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得命苦。
别人穿越风光满面,我却穿成了死牢里一个面黄肌瘦的罪奴,只等着秋后问斩。
吃馊饭,睡稻草。整整四十九天,我忍着黑暗、忍着孤独,耗子蟑螂的窸窣声快要将我折磨疯了。
第五十天,几个狱卒拖进来一个血里糊擦的男人。
我激动得宛如一只找着伙伴的猴儿,围着他上蹿下跳。
「大哥哪儿人?唠会嗑不?」
-1-
我穿来的时候是个雨夜。
头晕晕沉沉的,眼前糊着血。
耳边是几个男人粗鲁唾骂的声音:「吴三你个蠢货!非要哥几个陪你助兴。这下可好,闹出人命了!」
「我哪知道这小娘皮竟真的往死里撞?老子裤腰带还没解,她就朝墙撞了!脸蛋长得软,骨头倒是硬。」
「哎,你们瞧,没死透呢!还有一口气。」
「快把她扔回牢里去,死这儿可不行,狱头得砍了咱们脑袋。」
他们七手八脚地拖着我往地上扔,灰尘草屑扑了我满鼻。
我不敢用力咳,头痛得要死。
费劲撑开一条眼缝,往周围看了看。
三面牢墙,一面铁栅,脏兮兮的稻草铺满地,角落里几只老鼠蜷成一团吱吱叫。
呵,天杀的开局。
我试探着问。
「系统?」
「天命人?」
「穿书局?」
没一道声音应我。
他爹的,我上辈子当好人做好事!哪个小贼暴雨天里偷井盖,叫我一脚踏进坑里摔没了命啊?
-2-
头上的血流了没多久,慢慢止住了。
天牢没有窗,看不到日出与月落星沉,只能通过狱卒送饭的时间来确定天数。
馒头配萝卜丝,要么捞饭配白菜,有时能闻到点荤油味道,满碗却不见肉。
一天只能吃到这一顿饭,饿不死,也活不真切。
我多数时候都饿得抓心挠肺,但不敢细想,摁着发疼的胃部走到墙边,拔出头上的木簪往墙上刻了一道横线。
第十三天。
土墙酥得掉渣,很好挖,簪子一戳一个洞。
我想过效仿肖申克,挖出一条通往天牢外的路。可挖了没三天,簪子就碰到了石壁,再掘不进半寸了。
想来天牢是建在地下,这才没有一扇窗。
我有些泄气,但很快打起精神,趁着每天狱卒下来送饭的时间,凑到牢门前套话。
「狱卒大哥,眼下是什么季节?」
狱卒冷冰冰回:「夏五月。」
我努力挤出一个明艳的笑:「大哥您能放我去地上干活吗?」
「您瞧我有手有脚,放出去干活不比关在地牢里吃白饭香?我会扫地擦灰、端茶倒水、做饭洗碗、洗衣打扇都行,至不济,您把我当个歌女使,我会唱可多歌!」
送饭的狱卒总是两人,一个提着食桶,一个打着灯笼。这是我每天唯一能看到光亮的时间,他们从走道这头走到那头,不足两分钟。
可这光要远去了,无边的黑暗又要吞没我。
我惶恐至极,伸长了手臂去扯狱卒袖子。
「哥,这也没张判决书,我要被关多久啊?」
我甚至分不清这是什么朝代,是架空还是正史,政治律法又是什么样。
「哥,你跟上官说说情,问问他有杰出贡献能不能减刑?我能默出乘法口诀表,还能流畅说英语法语,这里有洋人吗?我能做翻译!」
「我不会造玻璃,但应该能鼓捣出肥皂来!猪油烧碱食盐水!硫磺硝石一比二!」
「大哥!大哥你别走!我家有银子,我家有好多银子!你放我出去,我送你一百两银子好不好?」
年老的狱卒哂笑一声,提鞭狠狠抽在我手上。
「疯娘们,想哄骗你爷爷!这是地牢第三层,关着的全是前太子府上的家生奴,生下来就是奴才,手头攒着钱的早跑了。」
「爷爷我好心告诉你,前太子被新皇圈禁在府,手下猢狲死得死,逃得逃。你们这些奴才秋后就要斩首,趁着这会儿还能吃几顿饱饭,省省力气罢!」
我瘫坐在地上,满腔委屈不知道往哪儿出,抓着牢门发癫。
「啊啊啊啊啊!有没有活人啊!」
「你们主子呢!赶紧想办法啊!」
偌大的天牢里只有回音。
我渐渐分不清梦与醒。偶尔能听到哀哀的呼痛声,离得很远,我喊话,也没人应答。
墙角的小动物又在窸窸窣窣啃稻草,折磨着我仅存一线的理智。
我神经质一般咬着指尖,几个指尖咬得见了血。脑子里各种念头搅成一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死了能不能再穿越一次?
——这柄簪子有点钝,万一扎不死我。不知道往墙上撞行不行?
——可历史上新皇登基都会大赦天下彰显仁慈的,万一明天就把我们放出去,我岂不是白死了?
——余晴啊余晴你可不能做个懦夫,再撑一撑,就当是一场噩梦。
——贼老天!能不能赐给我一个活人,陪我说说话就好!
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
第四十九天,墙上刻的第十个正字只剩一横时。
牢房里来了新人。
-3-
这一天,地牢的门开了又关,不停往下送新囚犯,许多间空牢房都塞了人。
我扒着牢栅眼巴巴望着。
「分我一个,分我一个。」
狱卒看我的眼神跟看神经病似的。
不知是可怜我,还是笑话我,他们竟真的给我送进来一个新狱友。
是个男人,被狱卒拖着扔进来的,两条小腿软塌塌地拖在地上,像拖一条麻袋。
这人一身的血和灰,头发乱蓬蓬遮着脸,身上囚衣烂成了破布,鞭痕、烙印交错着,几乎没一块完好的皮。
「大哥,这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儿啊?」
「跟你一样要死的人。」狱卒啐我一句,提着灯笼走了。
牢里又黑下来,哪怕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也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真像个死人,看不到一丝呼吸的起伏。
我蹲在地上观察他,挪着步子围着他转圈,当真是一点也忍不住嘴边的笑。
「哈喽?大哥你还活着没?」
「吱一声吧,求你了。」
心砰砰跳,不是紧张,是激动的。
要是放以前,知道身边有个死囚犯,我肯定撒丫子跑开八十米远。
可如今我都快自寻短见了,连着四十九天被关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来只会说话的老鼠精我都要供起来,何况是这么大一个活人!
狱友哥一点气息也无。
我拨开他乱蓬蓬的头发,看到他睁着眼睛,呆望着牢房顶。
我又去探他鼻息,手指尖也感受到了温热的气息。
好好好,有气就好。
「嘿嘿外边天气咋样啊?晴天还是下雨啊?」
「我来了这边就没见过一丝太阳。」
「大哥你别这么冷漠,闲着也是闲着,咱俩说说话嘛。」
「你是犯了啥事被判的?」
我自言自语了好久,久到牢房里闹腾的耗子夫妻都消停了下来。
我才不情愿地相信。
哎,狱友哥他好像被残苛酷刑折磨傻了。
-4-
第二天的饭里,忽然有了肉。
狱卒送来的是白米饭、油炒青菜,托盘里多了一只烧鸡,还有一碗很香的茶。
我惊讶了一秒,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鸡腿都塞进嘴里了,理智才回笼。
嘶,这好像是他的饭。
牢门外的狱卒是个生面孔,呆呆看着我,眼泪说流就流。
「主子啊!十五没用,连您的饭都保不住!」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得特难听。
我犹犹豫豫看了眼鸡腿,到底没舍得放下,今天打算做个没礼貌的人。
于是我咬着鸡腿含糊道歉:「对不起啊,我饿狠了……这是你主子啊?他看着好像不想活了,你快劝一劝。」
十五跪下又哭,哭了又求,在牢门外磕了好久的头,也没引得他家主子吭一声。
这人从昨天被扔进来就躺在那,没挪一寸,宛如一具安静的尸体。
阴影里的真狱卒催促道:「年侍卫该走了。您别难为小的,牢头下来巡监了,被逮住了小的得掉脑袋!」
十五走得一步三回头,突然冲回我面前,朝我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我看姑娘面相善,定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奴才求您照管着些我家主子,给他喂些水米,奴才求您了!」
「主子务必要活下来!」
十五狠狠抹了把泪,跟着狱卒匆匆走了。
嘶,好大一个担子啊。
我有些好奇他的身份,却也不好问。什么前太子、新皇帝的,不知道是皇室内斗还是改朝换代。
我就是问了,他也不会搭理我一声啊。
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吃饱喝足了心情很美,又得了新鲜事做,凑过去扶起狱友哥,把他摆成坐姿。
却感觉到手掌下他的身体在抖。
「怎么了?你别怕我,我是好人。」
他依旧抖个不停,颧骨咬得很紧,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气。
我后知后觉:「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了?」
他不答,我便自己摸了两把,隔着他背上的破布摸到了新鲜的血迹。没有光,实在看不清伤处成什么样了。
「唉,这地方也没法防感染,只能盼你自己免疫力强了。」
我把托盘摆他面前。
「好啦,开饭了。嘿嘿,你想先吃什么?」
「米饭有点凉了,要不先吃鸡?」我擦擦嘴角的口水,犹豫:「不过重伤的人吃这么油腻,对伤口愈合不好吧?」
「对天发誓我没肖想那剩下的半只鸡!」
「饭前先喝汤,我先喂你喝点水吧?」
我拿勺子舀了一点茶水,慢慢往他嘴边送。
他靠在墙上根本不张嘴,闭着眼,齿关咬得死紧。
我嘤嘤假哭:「公子哥你行行好,别今天死啊。我孤零零待了四十九天,每天自言自语都快魔怔了,你陪我几天吧。」
「你来之前,我差点撑不住了。我本想着刻够十个正字,就找面墙一头撞死去。」
「可你来了,这是什么?」
「这是天意呐。」
「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哎?你说这浮屠是什么东西?」
「我读过不少书,为何连这词都不知道?我真是不求甚解啊。」
趁着他放松警惕,我两指一捏他腮帮子,将一勺水往他嘴里一塞。
「咳咳咳!」
他呛咳了半天,大概是牵扯到了伤处,又痛得抖了一会儿。
当第二勺水送到嘴边时,到底是闭上眼喝了。
我哈哈直笑:「我长这么大头回伺候人,技术不熟练,你多担待哈。」
我又舀起米饭往他嘴边凑。
他垂眉耷眼面如死灰。
我如法炮制,又捏住他腮帮子强迫他一回,将一勺米塞他嘴里。
「大兄弟你得好好吃饭。狱卒说现在才五月,咱们秋后才要问斩。历史上的『秋后』说的是秋分时节,咱们还能活三个月。」
「吃好喝好养足精神,没准这仨月还有新的转机呢。」
我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把自己逗笑了。
我想我真是病了,冷不丁见过活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但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吃饭喝水,比拿稻草编麻花辫有趣多了。
-5-
我养「活」了他。
我强行喂了他两天的饭,到第三天,他终于萌生了活的意志,在我端着托盘到他面前时,立刻拿起了筷子。
「你要自己吃啊?今天有力气吃饭了?」
他看着我慢慢点头。
我有点意犹未尽,今天少了一大乐趣。
又怕他饭量大,不把肉分给我吃,于是伸过筷子鬼鬼祟祟地想从他盘中夹半条鱼。
他垂眼瞧到了,竟伸出手,把那盘鱼慢慢推至我面前。
我喜上眉梢:「谢谢哥!我把鱼头和鱼尾巴给你吃了,肚子肉你留着吃哈。」
狱友哥不吭声,自己也不用菜,只蜷起左腿,将一碗米饭放在自己膝头吃。
他握筷子的动作僵硬,我看不太清,只觉得他扒饭的动作很慢,好似一次只能夹起几粒米。
「要不,还是我喂你?这一顿饭你得吃到天荒地老啊。」
他肩膀僵了下,立刻将头埋进碗里,大口吃起来。
吃完后慢慢地拿双手支着身子转向墙壁,背对着我。
我好奇探头:「你是不是要撒尿啊?坐着不行吧?要不要我扶你站起来?」
他僵成了一座石雕,一动不动,只是蜷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我哈哈哈地笑。
原来他是嫌我吵,想面壁捂耳安静一会儿。
两天后,那个叫年十五的侍卫又来了。
这次他换了一身很挺括贴身的绿袍,配着刀,不再像上次鬼鬼祟祟的样子,是被一个大太监领着来的。
那太监腰上拴一啷当珍珠宝玉象牙坠,短脖,大肚,白胖脸,一张脸拿铅粉刷得白净,好一副奸宦形象。
「哟,臭死人啦。」他嫌恶地骂了声,掏出块手帕遮住鼻子,懒得瞧人似的,只露出大半眼白。
牢头跪着赔笑:「不知喜公公大驾光临,没来得及拾掇。」
又朝着年十五恭恭敬敬唤了声「年侍卫」。
我惊喜道:「十五你升官了啊?」
年十五苦笑了下,没答,眼巴巴地往牢里望。
「开门!我要进去。」
牢头犹豫着没敢动,待喜公公点了头,才解下钥匙开了门。
十五冲进来,身后一个长胡子小老头背着箱子快步跟上,一身浓郁的中药味,想必是个大夫。
他们点了灯,掀开我那狱友的衣裳一寸寸照过去。
我凑在边上看。
只消一眼,我便短促地「啊」了一声。
不止是身上的鞭伤和烙印,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被一寸寸砸扁了。
两只脚腕折了,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右边的小腿几乎见骨……那是我曾经在历史博物馆里听过的梳洗之刑。
当时震惊地不敢细看,扫了两眼匆匆走过。如今,竟以这种方式看全了。
难怪他每次换姿势,都要很艰难地以手撑着。
我与他生活了三天,竟不知他身上有这么多伤。
想起这三天里对他的「折磨」,强行把他推起来喂水喂饭的,我真是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大夫看一处叹口气,看一处又叹口气。
忽然压着声低语了一句什么。
十五哭得不能自已:「主子您别憋溺,您得尿出来啊。」
他猛地想到什么,回头求我:「姑娘你先出去行不行?我家少爷君子端方,是绝不会是姑娘面前失礼的。」
……是了,这三天从没有听到过水声。
我一时结舌,嗓子似堵在一起。
「牢头!你带她出去。」
我穿越五十多天以来头回走出牢房,却只顾牵挂着牢里的人。
等淅沥的水声结束,我又赶紧扒回牢门外望着他。
牢房里点了十几盏灯,很亮。
大夫是个妙手,一匣子针刀线在他手上如操针绣花,又拿烧酒盐水反复清创,绷带更是缠了两米长。
他被翻来覆去地查看,一动不动,仿佛断了气息一样。
那两根手指重新断骨接骨时,他惨叫出声,几个狱卒都摁不住他。
十指连心啊,我不敢想那是怎样的痛。我甚至不知他姓名,不知他身份,听到这撕心裂肺的惨叫,恍然真切地跟他痛了起来。
可某个瞬间,他隔着牢门对上了我的眼,忽然放弃了一切挣扎,闭上眼,咬死了牙关。
我提心吊胆,几乎怕他就这样断气,我攥着牢栅的双手都在发抖。
突然就懂了十五话里「少爷君子端方」的意思。
君子,是不愿让自己的丑态露在人前的。
这场酷刑一样的治伤总算结束时,他已沉沉地昏睡过去。
大夫歇了会儿才喘匀气,与我说:「牢中无人照管,全仰仗姑娘了。」
「老朽开了药,这药每日煎作两副,会有人送进来。药放温了再喂,碗底残渣切记要喝干净。」
我连连点头,把他交待的重要事项全记在脑子里。
突然我后腰上好像有虫子爬,痒得我一激灵。
一回头,被喜公公那张白脸骇了一跳。
这老东西拿拂尘扫过我腰肢,滑腻腻的眼神在我腰臀处绕了一圈,笑睨着十五。
「年侍卫为你这旧主儿倒是掏空心思啊。死到临头的人了,还要为他找个留种娘子。」
嗯?
