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一直以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游乐园,但其实不是。
那阵子阴雨连绵,回忆都带有一股子阴霾味。
早上,姐姐又发起烧了,她躺在床上,昏睡一整天,直到夜色降临。
-1-
裴应章站在二楼窗台处,他看着楼下黑色的宝马驶入雨暮中,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厌恶。
他的姐夫在姐姐病重的时候,不想着照顾妻子,只想着白月光。自从去过同学会后,他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即便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大雨滂沱,照旧留不住他想离开的步伐。
于是,裴应章叫司机跟了上去。
一个半小时的距离,车开得叫人昏昏欲睡。
他睁开眼时,车已经驶入小区里,这里基础设施不好,路灯照得人有种颓败的错觉。
司机指了指不远处。
裴应章抬眼看去,那女人捂着脸,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从小区门口跑出来,径直扑进了姐夫怀里。
两人都是已婚,尚且顾忌着脸面,所以很快就分开,他们找了个奶茶店,面对面聊天。
裴应章觉得心烦,叫司机盯着,自己一个人下了车。
北风撞在脸上,像有把刀子在刮。
他沿着那条种满香樟树的路一直走,恍若进入无人之境。
那年,他十岁,因为父母过早向他施加压力,总让他好好看顾自己的姐姐,稍不如意,就对他横眉冷对。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母对他如此严苛,甚至包含了一点不喜,而姐姐对他时好时坏,诡异的家庭氛围让他时常拉扯自己的情绪。
他坐在湿答答的秋千上,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困顿中。
而这时,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像一只企鹅,圆滚滚的,有种笨拙的灵巧。
她一个人在对面草丛里用树枝在不停挖。
这古怪的场面,难免引人深思。
裴应章决定去看看。
到了她身后,才看到她脚边有几只猫的尸体,血肉糊成一团,他下意识皱眉问她在干什么?
女孩被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转过身,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
裴应章又往前走两步,发现她挖坑是准备埋小猫尸体。
了解一切之后,他又回到秋千上。
那女孩一个人哼哧哼哧挖了半个多小时,裴应章终于看不下去。
他走过去问她要不要帮忙?
实在是看她太费劲了,而且她总让他想到小自己四岁的外甥女。
女孩看了一会儿,仰起头说:「谢谢哥哥。」
他找了块木板,很快就挖出一个大坑,女孩红着眼将那几只小猫放进去,然后她毫无预警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虔诚地磕起了头。
裴应章吓了一跳。
她边磕头边说:「对不起,小猫……」
他从未见过有人对着猫磕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女孩越哭越凶,他将她拉起来,语气生硬:「țű̂ₔ别哭了,不是你弄死的,它们不会怪你。」
她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是我爸爸,他不喜欢妈妈养猫,然后就把他们扔下去了。」
裴应章心想,谁家父母能当着孩子面扔猫?但看着女孩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没忍住,开始安慰起她。
大概是哄惯了宋琦玉,这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很快就被哄好。
她依依不舍地将土盖上去,结束之后,又磕了几个头。
然后拿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裴应章决定好人当到底,问她几栋楼,要不要送她回去?
她摇头:「妈妈让我埋完小猫后,在这里等她回家。」
她爸当她面扔猫?她妈让她一个人埋?裴应章看了眼手表,八点四十,谁家好人父母能干出这事?
女孩眼睛澄净如秋湖,看起来不像是撒谎。
他把人带到秋千那坐着,给了块糖,女孩毫无防备塞进嘴里,还笑盈盈地说:「谢谢哥哥。」
裴应章没来得及说话,司机打来电话说那边两人已经分开了。
他挂完电话,随后眼睁睁看着女孩向路口冲过去:「妈妈。」
正是和姐夫见面的那个女人。
她捧着一束玫瑰,蹙眉嫌弃道:「手脏兮兮的,不要蹭到我裙子上。」
女孩十分乖巧地放下手:「妈妈,你的花好漂亮,我可以摸摸吗?」
女人摇头拒绝,她脸颊泛起红晕,一片少女情态。
小女孩跟在她身旁喋喋不休:「妈妈,刚刚有个哥哥帮我埋了小猫,还……」
女人不耐烦打断:「好了,待会回去就和外婆说我们去花店买花了,别和她说小猫的事,知道了吗?」
女孩似懂非懂,点了下头。
裴应章站在她们对面,四周黑寂,他的心脏像是被注射进急冻液,身体失去活力。
他没想到,小女孩会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此刻,他恍若亲身经历一个古老的荒诞话剧,那种心情无法描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命运无常这四个字。
-2-
裴应章回去以后,打电话汇报给父母。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破口大骂,待他冷静后,只说先放着,不管这事。
他虽不知是为什么,但大人的世界一向如此,表面风平浪静,背地里天翻地覆。
姐夫出轨这事被重拿轻放,日子在一种诡异的状态下往前走。
裴应章偶然会想到那女孩的眼睛,单纯,懵懂,和她母亲截然相反的天真。
按理来说,他应该是厌恶她的。
毕竟,她母亲和她姐夫违背了道德,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对她无法产生负面情绪。
很快,他找到了自己所不喜的原因。
同年九月,姐夫频繁外出,他的行径引起了姐姐的注意,纸包不住火,姐夫终归是被发现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姐姐当场气昏过去。
待她醒来后,她开始出现恍惚,失忆,分不清人的症状。
她看着他的脸,嘴里念叨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还会哭着问为什么要背叛她?
