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从凡间带回来一名女子。
说她是千年难遇的御兽宗奇才。
女子吐吐舌头:「师尊肯定是逢人就这样夸。」
同门们面露惭愧,纷纷摇头。
只有师尊一滞,不自然地看向角落。
上一个被他这样夸的人,目前在宗门打杂。
-1-
今天是我来到御兽宗五周年。
我早早起来,扫了地,擦了门,清了莲池里的杂草,喂饱了屋后的大鹅和鸡。
仙鹅仙鸡?
不不不,就是普通的大鹅、普通的鸡。
同门们的契约兽都在各自的灵笼中,我靠近不了。
后山的秘境里倒是有无数灵兽,但我去了,只会成为它们的点心。
我是御兽宗的小师妹。
也是整个宗门最废柴的人。
虽然我刚入宗门时,也是风光过的。
「阿蝣天赋异禀,是千年难遇的本门奇才。」
师尊笑眯眯地介绍我,座下倒吸气的声音四起。
我当这是师尊惯用的客套话,私下向同门打听,他们极严肃地否认。
大师兄端方持重,是跟随师尊最久的人。
他认真地说:「师尊平常严厉,从未听他这样说过谁。」
现在想想。
嗐。
谁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
我见天色已晚,准备收回大家横七竖八晾在外面的衣袍书册。
大师姐的四翼蛟能预言天气,它说不久后将有百日大雨,唬得修士们应晒尽晒,忙起来又忘了收。
飞檐上的层层风铃忽然无风自鸣,笼罩在宗门上的灵阵登时翻涌变色。
师尊回来了?
不是说万宗大会远在蓬莱,他要后天才能返回吗?
难不成……他记得给我的承诺?
师尊的契约兽是只名为雪明的白凤,凤凰每五百年涅盘一次,今天该是它的涅盘重生之日。
我头一回结契失败时,师尊为了安慰闷闷不乐的我,提出在雪明重生后把它赠予我。
那可是世间仅存的白凤,多少飞禽走兽也比不过它一支羽毛。
「不要,我定能在那之前找到属于我的灵兽,」我断然拒绝,「而且,师尊没了灵兽怎么修行?」
师尊哑然失笑。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修为已近圆满,只待天门大开,即可飞升成仙。
召集钟嗡嗡响起,震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这种打杂的闲散弟子本不用去的,可心中希冀作祟,脚步不听使唤地往大殿走。
夕阳的余晖映得殿外流光溢彩,殿内已整齐站满青衣飘飘的御兽宗弟子。
师尊独立于云台之上,神姿高彻,眉目出尘。
没人说得出他到底多大年纪,乍见他的人,只会当他是哪个名门世家的小公子。
「本尊愧对先师,终究未能振兴宗门。」
师尊环视殿内,幽幽开口,语气竟是罕有的颓丧。
弟子们交换眼色,有的面露惭愧。
师尊是这一辈宗主中的翘楚,是唯一即将功成飞升的天选之人。但御兽宗仍是各大宗门中的冷门,比不得剑宗、丹宗,甚至合欢宗那般桃李遍地。
他定是在万宗大会上见其他宗门愈发壮大,又想起自己在凡间时日无多,神伤了。
队首的大师兄和大师姐对视一眼,抿了抿嘴,拱手道:
「是我们没能为师尊分忧,我等将以师尊之志为己任,带领宗门日夜勤勉。」
字字掷地有声。
然而师尊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两个天资平平的首徒,没有接话。
直到大师姐抱拳的手已有些打晃,师尊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你们尽力了。」
二人的背影一抖。
这是近乎挑明的失望。
天才渴求天才,我懂。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像他一样的灵心慧性,或许这就是御兽宗的命运,他懂,只是不接受。
我摇摇头,不愿再看。
一只脚刚跨出大殿,云台上传来师尊拔高的声音:「可我今日偶得一徒,方知天不绝我宗门。」
话音未落,有少女三两步跳上云台,轻巧地搭住师尊伸出的手。
同门们纷纷抬头,我得伸长脖子才能看见一角。
少女身形灵动,转过来是一张俏生生的脸。
「凌宸是本门奇才,我会倾力传授,你等也要尽心协助。」
