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囚

我和宿敌做了十年夫妻。
没有真情,全是杀意。
他为白月光起兵造反,我为竹马灭他满门。
最恨的时候,他将我囚在密室要我为奴,我佯装吻他,同他沉迷缠绵之际将毒药渡进了他嘴里。
奸臣毒妇共赴黄泉。
再睁眼,我和谢璟玉同回十年前。
我是将门孤女,他是侯府世子。
他一心惦念白月光。
而我转身,接了入宫为后的旨意。
无关情爱。
这辈子,我只想赢。
可某人却在半夜闯进我寝殿,咬牙切齿地同我讲:「你还没把我毒死呢,就想着改嫁了?」

-1-
我和谢璟玉只做了十年夫妻,却斗了一辈子。
儿时,父辈弄权,我族失败。
他是风光无限的侯府世子,我成了落魄无依的将门孤女。
少年时,情窦初开,知慕少艾。
他同欺辱我的首辅千金两小无猜,我和鄙夷他的当朝太子青梅竹马。
青年时,党宦相争,夺嫡之战。
他是辅佐庆王的权臣,我是支持太子的将军。
结果太子登基为帝,首辅千金成了当朝贵妃。
他翻箱倒柜找出祖上定下的娃娃亲,说要娶我给皇帝添堵。
皇帝劝我三思,可我忌惮谢璟玉背后的势力,决心亲自监视他。
成婚十年,想看两厌。
我在他酒里下毒,让他在宫宴上口吐鲜血;他在我被中放药,害我浑身痒痒丑态百出。
我为伤他不择手段,又因睚眦必报、不通人情,毒妇之名远扬。
他嘴上不与我计较,却在朝堂之中搅弄风云,害忠臣诬良将,逼皇帝心力交瘁。
后来皇帝早逝,要贵妃殉葬,他为贵妃起兵谋反,攻入金陵的第一件事,却是命人将我囚在暗室。
层层铁链束缚住我的手脚,他给我下情药,看我气若游丝,反复煎熬。
我用尽此生最怨毒诅咒的眼神瞪着他。
得知他谋反之初,我便带兵杀了侯府满门四十余人,他的报复理所应当。
可他只是单膝跪在我面前,抚上我的眼,似是怅惘,似是得意地同我说。
「夫人这双眼睛,还是失焦涣散之际最好看。」
我冷嗤一声,眼神怜悯地睨着他。
「你以为你现在这幅丧心病狂的样子,还能让苏清棠待你如初?谢璟玉,根本没人会爱你。」
谢璟玉最厌恶别人可怜他,果然被激怒,卸了我的下巴便倾身吻上来。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裴嘉因,我们骨子里都一样烂。」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
就这一吻,便要了他的命。
坏了他登基称帝,迎娶先帝贵妃的美梦。

-2-
「主子,您真要进宫?」
我一愣,十六岁的琉璃满脸担忧地看着我:「主子,陛下说了,您若不想不必勉强,他自会去找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稚嫩的脸上还留着婴儿肥,琉璃头上扎着双丫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满是天真稚嫩。
和记忆里阴沉冷漠扇人巴掌的模样并不相符。
我顺着她的话语低头,手里果然拿着太后命人送来的密旨。
嫁给皇帝萧容恒,入宫为后的密旨。
上一世拿到这密旨,我的第一反应是荒唐。
小时候随父兄征战西北,突发雪崩,我被压在雪山下一天一夜才被人所救。
寒气入体,我无法生育,太后怎么会选我入宫?
可如今,我只是暗暗攥紧了这封密旨。
毒发的感觉还在,我的心口仍止不住地绞痛。
我转身问琉璃:「如今是……广运五年?」
琉璃茫然地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主子您被这旨意吓傻了?太子昨日登基,如今是新朝文定元年。」
文定元年,新帝登基。
九月飘雪,岁收之兆。
这一年我二十岁,还未嫁给谢璟玉,还未和他相互折磨,相互怨恨,还未平白无故蹉跎一生。
门外传来火急火燎的脚步声,我的另一个丫鬟璇玑探出头来:「主子!您猜得不错,谢家那一窝贼人果然狡诈,和庆王的来往收拾得一干二净,大理寺怎么查也查不出来。眼下谢璟玉那小王八蛋已经从诏狱里滚出来了!」
「他回府了?」
「没……没,他往沈家去了。」
沈家,沈清棠。
我了ṱūₜ然一笑,将手中的懿旨收到了袖中。
「不必抗旨,我嫁萧容恒。」

-3-
我和谢璟玉原是仇敌。
少时我父兄出征西北,谢府负责支援和粮草押运,然粮草迟迟未到,直至最后决战,援军都未至。
我父兄战死沙场,母亲惊闻噩耗病重不治而亡,谢府却倒打一耙,说我父亲骤然发兵未请示朝廷,责任不在他,此事便不了了之。
谢家是皇后的母家,是兴盛多年的门阀权贵,即便当时的谢氏家主同皇后关系僵硬形同陌路,可一笔写不出两个谢。
没人能为我做主,我父亲平民出身,靠军功封爵,他死了,我只有自己。
谢璟玉的生辰与我是同一天,同一时间,他被众人簇拥恭维,我在府中披麻戴孝。
谢府派人送来生辰贺礼——一个丑到离谱的花瓶,谢家家仆来送时,还因沾了堂前白布,便挥手皱眉边道晦气。
我自觉被羞辱,单枪匹马闯进谢府,将谢府众人吓得胆战心惊。
谢璟玉在堂前喝酒,笑得灿烂,正和一旁的沈清棠说着什么,一副金童玉女像。
我冷笑一声,拎着花瓶径直走过去,他刚一抬头,疑惑的问题还未发出,那花瓶已在他头上开了花。
那年十五,我笑着同他讲:「谢二,你送我生辰礼我无以为报,思来想去,还是送你这额上一抹春最为相配。」
谢府满门指着我骂,丧门星扫把精层出不穷,说我天煞孤星,克死了自己全家,要押我去官府,让天下人知道裴氏一门养出来的好女儿是何面目。
我孤身一人,被人推搡来推搡去,一不小心便伤了腿脚。
最后是萧容恒出面转圜。
用太子身份威胁,背着我离开了谢府。
我问他:「你也觉得我错了。」
他背着我的步子很稳,和他坚定的声音一般无二:「不会,在孤这里,你永远不会出错。」
用我伤腿换谢璟玉头破血流,我以为此事到此为止。
然而两日后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在荒野,手脚被缚,浑身乏力,有人将我绑住倒吊在树上,嘴也被抹布堵住。
谢璟玉坐在树枝上懒洋洋地看着我,头上还缠着三四圈纱布:「裴小姐厌恶我不要紧,可你那日在我府上大吵大闹,吓到了阿棠,还伤到了阿棠的脸,我必不会放过你。」
我翻了个白眼,他因被无视而气结,转身离开,再未回来。
「裴小姐皮糙肉厚不似寻常女子,阿棠脸上的伤与你而言不过平常,那裴小姐便在此处吊着吧。」
「也好给你个教训,勿要轻易动人底线。」
我在树上挂了一天一夜,直到府里仆从找来,才被放了下来。
这便是敌对的开始。
后来夺嫡之争,构陷暗杀、明争暗斗,来来往往更是为夺人性命。
直到二十岁那年,我用一把长弓,百米之外正中庆王眉心,为夺嫡之争画上句号。
十年血仇,十年宿敌,我亦未想到,我和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十年,做的竟然是夫妻。

