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那天,我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
裴鹤声嗤笑一声,「一把年纪,居然还学人。」
我这才想起来,裴鹤声的初恋邹郁染是最爱喝咖啡的。
我喝咖啡,竟成了东施效颦。
我愣怔片刻。
「我都忘了那个人,难为你还记得。」
裴鹤声沉了脸,摔门而去。
「你又有哪里不对劲?莫名其妙。」
儿子打电话过来。
「妈,你能不能别去邹姨的店里闹,你这样真的很丢人。」
女儿也打电话过来,语气中倒是带了几分迟疑。
「妈,我爸和邹姨真的没什么,就是我爸心情不好了,会去那里坐坐。」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二十多年来,我的丈夫和他的初恋从没有断过。
-1-
傍晚的时候,屋里昏黄,我就着夕阳的余晖翻整旧物。
一个纪念册里,放着一堆咖啡小票。
小票上的时间跨度竟有二十多年,价格从最早的几块到现在的几十块。
我仔细回想着,二十年前我在做什么。
那时,大宝五岁,小宝二岁,我在屎尿屁中过日子,不能上班,埋首家务。
大宝上幼儿园中班,极其容易生病,小宝正是对什么东西都好奇的时候,我忙得焦头烂额,很希望裴鹤声能早点回家帮帮我。
彼时的裴鹤声在杂志社工作。
他埋首书香油墨间,回来时也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我总以为他在加班,现在看来,他是习惯了去邹小姐的店里喝一杯咖啡,处理完心事,再回来喝我泡得没滋没味的养神茶。
茶味清淡,咖啡味浓。
现实生活是细水长流,简单乏味,灵魂安定所却飘着一缕咖啡香,变幻多姿,氤氲如梦。
我合起纪念册,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也好,压死骆驼需要最后一颗稻草,如今,稻草终于落到我身上了。
-2-
门响了。
他们回来了。
三个人整整齐齐站在门口,表情格外得古怪。
女儿大概觉得没对我说什么难听话,她快速换完鞋,看看餐桌上没有饭菜,便快步跑到冰箱前,打开冰箱门,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妈,你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的好吃的?是要做大餐吗?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现在,我没兴致了。
「我不想做,你们出去吃吧!」
裴鹤声沉了脸。
儿子裴密忽然暴怒。
「妈,你有完没完,我爸不就是去喝个咖啡吗?你怎么这么小心眼,我爸这辈子是不是不能有一个异性朋友?是不是跟女性一接触就是出轨,你思想怎么这么脏?我真是服了,我爸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家里,你还不满意,我不吃了,你爱咋咋。」
他摔门而去。
连裴鹤声的叫声都不听。
我愣住了。
儿子共情父亲,这一点我很早就看透了。
只是我不明白,他对我这么浓重的恨意到底是从哪里来?
裴鹤声有几分心虚和尴尬,他看向女儿裴然,温和道:「你也出去吧,我和你妈妈谈谈。」
女儿乖巧出去。
收拾的一尘不染的客厅里,只有我和他。
今早起来,我的心情还是很好的,打扫完房间,买了菜,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咖啡馆开门搞活动,第一杯咖啡半价。
我便顺手买了一杯,打算带回家细细品ṱùₛ尝,现在的咖啡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然后便被他笑了一句:「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学人。」
那一刻,心里是难过的。
我和他婚后没多久,邹郁染打着贺喜的名义上门,跟我炫耀了咖啡的产地,品种,典故,以及如何调配。
她说完,我吐了。
邹郁染铁青着脸。
裴鹤声则满脸惊喜。
「梅约,你怀孕了。」
送走邹郁染,他蹲在我面前,不知从何说起。
我道:「你跟我说是普通女同学。」
裴鹤声一脸郑重。
「我也不知她竟然这个样子,在我心里她的确是普通女同学。梅约,我向你发过誓,我心里已经腾的干干净净才会出来相亲,我绝不会骗你。孩子已经有了,我们往后好好过,谁也不能把我们一家三口分开。」
那时的裴鹤声,带着干净的少年气,黑白分明的眸ẗù⁹子里满是清澈。
后来,我们从一家三口,变成一家四口。
他上班,我离职带孩子。
等都将孩子送进ţũ̂₃小学,我已经是个找工作很困难的家庭妇女了,没办法,只好找了一个图书馆的后勤工作。
熬了几年,临时工转正式工,从勤杂工变成了管理员。
到如今,终于退休了。
今天是我退休的好日子,本打算和他们分享喜悦,一起庆祝下的。
现在看来,竟是不必了。
-3-
裴鹤声的身姿一直很板正,他端坐沙发,双肘放在膝盖上,手掌交握,低着头,似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忽然没了倾听的兴致,站起身来,打算收拾东西。
他这才开口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突然提起她,都已经过上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这么多年,你那样说,分明是在说我念念不忘……」
我打断他:「儿子今天打电话给我,他叫邹郁染邹姨,还让我不要去她的店里闹。」
裴鹤声变了脸,「别听他的,小孩子嘴上没毛,胡说八道。」
我心里冷笑。
为裴密不值,亦觉得可悲。
我又道:「女儿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过去坐坐。」
裴鹤声脸上几多难堪,「只是偶尔。」
怒火从心底一下子冒了出来,我从书架上翻出纪念册,摔在他面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三百六十天心情都是不好的。」
咖啡小票从纪念册里摔了出来,弄得到处都是。
裴鹤声颤抖着手将纪念册拿起来,又慌慌张张的捡地上的咖啡小票,捡着捡着终于发了火,干脆站起来,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梅约,你不要太过分,你又是哪根筋不对,我喝咖啡怎么了?我不能喝咖啡吗?我不配喝咖啡吗?咖啡馆那么多人,大庭广众之下,我能干什么?我不吸烟,不喝酒,按时回家,我喝杯咖啡都不行吗?儿子说你思想脏,他说的没错,你就是满脑子的污秽,一点儿也不干净!」
到底是文化人,洗白就是厉害。
明明他日日与初恋相见,被我发现却成了我思想污秽。
他们是明月照天山,交相辉映,清清白白。
是我庸俗,眼睛带着颜色,欣赏不了这种高雅的美,都是我的错……才怪!
