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颜

我死后的第二个月,裴司屿接到我的电话。
他皱着眉,「离家出走的把戏玩够了?
「多大的人了还装死,真有你的。
「你也该到预产期了,别闹脾气了,自己打车回来。」
电话的另一头。我妈忍不住哽咽,
「司屿,为什么有殡仪馆的人把颜颜的东西给我送回来了?!她不是在你那里安胎吗?!」
裴司屿愣住。
握着电话的骨节微微发白,「妈,怎么你也帮她骗我……」

-1-
我出事那天,裴司屿在开会。
接到第三通电话,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现在有会,要和你们说几遍才懂?!」
医院的工作人员愣住,又不得不重复通知。
「先生,死者是……」
「啪——」
裴司屿干脆摔掉电话。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连正在发言的人都顿住,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接话。
角落里有人轻笑。
她走过来,弯下腰,带着香气的发丝尽数落在他的肩膀上。
「裴总别恼,前阵子是愚人节,小女孩想刷点存在感,正常的。」
他周身冰冷的气息放佛被冲散。
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对周简兮漏出感激的表情。
裴司屿像是被她安抚了。
捏了捏眉心挥手,「先休息吧。」
众人,鱼贯而出。
我飘在空中。
看到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裴司屿叹气,眉心却带着笑,「她自己都要当妈了,哪里就是小女孩。」
周简兮的睫毛微微颤抖,「大概,还是我给了她危机感吧……」
男人默了默,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总是没有安全感,」
他手指摩挲着我放在他西装内袋的平安符,红线早已褪成惨白。
裴司屿眼睛里不自觉带上笑意,
「像个孩子似的,喜欢闹脾气……」
周简兮的眼睛迅速蒙上水雾。
好像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裴司屿转变了话题。
「别胡思乱想,颜颜是孕期多心。
「能让你坐在这个职位上,也是你自己的能力,任何人都无法否认。
「简兮,明白吗?」
会议室里,久久无声。
好久之后,才听到女人的轻笑。
「嗯,我知道的,阿屿。」
我飘在一旁。
看到女人微红的侧脸。
她挺直了脊梁从会议室里走出去。
落地窗旁,裴司屿像是有什么感觉,下意识地看向我的方向。

-2-
周简兮,是离婚回国的。
那天是我做四维的日子。
裴司屿亲口答应的,一定会推了所有会议,陪我一起看到宝宝的长相。
可车辆刚刚停好。
他就接到了那通电话。
挂断后,裴司屿放低了声音,「颜颜,你先自己上去好吗?」
他的声音放的比平时更柔,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我解安全带的手没忍住颤抖。
我深深吸气,「检查只需要半小时……」
那通电话里,我听的清楚。
对方说的是,「周简兮回来了,预计一个小时后落地。」
裴司屿沉默了两秒,在手机上操作一番后,放下手机。
车子停进停车位。
手机的短信声却再次响起。
刚刚牵起我手的裴司屿再次放开。
【阿屿,如果你不来,别人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的心跟着一沉。
裴司屿看向我,眼睛里闪过纠结。
掌心里的手机紧了紧,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紧张到紧绷的背脊。
「颜颜,她刚经历婚变,和你不一样。
「如果我不去接她,难免会让人轻视。
「希望你能理解!」
裴司Ţúₙ屿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这算是他的解释。
可我还是不理解。
周简兮是他们圈子里早早就嫁到国外的发小。
就算是青梅竹马,真的就重要到连陪自己的老婆检查都不能吗?
对峙了几秒。
裴司屿似乎等不及了。
表情带了祈求,「乐颜,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
阴冷潮湿的地下停车场,我眼睁睁地望着那辆汽车绝尘而去。
四维结果拿到手,我忍不住红了眼。
小小的人儿,明明闭着眼。
可轮廓依旧看得出,和裴司屿长得真像啊……

