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诀别信

五年前,陈礼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就跟他走了。
我一直很清醒,我和他没有感情。
他需要一个妻子,我需要钱。
我认真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拿着他的钱挥霍无度,我问他会不会心疼。
他足够富有,只会笑着说:不够用再问他要。
婚后第五年,陈礼死了。
太好了。
以后没人管我抽烟喝酒,我可以拿着他留给我的钱随便去找年轻的弟弟潇洒。
陈礼死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来自五年前的信。
信上第一句:
【致吾妻。】

-1-
陈礼刚死,我就在酒吧里蹦了三天迪。
几十上百万的酒说开就开,男模站成一排任我挑选。
等我玩儿累了回家,陈礼的律师交给我一封信。
「这是陈先生给您留下的信,遗嘱上您是他所有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天呢。
陈礼是疯了吧?我才和他结婚五年,连个孩子都没有,他就把他所有的钱都给了我。
「你确定没看错?」
律师点头:「陈总亲自拟定的遗嘱,不会有错。」
那陈礼肯定是脑子坏掉了。
我快要压不住嘴角,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一时忘了陈礼还留给我一封信。
对于陈礼把钱都留给我这件事,最不满的当属他那些亲戚。
陈礼死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趴在病床边哭得声嘶力竭。
没想到这么卖力,到头来一分钱都没拿到。
陈礼从小父母双亡,唯一的继承人只有我。
亲戚们上门来闹,凶神恶煞的样子逼我把钱拿出来平分。
好歹我以前也是在社会上混过的,什么人没见过?他们能比我更泼皮无赖?
我当了陈礼五年的老婆,这些钱是我该得的。
到了我手里的钱,他们还想抠出去,简直痴心妄想。
我双手抱胸,倚靠在门边,讥讽地笑着看他们跟狗一样叫唤。
「要钱行啊,我和陈礼正好没孩子,你们谁磕头叫我一声妈,我就把孩子那份儿钱给你们。」
一群人年龄加起来几百岁了。
个个都是长辈。
他们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我鼻子骂。
「你个勾栏里出来的烂货贱人!陈礼才死你就拿着他的钱去找男人,你会遭报应的!」
我无所谓地微笑:「叔叔,及时行乐你懂不懂?」
死人走了,活人不得好好活着吗?
况且我和陈礼又没有感情,我嫁给他只是为了钱。
他死了我白捡这么多钱,我睡着了都得笑醒。
人活着,最重要的还得是钱,其他都是狗屁。

-2-
骂走了缠人的亲戚,前两天刚加到的一米八八小男模给我打来电话。
「姐姐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啊?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这撒娇的小调调听得我心神荡漾。
「这几天有点事儿先不来了。」
转手就给他发了个 9999 的红包,一点小钱就把他哄成胎盘。
挂了电话ṱūₐ,我坐在真皮沙发上喝着红酒思考该怎么花这笔钱。
好多个零,密集恐惧症都得治好。
这就是我以前幻想过的生活。
有钱有时间还自由,不用再过那种见不得光的日子,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还没人管着。
除开其他不说,我还挺感谢陈礼的。
当年他在宴会上遇到浑水摸鱼进去想傍个大款的我,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我问他为什么Ṫŭⁱ。
他微笑着说他需要一个妻子。
恰好,我需要钱。
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忽然又想起来他还留给我一封信,不知道被我随手扔到了哪儿。
他能说什么?