不是身体不出轨,就不叫出轨,精神出轨也是出轨。
它更隐蔽,更迷惑,更令人难以启齿,好像被人欺负了,却没有实际上的身体伤害,很难驳斥。
可它的的确确恶心到我了。
裴鹤声不是路边随便看了一个美女,那我可以理解为人的爱美之心。
而是他看了一个美女一眼又一眼,一看便是二十多年,既如此,当初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为什么要来恶心我?
我忍住心底汹涌的酸涩,冷声道:
「对,你的确不配喝咖啡,在儿子就差二十多块钱的资料费,我找人别人借钱,急得火急火燎的时候,你在邹郁染那里装大款;我带着女儿去医院挂急诊,交不出几百块钱的医药费,急得刷信用卡,你在那里悠悠闲闲的和初恋叙旧喝咖啡,我因为穷,想省钱,连衣服也不敢买,你每天都在风花雪月,裴鹤声,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你这么失态,到底是因为说谎被戳破,还是没能甩锅到我身上,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和邹郁染如果真的清清白白,你敢不敢在你同事面前大声把你这段事情说给他们听?」
「你荒谬!」
裴鹤声满脸涨红,哆嗦着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一向是个喜欢说教的人,该心虚成什么样,才会哑口无言。
我彻底死了心,冷声道:「离婚吧!」
「离就离!」裴鹤声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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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打印好的离婚协议否定他面前的时候,他又反悔了。
他颤抖着手,拿起笔,始终不肯签下去。
自上次吵过,过了三天,我已冷静下来。
我平静道:「你仔细看看吧,东西都是对半分的,房子是共同买的,你虽然挣的比我多,但我负责家务,按照市场价折算,不比你少多少,你做过女性板块的杂志,也为女性家务不算报酬这种不公平现象发过声,我想,你应该能理解。」
他声音软弱下来,带着几分迷茫。
「梅约,你看过我的文章?」
我心中有几分恼火,「以前看的。」
他满脸动容,我继续道:「自从你问我能不能看懂后,我便去看你死对头的杂志了。」
他闭了嘴巴,面容上隐约懊悔。
从家庭妇女的角色里脱身出来后,我开始找工作,大概三个多月,都没有合适的。
那时,我便觉得他隐约有些瞧不起我了。
这种瞧不起,不是明目张胆的嘲讽,而是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一句若有若无的贬低,几个隐晦的嫌弃的动作,不经意的轻视的眼神,便让我明白,自己遭他嫌弃了。
每年的妇女节,他们杂志社都会做女性专题,上面的歌颂的词语,赞美的句子,让我真的以为他是尊重劳动妇女的。
现在看来,他尊重的是他想象出来的,即便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也能神采奕奕,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女子。
不是我这般累了一天,就毫无精神,恨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世界清净下来的普罗大众。
他有些难堪的扭过头。
「梅约,真的要离吗?」
「嗯。」
我不想多说什么,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在这个家里二十多年,东西实在不少,既然要离,便要断舍离。
我将要带走的整理出来,带不走的能卖的卖,能扔的扔,能送人的送人。
裴鹤声跟在我身边打转。
「离了婚,你住哪里?」
「不劳你费心。」
「你五十岁了。」
「你也不年轻了。」
「梅约!你非要如此吗?只是一个邹郁染。」
他急了。
我放下手里的衣服,抱臂看他。
「真的只是一个邹郁染吗?压死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每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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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从前,我总爱读这话。
后来,我和裴鹤声漫长的二十多年的婚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一直在变的,人也是不可能一眼看透一个人的,就像人不可能在某一个瞬间就看穿自己一生的命运,哪怕重回所认为的命运转折点,命运依然有自己的轨迹。
我和裴鹤声结婚的第五年,他对生活已经充满怨气,语言中对我带了攻击。
他会说,「若不是怕你胡思乱想,我怎么会放弃调任。」
「这次联会没有女人,你不要疑神疑鬼,更不要随随便便来我们杂志社,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其实,只有一次我去了,是给他送文件。
但他很懊恼,活像我给他丢了人。
长期带孩子的生活,我已没了光鲜亮丽的外形,也没了体面稳定的工作,只是一个待业的,伸手要钱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找工作无比困难的家庭主妇。
