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当朝帝师。
准备辞官归隐时。
被小皇帝一杯酒药倒。
「老师,还有一事您不曾教我。」
「何事?」
「房、中、术。」
「???」
-1-
「老师,你要辞官?」
燕昭搁下笔,抬头看我。
双眸不辨喜怒。
我点头:「如今大燕河清海晏,我想四处去看看。」
当了十五年帝师。
陪燕昭从势单力薄到坐稳江山。
陪他南征北战。
收复大燕全部国土。
如今,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那……我呢?」
燕昭支起下巴。
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看起来有些委屈。
「老师不要我了?」
我哑然失笑:「我会时常给你写信。」
-2-
离京那日。
燕昭递来一杯酒。
他浅笑晏晏。
「老师,一路顺风。」
我没有丝毫防备地一饮而尽。
待察觉不对时……
意识已然远去。
再睁眼。
我发现自己躺在龙榻上。
手腕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抬头一看。
竟是一副精致的金链。
「醒了?」
燕昭撩开帷幔,缓步走近。
明黄的龙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露出大片胸膛。
同以往的乖顺全然不同。
我皱眉,「陛下这Ṭú₆是何意?」
燕昭俯身。
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颊。
「老师,您教了我治国之道、兵法谋略,却独独漏了一样。」
「什么?」
「房、中、术。」
我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荒唐!」
「云朝疆,若是你不走,我本打算瞒一辈子的。」
他凑近我耳边。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
朝夕相伴十五年。
我从未知晓。
他竟对我存了这种心思。
-3-
我出身于丞相世家。
自开国以来。
云家出了三任丞相。
然树大招风,遭先皇忌惮。
我爹被逼辞官。
「狗皇帝真当老子稀罕这破丞相的位置!呸!」
一家人寻了处山林隐居。
然而我的学问。
却是半点马虎不得。
十五年前。
先帝猝然离世。
年仅八岁的燕昭被迫登上皇位。
群狼环伺,而他势单力薄。
忠仆一路护送他来寻我爹。
年幼的帝王。
如同才破壳便被抛弃的雏鸟。
红着眼求我爹回去主持大局。
我爹冷哼一声,将人关在门外。
我看他可怜,便拿了包子给他,「吃完了便回去吧。」
燕昭乖乖巧巧地吃完包子,这才开口。
「父皇临终前,再三告诉我要找到云丞相。」
「他说——」
许是想起伤心事。
燕昭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4-
燕昭是先皇最小的儿子。
一直被藏在冷宫。
皇子们为了储君之位明争暗斗。
待皇帝回过神时。
儿子们都死绝了。
一筹莫展之际,发现冷宫还有个小儿子。
当即便立为太子。
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然而没几天先皇就断气了,燕昭被迫继位。
他只是个傀儡皇帝。
若不是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人护着。
怕是早没命了。
我拿帕子帮他擦掉眼泪。
刚要安慰。
身后便传来我爹急切的声音:
「那混蛋说啥,你倒是赶紧说啊。」
转头。
只见我爹扒着门,露出个头顶,呈偷听状。
「爹,你为何躲在门后?」
「路过。」
不愧是做了十几年丞相的老油条。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燕昭哽咽着道:
「父皇说,姑姑临死前给云丞相留了个很重要的东西。」
「你若是愿意同我回京城,他的心腹便会将东西交给你。」
我爹咬牙切齿,「糟老头子,竟然敢算计老子!」
-5-
燕昭的姑姑。
自然指的是已逝的重华公主。
她是先帝的孪生姐姐。
听说我爹对人家一见钟情。
奈何重华公主红颜薄命。
我爹伤心过度,终身未娶。
祖父祖母为了不断绝他这一房的血脉。
从宗族中选了我过继给他。
我爹气得吹胡子瞪眼。
「老子不去,那老东西自以为能拿捏我?做梦!」
燕昭被吓得一哆嗦,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云丞相,父皇说……说那是姑姑亲手绣的嫁衣……」
我爹瞬间僵在原地。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