-4-
是了,我死了,但我又活了。
回到了十年前,还未成为毒妇的时候。
和上一世一样,太后做主,在萧容恒登基后的第二天要我嫁给他。
萧容恒根基不稳,需要朝中有名望有背景的女子巩固势力。
理论上来说,那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我。
罪臣之后、无法生育、杀人如麻、罪孽深重,无论如何都和母仪天下四个字沾不上边。
可鲜少有人知道萧容恒年少时中寒毒,多年来体弱多病,又因夺嫡心力交瘁,时日无多,需要一个能力出众的女子辅佐新王。
皇位都坐不稳,有没有嫡子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如此,青梅竹马又手握大军还有从龙之功的我自然成了不二人选。
可我没接那旨意。
萧容恒说他不愿误我一生,便生生驳了他母后的旨意。
他从名门望族中另挑了一女子,封其做了贵妃。
那女子,便是谢璟玉的白月光,沈清棠。
帝妃大婚不过一月,谢璟玉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八百年前的婚契,用先帝赏给谢家的御赐金牌向萧容恒换了一个愿望。
他要我,和他成ṱų⁽亲。
萧容恒冷笑一声便想驳回,可我却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应下了这婚约。
谢璟玉狼子野心、必起祸端,还是放在眼皮底下最为安心。
找到他的疏漏,我好灭他满门。
可这一世,我改变主意了。
尘缘无果,缘孽相交,不如少做纠缠。

-5-
我收了太后懿旨,要陪我真正所在意之人走完这一生。
我要萧容恒坐稳皇位,要洗去谢氏加诸在我父兄身上的污名。
沈清棠不必入宫,谢璟玉亦可得偿所愿。
不会有战乱,不会有饥荒,不会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我会赢。
旨意刚收,外面便有人叩门。
门童前来禀报:「主子,沈府小姐在沈家设赏花宴,邀您共赏。」
赏花?
「那便走吧。」
恰巧谢璟玉就在沈府,我与他同死,总要去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上一世,沈清棠确实也曾设赏花宴,不过,那是在她封妃旨意下来后。
沈清棠邀了全金陵的名门贵女,要办她在闺中的最后一场赏花宴。
没人敢拂了未来贵妃的面子,我也一样,不愿拂了萧容恒妻子的面子。
花宴上,我被沈清棠安排在最显眼的位置,茫然看她们人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张手艺精巧的手帕。
沈清棠笑着同我解释:「裴将军自幼独撑门楣,不像我们这些闲人,无聊时便喜欢赏花弄草。此物名为沾花帕,需由生身母亲亲手缝制,用以裹挟花草,埋入土中,寓意抛却孽缘,迎接正缘。」
她说得对,我自年幼独掌门楣,习惯了同人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却不知如何对待朋友,如何同一个小女孩一般玩乐。
无人同我说过这些,她是第一个。我以为她会是我的朋友,刚要开口道谢,便听见下面的人窃窃私语。
「她一个孤女,爬得再高又有什么用?正经人家谁看得上她?何来正缘?」
「阿棠姐姐还费心同她解释,某些人命中带煞,父母双亡,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谁来给她绣这些?她那亡母能从坟里爬出来?」
「一介女流,常年混在男人堆,和那些将士勾肩搭背,还妄想勾搭陛下,听闻陛下还是太子时她便常入太子府,费尽心机又有何用?太子如何看得上这种货色。」
有人切了一声,凑近同她们讲:「你们不懂,阿棠怎会真心同她交心。那人少时克死了自己的父兄,竟把气都撒在谢世子身上,闯进谢家毁了人生辰宴,年纪小小便有泼妇气质,砸伤了世子,还伤了阿棠。阿棠隐忍这些年,就等着给世子出气呢。」
他们是故意的。
纵使我身为将领,比旁人更耳聪目明,也知道那刻意压制仍不低的声音,是他们故意讲给我听。
沈清棠低眸品茗,笑意盈盈,对此颇为满意。
盛着花酿的酒杯最后还是碎在了我手中,我记住了她们每个人的脸。
十年后谢璟玉谋反逼宫时,我逼她们拿着长枪走上前线,她们尖叫挣扎,再不说女子为将有何不妥。
可战场如何会分男女。
刺穿胸膛的箭矢,或许能让她们下辈子知道保家卫国者的不易。
如今看来,也不过一群幼稚孩童。
因为被庇护而无忧,觉得说了什么话、干了什么事都有人兜底。
挺好的。
我很羡慕。

-6-
临上马车的前一秒,有人托住了我的手。
琉璃璇玑一阵惊呼,看清来者后却噤了声。
那人靠在软座上,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自是欣喜至极。
一席月白锦袍,乌发如瀑,折扇扇动间难掩贵气风流。
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我有十年未曾见他这副样子。
这个冬天过后,他就会以令人咂舌的速度消瘦,变得病弱、阴郁、行尸走肉。
幽居深宫,不愿见人。
那人原本扬着嘴角,不知我是何等模样,竟叫他慌得手忙脚乱。
「哭什么?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后面的事情自然有朕为你处理……」
萧容恒在为我擦拭眼泪。
原来我在哭。
原来我还会哭。
「谁说臣要反悔,臣愿意。是臣自己接的懿旨,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轻柔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苦涩:「可我一直以为……以为你有意于谢二公子。」
我愣住了,表情顷刻间变得古怪,心里像是吃了屎般难受。
片刻后,我坚定地摇了摇头。țů₋
「陛下怎么会这么想?臣与谢璟玉有血海深仇,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
我抓住他的手,对他说出我两辈子都未曾说出口的真心话。
「陛下才是臣最重要的人。」
萧容恒欲言又止许久,终是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
他看我,像看一个孩子。
「正式的封后圣旨经礼部立册、玉玺盖章,用不了多久就会下达裴家,继而昭告天下。一月以后,你就是朕的皇后。」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衣袖沾了寒气,不知在外面等了多久。
或许上辈子也是这样,从太后旨意传来到现在,他一直都等在外面。
得知被拒,他半是了然半是欣慰地离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7-
沈府气派,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极为讲究。
沈清棠的赏花宴请的是京城贵女,微服私访的皇帝自然不在受邀之列。
他回宫,我一个人进了沈府。
故人故景仍是从前模样,我却不再是从前的我。
我带着琉璃走在曲折游廊中,如记忆中一般,在游廊尽头看到了向我迎面走来的两位小姐。
礼部侍郎的妹妹苏铭、大理寺少卿的千金江沁。
皆是沈清棠的闺中密友、谢璟玉的红颜知己。
为首之人一见到我,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你来这里做什么?阿棠府上何时请了你这样的粗鄙不堪、心思歹毒之人。怎么?凭空诬告将谢二公子送进大理寺还不够,如今你又来恶心谁?」
沈清棠是京城贵女之首,她的父亲是当朝首辅。
沈首辅代表门阀权贵,从未参与党争,在朝位高权重、在野声名显赫。
首辅大人一呼百应的能力比刚刚登基的新帝都要厉害。
任谁都觉得沈大小姐会做皇后。
就连沈清棠自己也这么觉得,沈家将她做后妃培养,对于她,谢璟玉一开始就毫无胜算。
但现在,这些女孩子对我的态度,便是门阀贵族对皇帝近臣的态度。
苏铭心翼翼去拉她:「你小心点,她同我们不一样,她有官职在身。」
江沁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我说得哪句不是实话?我爹同我讲过,她能爬到今天诬陷了不知道多少忠臣良将,不知杀了多少人。况且就算我就是骂她又如何,有本事她便在这里打死我,她敢吗?」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面上不显,脑海却浮现出她上一世的惨状。
谢璟玉大军攻城,她被押上前线,瘦弱的身子拿不起长枪,却被逼着上了战场。
女人哭得涕泗横流,哭着喊着跑向敌军首帅,却被人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见我久不答话,那位千金气焰更甚:「裴嘉因,实话告诉你,宫中将要立册封妃,我们清棠在四册名单之首,最次也是贵妃。今日之宴名为赏花,实则是我们为清棠贺喜送别。你别想坏了这赏花宴,否则来日清棠做了皇后,必不会放过你这孤门走狗!」
「你!」琉璃想为我出头,被我用手臂拦下。
「阿沁阿铭不得无理!」
拐角处倩影匆忙,浮光锦缎如水波潋滟,沈清棠穿得像个仙女,即便是小跑也美得摄人心魄。
可我先看见的却不是她,而是她身后那张气定神闲的脸。
只遥遥对视一眼,我便知道,他也重生了。