一个标准的温柔体贴没有任何尖锐的绅士,信里大概都是些文绉绉的东西。
我不太在意,甚至烦躁于他死后还想在信里说教我这种事。
红酒度数不高,我这人向来无酒不欢。
起身下楼找我冻的冰酒,打开冰箱就看到贴在冰箱壁上的便利贴。
【少喝冰酒,少喝酒。】
我愣住。
想起来,这是陈礼写的。
他不喜欢我抽烟喝酒,说对身体不好,好几次陪着我一起戒。
我总是坚持不下来,破罐子破摔地告诉他:「好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
在混浊的社会里摸爬滚打,吃了太多苦,酒精和尼古丁可以麻痹痛苦,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依赖。
甚至于嫁给陈礼成了富太太还是改不了,不够优雅不够得体也不够温柔。
陈礼不会骂我,眼神里没有鄙夷,温柔得像阳光下晒过的被子。
「好习惯也可以养成,我陪你一起。」
他不喝酒不抽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兴趣就是养养花写写字看看书,温吞又平静,似乎永远也不会生气。
对我而言枯燥乏味到了极致。
我喜欢张扬刺激,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高调到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钱,是和陈礼截然相反的生活态度。
我穿着浮夸,有钱了以后就喜欢把值钱的都戴在身上,不管好不好看合不适合。
有人讥讽我是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我不在乎,问陈礼我是不是给他丢脸了。
他只是温柔地笑着说:「你很漂亮。」
就这样,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整整五年。

-3-
看到便利贴上的字,我烦躁地啧了声,用力关上冰箱门。
死了还要管着我,真烦人。
没了喝酒的心情,我转身回到楼上。
房间里很安静,床边的柜子上还放着他以前每晚都会看的书。
又厚又重的一本,我说可以拿来压泡面,他笑着说等他看完了让我试试。
那封不知道被我放到哪里的信,正压在那本书上面。
我把信拆开,里面有两张薄薄的纸。
刚劲有力的字很好看,是他的字迹。
我没文化,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混社会了。对我而言,写信这种事老气又过时,很土。
但他的信有淡淡的香味,让我没那么抵触。
律师说,这封信是五年前写的,陈礼交代他,他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把信给我。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们刚结婚,陈礼就准备了这封信。
信上会说什么?
说和我结婚不过是为了凑合过日子,还是说等他死了就让我和他离婚,以后也不能进他家族谱,我这种女人会玷污他的声誉。
如果真怕我玷污他,当初又何必找我结婚?
光是想想就气得要死,我讥讽地冷笑一声,想看看这个死男人到底要交代什么屁话。
信上第一句:
【致吾妻。】

-4-
小时候家里重男轻女,父母的无能造就了我的痛苦。
为了供养家里的小太子,十四岁那年我被赶出家门打黑工。
从小我就意识到没有人爱我,为了能得到父母的认同,我把赚的钱全都寄回家,留下来的钱仅够温饱。
过年回家,爸妈一反ťŭ₊常态地热情温柔,我窃喜,就像小孩子得到了想要的玩具一样幸福。
除夕夜,吃完了饭,他们让我今年别出去打工了,给我找了户好人家,给十万的彩礼。
那个男的比我大了二十岁,死了两个老婆,还是个残疾。
没有父母会把孩子往火坑里推,于是我半夜收拾好东西,承认了父母并不爱我的事实,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偷了家里的钱跑了。
我干过许多工作,正经的不正经的,只要能赚钱活着,干什么都无所谓。
二十岁那年我遇到个男人。
他体贴入微,会给我买鲜花蛋糕和裙子,他骑着电动车带我在河边兜风。
河风湿冷,心里却暖洋洋的。
工地上干活的男人,却也有着一颗热忱温柔的心。
他不嫌弃我的出身,心疼我的经历,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陷入他的情爱谎言中无法自拔。
直到他赌博酗酒把我打得鼻青脸肿,然后抢了我的钱跑了。
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爱我,我是被遗弃的垃圾,是苍蝇。
爱对我来说狗屁不如,我再也不要爱了,我要很多很多的钱。
我被人包养过,干过陪酒,当过陪聊主播,除了当小三破坏别人家庭和违法犯罪,什么都做。
那几年攒下来不少钱。
后来遇到个小孩儿,读不起书在街边乞讨,我一时心软给了他一百块钱。
然后当天晚上就被他的同伙盯上,入室抢劫,差点死了。
我问他为什么,小孩儿说别人都给一块五块的,就我给了一百,肯定有钱。
冰冷的刀抵在我脖子上时,我发誓,只要能活下去,我要做个坏女人,刻薄、恶毒、自私、低劣、冷漠。

-5-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看到第二句我就看不下去了,矫情得很,莫名地烦躁。
把信胡乱塞回去,我翻了个白眼。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伟大的?拯救了我这个失足女人,给了我温暖和家,他死了我应该念念不忘为他守寡?