瞎说,什么留种娘子!这分明是我自个儿求来的话搭子。
年十五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硬撑起一个笑:「多亏喜公公心善——奴才再求您一事,可否让大夫每日进天牢来给我家少爷换换药?奴才再雇个小厮,把这牢里拾掇拾掇……」
喜公公眼角一吊,朝着北边高高拱手。
「今儿能让你们进牢里来看看,这是咱皇上开恩!年侍卫可别不识好歹!」
他又阴阳怪气笑道:「行啦。人也看过了,伤也给治了。走罢年侍卫,该回去给皇上卖命了。」
十五难堪得要命,在场是个长耳朵的就听懂了。
他背叛了自家主子,才求来今日这么一面。
十五两只眼睛肿成鱼泡,又折回身给我磕了三个头,声音低,字字却有力。
「姑娘是善心人,主子托付给您,奴才放心。」
「十五位卑言轻,不敢许诺别的,但已经给牢头交待过了,每天的吃用不能俭省。姑娘放心,您就算秋后被砍了脑袋,也只管放心去吧,十五给您风光大葬,给您上一辈子坟!」
嘶,你人还怪好的嘞。
我听懂了话下之意,是他之后几个月来不了了,这一次探望带着点诀别的意思。
身后几个狱卒搬来了枕头与棉被,往地上一扔。
人呼啦啦走空,牢里死寂下来。
又只剩我和狱友大哥。
我呆坐了会,把一床棉被铺作床垫,轻手轻脚地把他搬上来,又挨着他躺下。
他身上的药油好似能静心,棉被软绵绵的,我舒服得眯起眼。
「哥,你看起来是挺大一官啊?怎么让人折腾成这样?」
「让政敌暗算了?」
「身陷囹圄还有人为你奔走卖命,哎,有点羡慕啊。」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三根指头比天。
「咱俩这难兄难妹,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了。」
我摸摸自己的天鹅颈:「也不知道掉脑袋疼不疼。」
身旁一点回应也无,没有声音,好像也没有喘气。他的左手臂贴着我的右手臂,热度惊人。
我伸手去摸他脸。
坏菜,这人发烧了!
我清清嗓子。
「救命啊!这大少爷发烧了,退烧药有没有啊?牢头叔,毛巾酒精湿手帕给我整点啊!」
-6-
网文骗我!
别人的穿越是上天入地、热血军旅、玩命宫斗、酸爽虐恋。
我的穿越活脱脱一本护理书。
第一章,严重外伤该怎样包扎?
第二章,怎样给发热病人快速降温?
第三章,潮湿肮脏的恶劣环境中如何防感染?
第四章,昏睡中的病人如何喂水喂饭?
我每天忙得头晕脑胀,睁眼就给他换药喂药降温退烧,闭眼就累得瘫睡。
深觉护理这活儿真是要老命。大夫开药十分钟,喂药换药十来天。
我学会了裹纱布,学会了清创,甚至在他伤口崩开的时候,还借来针线歪歪扭扭地给他缝了几针。
想我从前连个袖扣掉了都得出门找裁缝,如今,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针线活。
人生际遇,当真是不可捉摸。
我摸摸他的脑袋。
「我不是大夫,也不懂护理知识,全靠那么点常识撑着。咱们死马当活马医,万一我把你治死了,你可别变成鬼吓我——听到没有?」
他胸腔里溢出很轻的一道声音,哼还是呵,含糊得分不清。
牢房里环境恶劣,他腿上的伤处每天都要用烈酒浇洗消毒。第一次浇酒时,生生将他痛晕了过去。
他痛得冷汗淋漓,我也急出一身汗,手抖得不敢再动。
还是他自己醒过来,握住我的手,稳稳地将剩下半瓶酒倒腿上,忍痛时浑身肌肉紧绷,好似一张蓄满力的弓。
我干巴巴笑着:「勇士啊勇士,我得给你唱首好汉歌。」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嘿嘿,参北斗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与全都有哇!
水里火里不回头哇!」
我越唱越起劲,越唱越胸中澎湃。
不说虚的,我打幼儿园起就是班上才艺汇演的主唱。那时候只是声音清脆嗓门大,小学学了两年笛子学会了识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攒下来的零花钱全让我妈带我去 KTV 了。
我爸妈一合计,这花销也太大了,索性咬咬牙在家里装了一套 K 歌设备,设备是比较低档的那种,不贵,隔音材料却花了大价钱。
周末别的孩子补奥数英语,我闭门锁窗在家里开演唱会。
……
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回忆起来,竟恍惚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擦了几滴猫尿,正难受着。
听到身旁沙哑的声音:「……这是什么歌?」
我愣住。
一骨碌噌得坐起。
「我的天哪,你说话了?!」
烈酒灼烧着他的伤处,他咬着牙忍疼,并不答。冷汗浸湿了头发,又从鬓角淌下来。
「这是好汉歌。」我忙接着唱下去,给他打气一般。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他低喘了声,勉强调匀呼吸,睁开眼望我。
「听着似是叛军曲,可别唱了。多事之秋,被人听到了要提你脑袋。」
嘶,《好汉歌》可不就是叛军曲嘛。
我忙捂上嘴,跑去牢门边张望,瞧外头没人,我又兴冲冲地坐回他面前。
活的,会说话!
「哥你渴不?喝水不?」
「要不你喝口酒,喝酒也能止疼的。」
他望我半天,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闭上眼,变回那副不说不动的尸体样子。
那哪儿行?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了。
我趁热打铁,喜滋滋地把他摇起来,拿枕头垫高他的腿。
「你不能老躺着,这地方湿气重,躺着躺着就风湿骨痛关节炎了。坐起来咱们说会话。」
「你是不是喜欢听歌?是不是我美妙的歌喉给你昏昏沉沉的世界注入了一束光?」
「早说啊,我这曲库,不消千八百,五百首总是有的。」
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从八十年代老情歌,一路唱到港风经典,又从流行曲唱到儿歌。
国歌没敢唱,怕头一句亮嗓就招来几个魁梧大汉给我摁地上。
我给他唱了半天的歌,掏空脑子里的曲库,唱到嗓子干哑唇焦口燥,终于诱得他多说了几句话。
他问:「这是何处的民谣?」
我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他思忖:「倒是听不出口音。你上过官学?」
我唱:「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他问:「……你是太子府上的戏子?歌姬?」
这话不好答,我寻思我还不清楚他身份,不能暴露我的来历呐。
我掐了个兰花指,捏起嗓子:「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情字难落寞她唱须以血来和,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
他面无表情望着我。
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满心期待地回视他。
他又叹口气,捂着双耳面壁去了。
?
夸我啊!!!
为本牢房歌王鼓掌喝彩啊!
哎,唯一的观众不捧场。
我脸有点烧,羞耻得想挠墙。
-7-
在我美妙的歌喉感染下,他慢慢敞开心扉,乐意与我搭几句话。
不敞开也没办法,我俩拢共只有两个枕头两条被子。
一条被子铺底下当床垫,一条被子盖肚子防着凉。
「哎,哥你不过来睡么?」
他一人蜷在墙边躺着,面朝墙壁,躲我好似躲瘟神。
「我不觉冷,你自己用罢。」
我摸摸他手心温度。
「忽悠谁呢你?手跟冰块似的,别看你是年轻小伙子,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气血循环很快会变差的。」
我连拖带拽把他拉到床垫上,拿被子把他裹住。
「别想着什么男女大防,你又轻薄不了我。就你现在这样的,我一拳能打八个。」
他哽了一下,默默把这句话消化了。
牢房静谧,什么都不好,唯独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我拽起他两边衣角,堵上他的耳朵,打趣道:「这耳塞可有用了,不把耳朵眼堵上,会有蟑螂爬进去。」
这大少爷怕是没听过这么惊悚的事,露出惊惶神色。
我心满意足地盖上被子睡了。
大约是睡熟后翻了身,把衣角拽掉了,还是被哀嚎声吵了醒。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他,他平静地枕着手臂,呼吸轻浅。
我爬起身,又想拿衣角堵他的双耳。
却看到他那双清明的眼睛,静静仰视着半个身子快要趴在他身上的我。
我赶紧缩回手:「我可不是要轻薄你啊。」
他轻笑了声。
不像被吵醒的样子,想必是一直没合眼。
我躺回枕头上,喃喃说:「底下一层是刑牢,每十天抓一批囚犯进去审,第一天总是喊得最大声的,过了今天就好了。」
人被折磨得不像样了,就喊不出声了。
我拍拍他的胳膊肘:「你别怕啊,别被吓傻了。」
却不料他说:「我便是从下边一层被送上来的。」
我呆望他半晌,不知该如何接话。
原来,他比我煎熬了更久。
想是熬过一轮酷刑,什么也审不出来了,才留下这半条命。
牢房隔音很差,这些远远近近的呼痛哀嚎声,形如鬼啸。
先前没他的那些日子,我被这些动静吵醒时总是恐惧得要命,怕底下的残苛酷刑哪天轮上我,又因为一颗生而为人的良心,惶恐牵挂着底下人的死活。
如今身边躺着个同伴,我把手轻轻搭在他胳膊肘上,感受着热乎乎的体温从掌心传导过来,便不觉得怕了。
快要睡着时,听到他问我:
「姑娘姓甚名谁?」
这是他进来这么多天头一次讲出问句,死水泛起微澜一般,一下子生动起来。
我克制不住欢喜:「我叫余晴!多余的余,晴天的晴。兄台你呢?你又怎么称呼?」
他说话总是字斟句酌的,要先在心里忖度片刻才接话。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提也罢。我表字又年,又一年。」
我来了兴致:「这名字什么说法?」
「是母亲为我起的名字。」
「她嫁给父亲时,父亲已经病一年了,战场上中过毒箭,耽搁了救治,太医都说药石罔医。」
「母亲入府第二年生下了我的兄长,第四年又有了我。父亲有了念想,把一身病慢慢养好了。」
「又年,又年,月圆人聚又一年。」
我笑着摇摇他的手:「真是个好兆头,那祝你长命百岁啊。Ṭú⁷」
他倒是很上道,字字低缓好似诗。
「也愿你长命百岁。」
-8-
外边有人不停塞钱,我们在牢里的生活好过了许多。
我嘴甜,慢慢跟几个狱卒都混熟了,今天借盏灯,明天要块布,后天讨个洗脸盆,他们都会带下来,再去跟又年的大夫报账。
巴掌大一间牢房,被我规划出了四个区域,卫生间(放恭桶的地方)、盥洗间(洗脸换衣擦身的地方)、卧室(只容得下两张枕头并排)、还有客厅(用来聊天与下棋)。
每个区域都是剪了纯色的素布隔开,用的时候放下来,算是隔开了尴尬与窘迫。
这落榻之处终于有了些人样。
我挺美,挨个「房间」转悠着,左瞧了右瞧。
「我是不是特别心灵手巧?前几天才晓得怎么拿针,这会儿都学会缝布锁边了。」
「一室一厅一卫,卫生间还是干湿分离的,我可太棒了我。」
瞧那白线剩得多,我又拿一大块深蓝的布做底子,白线绣成星子模样。
将这块大蓝布缀起四角,挂在我们床榻的上方,便成了独有的星空顶。
又年仰起头看了半天,挺赏脸。
「细看,与星河也略有几分相似。」
人的创造力无穷,被子卷成圆墩也能充沙发用。
我靠在这简易的沙发上,脚趾都舒服得开花,往旁边坐坐给他挪了个地。
哼着歌,盯着牢房顶看花了眼,好似看到满天繁星。
「我小时候,爸妈工资不高,旅游对我们家来说是件很奢侈的事。我爸便总带我们去山上野营。」
「他手很巧,能拿地钉、伞绳和防雨布搭 A 字帐篷,烧烤工具都装在一个大箱子里,带上瓜果饮料,能抓着鱼就烤鱼吃,抓不着鱼就跟老乡买山鸡买兔子,烧烤料一撒,烤出来倍儿香。」
又年笑了声。
他撑着双手借力,慢腾腾地挪坐过来,与我隔开一掌宽的距离。
「后来长大了,我加了学校的登山野营社团。」
「别人为聊天交友谈对象去的,我是为蹭车去的。帮大家买食材、搬饮料,蹭起车来也不脸红。」
「那些奔着谈恋爱来的同学,来不了几次就脱团了,剩下的都处成了好朋友。」
「有的营地帐篷特别酷,带地板和天幕,十来个人坐下都不觉挤。我们通宵打牌、弹琴唱歌、玩狼人杀。困了倒头就睡,有睡袋钻睡袋,没睡袋就拿行军椅凑合一宿。」
我好想我的朋友们啊。
他喃喃:「狼人杀?是何物?」
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我给他讲了角色,讲了玩法规则,还有各种行话。
他记性很好,听完竟能记住一多半,语气总算不再平平淡淡的。
「好似孩童戏。」
「才不是!」我斜眼乜他:「狼人杀是具有大学问、考验大技巧的,是个健康不伤身的桌游。」
「这玩意最火的那一年,从我侄儿到我爸妈都在玩,一到周末我们市区的桌游馆全部爆满。年轻人逢年过节聚到一桌,都要先杀上几局。」
「可惜咱们只有两人,要是再给我三五人,非要你看看这游戏有多好玩。」
又年便笑了笑:「是啊,可惜。」
他从不落我面子,不论我说什么天方夜谭的东西,也只静静听着。
我们有油灯,很珍贵,除了如厕和换衣擦身的时候绝不浪费。于是大多时候,我只能看到他乱蓬蓬的头发下那双眼睛。
疲惫的,快要熄灭的,两点微光。
我忍不住眼睛发酸。
他是这样好、这样温暖的人,怎么偏偏是他进这死牢呢?