-8-
「将军莫怪,她们都是被家中娇惯坏了的小女子,您莫要与她们过不去。」
沈清棠想要抓住我的手,可手一伸出,便被谢璟玉拦了回来。
「璟玉……」
谢璟玉笑意盈盈打量着我的脸,说出的话却是咬牙切齿:「裴家的女人惯会藏毒,阿棠小心,再近些,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几个时辰前还是功成的反贼,还未得意一天,又回到了人生中最无力无能的时候。
是个人都会恨。
我不理会他的讽刺,淡淡看向沈清棠:「未曾想竟成了沈小姐宴会上的不速之客,既然小姐无心相邀,本将便告辞了。」
「将军这说得哪里话?我自是诚心相邀。」
她因急切蹙着眉头,看起来楚楚可怜,可我却记得沈清棠执掌后宫那些年,莫名而死的宫女是过去的十倍多。
毫无心机,当不上京城贵女之首;不够狠毒,无法在谢太后手下讨得生机。
我淡淡地看向她:「沈家向各家递交请帖,悉皆记录在册,请了谁谁应了人尽皆知,小姐挚友对本官到来如此意外,可见本官的名字本不在名单上。」
那二人面色一白。
沈清棠笑得尴尬。
接下来按照前世的路数,她很快便会反应过来,会同我讲是将将军当做上宾,才会与众不同。
我会信,会随她进内堂,供人取笑逗乐。
可这一世不一样,谢璟玉先她一步凑上前来盯着我的脸,被我冷冷一扫,笑得愈发纨绔。
「裴将军还是一如既往地扫兴,不过两个傻丫头说了些傻话,竟真能让你小肚鸡肠到这个地步。听闻宫中正待立册封后,将军不如猜猜是谁?」
江沁苏铭嘲我父母双亡、粗鄙恶毒,自是合他心意。
沈清棠有些羞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被他以全然保护的姿态护在身后:「若是清棠进了后宫,我只怕会发疯,日后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有可能。」
二十岁的裴嘉因不会对女人动手,可三十岁的裴嘉因不一定。
谢璟玉在怕,怕沈清棠还没成为贵妃,就被我一把短刀捅死了。
「你还真是一条喜欢白日做梦的疯狗。」
凑得太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就和他死那天一样。
「谢二公子得了失心疯,本将看着实在厌烦,就不打扰了。」
可我人刚走到沈府大门口,远处又响起那人懒洋洋的声音。
这次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却逼得我不得不回头。
「夫人可当真无情!要是你愿意服个软,我自是千般万般都依你。」

-9-
那一瞬间,万物皆寂,楼台静。
「谢公子……在叫谁夫人?」
江沁苏铭目瞪口呆看着他,就连沈清棠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在叫谁。
可我很快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
沈府大门的另一端,萧容恒的脸色堪称惨白。
皇帝来了,这花是赏不下去了。
刚刚的事情翻篇,所有女眷齐聚前堂。
众人行跪拜礼,萧容恒唯独拉起了沈清棠的手。
沈清棠脸色微红,十分娇羞地搭上萧容恒的手。
江沁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有些得意地睨着我:「殿……陛下定是来给清棠送诏书的!我们清棠要做皇后了!」
蠢货。
萧容恒做太子时好ṭũ₉脾气惯了。
人人皆知太子温良恭俭不得宠,人人都欺负他。
即便到了现在,也总让人轻易忘却他早做了九五至尊,不是谁都可以对其大呼小叫。
萧容恒转头问我:「这是谁?」
我摇了摇头:「不熟。」
「来人,掌嘴。」萧容恒皱了皱眉:「以下犯上,诋毁朝中重臣,掌嘴五十,送去天宁寺思过。」
江沁的笑僵在了脸上。
江沁慌忙去拉沈清棠的衣袖,却被人一脸冷漠地推开:「阿沁,本就是你逾矩。」
「清…清棠……」
她这才无力地瘫软在地。
萧容恒的目光绕过江沁,温柔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沈清棠身上。
「至于这位沈小姐……」
谢璟玉微微勾唇,眼神挑衅地看着我。
我看得懂他的意思,萧容恒要娶沈清棠,我必定不好受,只要看到我不好受,他便是死也瞑目。
至于沈清棠,以他的手段,日后自然有千万种方法夺回来。
他以为赢了上一世,我就永远是输家。
可我目无所避,淡定回应他的对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不对。
「沈清棠连同沈家所有女眷即刻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判案后再做决断。」
方才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沈清棠如遭雷劈。
谢璟玉气定神闲的神情终于破裂。

-10-
赏花只是个由头,只要封后的旨意一到礼部,沈清棠的赏花宴便会如期举行。
礼部侍郎曾是首辅门生,选妃册的头页、闺仪榜的榜首,都被苏侍郎恭恭敬敬放上了沈清棠的大名。
他们以为,她一定会被选中,包括沈清棠自己。
女眷赏花,高官密谈。
萧容恒新帝登基,在门阀贵族眼里,不过是来了一个新的傀儡。
把女儿送进后宫,是控制傀儡的第一步。
可不巧,他们存在了太久,实在有些碍事了。
党同伐异、结党营私本就该死,还可以用沈家覆灭警告世人,新帝亦有雷霆手段。
如此将文官机要换上自己人,萧容恒的皇位稳了一半。
我将门阀贵族聚众密谋的事情告诉他。
他亲自将那些大人物一锅端,自然需要我来后院做个挡箭牌。
男丁斩首,女眷流放,就是沈家最后的宿命。
唯一令我遗憾的是,谢璟玉并不在其中。
沈清棠哭得梨花带雨被押走,我有些怅惘:「美人垂泪,你也真是忍心,我若是你,便趁机截了囚车,将其锁在家中金屋藏娇。救命之恩啊,任凭沈小姐一心只嫁帝王家,只要让她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脸,再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夫人在挑衅我?」
我摇了摇头:「我在帮你啊。以后你与她甜甜蜜蜜,便没有理由再来屡屡坏我的好事。」
谢璟玉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把我撕裂,咬牙切齿地眯起眼,模样像只被惹怒的狐狸:「沈家会谈,你怎么会知道……」
「夫君。」我冲他扬眉一笑,声音小到只有彼此能听见:「既知枕边人便是仇家女,更不该将日志放于枕下。」
「你的秘密我一清二楚,这辈子,我们重头来过论输赢。」