那双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手。
此刻竟微微发抖。
「嫁衣?」
我爹的声音似乎有些哑。
燕昭怯生生道:「姑姑原是想嫁给云丞相的。」
我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燕琤,你这个王八蛋。」
这是我第二次见我爹哭。
第一次,是他得知先皇驾崩时。
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边哭边骂。
「王八蛋、短命鬼!」
「死了活该!」
彼时我以为他是喜极而泣。
而此刻,我却疑惑。
先皇不叫燕琤。
皇室里,没有燕琤这个人。
-6-
我爹给了我些东西。
让我随燕昭入京。
幼时经历,令燕昭极为没有安全感。
他将我当做唯一的依靠。
夜夜都要在我怀中入眠。
初时,在他入睡后,我便会离开。
然而没多久,从噩梦中惊醒的燕昭便缩在墙角哭。
伺候他的宫人将我喊去时。
只见他小小的一团。
哭得嗓子都哑了。
反复几次后。
我干脆歇在他寝宫内。
虽是分榻而眠。
但他每晚都轻手轻脚爬进我怀里。
「老师,昭儿怕。」
他哽咽着说出此话时。
我无奈地拢了拢臂弯,「别怕,我在。」
「今日燕北总兵向我哭穷,说燕北要吃不起饭了,他自己拿出了全部的家当接济,可我明明听到其他人说,就是他自己压榨百姓,自己过得不知道多滋润……」
「老师,为什么他们说的和做的不一样?」
他困惑地皱着眉。
我耐心解释:「人心复杂,言语可以伪装,但行为往往暴露本性。」
燕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老师呢?老师也会骗我吗?」
我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不会骗你。」
他笑弯了眼睛:「老师,我也不会骗你。」
-7-
一直以来,燕昭的性子都极为温和。
我总担心他受欺负。
唯有一次,他发了好一通火。
同僚正约我去喝酒。
听闻此事,我也顾不得其他,急忙去寻他。
他受了委屈,总喜欢缩在墙角。
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
我问:「怎么了?」
他闷声道:「老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为何这么说?」
「我听见别人说要给你保媒。」
「你要和别人结为夫妻。」
他哽咽着,当真是委屈极了。
我蹲到他面前,笑道:「我没答应。」
我的目标唯有辅佐燕昭成为一代明君。
婚姻之事,以后再考虑也无妨。
闻言,燕昭抬起头,「当真?」
「自然。」
他瞬间眉开眼笑。
-8-
燕昭得知搅了我的酒局。
拿出拿出珍藏的佳酿赔罪。
他一直劝酒。
我毫无防备地醉倒在他怀里。
「老师。」
十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
臂膀结实有力。
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哄睡的小孩了。
他抱着我轻轻放到榻上。
唇上复上一片温软。
我醉眼朦胧。
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他的眼神。
如同一汪春水。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云朝疆。」
「你何时能发现呢?」
「发现什么?」
我无意识回了一句。
掌心复上结实的胸膛。
心脏剧烈跳动。
「我的心意啊……」
-9-
回忆戛然而止。
我盯着眼前的燕昭,只觉得陌生。
他曾经待我那样真诚。
究竟是何时,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我实在想不通。
「云朝疆,你走神了。」
他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
我咬牙道:「陛下,您这是大逆不道。」
燕昭却低笑一声。
「老师教过我,想要的东西,就要不择手段得到。」
「你——」
我气结。
这分明是我教他治国的话。
竟被他用在这种地方。
「老师,你教我诗书礼乐,教我治国安邦,却从未教过我……如何克制对你的妄念。」
他神情认真。
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若不是以这样的姿势。
在这般场景。
我几乎要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乖巧的学生。