她那样悲伤,神情那样脆弱。
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向她解释自己是她的弟弟,她都拒绝了。最后,他只能放弃出现在她的眼前。
姐夫跪在她床前,祈求她的原谅。
然而,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在所有人疏忽的一个下午,她割脉自杀了。
裴应章和宋琦玉之所以怕黑,就源自那个下午。
他们跟着庄妈送曲奇饼干给她,推开了三楼主卧的门。
漆黑的房间内,鲜红的血液淌了一地,她躺在最中央,睁着那双哀怨的眼睛望向门口,与她直视的瞬间,他头皮发麻,濒临崩溃。
庄妈反应极快,捂住了他的眼睛,宋琦玉在最后没看清,但小孩子的直觉总是最准的,她哭出声大喊妈妈。
就这样,宋琦玉和他都被送去做心理辅导,那几天昏昏沉沉,记忆一片狼藉混乱。
直到姐姐葬礼,年过半旬的父亲说要带他去磕头,他有些抗拒,在看到他们白发苍苍还要操办女儿丧事时,咽下了惊恐和委屈。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葬礼上,听到整个裴家极力掩盖的丑事。
原来,他的父母是他的外公外婆,他的姐姐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知道了答案,他的身世如此不堪,所以他才会被「父母」所不喜。
他开始陷入一种极度自弃中,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深夜里都会回忆起关于她的一切,辗转难眠。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放弃自己的生命,背叛者到现在仍旧过得好好的,用自己的生命换几滴愧疚的泪水,值得吗?
答案已无从知晓。
他对她的感情变得很复杂,像系上死扣,无法释怀,无法忘记,也无法解脱。
日子再怎么难受也只能往前走,它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下脚步,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姐夫再婚这件事。
起初,外祖父他们大怒,表示如果他再婚就只能净身出户,但很明显,姐夫拿到țû⁾了把柄。他知道了裴应章的身世,以此作为要挟。
裴爷爷峥嵘一生,谁料想,他会在自家女儿身上栽了好几个跟头。
精心细养的女儿遭人哄骗,生下一个孩子,此后郁郁寡欢,为了保住名声也为了在百年之后女儿有个依靠,他不得不选了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婿来维护表面功夫。
他只能尽全力培养裴应章,逼他快速成长。
世事无常,女婿出轨,女儿早逝,一直依附的女婿反过来狠狠咬上一口,他放言大不了鱼死网破,自损一千也要让裴家在 c 市出尽风头,让别人都知道裴家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
裴应章不知道外祖父那一刻是怎样的心境。
裴爷爷倒退一步,身影略显几分佝偻,他年纪大了,只想护住女儿最后的颜面,哪怕对方得寸进尺。
最后,两人在书房商谈一夜,出来时,他白发苍苍,他拍了拍裴应章的肩膀,给了裴应章两个选择。
一是出国,他会留部分财产给宋家,尽最大努力培养他,但宋琦玉只能在宋家生活。
话未说完,裴应章便拒绝了,他不可能抛下宋琦玉。且不说宋知聿两面三刀,他要娶得妻子自私自利,对自己女儿都不上心,更何况是宋琦玉呢?
裴应章猝不及防地想起那个女孩。
而留下来势必要面对一团乱麻的糟心事,肩上的责任和压力就好似驮着一座大山踽踽前行。
裴爷爷劝他再想想,裴应章摇头拒绝了。
因此,他只能选第二条路,和宋琦玉一起住在宋家,宋知聿仍是裴家的表面女婿,但财产却比第一条少百分之六十。
说实话,宋知聿本以为一个十岁的男孩经不住什么压力,才会将宋琦玉扣在手里,以此要挟。
但没想到,裴应章执意守在宋琦玉身旁。
裴宋两家达成共识,裴爷爷回归事业,开始为裴应章铺路,更多的是,他们无法回到以前那种状态,交流几乎只在手机上。
宋琦玉再怎么反对,也于事无补,她只能每天想尽办法针对后妈,要她知难而退。
她不知道一个人若是铁了心要做某事,撞破南墙也拦不住。
那几年,宋家像个鸡飞蛋打的菜市场,宋琦玉上蹿下跳,裴应章管的心累,却也羡慕她能活得如此自由。
如果可以,他宁愿她永远这样天真活泼。
他会成为她一辈子的依靠。
-3-
十二岁那年,他陪宋琦玉去游乐园,在路边碰上了顾西辞。
两家长辈是挚友,连带着后辈也有来往,他看出顾西辞心情不好,问他要不要出去散心。
顾家那点事他也略有耳闻。
本以为顾西辞不会同意,他性格独来独往,裴应章也只是出于礼貌询问,但没想到他答应了。
宋琦玉又惊又怕,抓着他的手,一张小脸惨兮兮。țū́³
不知道为什么,宋琦玉最怕的居然会是顾西辞,大概是因为对方天生臭脸的缘故。
幸好在游乐场门口,宋琦玉碰上同学解救了她。
而顾西辞一进去就消失了,裴应章成了一堆小孩的老大,在他们玩过山车的时候,才有机会单独待着。
他找了个饮品店坐下来。
那女孩悄悄靠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
她屏住呼吸,将手伸进包里,他回过头来,毫无防备地撞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是她?
裴应章想会不会是自己认错了人,对方很明显不记得他,她迅速挣脱开手,往人群中跑,眨眼就消失不见。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想起一桩旧事。
有一年的冬天,他和宋琦玉放学的时候,有个男人扑过来冲他们大喊大叫,嘴里不停念叨着一个名字。
事后,他派人打听,才知道男人是后妈的前夫。
后妈嫁进宋家的这两年,虽不作妖但总给裴应章一种不适感,像一朵柔弱的菟丝花,仿佛这一生的希望都在宋知聿身上。
她与前夫离婚后,没要孩子的抚养权……
裴应章神色微变,所以那女孩被父亲抛弃成了乞丐吗?