-3-
裴司屿的手机摔坏了。
他揉着眉心,有些烦躁。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走廊的风跟着刮进来。
就算是灵魂,也跟着闻到了一股香气。
男人的表情瞬间柔和,「怎么了?」
最新款的手机放到他的桌上,周简兮温柔体贴,「看到你的手机坏了,换上吧。」
裴司屿没接话。
她便自己找到了卡针,白皙的手指落在他破碎的手机上,不小心出了血。
「嘶——」
明明是很小的声音。
裴司屿却很快把她的手指夺过来,用纸巾压住伤口。
周简兮观察着他的动作,微微红了脸颊。
他挪开纸巾,又轻轻地朝着她的破创口吹țű̂ₙ气。
似乎感觉到了周简兮节节升高的温度。
男人怔了怔。
下意识松开手,「多少钱,我转给你。」
周简兮漂亮的脸蛋露出一丝失落,「阿屿,这么见外吗?」
裴司屿迟疑了片刻。
最终还是叹息,「那,晚上请你吃饭。」
周简兮绽开笑颜。
我的思绪却飘远。
和我在一起之前,裴司屿还是那个有小破口只知道自然等着恢复的人。
有一次下巴磕到了破了小口子。
我就是这样先用纸包裹着,不流血了,帮他吹着气。
他瞧着我的目光渐渐炙热。
下一刻,双唇就压了上来。
裴司屿……他明明也是记得那些美好的。
我往下飘。
瞧见周简兮已经走了。
他自己在办公室里换了新的电话。
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1377……
后面却停顿了。
他的眉头拧的很紧。
拿着破碎的手机试了试,却无法开启。
我静默了片刻懂了。
手机的系统不一样,没有转出保存的联系人。
1377,是我的开头号码。
裴司屿……不记得我的电话。
我飘下去。
离他很近。
重复地告诉他,「0516。」
「阿屿,是 0516。」
可他听不见。
我着急了,却只能从他的手机屏幕上穿过去。
是 0516 啊。
裴司屿。
我的生日,你都不记得了吗……

-4-
我蜷缩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想要走。
可身体却只能待在他的周围。
看着裴司屿望着手机出神,放佛在等谁的消息。
手机。
迟迟没有消息。
他的神情渐渐阴沉。
有电话响起。
他的脸色稍愉,接通后却冷了嗓音,「闹够了?」
对方的声音很专业。
「先生,我这里是第一人民医院,有位孕期死者……」
对方还没说完,他冷笑出声。
「行,死了是吧,告诉乐颜,既然她非要死,就永远都别在『活』过来!」
裴司屿挂了电话。
他叹了几口气,又拿起手机。
好像终于想起我的号码:
【颜颜,你也该到预产期了,别闹脾气了,自己打车回来吧。】
我苦笑,我也想活过来啊……
我也想回来啊……
可是……不行了……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周简兮换了一条绯红色的裙子,外套却是我放在裴司屿办公室的一件羊绒外套。
「阿屿……」
男人的眉心皱在一起,「怎么穿颜颜的衣服?」
周简兮低下头,睫毛颤动,「还没来得及买外套……」
不住振动的私人手机丢在桌上。
裴司屿声音温和,「颜颜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下次别穿她的衣服了。
「好了,走吧,去吃饭,也算为你接风洗尘。」