-11-
京城近来出了三件大事。
第一,沈家倒了。
沈儒林作为首辅,结党营私,甚至联合苏家、江家倒卖私盐,垄断朝廷财政大权,多年来利用私权重用无能世家子,纵容手下更换科举试题,致使徇私舞弊成风。
沈儒林腰斩于午门外,家中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消息一出,民心大振,纷纷称赞天子英明。
第二件事,谢二公子喜欢写日记的消息不知被谁宣扬了出去。
写日记本不是大事,可谢氏是太后母族,纵然太后一心向佛与世无争,可谢家在门阀世家中扮演重要角色,知道不少秘密。
那些秘密,都被记在谢璟玉的日记里。
传闻沈氏近属之所以能被一网打尽,就是因为那日记中有完整名单。
短短三天,前往谢家的刺客却是过去的十倍多。
前日夜里,谢氏家主被刺离世,谢璟玉在族人怨声载道中成了新任家主。
比上一世早了整整五年。
夫妻多年,我很心痛,送了千支牡丹给谢府添喜气,谢璟玉照单全收。
我远远看了他一眼,他神色依旧,仿佛并未因父亲离世而伤心。
一道一寸长的划痕横在他脸上,为他增添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狠意。
一张脸朝夕看了十余年,我能看出,他是一丝伤心都没有。
我没了看下去的欲望,转身跟璇玑吩咐:「顺着那些刺客查下去,总能把谢家曾经做过的事都扒出来。」
「是。」
到了这种秘密暴露的时候,曾经越亲密的同盟,就越恨不得你立马去死。
第三件事,宫中下旨,萧容恒要娶我做皇后。
沈家人尸骨未寒,朝中无人敢与萧容恒作对。
文定元年,我成了朝中第一个握有军权的皇后。
琉璃说,圣旨下来那天,谢璟玉把院子里的百年梧桐树砍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免有些惋惜。
过去,我常在那树上小憩,对那树的感情比对树主人的感情深得多。
不过无妨,皇帝知道我爱梧桐,在皇城中种满了梧桐树。
大婚那日,我对着镜子整理凤冠,练习了好久才练会了欣喜憧憬的微笑。
门外清风阵阵,红布丝绸挂满了整个上京城。
可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没有父母兄长为我送行。
我扶着琉璃的手走出府门,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看到了谢璟玉的脸。
一身赤色窄袖蟒袍,领上绣金纹、腰间坠白玉,配上那张比女人还美的脸,丰神俊朗、气度逼人。
让我一度想起上一世,他白日笑着来接亲,晚上ƭü₋却差点把我弄死。
两个名声极差的烂人,把各自的生活活成一团糟。
他掀盖头的时候扯痛了我的头发,我翻身把他摁在身下,喜酒被我浇在他脸上,我说一定让他悔不当初。
谢璟玉不能喝酒,不过沾了些,人已经有些醉了。
他转身掐起我的脖子,咬牙切齿把酒往我嘴里灌:「合卺酒,我喝了,夫人也该喝。」
最后到底是怎么滚到一起去的,我自己都忘了。
只记得我抓着他的脖子,听他神志不清,在我耳边唤贵妃的名字。
清棠……沈清棠……
我只觉得好笑。
幼稚的小鬼,还是个痴情人。
今天,他的派头比上一世大多了。
是啊,如今他是武安侯。
皇帝表亲,侯爵之尊,是太后选中的迎亲使臣。
可那人站在一片大红之中,脸色却阴郁得要命。
整整两世,我都没见过他这幅神情。
看见我,他神色倦倦地抬了抬眼皮:「如今得偿所愿,我瞧你并未有多开心。」
「侯爷也可以得偿所愿。」
我撑着他的胳膊上花轿,对他扬眉一笑:「发配岭南的队伍走得慢,你今日追,还能将沈小姐追回来。」
「还有啊,君臣有别,侯爷如今,该唤本宫一声娘娘。」
谢璟玉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竹签。
「微臣昨日从天宁寺求来的,足足求了七七四十九遍才求得此签。娘娘这段姻缘,注定是大凶。」

-12-
转生之人该信天命的。
谢璟玉求出那根签,我就该用那根签穿透他的心脏。
封后大殿上出了意外。
合卺酒还没喝,萧容恒就出事了。
他的面色从忐忑羞涩到痛苦难耐,只用了我一个抬眸的时间。
就在我端起酒杯的一刹那,萧容恒重重从高台上跌了下去。
人群乱成一团,我猛地掀起额上珠帘,谢璟玉遥遥站在远处看着我,仿佛隔岸观火的谪仙。
这大典还是没能顺利完成。
萧容恒寒毒突发,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即便我提前做了筹划,刚一重生就命太医每日三次为萧容恒请安把脉,他还是骤然病倒了。
比起上一世,足足早了两个月。
我往他嘴里喂药,他摇着头,一口都不肯喝,打翻了一碗汤药。
我站起身,想要离开为他换一碗新药,他却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
人并未醒,眉头紧蹙,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
「阿因…」
「我在。」
他眉头舒展了些,但脸色依旧惨白:「一切有我在,别怕,不会有事的。」
双唇嗫嚅,我许久未能答话。
我年少时不明白萧容恒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少时迟钝,成年后又被仇恨蒙蔽双眼,一双眼睛只盯着谢璟玉和谢氏一门的错处。
堂堂太子,打扮成太监模样溜出宫陪我玩,我习以为常。
腊月寒冬,用染着寒毒的身体为我堆雪人,我视若无睹。
那年谢家倒打一耙,说我父兄不听军令,意欲谋反,最后自食恶果。
先帝听信谗言要将我家满门流放岭南。
父兄战死沙场,母亲病危早逝,府里皆是老弱病残。
岭南,不过是死路的另一个说法。
可仅仅只是一个晚上,抄家的兵卫尚在府门前与我对峙,宫里的旨意便被收了回去。
先帝允了我一个机会,只要裴家有法子在五年内平定西北,过去之事一笔勾销。
于是三年孝期过,我带兵去了西北,后来屡战屡胜,年仅十七官居二品。
很多很多年后我才偶然从谢璟玉口中得知。
那个冬天,太子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夜。
他顶着病体,无视体内急剧恶化的寒毒,用自己的性命为裴家作担保。
彼时谢璟玉不屑嗤笑,嘲萧容恒对我用情颇深,我不置一词。
我们时常争执。
我嘲他竹篮打水一场空,经营半生一事无成;他嗤我大仇未报无能为力,只能和仇人相互折磨。
可唯有那一晚,我用匕首划破了他的脖子。
「你再对陛下不敬,明日你的人头便会出现在谢氏祠堂的供桌上。」
他冷笑,无视脖颈上愈来愈深的伤痕和不断溢出的血珠,攥着我的手把我拉人怀中。
「那你杀啊。纵使你杀了我,他也活不了,大不了我们一起去死。」