师尊面色欣然,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是雪明浴火重生之日,凌宸,它是你的了。」
-2-
新生的白凤扇着丈余宽的翅膀飞进殿内,羽毛上未抖落干净的灰烬,洒了站在门口的我和几位同门一头一脸。
它盘旋一圈后停在梁上,傲然俯视师尊身旁的凌宸。
同门们也难掩不忿。
毕竟,上一个被师尊这样说的我,曾创下本门结契失败次数的最高纪录。
最后一次,一头大如牛、貌似虎、胁生双翼的巨兽一见我就从崖上飞跃而下。大师姐激动到破音:「穷奇!凶兽之首穷奇!师妹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直到它向我张开血盆大口,师尊才非常不情愿地接受它只是想吞掉我这个事实。
挥手击退穷奇后,师尊忍无可忍,以一缕神识再探我的灵海。
却惊讶地发现我的灵海空空如也,别说废灵根,压根灵气全无,与凡人无异。
「不对,你之前分明……你做了什么!」
师尊错愕地扳住我的双肩,我努力回忆,似乎只有一件日常之外的事。
我来御兽宗没几天,有蛊修潜入盗宝,用蛊虫伤了位同门,连他的灵兽火麒麟也中了暗箭。
师尊当时正在闭关,大师兄请来药修的宗主,却只能治箭伤,拔不了蛊。
我在苗寨长大,对巫蛊略通一二,自告奋勇为同门解蛊。
好不容易保住他的性命,却有一条蛊虫逃脱符水,融进我的掌心不见。
一条蛊虫而已,我的身体也没什么异样,这件事早就被我忘到九霄云外。
「无知!」
师尊从未这么失态地斥责我。
「那是无药可医的化灵蛊,谁让你逞能救人的?」
我试图辩解:「人命关天,我也不知——
「够了。」师尊倦怠地打断,再抬眸时,眼中已没有平日独属于我的暖意。
「你今后自行修习吧,如果想走,不必来辞行。」
说完大步离去,像是不愿和我多待一秒。
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不怪同门们此刻脸色难看。
还有人不经意和我对上视线,只能尴尬一笑再赶紧错开。
凌宸察觉到台下的情绪涌动,吐了吐舌头:「呀,我以为师尊是逢人就这样夸呢。」
师尊一滞,不自然地扫了眼殿内。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破寂静:「不至于,你是第二个。」
说话人抱着双臂,一脸揶揄。
正是曾被我施救的小师兄,谢明川。
凌宸柳眉一挑,上下打量他:「第一位是谁,你吗?」
谢明川比我早数月入门,即使结契了神力非凡的火麒麟,在师尊眼里终究只是芸芸门生之一。
他闻言脸上发红:「你、你管第一位是谁,就算师尊肯把雪明赠你,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让它认主。」
见凌宸被人质疑,师尊像是想起来什么令人不悦的回忆,眸色一暗,要出声制止。
凌宸扯住师尊的衣袖,甜甜一笑:「无妨,我试试。」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巴掌长的雪白短笛,放在唇边吹响。
声音不大,但连角落里的我都能清晰听到。
「你想干嘛,给雪明吹歌听啊?」谢明川嗤道。
其他人也是茫然四顾,有的已是等着看笑话的满脸轻视之色。
片刻后,窗外隐约响起飞禽振翅的簌簌声。
先是一只两只,再是数十只、上百只……
「哎,我的比翼鸟!」
「那不是秘境中的毕方吗?」
「七个脑袋的……是大师兄的七首鹤?!」
数不清的珍奇鸟雀在殿内穿梭来回,叽叽喳喳向雪明颔首致意。
竟是只在戏文中听过的百鸟朝凤。
雪明显然受用非常,它从梁上径直飞下落在凌宸肩上,亲昵地用前额触碰凌宸的额头。
这是自愿结契的信号。
修真界以强为尊,实力是最好的通行证。
殿内瞬间沸腾。
刚刚还信将疑的众人欢欣鼓舞,师尊宠溺地看向凌宸,眸中温度让我觉得刺眼无比。
我悄悄退出大殿,回到自己的林边小屋。
小屋靠近秘境,已听不到大殿的喧Ṭũ⁷闹声。
师尊说我的灵海空空如也,不是修行的材料时,我明明并不气馁。
一直留在宗门,也只是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平庸,更无颜面对曾阻拦我背井离乡的苗寨乡亲。