外边忽有人接口道:「只缺三五人,有何难为的?」
我回头看,竟是平时给我们送饭的那狱卒,被同僚们喊作「小八」的那个。
小八二十出头模样,面孔尚年轻,板着张脸不爱说话,平时我套近乎套三天,他未必回我一句。
今天却挺奇怪,不止在牢房外偷听我们说话这么久,竟还主动接了话。
「你啥时候过来的?怎么跟猫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八敷衍我两句,似有顾虑,声音压得极低。
「牢头吩咐了,贵人虽身陷囹圄,却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让我们好生照料着,有什么不为难的要求您只管说。」
又年掀起眼皮瞧他一眼。不知怎么,又细细打量他片刻才挪开视线。
小八笑吟吟道:「贵人且等等,我喊几个小役来给您逗闷儿。」又转头问我:「缺几个人?」
我忙说:「喊上五六个先玩着。」
这小狱卒好像人缘不错,竟很快招来几个面孔年轻的狱卒进了地牢,在我们面前一字坐开。
「姑娘你说,咋玩啊?」
-9-
这一天,我带着他们玩了六局。
我扮着 DM,既要扶车又要讲角色教玩法,说了好多好多话,直叫我唇焦口燥,但一点不觉累。
恍然找回了当年在线下桌游场大杀四方的痛快。
小八和他几个小伙伴大喜:「好玩!当真酣畅淋漓!」
「这才哪到哪儿?」我说:「这是基础局。越是人多的局角色越多,还有守卫、白痴、狐狸、恶灵……」
又年拍拍我的手,打断我兴冲冲的话。
他道:「嗓子都哑了,明日再玩罢。」
几人纷纷称是。
整牌的时候,我随口寒暄一句。
「小八,你是不是长壮了?背比以前宽了。」
小八眼神飘忽了一秒,不动声色地避开我的视线。
「姑娘好厉的眼!原是这月初休沐,我回了趟家,老娘天天给炖鸡,油水吃多了就长胖了。」
我吸口口水。
「我妈以前也爱给我炖鸡,整鸡剁成块,配上香菇竹荪或是栗子灰枣一起炖。那时我嫌味道寡淡,总是尝两口就不肯吃了,现在想吃也吃不着了。」
小八笑出声。
「姑娘既想吃,下回我休沐,让老娘炖好了带进来。」
「那敢情好!」我喜滋滋唤了声:「谢谢小八哥!」
目送他们走了,我扑到桌边抄起杯子,一连灌下去三杯水才解渴。
水喝多了,难免内急。
我喊他:「又年你捂上耳朵。」
又年也不嫌我烦,双掌摊开,覆在耳朵上。
「你这样哪能捂紧?」我抓着他两根指头往耳朵眼里塞,「你捂紧啊,万一听到了我会很尴尬的。」
他从善如流,我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我舒舒服服地解完小手,拿胰子皂洗了手,又拿软巾擦干,往我们的「沙发」上一坐,感觉这日子跟先前比起来,当真好了百倍不止。
唯有一点苦恼。
「死老鼠又爬进来咬东西!」
我一骨碌爬起来,挥起扫把就打。
哪里能打得中?
这老鼠鬼得成精了似的,自打又年住进来大大改善了伙食,它便每天过来串门,混吃混吃十来天,早已熟门熟路,拖着一条细尾巴窜得飞快。
「又年,它朝着被子去了!」
瞬息之间,一颗黑亮的珠子如电般射向那灰毛老鼠,将其毙命于当场。
我呆了下,忙提着灯上前细看。
竟是一颗黑曜石质地的棋子,是又年从指间弹出来的。
五步之遥,他弹指一击,老鼠顷刻毙命。
「窝巢?!」
他端坐着像个好学生,学着我的发音慢读了一遍:「这『窝巢』是何意?」
我惊呆了:「你竟然会功夫?」
又年抚着自己的膝盖摇头惨笑:「若不是自小打熬筋骨,哪能在刑房里撑过十天?」
我咬牙:「大少爷您是不是还能听声辨位?耳朵能听到十丈外蛾子振翅的声音?」
他矜持点头:「雕虫小技罢了。」
我摩拳擦掌,哼笑着扑上去:「那你装模作样这么些天,合着我擦身上厕所的动静,你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呗?捂耳朵纯粹是糊弄我的?」
他僵成了一座石像。
任我如何挠他痒痒,都一动不动的。
火辣辣的热意却从脖颈一路烧到了耳朵根。
-10-
「天黑请闭眼。」
「刺客请出动。」
抽着【刺客牌】的几个狱卒激动得眼睛倍儿亮,急着跟同伴比划手势。
【平民】里有那不守规矩的眯缝着眼偷偷瞄。
「嘿!王二你怎么偷看!」
「刀他刀他!」
……
狼人杀如一阵风,短短几日就掀翻了狱中的死气。
看监的差事苦闷,不像别的官署卒役是每天定时上下班,有家回,有娃逗,老婆孩子热炕头。
看监是下九流的活计,尤其天牢,四面铁墙如山高,连死囚带差役通通被锁在这里头,吃着寡汤饭,住在大通铺,每半月才能回家一次。
不许携带私物,不许私下说嘴,不许喝酒误事。
赌骰子打牌九玩得厌烦,狱卒们大把的空闲时间没处打发。
狼人杀这个桌面游戏立刻在监牢中爆火。
我让他们每人给我带点「学费」,这个带把瓜子,那个带把五香花生,糕饼点心、冰糖葫芦是时髦东西,我教得会更耐心些。
后来,学会玩法的狱卒越来越多,学会的教不会的,聪明的耍着笨的玩。
我这里便只带精英场,聚起了脑子最猾的那一波。
有那生意头脑好的,写了人物和话术小抄私下售卖,一份卖半两银子,贵得咋舌,没两天竟赚得腰包鼓鼓。
监牢一层一层上锁,每一层都有一扇大铁门,一防犯人溜走,二防牢头巡监。
大家在底下玩得痛快。
忽听一道粗犷的声音隔着铁门怒吼:「聚众淫乐,你们好大的狗胆——给老子开门!」
是牢头巡监来了。
一群狱卒吓得屁滚尿流,再溜哪里来得及?
牢头憋着一肚子火来的,痛骂了几句,见我们只是隔牢门对坐,牢房里边一张桌,外边一张桌。
桌上放着的不是赌资,而是瓜果点心角色纸,气氛温馨和谐友爱,宛如狱卒囚犯心连心茶话会。
牢头的脏话硬生生咽下去。
大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玩,当着老子的面继续玩!叫我看看你们玩什么勾当!」
半日过去,我们的狼人杀又多了一个痴迷者。
哈哈哈我真牛。
临走时,这中年大叔已经和和蔼蔼唤我「小鱼丫头」了。
他冲我赞许点头。
「我手下有狱卒八十余人,每半月换一回班。这些人吃住都在一块,无所事事,全染上了赌牌九赌骰子的恶习,逢桌就赌,从深夜赌到天亮。」
「好些混账把供养爹娘的钱、子女念书的钱全扬进去了,将我们这天牢祸祸成了赌窝——罚俸、打板子都试过了,这些没脸没皮的混账是死性不改,一闲下来就心痒难耐。」
「丫头将这玩法仔细教给他们,若是能将我手下的这群混账拉回正道,也算是功德一件。」
得他点头,我们这聚众玩乐算是过了明路。
几个司狱、刑官也贪新鲜过来玩。
我有一套记人的本事,但凡跟我一桌玩过牌的,下次来了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徐大哥的咳嗽好了啊?嘿嘿,我就说枇杷熬水管用吧?」
「冯叔你闺女的婚事办完了么?得了多少礼钱啊,叔你眼睛都生出笑纹了。」
这些玩客散尽的时候,我便知道,是夜深了。
凭着观察他们每天一来一走的时间,我大约能估算出时间了。
又年靠坐在被墩上,他大约是不习惯这么吵的,总是陪我玩两局之后就放下布帘,回牢房里面壁静坐了。
此时他望着我,一副沉思模样,问得慢吞吞的。
「小鱼。」
「你怎么,逢人便喊哥?」
我整牌的动作停下来,笑问:「是不是有点谄媚?」
他抚着鼻子不答,也随我笑了声,看样子是默认。
「一是性格如此吧。」
「我小名话话,自打咿咿呀呀学会叫开始,我妈就没一天耳朵消停过。」
「我是我爸妈两边家族里第一个孩子,打小就有一群家人哄我开心逗我玩。长大了逢人就笑,同行就聊,我喜欢逗人开心,身边的朋友也喜欢逗我开心。」
「心理学不是有这么个说法,说社交行为与个人幸福感息息相关,一个人说的废话越多,Ta 更容易快乐。」
「我们那个时代,很少遇到真正的坏人坏事。顶多有讨厌我的人在背后蛐蛐几句,也随意,任他们说去。」
「二来嘛,我是成心想跟他们套近乎的。」
桌上两根蜡烛已经快燃到底了,又到了该熄灯的时候,地牢的光亮总是吝啬。
「我总觉得,我命不该在此绝。上天送我来此处,必定有机缘在里头,兴许是想看我绝境之下如何自救。」
「我摸清了他们上下值的时辰,再给我一些日子,谁在哪一班哪一岗也能估算个七七八八。」
「上天有好生之德。时机到了的时候,我总能挣两下。」
又年的目光里满是惊愕,惊愕又很快转成了钦佩。
他喃喃道:「真好。」
又垂低头不说话了。
丧丧的。
我屈指弹了他一脑瓜崩:「所以,你要赶紧把腿养好!不然越狱的时候跟不上我,我跑得可快了!」
他捂着脑门愕然半晌,埋在掌间笑得肩膀都抖了。
-11-
没轻快两天,那个白脸老太监又来了。
「哟,这牢里热闹得很呐!」
喜公公招招手,唤人开了牢房门,不再是上回绢帕掩着鼻子的拿乔样子,臃肿的身子慢步踱进来,把我们挂的几块布帘挨个掀起来瞧了瞧。
他笑得一身肥肉乱颤。
「世子爷可是金窝里生出来的人物,上次见您时风骨犹在,咱家还怕您一个想不开抹了脖子——怎么一月不见,您落魄成这样了?」
「你们都出去!咱家与世子爷有要事相商。」
狱卒们退行几十步之后,几个大力太监严严实实守住了口。
喜公公朝着北边一拱手:「咱们皇上睿圣通神,查出京城中有一伙奸党,私挟了一封先帝密诏出京——世子爷可知道这伙奸党的名姓?」
「奸党?」又年呵笑:「是先帝的传位诏书罢?怎么,从宫中遗失了?」
「你那主子弑君篡位,竟也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世子爷慎言!」
喜公公尖着嗓子喝止,一双四白眼射向外头几个太监。他连自己带着的人都信不过。
几个太监跪伏于地,恨不得没长耳朵。
「这伙奸党的姓名,除了先太子,世子爷该是最清楚的——皇上说了,您若是老老实实将这些人姓名默在纸上,皇上心情好了,兴许还能留您一命。」
又年抚着膝头。
那点烛光照得他眼底一片惨淡。
「我爹被五马分尸,我娘吊死在公府门前,也没能求得舅父带兵进宫护驾。」
「几个弟弟被斩首游街,几个小妹被扔进官妓馆,怕是剩不下半口气。」
「他杀我全家,留我一命,好大的恩典呵。」
「要杀要剐随他去……至于甚么奸党,那是保我盛朝江山社稷的忠义之士!」
他一声厉喝,目光如炬。
此一声震得我胸口激荡,差点叫出好来。
十五扑跪在他面前,一个头接一个头沉甸甸磕在地上。
「主子您招了罢,招一个也行……那份名单怕是只有太子和您知晓,新帝不敢去拷问太子,折磨起您来却没有顾虑啊!」
又年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很久。
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烛火微光拂在他背上,浅浅一道弧。
他先前右腿再痛的时候,一坐起来,背也直得像松。世家公子该有的仪态浸入骨血,再落魄也不会丢。
眼下,竟痛得弯起了背。
旧仆来招降,劝他做叛徒……
喜公公啧啧两声:「咱家奉着皇命来的,世子爷这不是叫咱家为难嘛?这可如何是好呢?」
这老东西眯着眼打量又年那两条伤腿,嘻笑了声。
「咱家没念过几本书,只是听人说,打蛇打三寸、拿人掐软肋——世子爷这软肋倒是好找得很。」
他回头,一双丑陋的四白眼锁住我。
「来人,将这留种娘子提进刑房。」
我一愣。
擦!
我是三寸吗我?我是软肋吗我?
我俩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话搭子,他一个世子,是王爷的亲儿吧?能在意我死活吗?
两边肩胛骨被几根鹰爪一般的铁指钳住,我不可抑止地发起抖来。
又年平静的神情崩开,他颧骨咬紧,一字字挤出来。
「杨喜,你敢。」
「你一个扫靴小吏爬到如今的位置,不过是想羞辱于我,你冲着我来便是。」
喜公公大笑:「世子爷好记性!居然记得奴才当初在太和殿外给大人们扫了两年靴!那世子爷跪下,给我这扫靴奴磕个头如何?」
「我跪,你放了她。」
又年双膝一屈,没有分毫犹豫地跪下了。
喜公公眼白向下一瞥,将又年的狼狈样收进眼里,笑得轻蔑至极。
「您一介死囚,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您这一跪可不稀罕——真当自己还如当初一般膝下黄金二两重呢?」
又年抬头望着他。
「你要什么?你冲我来。」
那老货捻着兰花指,拿帕子一角沾了沾眼睛。
「咱家生来命苦,七岁上头就去势入了宫。这些年收了几个干儿,也都是腌臜东西。」
「唯独今年轮上我好命,一群抄了家的世家子跪在我脚边,像狗似的伸出舌头为我舔靴,争着抢着给我当孙子!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提袍伸出一只脚。
「世子爷,请吧?」
这短短的一分钟好似慢动作,我眼睁睁看着又年闭了闭眼,膝行了几步,慢慢俯下身。
我脑袋嗡一声,一下子就疯了。
「滚你大爷个不男不女的狗东西!」
「活该你命苦没勾八!」
我一个猛子扑上去,哪管身后还有人擒着我的肩胛骨?全给它挣了脱。我两手箍住喜公公的脖子给他掼地上,提起拳头狠狠照着他面门揍。
「看你也是四五十岁人了!扫了两年靴,就一辈子盯着别人脚看!」
「你变态啊狗东西!」
一拳紧跟一拳,揍得欢畅。
老娘我最近天天吃鱼吃肉,打拳强身,还能怕他一个养尊处优的阉人!
-12-
一群狱卒和太监全丫的吓傻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喜公公挥着两条胳膊鬼哭狼嚎。
「反了!反了天了!」
「来人啊!弄死她!」
「都瞎了眼吗!擒住她啊!」
他惨叫了好几声,才有机灵的太监扑上来擒住我,叫喜公公挣脱出来。
这老阉狗头皮被扯烂了,脸上几条血道道,下牙都被打掉两颗。
我被摁得趴在地上,唯独一颗头颅骄傲地扬着。
「又年,你起来!咱不求他!」
「你敢给这阉狗下跪,看我回头揍不死你!」
喜公公嘶吼道:「咱家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刑房的铁刷子硬!」
「徐喜,你敢!」
我从未听过又年发出这样的声音。
哪怕接骨剜肉、烈酒消毒,他也是死死咬着牙冷静自持的,守着君子的风骨与体面。
他此时该闭上眼睛,关闭五感,于暗室中打坐,在这样龌龊的脏地方不该染上片缕尘埃,只管锤炼自己的心。
「你放了她!徐喜!你冲我来!」
看着他被摁在地上拼命挣扎,胸腔的嘶吼被压得扭曲变调。
我不知怎么,突然变得无所畏惧起来。
想要放声唱一首歌,张口却没能想起应景的歌词,便大笑着嚎了一声。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当年谭嗣同先生的绝命诗,放到这里也是应景了。
可看到刑架上的血迹,火炉里倒插着的烧红刑具,我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我想,我大抵这辈子都做不了英雄。
唯一庆幸的是又年什么都没跟我讲过,这些阉人就算撬开我的嘴,我也不会变成叛徒。
这可真是最大的幸事了。
我仰头闭着眼,眼泪哗哗得流。
「来人,给她用刑!拿你们最厉害的家什给她点颜色瞧瞧!」
「是!」
刑房掌事瘦长脸,腮上无肉,平时与我们玩时露个笑模样,还不觉得怎么。在这血气萦绕的刑房,那相貌可怖得像只索命恶鬼。
他走至我背后,一鞭子狠狠抽下来,簌簌声似劈开了风。
嗯?