「燕昭!」
我再顾不上什么礼法,咬牙叫出他的名字。
燕昭展眉浅笑。
「老师,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我不想同你做什么君臣。」
-10-
手腕金链哗啦作响。
燕昭单膝压上龙榻。
明黄衣摆扫过我的脚踝。
他指尖抚过锁链。
「老师,这条锁链是我亲手所制,我总想着有朝一日为你亲手戴上。」
「如今倒也算美梦成真。」
凤眸映着摇曳烛火,水光潋滟。
此刻的燕昭,笑得格外风流婉转。
我猛地侧头避开他的触碰,冷声道。
「燕昭,你疯了不成?」
「疯?」
他低笑一声,手指转而抚上我的发丝。
「这倒是真的,云朝疆,你确实有让人发疯的本事。」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
映出几分执拗的疯狂。
他的指尖顺着我的鬓角滑至下颌。
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
「老师不是最疼我吗?为何不肯教我最后一课?」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
激起一阵战栗。
我猛地抬脚踹向他胸口。
却被他轻易制住脚踝。
「燕昭,你是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更应该从心所欲。」
-11-
燕昭并没有碰我。
只是夜夜搂着我入眠。
反正我也挣脱不开。
干脆由他去了。
殚精竭虑这么多年。
这几天我纯当放假。
这日我正看话本子。
是心月居士的《四季皆宜·春集》。
腹黑帝王扮猪吃老虎,诱哄清冷权臣一步步沦陷的故事。
那帝王隐约能够窥见燕昭的影子。
正看到香艳处。
李公公苦着脸进来,「云大人。」
我猛地合上书,「怎么了?」
「皇上今儿心情极差,将陈大人他们下了大狱。」
「因为何事?」
「选妃。」
我:「……」
燕昭对选妃一事厌恶至极。
我只提过一次。
燕昭便委屈至极,同我置气般,一连几天不吃不喝。
若非我又哄又劝。
他怕是要将自己饿死。
现在看来。
他哪是不想。
他分明是对我图谋不轨。
我道:「活该。」
如今大燕歌舞升平。
那些个当官的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开始坐不住。
要往后宫里塞人。
他们以为燕昭是什么好拿捏的小白兔。
假装忠诚地说是为皇室后裔着想。
却忘了,他是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
哪能任人拿捏?
当年,为平定边疆,我亲自与蛮族谈判。
燕昭误听探子谎报「帝师战死」。
当日便血洗蛮族王庭。
他从来不是什么小白兔。
只是惯会在我面前伪装。
倒是叫这群老家伙们得意忘形了。
李公公惊疑:「云大人不去救各位大人?」
「为何要救?」
李公公是自小陪着燕昭长大的。
当年也是他护送燕昭去找我爹。
他是个忠仆,能为燕昭豁出命。
我与燕昭,都很重视他。
因此,有些话别人不敢说,他却敢。
「这些年,不少大人都忌惮云家,忌惮您,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皇上早就想收拾一些人,是您说他们都是股肱之臣,给拦了下来。」
我懒懒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年需要他们,如今可不一定。」
「大燕人才辈出,少了一个便用另一个顶上。」
我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
李公公止住这个话题,看我的神色却有些复杂。
「云大人,还有一事……」
「何事?」
李公公欲言又止。
像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我饶有兴致等他开口。
最终,李公公低声道。
「外头在传皇上金屋藏娇,将您说成是……」
闻言,我险些被口水呛死。
没想到我云朝疆,有朝一日会成为世人口中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与妲己褒姒同列。
李公公忙道:
「云大人不用担心,没人知道是您。」
若是被人知晓,那还得了!
-12-
夜半。
身边的床榻陷下去。
想也知道是燕昭。
我假装睡着,眼睛都没睁。
燕昭将我搂在怀中,下巴搁在我头顶。
「老师,我不会娶任何人。」
声音很轻。
像是呢喃。
又像是对我起誓。
我没理他。
翻了个身继续睡。
得不到回应。
燕昭有些恼。
他强行掰过我的身体,低声叫我的名字。
「云朝疆,为什么不说话?」