但现在,我隐约觉得,他大概是害怕我察觉他和邹郁染的事情,跑到他单位去闹,所以提前给我打预防针,让我没有信心和胆量去他单位闹事。
毕竟,那里都是文化人,我只是个高中学历的家庭妇女罢了。
我冷冷道:「其实,你相亲的时候,就瞧不起我对吗?你嫌弃我学历低,不如你有文化,只是那时候,你需要人照顾你妈妈,我刚好是你想找的贤惠能干的女人,你便和我谈起了恋爱。」
裴鹤声有些恼怒,「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恶心。」
「我倒宁愿当初把你想的恶心一些。」
「你无理取闹!你的学历本来就是高中,这都不能让人说吗?」
我气息一窒。
「是,我承认,我的学历是高中,谁都可以说,谁说我都承认,但我不能忍受的是你说我学历时候的那种鄙夷的语气,裴鹤声,如果我和你同为男人,如果我家不重男轻女,我的学历不比你差,你学历高,是因为你享受了父权带来的好处,不是你比我强,更不是你鄙视我的理由。如果你一个堂堂总编,想不通这个区别,你的水平也不过如此,活该杂志社被人兼并!」
他面色铁青,嘴唇颤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最后,报复一般地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书上急躁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离,这婚必须离!」
「明天九点到民政局。」
我拿好离婚协议书,走进房间,关上门,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恋爱是无数个美好的一瞬间,但婚姻是每一日都在消磨美好瞬间,当初能积攒下多少美好,婚姻的美好便能持续多久。
可惜,我与裴鹤声积攒的那点儿美好,只够看彼此顺眼五年,之后的每一日,都是在烟火灰尘里灰头土脸的生活。
我们都想在婚姻的一潭死水中找个呼吸的出口。
他找到了邹郁染的咖啡店。
我无娘家可回,无亲友可寄靠,只能回到婚姻的围城里练就憋气的本事。
憋得足够久,渐渐变化成了另一种模样:不再被蛊惑,也学着清醒。
就像孙悟空,总要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烧一烧,才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人都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五十岁生日那天,我想过释然的。
人生过了大半,该学着与从前愤愤不平的自己和解了。
毕竟退休,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可以告慰从前辛劳的自己了。
但裴鹤声给了我当头一棒,天命有自己的安排,或许,五十岁这天,天命就是要我离婚呢。
-6-
我搬家的动静不小。
本想速战速决,但东西太多,硬是处理了一天,等搬家公司过来,已经是傍晚。
裴鹤声躲出去了,他没法给左右四邻说我们要离婚了。
儿女都下班了。
裴密看了一眼满地狼藉,深吸一口气,翻了个白眼,将我打包好的箱子狠狠一踢。
「妈,你小视频看多了,脑子看坏了吗?这把年纪闹离婚,你嫌不嫌丢人?你让我怎么找对象,怎么结婚?有你这样当妈的吗?」
箱子里都是杂物,孩子们小时候留下的点点滴滴,舍不得扔,精挑细选了一些打算带走。
但现在,我缓缓站起身,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然后,从杂物里找出来一个日记本,愤愤扔在他脸上。
「你不是说你爸爸被我困在家里一辈子吗?现在他自由了,不用被我困了,你为什么不高兴?你舍不得什么?我在家里,你说我困住你爸,我要走,你说我不负责任,横竖话都让你说了?你是什么贱皮子?还有,谁教的你这么跟你妈妈说话?你这种人,跟你爸爸一样自私,这辈子就别结婚,免得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裴密恶狠狠地瞪着我。
等看清楚我砸在他脸上的是一个日记本后,他忽然变得心虚,但他紧紧咬着唇,不辩驳一句。
日记里写了,他恨我。
他恨我困住了他爸爸一生。
他看见了他爸爸求而不得的痛苦,为他爸爸娶了一个庸俗的女人而不值。
他喜欢像他爸爸那样,一杯咖啡,一本书,悠闲的在咖啡馆中坐着,外面熙熙攘攘,但爸爸是安静的,优雅的,带着浓厚的旧味道,不时地抬头看看爱而不得的老板娘,像一首老歌。
他羡慕邹郁染是个光鲜亮丽的女老板,佩服她能与人谈笑风生,手腕高明,处处受人尊敬。
不像我——他的妈妈,只是一个图书馆的勤杂工,哪里需要搬哪里,穿着灰扑扑的工作服,擦拭着一个个书架,搬运着一沓沓书籍,见了谁都会露出微笑,惯于服务别人,打交道的也都是普通人,而不是更高阶层的人。
我看到这本日记时,心是刺痛的。
我想,不愧是裴鹤声的儿子,文笔还挺好的,如果我不是他笔下的坏人的话,我会夸一夸他。
我冷冷道:「让开!」
裴密红着眼睛,咬着牙,让开了一条道。
裴然拦住我,眼睛一眨,眼泪掉了下来。
「妈,真的要走吗?我爸……他真的只是喝咖啡,什么都没干。」
我盯着她,淡淡道:「你知道你出生后,登记你的名字,你爸爸写下的不是裴然,而是裴染,邹郁染的染。」
裴然瞬间面色苍白,满眼不敢置信。
我继续道:「是我发现,以为他笔误写错了,才改了过来,现在想想,根本就不是笔误。你以后结婚了,愿意让你的孩子,用你老公前任的名字吗?哪怕只是一个字,你愿意吗?」
那时,我真以为他笔误,毕竟,人都会犯错。