-5-
他们的餐桌上坐着的都是我熟悉的人。
曾经,一口一个嫂子的叫着我。
现在坐在包间里,神情放松,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愉悦。
有人提杯。
「简兮,没有人想过你还会回国。」
她笑着,眼神的方向是裴司屿,
「没有办法,国内,还有我惦念着的人……」
大家心照不宣的笑了。
裴司屿却像是没听到。
刘启明多喝了几杯,红着脸嘀咕,「有情人迟早能终成眷属的,当初我们就说,你和屿哥,走不散……」
包厢里的气氛微微凝固。
有人私下里推了推刘启明,「别胡说八道,屿哥都结婚了。」
他后知后觉,扫了一圈在场人的表情。
压低了声音。
「那怎么了,结婚了也可以离啊。」
「啪」的一声。
有人的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面。
裴司屿冷下脸,「胡说什么,乐颜听到会不高兴。」
刘启明的脸色微变。
包间里,气氛尴尬。
周简兮更是白了脸。
片刻后,站起身替他倒满了红酒才轻笑,「多年没见,启明还是心直口快的人。
「阿屿,启明没有坏心思的。
「你别生气。」
轻飘飘的两句话,
却没有让裴司屿的眉头舒展。
红色的液体顺着杯壁流淌到他的唇沿。
裴司屿也没有接周简兮的话。
她脸色讪讪的坐下。
另一边,有人私语。
「可简兮姐就是比那个女人好啊……」
「别着急,屿哥看简兮的眼神,不像是没有故事。」
他们凑在一起低笑。
没有人看得到我。
傻傻的呆愣在原地。
所以,根本不是我过度敏感对么。
望着挨在一起的那对璧人,我红了眼。
如果他听到了我的死讯。
会想什么呢?
会不会庆幸,这样就可以让周简兮名正言顺的站在他的身边了?
对啊。
我已经死了。
可我是怎么死掉的呢……
我想起不来。
到底……怎么死掉的呢?

-6-
酒局散场。
裴司屿和周简兮站在门前。
夜晚的风,吹起了她的裙摆。
他解下了西服递给她。
周简兮抬起头。
四目相对。
没人说话,却又好像什么都懂了。
酒后、夜晚、孤男寡女。
不说些什么,连我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果然,她轻轻地叹气。
「在国外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裴司屿沉默。
呼吸却乱了节奏。
她十分聪明地没再继续。
披上外套,周简兮的眸子里闪过欣喜。
「风铃草的味道。
「阿屿,你记得我最喜欢的香气。
「这些年一直在用吗?」
我安安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恍然记起。
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刻,他的家里都只有这种香气。
我曾经心血来潮,换了家里的香氛。
那一次,裴司屿大发雷霆。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现在想想……
原来,是因为她啊。
因为我不是周简兮。
所以,就是我的错。
我突然觉得难过的喘不上气。
隔了很久又想起。
我已经死了啊。
死人……怎么会难过呢……

-7-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回了家。
灯光大亮。
裴司屿下意识地喊着,「乐颜?」
房间寂静。
他也跟着沉默下来。
车钥匙甩在茶几上,房门敲响。
他瞬间绷直了身体,推开门。
「终于知道回家了是吧——?」
迎面而来的小老太六神无主,她抓着裴司屿的衣襟慌了神,「颜颜呢?颜颜为什么一直都不接我电话!」
裴司屿醒了酒,「妈,你怎么来了。」
她急的冲着屋子里大喊,「颜颜,颜颜你在家吗?」
妈。
我下意识地喊她。
可她听不见,额头已经沁出了汗,匆匆地往里面闯。
「颜颜你别吓唬妈,颜颜?!」
妈!
我在这,妈!
我跟在妈妈的身后,想要抓住她的手。
可是我抓不到。
她也听不到,她一句也听不见我的呼喊。
房间里,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我妈急切地回过头,「是不是颜颜给你打的电话!」
电话接起,传出娇滴滴的女音。
「阿屿,罗兰香谷这里怎么好像停电了……」
罗兰香谷。
我和裴司屿的婚房。
我妈显然也记得。
她勃然变了脸,猛地夺过手机,「你在罗兰香谷那颜颜在哪?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女儿的婚房里!」
手机里,传出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裴司屿变了脸。