我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
「你想让我说什么?」
「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被你的痴情打动?」
「燕昭,你无视我的意愿锁着我,难不成觉得我会因此爱上你?」
燕昭瞳孔骤缩。
钳制我肩膀的力道陡然加重。
「那你教我啊!」
他忽然红了眼睛。
「教我怎样能让你心甘情愿留下!教我怎样能让你多看我一眼!」
月光洒到他脸上。
脆弱又无助。
「你明明说过……」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永远不会丢下我。」
我望着他泛红的眼尾。
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
彼时燕昭刚平定三王之乱。
却在庆功宴上高烧不退。
太医说他是积劳成疾。
我在病榻前守了三天三夜。
半梦半醒间,少年死死攥住我的衣袖呓语:「老师别走……」
「我只要你……」
此刻他指节发白的手。
与记忆里那只手重叠。
「燕昭,你是皇帝。」我终是放软语气,「此事若是传出去,你要史官们如何写?要世人如何看待?」
「你曾说,你收复失地,要河清海晏,要万邦来朝,要流芳百世,要做大燕史上最有能力的君主,怎能在此事上犯糊涂!」
燕昭闻言,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贴上我的,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老师,你总是这样……」
「用大义、用责任、用天下……来搪塞我。」
「可你从不肯说一句,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他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声音轻得像叹息。
「若我说,我宁愿不要这江山呢?」
我心头剧震,猛地踹向他。
「荒唐!」
燕昭被踹得踉跄后退。
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烛火在他眼中碎成星河。
我瞧着他落寞的模样,却有些心酸。
他到底是我从小带大的。
他变成这样。
我责任重大。
-13-
最近一直有传言。
燕昭金屋藏娇的娇。
便是帝师云朝疆。
谣言过于离谱。
有人一笑置之。
有人心中存疑。
但也有人是真的深信不疑。
这日中秋夜宴。
燕昭在御花园设宴,邀群臣共乐。
守卫大多被调往御花园。
别处守备空虚。
我正翻着话本。
忽见烛火闪烁。
几名黑衣人骤然闯入。
没想到当真有不怕死的蠢货上钩。
我迅速合上手中书卷。
袖中暗藏的匕首已然滑入掌心。
「你们是谁?」
对方并未多言,抽刀而来,摆明了要取我性命。
我轻叹一声Ţŭₜ,手腕转动,锁链直接滑落在地。
迎着几人惊愕的目光。
我身影甫动。
片刻间便要了几人的命。
「把这几个人处理了。」
我朝隐在暗处的暗卫吩咐。
打算重新把锁链套回手腕上。
「老师——」
身后传来燕昭的声音。
有些颤抖。
也有些难以置信。
我身体一僵。
锁链落到地上,发出一阵脆响。
身后有人缓缓靠近。
而我……不怎么想回头。
暗卫扛着尸体。
同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14-
禁军统领赵鹏飞后脚赶过来。
「云大人,皇上跟丢——啊——皇上!」
他话未说完,便对上燕昭似笑非笑的脸,连忙行礼。
「属下参见皇上。」
燕昭摆摆手,示意赵鹏飞起身。
他弯腰捡起锁链,神色晦暗不明。
「我早该知道,区区金链根本困不住你。」
「老师,你和赵卿是不是应该给我个解释?」
我抿着嘴唇,虽然面色平静,实则懊恼无比。
早知道就不把链子卸下来了。
赵鹏飞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最终坦白。
一个月前,我截获了一封书信,大致内容便是要对我下手。
那信没头没尾。
查不出写信之人,亦查不出收信之人。
我便想来一出引蛇出洞。
谁知还没出城,便被燕昭给绑了。
无奈之下,只好改变策略。
燕昭攥着金链的手指节发白。
忽然抬眸看我。
「所以,你又拿自己当诱饵?」
「这是最快的方法,若是——」
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被燕昭拽进怀里。
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他手臂勒得我肋骨生疼。
「你答应过我,不会再以身犯险!」