呵呵,看来结婚五年他都不够了解我。
我薄情寡义,他刚死我就去蹦迪,和男模喝交杯酒,又过回了结婚前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
结婚前我就跟他坦白过,他说他不介意。
想了想没忍住,我又把信拿出来看。
【我就知道你没耐心看下去。】最后一个字后面还画了一个狡黠的笑脸,像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操!」
这方面他又这么了解我。
【这是一封诀别信,不是说教,放心看吧。
【我感到很抱歉,在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依旧向你求婚,恳请你做我的妻子。】
我捏着信纸的手指无意识地用了力,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有棉花堵在了喉咙里。
好好的他和我道什么歉?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活着对我大方也就算了,死了也不吝啬。
这种舍得对老婆好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太差。
哦,除了短命。
正准备继续看下去时,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刚接通,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温凛,我是你爸,你男人死了是不是给你留了很多钱?正好你弟弟快结婚了需要钱,我知道你有,拿个百八十万的出来资助你弟弟一下也不是大事儿。」
百八十万他也敢想?
「天地银行烧给你要不要?」我暴躁地挂断了电话,再没心情看信里写的什么。
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肯定是陈礼那些虚伪的亲戚把我电话给那老东西的。
什么玩意儿啊。
一个一个的平时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上不得台面,配不上陈礼。
逢年过节见面必要阴阳怪气地打压我一顿。
结果到头来还不是想方设法地要从我手上抠点儿钱出去。
但陈礼是个好男人。
每次那些亲戚说我不好时,温文尔雅的陈礼总会用他博学多才的知识不带脏字地骂回去。
看那群清高的老不死气得脸色涨红的样子,我憋笑憋得在桌子下面掐陈礼大腿。
我行事浮夸,没有豪门仪态,为老不尊的陈礼叔叔教育我当了妻子以后要贤良淑德,相夫教子,这才是一个女人该做的事。
说得挺有道理,毕竟拿着陈礼的钱也得干点实事。
我捏着嗓子故意让声音温柔一点,走路也慢悠悠地抬莲步,别扭做作的样子像个扭来扭去的企鹅。
陈礼失笑,把我抱在他的腿上,对我说:「不用贤良淑德,做你自己就好。」
别人豪门太太体恤老公料理家事,我在家里四仰八叉地喝酒唱歌,陈礼回来了还得把喝醉的我抱回房间。
啧啧。
想一想,结婚以来便宜都让我占了,还挺对不起他的。
我坐在床上发呆,房间里安静得让耳朵出现了耳鸣。
电话又响了,我以为又是我爸打来的。
正准备骂他一顿,结果是殡仪馆来电。

-6-
今天是陈礼火化的日子。
天气转凉了,他的尸体保存在冰棺里,死的时候很安静,也没有外伤,就是瘦了很多。
但化成灰了大家都一样,不要紧。
我打开衣帽间的柜子想找一身合适的衣服,却看到了整整齐齐一整格的围巾。
各种颜色和款式,但都是我喜欢的风格。
颜色艳丽,质感柔软。
一张便利贴醒目地贴在柜门上。
【天冷了,记得保暖。】
我喜欢漂亮,哪怕是不方便的冬天也要化浓妆,穿得性感。
哪儿有美女裹得像头熊的?
所以每次出门我都坚持只穿皮草和修身短裙。在车里和室内还好,但北方的冬天实在太冷,稍微在室外待一会儿就会冷得瑟瑟发抖。
每次出门前陈礼都会让我多穿几件,我不听,他后面就不再提了,只是会习惯性地帮我多拿一条围巾。
我挤眉弄眼地问他:「是不是你老婆太性感了,你怕别人惦记?」
他宠溺地笑笑,熟练地把围巾给我戴上。
「小心别感冒。」
他还挺贴心的。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爱,但他努力尽到了一个丈夫的职责。
想了想,我挑了一条其中颜色稍微暗一点的围巾出门。
到火葬场签了字。
这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苍白瘦削的陈礼躺在Ṫű⁷那里,安详地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无名指上的婚戒早已被取下。
二十八岁的他,哪怕成了尸体依旧英俊得让人挪不开眼。
看到他时我的心里闷闷的。
四肢像是定住了,强迫我看着他。他死亡的事实,在这一刻具象化,就像他在亲口告诉我,他要走了。
这一走就是永别。
我酸了鼻尖,眼睛又热又胀。我眨了眨眼,背对着尸体深呼吸。
怎么就死了呢?