-13-
萧容恒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事。
封后大典前,他留了一道诏书。
若他身体有恙,朝中一切事务交给皇后打理。
毕竟多活了十年,朝中之事于我而言得心应手。
谢璟玉转了性,告了十五日病假。
我正纳闷,琉璃跑来告诉我,重阳节,有人看见了谢璟玉同沈清棠在赏花灯。
正在批阅的奏折被墨水晕开,琉璃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重阳节一起赏花灯,确实是谢璟玉和沈清棠自年幼就有的承诺。
哪怕后来沈清棠成了贵妃,每年重阳节,谢璟玉仍旧亲手做花灯让人送进宫。
那时候萧容恒病得久卧床榻,一切都交给谢太后,谁都不肯见,自然无暇顾及他们。
「主子,那沈清棠既然敢回京,不如我们将计就计,用私藏逃犯的罪名把他们都给……」
我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密信递给了她。
那密信来自璇玑。
她被我派去跟着刺客行踪调查谢家,已经消失了半月,如今从天宁寺送来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六个字。
【谢太后,七皇子。】
「璇玑这是什么意思?谢太后从先帝在时便一心向佛,陛下同庆王斗得水深火热时都未曾露面。那样与世无争的人,连亲儿子都不在意,还要帮着外人刺杀外甥吗?」
信纸泯灭在烛火中,我的心一沉。
「太后可不是不在意儿子。」
他只是不在意萧容恒。
那个年仅五岁的萧容安,可是自幼被她养在身边,千疼百宠。
「让下面的人好好查查。」
我将手中批完的折子推到了一旁。
「主子要去哪?」
「找人过重阳节。」

-14-
我从宫外找来神医照料萧容恒,他的病果然一点点好转。
毒素无法彻底清除,却可以让他每日清醒的时辰更多一些。
神医照常为萧容恒施针,见我来,面露难色。
我心下了然,挥了挥手屏退了周围侍候的宫人。
「如何?陛下此毒,当真毫无解法?」
神医摇摇头:「娘娘恕臣直言,毒素常年累加,早已浸入陛下五脏六腑,只怕是……」
「怕是什么?」
「最多挨到明年秋天。」
「怎么可能!他那毒是少年时中的,这么多年,如何累加?」
明明即便是上一世,他也活到了十年后。
「此毒名为安乐散,一旦中毒,一年内必定无疾而终,外人查不清病因此毒也不会带来丝毫痛楚,或许某一日做了个美梦人便在梦里羽化了。此毒无解,但可抑制,只是……」
他每多说一个字,我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只是若想抑制,只能以毒攻毒。每年服用此毒,用毒素克制毒素。可人身体会被毒素掏空,每一次换毒都宛如抽筋拔骨,等到人的身体承担不起毒素,便是真正的末日。」
外面的风好大,十月的天,我站在廊下,已经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下雪了。
萧容恒登基时他们说这是岁收之兆,可我一眼望去,只余天地间一片茫然。
「那毒要到何处去寻……」
「阿因!」
我应声回头,褪去层层朝服,萧容恒比十四岁时还要清瘦。
「别找了。」他笑得灿若朝阳:「我想死得轻松一点。」
「好。」
我拒绝不了他。

-15-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重阳那场雪下得令人意外。
萧容恒非要去堆雪人,满宫都拦不住他。
小小的雪人精致无比,萧容恒从寝殿取出他自己的冠冕给雪人戴。
还给雪人起了个名字,叫嘉因。
我们默契避开了那毒,避开了下毒的那个人。
停毒后他的身体日益好转,冬至那晚我们在一起吃了饺子,用来为陛下第二天重归朝堂加油鼓劲。
但我忘了,冬至是谢璟玉的生日。
夜半回到寝宫时过于疲惫,以至于我没留意到大雪中弥漫的酒气。
直到踏入殿中,反被人一把推到门上。
殿门「嘭」地一声被人关上,引起琉璃一阵惊呼。
我抬头看他,感觉他越活越回去,比真正二十岁时还要莽撞。
「皇宫是你家?还是你活够了,就那么不怕死?」
知道自己酒后容易失态,他从不让自己喝酒。
他低着头,久未打理的刘海遮住了眼,我看不清他的情绪。
过了很久,久到雪都停了,他才苦涩地开口:「我有时候真不明白,明明你看过我的日志,为什么还能装得仿佛无事发生。只要你对我低低头,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骄傲被泪水打碎,我的眼里平静无波。
那本日志写了什么?
有用的都被我记住了,没用的都被我忘却了。
隐隐约约是记得,他有不得不「爱」沈清棠的理由。
年少时他在边关游玩突遇雪崩,被人送回来时奄奄一息,是沈清棠救了她。
那位名门千金仿佛什么都会一点,可救活一个将死之人何其难。
她用了蛊,情人蛊。
于是她与谢璟玉同生共死,共享极乐与疾苦。
那张脸,会在彼此心动的第一时间浮现在对方心头。
所以谢璟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她给萧容恒陪葬。
救命之恩加上情人蛊,我要是谢璟玉,也恨不得对她掏心掏肺。
至于他藏在日记本里的,后来真正爱的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
爱死得比人快,心动哪有命重要。
「那该发生点什么呢?谢璟玉,你父亲害死了我父兄,我母亲死在了我生辰的前一晚。」
或许那十年,他也曾对我好。
无论我对他做了什么,他对我的报复从来无关痛痒。
随着年月逝去,他逐渐连反击都懒得反击。
他房里放满了我喜欢的东西,谢家上下对我毕恭毕敬。
喜欢的糕点会在次日一早出现在我桌上,京城新兴的珠钗玉饰每月成箱成箱搬入谢府。
可我本该恨他,所以我不愿意记得他的好。
年少时的讥讽是真的,挂在树上一天一夜是真的,朝堂针锋相对是真的,后来的羞辱与折磨也是真的……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桩桩件件都不会因为一句心动抵消。
我的肩膀感受到一阵湿润,他似乎在哭:「我帮你报仇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服个软呢?」
报仇。
是啊,拙劣的刺客怎么可能比得过手握军权的谢侯。
谢璟玉连续两辈子毒杀亲父,明明是为了成为武安侯后所能继承的军权,竟然好意思说是为了我。
「小时候你为沈清棠将我挂在树上一天一夜,我没喊救命,在脑海中盘算了一万种你的死法。谢璟玉,我们是敌人,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赢得很没意思。」
情感对峙中,清醒冷漠的人永远占据上风。
他猛地抬眼,拼命想挤出凶神恶煞,却不知道自己眸中的泪花有多可笑。
「裴嘉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你是我的妻。你还没把我毒死呢?改嫁之事算不得数。」
我冷漠地看着他,刚要开口,大殿之门突然被人打开。
「阿因,你忘了今日是你生辰,我去小厨房为你煮了长寿面……」
「嘭」地一声。
那碗面最后还是掉到了地上。
我也忘了,我的生辰和谢璟玉是同一天。