我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却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三年前南疆叛乱,我曾为救被困百姓独闯敌营。
燕昭得知后连夜率兵驰援,在尸山血海里找到我时,也是这般死死抱着我。
赵鹏飞早已识趣地退到殿外。
还贴心地关上了殿门。
夜风卷着桂香窜进来。
熏得我直皱眉。
「燕昭,松手。」
「不松。」
他反而抱得更紧,湿热的唇擦过我耳垂。
「老师知不知道,这一个月我每天下朝都怕回来看到空荡荡的床榻……」
我这才发现他龙袍下摆沾着泥水。
显然是从宴席上匆匆赶来。
想到他方才跌跌撞撞冲进殿的模样。
心头莫名一软。
「你先放开,我们——」
「云朝疆。」
他忽然连名带姓叫我。
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时,可曾考虑过我?」
「我有分寸。」
「分寸?」
他冷笑一声,突然扯开我的衣领。
赫然露出一道贯穿胸口的疤。
正是当年南疆叛乱时留下的。
「当年你也说有分寸,结果呢?」
他指尖抚过伤疤,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唯独不算自己。」
我拍开他的手:「我是帝师,护你周全本就是——」
「可我要的不止这个!」
燕昭突然将我压到案几上,奏折哗啦啦散落一地ţů₊。
「我要你活着,要你只看着我,要你……」
尾音消失在纠缠的唇齿间。
我抬脚踹他膝盖,却被他趁机扣住脚踝。
「老师教过我。」
他喘息着扯开自己衣襟。
「想要的东西,就得亲手抢。」
晃动的光影里,年轻帝王精壮的躯体压下来。
我没有挣扎,眼眸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燕昭,别逼我恨你。」
-16-
那日之后。
我没再见过燕昭。
虽然他最后并未对我做什么。
但大约是没脸见我的。
李公公送完话本子并未离开。
而是在房里来回踱步,长吁短叹。
大有一副我不问,他便不罢休的气势。
我叹气,「李公公,你怎么了?」
李公公飞奔至我面前,语气恳切。
「云大人,求您劝劝皇上吧,他病了好些时日,却不肯吃药。」
「怎么忽然病了?」
「皇上这病来得突然,太医说约莫是同先皇ƭų⁶和重华公主一样。眼见着皇上身体垮了下去,他却……唉!」
先皇和重华公主都是突然得病。
此病来势汹汹,令太医束手无策。
没多久便去了。
我猛地合上话本,「带我去找他。」
-17-
踏入养心殿时,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燕昭半靠在龙榻上,面色苍白如纸。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一双桃花眼里浸满泪水,撒娇般道。
「老师……昭儿难受。」
我盯着他衣襟上咳出的血迹,心头猛地一揪。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我的病和父皇的病症一样……」
他虚弱地咳嗽几声。
「我是不是……」
「别乱说。」
我忙打断他,拿帕子帮他擦拭唇角的血迹。
却陡然发现,他枕边好几张帕子,都是我丢失的。
「你——」
刚要开口,燕昭便虚弱地倒在我肩头。
「老师,对不起,这些时日是我鬼迷心窍,你原谅我好不好?」
其实我从未同他置过气。
只是这话,现在我并不打算告诉他。
他滚烫的额头抵在我颈窝,呼吸灼热而紊乱。
我下意识抬手抚上他的后背,才发现他瘦得惊人。
「药呢?」我转头问李公公。
李公公连忙端来药碗。
燕昭蹙着眉往我怀里钻。
发ťū₁顶蹭过我的下颌。
「苦……」
「老师喂我才喝。」
小时候他生病,就喜欢这般撒娇,而我也对他一再纵容。
「燕昭,你二十三了,不是三岁。」
「那老师便当我三岁罢。」
他仰起脸,眼尾泛着病态的红,手指却悄悄攥紧我的袖角。
「就像小时候那样……哄哄我。」
烛火在他眸中跳动。
恍惚间又见当年那个缩在墙角哭的孩童。
我终是叹了口气,接过药碗喂他。
燕昭眯起眼睛,笑得一脸满足。
仿佛喝的不是药。
而是佳酿。
-17-
燕昭病重。
由我代管朝事。
朝中本就有人不满我权势过大。
我选择辞官,也是为了堵住他们的嘴。
如今再来这一遭。
骂我的折子又多了不少。
我揉了揉眉心,认真在参我的奏折上批复。
燕昭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脸上有东西?」
燕昭伏在榻边,托腮冲我笑。
「我想起了小时候,老师教我批奏折,可我连字都写不好,最后全是老师批的。」
那几年燕昭年幼,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处理国事?