可今晚,师尊寻到了他的后继之人,御兽宗得到了天选之女。
我也该死心塌地地打道回府了。
我该高兴的,为所有人高兴。
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我抹了把眼泪,气鼓鼓地收拾起行李。
嘎吱。
小屋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露出谢明川那张讨嫌的脸。
「我就知道!」
他像制止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快步走近。
「为什么要走,她来她的,你留你的。」
「我留下干什么,继续打杂?」
我手下不停,闷头整理衣物。
谢明川剑眉拧成一团,无法反驳。
他又转到我眼前,故作轻松道:「我再去求师尊,让他寻蛊修、药修来给你看看,肯定能恢复你的灵力。」
我压不住胸口的烦闷,抬眼道:「谢明川,你这些年对我照拂有加已经报恩了,不用再同情我。」
-3-
「不是同情,是我不想你走。」
谢明川急了,甚至很幼稚地张开手,堵在门口。
我把包袱结紧了紧,打算跟他再说明白一些。
「修真之人的眼睛都是朝上看,你天资出众,结契兽亦是万中无一,没必要再和我有交集。」
谢明川盯着地面,把住门框得双手发白,哑哑低笑一声:「是啊,所以我命悬一线时,他们想的也是救火麒麟,而不是随处可见的一个弟子。」
这回换我无法反驳。
如果重来一次,知道那是可能让人灵力全失的化灵蛊,我又敢不敢再相救呢?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隆隆雷声。
果然如四翼蛟所说,开始下雨了。
谢明川的脸上腾地燃起小火苗:「听,要下百日的大雨呢,你总得等雨停再走吧。」
真是事事不顺。
这里到苗寨要水路换山路,我这种凡人最快也得走七日七夜,若是下雨,更添凶险。
「五日后是凌宸的初次结契,万一她也、她也……」
谢明川本想用看热闹留下我,说着说着察觉自己是在往人伤疤上撒盐,没声了。
我把他连哄带赶推出门外,心中打定主意,等雨稍小一些立马走人。
凌宸初次结契那天,谢明川兴冲冲地来拽我一起去。
我嘴上说着谁稀罕,身体却老老实实找好了最佳观景位。
千百道炙热的目光下,凌宸跃上高处,泰然自若地吹响短笛。
短暂的平静中,树叶的摇晃都让人没来由地悸动。
当日所有的御兽宗弟子都恨自己只生了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接二连三现身的珍禽异兽。
只有御兽宗祖师才见过的银鳞玄武自幽深的无底潭中缓缓爬出时,师尊也忍不住叫好。
可凌宸并不满意。
她挥手退却了所有为她而来的灵兽,转身离去。
谢明川打听了好几天,也没弄明白凌宸所求为何。
「秘境连通三界山海,居然选不出一只令她满意的灵兽?」
谢明川盘腿坐在我的小屋里碎碎念。
大师兄和大师姐听闻我要走,原是来找我问问情况,现在注意力也被谢明川的话吸引。
「难不成她想要的东西不在秘境中,」大师兄沉声道,「或者她灵力不足,召唤不来?」
大师姐托腮思索:「她轻轻松松唤来你的七首鹤,还有数万年的银鳞玄武,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召唤不了的灵兽。」
谢明川撇了撇嘴:「故弄玄虚而已,难不成她想要龙啊?」
「秘境中有龙?」我好奇地插话。
「当然没有,」谢明川笑着摆手,「龙族在上古就是高居天界的神族,怎么会听修士召唤临凡?」
大师姐突然想起什么:「人间倒是还有一——」
窗外突兀响起凄厉的鸟鸣,听上去是在院中玩耍的七首鹤。
大师兄急忙奔出,只见七首鹤的一支脖颈已断,软软垂在身上,还有一支脖颈赫然被雪明咬在口中。
凌宸悠闲地坐在屋檐上,朱唇轻启:「再折。」
咔嚓。
雪明双眼血红,口中的鹤颈应声而断。
七首鹤竭力扑扇着翅膀,但根本不是白凤的对手。
「你在干什么!住手!」大师兄大喝。
凌宸晃动双腿,咯咯笑道:「这么废物的灵兽,师兄何必紧张。师妹改日帮你寻只更好的。」
-4-
「同门互戕,你是想被逐出宗门吗?」
大师姐厉声道,手按在腰间的执法令上。