他望向人山人海,却找不到她的身影,好像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梦。
或许是她与宋琦玉一样大,裴应章始终都无法对她抱有排斥、厌恶之感。
他本来想回家之后,再去打探她的消息。
但所有预想都被打断。
当天顾西辞被偷走一块手表,是他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因为人流过多,报警后调取监控也没能找到人。
意义重大,裴应章找上外祖父,用了些许人脉打听才得知这伙犯罪团伙,但那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赃物被转卖,没来得及赶上。
而他也在世事无常中忘记了她的事情,等时过境迁再提起时,已是另一番光景。
-4-
裴应章上课上到一半,突然接到宋知聿的电话。
他们关系在此之前早就是冰封状态,两人只有在宋琦玉大闹后妈时,才会说上几句话。
他第一反应是宋琦玉出了什么事情,结果却是宋知聿拜托他去找外祖父,打听 C 市的人贩子。
宋琦文被拐走了。
他虽然对这孩子不喜排斥,但毕竟是一条人命。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大人的恩怨本就不该牵扯到孩子身上。
裴应章向外祖父求助,对方沉默一会儿说:「你太心软了。」
心软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外祖父周旋许久,一直到晚上,宋琦玉发消息给他说孩子找到了。
那几年,C 市治安并不好,他有些惊讶警方这回的速度。
后来才得知,宋知聿运气极好,在商场外碰到了人贩子偷他手表,金额较多,警方在查监控的时候,发现一个小女孩拿出宋琦文的发带放在超市门外。
她异常的举动成为破案的关键。
命运兜兜转转,将人们的故事写得荒诞狗血,谁都没想到她会是后妈与前夫生的孩子。
生父染上赌瘾,早就将她抛弃,生死不明,只有生母是她的监护人,她被带回宋家。
然而,裴应章第二日却没看到她的身影。
宋琦玉私底下问他为什么没看到她?
裴应章只说在房间休息。
没办法告诉宋琦玉世界的残酷,就在于有些人生下孩子却并不对此负责,反而将其视为累赘。
有人被爱,有人不被爱,差距酿成悲剧。
一连数十天,她都没出现他们的视野中,好像从未有过这个人。
直到宋琦玉生日,上午去了马场,下午办派对。
宋家、裴家邀请了很多人。
整座别墅都是喧哗人声,太过热闹的场合实则很消耗人的情绪。更何况,裴应章还要看顾宋琦玉,防止她一言不合就拔刀冲向后妈。
半天下来,他有点精疲力竭,决定花十分钟找个安静的地方休养。
他悄声来到花园里,坐在秋千上,正对着那间与世隔绝的房间。
透过明亮的玻璃,他看到她坐在书桌前,她的背影就像小王子守着玫瑰一样。
他想到一句话:「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你知道的,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看日落。」
她一定很难过。
但此时的他,只能隔岸观火,他没有立场参与她的生活。
晚上,宋琦玉的项链不见了,这是妈妈送她的礼物,她势必要将它找出。
大厅里,房间里被翻得一干二净,都没找到。而这时,有人说宋琦文下午去过那女孩房间,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她有过前科,让人联想这些,倒是很正常的事。令人惊讶的是,她的母亲居然也相信了她是罪魁祸首,只是碍于脸面否认了。
宋琦玉看出来她在心虚,拍桌子决定让庄妈将人带过来。
他出声阻止,却拗不过宋琦玉。
她被人从床上赶过来,没有穿鞋,孤零零地站在大厅里对抗所有人,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他再次想起她仰头看他的时刻。
裴应章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宋琦玉太骄纵了,让她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就急匆匆给人定罪。
管家在查看监控,宋琦玉正在气头上,直到女孩在风中踉跄一下,她才出声让她坐下。
那语气实在算不上友好,裴应章决定今天得纠正宋琦玉的小毛病。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看到女孩眼中泛起的雾气和决绝。
他带着宋琦玉离开时,她朝她的母亲看去一眼,后者并不在意,像下定某种决心一样,转身离开了。
她大概是在盘算离开这里。
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除了去福利院已别无他路。
当天晚上,他查了一下她的资料,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作梁玉。
她自六岁起就进了四娘这个犯罪团伙中,是被父亲抵债卖进去的。
裴应章看完,久久不能回神,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会癫狂到此地步?
原来,她那么小就受尽折磨,他甚至都无法想象那四年她在人贩子手里是怎么熬过去的?