但现在我只觉得年轻时的自己太柔软,太心善,从不愿意以最大的恶意去忖度别人。
若重回过去,我宁愿先做恶人,再做好人。
裴然的手垂下去,无力地退开一步。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去,
裴密愤怒地吼了一声,一拳重重砸在墙上。
裴然却哭出了声。
电梯来了,我走进去,将他们的声音隔绝在外面。
我胡思乱想着,这世上或许就没有完美的婚姻,或许真应了那句话,无论嫁给谁都是会后悔的,既然如此,我只能把能走好的路先走好。
不怨天尤人,不责备自己,因为她已经很努力,才能撑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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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登记离婚的时候,挺顺利的。
裴鹤声要脸,他愿意在家里和我大呼小叫,在外面却一定是彬彬有礼的。
登记完出来,他看一眼刺目的阳光,又低下头去,眼角似乎有泪光闪烁。
他轻声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和我说,咱们一起毕竟生活了这么多年,彼此这点信任应该是有的,我会全力以赴。」
我点点头,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他要是真的想帮忙,不会看不到我二十多年来在婚姻中的困境。
男人的事业是全身心的事业。
女人的事业是孩子+家务+优先老公的事业+自己的事业。
世俗不要求男人面面俱到,但女人一旦有一样没做到就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抨击。
他如果真的能看见这些,就会发现,没有邹郁染的无数个夜晚,我早就在心里无数次的演练过把他丢弃。
一遍遍崩溃入睡,一遍遍醒来自愈,度过忙碌的白天,再进入难眠的夜晚,如此重复二十年。
邹郁染真的真的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等待冷静期的一个月,我埋头伏案,继续自己没有写完的文字。
不用忙全家人家务的日子,属于自己的时间一下子多了。
快一个月的时候,接到文联的电话,说有一个采风活动,问我要不要去。
我想了想,在家里待的的确够久了,便打算去转一转,正好写作上有一些难点,或许换个环境另有启发。
我去了,便遇见了裴鹤声和邹郁染。
我看见他们愣了一下。
他们看见我也有几分不自然。
无人时,裴鹤声鬼鬼祟祟地堵住我。
「你怎么在这里?是来做后勤吗?」
我一时语塞,可能在他眼里我就是天生干伺候人的工作的吧。
虽然职业没有高低贵贱的,但人心是有高低贵贱的。
我冷冷道:「跟你没关系。」
裴鹤声又道:「你能不能不要在队伍里乱说,我和她是清白的,郁染她最近心情不好,我只是带她过来……」
「跟我没关系,不要来打扰我。」
我走了,只觉得自己不干净了,浑身上下黏腻的恶心。
我们是清白的,这句话隐藏的攻击性是你眼睛脏,才会看什么都不清白。
我们什么都没干,隐藏的攻击性是你思想脏,才会想得乱七八糟。
可在我看来,如果他们的言行举止让人误会了,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自己不干净的人,才会甩别人一身泥点子。
后面几天,我当他们是空气。
只是拍照的时候,有人叫:「裴总,你们夫妻俩也来拍一个。」
裴鹤声没反驳。
邹郁染大大方方地拉着他,笑道:「我们这就来!」
她目光若有若无的滑过我,唇角勾出一抹自得的笑容,看似无害,实则恶毒。
她在挑衅我,她赌我还似年轻时那般无措。
那她想错了。
我冷冷道:「裴鹤声还没有离婚,邹小姐就算急,也等我们离完婚,你们再以夫妻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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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惊愕的目光在我们三个身上来回穿梭。
这一路上,裴鹤声对邹郁染颇多照顾,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
万万没想到,我这个和裴鹤声毫无互动的人才是原配。
裴鹤声面色惨白,他要了一辈子的脸,但现在颜面全被丢光了。
他看我一眼,目光带着几分求饶,我并不看她,而是看向邹郁染。
她打扮很是时髦,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精干利落,但我总莫名觉得她的利落是假的,就像一个虚弱的人强撑起花架子,努力的去模仿那些她不可能成为的人。
她强笑一下,解释道:「只是陪着鹤声出来散散心,因为离婚的事情,他很难过,我怕他做傻事,才陪着他,如果让大家误会了,那是我的不对,你不用这么咄咄逼人,如果我和他真有事,也轮不到你了,刚才我不过是怕别人叫错了尴尬,才没有解释。既然你想拍,那你来拍吧。」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笃定我不可不能与裴鹤声拍照。
裴鹤声似乎莫名有了勇气,「梅约,你不要乱想,我们真的没什么……」
我被气笑了,缓缓走上前,狠狠给了裴鹤声一巴掌。
「不好意思,刚才你脸上有一只苍蝇,你没看到,但我看到了,毕竟你眼瞎,看不到很正常。我眼睛不瞎,看得很清楚。」