结婚五年,我一点儿没发现他得了绝症。
只是在他弥留之际再也撑不住倒下,我才知道这个秘密。
我想起来他在信里的第五句话。
他为他隐瞒病情跟我结婚这件事感到抱歉。
原来他也是愧疚的。
我理解,人之常情嘛。要是连婚都没结过就死了,那太遗憾了。
看在他给我留了这么多钱的分儿上,我原谅他了。
两个小时后我抱着陈礼离开了殡仪馆。
一米八三一百多斤的人,现在装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只剩几斤。
这么轻,安安静静地在我怀里,还是那么体贴。
坐在回去的车里,我看着窗外逐渐昏沉的天空,乌云像是压在我的心口,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陈礼躺在我的腿上,我抱着他,很冷。
我突然口干舌燥,没有由来地焦虑。
下一个路口时,我让司机换了个方向。
「调头去十点酒吧。」

-7-
酒吧里的音乐劲爆,男男女女尽情地挥霍生命力和时间。
我坐在一众男模中间,最乖的那个冲我撒娇:「姐姐你好久都没来了。」
我摸了摸他的脸,喝下杯子里的酒。
酒精穿过喉咙,在嘴里留下辛辣,像刀子一样剐蹭,不知名的疼痛就会转移。
「最近太忙了。」
他看到了我身边的盒子,问我:「姐姐这是什么?」
我拍开他的手,冷着脸警告:「这是我老公,别碰,小心他晚上跟你回家。」
小男模的脸色顿时变了,又青又白,看得我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玩儿到凌晨两点我才回家。
跌跌撞撞地倒在沙发上,头又昏又疼。
「陈礼,我头疼,给我倒杯水。」
声音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安静得过于诡异,无人回应。
我反应过来,陈礼已经死了,他在盒子里。
我啧了一声,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厨房。
「就知道男人靠不住。」
好不容易遇到个有钱还人好的冤大头,没想到是个短命鬼。
我自己接了杯水,看着水花在杯底翻涌。
晶莹剔透,像陈礼经常戴的那副眼镜。
他喜欢在阳光倾洒的午后坐在书房阳光最好的位置看书,看书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戴眼镜。
他大了我两岁,我笑话他是个老头子,看书都得戴老花镜了。
他不以为然地勾着嘴角笑,比阳光更温暖地迁就我。
我抢走他的书,坐在他的腿上,把下载好游戏的手机塞他手里。
「看书多没意思,我教你打游戏。」
他并不排斥接纳我的爱好,甚至很有兴趣尝试。
他从不高高在上,从不好为人师ẗú₄,从不傲慢偏执。我和他,就像一黑一白两条河,在漫长的碰撞中融汇,入侵对方的领土,收起警惕的戒备,习惯彼此的存在。
——不,他从来对我没有戒备。
杯子里的水满到溢出来我才回过神。
着急忙慌地关掉,水洒了一地,我已经没心情再喝水了。
「真是倒霉……」我自说自话,「陈礼,该不会是你在报复我刚才去酒吧找男模吧?」
我摇摇头,笑得得意:「谁让你死得这么早?我还年轻,你不能让我守一辈子寡吧?再说了,我和他们单纯喝酒而已,什么也没做,你不是在旁边看着吗?」
我说了一大长串,安静的空气流动,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回应我欲盖弥彰的解释。
陈礼从来都不会不回应我。
除非他死了。
我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愣愣地看着失去生气的客厅。
似乎陈礼昨天还坐在沙发上看那些对我而言毫无味道的财经新闻。
可恍惚一眼过去,连他的影子也没有。
灯光依旧明亮,时间依旧前行。
这一秒,我觉得好孤独。

-8-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胃里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来,头疼欲裂。
都怪陈礼。
要不是看到他火化怪难受的,我也不会去喝酒,更不会难受到睡不着。