嗯嗯嗯?
我睁大眼睛。
怎么一点不疼?
仔细一感受,掌事分明是抽到了我背后的刑柱上。
一鞭,两鞭,三四五六鞭。
他撂了句狠话:「哼,好硬的骨头。我倒要看看,三十鞭够不够抽得你求饶!」鞭梢不轻不重地在我背上来了一下。
我立刻会意,赶紧大叫了一声。
「啊!好痛!」
「老天,痛死我了!」
「喜公公您饶了我吧,啊!」
「徐喜你不得好死!」
我鬼哭狼嚎,连挣带骂,演得那叫一个身临其境。
连情绪都是层层推进的!
喜公公漱干净嘴里的血唾沫,这老变态咽下一口恶气,捏起我的手指头瞧了瞧,阴恻恻一笑。
「这十指青葱似的,若是被夹烂了,才会叫那位爷心疼罢?」
「来人,给她上夹板。」
小八和另一位狱卒一左一右,拿夹板套上我的手,两人脖子都冒起青筋,一副使尽所有力气与手段的样子。
其实里头藏着小机关,松紧早早调节好了。
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会儿曲成个虾子,一会儿可云式仰天哀嚎,一会儿金刚展背,一会儿大猫伸展,就差把瑜伽体式全用上了。
全牢房的狱卒都在陪我演戏,我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得愈发卖力。
直到那一声传来。
牢头急冲冲跑来:「公公,世子爷招了,世子爷招了!」
「这就招了?」喜公公惊奇地瞧了瞧我:「怪道说女人是祸水呢,皇上还说这位爷铁骨铮铮,先前十天酷刑没能撬开他的嘴——这女人哭两声,他就招了?」
我傻在当场。
完蛋,演过头了。
光想着怎么演像了,忘了这刑房和我们的牢房只隔一层。
又年必定是听到了我的惨嚎,怕他受过的折磨在我身上重现一遍。
呜呜呜妈妈,我遇到好人了!
-13-
我被送回牢房时,已是第二天了。
又年急匆匆地扑过来,摔在我身上。这一夜他不知枯坐多久,牢里一根蜡烛都不剩了,他看不清我,两只手胡乱摩挲我的脸颊。
摸到我身上滑溜的绸缎衣裳时,他双手抖起来。
「小鱼,为什么换了衣裳?他们是不是……?」
我忙说没有没有:「那老太监把我扔进澡池子了,喊了几个婢女给我搓洗干净。」
他还让我回来好好伺候你。
这话能讲吗?我又不傻。
又年紧紧抱着我,这怀抱紧得我快要喘不上气。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止住抖,不停喃喃:「小鱼别怕,别怕……」
我一颗心被揉了个稀巴烂。
其实不是我怕。
是他怕。
我全身上下一丝油皮都没擦破,对上他坦荡赤诚的担忧,我只觉得自己真该死啊,鬼嚎什么嚎,挨两天打又怎么了!
倘若又年是个性格多疑的人,肯定已经审视我八遍了。这一出受刑戏分明像是我和喜公公联起手来演给他看的,仗着他对我的袒护,从他口中骗取情报。
我赶紧把昨天刑房中的情形事无巨细跟他讲了。
他没怪我半句,反倒松口气。
「你能平安回来,我不知如何高兴才好。」
「那些刑吏,本都是铁石心肠。能让他们为你遮掩,是小鱼厉害。」
可我有点想哭。
「对不起……他们说你招了……」
我曾看过历史上衣带诏的故事,一封天子血书密诏偷偷出了京,气得曹操怒斩五位大臣与其家眷七百多人,不论老小妇孺,屠戮全族。
而这封「先帝遗诏」,怕是有过之无不及。
这时代的政局与站位,从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又年但凡招出一个名字,那一户,一姓,甚至一族……
他是这样聪慧的人,一声「对不起」,他就好似什么都懂了。
「昨日我供出的是一位大贤,岳麓书院前任山长,是天下文儒之首。徐喜找得到他,也未必敢动他。」
我的悔意稍稍纾解了些。
文人的口诛笔伐如刀,统治者轻易不敢动。被杀的文人更是开刃的刀,启发民智、左右国运的总是这群人。
牢房外有小太监窥伺着我们说话。
又年阖着眼,形容疲惫,唇锋漠然。
「名单上三十七人,太子也没我知道得清楚——我这小妹开心一日,我便供出一位。她若不开心,我便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跟你们皇上递个话。」
他声音不大,牢房外的小太监忙把耳朵贴到铁栅上。
「徐贼伤我小妹。要我开口,先让他死。」
我抽噎一声,眼泪差点下来。
呜呜呜妈妈,我找到我异父异母的亲哥哥了!
我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我哥他运筹帷幄,临危不乱,好似金光闪闪的活神仙!
-14-
当天,徐喜的脑袋便被装进了锦盒,由御前侍卫呈上来,在我们眼前过了一圈。
我想看一看,不等凑上前,被又年用手遮住视线。
「别看了,我讲与你听。他青白淤肿的一张脸,死后比生前更丑。」
年轻人主打一个不听劝,我扒开他的指缝,坚持看了一眼。
「哕。」我干呕。
又年莫可奈何,剥了瓣酸橘子塞我嘴里。
我心说这篡位的新帝是真狠啊。喜公公这老太监是恶人不假,可怎么说也是新帝养了多年的忠犬,说砍就砍,只为拿来给又年卖个好。
又年每天招供一个,未必能哄得住他。
新帝深谙人心,短短两日,我们的牢房大变了样,昨天添了拔步床、檀木桌椅与矮凳绣墩,今天屏风字画、笔墨纸砚都齐了。
宫中的人来了又来,一道道的圣谕,开头都是「皇上有赏」。
甚至夜壶都送来十几个,每日一换。外壳鎏金工艺,金灿灿的闪瞎人眼。
派来送赏的侍卫们挥锤砸了墙,打通隔壁牢房才将将摆下。
至于好酒好肉好饭好菜,更不必提。
酒度数不高,多数进了我的肚子。这年头没有蒸馏工艺,所谓的烈酒尝着不过三十度,醉不了人,只觉得从肠胃到手脚都暖起来。
我的月事隔了两个月才来,有了肉蛋奶,把前两月的亏空补了起来。
可抱着被子,总觉得冷。
这不是好事。
说明天快要入秋了,斩首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们。
薄酒醉不了人,越喝越愁。
我愈发变成个话唠子,抓着又年侃大山,给他讲我们那年代的书籍和电影,讲我写过的几篇矫情网文。
讲到口干舌燥,讲到脑子空空,难过才会慢慢地泛上来。
我想我妈,想我爸,我掰着日子算自己还能活多少天。幻想这是一场梦,幻想大梦醒来,我妈大着嗓门喊一声:「宝贝,妈炖了排骨快来吃」。
我张嘴就咬,排骨却飞走了,一把血淋淋的铡刀朝我脑门劈下来。
「啊啊啊——!」
梦里我连吼带叫,连踢带打,总是在又年一声声的呼唤、在他温暖的怀里醒过来。
「小鱼,你又生魇了。」
我真欠啊,干嘛非要看喜公公的人头!噩梦一做好几宿。
十五给我带来了静心香,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狗皇帝盯他盯得很紧,怕十五给他这旧主传信,派了两个小太监盯着。
他多虑了,十五说的尽是些琐碎事情。
「新皇养了一园子的鹤,每天带几只鹤上金銮殿,把当朝顶撞他的言官全杀了,杀一个,就摘了言官的姓名给鹤冠名,还给那些鹤缝官袍、赐俸禄。」
「被杀的言官家眷,每家儿孙抬个轿子进宫,不敢哭爹喊娘,要好声好气地把那鹤请上轿,抬回家,当亲爹在世一般供起来。」
我一句「缺德玩意」堵在嘴边,没敢说,怕外边的太监给我提出去砍了。
只得尬笑:「啊哈哈。」
十五又说。
「太子的爱妾受不住幽禁的苦,跳了河,被人救回来了。」
「这一跳好似疯了,喊着叫着『老娘进的是哈利波特主题园,你们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她还不停念咒『阿瓦达啃大瓜』,被御前侍卫一刀砍了。」
……我裂开。
这个王朝已经癫了。
左听右听,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从进了这监牢来,拢共见过十五三次。
看着这娃娃脸的少年飞速蜕变成青年的样子,稳重又颓丧,双颊的肉瘦没了,眼下青灰一片。
他在外边奔走,应该挺苦的吧。
我舀一碗酸梅汤递给他:「渴了吧?喝点。」
十五端起来两口灌下去半碗,到了碗底,却成了小口抿,喝一口少一口似的,眼巴巴望着牢里的他主子。
又年面朝墙壁躺着,枕着手臂,一声不回应他。
我知道他醒着,十五也知道。于是这少年仍旧废话连篇,把京城大大小小的事讲了个遍,指望他家主子开心一点。
至最后,话说干了,隔着牢门喃喃。
「再半个月就到中秋了……」
是啊,快要中秋了。
去年的中秋我还在网上对着椰蓉、凤梨、茶香、鲜肉、咸蛋黄月饼骂骂咧咧,尝了口五仁的也是皱眉苦脸。
我妈拿两个月饼切成八份,全家都不爱吃,一人一口权当凑个吉利。
今年,想起当时的味道只余怀念了。
又年总算开口。
「十五你走罢,别再来了。」
「你我主仆一场,散了便是散了。走你自己的路罢。」
两句话。
将将蜕出个成熟稳重样的青年,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十五狠狠抹了把泪。
「奴才这条命都是主子捡回来的,哪有散的道理?」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又叩了三个头:「主子大恩大德,奴才来世当牛做马来报。」
扭头冲出了监牢。
气氛太压抑,压得我心口难受。
我戳戳又年的后背:「你别那么说人家嘛……他也不容易。」
「会不会是十五一直在外奔走,打探消息,等着以后与你里应外合?那娃看起来不像是会背叛你的人。」
又年枕着手臂,眼中的光亮黯得快瞧不到了。
「背叛也不妨事了。已至这步田地,活一个算一个罢。」
「先帝暴毙,许皇后被一条白绫送上了路,其父祖兄长尽数被斩。」
「神机营变节,虎贲军战死三成,剩下的七成降了。」
「几个阁臣都被拘禁。我祖父在金銮殿上怒骂新帝,被罚杖责三十,行刑的侍卫是新帝的人,一杖击在祖父后脑,万幸救得急,保下了一条命,祖父醒来后却宛如痴儿了。」
「几位老王爷噤若寒蝉,他们不开口,朝中便再无人敢作声了。」
「太子想要重新起势,得看天意了,唯有天赐神运才能救活这盘棋。」
这是又年头一次与我讲政局。
我用一个钟头捋清了人物关系,只觉前途漆黑一片。
干巴巴安慰他:「总之不要心灰意冷。你一个世子爷,你那些亲信还等着救你。」
「我没有亲信了……都死了。」
他望着牢房顶,一连数了十几个人名。
「我手下暗卫,初一,初二,初三,初五,初六,初七,初九,初十,十一,十二,十三……都死了。」
「有几个死在宫变中,劲弩穿心,乱马踏死,好歹有个全尸。」
「死得迟的,都被抓了。凌迟,腰斩,割耳,刖膝,都于刑房中自尽了。」
「当年收用他们时,我懒得起名,便这样糊弄……他们跟了我十来年,鞍前马后,无不尽心。」
「到了,竟是这样光景。」
我看着他,胸腔里一颗心忽然疼得要命。
忍不住把他的脑袋圈进自己怀里。
他是太子的堂弟,也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如今酷刑下狱,举家覆灭,得用的属下死了个干净……
又年枕在我膝上一声不出,察觉到腿上湿意时,我才知道这个男人落了泪。
我没有安慰人的本事,我只会插科打诨闲唠逗趣。真正的苦难面前,我笨嘴拙舌什么也说不出。
我只有拿自己所知的最温柔的歌,通通唱给他听。
唱《世间美好》,唱《起风了》,唱《这条小鱼在乎》。
「可是宝贝啊,人生又何止这样?
我们在世上是为了感受阳光。
看日落潮涨,听晚风将一切吟唱
树叶会泛黄,万物都如常。
我懂得你啊,你已经足够坚强……」
唱到最后一句时,已经困得要合眼。
「小鱼也有自己的……海洋。」
怀里的人问:「这是你为自己写的歌么?」
小鱼小鱼的。
我弯起眼睛,以五指做梳,一点点梳开他打结的发尾。
「我哪会写歌?」
「你要是喜欢,就当它是我的专用曲吧。」
-15-
我与又年不再吝啬蜡烛与油灯,桌上的灯连天亮着,又年每天都要静坐很久。
他需得每天招供一个人名,才能给我们续一天的命。
而今天他在纸上两个名字之间审度半天。火烛一根根地续,凝成一滩难看的红泪。
最后,又年紧咬着牙关,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
我吓一跳。
看着他将那两个人名通通勾去,又重新写了一个名字。
这些人有先帝股肱,有忠臣义士,也有大贤与将军。敢在改朝换代的狂澜中得皇上信任的人,都是名副其实的保皇派,背后都牵连着一族性命。
又年落下的每一笔,都是在痛苦斟酌着该送谁家去死。
我抱着被子挪过去。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杜撰一组人出来,写一些假名字,你说能不能行?」
他哑声摇头:「骗不过的。时局已定,宫中京中处处是新帝的耳目。」
我自己盘算了一会儿,越想越有门:「我问你,宫中有多少人?」
想必从来没人这么问过,又年沉吟半晌。
「后妃五十,皇子女三十……二十四衙门有太监四千,宫女万余,宫中每日轮值的侍卫约有两千众。」
后头只能给概数了。
我一拍大腿:「将近两万人!两万人啊又年!」
「皇宫里这么多人每天进进出出,你们又没有人脸识别系统,绝不可能把人和脸一一对上号。」
「一场宫变死那么多人,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又年脸上的神情先是犹豫,听我的话落笔后,慢慢恍然。
我们杜撰出了第一个「奸党」。
——前西厂总管李金宝之父,李二狗。
西厂总管李金宝是太子的人,早一个月前就被杀了。六七岁小不大点年纪进的宫,谁知道他爹是谁,还活着没?
但西厂总管是个人物,是将先帝遗诏偷偷从宫中带出的主手人。
出大事了,把要紧的信物贴身揣怀里带出宫,交给老爹合理不?