裴鹤声捂着脸,不敢置信会有这么一天,我在外面不给他面子。
从前,我很维护他的脸面。
但现在,脏了的脸面,不要也罢。
众人急忙将我们拉开。
「梅老师,您别生气,您消消气。」
「稚凤老师,您来这边坐,喝点热水,休息一下。」
摄影师也焦急的道歉:「稚凤老师,对不起,是我叫错了,我不该乱叫。」
我平静道:「不关你的事,你没错,」
大家三观都是正的,没有什么人搭理裴鹤声和邹郁染。
邹郁染狠狠瞪我一眼,关切的看裴鹤声有没有什么事情。
裴鹤声则呆住了,他愣愣地瞧着我,眼眸中沉满疑惑和迷茫。
「稚凤?」
相处二十多年,他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撰稿人,给多家杂志社写稿,也曾以锐评出过一段时间的风头,被人争相采访。
他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稚凤拒绝接受他的采访和撰稿邀约。
因为私怨。
他欣赏稚凤,但看不起我。
所以,我不会接受他虚假的欣赏。
我只会让他在暗夜里抱怨:为什么稚凤不肯接受他的采访,明明他已经出到极其高的价格。
他总以为我用电脑是玩儿,我看手机是刷小视频。
他没有尝试着去真正的了解过我,他以为我从做家庭主妇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他不知道重压之下会反弹,石头里也能开出花。
采风后几天,已经不见了裴鹤声和邹郁染。
两人自觉丢脸,提早回去了。
采风结束后,倒是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很轻,仿佛随时会破碎掉。
「梅约,我这才发现书架上的杂志里有好多你写的文章,我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他以前哪里注意得到我。
他的生活多姿多彩,浪漫有格调,是适合发在朋友圈,小红书里被人羡慕的。
我的生活只配出现在抖音快手的家庭妇女阵营,充斥着生活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对婚姻的控诉。
彼此没有交集,怎么可能发现对方的另一面。
其实,以前有想过和他摊牌的,但在被他斥责不要乱动他书架,质问能不能看懂那些书的时候,就绝了这个心思。
今日的结果,是他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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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道:「有别的事情吗?」
他说:「梅约,我还是不想离婚,这些天没有你家里都乱套了,我的意思不是说让你做家务,而是,家里没有你就好像没了灵魂,裴密和裴然这段时间都在吵架,这个家没了你,好像要散了……」
我没有理会他声音里的后悔和担忧。
我能想象到家里的生活:
裴密和他一样大男子主义,不会在乎家里的细枝末节,但对自己却格外讲究,要吃好喝好穿好。
在外面人模,到家里狗样,只有一张脸拿得出去。
若真嫁给他,他是看不到不到身为女人的难处的,他看不到的,都不存在,都是矫情,是栽赃陷害。
裴然有我护着,她便以为家里从不重男轻女,所以,她和父亲哥哥相处愉快,与其说她是我的女儿,不如说她是我给裴鹤声生的女儿。
她不认同我,她有自己的优越感,认为她的未来不应该沦陷成我这样的生活,她觉得未来一定会超越我。
她也在下意识的讨好自己的父亲,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以打压我来获得父亲的认可,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爱,关注和分得更多的财产。
她的潜意识里,父亲是有产者,而母亲是个无产者。
她可怜,可恨,却让我最心疼。
因为,没有我在那个家里垫底,她自以为从父亲哥哥那里争夺到的认同和平起平坐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从前,为了她,我愿意妥协。
我怜惜她,如同怜惜小时候的自己。
但自从知道她早就知道裴鹤声还和邹郁染联系后,我对她的心思就淡了。
有些花儿,一味地保护是不懂道理的,只有遭受外面的风吹雨打,历经江湖险恶,才能洗心革面,重新绽放。
她现在恐怕是生活在那个家庭里的最底层。
但愿她能清醒过来,懂得自己即便阉割了自己,服从了父权,也依然是被排除在权利体系之外的,除了靠自己,她和我一样,其实身后一无所有。
裴鹤声还在碎碎念,我挂了电话。
挂电话前我提醒他:「明天领离婚证,9 点准时到。」
然而,第二天 9 点的时候,我没有等到裴鹤声。
我打他电话,他不接,发视频,他不理会。
那一刻,我心头冒火。
我打车直奔以前的家,打开房门,冲了进去,便看到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家。
家具上浮起了一层灰尘,窗台上的花蔫了,死了,洗衣机上面放卷成一团的衣服,袜子落在脏衣服篓子外面,衣架上的衣服看样子很多天都没人收了。地板上有茶渍,脚印和乱扔的卫生纸。垃圾篓子满了,也没有人倒……
裴鹤声憔悴极了,他眼下乌青,皱纹都深了几分,无措的站在房间中间,目光慌乱的看着怒气冲冲的裴密和裴然。
两人一个手里拿着擀面杖,另一个拿着拖把,彼此怒目而视,看样子恨不能将对方生吞活剥。
打起来了。
以前亲密无间的兄妹模样再也看不见了。
-10-