-8-
我听见周简兮在电话那头倒吸冷气的声音。
头顶的水晶吊灯闪烁了两下。
裴司屿的西装外套在落地窗上投出倒影。
我妈的指甲深深掐进裴司屿的小臂,「你让别的女人住颜颜的婚房?」
「妈,你听我解释。」
裴司屿伸手要扶助他。
却被她狠狠甩开。
我妈踉跄着后退,撞到玄关处的玻璃屏风。
哗啦啦的碎裂声里,我看见她苍白的鬓角沾着细小的玻璃渣。
我哭着焦急着想要把这些玻璃渣清理掉。
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
「解释什么?」
我妈突然笑起来,浑身发抖。
「颜颜怀孕不到三个月时候孕吐住院,你说你在纽约开并购会议,其实是在为了周小姐处理离婚案吧?
「颜颜上个月去做四维,你又是去接周小姐回国?」
裴司屿在我妈的质问下,喉结剧烈滚动。
我从未见他这样慌张过。
「妈,你别生气,带我去见颜颜好吗?」
裴司屿好像是被我妈打败了的样子。
我妈笑的更加癫狂。
「见谁?」
我妈尖叫着抢过裴司屿的手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锁屏壁纸还是去年生日时我穿着碎花裙在花园浇水的照片。
她死死攥着手机按在胸口。
Ŧůₑ「我的颜颜在哪儿?不在你这儿,不在罗兰香谷……
「她最怕黑,连睡觉都要留盏灯,她在哪儿?」
我妈突然抓住裴司屿的衣领。
裴司屿也慌了神。
我妈疯了一样的跑出去,向罗兰香谷的方向。

-9-
罗兰香谷。
我妈冲进屋里。
周简兮穿着我的睡衣,正缩在沙发上。
屋子里漆黑一片,透过盈盈月光,可以看到她脸上还挂着期待。
待看到来人是我妈后,眼神冰冷下去。
裴司屿跟着我妈走进来。
先去门外重新推上了电闸。
又手忙脚乱的给她披衣服。
周简兮刚刚含在眼里的泪,终于掉下来。
灯光亮起的瞬间。
我终于看到,地上散落着我妈给我的陪嫁玉镯碎片。
那是我姥姥传给妈妈的。
我扑倒在玉镯碎片旁,想拼凑起来。
手却怎么也握不住这些碎片。
急的我拼命喊:「司屿、妈妈,我捡不起来,快帮帮我!
「快帮帮我,怎么办,我捡不起来。」
我又飘到裴司屿身边,想要抓住他的袖子。
「为什么她穿颜颜的睡衣?还有,玉镯怎么回事?」
我妈的声音压抑着,像一头受伤的母兽。
「阿屿,我不小心,ṭũ₆太黑了,我没看到。」
周简兮可怜的看向裴司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裴司屿拂开缠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臂。
「妈,镯子我会在给颜颜买一只。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到现在,裴司屿还是坚信我妈在帮我一起骗他。
我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罗兰香谷。
「妈……」
「阿屿,别追了,阿姨气够了就会带颜颜回来了。」
身后传来裴司屿的喊声,和周简兮的劝慰声。
裴司屿明明好像听了劝。
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钝钝的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剥离。

-10-
我好像想起什么了。
我死那天,是我和裴司屿的结婚纪念日。
「我要出差一趟。」
「和周简兮吗?」我不依不饶。
心里总有种预感,这次他去了,我们就结束了。
果然。
晚上,我就看到周简兮的朋友圈。
裴司屿围着浴巾,赤裸的后背的照片,配文字:
【公狗腰啊,从小到大都没变。】
我和裴司屿发生了婚后最大的一场争吵。
他不耐烦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现在回去?回家陪你行不行?
「我和简兮都认识多久了,真有故事还能有你?还能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他骂了脏话。
那边又传来周简兮温柔和善的声音。
「阿屿,这么晚了你要回返?
「你别走了,我再去找个酒店吧。
「大晚上的,开车多不安全……」
我没看到她的脸。
但也能想象到周简兮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小嫂子在孕期,不懂事,但也别故意折腾人啊。」
电话像是被他丢在了什么地方。
男人的声音离得很远。
「你走什么走,我们之间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地响,却没了交流的声音。
我被气的浑身发抖。
红灯亮起,我却浑然不觉。
只能对着电话大喊,「裴司屿,你现在回来,我要和你离婚!」
脑子里浑浑噩噩,口不择言。
汽车飞速行驶,被愚人节聚餐的酒驾司机撞了很远。
再睁眼。
我看到血肉模糊的自己。
原来,
我是这样死的。