那可太合理了!
之后几天,又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用尽各种花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人物身份和距离上尤下功夫。
——四川道总督铁行,忠心耿耿的保皇派,只等着遗诏进京勤王。
狗皇帝敢派人去查证吗?他敢个屁!京城离四川多远,他弑君篡位的消息眼下还不一定走到四川呢,让传令官带着新闻去将自己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吗?
——康亲王,先帝的老王叔,封地在甘肃,是个闲散老王爷,豢养门客与私兵两万。
……
又年就这样凭空杜撰了四条遗诏可能行经的线路。
既是先帝密诏,必然是交给先帝最信任的人。
狗皇帝只能派人狗狗祟祟沿途去查,查遗诏究竟在谁手上,究竟走了哪条路。
先帝多精明一人啊。
全天下八十万兵马在外,京大营只留帝王亲卫。先帝将重兵屯在天津,将几个能耐大的叔父与兄弟外放各地,又派德高望重的老将们镇守四川、东北、甘肃、西南等地。
而京师三大营不足五万兵,三个营中都设有内管提督,让东厂一群太监插了手。
精明了一辈子的先帝最后阴沟里栽了船。
他以为东厂是自己脚边的哈巴狗,给块肉骨头,就一辈子是他的好狗,既可用作眼线,又可制衡朝臣。
老皇帝没什么癖好,唯独爱酒后泡澡,被自己身边的老太监拿一条搓澡巾勒住脖子,要了他的命。
先帝壮年时惧怕兵祸,把兵都往远处送。至如今京中叛乱,太子拿着虎符跑遍京师三大营,没能调出一个兵。
江山易主,轻松得像个笑话。
这是先帝自己给自己埋下的坑。
可这一个坑,也足够埋下两个皇帝。
如今的狗皇帝套上龙袍装真龙,将京城十二道城门堵得死死的,不敢漏出去丁点消息。他急着拉拢京中的公卿大臣,唯恐外头的利剑在时局未定之前杀进京,斩在他自己头上。
只要这封先帝诏书出得了京,弑君的新闻传出去,全天下都敢举起讨贼诛逆的大旗杀进来。
「小鱼,你听懂了吗?」
又年将八十多个人名列在纸上,画出人物关系表。
「可有记住哪些关键人物?」
他是当真想给我讲清局势。
我痛苦面具。
「袁隆平,埃隆马斯克,雷军,马云,施瓦辛格,霉霉,扎克伯格,刘翔,迈克尔乔丹,梅西,刘德华,蜡笔小新,迪迦奥特曼……我这么说一遍,你记住了几个?」
又年被我梗了一下。
他将几张纸放在烛焰上,望着火舌舔上他的手指。
我啪啪打他手背:「哎呀你快撒手啊!」
这一拍,拍散了他眉宇间的焦虑。
望着我,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16-
我们这一通胡编乱造,涉及人物之多,牵扯势力之复杂,狗皇帝没两个月整不明白。
我心里的愧疚大减,又年也能重新吃得进饭、沾得了枕了。
我白天躺在拔步床上翘着二郎腿哼歌,晌午吃着羊肉涮锅,下午攒局玩狼人杀,晚上的清蒸鱼嫩得弹牙。
快活似神仙。
……啊不是,快活似阎王爷。
哎,墙上的正字写了好几排。我们活在地底,足足三个月没见过太阳了。
我每天抓着又年做几遍眼保健操,唯恐我俩视力退化哪天变瞎了。
睡前泡完花瓣澡,四个婢女伺候着,一个帮我按摩头皮,一个提着手炉为我嗵干头发,一个拿着香膏在我胳膊腿上打圈按揉。
还有一个笑起来最甜的妹妹,手里捻一根银牙签,剥出来的葡萄不见一丝伤。
剥好一颗,她就笑盈盈唤:「姑娘,张口。」
酸甜的汁水填了我满口。
不禁让人深深感慨:封建时代的贵族真是该死啊,让一群十四五的小姑娘伺候人。
可我都快要死的人了,享受一下临终关怀怎么啦?
这么一想便又心安理得。
唯一可惜的是没法理发,我头发快长到膝窝了,每晚睡前都要梳成双马尾,再盘起来放在枕头外。
不然一翻身就压断好多根,疼得我是龇牙咧嘴。
每天伺候我们梳洗的人进进出出,却没人给我剪发,也没人给又年刮胡子。
这是天牢的规矩:除了狱卒,不许任何人携利器进入,怕有人夺刀杀人,致使狱中暴乱。
待头发干透,我钻回棉被里。抬起胳膊,闻闻自己的手臂和咯吱窝。
「嘿嘿嘿,我好香。」
也凑到又年颈侧深深嗅了一口。
「嘿嘿嘿,兄弟你也好香。」
我呲着大牙嘎嘎乐。
又年全身僵硬,僵得跟晾了十年的干腊肉似的,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止住了。
半晌,他拿手掌抵住我的脑门,虚弱无力地往外推了推:「小鱼,不可胡闹。你还要不要名节了?」
「我都快死了,还要什么名节?快活一天是一天。」
「你想……快活?」
「你想,怎、怎么快活?」
他目光里冒出一分惊,两分喜,然后又添了三分释然,四分……
算了,我词穷。
反正他慢慢松开了抵住我脑门的手,深吸口气,闭上眼,平展展地躺在那儿不动了。
「你说得对,何须拘泥于名声礼节?人生到头,快活二字。」
「小鱼,由着你心意来罢。」
嗯……虽然听不懂。
但我快笑死了。
我总想闹腾他,看他露出点鲜活的反应。想看到他古井无波的神情崩裂,想看他揉着额角无可奈何地笑,想看他恼火地瞪我一眼。
总之,别总一人枯坐着想事情。
人呀,活着的每一天总该有点精气神,别被痛苦拽着沉进虚无主义的泥沼里。
我抓着他叽叽呱呱。
「你说宫里派来的人挺不上道的,只给咱们一张床,扣扣搜搜的。床帐倒是挂了三层,挡这么严实,睡觉都闷得慌。」
又年:「……嗯。」
「这床是不是很贵啊?木头黑亮中又隐隐泛着红色,瞧着挺气派的。」
又年:「……嗯。」
我趴起身,凑到他枕边看他:「你怎么爱答不理的?有烦心事么?说出来,我帮你盘盘。」
又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小祖宗,睡吧。」
这声小祖宗给我乐半天。
「又年你真可爱。」
他又不吭声了,眼睛紧紧闭着,呼吸很慢,好似睡着了。
我一身的花味,太香了睡不着。好在点着灯,我便对着墙上的影子玩手影,一会比划个王八,一会比划只狼狗。
一回头冷不丁被吓一大跳,我手比脑子快,一巴掌呼在他鼻梁上。
「你不是睡了吗!搁我背后直勾勾盯着我干什么?阴森森的吓死人了。」
又年梗了好半天。
他憋屈又无助地转了个身,只肯把后背对着我了。
哎,男人的脑袋瓜里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17-
如我们猜测的那样,到这四条线路都写出来时,狗皇帝欢喜得很,当天又送了两箱金银珠宝到监牢。
派来传话的大太监生了两副面孔,传口谕时趾高气昂。
——世子爷识抬举,皇上很高兴云云。
待传完口谕,几个御前侍卫撤走了。
大太监立马躬了背,态度恭谨起来,说话也柔声细语的。全然没有先头喜公公的刻薄样,面上慈蔼地像个老爹爹。
「路过酥饴坊,买了些饴糖和牛乳糕,世子爷拿去给小妹儿甜甜嘴。」
我没伸手接,怕有毒。
老太监了然一笑。
「老奴冯兆兰,原是先太妃宫里的管事太监。先头那徐喜一朝得势,将我们这些老人全撵到了兴隆寺种菜去——世子爷您施巧计摘了他的脑袋,也算是福荫我们了。」
噢,有因有果,合理。
我手从铁栅栏缝里伸出去,接过油纸袋,捻了一块饴糖放嘴里。
甜到心坎里了,我就嘿嘿嘿地笑。
糖在这时代是战略物资,想是卖得贵,来我这里玩的衙役们都舍不得买,吃过两根糖葫芦,也只裹着薄薄一层脆壳。
这糖不知道什么配方,粘牙得要命,还特能拔丝,我嚼嚼嚼得腮帮子都累了。
一回神,只见又年温柔瞧着我。
兰公公满脸慈善地瞧着我。
他带来的几个小太监也瞠着大眼睛盯着我。
……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儿。
我默默回里边漱口去了。
兰公公和煦道:「大理寺还没下案,世子爷放宽心,外头多的是人牵挂着您。」
又年嗯了声,眼皮也没掀。
我们敢信的人不多。尤其是如今,狗皇帝态度模糊,牢中不少狱卒看出又年还有被起用的苗头,给他卖好的人不少。
「您呀,便当是在这牢里修身养性儿来了,有什么所求,您只管交给老奴去办。」
又年从来冷漠,尤其是这种来历不明却向他示好的人。
「我并无所求。」
他只看向我:「小鱼你提罢,可有什么愿望?」
我心嗵嗵直跳:「求什么都可以?」
兰公公眼尾笑出纹路:「那是自然。」
牢房外十几双眼睛看着我,指望我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愿望。
我腾得站起身,绕着牢房踱步。
「我想住得离地面近一点,最好每天能看见太阳。」
「我想出去放放风,我想看看星星月亮。」
看到兰公公微微抽搐的嘴角,牢头和狱卒们看傻子一般的眼神,我脸热挠头:「是不是愿望太小了啊?」
可我真的好想呼吸一口外边新鲜的空气啊。
又年不会笑话我,他大概是我们后世常说的那种「看狗都深情」。
眼一弯,笑得哟,在这牢底好似要开出温柔的花来。
「不小,小鱼想做什么都好。」
脸上更烧了,我赶紧搓了把脸,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干净。
他一头乱蓬蓬的发,我连他真容都没见过。
我对着他两只眼睛,心花怒放个什么劲儿啊?
想换牢房的愿望,上递至提牢司处被否了。
这天牢的布防一层严密甚过一层,我们这三层如铁桶,狱卒每半月才轮换一次,定额定员,进出搜身,无人能夹带东西出去。
上层监牢每日进出的人多,他们怕又年神通广大,跟废太子通上消息。
兰公公为我们周转了两天才办妥。
「监牢地上是一片敞地,白天狱卒们在上头操练,天黑以后就没人了。世子爷能带小妹上去散散步。」
晒太阳的计划泡汤,但我们能出去放风赏月了!
哈!哈!哈!
我这短短的二十来年,从未如此期待一个夜晚的来临。
一整天算着时辰,在监牢里绕圈踱步,心焦难耐。
等了又等,总算看到司监带着几个狱卒来了,黑灯瞎火的,他们提着一串黄铜钥匙,半天找不着开门的钥匙是哪把。
我扒着铁栅给他们照明。
司监哭笑不得:「丫头把灯笼打远些,都快杵到我脸上了。你急什么?外头的星星月亮又不会跑。」
门开的瞬间,我一把把又年薅起来。
「又年!门开了!快起来起来,Ṫű̂⁰咱们出去玩!」
又年应了声,一丝激动也无,还是端庄稳重的样子。
天牢的台阶很长,折转拐弯,墙龛里的油灯一格又一格,照不亮脚下的路。
我扶着他走上台阶。
「不妨事,我自己走罢。」
我便松开他。
于是我俩都像小儿学步一样。一个蹦蹦跳跳,一个步履蹒跚。
天牢这么大,出口的门洞却这样小,只容得下我们两人并肩。
校场果真宽敞,月光静谧,照着这一方天地。
「我出来啦——!」
「嗷呜嗷呜嗷呜呜呜呜呜!」
「月亮好大啊!」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又年,我好自由啊!」
我大展开双臂挥舞,撒丫子狂奔,从校场东头跑到西头,南头跑到北头。
我终于知道西游记里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泼猴,怎么疯成那般模样,撒欢奔跑,跳着叫着,翻着筋斗,不时还要捶两下胸。
这是只有调动全身才能抒发的快意啊。
痛快,痛快至极!
「星星好亮啊!」
「牢墙好高啊!」
周围的狱卒分明都已经下了值了,不坐饭堂吃饭,全端着碗站外边瞧我热闹。
一片快活的笑声,好些狱卒都笑得东倒西歪的。
他们大概会想:这丫头是天生的谐星,演得可真逗啊。
可哪个知道我再世重生,数着日子,忍着黑暗,整整一百零三天活在地下,今夜是我第一次呼吸到外边的空气。
夜风裹着桂花香,我仰起脖子深深地嗅。
美得自己都要醉去了。
「又年!」我蹦到他面前:「我教你跳舞,好不好哇?」
他喉结滚了滚,堂堂世子爷竟然也会紧张:「我不良于行,别扫你兴就好。」
我哼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抓起他两只手。
其实我会跳什么呀,我连花手都不会摇。
我只是不想他孤零零地站在一边,任着萧瑟秋风吹得他囚衣乱飘,一身白,看着就不吉利。
我握着他的手,从掌心滑到他手腕,也偷偷丈了丈他的腰。
他瘦了好多,不至于皮包骨头,这一身囚衣下也显得松垮又空荡。
我没有把他养好。
-18-
这一夜我没再做噩梦,睡得香甜。
朦朦胧胧时,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喃喃。
「小鱼,别怕。」
「你等我。」
「等我挣一条生路留给你。」
脸颊痒痒的。
我啪一巴掌拍上去,咂着嘴咕哝一声:「臭蟑螂,滚啊。」
嘿!脸不痒了。
-19-
有了兰公公作保,牢头睁只眼闭着眼,我们每隔一天的夜晚都能去校场上溜达。
数着日子,就这么到了中秋。
听说城内很热闹,这几天的休沐最是难得,有休假的狱卒都带着家人上街热闹去了。
没假的唉声叹气,天黑后偷摸去角门外看湖上彩灯。
我们哪里也去不了,校场是我们唯一能活动的地方。
「又年快看,那边放焰火了!」
又年循着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东市,年年中秋和上元节都会放焰火。」
可惜东市离得太远了,焰火被天牢的高墙挡了大半。我踩着凳子踮起脚,也只能看到浅浅一圈彩焰。
玫瑰红的、金黄色的、翡翠绿的、紫藤萝色的……
好漂亮。
我踮脚踮得脚脖子都酸了,才意犹未尽跳下凳子。
「唉,咱们这头不放焰火啊?」
小八塞给我一袋糖炒栗子,他近来老找我们玩,「姑娘要是实在想看,也不是没有办法——您多哄哄世子爷。」
「哄他有什么用?他还能长着翅膀飞出去啊?」
小八眨眨眼,高深莫测道。
「天机不可泄露。嘿嘿,只要姑娘想,事事皆能成。」
真的假的?
我冲去又年旁边,抓着他的袖子摇啊摇,声音黏糊得成波浪线。
「世子大人~我想看焰火,行不行哇?」
又年手背遮着唇忍笑,很受用的样子。
「好。且等一日。」
想我上辈子住在直辖市,十多年没放过烟花爆竹。
去年稍稍解了禁,看同城微信群里都在卖烟花,壮着胆子跟人家私下交易了二百块钱的。
还没等到除夕夜燃放,听说同小区有个倒霉蛋被逮住罚款了。
我就又萎了,怂兮兮地把烟花送回了老家。
而今,居然要得偿所愿了。
怎能不令人欢喜?