更别提那些个老东西,见新主年幼,歪心思都写在明面上,演都不演了。
我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片刻不敢懈怠。
生怕一步踏错,便将燕昭带入深渊。
那是我最难熬的几年。
我合上奏折,转头看向燕昭。
「我一点都不想做这种事,你赶紧好起来自己做。」
燕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可是,老师你比我更适合做皇帝。」
我蹙眉,「你少Ţûⁿ胡说八道!」
燕昭笑了笑,神情却有些落寞。
「如果……」
他欲言又止。
却怎么都不肯说完剩下的话。
-18-
又过了几日,收到我爹的信。
他问我究竟何时回家,七大姑八大姨踏破门槛要给我说亲,他快扛不住了。
我写信同他说了燕昭的情况,他的病一日不好,我便无法离京。
自燕昭病重,由我监国。
京中便流言四起。
称我云家狼子野心,早有谋反的心思。
先皇与长公主便是被云家毒杀,只为扶持一位傀儡皇帝。
而燕昭日渐长大,要脱离云家掌控,云家便故技重施,对他下毒。
安王自燕北揭竿而起,打着「清君侧,除云贼」的旗号,率兵直逼京城。
我亲自率兵迎战,留赵鹏飞守在燕昭身侧。
烽火连天,战鼓震彻云霄。
我立于城楼之上,望着安王浩浩荡荡的军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云朝疆!你毒杀先皇,谋害天子,罪不容诛!」
安王骑在马上,义正言辞地指着我怒骂。
我懒得与他废话,抬手一挥——
「放箭!」
-19-
夜半,我一袭黑衣,直奔城外。
安王从黑暗中现身,「云大人,恭候多时。」
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冷着脸问他:「信上所说,可是真的?」
「自然。」安王道,「十七年前,你父亲云不疑连同重华杀害先皇之后,由重华取而代之,对外宣称死的是重华。」
「而你云朝疆,其实是重华与云不疑所生。」
我攥着信的手Ṭűₓ指节发白,喉间涌上腥甜。
「燕昭只不过是那冷宫废妃与侍卫苟合的贱种,他没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你我都是燕氏血脉,不如杀了他,我与你共分天下,如何?」
我盯着安王贪婪的嘴脸,突然笑出了声。
「你当我稀罕这个位置?」
安王亦是笑了起来。
「你云家若当真无心那个位置,也不会重回京城,更不会对燕昭下毒。」
「这么多年,你利用燕昭大肆揽权,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坐上皇位么?」
「云朝疆,莫要小瞧我的眼线。」
我止住笑,沉着脸道:「你派人刺杀我,还想同我结盟?」
安王闻言大笑,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
「云大人此言差矣。那些刺客不过是试探,若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怎配与我合作?」
我冷冷注视着他,指尖摩挲着剑柄。
「所以,你今日约我来,究竟意欲何为?」
安王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几步。
「三日后子时,我会命人打开西门。届时你只需——」
话音未落,我猛地拔剑抵住他咽喉。
「休想!」
安王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那是我爹从不离身的信物。
「云不疑现在在我手上。云大人,你最好想清楚。」
我瞳孔骤缩,剑尖微微颤抖。
-20-
回宫时已是三更,养心殿却亮着灯。
燕昭披着外袍伏在案前。
听见响动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
「老师去哪了?」
「出去逛了逛。」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轻笑:「是么?」
烛火映得他面容明灭不定。
「老师,我一直派暗卫保护你。」
燕昭剧烈咳嗽起来。
指缝间渗出鲜血。
他惨然一笑。
「老师想要什么,说一声便是,无需骗我。」
我望着燕昭唇角的血迹,面无表情道:「我要你的命,给不给?」
燕昭瞳孔骤缩,忽然低笑起来。
他踉跄着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塞进我手里。
刀尖抵住他心口。
「给啊。」
他抓着我的手猛然用力,锋刃刺破龙袍。
「我这条命本就是老师给的。」
温热血迹浸透衣料,我猛地抽手。
匕首「当啷」落地。
燕昭却笑得畅快。
染血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
「老师,临死之前能见你为我哭一场,这辈子都值了。」
这个疯子!
这个蠢货!
我在心里骂了燕昭一万遍。
-21-
燕昭一死。
城门大开。
那些抵死不降的官员被我软禁起来。