他开始后悔,没能在游乐场抓住她的手。
裴应章想了想,嘱咐管家,以她母亲的名义将她送去了一所寄宿制学校,以他的立场只能到此为止。
接下来只能看她造化了。
-5-
裴应章在宋家看到最多的是梁玉在房间里奋笔疾书的模样。
他看过她的成绩,很漂亮,尤其是数学天赋异禀。
在此衬托下,宋琦玉的数学叫人眼前一黑,她玩心太重,稍不留神就在试卷上写写画画。
裴应章决定剥夺她的寒假时光,还没等到期末结束。
元旦当天出了桩不大不小的意外。
他没想到,梁玉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救下宋琦文,义无反顾的勇敢和善良,让他自行惭愧。
有人天性善良,即便身处绝境,自己千疮百孔,可仍旧会对弱小者伸出救助之手。
但,好人没得到好报,她得到的是一如既往的偏心和不幸。
她被打了一巴掌,没有反驳,只扬起湿漉漉的脸,眼里是死灰般的寂静。
裴应章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他走过去,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替她抱不平。
人心只要偏了第一次就会偏第二次,往后是无数次。
梁玉始终都没能等到那句对不起。
她躺在床上,医生检查的时候,她皱起了眉毛,像是做了个噩梦,泪水顺着脸庞落进被窝里。
一向看不惯她的宋琦玉偏过头,她嘟囔一句话:「臭女人居然对自己女儿这么坏!」
下一秒她如一阵风窜出去,对着后妈一顿输出,战斗力直接拉爆,裴应章破天荒地没拦着她,反而添油加醋。
当事人毫不知情。
更不知道,在宋琦玉看来,她们的友谊是从这开始。裴应章决心不再袖手旁观。
她醒来时,宋家对她的态度天翻地覆。
裴应章能看出来,她尚未接受自己被生母所憎恶的事实țū⁾。
毕竟她才十岁,孩子生来便有爱父母的本能,违背本能是件很难的事,更何况时间具有美化功能,人会下意识忘记一个人的缺点,只留住那些美好的瞬间。
她站在圣诞树下,双手合十,祈祷一个过时的愿望。
神情虔诚而真挚,叫人难免动容。
裴应章以为她面对他的劝解,会难过,会向他哭诉,出人意料的是,她像只刺猬,不轻不重地怼了一句。
大概是没有安全感,怕受伤。
他只好换话题,让她陪他去喂猫。
那只漂亮的白色布偶,兜兜转转最后成了宋琦玉的所有物,她一向如此,口嫌体直。
一面说着「那女人养的猫,我不要」,一面又不停下撸猫的手,满屋子地「喵喵喵」,没一声是猫叫。
就这,她还要说为了保住她的面子,猫暂时交给他来养,等过几天再找个好理由自己养。
他无奈应下,但天黑了,裴应章会不自觉想起母亲那双哀怨的眼睛,他不得不抓住梁玉的手,寻求她的帮助。
那个雪夜,两人一同喂了一只猫,就像多年前,两人埋下一只猫。
只是,她不记得了。
-6-
宋琦玉不出所料,数学考砸了,她失去了一个月的快乐寒假。
那天刚巧接送顾西辞的车爆胎,裴应章便让他搭了个顺风车回家。
宋琦玉从车上下去时,碰上背着一大袋东西出门的梁玉。
她逮住梁玉询问其考试成绩,结果踢到一块硬石头。
裴应章不免失笑,没想到下一瞬,她就精准的戳中伤口:「你们不是兄妹吗?」
他屏住呼吸,那边,宋琦玉已经发出三连质问。他在想,如果有天宋琦玉知道真相,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思绪只在一瞬间,此刻他只能若无其事地说她可以跟着宋琦玉称他一声「小舅」。
最初只是想找个合理身份帮她,就像成为宋琦玉背后的依靠那样。
梁玉没接话,转身就走,他抓住她问去哪里?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福利院的事情,那时,裴应章以为是个普通好友,便没过多在意。
他叮嘱她,去哪里叫司机送就行,言下之意是她和宋琦玉享有一样的待遇。
她是宋家的小姐,不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但很明显,梁玉没听懂,一定是他表达得太隐晦。
此后几天,她进进出出,回来时,带了点少见的笑容,蹦蹦跳跳有了活泼的气息。
而被补课所摧残的宋琦玉,因为淋过雨所以也要把别人的伞撕掉。
她问裴应章可以拉梁玉一起补习吗?
裴应章同意了,他站在二楼走廊上,看着她被庄妈推进大厅,嘴角无端牵起。
宋琦玉就在那天替她撑腰时,发现一个可以气哭后妈的绝招。
她开始对此事乐此不疲,她拉着梁玉不停在后妈面前蹦跶,一度将人逼出门才算了事。
很快,宋琦玉把她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
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分享给她。
甚至裴应章答应在过年之前带她去滑雪,她也要带上梁玉。
那一年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7-
宋琦玉上初中后,变得很热衷于吃瓜。
老是向裴应章打听关于明章校花校草的二三事,在他看来,宋琦玉还是题做得少了。
然而题做少的人不止她一个。
某天放学,裴应章正在校门口等待宋琦玉和梁玉。
谁知,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人影。
梁玉面无表情地捧着一束花出来,宋琦玉在一旁叽叽喳喳,欢乐得像只云雀鸟。
裴应章给两人掌住车门,询问出什么事,这么晚才出来?
两个女孩相视一眼。
宋琦玉开口,裴应章有时候觉得真应该把宋琦玉送去说相声。
班上有个男生向梁玉表白这种一句话能说完的事,从她嘴里能说十分钟,具体到每句话的语气,每个表情都不放过。
说完后,宋琦玉喝了一口水,裴应章吐出一口长气。
他看向梁玉,那束娇贵的花朵被她放在身旁,神情淡淡,分不清是悲是喜。
宋琦玉喝完水,又开始八卦:「其实我觉得,物理课代表还不错啊!」
分明只是打趣的意味,裴应章莫名心烦。
青春年少躁动,宋琦玉也没少被同班同学表白,只不过都被他以长辈的身份扼杀在摇篮里。
但面对梁玉,他有些犹豫。
他并不是她的长辈,她从未喊过他小舅,甚至连哥哥这种称呼都没有。
裴应章不由得陷入深思,她对他的称呼好像从来都是:「你。」
一种绝对的平等身份来进行对话。
因为童年经历,她的思想和为人处世比起同龄人要成熟,他从未把她当成和宋琦玉一样的小孩子看待,只是单纯觉得,宋琦玉有的,她也要有。
没有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偏心,渐渐清晰,这合理吗?