那一夜戌时正,城内十二坊的报鼓声连片响起,月亮高悬。
「砰!」
第一朵焰火升上了天,轰然绽开一片紫色的彩焰。
而后第二朵,第三朵……千千万万朵。
我从没见过那样多而密集的焰火,金蕊千丝万缕,瀑布般倾泻而下,照得南面天空亮如白昼。
「又年,你是神仙吧?要什么来什么哈哈哈。」
我抓着他的手,笑得东倒西歪,笑得他都怕我跌倒,一条手臂牢牢扣住我。
某一个瞬间,我隔着焰火望进他的眼里。
分明是笑着的,目光里却藏着悲意。
我不爱看。
不就是快死了嘛,整这么凄凉做什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酒来肉来——」
小八搬来一只笨重的箱子,「姑娘喝什么酒啊,您不想放焰火?」
我眼睛一亮:「想!」
他买来的是一箱「掌中金花」,说是最适合女眷玩耍。这焰火肖似我们后世的手持仙女棒,要是有个相机能拍出来,必定是出片神器。
又年靠在墙边深深望我,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我听到狱卒们凑在一块笑:「怪道大富之家出情种呢,都要砍头了,世子爷还惦记着哄女人。」
嘶,真扫兴。
「看我神威大炮!」
我举着仙女棒往他们脚下丢,细碎火苗燎着了他们的袍摆,吓得一群狱卒满地撒丫子跑。
-20-
八月二十,来找我们玩狼人杀的狱卒慢慢变少了。
我们渐渐凑不齐人。
最后攒了一个六人局ţŭ̀₌,走时,狱卒们人人送了我礼物。
有的是五帝钱,有的是平安符。还有个狱卒大哥送了我一把肉干,说「买的是姑娘最爱吃的口味。」
人人朝我拱手,道了一句「姑娘珍重」。
然后他们就都走啦。
八月廿五,牢头带着几个司监下来,一一核点户籍人名,让我们摁手印。
判书有一些繁体字我认不出,字形差异不大的读起来却不难。
上边说,圣上有旨:三日后,于闹市口斩首八十余逆党。
兴许是这场板上钉钉的死刑拖了太久,拖到脑子都锈住了。
我唯一一个念头竟然是:
——正午行刑,能见到太阳啦!
于是我没哭,手印摁得还挺麻利。
我摸摸自己的粗糙脸蛋,双手合十央求道:「司监大人们,能给我一把修眉刀吗?我还想画个淡妆,反正都要掉脑袋了,我想漂漂亮亮上监斩台。」
几位司监面面相觑,都露出为难模样。
牢头摇着头,似又不忍:「小鱼丫头歇了这份心罢。死囚斩首前要游街示众,惯例要邋邋遢遢地出去。」
我便意会了。
这年头的酷刑,对犯人的惩戒作用远不如威慑百姓的作用大,要杀一儆百,杀鸡儆猴。
要让百姓们看到——犯了事儿进了大牢会饿得皮包骨,虱子满头,鞭痕烙印打得身上没一块好肉。
天牢在天下百姓的心中,务必得是阴森可怖的炼狱形象。
百姓才不敢作奸犯科。
所以,死囚决不能体体面面地上路。
临刑关怀,唯有一顿丰盛的断头饭。
牢头问我们想吃什么,又年只要了两个包子一碗菜粥。
我:「红烧肉!小酥鸡!烧鹅!清蒸鲫鱼!」
牢头乐了:「行罢,我自掏腰包,为小鱼姑娘破费一回。您到下边了给阎王爷念我两句好。」
我冲他咧嘴:「哎哟喂怎么说话呢?怎么我就非得去见阎王爷了?姑奶奶我一生行善积福,正气凛然,是要上天去见三清老祖的!」
狱卒们便都笑。
热闹得像是送家人出远门。
我们通宵达旦的聊天,想到什么唠什么,看不到日月,也就不用分昼夜。
我给又年讲我的家人朋友,讲我的学业工作,讲我那两段和平分手的恋爱经历。
你说我此生分明活了二十五岁,怎么顺着童年、上学、工作这么讲下来,竟好似两三天就能讲完了似的。
我的头发很久没有剪过,婢女们拿护发的香膏抹了几回,如今一头乌发顺溜得蚂蚁站上去都打滑。
我反倒舍不得再剪。
又年打碎一只碗,捏起一片碎瓷刮干净胡子。
看我拿着把梳子半天梳不好头发,他接过我手中的梳。
「我来。」
他拿一根红色发带为我扎头发,他的右指是断过再接的,很不灵活,扎了又解,温吞又细致地忙了好半天。
我反手摸摸,是个很利落的高马尾。
很合我心意。
我把眼泪憋回去,踮起脚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埋在他肩头蹭了一下。
「又年,能在生命最后一段旅程遇上你,我很开心。」
他下巴抵在我发顶,眷恋地蹭了蹭。
「亦是我之幸事。」
牢门外,一声又一声的惊锣似催命。
司监大声催促道:「男囚站左边,女囚站右边!验明正身后坐上囚车游街!」
怎么还要分男女的?怎么死还不能死一块?
我一颗心又战栗起来,惶恐地去抓他的手。
又年反手将我的手包握在其中,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他附在我耳边,唇磨蹭着我的鬓角,声音压得极低。
外人看来,我们是苦命鸳鸯耳鬓厮磨。
其实他两句话下来,我的汗淌了一身。
「小鱼,我不敢事事嘱托,唯恐天不遂人愿。」
「你是聪明姑娘,今日,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
……什么意思!
还不等抓着他细问,狱卒已经将我们拉了开。
等等啊哥!见什么机行什么事啊!
我不聪明啊,我平时的聪明劲都是装的啊!
砍头这关乎性命的事儿,什么计划你都不透露半点的吗!
我的心疯狂鼓噪跳动起来,耳边的细小血流簌簌冲向大脑,竟还真叫我捕捉到了几丝不寻常。
外边奔走的十五、休假几天性格大变的小八、频频示好的牢头。
态度暧昧的兰公公,还有伸手就来的焰火……
这些人物事全串成一道闪电,无比清晰地击中我的脑子。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我伸长脖子踮起脚,紧紧盯着又年的神情,想看清他的脸上是不是运筹帷幄。
可身旁人影幢幢,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身边走过许多死囚,有的在哭,有的在吼,有的畅快大笑。
一个个都戴着沉重的枷铐,穿着肮脏的囚衣。
有的牵着稚龄的孩子默默垂泪;
有的瘸着腿一步一踉跄;
有的跪倒在石阶上,求狱卒帮家人带句话;
有的挺直背,白发稀疏,清癯面孔,好似一身风骨的老仙。走出牢门后,还云淡风轻地跟周围百姓挥了挥手。
嘿,比谁能演是吧?
我一个箭步冲出黑暗,昂起头穿进阳光里。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今朝唯我少年郎,敢问天地试锋芒!」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周围一片死寂,百姓和没见过面的狱友们,全都睁大眼睛窘窘有神望着我。
好吧,我没演好呜呜呜……
我蜷在囚车里默默泪流。
人家就是想演一回英雄嘛,电视剧里的主角振臂一呼,周围不都是山呼喝彩嘛。
这果然不是我当主角的剧本……
上了监斩台,人人背后插一块木板,写着各自姓名,据说叫亡命牌。
监斩官让我们跪下,但没几个人理他,大家都直挺挺站着。
离正午还有大半个时辰,有穿着绿袍的小吏念我们的罪状,没有扩音器,那小吏扯着嗓门,念得很狼狈。
气氛一点也不像电视剧里庄严肃穆。
百姓黑压压一片挤在台下,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抱着小孩。偶尔能看到穿着儒衫的三五个文士,紧锁眉头神情沉重。
而更多的百姓都顶着好奇又茫然的面孔,好似聚在村口等着看杀猪的大姨大叔。
这民智未开的时代,可真糟糕啊。
我站得腿都酸了,那小吏也没念完,我便席地坐下。
视角一低,嘿,我看见什么了?
站在我前边的囚犯,袖口里竟然藏着一把刀!刀尖对准捆着手的麻绳来回划拉,眼看就要把那麻绳磨断了!
不是,大哥你要干啥?
大约是我倒吸一口凉气的气息被察觉了,身前的囚犯哥回过头冲我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竟是狱卒小八的脸!
我心蹦到了嗓子眼,一步上前贴近他,生怕他这刀尖被人发现。
又拿余光往左边瞄瞄,右边瞅瞅,竟发现这监斩台上有好几个囚犯都割开了麻绳。
不是兄弟们!咋就我没有割绳的刀啊?
我急得龇牙咧嘴,又不敢说小话,怕暴露他们。一颗心被太阳烤得焦躁难耐。
监斩官盯着时辰,午时太阳升到最高点,十几道斩头令朝我们扔下来。
「时辰已到,行刑——」
我命休矣!
十几名刽子手含一口酒,喷吐在锃亮的刀锋上。
有人押着我跪下。
我的双腿双肩都软了,唯独一双眼睛还在四处逡巡。
劫法场的人呢?再不来老娘要去阎王殿里玩狼人杀了!
「咻——」
一声响箭划破长空!
十几个黑衣蒙面人翻着筋斗,飕飕从两侧茶楼跃出人群,拔刀冲向监斩台。
领头之人一声厉喝:「奸佞当道,尔等不匡扶社稷,反而谋害忠良!」
「诸位义士随我杀!」
我终于看到了电视剧里该有的场景。
观刑的上千百姓大乱,金戈声、喊杀声、惨叫声,整个闹市口一片人仰马翻。
有一蒙面人举起刀,一刀劈碎了我的枷铐,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姑娘快跑,你往江……府上跑!」
蒙面人提刀一个纵跃,杀上监斩台去了。
不是,你回来!
我没听清!
我没听清啊!!!
江什么啊?!姓江还是姜将蒋啊?
我穿来四个月头回出天牢,满京城不认识一个人名,哪知道 jiangXX 是个什么官?难不成要跟路边百姓挨个问吗!
台上台下全是刀和血。
又年今早那句「见机行事」如惊雷般点醒了我。
我咬着牙爬起身,飞奔到菜市口扯住一匹最面善的马,连扯带爬翻坐上去。
「马啊马,你看着就是匹好马,我这条命全靠你了。」
「咱们离开京城——驾!」
-21-
京中已大乱。
配着刀的衙役、背着枪的骑兵、手握小弩的神机营全在往法场赶。
我扯掉身上的囚衣,伏在马背上,任由耳边风声呼啸。
城门前的几条拒马索赫然逼近眼前,尖刺森然,好似能把我扎个对穿。
我抱紧马脖子,夹紧马腹,嗓音瑟瑟发抖:「好马儿——跳!能跳多高跳多高!」
座下神骏四蹄狠狠一踏,高高跃过了拒马索。
眼前骤黑又骤明,回过神时,我们已经冲出了城门下的甬道,冲过护城河,眼前就是官道。
马儿撒开四蹄冲得更欢快。
官道两旁是枯草绿树,林间有溪水潺潺,鸟雀啼鸣。
久违的太阳刺得我双眼不停流泪,可我舍不得闭眼。
在牢里的时候,我从不敢好奇外边的世界。
不敢心生向往,怕日复一日的黑暗会将自己逼疯。
整整五个月啊,我胸中好似有一口堵了很久的气,终于能在这旷野之中顺顺畅畅地呼出来。
「我自由啦!哈哈哈哈哈哈!」
「芜湖!」
「嗷吼!」
我骑在马上仰着脖子大笑又怪叫。
这声音似感染了大自然,两旁丛林中处处有回声呼应。
「嗷吼!」「嗷吼!」「嗷吼!」不绝于耳。
我脸上的笑呆住,忽感不对劲。
没听说回声还能变调的啊?
左边的密林中冒出一个两个三四五个脑袋……
右边的草垛后冒出六个七个八九十个脑袋……
密密麻麻的脑袋从丛林中冒了头,粗略一瞧有好几十人!
人人拿灰布缠头,拿着破破烂烂的弓箭与大刀,穿着乱七八糟的麻衣草鞋。
我被一群人叉到地上,惊恐中,看到眼前的大旗上赫然是个「匪」字。
贼老天,你个仙人板板!
没人告诉我逃出京城还能撞上山匪啊!!
「大王,城门破了,可不知道咋回事城内四处着火,咱们还进不进城?」
骑在马上的山大王唇上贴了一把假胡子,扮老相,细看只有二十啷当岁。
他阴晴不定地瞧了瞧:「必定是京中又有人造反了!咱们进城抢不着财物,还要做箭靶子,兄弟们扯呼——!」
我气得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老娘我日思夜想、苦苦期盼了五个月的自由。
才五分钟就没了!
-22-
这山匪头子姓方,带着几十匪寇乌泱泱地从甘肃来,回程时听说骁骑大将军正率大军千里奔袭赶赴京城,只好折道向东北暂避。
行至山海关,不等整顿休息,又赶上北边打仗,被辽东镇强征入伍,混成了正规军。
一路走来,天灾、人祸、饥荒,四方乱军、土匪、流民不断。
我好像一只被套着颈的蚂蚱,命运虐得我欲生欲死。
遇上不少坏人,也遇上了许多好人。
笑与泪都咽下肚,人倒是豁达了许多。
一晃眼就是三年后。
……
「裘叔,再下两碗大刀面!」
这面啊,是我们营里的一绝。面用碱水和了,一层一叠摞半乍厚,要用一把长三尺、重三十斤的大刀才切得透。
再浇一勺肉臊子,嘿,别提有多香。
非魁梧汉子揉不动这面,也拿不动这刀。伙头兵打着赤膊干得热汗朝天,从厨房冒出来的蒸汽扑面,熏得我满足眯眼。
一群兵都端着碗挤来我这桌,竖起耳朵听我唠嗑。
毕竟主将营无令不许进,除了我这个军医能不拘出入。
噢对,忘了说,我现在出息了,当上医官了。
「面来喽!」
裘叔端着两碗面过来。我一瞅,浇了臊子,还切了一圈卤驴肉。
可给我香迷糊了。
「晴娘子,前儿抓回来的那一群俘虏,都治好了?」
我答:「治了个半死不活吧,将军不许我给他们用药。咱们药不多,要紧着自己人用。」
桌上有小兵感慨:「这仗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打完,眼瞅着要过冬了。去年冬天冻死老些人了,抚恤银还欠着。」
看着气氛悲痛起来,我忙说:「抚恤银会补上的。将军说朝廷有钱了,这个月还会有大批粮草与米面油肉送来,叫咱们好好过个年!」
「是不是真的啊!」
方小将军叱道:「我晴姐说的!一个唾沫一个钉,那还有假嘛。」
众人哈哈大笑。
面条筋道,臊汁却咸。我加了两勺面汤才能入口,碗里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
此处是辽东镇,盛朝的九边重镇之一,东起鸭绿江,西接山海关。
那年先帝暴毙,朝局动荡。北方的鞑靼蛮族得了消息,积蓄重兵频频冲关。
常驻于辽东的四万老兵几乎死绝。
我们后来的这些都是从北方六省征来的兵。时逢乱世,没几个正规军,被强征的山匪、流寇、难民、判了流放的重罪囚,混杂一军。
两年的练兵与厮杀,慢慢才有了「军」的样子。
我凭着读过书、会写字、会计数,很快成了将军跟前的红人。
又凭着给又年治伤那段时间摸索出来的外伤包扎知识,进了军医帐。算是拿到了编制。
我失去了又年的消息。
听说废太子连手世家,夺回了皇位。
听说作乱的奸党与宦官卷走国库八百万白银,一路南逃。银子散落民间,致使粮价乱飙,许多百姓变成流民,许多流民成了匪。
将军带着我们去关内收粮,也庇佑着治下一方百姓。
那场声势浩大的劫法场,在混乱的时局中没留下一片影儿。甚至没人知道有这么个事。
每回遇到从京城方向来的行商,我便冲上前问。
——听没听说过一位表字「又年」的王府世子?