我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一整天都在打喷嚏。
安王畅通无阻地坐上龙椅。
对一众手下论功行赏。
其中有不少老熟人。
吏部尚书、工部侍郎、江南巡抚、燕北总兵……
我一个个瞧过去。
半是意外,半是叹息。
原来这么多人都被安王策反了啊。
比我预想中还要多。
庆功宴上。
群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我失手摔碎了茶盏。
下一刻。
禁卫军鱼贯而入。
将御花园围得水泄不通。
安王脸色骤变,拍案而起:「云朝疆,你什么意思?」
我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抬眼看他:「安王殿下,您不会真以为,我会背叛燕昭吧?」
「不可能!」安王目眦欲裂,「你明明——」
「明明什么?」我轻笑一声,「明明和你密谋?明明给燕昭下毒?还是明明亲手杀了燕昭?」
安王踉跄后退两步,突然反应过来:「那具尸体是假的?!」
「答对了,燕昭重病也是假的。」
他得的只是普通风寒。
吃了几帖药便痊愈了。
我拍了拍手,赵鹏飞押着五花大绑的吏部尚书等人上前。
「多亏安王殿下配合,才能将朝中蛀虫一网打尽。」
安王面如死灰,「究竟从哪里开始错的……」
「从一开始你就错了,我云家从未肖想过帝位。」
我爹从暗处走出,面沉如水。
「我与重华弑君,本就是无奈之举,若先帝是位明君,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一步步走向安王,随手从侍卫腰间拔出佩剑。
「燕恒,这么多年,老子做梦都想杀你,若不是你给我和重华下药,他也不会死!」
当年,安王无意间发现真相。
为替先皇报仇。
给我爹和重华下了毒。
解药却只有一颗。
二人互相推让。
最后,是重华假意服下解药,以吻渡给我爹。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吻。
却是重华最大的谎言。
后来,重华靠着补品汤药吊着一口气。
硬撑了几年。
说起这段往事时。
我爹总是气得跳脚。
他骂自己,骂燕恒,亦骂燕琤。
却唯独不提重华二字。
-22-
叛党尽数被镇压。
我和我爹坐在一片狼藉中。
抬头看着天边晨曦。
我爹率先开口。
「重华实则是先皇的孪生兄长,燕琤。」
「当年,孝贤皇后怀有双胎,钦天监曾言,腹中胎儿若皆为男,先初生的那个,必将给大燕带来灭顶之灾。只有杀了那灾星,才能平息灾祸。为了保住孩子,孝贤皇后便称自己诞下龙凤胎。」
我爹灌了口酒,声音沙哑。
「他本该是皇长子,却因一句预言,被迫以公主身份长大。」
「后来先帝登基,他成了长公主。」
「直到遇见我……」
我爹突然哽住,眼眶通红。
「我当时年轻气盛,唯一的烦恼,便是怎么娶到重华,可他总是对我退避三舍。
直到我无意间撞破他的真实身份,他对我动了杀心,那时候我多蠢,对他说我甘愿为他而死。」
「后来,我们终于要成亲了,我不想做官,我要带他去游山玩水,他可以恢复男儿身,不做什么劳什子重华公主,他就是他。」
我爹无奈地笑了笑。
眼睛里țú₈却噙着泪。
我递了帕子过去。
他没接。
用手囫囵抹了把脸。
「可是,燕琅不争气啊,他暴虐成性,又胆小怕事,竟要将燕北十三城拱手让人,明明赵将军打得北狄节节败退,他偏要听小人谗言,诏赵将军回来,若再这样下去,大燕要完了。」
「我们没办法啊,只能如此。」
「燕琤那个短命鬼,皇帝没当几年就死了,他还说退位后来寻我呢,却连我的梦都不曾入。」
「骗子!」
「大骗子!」
我沉默地听着,胸口发闷。
「爹……」
我爹摆摆手,打断我。
「不说我了,来说说你和燕昭。」
「你打算怎么办?」
我垂下眼,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我不知道。」
我爹抬手敲我脑袋。
「云朝疆,你打小就行事果断,怎么偏在感情一事上犹豫不决?」
「我瞧你对那小子,也不是没有感情。」
是啊。
我对燕昭确实早就超出师徒之情。
否则那区区金链,如何能锁住我?
可我不敢承认。
「爹,他是皇帝。」
我爹叹了口气,语气难得柔和。
「皇帝又如何?」
「朝疆,人生苦短,别像我一样……后悔一辈子。」
我抿着嘴,陷入沉默。
我爹也一杯一杯灌酒。
他醉得厉害,抱着酒坛絮絮叨叨。
「燕琤,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来见老子!」
我沉默地陪他喝酒。
直到他醉倒在石桌上。
才命人将他送回府。
-23-
我踏入寝殿时,燕昭正倚在窗边看书。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道:「叛党都处置完了?」
「嗯。」我在他身侧坐下,「你的伤怎么样?」
当时,为了迷惑安王的眼线。
匕首是真的刺进了燕昭的胸膛。
他敞了敞衣襟,胸膛上缠了好几圈绷带,委委屈屈地道:
「痛得快要死掉了。」
「老师亲一下说不定会好些。」
我:「……」
无意间瞥见他手中的书。
竟是那本《四季皆宜·春集》。
难怪他这话有些耳熟。
原来是从书里学来的。
燕昭见我盯着他手中的书。
忽然倾身凑近。
眼底漾着狡黠的光。