凌宸瞟了她一眼,轻灵地从屋檐上跃下。
她走到纪采晴身前,一字一句道:「灵兽之间不比斗,同门之间不竞争,难怪本门日益衰落。」
大师姐咬牙道:「本门每月有切磋比试,每年有宗门大比,但从不会故意伤害同门。你再不叫停雪明,恐怕师尊也保不了你。」
七首鹤被白凤叼在半空,眼看第三支脖颈也要被折断。
大师兄投鼠忌器,而且雪明新生后灵力更上一层,不是他那些咒术阵法可以击退的。
我记起师尊提过雪明最爱干净,忙抄起沾满鸡屎鹅尿的扫帚一通乱挥。
雪明厌恶地尖叫飞高,一松口,七首鹤重重掉落在地。
「你!」凌宸一掌将我推开,「万一伤了雪明,你这条凡人的贱命可赔不起!」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能被凡人的扫帚伤到,它也挺废物的。」
凌宸眯起眼:「你便是……那第一位吧。」
她绕着我转了一圈,撇嘴感叹。
「也不知你使了什么法子让师尊看走了眼,我被和你这种假货放在一起比,真是恼人。」
谢明川上前一步,冷声道:「什么假货,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凌宸拍起手来:「被假货利用的蠢货为她出头啦。」
言下之意,俨然是指我蒙骗师尊,再用为谢明川解蛊做戏,掩盖自己是个毫无灵力的草包ṭū́₀。
我不是没怀疑过。
若我真是天赋异禀到有望继承师尊衣钵,怎会被一条小小蛊虫化尽灵力。
大师姐曾开解我,说蛊修介于正道和邪道之间,蛊虫难以用常理预测,有的低阶修士中了小病一场,而大能修士却可能走火入魔。
大师兄俯身抱起哀哀叫唤的七首鹤,声音中是极力遏制的怒火:「凌师妹,你戕害灵兽,污蔑同门,请随我去执法堂受罚。」
凌宸轻蔑地一抬下巴:「好,我正想去找师尊,有些规矩该改一改了。」
谢明川朝我眨眨眼,低语道:「她肯定要被赶走了,同门互戕者逐出宗门,这规矩改不了。」
但凌宸要改的,不只是这条规矩。
「切磋比试改为优胜劣汰,将灵兽致死致伤的,无罪?」
我诧异地复述谢明川的话。
他沮丧地点头,没工Ṭŭ̀₂夫和我多聊,因为下一场月比就在后天了。
大师兄的七首鹤重伤,只能放弃比试。
「今天养一只残鹤,明天养一头伤虎,我看也不用振兴御兽宗,改成善堂得了。」
凌宸一状告到师尊面前,说得大义凛然。
师尊揉着眉心,一副嫌大师兄不懂事的头疼模样:「你是本座的首徒,第一场改制后的月比不能不参加。」
「但七首鹤——」
「本座为你开一次秘境,你再选灵兽结契就是,」师尊顿了顿,「不要再为七首鹤浪费时间和灵药了」
师尊已走出许久,大师兄还木然跪在静室中,连我进门都没察觉。
「师尊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说御兽宗与灵兽共修,灵兽是同门,也是țū́⁶战友。」他喃喃自语。
修仙之路道阻且长,可人寿短暂,天材地宝更有限。
或许修士不该为拖累自己的一切耽搁吧。
我沉默着将他扶起,讲不出宽慰的话。
在师尊眼里,我和刚刚被判了死刑的七首鹤也没什么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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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比之中,有人不适应新规矩,有人却如久旱逢甘霖。
一旦有弟子不忍下死手,凌宸便会吹响短笛,催动大小灵兽失心疯般地啃噬彼此。
谢明川的火麒麟两根犄角连根扭断,在雪明的助攻下,才险险躲过三目天狗的撕咬。
大师兄新结契的青尾鸾双目被毁、四处乱撞,七首鹤救主心切,被它用长爪戳穿、踩成烂泥。
除了大师姐的四翼蛟尚能稍稍保留一丝神智,其他灵兽全部唯凌宸马首是瞻。
石台之上血肉横飞,凌宸脚步轻点,来到喘着粗气、伤痕累累的四翼蛟前端详。
大师姐一把将她挡开。大师姐一向敬慕师尊,此刻却像忍耐到了极限,朝着高立于山崖之上的师尊怒视道:「你看见了吗,这般比下去,本门只会自绝于世!」
师尊衣袂翻飞,面目隐匿在云雾缭绕间,声音宛如从天上传来。