裴应章沉默。
而这时,梁玉笑了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宋琦玉歇了站 CP 的心思,车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甜腻的花香味。
突然,宋琦玉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们明天去爬山吧,我好想出去玩。」
同一时间,裴应章和梁玉齐齐应了声:「好。」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像慢镜头被刻意拉得无限长,车窗外的风景快速倒退,衬得她的眼睛平澜不惊。
裴应章心绪骤然间百转千回,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梁玉好像一直在过分顺从宋琦玉。
再好的朋友也会有分歧,难免拌嘴,但她们没有。
宋琦玉去滑雪去露营去爬山去游乐场,她永远都说好。
他开始在记忆中翻找查询,到最后,心口如一条湍急的河流,久久不能平息。
他悲哀地发现,相处两年,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吃什么?
宋琦玉养了两年的猫,喜欢吃兔肉罐头,可梁玉呢?
这晚,裴应章开始刻意留心她夹菜的次数,以此来判断她的喜好。
他发现,她从未自己主动夹过胡萝卜,但宋琦玉偏爱这种蔬菜,她常常分享给梁玉。
在宋琦玉眼中,分享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
但对于不喜欢胡萝卜味道的人无疑是味同嚼蜡,梁玉从不拒绝,安静的,温顺地咽下每一口。
裴应章也因此后悔夸她数学天赋极好,他害怕她抹杀掉真正的天赋。
从那时起,他对她更多了几分关注,几分探究。
他并不知道,人与人相处,一旦产生了这种想法,无论开始多纯粹,到最后都会掺杂私心,而后变质。
第二日,一场大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车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裴应章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一张文物的海报上,足足盯着它看了半分钟之久。
他决定先不回去,先去博物馆。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宋琦玉兴致缺缺,看了一会儿就呵欠连连。
梁玉站在玻璃前,眼里像落了两盏灯,那种单纯的崇拜和喜好之情,是她在做数学题无法看到的。
他终于知道了,在她全科满分的情况下,她最喜欢的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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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宋琦文的前车之鉴,裴应章对宋琦玉和梁玉的出行格外上心。
但有时候,也很想退出他们的三人行,比如去游泳。
初中这个年纪正是身体猛长的时候,尤其是梁玉。
深夜,裴应章又一次失眠。
只要闭上眼,就是她出水的画面,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人性的ŧŭ̀⁺卑劣。
为了逼退对她的那份心猿意马,他不得不关灯。就像梁玉曾经问他的话,你用黑色底图做头像是在以毒攻毒吗?
是吗?是的,有用吗?有用的。
他无比唾弃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只好想办法找借口减少见面的次数。
但宋琦玉每回可怜巴巴的祈求。
他不能拒绝。
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在食堂一起吃饭,上下学,在书房做题。无论宋琦玉想滑雪还是露营,他们都会说:「好。」
这种反复拉扯的情况直到她们初二那年。
宋琦玉跟他发消息:「梁玉好像喜欢上张志文了!!我给你发照片!
「天呐,天呐,天呐,刚刚开学典礼她一直都在看他,天呐!!」
后面发的语音条,裴应章已经失去打开的心了。
他又没有资格管她,又没有身份管,一种颓废感袭来,就像当年他坐在秋千上,就像当年眼睁睁看着她和她妈妈离去。
算了,听天由命。
他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复而睁开。
不是,她到底看上那个叫张志文的什么了啊????
他发誓,他提醒她初二不能谈恋爱的出发点绝对没有包含半点私心。毕竟,宋琦玉也不能谈。
但她转身就走了。
宋琦玉拽着他的衣袖,又开始「天呐天呐」地喊起来,裴应章脑子里只有天,快塌了。
那阵子,裴应章盯着张志文的照片看了好几天。
同桌又一次问:「你妹妹又来了,一直在跟着高二班的周谦,她在追他?」
面对他的疑问,裴应章再一次沉默。
这个周谦他知道,明章有时候很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仪式感,每逢节日ṭû⁻、开学典礼或是校庆都喜欢在学生里选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
而周谦就是前阵子校庆上的男主持人,少男少女青春躁动,会在沉闷的读书时间里,挤出时间去八卦,这很正常。
也会对异性产生心动,也很正常。
同桌说这是第三回看见梁玉跟在周谦后面了,再加上宋琦玉传来的可靠消息。
țű̂₍裴应章在她第四次跟在周谦后面时,揪住了她。
宁愿认下这个身份,也不愿让她日后后悔。
读书这件事,只有在当时才会觉得枯燥无聊,一旦上班工作后,就会无比怀念,甚至后悔没有好好学习。
他不想看到她会后悔。
但没想到,她根本就不是追人,这足以证明,宋琦玉的情报是假的。
关于顾西辞喜欢上高二的程夏倒是真的。
这个高二才转进来的女生,是梁玉在四娘那认识的姐姐。
他们四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遇上。
命运早就写好伏笔,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第一次看到梁玉哭就是在这个下午。
她没有安全感,被父母抛弃,不允许自己做错事,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她甚至还在自责当年的无奈之举。
裴应章看着她叹气,原来他做得这么不好,她那么难受,他都没看到。
但他不想再让她困在过去。
只好转移话题。
她眼睛亮起来,像是想到什么,却没开口,大概是在评估风险。
裴应章伸手,敲她脑袋,提醒她是未成年。
梁玉低下头,告诉了他小马哥的事情,这才知道,当年四娘背后的团伙仍存于世上。
-9-
裴应章再次向外祖父申请援助,这些年,他们很少会见面,就算见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道是哪里走漏消息,四娘背后的人很敏锐。
当时只以为宋琦文是被拐走,但实际上是被盯上选了个好时机下手。
当然,梁玉她妈也确实不够上心。