-11-
「阿屿……」
周简兮又要缠上裴司屿的手臂。
「为什么要动颜颜的东西?」
裴司屿第一次对周简兮黑了脸。
周简兮可怜的表țũ̂₇情僵在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电闸是你自己拉掉的吧?」裴司屿继续问。
她半张着嘴,「阿屿,我不是故意的。」
我上了楼,进了我和裴司屿的房间。
凌乱的大床。
衣帽间也混乱一片。
首饰盒里原本躺着的玉镯碎在客厅的地上。
裴司屿好像察觉到什么,也进了卧室。
周简兮小跑着上来。
「为什么住这间房?」裴司屿这次真的动了怒。
「我说过,你睡客房。」
周简兮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
「阿屿!我是简兮啊,你说过,你的就是我的呀!」周简兮的眼泪砸在裴司屿的后背上。
我能看到眼泪透过衬衫,烫在裴司屿灼热的后背上。
他僵直了背脊。
但是只有片刻,他用力拉开环在自己腰上的双手。
「乐颜才是我的妻子。」
冷漠的话让周简兮一愣,带着深情的眼神瞬间冰冷。
可是阿屿。
我死了啊,我不再是你的妻了呀。
「我给你买了一套房子,你搬出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裴司屿留下这样一句话就离开了。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逐渐释怀。

-12-
我站在裴司屿身边。
看他摔碎第三个威士忌酒杯。
琥珀色的酒液混着血珠从指缝往下淌。
他对着手机吼道:「活要见人,我死要见尸!」
裴司屿的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得像困兽的挣扎。
「颜颜,对不起,是我忽视了你。」
他突然蜷缩在沙发角落,把脸埋在我常常披的一件羊绒披肩里。
「我只是想照顾周简兮一段时间而已,你在哪儿?」
我想替他擦干眼泪。
指尖却穿过他颤抖的背脊。
我还是会心痛,为了裴司屿。
胸腔里翻涌着冰碴似的刺痛,一阵又一阵。
他忽然抬起头,盯着我漂浮的位置,瞳孔里却倒映着窗外飘摇的树影,
「乐颜?」
然后他就趴在沙发上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这时,手机却突然响起。
【我知道颜颜去哪儿了,我不会让你再打扰她。】
是妈妈。
妈妈知道我的消息了吗?

-13-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来的时候。
我迅速躲进窗帘的背后。Ṫų₈
玄关处传来密码锁开启的声音。
助理严格裹着冷风走进来。
「裴总?你没事吧?」
他举着死亡证明的手僵在半空。
纸张的边缘已经微微皱起。
裴司屿微微眯起眼,看清来人后。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玻璃碎片扎进赤脚。
「颜颜在哪儿?」
他一把抓住严格的肩膀,拼命的摇晃。
严助理微微张开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死亡证明还捏在手里。
「这是什么?」
裴司屿一把扯过证明。
手上的干涸的伤口,被纸张边缘再次割裂开。
「死了?你想告诉我乐颜死了?」
「裴总,夫人确实两个月前就去世了,医院和殡仪馆都联系不到您。」
严助理说到这儿,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
「尸体,已经火化了。」
裴司屿像是无法相信这一切。
不受控的掀翻眼前的茶几,然后对着满地的狼藉轻笑:
「全世界都陪着乐颜来骗我了吗?」
他伸手触碰飞溅的玻璃,一道血痕顺着手腕滑落。
「乐颜,我错了,你回来吧,你没死对不对?」
严助理不敢说话,低着头不语。
裴司屿低头的时候,瞥到妈妈的信息。