-16-
我立即换了一副泪眼朦胧的表情看向萧容恒,这样的姿势,像极了谢璟玉怀恨在心,借着酒意闯进宫要杀我。
几乎是我眼泪挤出的同一时间,谢璟玉难以置信地石化在了原地。
柔弱无依、楚楚可怜,昔年父兄还在,我时常这样同他们撒娇,可这样的柔软,我从未在谢璟玉面前展现过分毫。
萧容恒把他推开,醉意控制了他的大脑,他连站都站不稳。
人跌坐在地上,我在他红着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恨意。
可如今的他并不是十年后的他。
庆王兵败后,谢璟玉过去的势力被洗劫一空,他还没来得及东山再起。
萧容恒提剑要杀他,我抓住了萧容恒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不能杀,他还有用。
谢璟玉死死盯着我们交握的手,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鞭笞三十,谢璟玉被送回了谢府。
他的出现引起了萧容恒心中的不安。
那天晚上,萧容恒一夜未眠,我在他床头同他讲故事。
就像我小时候,他和我讲的一样。
故事里的小男孩爹不疼娘不爱,母亲日渐憔悴,他觉得是父亲的错。
那时候他母亲只是父亲的一个妾室,嫡妻屡屡欺辱,母亲如履薄冰。
为了讨嫡妻欢心,小男孩被父亲送给了嫡妻抚养。
身在富贵人家,他却受冻挨饿,嫡妻的亲生儿子欺负他,家里的下人也看不起他。
可他总想,只要他乖一点,他的母亲便能过得好一点,即便他的母亲从未来看过他。
后来,他母亲终于来看他了。
可就是那天晚上,他中了北疆寒毒,种种线索都指向嫡妻。
父亲大怒,废了嫡妻,他的母亲成了父亲的妻子。
他在病好的第一天就去看母亲,却见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母亲看着那孩子,眼里是他未曾见过的柔情。
小时候的故事戛然而止,后面的故事我来为他画上句号。
小男孩得不到母亲的爱没什么,会有人爱他的。
世界那么大,总会有人愿意为他而活。
「陛下仁善慈爱,会受天下万民敬仰。」
他去江南治洪灾,去北方慰忠臣,世道待他不公,可他一次次挽救了世道。
他的结局不该是那样。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所求的不多,这天下真心待我之人少之又少,如果可能,嘉因,我希望她能幸福。」
「我知道你还在找安乐散的解药,可是阿因,那毒毒发时的感觉实在太痛苦。算我求你,我这一生已经别无所求,让我在最幸福的时候死去,好不好?」
「你信我,纵使我死,以后绝不会有人胆敢为难你。」
他无奈地起身,温凉的指腹擦过我的眼尾。
原来不知何时,我竟然又哭了。

-17-
这个年过得很安稳。
谢璟玉掌控了谢家那些兵,时不时陪沈清棠买买花ẗűₔ喝喝茶,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璇玑的密报总是言简意赅,总之可以拼凑出,当年之事,谢家背后还有更大的幕后黑手。
安乐散果然能安乐,记忆中行尸走肉的模样消散,萧容恒眉宇间神采奕奕。
朝堂安稳,萧容恒这个皇帝做得比他父亲优秀许多。
晚上我教他叶子牌,他总夸我厉害,琉璃在后面愤愤不平,道主子惯会耍赖。
「璇玑何时回来呢?这样我也有了帮手。」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元宵那天,萧容恒做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
他在立政殿后设了珠帘,给了我垂帘听政的权力。
司空以死相逼,怒斥帝王昏庸、美色误国。
以他为首,御史台集体辞官。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皇帝的错处,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战乱时逃得比谁都快,如今却来讽牝鸡司晨。
三日后,我亲临司空府上。
司空冷嗤三声,提出两个要求,要想他回朝,第一,我必须交出手中兵权,第二皇帝需选秀,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我必须亲自请他孙女入宫,最次也要位列三妃。
我恭恭敬敬听完了他的话,连连点头称是,请司空上了马车。
司空微笑,对此十分满意。
我也满意,马车行驶去江南水乡,司空品行高洁,可以去种一辈子地。
次日,我还是牵着萧容恒的手上了立政殿。
「既然御史大臣们个个身体欠佳,这官就不必他们来做了,即日加办科举,本宫要一批能办实事的新御史。」
男人们的眼泪堆满了御史台,可我一向不愿多给人机会。
璇玑那边传信,她做的纸鸢得了七殿下欢心,太后收她做了婢女。
谢太后看起来与世无争,可璇玑却在禅房密室里看到了沈清棠和谢璟玉。
武安侯投靠了自己的亲姑母。
而那位前世贵妃对谢太后恭恭敬敬,唤她——老师。

-18-
惊蛰前后,萧容恒的病突然加重。
太后回朝。
我照例在晚饭过后去看神医为萧容恒把脉,却在步入太极宫的瞬间迎面撞上个娃娃。
「你是谁?」男孩怀里抱着个娃娃,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被宠坏的骄纵:「那院里的雪娃娃是你堆的吗?」
我这才回头,雪地里的嘉因被人踢掉了脑袋,精致的雪人破碎在春天之前。
「喂!本殿同你讲话呢!你敢不回话!」
他边喊着边要冲上来对我拳打脚踢,被身后的婢女一把拉住。
「殿下,那是皇后娘娘。」
「皇后?本殿这就去和母后说,本殿不要这个皇后!把她打入冷宫!本殿要把他打入冷宫!」
婢女急着去捂他的嘴:「殿下!这是陛下的皇后,您该唤一声皇嫂。」
「他都要死了!只要我想我就是皇帝,我现在就要做皇帝!快让他去死!快让他去死啊!」
大大的眼睛盛满了凶狠,死死盯着我,发怒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就是谢太后捧在手心的七皇子。
「七皇子言行无状,也该好好教导,打屁股吧,打完给太后娘娘送回去。」
上一世,我从未见过这位七皇子,即便后来萧容恒病危太后摄政,七皇子始终都在天宁寺。
谢太后与世无争,教出来的孩子却嚣张得不像样子。
「姐姐!」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来人巧笑倩兮,正是数月不见的沈清棠:「殿下是皇室血脉,金枝玉叶,即便一时失言,也有太后教导。您这样,怕是不合适。」
萧容恒哭着喊着跑到了沈清棠身后,一双眼睛满是敌意地看着我。
我懒懒抬眸:「来人,掌嘴,哪里来的疯女人,敢来教本宫做事。」
一左一右走出两名嬷嬷,摁住沈清棠抬手就是一巴掌。
沈清棠没想到我如此直接,于是傻在了原地。
她还愣着,嬷嬷抬手又是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出来阻拦。
萧容安咽了咽口水,面相都呆萌了不少。
二十道掌掴结束,我才重新把目光看向沈清棠:「原来是沈小姐,本宫近来眼神不好,这才认出来。沈Ṱũ₃小姐不在父母身边尽孝,到本宫身边乱认什么亲戚?」
沈清棠捂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被太后封为贵妃,自然可以和娘娘互道姐妹。」
谢璟玉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鬼一样毫无生息。
「璟玉……」沈清棠泪眼婆娑抓住他的衣摆躲到了他的身后。
萧容安先声告状:「表哥!就是她,就是那个坏女人,她欺负阿棠姐姐,还要欺负我!你快去揍她帮我们出气!」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侯爷还真是会忍痛割爱,本宫瞧着侯爷同沈小姐、七皇子才像是一家三口。」
谢璟玉的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跳。
「太后娘娘有请,皇后不妨去见一面。」