裴应章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回家,看到宋琦玉追着打后妈时,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她们没事就好。
人非圣贤,在他心里,宋琦玉、梁玉拥有最高优先级。
但两个人多多少少还是受伤了。
他冷着脸给她们两个上药,正生气,宋琦玉还在叫嚣一个人要打七个人的狂言。
裴应章想,很好,技多不压身,那就多学个散打,
正因为这个念头,梁玉才会在后来有还手之力,他无比庆幸这个决定。
他看出来梁玉蠢蠢欲动的心思,不想她再掺和进去。
他在过来的路上看过档案,知道程夏在四娘手里待过十年。
四娘手里倒腾过数百个孩子,只有她和梁玉是留得最久的,他的直觉告诉他,或许程夏有线索。
外祖父仍旧不肯管宋琦文的事,在他看来,心软就是给别人一把刀,给了他伤害自己的机会。
裴应章再怎么恳求,他也不愿松口。
事情僵持之时,梁玉率先找到突破口。
她明明可以袖手旁观,可却再次出手相救。
善良是她灵魂里最深的底色,因为见过太多被拐卖的孩子,太苦太难,所以不愿宋琦文和他们一样。
有人用刀杀人,有人用刀救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极端。
得知宋琦文被救后,宋琦玉明显高兴了许多,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
她一边吐槽亲爹是个有眼无珠的恋爱脑,骂后妈是个二傻子,一边可怜宋琦文遇上这么对父母。
裴应章左耳进右耳出,拦下宋琦玉分给梁玉的胡萝卜,只道:「最近学习压力大,给我吧,补充点维生素。」
宋琦玉瞥他一眼:「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打菜?」
梁玉朝他看过来,他若无其事道:「我现在是不配得到……」
宋琦玉:「好好好,给给给。」
梁玉仍旧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像湖泊投进一颗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裴应章假装自己没看到。
直到元旦回家,三人在车上,裴应章半靠着小憩。
人的直觉很灵敏,梁玉的目光带有很强的侵略性,裴应章哪怕是闭上眼也能察觉到她在看他。
宋琦玉问她为什么脸这么红?
那一瞬间,裴应章明白了。
他轻笑着调动空调拨片。
那时年少,只觉得得到了她的喜欢,胜过人间万千。
-10-
十八岁那天,梁玉送给他亲手做的香薰。
清淡的花香味,很适合助眠,小小的火苗摇曳在房间里。
裴应章起初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直到他翻开那本书,掉了张明信片下来。
是一张海棠花树的照片,他怔愣住。
他的生日是在植树节,所以,她给他种了一棵树吗?
他再次无比庆幸得到她的喜欢。
五月底,临近高考。
他见到了外祖父。
裴应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两人坐在书房内,沉默许久。
夕阳西下,年过半旬的老人,忽而眼眶红了起来。
裴应章不知所措,只能递上纸巾。
裴爷爷哽咽道:「要不是我太重面子,逼你母亲结婚,她后来也不会遭受打击,我对她保护太过,才酿此悲剧。
「这些年,我一直不敢见你和琦玉,实在无颜面对,回过头想想,其实她只要你这一个孩子,也挺好,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佝偻的身形透着几分悲怆,裴应章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开口。
告诉他过往已成空吗?往前看?
人到晚年,回忆便如一把悬在颈上的刀,越想越痛苦。
他亲手将女儿推进婚姻的坟墓,现在再怎么后悔,难过,祈求神明都于事无补。
此恨绵绵无绝期。
裴应章只能旁观。
日落之后,天地岑寂,越发显得寂寥。
他看着裴爷爷蹒跚离去的背影。
心里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高考那天,他没做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和上笔帽的瞬间,他其实有点遗憾,但这和他要做的事不值一提。
成绩出来后,所有人都在纳闷。
是夜,他独自一人去见了裴爷爷,在那座暮气沉沉的老宅里,他开始谈判,说不会复读,已经选好了专业。
裴爷爷看穿他的把戏,他问:
「拿你的人生大事赌,你不觉得儿戏吗?况且琦玉未必会按照你的想法来,你是最好的人选,这不是早就定下来的吗?」
裴应章不卑不亢地站在他面前,目光平静:
「她才是最好的人选,宋家不会反对,反而会掩盖所有事。但如果是我,他们就算自伤一千也会换我们八百,您也不想看到母亲她现在还要被人挂在嘴里,成为笑谈。」
「那你这么多年的功夫不就白费了?琦玉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她不肯呢?」
他停顿一下:「没有白费,我有喜欢的专业,她比您想象中要优秀,心志坚定,无论如何,她背后始终有我。」
「重要的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来这里是告诉您,不是商量。」
大概是被他的先斩后奏气到了,裴爷爷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最后也只能叹气:
「我已经老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也就不加干涉了。」
那语气几分颓然,听得裴应章有些动容。
临走时,他放软声音说了句:「外公,我以后会多过来陪您。」
裴爷爷立马应下来,许是这些年,膝下无人亲近,那种寂静和孤独叫他难以忍受,莫名心酸。
一切在这个夏天尘埃落定。
-11-
梁玉成绩跌出年级前十,裴应章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又庆幸又生气。
庆幸的是,她不再被困在过去,和千万个女孩一样,开始长出属于自己的枝芽。
生气的是,是他先动了这份妄念,而且他意识到她对他极有可能是吊桥反应下的伪心动。
樱花树下站谁都美,谁出现在那个阶段,她就喜欢谁。
这个认知让裴应章有点难受,他开车转了一天。
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心绪如流云,久久不能平息。
直到夜色降临在这座城市,千万盏华灯亮起的那一瞬间,裴应章才下定决心。
正视他们之间相差四岁的年龄差,她心智尚未成熟,她的喜欢很有可能是源自一种慕强心理。
他不能犯错,更不能引诱她犯错。
回到宋家,书房的灯亮着,裴应章知道她在等他。
一进去就摆出早就准备好的长辈身份来训斥她。
冷白的灯光下,她穿着校服站在眼前,身形清薄,低头挨训,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裴应章再次直面自己卑劣的人性,巨大的负面情绪裹挟住他。
他在心底将自己痛骂一顿,随后,再也不敢看她一眼,转身落荒而逃。
但梁玉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连名带姓。
她的话好似一把利剑以凌厉的姿态挑开他端出来的长辈身份。
她不认可。
空气瞬间安静。
她问他会不会在大学谈恋爱?