「是本尊过去的妇人之仁误了宗门,也害了你们。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御兽宗原该如此。
「灵兽死残者,不是本门之才,即日逐出宗门。」
师尊说罢一挥袍袖,飘然远去。
我以为谢明川又会半夜来抱怨一番,但并没有。
直到半个多月过去,我才在药房外偶然撞见他。
「你还好吗,火麒麟的伤怎么样了?」我拉住他询问。
谢明川脚步不停,匆匆道:「唔,还好,我要去修习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愣神了一会儿。
「凌宸用穷奇的胡须,为他向丹宗换来续骨丹,现在那麒麟的角比以前还要粗壮。」
大师姐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听不出喜怒。
哦。
谢明川的眼睛,终于朝上看了。
「他们对师尊的道理接受得倒很快,」大师姐自嘲地叹气,「或许是我老古板吧。」
「你什么时候走ŧû₍,我送你。」
大师兄在月比结束后已离开宗门,我更加没有资格留在这里。
我干巴巴地回答:「明天。」
但有人连一天也等不及。
我离开小屋不久,再回去已是一片灰烬。
「啊,你还没走吗?」
凌宸用手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
「抱歉抱歉,月比中的落败者都走完了,我当你是识相的呢。」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还喷着火花的雪明,「听说你是苗寨里吃百家饭的孤儿,看来真是命如蜉蝣、无家可归。」
「赖在这里也行,千年一次的天门大开的确难得,你正好看看我如何直上九霄。」
凌宸的语气中有种压抑不住的癫狂,雪明吱一声,似是被她掐痛了。
「你直上九霄?就靠你那根笛子吗?」我眼神扫过她怀中露出一截的短笛。
凌宸张了张嘴,仿佛觉得和我说太多了,讳莫如深地哼了一声。
抬手撒开雪明,扬长而去。
-6-
今晚是一年内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
师尊会带门内弟子前往灵壁,在子时采摘望月兰的花蜜。
望月兰异常敏感,众人必须穿着特制的纱衣和蒙面才能靠近,且纱衣中不许带任何东西。
这是我毁掉凌宸那根短笛的唯一机会。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也没多关心御兽宗振兴与否。
仅仅是为我养了四五年的大鹅和鸡变成焦炭不平。
以及,那种毫无意义的血肉横飞,不能有第二次。
短笛不好找,我翻箱倒柜许久才找到。
笛子小巧可爱,看上去就是普通的乐器。
万一……凌宸是真有奇才异能,不是由于这支短笛呢。
或者,如果能证明这支短笛才是秘宝法器、凌宸不过是个寻常少女呢。
窗外静谧无声,我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把笛子放到嘴边,颤巍巍地吹响。
一声,两声,三声……
时间就像停滞了。
我等了好久好久,什么都没发生。
我不信邪地再次举起笛子——
「你在干什么?」
男声阴恻恻地响起。
吓得我一抖,笛子掉落在地骨碌碌滚了两圈。
我悚然回头,是谢明川。
身后跟着凌宸、师尊和众位同门。
「凌师妹说你对她的笛子起了异心,我本来不信。」谢明川攥紧双拳,声音微颤。
凌宸用手指绞着纱衣的边角,怯怯道:「今夜阴晴不定,望月兰没有如期开花,我们原想多等一会,却听到笛声……」
大师姐瞠目结舌。
她想为我开脱,可人赃并获,什么借口都编不出来。
「阿蝣,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师尊俯身捡起短笛,温声道,「你不是想偷走它对吗?」
「我没想偷走它!」
我急急回答,师尊无波无澜的语气比耳光还让人难受。
「我是想试试,她究竟是自己有天赋,还是这笛子有灵力。
「师尊,别再让灵兽自相残杀了,这不是对的法子。」
师尊脸上的平和荡然无存。
他将短笛交还凌宸,恢复睥睨众生的神情。
「对的法子?你肉眼凡胎,也配告诉我对错?