我怕自己猝死了去陪他,翻开抽屉想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安眠药。
拉开抽屉,里面放了好几瓶没有开封过的褪黑素。
日期是两个月前,还很新鲜。
瓶子上同样贴了一张便利贴。
【睡不着少吃安眠药,这款褪黑素副作用小,一次吃一粒,实在睡不着就去看医生,你要注意身体。】
依旧是陈礼留下的。
只是这次他写的字没那么有力,收笔的地方歪歪扭扭。
两个月前,是陈礼病重到再也装不下去,不得不住院的时间。
冰箱里的叮嘱、衣柜里的围巾、柜子里的褪黑素。
这些,都是他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所以提前给我准备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什么坚硬沉重的东西在我毫无设防时重重砸在我的脑子里,让我停止了思考,忘记了呼吸,胸腔里呼之欲出的撕裂感在不断地膨胀,四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冷。
他弥留之际我在干吗?我出国旅游,在马尔济斯冲浪。
我给他通视频,告诉他这里的海有多蓝。
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那时他已经开始肉眼可见地变瘦,病痛折磨着他,他却依旧认真听我说话。
「温凛,你要玩得开心知道吗?」
他不会责备我自私,像是对待小孩儿一样对我。
大多数时候他都把我当成了小孩儿。
他总是夸我。
自己动手磨咖啡夸我,削了个苹果夸我,帮他浇了花夸我,突发奇想早起做了早饭也夸我。
我烦他的这种行为,觉得虚伪:「这有什么好夸的?我又不是残废,你要是找不到话聊可以闭嘴。」
陈礼不会生气,他认真地听我说的每个字,然后告诉我:「可是我觉得你很棒。」
没有人觉得我很棒。
我爸妈厌弃我,觉得我是浪费钱的赔钱货,养我就是亏本买卖。
同学老师也不喜欢我,说我是垃圾堆里的老鼠,浑身恶臭。
我是个见钱眼开的贱货,是无人问津的野草,也是夜色下穿梭在垃圾里的蟑螂。
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说我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不值得被同情,不值得被爱,我就该烂在泥里,被人踩在脚下,永远不得善终。
陈礼说我很棒,哪怕我只是在呼吸他也觉得我很棒。
他从不吝啬他的夸赞,在他看来,我这个劣迹斑斑的肮脏女人简直完美无瑕。
我嫌弃他的夸赞,却又在他的夸赞中日渐开朗,对他收起了浑身的尖刺。
我为什么没有去医院陪他?
因为我不相信他真的要死了。
那么健康高大的男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呢?况且他那么有钱,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
等我从马尔济斯旅游完回来,他肯定就好了。
我给他带了礼物。
是我自己捡的贝壳和海螺,做成了风铃,他一定会喜欢,他从来不会嫌弃我送给他的任何礼物,哪怕是一片风干的枫叶书签。
我满心欢喜地带着礼物回国,期待他看到礼物时开心的表情。
然后,我收到了医院的死亡通知单。

-9-
那个贝壳风铃现在挂在他的书房里,风一吹就会响,声音清脆,摇晃的动作也很柔和,像被谁轻柔地抚摸。
我拿着褪黑素,憔悴的样子在台灯的光照下像个女鬼,陈礼显灵了都得被我吓一跳。
但我真的没有察觉到陈礼的异常吗?
不是的。
在一起的五年,他每个月都会定期去医院。
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只是寻常体检而已。
谁一个月做一次体检的?我只当他是太怕死了,毕竟这么多钱ƭü₇没花完,我也不愿意死。
于是我压下心头的怀疑。
我一直在固执地坚守坏女人的准则。
永远不要心疼男人,永远向钱看齐。
我的关心一文不值,没有人会想要得到一个肮脏女人的呵护。
我故意忽视他,故意不去在乎他,所以忽略了很多细节。
二十岁那年被男人骗被男人打让我吃够了教训,我再也不会爱一个人,我只会爱自己,任何人对我来说只剩下有价值和没有价值。
陈礼也是同样。
但我现在。