小心翼翼地试探,裴应章本想骗她说会,以此来断开他们之间的可能。
但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睛,他实在无法说出那句话,无法欺骗她。
她松了一口气,跟他保证会好好学习。
十月的晚风扑在脸上,有些许凉意,裴应章无端想起母亲。
她在爱情中迷失自己,最后又丧失自己。
他垂下眼看梁玉,她会重蹈覆辙吗?
会的。
一种危险的预感蔓延开来,他不想看见她患得患失,失去自我。
警钟鸣声,提醒他不可越过红线。
好在一切都没开始,尚在可控范围内。
他收回目光,从那之后,他便刻意控制回宋家的次数,与她在微信上也是寥寥几句结束,像冬日雪融,慢慢地退出她的世界。
如他所愿,梁玉专心转向学习。
那几年的时间,好似一只钟表,机械般地转过,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点。
所有人都在轨道上按部就班地长大,直到程夏突然退学消失,打乱节奏。
顾西辞找上了梁玉。
她还是那个勇敢的,善良的,孤注一掷的梁玉,执意要跟过去,甚至宋琦玉也要去捣乱。
事态紧急,由不得他们拉拉扯扯。
裴应章以为把梁玉锁在车里就可以避免一切,但事实上,该来的总会来。
无法形容她为了程夏而献祭自己生命的那一刻,明明上一秒,她还在自己的怀里,温热的触感如星火燎原,他的理智被烧得一干二净。
脑子里的画面像破旧的电视机,闪烁不停,裴应章再睁眼,母亲那双哀怨的眼睛骤然出现在眼前。
他几乎要崩溃。
但他要找到她。
-12-
宋琦玉从未见过裴应章生气发怒的样子。
即便是上次她口出狂言,他也只是冷脸训斥,而现在,他整个人如紧绷的弓箭,一触即发。
宋琦玉不敢在这时候惹他,只尽力靠着车门那边,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她心里也憋着一股子气,是替梁玉不甘、委屈,人非草木,这些年她能感知到梁玉在无条件迁就她的行为。
她告诉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可她不听,和她母亲截然相反,一个自私到极致,一个无私到极致。
梁玉好像以此来证明她和她妈不一样。
宋琦玉默默在心里说自己这次再也不要轻易原谅她了!
或许是老天爷真的有眼,这次给了梁玉一份幸运,他们找到她了。
裴应章冲下去,将人一顿怒斥,跟在后面的宋琦玉急得团团转,想开口却频频被抢台词,只能干烧一肚子火。
而那时的梁玉整个人懵懵的,双眼无神。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个顾西辞,宋琦玉被他撞得踉跄一下,她正要骂骂咧咧。
那边顾西辞就已经问候上了,开口即国粹。
宋琦玉手握成拳,看向那个名为程夏的女孩。
夜色深重,程夏也看过来,与宋琦玉四目相对。
不知道为什么,宋琦玉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她的眼睛幽深漂亮,像缄默的迷雾,令人捉摸不透,她垂颈躲在顾西辞怀里,那模样,犹如一株带露的罂粟花,让人着迷又危险。
这绝不是梁玉口中善良温和的程夏。
宋琦玉倒退一步,被裴应章拉进车里,结束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梁玉要去做笔录,趁她在警局的空档,裴应章先把宋琦玉送回了家,再折返等她。
宋琦玉在房间里又气又急,直到梁玉回来。
她仍不知自己的错误,只一味道歉。
累积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宋琦玉「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裴应章和她在门口守了很久,直到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们打开门。
人已经一声不吭的昏迷过去。
宋琦玉哭了。
-13-
连续几日的劳心劳力,裴应章变得憔悴许多。
这桩事,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意识到,快乐并不能抵消痛苦,那些不堪的过去,已经长进她的血肉里,只能下一剂猛药,逼她自己挖除。
而他不能像从前一样去告诉她怎么做,那样只会让她对他产生更强的依赖。
一旦上瘾便很难戒掉,像幼儿学步,不松手她学不会走路。
可以成为她的依靠,但她不能只依靠他。
裴应章带上香薰,迅速搬离宋家,没能与她告别,是害怕自己再次动摇。
宁愿就此决断,也不愿让她重走母亲那条路。
那一年,他只能靠宋琦玉来了解她的近况。
知道她发烧了,知道她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试图修复好关系,知道她像只蜗牛一样逃避,而后不停写作业来麻痹自己。
她给他发消息的频率越来越少。
腿好之后,第一个被丢弃的是拐杖,裴应章没来由地想起那次雪夜。
她问:「你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吗?如此心地善良。」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明信片,那一树海棠花开的朝气蓬勃,叫人瞧一眼就心情极好。
心底却有个声音回答:「不是。」
他比她想象中的卑鄙无耻,饱含私心。
这一点,在他给她们挑选花的时候,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无法控制他想送她玫瑰的心情。
已经过了十二点,她们还在和同学聚会,裴应章从车里出来,去路口吹风的时候,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并肩而立。
其他男生都可以向她光明正大地告白,独他不行,要坚守道德标准。
一种隐秘的心情慢慢发酵,让他生出另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情。
直到那个短暂的拥抱过后,他后知后觉,原来他已经卑鄙到此地步。
但他并不愿以此来诱哄她。
梁玉的目光里闪着细碎的光,看得裴应章开始愧疚万分,不得不丢盔弃甲,将所有的心事脱口而出。
他希望她万事以自己为重,只有当她足够爱自己的时候,才会有能力去爱别人。
到那时,她就能分清喜欢和崇拜。
若是前者,得之他幸,后者,失之他命。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模样似懂非懂。
六月底,高考成绩公布。
宋琦玉再次问她想报什么专业。
梁玉不再迁就她的喜好,大大方方地选择了考古专业。
从前她总爱说最喜欢的科目是数学,而现在她坦荡地表达自己的喜好。
也开始拒绝宋琦玉分享的胡萝卜。
宋琦玉眼眶微红:「你现在才告诉我,讨厌。」
她扑进梁玉怀里,两个小女孩一年前的隔阂慢慢痊愈。
但命运似乎还要再给她一次考验。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并未让她就此倒下,反而铮铮昂扬,学会以自己为重。
哪怕要撕开他的伤口,但这正是他最想看到的。
只要她自由,为自己而活。
-14-
宋琦玉得知真相的那天,裴应章就带着她马不停蹄地赶去外祖父家。
外祖父像早就准备好,和蔼地对她说:
「琦玉啊,等你学成归来就接手裴家,大一到大四,我就慢慢让你学着上手,不要担心,只是有点压力。」
宋琦玉脑子懵懵的,她尚未从舅舅变成哥哥的关系缓过神,外祖父就要把裴家交给她?