-14-
裴司屿拿起外套冲出门。
路过玄关时,他撞翻了门口的婚纱照。
玻璃裂纹正好劈开我们相拥的笑脸。
我跟上疾驰的汽车,看着他闯了三个红灯。
突然想起,结婚那天,他也是这样不要命的飙车。
只为了赶在吉时前接到我。
「我和颜颜的婚礼,决不能偏差一分一毫。」
这是那时候他对我说的话。

-15-
殡仪馆。
「裴先生,我们联系不到你,就在两个小时前,乐颜小姐的母亲已经把她的骨灰带走了。」
工作人员礼貌的回答,眼神里却是轻蔑。
裴司屿苍白的唇,比我出车祸那天还要白。
他喉咙里发出的呜咽,让我想起他向我求婚时。
单膝跪地,「颜颜,感谢你在我最困难得时候陪伴在我身边。」
我认识裴司屿的时候。
裴家父母双双去世。
身后的叔伯世族虎视眈眈,觊觎着裴家庞大的财产。
所有人都不相信才大学毕业的裴司屿可以一个人撑起偌大裴氏企业。
连周简兮都在这时候出国嫁人。
我不顾家里的反对,毅然决然陪在他身边。
看着他和那样一群豺狼虎豹争斗,最终胜利。
「颜颜,怎么办?」他忽然对着空气举起手机。
方向刚好是我的位置。
「妈说,她再也不会让你见我了,怎么办?」
屏幕上是妈妈昨晚的消息。
裴司屿锲而不舍的一遍遍拨打妈妈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办颜颜?妈妈不接电话?」
裴司屿蹲在地上,脸色苍白。
还在不停地打着电话。
好像想到了什么。
裴司屿咻的站起身,摇晃了几下。
他扶着膝盖,在原地不停地喘气。
我想要扶住他,可是我不能。
一夜的宿醉,加上他长久的胃病,一定是低血糖了。

-16-
裴司屿向殡仪馆外走去。
车辆行驶的方向,是妈妈的家。
父母家。
防盗门被裴司屿砸的震天响。
指节在金属门板上蹭出血痕。
我看着他西装裤膝盖处磨出毛边,心里难过的要命。
「妈,你开门,我知道颜颜在里边。」
他额头抵着门缝,声音嘶哑的像砂纸在磨。
「我闻到茉莉花的香味了,是颜颜的味道!」
可是阿屿,我就在你身边呀。
走廊的感应灯忽明忽暗。
照见他后颈处一块结痂的抓痕,ƭŭ₄那是我车祸前留下的。
当时他衬衫上沾了周简兮的香水味。
这时,电梯「叮」的一声,妈妈走了出来。
手里空空如也。
裴司屿踉跄着扑过去。
他西装的下摆扫过妈妈手里的帆布袋。
我看到他瞳孔猛地紧缩。
裴司屿一把抢过帆布袋,倒在地上。
袋子里滚落出一枚戒指。
那是我们的婚戒。
「妈……」
他喉结滚动着去扯妈妈的衣袖,却被狠狠甩开。
妈妈掏出钥匙的手在微微发抖,
「裴总该改口了,我女儿已经死了」