裴然看见我,悲戚的叫了一声「妈」,委屈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裴密垂下头去,手里的扫把仿佛烫手。
我静静地看他们一眼,谁也不想理睬,而是对裴鹤声道:「我等了你ŧů₆一个多小时,你什么意思?」
裴鹤声道:「他们打起来了,我顾不上……」
我冷冷道:「无能!」
「梅约!」裴鹤声有些羞愧,又有些气愤,他现在应该能感觉到,我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我瞪他一眼,走上前,扔了裴然手里的擀面杖,将裴密手里的扫把一脚踩断了杆,冷声质问他们。
「还打吗?」
裴然红着眼睛,「是他,懒得像个猪一样,什么都要我做,我做饭,让他扫地,他连拖把都不知道在哪里找,找到拖把又摔摔打打,他就是甩脸子给我看。」
「就你矫情,以前妈在的时候,不也做的好好的,就你干点儿活儿,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滚出去住……」
裴密怒吼。
我「啪」地一声,给了他一耳光。
他真下贱。
他默认房子是属于他的东西,所以可以放肆的让妹妹滚。
我冷冷道:「房子有我的一半,这一半,我死了都不会给你。」
裴密满面涨红,恨声道:「我不要你的,邹姨有的是房子,她有别墅,开咖啡店,她比你好一千一万倍,等爸爸离了婚,我就让邹姨住进来,你以后都别想再回来。」
裴鹤声怒喝:「裴密,住口!」
裴然愤怒道:「裴密ţü⁰,你有没有人性。」
裴密不理会,夺门而出。
Ŧûⁿ
裴鹤声叹息道,「你不要放在心上,裴密有点心高气傲,他本质上不坏……」
我打断他,「该去离婚了,现在没有人阻止你离婚了吧。」
裴鹤声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被卡住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才说出来一个好字。
我快速下楼,等到他,立刻出发,干脆利索到民政局办了手续。
领完证,裴鹤声茫然的看着自己手里的本本,仿佛这才敢相信,我们真的离婚了。
「梅约……」他嗫嚅着嘴唇。
「保重吧!」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了。
曾经,我们约定过,吵架不许隔夜,永远在睡觉前把事情解决掉,不许生着气睡觉。
但后来,都渐渐地忘了这个约定。
再后来,我们就不吵架了。
因为不接触,就没有摩擦,没有摩擦,自然就不会起冲突,自然就不吵架,不会语言碰撞,也不会灵魂交融。
我做贤妻,他做良父。
只是彼此再无情爱了。
离完婚后,我和裴鹤声再无联系,裴密人间蒸发,只有裴然打来电话。
她叫了第一声妈妈后,便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也不急,将电话放在一边,开了免提,收拾起自己的书桌,我终于也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不用再避着裴鹤声写作。
刚开始,是怕他嘲笑,再后来,纯属不愿意与他有交集了。
良久,话筒里传来裴然压抑的抽泣。
她哽咽道:「妈妈,对不起,我终于懂您了……对不起。」
她挂了电话。
我整理桌子的手顿了顿,坐在沙发上想:傻姑娘,以后的路,你可要自己走好喽。
妈妈可再帮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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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邻居大概出于一种同情怜悯的心里告诉我裴然的事情。
她从那个家里搬了出来。
没有我这个妈妈撑腰,她发现她沦为了家里的最底层。
全家人指望她洗衣做饭,收拾家务。
照顾裴鹤声她无话可说,可和裴密的矛盾却日益增多。
她终于发现,她的爸爸其实很懒散,每天只负责自己英俊潇洒儒雅俊俏,剩下的事一概不会的。
他的哥哥是翻版的爸爸,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破败不堪,言语上放纵不羁,行动上离不开自己的床五米远。
从前要我约束,裴密不敢怎样,如今裴密我行我素,从不将她当一回事。
这样的男人和他结婚大概是个灾难。
邻居道:「然然怪可怜的嘞,天天被她哥哥骂哭,不是我说,裴密的性格是真糟糕啊,以前挺懂礼貌的小伙子,怎么现在变成这样?」
裴密没有落到过低处,他起点高,家庭不错,除了我这个妈让他上不得台面,他生活没什么不顺的。
如今,去了我这个污点,他大概才发现,我这个当妈的不是一无是处。
我谢过邻居,让她以后不用给我说这些。
「儿孙自有儿孙福,人各有命,谁也安排不来的。」
邻居叹息道:「哎,老裴真是……不说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辛苦了一辈子,终于不用给人当牛做马了,好好过自己的吧。」
嗯!
好好过自己的。
我将自己的稿子寄给一个相熟的编辑。
这是我构思了十几年想写的故事,删删减减,修修补补,总是无法结尾。
离婚这件事情,让我心中积攒了太多的情绪,这一次,终于写出了满意的结尾。
编辑连夜读完,大感兴趣,直呼畅快。
出版的事情就这样敲定,走上流程。
我配合着编辑这边的要求,改稿,校对,确认风格排版等重种种事情。
一恍惚竟然三个月过去了。
裴鹤声竟然要和邹郁染结婚了。
裴密特地给我发来请柬。
请柬写的很正式:欢迎梅约女士光临我父亲裴鹤声与阿姨邹郁染的结婚典礼。
他在炫耀自己终于可以换一个妈了吗?