好像有点想他了。
我没有吃褪黑素,又把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连角度也一成不变。
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眼到天亮,早上七点,是平时陈礼拉着我一起出门晨跑的时间。
他总让我注意身体,别抽烟别喝酒别熬夜,他说我们要一起长命百岁。
这个死骗子,离长命百岁才过了十分之三,Ťū⁰他就没了。
我想起床洗个澡,小男模给我发了微信。
【姐姐,你的发圈落在我这里了,什么时候过来拿啊?】
只是为了让我去找他的小手段罢了。
我心里毫无波澜,想了想,还是把他删了。
陈礼总说不介意我的过去,但他也会吃醋。
毕竟我是他老婆,没人愿意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
我总喜欢挑战他的底线,故Ŧúₑ意告诉他我又和哪个蓝颜知己彻夜长谈。
这种自我毁灭似的试探让我上瘾,一边想看他在意的表情,一边又心惊胆战他会不会因此让我滚。
但没有。
他只会无奈地叹气:「我是身材或者长相不合你的心意吗?告诉我好吗?」
往往这种时候,我都会得到变态般的满足。
而他也乐此不疲地陪我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10-
洗完澡一身清爽,我起床吃了早饭,出门遛弯儿,漫无目的地在商场闲逛,看到有喜欢的衣服或是首饰,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刷卡。
我现在可是有钱人,富婆中的富婆,赢家中的赢家。
并且我才二十七岁,我还年轻,未来的几十年我都将过得无比幸福惬意。
逛街逛累了不想回家,我找了家餐厅吃午饭。
背后的小情侣打情骂俏的声音实在太过不堪入耳,影响我食欲。
刚想提醒他们一嘴,其中的女人看到我时脸色顿变,又惊喜地笑着上来坐我旁边。
「温凛你也在这里吃饭啊,真是太巧了!」
我想起来,这个女人是以前一起在夜总会上班的同事。
「这么久不见,看来你混得不错啊。」
我微笑:「你也不错嘛。」
她有些羞涩:「从良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提以前的事儿了。
「毕竟,人都是要往前走的嘛,好不容易遇到个真心实意的男人,这辈子又有多少这种好运呢?珍惜眼前人才是真理。」
她回到男友身边继续腻歪。
我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都说胃是情绪器官,现在我觉得胃里沉甸甸的,装满了苦涩和压抑。
我有个秘密。
我真的对陈礼动过情。
即便我知道那对我来说会是万劫不复的危险,我还是不怕死地想要最后尝试一次。
婚后第三年,圣诞节的夜晚,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
雪花落进衣领里,冻得我一边尖叫一边狂笑。
我把他扑倒在柔软的雪地里,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像汪洋大海,像四季之春,像灿阳,像光辉,像宝石。
唯独不像对穷人残忍的冰雪。
那一刻,我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快。
甚至于我觉得这时候的我洗去了一身泥泞,洁白无瑕,是能够配得上他的女人。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酵。
我的脸和舌根都很烫,我轻声问他:「陈礼,你想要个孩子吗?」
他的笑容顿时僵硬,慢慢平复,眼底的温暖像吹灭的蜡烛一样暗淡。
他说:「不是那么想要。」
我的身体在他的回答中迅速冷却。
如果两个人相爱,怎么可能不想要个爱情的结晶?无非是不爱罢了。
这是他让我最体面也是他最委婉的警告。
警告我不要自以为是,警告我安分守己,不要肖想我不配的东西。
于是我收回了我小心翼翼伸出去的触角,缩回我的蜗壳中继续刻薄尖酸地苟活。
从他身上下来,我笑得轻松又庆幸:「我知道了。」
幸好。
幸好我没有愚蠢地递出我那廉价的感情。
可是。
他真的不想要孩子吗?