那她以后还能出去玩吗?
她拒绝道:「那不是还有舅……哥哥吗?我是个女孩子,不太好吧?」
裴应章和裴爷爷相视一眼:「怎么?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没有通知到你吗?什么年代了,传男不传女?」
宋琦玉惊恐:「可我有点害怕。」
害怕裴家毁在自己手上,压力与责任是两座无形的大山,骤然间压过来,宋琦玉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也是正常。
裴爷爷道:「所以你就更要好好学了,你这个高考成绩很不错,考上北大,比你哥哥要优秀。」
宋琦玉仿如醍醐灌顶,她明白了裴应章为什么高考失利,原来他从四年前就打算把裴家交给她了。
难怪,所有人都在劝他复读考北大,只有他执意要去西大。
从外祖父家出来后,宋琦玉抱住他,在裴应章怀里大哭痛哭。
自她有记忆起,他便一直在照顾自己,事无巨细。小到帮她系鞋带,扣紧衣服,教她做功课,帮她写罚抄。大到教她做人,告诫她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
可他只比自己大四岁,他是她的哥哥。
他甚至自己都没来得及长大,就开始学着照顾她,
宋琦玉心底像涌动一片浪潮,情绪来回起伏不定。
裴应章看着她,叹气:「好啦,不哭了,你要真想报答我,好好学习,不要以为上大学就轻松了。」
宋琦玉哭着点头,但后来,她有点后悔了。
太累了。
有种无论努力与否,都要回家继承家业的压力。
-15-
如裴应章所愿,梁玉上大学以后,开始专注自身。
大一课程比较多,虽然裴应章考研来了北大,但三人见面的机会很少,尤其是宋琦玉。
一学期下来, 也不过见了五次。
时间如流水, 转眼即逝,他们的关系如雾里看花, 醉里看剑,始终模糊不明,没人往前一步。
急得宋琦玉团团转。
宋琦玉曾对着裴应章道:「不担心她喜欢上别人吗?」
裴应章淡笑一声:「你去问她就知道了。」
而梁玉听了, 思考片刻,摇头, 从前会担心他喜欢上别人, 后来好像不会有这种担心, 至于为什么她也没深究。
不过,听到他名字的时候, 还是会下意识心悸一下。
那样一场绵长而热烈的暗恋时光,在长大后, 也会被遗忘,大概这就是他说的,喜欢只是一件小事。
这是他教给她的。
上课、下课、完成小组作业、写 PPT、旅游、给喜欢的文物拍好看的照片和宋琦玉吃好吃的烤鸭、逛街。
梁玉还加入了北大猫协,经常送小猫绝育。
宋琦玉得知消息后, 送她一个外号:北大一剪梅。
生活由无数个片段衔接起来。
裴应章研三那年夏天, 梁玉去外省旅游,逛完博物馆后, 被一个流浪汉跟踪。
他得知此事时,是在事情被处理好的第三天。
她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不需要他的帮助。
裴应章既欣慰又有种怅然若失, 原来长大只要一瞬间,那么她到底分清什么是喜欢了吗?
同年冬天,裴应章跟着导师去参加一个讲座。
深受论文摧残的宋琦玉在群里哀号:「今天周四, 有人愿意投喂我一份 KFC 吗?最好是送到我嘴里的那种,感恩!」
裴应章回:「抱歉, 人在外地,有心无力。」
梁玉过了半小时才回:「@宋大小姐,在来的路上!」
那天雪下得很大, 纷纷扬扬,楼下冻死了一只小猫, 有好心的学生正在处理。
梁玉叹气看过去,那只橘色的小猫在瞬间唤醒某些记忆。
她想起六岁那年, 自己埋掉的小猫。
夜色寂寥,那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在树下挖坑, 有人问她在做什么?
她回过头, 是一个男生, 路灯昏黄的灯光,落进他眼里,像陈年月光一样。
是裴应章。
她僵在原地,世界变得恍惚虚无, 记忆却变得鲜活,她突然很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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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拿出手机,电话被接通。
背后和手机同时传来他的声音,她回过头。
他站在雪夜里, 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像等待她许久。
-16-
梁玉问他是什么时候动心的?
裴应章说他不知道。
他们相遇是在春天,只有春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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