「老师也喜欢看这个?」
「这句『帝师衣衫半解,被帝王抵在龙案上』,昭儿不解其意,求老师赐教。」
我劈手夺过书册,耳根发烫:「胡闹!」
他却突然闷哼一声,捂着胸口蜷缩起来,额角沁出冷汗。
「伤口裂开了?」
我慌忙去掀他衣襟,却被他攥住手腕拽进怀里。
「骗你的。」
他得逞般笑起来,鼻尖蹭过我颈侧。
「老师担心我?」
我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
「老师, 你还想离开我吗?」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愫。
「燕昭。」我轻叹,「你如今已不需要我了。」
「不需要?」
他猛地收紧手指,眼底泛起血色。
「云朝疆,你教我为君之道,教我权衡利弊,却从未教过我如何放下这份感情。」
他忽然将我压倒在龙榻上,眼泪一颗颗砸了下来。
我抬手抵住他胸膛, 却摸到一片湿热。
绷带果然渗出了血。
「伤口……」
「别管它。」
他喘息着扯开衣襟, 任由血迹染红锦被。
「比起这里。」
他抓着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这里更疼。」
掌下心跳剧烈,烫得我指尖发颤。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雨声中, 燕昭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年你独闯敌营,我在尸堆里找到你时,这里差点停了。」
「云朝疆,你总说我是君你是臣。」
他惨笑。
「可你见过哪个君王,会为臣子痛不欲生?」
-24-
我爹曾醉醺醺地指着月亮骂。
「燕琤, 你他妈倒是轻松,一死了之……」
话未说完, 这个曾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臣,突然哭得像条被抛弃的野狗。
此刻燕昭的眼神, 与那日的我爹如出一辙。
不一样的是。
我爹与燕琤阴阳两隔。
而我和燕昭……
我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眼角。
「傻子。」
暴雨冲刷着琉璃瓦。
我在雨声中吻住他。
燕昭浑身僵住,随即发疯般反客为主。
「老师。」
他喘息着解我衣带。
「这次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按住他胡作非为的手:「小心伤……」
「死不了。」
他咬着我耳垂低笑。
「倒是老师,放松些才好。」
明黄帐幔层层垂落,遮住一室荒唐。
-25-
翌日清晨,我在浑身酸痛中醒来。
燕昭正支着脑袋看我,眼底满是餍足。
「老师昨夜……」
「闭嘴!」
我抄起枕头砸他,却牵动某处伤势,疼得倒吸冷气。
燕昭慌忙来扶,被我瞪得缩回手,委委屈屈道:「我帮老师上过药了。」
「你还说!」
眼见我要恼, 他忽然正色:「云朝疆。」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我一怔。
「我要立你为后。」
「你疯了?!」我骇然, 「那些史官……」
「由他们写。」
「我只要问一句——」
他额头抵住我的,呼吸交缠。
「云朝疆,你愿不愿意, 和我一起遗臭万年?」
晨光透过纱帐,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金光。
我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狼崽子, 突然笑出声。
「傻子!」
-26-
当然。
最终我并没松口。
就算全天下愿意。
我也不想当什么男皇后。
燕昭在位三十年。
后宫空无一人。
初时朝臣还会劝他选妃。
后来, 我与燕昭的事人尽皆知。
关于我是祸国妖孽的流言又起。
竟有人要求处死我。
我听得直发笑。
眼见燕昭油盐不进。
有人求到早已不问世事的周太后那里。
周太后表示她又不是燕昭亲娘, 管不了他成亲生子。
至于这江山由谁继承。
从宗族里挑几个有能力的培养着就行。
犯不着逼着燕昭开枝散叶。
在这之后,便没人再劝了。
百官消停了。
燕昭却可劲儿折腾。
他封我为丞相, 却将帝王玉佩系于我腰间。
文武百官瞠目结舌。
御史捶胸顿足。
「爱卿若嫌命长, 不如去修《燕史》。」
他意味深长地笑,「记得把朕与云相的故事,写得香艳些。」
退朝后,我揪着他耳朵训话。
「故意气那些老顽固?」
「才不是。」
他揉着耳朵笑。
「我要让史官写明, 是我死缠烂打求着云相……」
-27-
景和三十年秋,昭帝禅位,与帝师共隐江南。
坊间传闻,有人曾在西湖畔见过一对璧人。
一人执笔作画, 一人红袖添香。
画的是江山如许。
题的是——
「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
「幸得风云便,余生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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