希望他能一直以邹郁染为傲吧。
我不打算去。
现在我的时间很贵,不想把它浪费在任何一个外人身上。
我闲暇之余,开始做一些视频剪辑,解读各种文学作品,换一个视角,解读作品中的人物。
我没有剪辑过视频,刚开始做得很困难,慢慢的有一点儿上手的感觉。
不知不觉到了婚礼那天,我却接到了警局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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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匆匆的赶过去,在那里看到了面色铁青的裴鹤声,鼻青脸肿的邹郁染,愤怒暴躁的裴密,还有满脸倔强的裴然,以及很多我不认识的人。
在警察的细说下,我才知道,这场婚礼没有办成。
在万众瞩目之下,出现了两拨人打砸婚礼。
一拨是邹郁染曾经旧情人的原配。
另一拨人是裴然。
邹郁染年轻时嫌弃裴鹤声母亲生病,以要异地读研为借口,提了分手。
实际上,她并没有读研,而是和有妇之夫谈起了恋爱,中间分分合合,终究没有断干净。
后来,她大概看透了,一心只想着从对方那里多捞点钱,要了别墅,豪车,咖啡店,摇身一变成了迷人的咖啡店老板娘。
老情人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也无所谓。
二十多年来,彼此安然无恙。
但最近她的老情人另有了小四,原配追查之下,发现了她这个老小三,一怒之下砸了她的咖啡店……
她惊恐之下,迫不及待找个人结婚,以此表示和老情人再无关系。
但原配早就杀疯了,二十多年的绿帽子带在头上,谁能不恨,她恨不能将邹郁染撕了。
故而,得知邹郁染结婚,立刻带人杀了过去。
至于裴然,则纯粹是去泄愤的。
她拿着话筒在台上痛斥邹郁染勾了裴鹤声二十多年。
「我以前是傻呗,让你欺负到我妈妈头上,现在,我告诉你,有我在一天,你就休想进我家的门。」
我看了一眼裴然,她冲我笑了,眼泪却不自禁的留下来,旋即,趴在桌子上,呜咽出声。
Ṱü₈我轻叹一口气。
成长的代价太承重了。
大概没有谁的成长不伴随着伤痛。
我羡慕那些无风无雨就能长大的人,但我想那大概是个奇迹。
因为天真,纯洁,美好,精灵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背后一定是无数人举起伞,踮起脚尖为她遮风挡雨。
但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不行了。
我们的成长,必定伴随着伤痕与自愈。
我是,裴然也是。
我办手续的时候,一个身体沉重的男人也急匆匆地来了,他派头很足,一看便非富即贵。
他看了一眼邹郁染,就去对自己的原配讨饶求好。
「她都要嫁人了,我都说和她没关系了,你说说你来这一趟干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你想追回我们打官司就是了,干嘛把自己弄得局子里来。」
原配啪的一耳光打他脸上。
「你把我当什么,小三,小四都给我整出来,老娘要跟你离婚,你现在就给我净身出户,我饶不了她,也饶不了你。」
男的继续求饶,舔着脸,不停地说好话。
这一幕,震惊住了裴鹤声,裴密。
最震惊的是邹郁染。
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怒斥。
「你说的是人话吗?我跟你了二十多年!」
男的并没有理她,而是进去办手续去了。
他在我旁边签字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我出于一种积累素材的心态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邹郁染都跟了你二十年,你就不心疼吗?人家没名没分的跟你,你还要Ťũ̂ₑ追回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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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惊讶了一下。
「你是她朋友?」
「不算,只是认识。」我思索回答。
男人嗨了一声,「能出来当三儿的能是什么好姑娘啊,我给她钱,她给我笑,没被老婆发现,是她运气,被发现了,那我也没办法,法律都规定了,给三儿的钱是夫妻共同财产。」
我愣怔住,「那她算什么?」
「算她倒霉呗。」男人摇摇头,签下字,快速走了。
而那位原配走之前,看向一脸懵的邹郁染,冷笑道:
「本来呢,我也不知道你今天结婚,但我老公的小四今天赶飞机,怕我去机场赌她,主动把你的消息给了我,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了,让我老公睡了二十多年,小三能做你这么长久的,可真是痴情。不过话说回来,你二十年都没说服他跟我离婚,小三做你这个份上,挺失败的。」
她唇角一勾,霸气一笑,自得的走了。
男人在她身后,像条狗。
邹郁染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他们的背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可眼睛看到我,将火气冲我撒了出来。
「你看够了吗?梅约,你是来看我笑话吗?你嘴上说着不在乎裴鹤声,实际上巴不得把他接回去跪地伺候,派你女儿来咋砸我婚礼,你怎么这么下贱。」
「你说什么?你自己下贱,别以为别人也跟你一样。」裴然愤怒的冲上去,想狠狠地揍她。
我一把拉住她。
眼前一花,便看到裴密将一把凳子捞起来,狠狠地砸在了邹郁染的身上。
「你个老三,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在我爸面前装的一副女强人的样子,背地里你这么下贱。」
场面一时间乱哄哄的。
警察的呵斥声,邹郁染的尖叫声,裴密暴躁的怒骂声,以及裴鹤声的声嘶力竭的阻止声。
无数声音,无数画面在脑海中充斥。
最终,我的目光定格在了裴鹤声渐渐失色的脸上,以及他轰然倒地的身躯上。
「快叫救护车,他有心脏病!」
裴鹤声被送进了 ICU 抢救。
我和裴密,裴然在外面等候。
红色的灯在不停闪烁。
裴密垂头丧气,一眼也不敢看我。
裴然坐在我身边,也低着头不说话。
我们明明是一家人,现在却像是三个阵营。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我看手机的时候,收到了一条本地新闻的推送。