「现在你试过了,她是真的有天赋,而你,该离开了。」
师尊漠然地看着我,又似乎根本没再看我。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走到山门的。
惊觉已迈出御兽宗的结界时,不自禁地回头,背后空无一人。
唯有明月当空,山影绰绰。
-7-
「小修士,过了河就是苗寨,我只能把你放在渡口的圣母庙喔。」
船夫一手摇橹,一手指着河对岸的小庙。
苗寨隐在深山老林中,瘴气浓重,巫蛊盛行,外人不敢靠近。
「天黑路滑,你等白天再赶路吧。」
船夫一见我下船便忙不迭地划走,不忘扯着嗓子提醒。
我一路无心休憩,七天赶到这里,已经累得眼皮打架了。
凌宸说得没错,我是苗寨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这圣母庙也是我幼时的玩处。
但我不是无家可归。
苗寨里有十二户人家,每家轮流养我一个月,每家都有我的阿爹阿妈。
我若是在谁家多待了一天,下一家还要上门来催。
「阿蝣一来啊,我是眼也不花了,你阿爸腿也不疼了,连水牛都能多犁几亩地。」阿妈们总是抱着我不撒手。
所以师尊把我带去御兽宗时,每家都不乐意。
我在圣母庙里打好地铺,看着碎了一半的女娲像,恍然时光如流水。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风声惊醒。
庙外狂风呼啸,把破败的窗棂吹得哐哐响,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幻是真。
多日阴雨,难道山洪了?
我瞬间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
没等我去拉庙门,腐朽的门闩已不堪劲风冲击,喀拉一声折断,两扇摇摇欲坠的木板啪地大开。
山风裹着斗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进来,把我推得连连倒退。
不行,这间小庙怕是抗不过这场盲风怪雨,我得赶紧寻个别的安身处。
背后只剩一半的女娲像仿佛应和我的担心,嘎吱吱晃了几晃,脸朝下砰地摔在地上。
我顶着风朝门口走,尽力睁大双眼。
一轮圆月忽忽悠悠自门外升起,越靠越近,竟和庙门差不多大。
圆月晶莹透亮,从上到下有条如深渊般的纵线贯穿——
然后眨了一下。
我突然有个离谱的念头。
雨天哪来的月亮。
这是什么东西的眼球。
那东西长长地喷了一口气,整间庙都跟着震颤,哗啦啦往下落灰。
一个声音响起,轰隆隆盖过雷鸣。
「老子从大荒飞了七天七夜过来,你找我最好有事。」
大荒?
我……找它?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战战兢兢地挪动像灌了铅的腿,迈出庙门。
门外乌云翻卷,夜色如墨。
一条鳞身脊棘的东西从雷电中探出头,蜿蜒至庙前空地,大半个身子还隐在半空中。
是噩梦里都不敢梦的画面。
我全身发僵,倚在门框上才勉强站住。
那东西的脑袋比破庙还高,一双黄澄澄的眼球近在咫尺。
「你……你是什——是谁?」
我上下牙打架,磕磕绊绊说出句完整的话。
它愣了下,嘎嘎怪笑,震得我背后的墙壁又是一阵阵晃。
「你唤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我、我偷偷用了别人的法器,是那法器有灵力……」
我赶紧解释,怕它再笑下去我要被碎石落瓦埋葬。
「法器?那就是个哨。」
它打了个响鼻,眸中的纵线渐渐变宽,倒是没那么凶神恶煞了。
「凡人吹,则号令三界灵兽,你吹,就唤来我。」
每个字我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像鸟语。
大概是我脑子里的呆滞浮现在脸上,它把后半身也从云层中现出。
我突然想起大师姐的四翼蛟,但四翼蛟比它小多了,而且四翼蛟虽生羽翼,并不能像它一般腾云驾雾。
世上有什么像蛟却能飞的东西呢。
我在御兽宗短短学了几天的百禽千兽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停在了最后一页。
与天地同生之灵,司江河湖海之神。
「你是……龙。」
我得出最离奇的答案。