可平头百姓哪里知道皇族的表字?
「是下过天牢的那位世子!」我急慌慌说。
商人摇头:「光是京城就有十几个亲王,新帝登基后论功行赏,又封了八个异姓王。这些王爷都忠心耿耿,哪个不是从天牢里捞出来的?」
「至于世子,活着的死了的、夺嫡的废黜的,那是四只手都数不清啊。
「天下各地都乱着,处处都在造反,都在死人。流寇劫道,土匪掠财,官家占地。百姓提起锄头聚成伙伍,以揭竿起义为豪。」
「一首童谣传遍了天下,您猜唱的是什么——『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正是用人之际,皇上左支右绌,还活着的王孙都带兵出去缉捕叛军、镇压流寇了。」
我茫茫然望着关内的黄沙。
从来我想不通,古人那些送别诗,怎么写的那样哀凄沉重?
原来有些人一转身,下一回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我薄薄两条手臂,区区一副肉身,没有在乱世行走的底气。得军营庇护,有吃有喝,已是幸事。
我朝着月亮磕了一个头。
又年啊。
遥祝你万事都好。
旁边的方小将军靠在女儿墙上,哼哼:「是谁成天嘴上讲着『不信神佛』,怎么还朝月亮磕起头来了?」
「给谁求?你情郎啊?」
我笑着在他肩头砸了一拳,拍开一坛子酒,喝一口,醉一重。
望着星空喃喃。
「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方世友轻哂了声:「还『特别好』的人?在你眼里就没个坏人!」
周围几个站哨的弟兄都笑。
说来有趣,当年的一帮山匪,如今都成了共过命的弟兄。
当年劫持我的山大王,就是方世友这家伙。仗着一身好武艺,升得比我还快,已经是五品小将军了。
-23-
鞑靼屡次犯边,都被我们狠狠打了回去。至今冬第一场雪后,他们终于偃旗息鼓。
这一年的冬天太冷了,冻死了牛羊,冻伤了战士。
方将军着急忙慌地催着我们给战马棚砌墙。
听说鞑靼想与我们议和,以畜肉换盐粮。
朝廷没理,反而大开国库增补军费,另派了巡抚使来慰问将士,赶在年关之前送来棉衣与粮肉。
「报——!」
「巡抚使已行至南关Ŧų⁶口。」
抚军队伍长,前后绵延出十里地。三千辆载满年货的骡车压出深深的车辙印。
大将军率我们出城去迎。
看见好多活猪活羊捆着脚堆满一车又一车,大家都高兴坏了。
抚军队伍的中段是几辆马车,官大人们纷纷从车上下来,与大将军见礼寒暄。
却有一辆车上的大人迟迟未下车。
那大官已是弯着身要下车的姿势,却不知怎么被定了身似的,怔忡望着我们这头,任鹅毛大雪落了他一身。
巡抚使诧异,低声唤:「丞相身子可安?下官扶您下车?」
嚯,丞相,好大一官。
我们这些无官身的小卒急忙后退,生怕身上的猪臊屎臭味冲撞了贵人。
我才从人群中退出去,竟听见身后喧哗声大起。
「哎呀丞相大人,您怎么啦?」
「快喊太医来!」
方世友转头瞧了眼,噗嗤笑出声:「好大个官,跟没下过车似的,一脚踩空摔了个大马趴。」
我忙瞪他:「小点声,显着你了——快走,咱回去杀猪剁馅包饺子去。」
步履匆忙间,恍惚听到有人哑着声喊「小鱼」。
我揉揉耳朵,四处望了一圈,又听不着了。
-24-
那丞相是个花花肠子。
当日傍晚,大将军就让军中所有女人洗干净脸、换上干净衣裳去主帅营中拜见。
「好大脸,选床侍呢这是!」
「这些京官没一个好东西,进营第一夜就要招妓子。」
「晴姐姐你去不?」
我端着碟醋,一口一个饺子吃得正香,闻言笑着回:「我去干嘛?人家要找漂亮姑娘,我脸大腰圆手笨脚臭,伺候不了哈哈哈。」
一桌姑娘都哈哈大笑。
我们躲在房中吃饺子,送去主帅营的女人缺席了十几位。我们大将军明理又护短,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听说丞相那一跟头摔得不轻,是从马车上摔下来的。
这人脾性却古怪,不好好养伤,反而每天披个鹤氅坐在主帅营前,出神地望着进出主帅营的每个人。
冻得脸手通红也不离开。
将军没得法儿了,给丞相搭了一个避风棚,出太阳时任他在那儿坐着,风大雪急时派人给他抬回帐篷里。
军中不少人都觉得丞相有疾,在脑壳。
-25-
军中有值门、哨卫、巡夜等等任务。
方世友最爱接城外巡夜的活。冬天寒风刺骨,他却不怕,总能在旧城墙下的烂垣里抓到野物,剥皮烤了吃。
我笑他嘴馋,总是馋那口牙祭。
他也总是打个哈哈,笑眯眯抄着手,高深莫测来一句:「你等着就是了,哥哥送你个年礼。」
那夜出去巡夜,却撞上了鞑靼前来偷粮的探马赤。
他们一小队人,尽管敲了惊锣、朝天上射了响箭,援军却还是来迟了一步。
方世玉叫流矢射中了肩膀,担架抬进了医帐。
彼时天还没亮,我一头乱发地冲上前,止血、拔箭簇、消毒,缝合完了。
医女们涌上前收拾污血和手术废料。
我坐到一边,两只手才敢开始抖。
这混蛋把脑袋歪过来,睁大眼睛瞅我:「晴妹儿,你咋不哭啊?」
「我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的路上,可想看看你哭起来啥样。」
我恨不得给他俩爪子。
「你再出去打牙祭,我掐不死你个孙儿!」
他捶床哈哈大笑。
这家伙是土匪山上长大的,皮实,第二天下床,第三天就穿上棉衣在营里溜达了。
我背着医箱跟在后边吼。
「方世玉你个二百五!」
「箭簇伤是漏斗型,伤口小,里边大。你要是伤了神经,以后胳膊都别想抬起来!」
「你给我躺回医帐去!」
那天正是大年初一,遍地放鞭炮,噼里啪啦红红火火的。
营地里许多小将乐淘淘地看着我俩鸡飞狗跳。
直到方世玉跑过半个主帅营,从自己帐篷里拿出一样物事,抖开在我眼前。
「嘿嘿,年礼。」
我的骂词被咽下去,呆呆张大嘴。
那是一件白毛马甲。
没袖子,没衣领,更别提版型和样式。唯有几颗扣子整整齐齐地缀在襟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昭示着主人的认真。
方世玉眼睛湛亮。
「这是拿狐狸腋下的白毛凑起来的,听人说这一撮白毛最是轻暖,叫狐白裘。」
「我想给你做件裘袄来着,可惜城外的大狐狸都被我抓光了,剩几窝毛没长好的小崽儿。没凑够袖子,做衣裳有点短了,只好缝了件马甲,还有一顶小白帽。」
「晴妹儿,你喜不喜欢?」
他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嗝。」
我嘴巴张太久了,没忍住打了个冷风嗝。
方世玉真是哭笑不得。
周围许多小将都熟识我俩,嗷嗷叫ẗű̂ₒ唤着。
「喔喔!方小将给晴娘子送了定情信物!」
「送了定情信物!」
「晴娘子别许给他!等他凑够一身白狐裘再说!」
竹竿挑起红彤彤的鞭炮串,噼里啪啦的动静炸在我耳膜。
我捧着这柔软的狐裘马甲,又感动又想笑。
我今年二十六了。
方世玉十九。
这三年,我都把他当个混小子看的。
他带着一群匪下山时,是刚刚没了爹,山上几个当家争地盘。他无处可去,自立门户,出来劫的第一票只劫到个我。
起初我怕他杀了我,变着法子讨好他,洗衣缝补做美食。
后来被强征入军,做顺手了,这毛病也没改。缝个帽子缝双鞋,顺手帮他做一双;蒸点馒头做个糖瓜,也大多进了他的肚子。
养着养着,就跟自己弟弟没两样了。
哎,男孩子长大了,当着众人面落他面子不好。
我正寻思怎么开口。
身后一紧。
落入一个人的怀抱里。
-26-
初时只闻到一股香。
然后才觉得冷。
他身上的鹤氅沾着碎雪,凉沁沁地贴着我的脸。
这怀抱陌生,体温陌生,宽厚结实的肩膀也全无一处熟悉。
方世玉炸毛了,冲上来把他推开。
人是推开了,手却没松开。那双白瓷般的手竟有这样大的力气,箍着我的手腕,任方世玉如何拽扯,他也不松开。
「你谁啊你!乱抱姑娘算什么好汉!」
「我打不死你!」
「丞相?丞相也不能胡搂乱抱!」
「你这劣行在我们军中是要打三十板子的!」
「礼仪呢!王法呢!」
方世玉的拳头捏紧又放下,叉着腰破口大骂,像个炸膛的火枪。
「大将军你管不管啊?」
「有人欺负我晴姐!」
周围嘈杂吵闹,都好似背景音。
我的眼中只望着他,听到那一声沙哑的、破碎不成句的。
「小鱼,是你……」
「你还活着。」
三年前的过往如洪水呼啸,汹汹将那些记忆掼在我面前。
我攥紧心口的衣裳,喉咙堵了石头般喘不过气。
世上最好的又年啊。
我认不出他。
我竟没有认出他。
……
那半日我浑浑噩噩,好多人与我说了话,通通过耳散了。
还是大将军为我们解了围:「今儿是大年初一,大家坐下来热热闹闹吃酒,咱们边吃饺子边叙旧。」
好不容易开了宴,座次乱得不像样。
他是丞相,自然要与大将军一起坐在上首的,却抓着我的袖角不放。
将军只好往他旁边给我加了一张座。
方世玉怕他是个下流胚,把我欺负了去。
搬了张小桌挤在我右前方。一整晚对着又年虎视眈眈,恶狠狠地抱着个红烧肘子啃,好似嚼谁的肉。
一群小将看热闹,几个京官面面相觑。
大将军干笑着,率先提了一杯。
「大Ŧü⁰伙儿别干愣着,说说话呀——比方我老周今儿后晌忽有所感,得了一首新诗,权当抛砖引玉,给大伙儿助个兴。」
「新年鞭炮震云霄,吓得鞑靼遍地跑。敌军主帅光膀起,忙问这是哪炸喽?」
「猪肉饺子烤羊羔,美酒佳肴配炸糕。待到吃饱喝足时,杀得敌军嗷嗷叫!」
「咋样?我老周后晌刚得的新诗,不错吧?」
大将军又作他那破诗。
几个小将稀稀拉拉叫了两声好。
席上没有歌舞,甚至没有婢女,委实有些冷清。几个抚琴吹笙的艺人坐在帐后,送酒上菜的都是手脚麻利的兵丁。
巡抚使难免多看了几眼。
大将军怕几位京官嫌弃席面,臊得开口解释:「兵汉粗鲁,诸位大人别嫌弃。」
「这些都是晴丫头的主意,军营里的女人都听她的。俺们营里不设妓帐,也没歌舞伎,女人全分到医帐里干活了,叫做『护士』。」
「晴丫头说了:谁敢欺凌护士,断胳膊断腿的时候爱死哪死哪去,医帐绝不收治。」
「营里的美娇娘们都跑去当护士了,军妓帐里就剩下些俘虏了。」
说起这个,大将军颇有自得。
「我老周不是吹牛啊,整个辽冀的边镇,我们这儿的将士伤亡必定是最少的!」
「别的地方,刀伤枪伤十死其三!搁我们营里,一刀劈出肠子的还能活!」
大将军扯起嗓门:「冯肃,你过来给大人们看看!」
那叫冯肃的少将便解开衣裳,坦胸露乳的,把肚皮上老大一条疤亮给众人看。
我窘得捂脸。
他那条疤是我缝的,也是我来了这边做的第一台大手术。
彼时,军医不听我那「外伤论」的扯淡,草席一裹就要把人抬走了。
我赶紧拦下。
权当死马作活马医。
费劲止血后,又调兑了盐水将冯肃的肠子冲洗干净。
到了该缝合时,一群针线活好的护士都吓得花容失色,平时纳个鞋底缝个衣裳,谁敢缝活人肚皮?