-17-
妈妈没再多给裴司屿任何眼神,径直开门进屋。
裴司屿紧跟其后。
「妈,颜颜在哪儿?她没死是不是?」裴司屿还是不相信我已死的事实。
他沾了血的手指拿着我的戒指,举在妈妈面前。
妈妈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
却突然扬手——
「啪!」
耳光声在空荡荡的家里炸响。
妈妈不理他,把我的遗照摆在客厅中央。
黑白的照片还是我大学时期的。
那时候,我笑的真好看啊。
裴司屿偏过头,左脸迅速浮起指痕。
妈妈的指甲缝里,还有香灰,应该是刚刚为我烧完纸吧。
「你在装深情给谁看?」
妈妈的声音像猝了冰,「扰的我女儿不得安睡。」
裴司屿看到我的黑白照,像被雷劈中一样。
他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裴司屿双膝一软,跪倒在我的遗照前。
「颜颜……她,她真的死了。」
妈妈在我遗像前上了三炷香,回过头,「你有什么资格见颜颜?又有什么资格忏悔?」
裴司屿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眼神空洞,像丢了魂魄一样。
他喃喃自语着:「不……不可能,乐颜不会死的,她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的。」
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受伤的样子,心里空空的。
我很想求求妈妈,阿屿他,知道错了。
妈妈看到他这副模样,嘴角泛起嘲讽的笑。
「一辈子?你给了她一辈子吗?你除了伤害她,还给了她什么?」
裴司屿痛苦的捂住胸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猛地,他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地面。
我看到妈妈的眼神一紧,但很快又硬下心肠,别过头去。
「妈,乐颜的墓地在哪儿?」
裴司屿虚弱的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我下意识想要握住,可还是不行。
妈妈深吸一口气,不去看他。
「你走吧,别再来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乐颜在哪儿。」
裴司屿绝望的闭上眼睛,挣扎着站起身。
踉跄着走出妈妈的家。

-18-
裴司屿站在路边,像一具尸体。
突然,一辆红色跑车停在他面前。
车窗缓缓降下。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阿屿。」
周简兮微笑着看着他,「阿屿,我找了你好久。」
裴司屿看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你来干什么?」
周简兮推开车门,走到裴司屿身旁。
「阿屿,我都知道了,乐颜她……
「人死不能复生,阿屿,你不要太伤心。」
周简兮的眼睛里藏不住的得意。
裴司屿猛地抓住她的衣领,眼神凶狠,
「你闭嘴!乐颜不会死!她……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会回来的。」
周简兮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目光。
双手环住裴司屿的腰,「别自欺欺人了阿屿。乐颜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说着。
她伸出手,轻抚着裴司屿的脸颊。
裴司屿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我永远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周简兮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你会后悔的。」
她说完,扬长而去。
裴司屿无力的瘫坐在地上,「我要找到颜颜!」

-19-
裴司屿的迈巴赫在大雨里横冲直撞。
我在副驾驶数他手背暴起的青筋。
车载导航不断报错,他发狠的捶打方向盘。
腕表磕在金属按键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西郊常青园!」
他对着蓝牙耳机低吼。
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顺Ṫũ⁻着雨刷器流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当他闯进第三个陵园时,我知道了。
裴司屿的黑色西装裤管沾满泥浆。
管理员举着伞追在后边喊,「先生,现在闭园了。」
他充耳不闻。
皮鞋碾过新番的泥土地。
在无数的墓碑间辨认着照片。
「不是,这个也不是!」
他跪在积水的台阶上,指尖抚过陌生女孩的瓷像。
雨滴顺着睫毛往下淌。
我蹲下来看着他颤抖的肩胛骨,好想拥抱他。
「不是这里,那就在东郊……」
裴司屿嘴里断断续续念叨着。
往陵园外冲去。

-20-
东郊静安园。
「乐颜……乐颜……你在哪里?回答我啊……」
他无力的拍打着陵园的大门。
雨还在下,雨点砸在地上,泛起一阵阵水花。
我多想告诉他,我在这里。
我一直在他身边。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却无能为力。
他瘫坐在陵园边的长椅上。
手里还紧紧攥着我的照片。
他痴痴地看着,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心里。
突然。
裴司屿猛地将照片贴在胸口,痛苦的缩成一团。
「颜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求求你,回来……」
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寂静的陵园里显得格外凄厉。
枯树枝上的乌鸦被吓得惊起一片。
扑腾着翅膀,寻找栖身的地方。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的疼。
我想抱住他,告诉他,我原谅他了。

