出一口血来。
软软地倒了下去。
-21-
赵清许的中风之症加重了。
他被侍卫抬回家后,已是双目翻白。
饶是太医来得及时,他此后余生,唯有一双眼睛能够转动。
知道这个消息,我通体舒泰,临亭照水,当即浮白三大碗。
翌儿于檐下看了会儿枝上漏巢,便神色如常地回房读书了。
酒醒后,我微微怔忪,嘱咐水苏:「把咱们的人都撤回来吧,以后,咱们和他赵清许就再无干系了。」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苦果就该他们一家人自己吞了。
一晃便是三年过去。
翌儿科举入仕后,从太子府长吏到朝堂谏官,形貌越发昳丽秀颀,整个人却越发冷肃。
据说今日又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气得一干老大人张口结舌、面青气短。
李夫人来访的时候,我正坐在桃花树下长吁短叹。
「何事发愁?」
「阿徐,你说翌儿在朝堂上把老大人们都得罪干净了,他们可还能将亲女嫁与他?」
李夫人听罢便吃吃笑个不停。
她的小儿子刚娶了祭酒家的小闺女,自是没有此等烦扰。
笑完了,她安慰我几句,便错开话头:
「阿宋可知,那威远侯府现在已靠典当度日了?」
自从赵清许救出薛金枝母子,与我和离后,威远侯府便成了整个京师的笑话。
更何况,赵清许后来被我气吐了血,瘫痪至今,威远侯府只余一个还未长成的赵玉麟。
赵玉麟自幼长在江湖,于庙堂之事并不了解,且没有族中长辈指点,并不能撑起威远侯府的门楣。
而威远侯府自刺杀案后,就很不受陛下的待见。
赵玉麟请封世子的旨意至今都没有批复。
他依旧是白身。
威远侯府就这么日渐没落,只余茶前饭后的浅薄谈资。
又一年过去,翌儿正风光地娶亲的那日,赵玉麟去了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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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儿娶的姑娘姓林,是一个明媚知礼的女子,极其讨人喜欢。
她是尚书令家的嫡次女,自幼受宠。
他们的婚事虽由太子亲自做媒,翌儿迎亲时还是遭了岳丈好大的白眼。
小老头气哼哼派了一干子侄拦门,翌儿说尽了好话,最后摸着鼻子一口气作了二十首迎亲诗,才能把姑娘娶回家。
他与别人交谈时傲娇又毒舌,恨不得把眉峰都堆上雪。
可面对娇小明媚的姑娘却眉目温柔,春水融冰,一派明熙融融。
那时,翌儿去了兵部任职,公务更加繁忙。
林奚怀了身孕,便时常来寻我,我们婆媳二人便窝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时,聊得累了,她便在我那里歇下,等翌儿下衙时来接。
有一日,她问我:「娘亲,阿翌一个文官为何要跟着李老将军研习兵法?他明明都那么累了,总是挑灯夜读到很晚。」
我正读着一本游记,瞬时便看不清书上的文字,眼中蓄满了泪。
翌儿他,原来一直都知道赵清许不喜欢他。
他少时也曾熟读兵法,在我的庄子里寻了百人偷偷练兵。
他也想长成赵清许所期待的孩子。
「奚儿,若有一日,翌儿连营分炙、沙场点兵,你待如何?」
「我等他封侯拜爵的那日。」
又三年,新帝登基不久,狄族来犯。
翌儿披挂上马,跟着定国公李老将军征战沙场。
临行前,他遥遥地望着我们祖孙三人,目光坚定地驰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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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桃花开了一次又一次,大雪落了一年又一年。
翌儿的阿驰都上了学堂。
阿驰是个慢性子,脾气又好,在学堂里交了不少的朋友。
这一日,莺飞草长,雏鸟啾啾,有小伙伴前来拍门。
「阿驰,阿驰,你阿爹回来了,他骑的黑马可俊呢!」
翌儿从宫中回来时,带着陛下封赏的诰命。
他身姿如松竹,面染风霜却不失俊美,站在门外冲我笑。
那是他成年后第一次笑得失了仪态,他说:
「娘,你现在是镇远侯府的老夫人了。」
「娘,你看,他错了,他的选择是错的。」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对,他错了,他赵清许从头到尾都错了。
我的翌儿,他明明是那样的好!