又记起大师姐没说完的半句话,察言观色地补充。
「是那条……唯一留在人间的龙。」
后来我不再被允许听师尊传道授业,只能趁洒扫时在窗外捡些只言词组。
师尊清冷的声音若有似无地传进耳朵。
有龙之始祖。
开天辟地时即存于世间,尾划过的地方,平地出河,两岸成为山峦。
助伏羲创八卦,教导炎帝神农。
有德的黄帝与嗜血的蚩尤争夺天下共主时,此龙下界,先杀蚩尤,又杀夸父,载黄帝飞升成神。
自己却因杀孽过重,被阻于天门之外,再不得复上。
我颤声地叫出它的名字。
「灭世神,应龙。」
它的眸子被黑色铺满,昂然抬头。
「很好。
「现在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8-
我是女娲后人。
女娲抟土造人,但有一个,是她在以身补天之前,以血肉化成。
创世神湮灭,而护世神生。
不老不死,与人间同寿。
仿佛什么都不管,又仿佛什么都管。
草木山河,鸟兽鱼虫,四季更替,春雨冬雪,皆在我一念之间。
我最喜欢人。
他们面容像我,却有喜怒哀乐。
而且他们的喜怒哀乐让我摸不着头脑。
懦弱者为一事不畏生死,吝啬者为一人散尽千金。
这种怪事,漫长的岁月里我也看过许多。
可他们活得太短了。
人还感慨蜉蝣一世,朝生暮死。
他们不过百岁的寿数在我眼中,亦是朝生暮死。
起先我还像他们哀叹蜉蝣一样为他们哀叹,等好不容易说上话的人一个接一个老死,我竟觉得自己才是该被哀叹的那个。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人寿有数,才使酸甜苦辣尽可贵。
我这般没有尽头,倒是日夜往复,索然无味。
我为自己设下封印。
每过百年便将往事封存,如人新生。
与万物相通的灵力也因此受限,只要离开荒僻的苗疆,灵力便Ťų⁶渐渐隐匿。
苗寨中的十二户人家是女娲为我捏就的玩伴,他们的宿命是世代生死于我的身边。
至于应龙。
我都想不起自己第一次见它是什么时候了。
女娲留下一截小指骨,说吹响就可以颠覆人间,再造天地。
我不以为意地放在嘴边,片刻后它就优哉游哉地从日光中现身。
「就这?一条龙?」
我有点失望。
五海之内,九天之上,龙我见多了。
它气得在云团里扎猛子。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听过吗,说的是老子。
「黄帝骑龙升天听过吗,也是说的老子。
「灭世神听过吗,还是说的老子!」
我掏掏耳朵。
「灭世神?灭一个我看看。」
它猛地刹住,尾鳍心虚地耷拉下来。
「唔,时候未到。
「还有,我要隐居大荒了,没事别喊我,把那哨子找地方藏起来。」
我点点头,这指骨万一被凡人拾走,恐怕祸乱生灵。
我把它交给苗寨里的大祭司,她之后煞有介事地建起座女娲庙,将指骨塑在泥像手中。
「哎别走,再和我玩几天啊。」
应龙背上有翼,眼见双翼展开,我一把拽住扬起的龙须。
它一偏头,斥道:「龙行有雨懂不懂,我再待下去,人间又得大涝了。」
「喔,不送。」
我忙松手,涝过头了又得我去治。
应龙深渊般的注视中,万年的记忆裹挟着无穷无尽的灵力冲破封印,重回我的身体。
再睁眼。
我目可视云霄之上,耳可听幽冥之下。
风有了形状,气味也带上颜色。
我回身望向碎了一地的女娲像。
指骨出现在凌宸手里,多半不是她偶然拾得。
苗寨,出事了。
-9-
应龙一降一起便翻过群山,未落地时我已看到寨中一片狼藉。
竹楼或被砍得东歪西斜,或被烧成残垣断壁。
老老小小几十口人,尸首遍地。
大祭司虽然是凡人,但有一丝魂魄被我存入灵海,我合上她的双目,她死前的画面在我眼前浮现。
凌宸手托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观星阁上。
台下全是比两个竹楼迭在一起还高大的巨人,四处打砸纵火。
烟熏火燎里有受不住逃出来的乡亲,巨人就喜得见牙不见眼,大的把玩一阵,小的两步踩死。
一个巨人薅住大祭司的头发往外拖时,凌宸直起身体:「慢着,这个给我。」
「我前不久见这地方上空五色云盘旋,怎么今天倒没了,女娲传人哪去了?」
凌宸用脚尖踢了踢被按倒在地的大祭司。
「装哑巴?我倒也不是来找她的。那个能召唤应龙的法器,你知道在哪吧?」
大祭司仍是闭眼咬牙。
凌宸撇了撇嘴,抬手随便一指。
巨人脚下用力,把一个竹楼连屋带人碾成烂泥。