不。
因为他知道他时日无多,他不想让我拖着孩子受苦受累,也不想让孩子生活在单亲家庭。
蓦然回想起多年前的冬夜。
两个人,一个人的眼里是庆幸,一个人的眼里是遗憾。

-11-
我迫切地回到家。
从未有过像这一刻想要回家,回到有陈礼气息的地方,回到和陈礼有回忆的地方。
我拼命地奔跑,头发乱了,眼睛涩了,肺部火辣辣地疼。
我终于回来了。
翻出那封没看完的信,我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重新看了起来,就好像他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和我对话,就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就好像我们永远错开,但他依旧存在。
信上第六句:
【我爱你。因为我知道你有多好,所以不管你有多坏,只要你是你,我都爱你。
【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比你想象得还要更久更久,久到你把我忘记,哪怕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也没能把我想起来。
【向你提出结婚那天,你和我袒露你的不堪,可我对你只有心疼。我在想,如果我早一点出现,如果我知道你在那个男人身边并不幸福,你是不是就不用吃这么多苦?我一直在责怪自己,为什么当年看到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我自以为是地以为你是幸福的,如果我再观察久一点,我就能知道他是个走投无路的赌徒,就可以拯救你于水火之中。对不起温凛。】
我想起来,我和前任最恩爱那段时间,我挽着前任的手臂嬉笑着走过积水的石板路,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
我看了一眼,对上了一双深沉的眼睛。浑不在意,转头就忘。
我不会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是我未来的丈夫。
【十六岁那年,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又旧又大的衣服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吃一碗馄饨。那天是我父母的忌日,爷爷奶奶责备是我害死了我的父母,如果不是我闹着要去动物园,路上就不会发生车祸。
【之后每年的忌日他们都会翻旧账,我受不了跑了出来,身无分文,在路边饿肚子,还迷了路。
【你请我吃了一碗馄饨,你告诉我吃馄饨可以吃口蒜,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不想回家,你就带我回了你的小房子。那个房子又小又破,堆满了你捡回来的瓶子和纸箱,你说这些可以卖钱,还让我和你一起捡一起卖,卖的钱你带我去吃了麻辣烫,你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以后你要赚好多的钱,要天天吃麻辣烫。
【我反驳你,说世界上还有更好吃的东西,你不信,和我吵了起来,我说以后会带你吃更多好吃的东西。我们立下约定,等我再回来找你,你已经搬走了。
【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不用学习,不用练琴,不用面对严肃的长辈,不用维持上流社会的假面,在你面前,我可以尽情地笑尽情地哭,没有人说是我害死了我的父母。只是我找到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你可能已经不喜欢吃麻辣烫了。
【对不起,回忆部分写得有点多,但你知道的,人要死的时候总是格外喜欢回忆曾经。
【温凛,我只希望你能幸福。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我给你留的钱应该够你用了。
【如果以后你遇到了很爱很爱你,你也很爱很爱的人,也不要放弃去爱,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值得一切。
【你要按时吃饭,别熬夜别抽烟喝酒,要适量运动。你要忘了我,重新生活。
【往后的日子,希望你幸福健康,长命百岁。】
落款:【陈礼。】
其实看到后面的时候,我需要很努力才能看清信上写的什么。
这不像一封信,连格式都不对,更像他的情书,也是他的遗书。
眼泪烫得眼眶发疼,颤抖的时候会落在信纸上,洇开一团团的印渍,仿佛被这封信纸滋养长大的痛苦的种子。
发紧的喉咙涌上来呜咽的哭腔,却又哭到失声。
冷啊。好冷啊。
四肢百骸像是失去了知觉,感受不到存在。
陈礼你真是个混蛋啊,你留下这封信,还要我余生怎么快乐得起来?
我把信用力按在胸口,放声大哭。
除了哭,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似乎只要哭出来,心里潮湿的雨雾就能被驱散,连同陈礼那张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安详的脸也能散去。
信的最后全是他的叮嘱。
叮嘱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走了,料理完他的后事,为我规划好余生,确认我从来没爱过他后,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
我半辈子都在求爱,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个人爱了我很久很久。