我们全家搬去了陛下赏下来的镇远侯府。
所有人都用赞赏感叹的语气称赞着翌儿,称赞他的文武双全,称赞他的百龙之智。
他懒洋洋地舒展了眉目,拢着袖子交了兵权,又做回了毒舌的言官。
他整个人松弛下来,闲时最喜欢带着媳妇孩子游山玩水。
不出门时,他就会在书房教导阿驰,他甚少苛责打骂孩子,总有数不清的夸赞奖励在等着阿驰。
阿驰极爱他的父亲。
那日阳光正好。
翌儿接了一封拜帖,许久不见的赵玉麟上门拜访。
翌儿沉默很久,还是见了他。
见到赵玉麟的那刻,我与翌儿皆是一愣。
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他生得实在是太像赵清许了。
赵玉麟不似少时明朗,整个人都沉郁许多,他恭敬地见过翌儿和我,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赵清许想见翌儿。
他还想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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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了,没想到我们还会有踏进威远侯府的那一天。
威远侯府早就不复往日光鲜,很多院落破败,杂草丛生,府里空寂荒芜。
连下人仆妇都少了很多。
赵清许瘫在床铺上,从前高大的身形缩成一团,萎靡颓废,看着倒还干净。
他嗫嚅着嘴唇看向翌儿,眼中泪光闪烁:「翌……错,爹……」
硬撑着体面的薛金枝面无表情地解释:「他说他错了。」
我只觉得讽刺。
赵清许确实错了。
可在前世风光时,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害死嫡子、磋磨死发妻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结党营私、打压宋家时,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因为那时的他功成名就、权势鼎盛。他是新太子眼前的红人,是人人攀附的威远侯。
而不是眼前这摊动卧不由人的烂肉。
所以,现在的他会认错、会忏悔。
可他根本不是真心悔过。
翌儿淡漠地点头:「对,威远侯,你错了!」
他眉宇间全是冰雪堆砌的傲气:「我是圣上亲封的镇远侯,科举入仕,马上封侯。我自是最好的儿郎。」
翌儿决绝而去,赵清许眼中的光湮灭了。
他竟然妄想翌儿归宗。
去他的春秋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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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时,赵玉麟正在劝说薛金枝离开京师,回归江湖。
薛金枝怨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明明都是你的错,你现在竟然想一走了之。」
「同样是边关征战,她的儿子能封侯,你为什么只是个小小的参军?」
她指责自己的儿子,声泪俱下。
「赵玉麟,你欠你父亲的命,你欠他的。他把期望都放在你身上,你又回报了什么?」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不成器,他才会后悔!」
「我不会走,我是威远侯府的侯夫人。这是我应得的,我凭什么走?」
面对赵玉麟的苦求,她只是不甘。
「我才是清哥的侯夫人,我才是。」
赵玉麟眉宇间俱是疲色,他深深地注视着他的母亲。
那个女人爱他的父亲远远地胜过了爱他。
他背起长刀大步离开:「娘,那就如您所愿,我会把欠他的都还给他。」
薛金枝乍然惊愣,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她刚想出言拦住他,就看到了一旁伫立的翌儿和我。
她脸上挂不住,伸出的手收了回Ťû₀来,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赵玉麟走出了威远侯府。
后来,赵玉麟没能再回来。
他确实把他的命还给了赵清许。
为了挣出他期望的功勋,赵玉麟死在了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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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麟的死讯传回京师后,薛金Ŧṻ₋枝一夜白头。
她寻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将自己和赵清许收拾得干净体面。
一把火随风起势,浩浩荡荡地将过往情仇碾了个粉碎。
世上再无威远侯府。
消息传来时,我不过一顿,便神色如常地与奚儿继续商议小孙女的抓周礼。
翌儿牵着阿驰从演武场过来。
刚一露面,我怀里的小肉墩便扭着身子下了地,她雏鸭一般地向翌儿扑去。
面色沉凝的翌儿手疾眼快地捞过小胖墩,一把举过头顶。
整个院中都传来幼童咯咯的软糯笑声。
我的眼角沁出泪来。
心下一片柔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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