我拿着针线哆哆嗦嗦上了手,又怕他伤口崩开二次感染,来来回回缝了两遍。
他这肚子上的疤痕增生就很严重。
至如今,军医帐里的大夫人人学会了清创消毒缝合术,我都拿冯肃当反面教材讲的。
看到他晒那条手指粗的蜈蚣疤。
嗐,有点丢脸,又挺开心。
一群大老爷们干坐着,也没有谈资。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奇女子讲,讲得特好玩,许多视角都是我自己不知道的。
笑着笑着,忍不住偏头去瞧左边。
这位丞相大人攥着我的袖角,左手边的一小坛酒已经叫他喝得一口不剩了。
他闭着眼仰靠在座上,似是睡着了,眉头锁成结是难受模样。
我轻轻扯扯自己的袖子,牵动了他右手。
「别走!」他蓦地睁眼,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我才知道他没睡着。
只是那一瞬间,我竟从他眉țųₙ眼中看出了惊惶。
「咳,我没想走。我就是想扒个肘子,一整年没吃上了……」
他慢慢展开笑,眉眼一下子生动起来,松开我的手,又唤人上了一份肘子。
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目光温柔得不像话。仿佛眼前不是我抓着肘子两手油的丑样,而是在欣赏一副美人画。
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大口吃了,把肘子一小条一小条切下来喂进口中。
「你变了好多啊,我都没敢认。」我说。
又年垂了眼,沉默为我布菜,慢慢将一方擦手的帕子叠成正方形,放在我的碗筷旁。
三年的分别长成我们之间厚重的隔阂。
我不知说什么话好,不知怎样待他才合适。
我甚至不敢再唤他「又年」。
他如今也不叫又年了。
他真名颜煦之。
封睿亲王,如今摄政,代行天子权。
良久,他才开口说。
「小鱼想要什么样,我就变回什么样。」
「能再见到你,就是天大幸事了。」
-27-
这一顿大年饭从后晌吃到深夜。
酒水烫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满帐的烧酒味,熏得我快要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散了席,又年跟着我,寸步不离,连我去茅房都跟到了门口,站在三步外为我站岗。
眼看这主帅营,今夜我是出不去了。
方世玉皱着眉把我拽到一边:「你是不是得罪过他?他怎么一直为难你!」
「没事没事,我有数。」
他虎起脸瞪我:「你有个屁数!我刚才打听过了,这丞相可不是什么良善人,那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杀神!当初的叛党落到他手上,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你要是得罪过他,赶紧开口说。小爷我就是舍了军功,也得保你一命。」
身后那道视线始终锁在我背上,我窘得慌,把方世玉抓着我袖子的手扒拉下去。
「嗐,你想哪去了……我跟他也算是一块患过难的,今夜叙叙旧。」
他气得跳脚:「躺一个帐篷里叙旧!?」
「我俩以前是狱友,住一间,一块活了四个月。」
方世玉十指抓着脑袋挠了半天,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又年静静站在帐帘下,等着我。
帐中生着炉火,不甚明亮,却很暖。
我煨了几个红薯,两把花生,做好了彻夜长谈的准备。
外头守帐的卫兵都撤了,天地寂静,仿佛只有我和他。
他不问我过得好不好,这短短一日,大约把我三年来的动向查清了。
他好似回到当初,沉默的,只静静望着我。
可我不知怎么也变成了锯嘴葫芦,听着炉上花生的哔剥声,很久没憋出合适的言语。
好不容易问出一句。
「当初害你家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东厂几个插手军政的阉人,凌迟处死,我让人将他们一刀一刀片了。」
「京中三大营,从上至下洗了一遍。」
我头皮发麻,赶紧应了声:「他们应得的。」
他垂下眼,攥着手中的茶海。
「你比从前,话少了很多……那时每个夜里,你总有说不尽的话讲给我。」
我窘得脚趾扣地。
「那时候关太久了,可能是患上了点焦虑症,不说话总难受得发慌……倒也不是什么病,出来外边就好了。」
大约不知道焦虑症是什么,他应了声。
半晌无话。
我俩都坐着大椅,隔着三步远,这促膝长谈也生疏得不像话。
可耿耿于怀的,总是念念不忘。
又年的右手抚上膝头。
「小鱼,我腿疼。」
我忙起身:「我去给你喊太医。」
「很疼,疼得一刻也忍不得了。」
我便搬了个小凳,像过去一般坐去他身前,手抚上他的腿轻轻按揉。
其实我哪懂什么按摩呀?
当初就是心里别着一股劲,他越是一副「这条腿废了,死生随意」的样子,我越是闹心,老娘非要把你照顾得精精神神的!
于是得了空我就给他捏捏。
彼时黑灯瞎火,谈天说笑。
而今故人重逢,相对无言。
这生疏的沉默很快把我们两人都击溃了。
他喉间滚动,再开口时已经压不住哽咽声。
「小鱼,你为何不敢看我?」
「你抬头看看我。」
两句话说得我差点掉下眼泪来,急忙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他。
他束着碧玉冠,穿着美华服,袖间两只白瓷一般的手,莹莹似玉光。
一张面孔,更是俊美无俦宛如神祇。
今夜宴上时我也瞧过了。
平日里我们虎虎生风的将军,在他旁边被衬得像胡子拉碴的熊大。
他不再是过去狼狈脆弱的样子,我仰着头看他,眼跟前能看到的这一个下巴都是光洁莹亮的,精致得不像话。
在天牢里的前三月,我们没有烛火,摸着黑谈天说地。
后来有烛火了,他胡子拉碴,我蓬头垢面,谁也嫌不着谁。
再到行刑前,不许死囚修整仪面。我脑海中印着的就是他皮包骨头、瘸着腿、发丝枯断的样子。
甚至临刑前一天,他打碎一只碗拿瓷片刮了胡子,也没瞧出俊美来。
如今他变成这样,腰间一个玉扣怕是都值千两银。
我怎么敢认他?
我还怎么如过去一般缠着他闹他?
他紧闭着眼,有泪大滴落Ṭŭ̀⁾下来。
「我在京城找了三个月,翻遍了京城,又翻遍了京畿,找过山东、陕西、河南,每到一地,按着户籍书查余氏族人。」
「太子府中无你姓名。十五他们说,你兴许是被人收买替人受过,兴许已经被余氏户籍上销了名;又或许你是女子,上不了族谱。」
「我拼命发展军驿,不敢歇一天,直到今年才将探子布满江南道。」
「我想你那样怕冷,该是去了南方。」
「如何也没想到,你会来到东北关隘投身军营。」
我有苦说不出。
我这哪叫投身军营?我是抓壮丁被抓过来的,当时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各地叛军四起,我身上拢共二两半银子哪敢乱跑?
心说这征北军好歹是正规军,且先跟着吧。
后来发现,军营里糟糕的卫生条件、畜禽混合的住宿环境,导致伤员感染死亡率很高。
然后,就有了止血带,有了消毒水。
我组建了护士队,教她们消毒包扎缝合。
消毒水拖地、心脏复苏、动脉出血时捆扎近心端、生理盐水杀菌防感染……这些常识放在后世,估计是个上过学的都知道。
可在这里,我竟成了将士们口中多智近妖的传奇。
上辈子,我的职业规划一直稀里糊涂,我长处在哪、热爱哪行,自己心里都没谱,好似凑凑合合都那样。
来了这里,职业规划反倒变得无比清晰。
我好像找回了过去闪闪发光的自己。
我把这一路上的事通通讲给他听,讲到方世玉,讲到我那些山匪出身的兄弟。
讲到天光大亮,讲到炉上的红薯糊出一层焦壳。
打呵欠的时候,才发现又年靠着椅背睡着了。
睡容恬静,眼下是疲惫的青黑色,想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握着我袖子一角,依旧是怕我跑了的模样。
我心里酸酸胀胀。
扶住他的脑袋,撑住他的肩膀换去榻上。
这一只袖角挣不开,我也不敢再挣,蹬掉鞋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在他旁边睡下了。
-28-
初三以后,我跟着巡哨队出了营。
天不亮出门,天黑等到唤哨才回来。
我躲着又年走。
不然他天天跟在我身后,搅得我心乱如麻,夜里失眠不说,白天也是大段大段的走神。
我便骑着马出城巡哨,冷风无遮无挡地刮过野地,刮得脑子里的愁绪也散去。
又年威望愈重。
他住过半年死牢,又随着时局重新起复。当初四面楚歌有多难,天下皆知,连太子也要记他一个不弃之恩。
盛朝惯例是降等袭爵的,太子登基后,却破例为他封了亲王,是拿他作亲弟弟看了。
什么君王臣公、官品官阶,我知之甚少,隔着我们的也不是他一身官袍。
只是我看着他,总是要透过这身华服想很久,才能记起他那时的样子。
那时披头散发、遍体是伤的他。
有点好笑。
我怀念的,始终是那段落魄到落泪、我俩在黑暗里抵足而眠、缩在一条被子里取暖的样子。
那时我敢敲他脑壳,敢拿指肚蘸着香油涂他唇上裂口。
睡觉时四仰八叉,嫌他占地方大把他往床边蹬。
如今的他华服上没一丝褶子,连每一根眉毛、鬓角的每一根发丝都是修面师精心打理过的。
明珠拂去尘。
……就好似陌生人。
巡哨用不着我,城外一里一哨,十步一岗。我骑着马游荡,最后是被大将军派人抓回去的。
「姑奶奶您行行好,天天不见人,丞相那脸色铁青得要吃人似的。」
我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又年待人从来温和有礼,言行有度。
我掀帐进去,被满地跪着的官员与侍卫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
那巡抚使回身,一张苦瓜脸,急急给我作揖拱手。
「下官不敢说,姑娘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
我叫他说得提心吊胆,踮着脚迈进内室。
眼前骤黑。
这哪还是那个窗明几净的寝屋?
黑布封住了每一扇窗户,只点了两根蜡烛。又年穿着白衣躺在地上,好似断了气息一般。
「又年!你怎么啦?」
我没看清眼前事物,急急往进走,额头撞上一扇铁栅门。
几根指头粗的铁柱楔进地里,封住了内室的门,门上一把铁锁,钥匙就插在上头。
屋顶是我缝出的星空顶。
桌上散放着一副狼人杀牌。
那一瞬,过往记忆通通朝我涌来。
他竟拿自己的屋子,打造了一个监牢……
我张口结舌,舌头都捋不直了。
「又又又年,你、你在干什么?」
眼前人一头乌发散着,眉眼里带笑,神情温柔一如当年。
「这些天我白天想,夜里也想。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样,才让我的小鱼不敢正眼看我一眼?」
「是要我跪下来,还是要我重新打断这条右腿?若是只有痛苦的时刻才能多见你一面,那要如何我都认。」
他朝我伸出手,我鬼使神差地接住,被他扯入怀中。
颈窝里的呼吸炽热滚烫。
他喟叹一声。
「果然只有这样,你才能亲近我一点。」
我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心里又酥又麻又爽的那种感觉难以形容。我好像头回认识自己似的,抖着手寻思自己是不是真有什么特殊性癖。
我甚至有点想扒他衣裳!
啊啊啊救命!我在想什么?
好半天,才硬着头皮憋出一句。
「不用这样……我只是太久没见你,有点陌生了。」
他慢慢伸手,遮住我的眼睛。
「这样呢?」
我轻轻眨眼,睫毛刷过他的掌心,有点痒。
我听到他挥出掌风,挥灭屋里的烛火。屋里最后一丝光亮也暗去,彻底黑沉下来。
他松开罩住我双眼的手。
鼻息炽热,与我越来越乱的鼻息搅在一处。
他慢慢说:「在天牢里的前几月,从没看清过你的样子。」
那时太黑了,我们没有烛火没有光,哪怕双眼习惯了黑暗,也只能看见个昏昏沉沉的影子。
「我总在想,你生得什么样?」
「眼睛是大还是小?鼻子是高还是扁?」
「该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你应当是爱笑,我总听到你笑着。」
「该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能讲很多话。」
他手指微微颤着,抚过我的眼睛、鼻子、唇。
酥麻痒意中带一丝熟悉。
难怪!我就说那时候睡着了总有人摸我脸!
「徐喜抓走你的那一夜,我惶恐至极,点着灯给过去的友人写了无数信,求他们借我微薄之力。」
「我想,不能死在牢里,我得给你挣出一条生路来。」
「那夜之后,我的眼睛便不好了。你总问我怎么不与你下棋?其实是视不清棋盘了,怕你担心,没敢告诉你。」
「瞎不瞎,倒没什么可怕,只是太想看看你……」
他的唇轻轻贴上我的。
喃喃说:「原来是这样冷情模样。」
我望着他湖水般的眼睛,咬着手背哭出了声。
他以唇啄去我的泪,仍在慢慢说。
「那时,我们除了一床被子,两只枕头,什么都没有。」
「头顶悬着刀,也分不清日子,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
「若能再听你聊聊天,唱唱歌。」
「死了也甘愿。」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拿手帕抹了把。
翻身压住他,低下头胡乱地吻,找不着章法。
一会儿撞疼鼻子,一会儿脑门磕到他的下巴。
他漾出一声很轻的笑,虔诚闭上眼,扬起下巴来迎我的吻。
献祭一般。
……
在这样的黑暗里,熟悉,踏实。
我找回了我的又年。
-29-
黑布封了窗,我们彻底忘了白天与黑夜。
恍惚间听到方世玉在帐外喊我。
「狗丞相,你凭什么把我晴姐关起来!她要是哪儿得罪你了,要杀要剐你冲我来!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
「放开老子!你们抓我做什么!」
我想要点灯看看时辰。
刚爬起半个身子,又被这狐狸精拽回去。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匪,言行无状,胡搅蛮缠,该杀。」
一条棉被裹住我们,他沿着我的,慢慢往下吻。
我推不开,抖成一团。
「你才是胡搅蛮缠……」
又年自暴自弃地笑了声,下一秒,铺天盖地的吻又落下来。
其实我以前看言情小说, 一直不理解什么叫「铺天盖地的吻」, 这啥乱七八糟的形容词。
现在顿悟了……真的是铺天盖地,唇齿交缠, 气息憋窒,浓烈而无法抗拒。
可我这种雌鹰一般的女人!床笫之间也不会认输!用尽了从前小说里看过的各种花样。
「抖什么?」我咬着他的唇嘲笑:「刚才不是还很硬气?」
却感觉到一滴泪落在我脸上。
然后,就轮到我开始抖了。
他动作愈疾, 一边哭, 一边埋头蛮干。
……
好消息,二十七岁的我终于吃上肉了。
坏消息,腰疼了两天才能下地。
「丞相白日宣淫,夜里叫三遍水」的传闻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主将营。
我有点羞,但不觉耻。
这世间我无牵无挂, 能遇到相爱的人是莫大欢喜。
管他人背地里怎么笑。
唯一不好哄的是方世玉,如丧考妣脸,每天游魂似的在主将营里进进出出。
每每看到又年,恨不能将目光化作暗箭, 将又年射成块蜂窝煤。
每每看到我,方世玉就咧着嘴哇哇哭。
「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姐姐!我揣心口里的姐姐!他来了半月就给你拐跑了!」
「我定情的小马甲都送出去了!你分明都收下了!」
着实分不清他是真哭还是耍宝。
我哭笑不得:「我把马甲还给你?」
方世玉咬牙:「还什么还?你就暖暖和和穿上, 天天在他眼前晃!气不死他个熊!」
哈哈, 小孩似的。
又年喊他进营房谈了话, 出来时, 方世玉不再闹腾, 脸上多了几分成熟。
「晴姐, 你开开心心过日子去。」
「我去为你挣军功, 将来你哪天看他不顺眼了,想休了他, 我八抬大轿接你回家!」
他又升了一品,被又年派去西北管理都护府了。
这个遭逢乱世的小山匪,当初提把破刀下了山。
如今肩宽背阔, 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30-
立春后, 我朝攻势愈猛。
鞑靼断粮已有三月,终是弹尽粮绝。使臣在城门外求了又求,才得以从侧门进来。
这些凶残的鬣狗,终是向盛朝低下了头颅。
我不想回京。
我想在北方几座边城走一走,将这几年摸索出的外科医学传遍军营。
包扎、缝合、消毒、备皮……我虽只知粗浅的皮毛,在这时代却是救命的良方。
又年提笔写信, 寥寥三两行,交到同来的巡抚使手上。
「回皇上一声, 就说我今年不回京了。」
巡抚使瞠大了眼:「丞相这怎么能行?皇上一天念叨您三遍,还等着您回京主持大局呢。」
又年淡淡扫了一眼, 一群官员便抿紧嘴不敢吭声了。
我有点愁:「啥叫『皇上等着你主持大局』?」
他答:「皇兄被拘禁的那半年里, 日日食水都经了东厂的手,身上积了些残毒,这两年调养得已无大碍。」
那半年有多险恶, 我们亲历其中都清楚。
明月当空,我靠在他怀里,摩挲着他手上的旧疤。
「真好,你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他唇角轻牵, 眼里光华湛湛,只盛着一个我:「你才是月明。」
「什么?」我没听懂。
「守得云开。」他低头吻下来,唇锋轻轻撞上我的。
「见月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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