-19-
太后和萧容恒长得很像。
一张温婉至极的脸,一副看什么都真诚无比的眉目。
或许是在佛寺待久了,言谈举止间都带上几分普渡众生的味道。
见我到来,也只是温和慈善地招手,待我上坐后,甚至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茶。
「裴朗的女儿一眨眼竟也长这么大了。」
「你大抵是忘了,你小时候本宫还抱过你,小小一团那么可爱,本宫当时就觉得与你投缘。」
「那时候你也就十几岁,生辰礼本宫问你要什么,你哭著喊著要与璟玉成婚,陛下亲自给你们赐了娃娃亲,没想到兜兜转转,你竟然成了本宫的儿媳。」
我将那杯茶握在手中,只垂著眸:「不知太后娘娘召见,所谓何事?」
谢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本宫为何要你来做容恒的妻子?」
「臣妾不知。」
「容恒的性情,说好听了是温良,说得不好听,便是懦弱,在本宫心里,他并不是做皇帝的最佳人选。可安儿不一样……」
我抬眸看她,提到小儿子,她眼睛都在发光。
「纵使安儿性子乖张,可本宫看得出,这孩子日后必有大出息。本宫选中你,并不是要为融恒选一位了不得的皇后。待容恒死后,安儿继位,需要一位足够强大的太后巩固他的地位。」
对于萧容恒的死,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冷漠。
我的声音沾了些许苦涩:「娘娘万寿无疆,自然是殿下有力的靠山,何须如此……」
她摇摇头,无比满意道:「本宫与你不同,谢家不是本宫的依靠,朝野之中亦没有本宫的势力,新帝需要一位手握兵权的皇嫂,为他扫清登基为帝的障碍。可是你这孩子,比本宫想象地还要出色。朝堂之安定,比本宫想象地早了十年。」
我手一抖,茶杯从手中掉落,碎裂在地板上。
原来,萧容恒从始至终都是她的一枚棋子。
一个母亲偏心,竟然可以到如此地步。
太后眉目一沉,身后婢女上前,替我换了一杯新茶。
「臣妾还有一事想问。」
「问。」
「陛下身上所中之毒,时不时娘娘下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可我就在她气定神闲的眉目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容恒所中安乐散,本就无解。可从前若不行此法子,本宫与他都会死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他痛苦了这么多年,本宫作为他的生母,自然也无比心痛。今年本宫便会停了他的毒,来年春天,让他安乐而去。不过这些,要等到太后断定他时日无多,禅让皇位给安儿以后。」
等不到来年春天了。
他早停了药,活不过今年秋。
我脸色惨白,谢太后仿佛浑然不察,她将茶杯往我面前推了推:「喝了这杯茶,日后新帝登基,你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

-20-
又下雪了。
我扶着门框走出永寿宫,力道大得要将门框握碎。
谢璟玉撑着伞走到我面前。
太后给了他统领御林军的权力,他如今手握重兵,自然得意得很。
「臣早说了,娘娘这段姻缘,是大凶。」
「管好你自己。」
谢璟玉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谢太后没有她自己说得那般与世无争,事实上,即使她身在佛堂多年,这宫里仍旧遍布她的眼线。
门阀权贵大都以她为尊,沈清棠更是自幼被送去天宁寺,在太后身旁听其教诲。
如果不是我近来折了她太多羽翼,她不会在这个时候露面。
将长子当作次子往上爬的阶梯,拉拢我进入她的阵营,等到萧容安真的继承皇位,他将得到一个唯他是从的朝堂。
这就是当今世上权力最大的女人。
真正做到了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之深远。
兵不血刃就得到了她想要的。
可如果,她的宝贝死了呢?
入春以来小雨连绵,那日是难得的晴天,是太后找钦天监算好的良辰吉日。
「就今日吧,国不可一日无主,总让皇后代劳也不是办法。」
萧容安抱着纸鸢,绕过我小心翼翼站到太后身边:「母后,今日天气好好,儿臣要带阿璇放纸鸢。」
太后蹲下看着他,爱怜地抚摸着幼子的脸,小心翼翼将蹭了蹭他的鼻尖:「去玩吧,母后向你保证,等你回来,这天下都是你的。」
她还是不放心,吩咐沈清棠贴身照看,还要谢璟玉派御林军精锐跟从。
走到太极宫门口,太后将手中的传位诏书和一颗药丸交给我:「他清醒时最喜欢你,如今昏迷不醒,这种事情便由你来做吧。用这颗药丸,容恒能有一柱香的清明。」
我接过了那东西,临走前,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都是您的孩子,陛下死了,娘娘会伤心吗?」
她端详我许久,竟是笑了:「容恒命该如此。」
我心一沉,还是为萧容恒感到不值。
可跨入殿门的那一刻,太后又叫住了我。
「孩子,你也是女人,假如你同我扎根在吃人的深宫,经历过那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早晚会明白的。孩子同孩子是不一样的,有些孩子是毁灭你的灾难,有些孩子是拯救你的救赎。他见过我最不堪最下贱的一面,怎么可能还把我当作慈爱的母亲。从他跟了先皇后那刻起,我与他的母子情分就断了。」
「他曾叫先皇后母亲,族谱上,他是先帝元后的嫡子。」
我顿了顿,没有回头。
「可他曾为您以身试毒,活在先皇后身边那些日子,他日日夜夜都希望您来接他,即便知道您给他吃的是毒药,他也未道过一声苦。」
我的声音很小,谢太后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笑了一声,无奈又嘲讽,抬头望天,不知是看自己的野心,还是隐藏眼眶中的泪。
「所以啊,他吃了那么多苦,他做了太子,他受万人敬仰,他率先登上皇位!我的安儿什么都没有!不过没关系,很快,我会将这个天下完完整整交到我安儿手中。」

-21-
「您怕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殿门被彻底拉开,萧容恒站在台阶上同他母亲四目相对。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太后那双眼睛里除了震惊什么都没有。
萧容恒追求一生的母爱,在此刻人被凌辱得如同一滩烂泥,摔得面目全非。
可太后毕竟是太后,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你骗我,你伙同你身边那个贱人联手欺骗自己的母亲?」
「她不是贱人,她是朕的妻子。你也不是朕的母亲。」他顿了顿,过了许久才艰难苦涩得开口:「您亲口所说,朕的母亲,是先帝的文懿皇后。」
「好啊。」谢太后被气笑了,脸皮被撕破,她索性就不装了:「可你既然停了这药,便也该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将皇位传给你亲弟弟呢?难道真要学旁人,不扶持自己的亲弟弟,从宗室随便过继个嗣子?」
萧容恒摇了摇头,在谢皇后怨毒的目光中拉起了我的手。
「朕不会传位给萧容安,也不会找嗣子,等朕殡天,皇后就是大楚的新帝。」
「好啊,好极了,那本宫便让你宝贝的这位皇后同你一起死。裴家军如今镇守西北,不知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如此狂妄,到底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璟玉!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们!」
谢璟玉的眼睛未有一刻从我身上离开,太后喊他名字时他还在发愣。
「璟玉!你听见没有!」
谢璟玉这才回过神来:「再等等吧。」
「等什么?」
「等我的诚心。」
太后正待追问,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奔跑声。
「找到了!主子!果真找到了!谢璟玉那狗贼没骗咱们,昔年谢家诬陷老爷的罪证真的在天宁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琉璃跑得急,一个趔趄撞到了男人的背,谢璟玉赶忙扶了她一把。
「谢谢这位……公……狗贼……」
我扶额,琉璃严肃起来:「主子,都在这了,查了十天,来往密信一封不漏。」
谢太后表情几乎裂开,咬牙切齿瞪着谢璟玉:「你疯了?这是在做什么?谢家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谢承宠妾灭妻害死我母亲不配当我父亲,这话是您告诉我的。」
谢璟玉摊开手,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神情:「至于疯,姑母真是谬赞了,我不如您。」
「你别忘了沈清棠还在我手上,她死了你也别想活。」
谢璟玉不理他,反而把目光转向我。
「现在有意思了吗?裴嘉因,如果我死在今天,你猜我们会不会还有来世。」
我抿了抿唇。
旁人看他的目光莫名其妙,我却明白他的意思。
可太后显然不会给我们思考的时间。
她带来的侍卫一半是御林军,一半是自己的亲卫,真动起手,难保不会两败俱伤。
「动手!」她吩咐亲卫:「大不了今日鱼死网破,都死在这,皇位依旧是我安儿的。」
我又叹了口气:「怕是依旧不能如您所愿了。」
我拍了拍手,宫门大开,以璇玑为首,裴家女将人人手持利刃踏马而来,身后无数官兵被五花大绑拖在马后,早已血肉模糊。
「以您为首的京城贵女瞧不起女人当兵,赏起花喝起茶来总爱以取笑我们为乐,可太后,他们跟随父母自幼驰骋西北大漠,吃得苦比你们多得多,她们用青春年华保家卫国,没有他们颠沛流离何来你们的今日。」
「幸亏您看不起我们,让我们得以埋伏在这京城的每一处角落,也幸亏您有足够的信心能在今日功成,我们才得以将您的朋党一网打尽。」
我知道自己说了很多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太后正直勾勾地盯着璇玑。
「你……你怎么在这?我的……我的安儿呢!」
璇玑看了我一眼,得到许可后才缓缓开口:「七皇子贪玩,溺毙荷花池中,臣等找到时早已没了气息。」
那位运筹帷幄的皇太后,最终还是像一位寻常母亲一般瘫倒在了地上。
一瞬间,雍容的妇人老了何止十岁。
众目睽睽下,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摇摇晃晃向我走来,直到从袖中掏出匕首,才被萧容恒拽倒。
「为什么?为什么?你个毒妇,我的安儿和你无冤无仇!无冤无仇!他只是个孩子啊!你们如何吓得去手!」
我整了整衣冠。
今晚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临走前,我淡淡扫了她一眼:「因为他踢倒了我的雪人。」
「就因为这?!」
「就因为这。」