又在他走后,那些被我藏起来的爱意开始生根发芽,钻出我的身体。
如今回忆起曾经,其实点点滴滴里都是陈礼未曾宣之于口的爱,等我回头看的时候,已经汇聚成了大海。
他的爱从不大声喧哗,从不装模作样。
他知道我在感情上受过伤,发誓再也不要爱一个人,所以他甚至小心翼翼地爱着,不敢让我知道。
因为回忆里都是他的爱,所以我才会羞愧悔恨啊。
如果我能早点知道。
如果我能认清自己的心。
如果我能……
我和他只有短短的五年。
五年的时间,全都被我浪费掉了。
一天。哪怕一天也好啊,让我和他好好道个别。
我真是个倒霉的坏女人啊。
爱过不该爱的,遗失了最爱我的。
这就是我的命,身为一个坏女人,一只蝼蚁的命。

-12-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我梦到了陈礼。
他拥有健康的身体,面色红润,微笑着告诉我他游戏通关了,他没有拖我的后腿,能不能再带他打一局。
我想抱他,扑上去却猛然惊醒。
醒来后我浑身大汗,外面太阳已经落山,昏黄的天空像末日的光景。
我伸手摸了摸旁边的位置。
冰冷,空荡。
家里到处都有他的东西,我没有清理出去。
他的鞋子、衣服、花瓶、藏品、书、钢笔、随笔写下的诗。
他占据了太多的位置,在他走后,我看到的任何事物都能成为打开回忆的钥匙。
这一刻我深刻得不能再深刻地意识到。
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唯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陈礼。
小小的骨灰盒和那封信,是他留给我最珍贵的遗物。
我躺在床上号啕大哭,哭到声音沙哑,哭到呕吐。
我开始彻夜失眠,他给我准备的褪黑素吃了也没用,闭上眼就是他的脸。
像诅咒,老天爷还在继续惩罚我这个坏女人,让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中虚度,懊悔自己当初的固执和自以为是的自尊。
安静的房间里,我抱着留有他气味的衣服,蜷缩着身体,反反复复翻看他给我的信,咀嚼难以下咽的疼痛。
我这人一向不信乱力鬼神,却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道观里求神问佛,想知道死后的陈礼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摆脱疾病。
他们都说陈礼是个大善人,死后不会受苦。
那就好。那就好。
回去的路上,我路过曾经带陈礼吃过的那个馄饨摊。
老爷爷还在那里卖馄饨,我打包了一碗。
以前最爱吃的麻辣烫的店却早已换成了一家海鲜粥,我也很久没有吃过麻辣烫了。
我一口一口吃着馄饨。
好咸。
模糊地想起来。
十四岁那年遇到的十六岁的陈礼,精致得像我从来想要却买不起的洋娃娃。
于是动了恻隐之心,本就不宽裕的我还是请他吃了一碗馄饨,带他回了家。
我们畅聊未来, 他说他要做个自由的人,想做个旅行家, 走遍世界各地。
我说我要赚好多的钱, 要成为大富婆。
短短的两个月,我们真的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他说到做到,带我吃了好多好吃的, 我再也看不上低廉的麻辣烫, 我喜欢昂贵的高级料理。
其实那些有钱人吃的东西还不如普通人的一碗麻辣烫好吃。
可是它贵啊, 贵的东西能够彰显身份。
陈礼知道,他依旧包容我的张扬、我的虚荣。
我想怎样, 他就陪我怎样。
因为他知道我过过什么样的苦日子,所以他理解我的所有行为。
他没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没能成为旅行家。
却托举着我, 让我实现了我的愿望。
离别不是最痛的伤,遗憾才是。
没咽下去的馄饨挤满了我的口腔,堵住我呼之欲出的哽咽。
我低着头,眼泪掉进碗里。
我要怎么做才能好受一点, 怎么做才能没那么难受。
孤独如影随形, 悲伤在死亡的热闹趋于平静后,汹涌而至。
陈礼,我想你了。
我好想你。

-13-
我以陈礼的名义,把他留给我的钱捐赠给了贫困儿童。
那些和我曾经一样窘迫的女孩子, 她们可以读书, 可以用得起卫生巾,可以不用年纪轻轻出去打黑工。
陈礼的亲戚们知道我这样挥霍陈礼的财产, 冲上门痛骂我。
当初说我会遭报应的叔叔, 他真的说对了。
陈礼死后才知道其实我们爱着彼此,这就是老天爷为我埋伏的最大的报应。
在他死后,我才敢大声地承认我爱他。
原来爱一个人并不羞耻, 也不必担惊受怕。
受到资助的孩子们问我陈礼是谁。
「是我的丈夫。」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 走过世界的很多地方, 带着他实现他的愿望。
再后来,我的抑郁症严重到没办法出门。
我待在我和陈礼的家里,医生给我打电话, 让我明天记得去医院复查, 别耽误病情。
我说好,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挂断电话后, 我烧了陈礼给我的信, 躺在床上, 闭上眼,吞了药,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落入柔软的梦境,看到了陈礼。
他年轻、健康、温柔, 穿着洁白的衬衫,就像我遇到他的每一个瞬间一样熠熠生辉。
我想起来少年时的陈礼,尘封的记忆在临死前反倒越来越清晰。
我们住在狭窄陈旧的出租屋,昏昏沉沉的夏季的夜里, 风扇呼啦啦地吹。
半梦半醒时,他好像对我说了什么。
他说:「温凛,你要等我。」
———大结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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