点进去一看,竟然是裴鹤声和邹郁染的婚礼被打砸现场,已经上了本地头条。
标题起得火爆,评论的人很多。
有人痛斥,有人看笑话,有人在总结人生真理。
总之,裴鹤声寻求了一辈子的扬名声,以这样的方式达成了。
挺讽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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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鹤声被抢救了过来,他虚弱的躺在病床上,整个人憔悴到仿佛老了十岁。
医生说他本来就心脏不好,又长期喝咖啡,刺激心脏,加重了病情,以后要戒咖啡,多运动,保持良好心态……
我打断医生的话,「我不是家属,我去叫家属。」
我出去叫裴密,他愕然地看着我。
我淡淡道:「你这么心疼你爸,不会只想要你爸的房子,不想要你爸这个人吧?」
裴密咬牙进去,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点头。
我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裴然叫住我。
我回眸看她,我还是会心疼她。
我的女儿,我终究无法割舍她。
因为从生下来她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要把她好好养育,如同好好养育小时候的自己。
她长成这副模样,我也有错,我终究是生活在世俗下,没有给她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也没有能力不让她被世俗侵蚀。
所以,我不怪她,如同不怪过去的自己。
上天曾经用很多个小细节提醒过我们未来会长成什么模样,但可惜,年轻时的我们终究没有火眼金睛和玲珑心思,做不到目光如炬,心细如发,只能主动或被动的滑向注定的结局。
所以,我不怪从前的自己,我只想走好脚下的路。
我必须忘记过去的狼狈,才能迎接更好的未来。
我的女儿也有犯错的机会,这样她才能迎来真正的成长。
裴然轻声道:「妈妈,我改名字了,我现在叫裴岚,山风岚。」
山吐晴岚水放光,辛夷花白柳梢黄。
我脑中莫名出现这句诗。
我微笑:「名字很好听,对不起,我以前只觉得然字好听,没想过这里面会有恶意。」
裴然急忙摇头,「妈妈不怪你,我以后可以去经常看你吗?」
我畅然笑了,「那当然,母女关系是断不了的,我是你妈,一辈子都是你妈。」
「妈妈!」裴然扑进我怀里,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我的傻姑娘。
我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但我们可以寻找一种新的相处模式,一种新型的母女关系:彼此独立,彼此尊重,彼此思念,也彼此分离。
我还在探索,不确定成功,但想去试试。
到了楼下,我的手机上收到裴密的微信:「妈妈,对不起。」
我看了消息,并没有回复。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因为眼前遇到困难,想把我骗回去当裴鹤声的护工,所以,不回复,不应答,先看看。
他能救,尚且是我儿子。
不能救,便如此了。
且看他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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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时候,裴鹤声终于出院了。
他身体虚弱,找了个保姆管自己的衣食住行。
保姆自然不能事事如意,可他学会了忍耐。
他提前办理了内退,不愿意出门,因为娶三成名,被网络上的人叫做勇士后,他出门总觉得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他将自己关在家里,开始给我发人生感悟。
这一发,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拉黑他。
实在是失误。
拉黑后,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邹郁染官司缠身,离开了这个城市。
她终究没能斗赢原配,输得彻底,在这个熟悉的城市再也待不下去,一把年纪开始背井离乡。
至于裴密,似乎长大了,他有时候会来看我,提着礼物上门,但把东西放门口,人就急匆匆的走了。
他大概还没想好, 怎么见我。
我也没想好,怎么接纳他。
便如此相处着,不为难自己,不为难他,挺好的。
裴岚谈了恋爱。
她和我分享那个男人, 纠结事业和爱情, 要不要进入婚姻, 要不要生孩子。
我想了想, 回复她:
「那天在警局里看到那位原配,我其实很羡慕她, 她遇到出轨, 有掀桌子砸场子的勇气和实力, 可你妈妈我是没有的,只能在婚姻里选择做缩头乌龟, 苟且偷生, 忍辱负重,被人嘲笑, 自己也有时嘲讽自己,为何把日子过成这样的模样, 可没有资产的人是没有资格任性的, 只要今天没死, 就要想办法填饱肚子活下去,被生活裹挟着前行, 只能麻痹自己未来或许会好。但我希望你过这样的生活, 我希望你将来遇到不平事,有镇定解决问题的能力, 也有选择掀不掀桌子的实力, 而不是被世俗裹挟着迫不得已前行。」
裴岚很久之后回复我。
「谢谢妈妈,谢谢您被我伤害后,还愿意再爱我一次。」
我的新书出版上市了。
没想到,一上市就卖得很好,托各种小视频的福, 许多博主做了文章解读, 我觉得比我做的好多了,他们从各个我没有想到的角度去解说, 竟然颇受欢迎。
出版社打算为我办一场签售会。
签售会那天, 我收到了一个陌生消息。
「书我读了,写得真好, 二十多载夫妻, 我竟从未读懂你,是我的傲慢和疏忽造就这样的结果, 若有来生, 我希望自己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文字很长, 但我很忙,无心再读。
点了删除,拉黑号码。
我接过手里的书, 听那个漂亮的姑娘用欣喜的语气说对我的喜欢。
我心里高兴,感谢她的喜欢,让我的尸体暖暖的。
我轻轻地写下:「时光知味, 岁月沉香,愿君安康——稚凤。」
愿那个年轻的你,一生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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