-22-
我本想将萧容安葬入皇陵,可萧容恒拒绝了。
「他不是萧家的血脉,没有理由葬入萧氏皇陵。」
我批奏折的手顿了顿:「什么意思?」
他学着我从前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我曾经以为,母后偏爱容安,是因为他是她与所爱之人的孩子,原来不是,她只是分外恨我。」
谢太后也曾年少无忧,少年时,她爱上了一个在街头给人算命的南疆少年,可谢家家主怎么可能同意自己的妹妹和一个贱民私奔。
皇帝看中了她,她必须要进宫。
南疆少年被赶出嘉峪关外。
谢氏兄妹决裂,二十年未有往来。
直到六年前,南疆派遣使臣入中原,太后再遇年少爱人,有了孩子。
彼时先帝垂危,无瑕顾及太后,于是太后借口修佛祈福,彻底搬进了天宁寺。
原以为是爱屋及乌。
可那个孩子出生后,她却毫不犹豫杀死了曾经挚爱。
他是南疆贵族,却迟迟不来找她,她早就怀恨在心。
萧容恒的毒,谢璟玉的蛊,都是太后从那个男人身上得来的。
我批阅奏折一顿,只觉得心里千般万般不是滋味。
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笔,从后面给了他一个拥抱。
谢家罪行被公布,谢璟玉功过相抵,依旧做他的侯爷,可他那些昔年参与诬陷一案的叔父就没那般好运了。
听闻谢氏斩首时,谢璟玉还特意搬了把椅子去观刑。
谢家人骂他白眼狼,口水几乎喷到他脸上。
他也不恼,甚至悠哉悠哉唱起了小曲。
旁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
前些日子刺杀谢璟玉的人,超过七成来自他那些叔父。
大家族里争权夺势,不亚于皇族。
谢太后自裁于天牢之中。
临死前她或许良心发现,哭着喊着要见萧容衡最后一面,可当时萧容衡忙着堆新雪人,头都没抬就拒绝了。
想起这位太后的一生,波澜起伏、敢爱敢恨,也算是传奇。
沈清棠疯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过去最重视的体面被她抛之脑后,整个人疯疯傻傻地在院子里没日没夜地跳舞。
还是谢璟玉看不下去,将她绑去了佛堂。
「她一直跳着我的脚也疼。」
谢璟Ṫüₛ玉是这么解释的,我知道他没撒谎。
因为那日我令人打了沈清棠二十巴掌,谢璟玉后来出现时,两边俊脸也红得要命。
世道太平,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终究会有分别的那天。
皇帝驾崩在第二年春分那天。
他比神医和太后所断定的活得都要久。
那是一个一切如常的午后,奏折没有往日多,他说想要出宫看看,我便带他去了皇城外的瞭望台。
「沿着这条路向前,前面有一座山,山外便是田家村,我父亲就是在那里起的家,中了科举武状元,成了保家卫国的将军。」
「往后看,就是陛下您的天下。王二娘在巷口日复一日卖了一辈子豆腐,打铁的李大叔还没能买到自己的铺子,小铃铛在醉仙楼唱自己编的曲,唱得喉咙都要哑了。」
他笑:「你怎么谁都认识?」
我也笑:「告诉你个秘密。我前世是个毒妇,自己过得不舒心也总想叫别人不舒心。于是我走街串巷,到处打听别人的倒霉事。可我发现我错了。」
「何错之有?」
「我问王二娘有何不舒心,她笑笑,免费给了我一块豆腐;我问李大叔何时不舒心,他叹了口气,捡起我丢在地上的宝剑,默不作声替我磨得更锋利;我问小铃铛有何不舒心,她瞪大了眼睛,将我拽进了醉仙楼,她的卧房贴满了她编的曲,她说她终有一日要唱出楚国,唱向世界,但看我不高兴, 她决定将她所有的歌都唱给我听。那天过后,我暗暗发誓, 倘若有来生,我一定不要做个毒妇了……」
他靠在我的肩头,气息逐渐微弱:「那嘉因呢?嘉因以后在哪呢?」
我垂眸:「嘉因化了。嘉因早就化在太极宫的花园里了。」
他轻轻地笑, 我也笑。
笑够了,他突然攥住我的手:「我很抱歉, 那年在北疆雪山,没来得及救你。所以即便你要跟他走, 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十一岁那年, 我跟着父兄前往西北镇压反贼, 年少的太子随军出征。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雪山,我背着父兄偷偷去雪山玩,却因突发雪崩被埋入深山。
也是那年,谢璟玉的母亲方才去世,他的父亲妄图改立他的庶兄为世子,将手中兵权交给庶子。
谢侯说谢璟玉顽劣,未来只需做个寻常公子哥儿, 四处游山玩水便好。
可谢璟玉大逆不道扒了母亲的坟, 那副尸骨从头到尾俱是暗紫,肚子里甚至还有一副未成形的孩童骨架。
他默默咽了这口气,偷偷跟着裴家军去了西北,想靠自己建功立业。
未成想夜半对着月亮思念母亲,却看见了鬼鬼祟祟的小丫头。
他跟着她进了深山,碰巧救她于水火。
可惜自己因救人垂危, 还未建功立业, 灰溜溜地被送回了谢家。
谢侯要抛弃他, 谢家上下无人肯救他。
是太后给了他一个机会。
那是他第一次见沈清棠。
后来他得了太后的宠爱回府, 手刃父亲的妾室和庶兄,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一年后,裴家的小女儿回朝, 哭着喊着非救命恩人不嫁,先帝替他们赐了婚。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陛下不说, 臣妾都要忘了。」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放轻,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能, 再也不会睁开了。
或许是担惊受怕了太久,真到了这天,我反而没有哭。
夕阳西下, 我看到了谢璟玉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那日在你宫中,你答应沉冤昭雪后同我离开京城游山玩水, 我才答应帮你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 对他笑了笑。
「夫君被我骗了那么多次, 怎么还未得到教训。」
他气极,却也无话可说。
「你若想走, 天下之大,随你。」
他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我也累了。就让我看看你, 如何成为这天下第一女帝。」
春分徐徐,万物复苏。
正是知道世间荒芜,所以春天周而复始。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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