-21-
天亮了。
守园人打开门那一刻吓了一跳。
「先生,您等了多久?」
裴司屿好像没听到,挣扎着起身向陵园内走去。
他走过一座座墓碑,脚步越来越沉重。
眼神也越来越绝望。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孤独的背影,泪水无声的滑落。
我恨他,恨他对我的疏忽。
可是,我也爱他,爱他对我的温柔和宠溺。
「乐颜,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身体摇摇欲坠。
我害怕他倒下,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阿屿,别找了……我在这里……」
我忍不住开口,可是他根本听不到。
突然,他停在一座墓碑前。
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座墓碑上,赫然刻着我的名字。
【爱女,乐颜之墓。】
「乐颜……」
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
仿佛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我的脸。
「是你,真的是你!」
他声音哽咽,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跪倒在墓碑前,脸紧紧的贴在我的照片上,肩膀不停地颤抖。
「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颜颜,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裴司屿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我看着他,同样心如刀割。
他抬起头,仿佛失去了灵魂。
又仿佛做了什么决定。
他缓缓站起身,脚步虚浮着离开了陵园。

-22-
我跟着裴司屿回到别墅时。
水晶吊灯的光晕在他脸上割裂出细碎的阴影。
他径直走向书房,从抽屉里取出雪松纹信笺的动作,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阿屿……」
我伸手想按住他握住钢笔的手,指尖却再次穿透他的手背。
他忽然抬头望向虚空。
眼尾处泛着病态的潮红:「颜颜,你在这里对不对?
「别急,我来陪你。」
钢笔尖在纸面晕开墨渍,我发疯似的想去捂住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扫过我的掌心,突然低笑出声,
「你看,我连你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了。」
「不要写!」
我徒劳的尖叫!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写下【遗书】两字。
他翻出所有的房产证、投资理财证件。
证件中,掉落出一叠照片。
是我们的合影。
「颜颜, 我先把合影烧过去给你, 等我过去了, 我们一起看。」
火苗舔上照片时,我扑过去吹气, 可是火苗没有丝毫变化。
浓烟呛的他弓腰咳嗽,猩红的火舌溅上他的裤脚。
我拼命拍打火星, 没有任何作用。
裴司屿的小腿已经被火星灼烧出水泡。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继续书写。
【我名下所有财产捐给孤儿院……】
我默念着他的遗嘱,感到浑身发冷。
我虚浮在他的后背, 「求求你……别这样!」
遗嘱末尾,
【请求岳母, 将我和颜颜合葬, 墓碑要刻:裴司屿一生挚爱乐颜。】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写完最后一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将那份遗书郑重地放进了信封里。
信封的背面, 写着我母亲的名字。

-23-
裴司屿一步一步踏上通往楼顶的台阶。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绝望的气息, 在我的灵魂深处肆虐。
楼顶的风更大了,吹得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像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黑色巨鸟。
我惊恐地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想要阻止他这疯狂的举动。
我疯狂地摇头,无声地哭喊着。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身体穿透他, 我的声音他听不到,
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如同虚无。
「颜颜,我来陪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就在我身边,你一定要陪着我。」
他纵身一跃,像一只折翼的鸟儿,坠入无尽的黑暗。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的世界也随之崩塌。

-24-
几天后,我的母亲收到了裴司屿的遗书。
那封写满了爱与悔恨的信。
信笺上,他的字迹颤抖, 墨迹斑驳。
仿佛在诉说着他无尽的绝望和对我的思念。
「怎么会这样……」
母亲颤抖着双手, 拿着那封遗书,泪如雨下。
她的声音哽咽, 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悲痛。
「我……我从没想让你去陪颜颜。」
妈妈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 一颗颗滴落在遗书上。
晕染了墨迹, 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颜颜, 既然阿屿真的知道错了, 就原谅他了, 好不好?」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
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 我流着泪拼命的点头。
我多想告诉她, 我早就原谅他了。
「妈, 我要走了,你也要好好的!」
我哽咽着,对着母亲的背影说道。
我知道她听不到, 可我还是想对她说。
我想让她知道,我一直都在她身边。
「走吧,颜颜。」
裴司屿向我伸出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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