直到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守着一个你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蠢不蠢啊?」
凌宸抱臂站在她身前,连连摇头。
「人生一世,蜉蝣一日而已。若为值得之事而死,我才成了人,不同于蜉蝣。」
大祭司的脸上混着汗水和泪水,眼神却笃定。
凌宸烦躁起来,转身扬了扬手。
画面如线香燃尽,烟消云散。
想来她是把苗寨掘地三尺都没找到指骨,继而盯上了山外的圣母庙,顺利夺宝。
「巨人?夸父族?」
应龙嘀咕。
世人不知怎么传的,以为夸父只有追日的那个。
其实夸父是巨人的统称,是魔族旁支,曾忠于凶残好斗的蚩尤。
在蚩尤与黄帝的决战中,险些被灭族。
我扫了眼身旁的罪魁祸首。
「御兽宗讲到你时,还有修士为你鸣不平,什么只杀了个夸父和蚩尤怎么算杀孽太重云云,他们哪知道你差点把人灭族了。」
明明没有风,应龙的背髯依旧飘扬。
完全没意识到我并不是在夸他。
我不忍再看苗寨。
起心动念,倏忽间废墟与尸骨化为尘土,原地生出一片郁郁葱葱。
「走!」
我翻身跃上龙背。
应龙腾空而起,飞过我来时渡过的大河才想起来问:「去哪?」
我垂眸看着河边三五成群的人,渔民蹲在河边清点收成,船夫支着摇橹揽客,炊烟里时不时夹杂着女人们的笑声。
「你说,神是不是不该有不舍,更不该有憎恨?」
我喃喃自语。
应龙的背髯在我手臂上拂过,轻柔得像苗寨阿妈们衣服上的穗子一样。
「不该不该,不舍为痴,憎恨是嗔。」
它不咸不淡地回答,拐了个弯,径直往御兽宗的方向飞。
「但女娲指骨可不能落入凡人之手,你是护世神,你得管。」
不愧是你。
一把年岁没白活。
「没错,万一生灵涂炭多不好,就算伤到猫猫狗狗也不行啊。」
我痛心疾首地附和。
「再快些,本神要教她做人。」
-10-
御兽宗的结界最多唬住凡人和低阶修士。
应龙闪现在接仙台上时,用作警示的灵阵甚至没来得及变色。
不过御兽宗的人也没工夫管灵阵了。
数千名御兽宗弟子全被反缚双手,歪七扭八地站在接仙台下,四周巨人环伺。
凌宸在台上踱步,时不时地望天。
阴雨淅淅沥沥,到今天正是百日。
天门大开,应该快了。
她起先只看到应龙,脸色陡然变亮。
「我召来了!」
凌宸急切地跑来,口中念念有词。
猝不及防与我四目相对的一瞬,她的表情异彩纷呈。
短暂的不解之后,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
「女娲后人?你这种货色是女娲后人?」
她指着我尖声道。
台下的御兽宗弟子也看清龙背上是我,却不敢在巨人的威压下交头接耳。
唯独最前面一人行动自由,衣饰比别人都整洁亮堂,俨然地位不凡。
竟是谢明川。
他眼底浮现诧异,被我目光掠过时却像被火烫到,蓦地低头,往后缩了缩。
「阿蝣,救师尊!」
鼻青脸肿的大师姐挤开他,声嘶力竭地吼。
我这才留意到接仙台最高处的莲座上,歪着一个人。
一对钢钩生生穿过师尊的琵琶骨,素日不染纤尘的白衣血污不堪。
我从龙背上滑下,快步近前。
师尊意识昏沉,脉象微弱。
最古怪的是灵力全无,头发像是一夜变白,露在外面的皮肤皱纹丛生。
「你抽了他的仙骨。」
我转头问凌宸。
「不错,」她大剌剌地承认,「我有早登极乐的本事,何苦修个成千上万年。若不是我的先祖在上古之战中落败,我生来就该是神族后裔——」
大师姐愤然打断:「胡扯,你修为不够,即便炼化仙骨为己用,也踏不上云梯。」
凌宸仰天大笑,银铃般的笑声说不出地诡异。
「还是御兽宗大师姐呢,当真蠢材。」
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黄帝骑龙飞升,你那师尊没教过?」
大师姐愣怔半晌,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可怕的事,声音发颤:
「所以你……你搜罗灵兽炮制丹药喂给我的四翼蛟,是要催它化龙?」
「可惜全是不中用的东西,」凌宸啐了一口,轻蔑道,「连那只白毛凤凰也不过是药渣子。」
她向往地看着应龙,语气炙热。
「时运终究在我,真龙来了。
「你们谁都阻不了我的成仙路。」
凌宸掏出短笛,用力吹响。
一声比一声急促。
应龙甩甩脑袋,眸中的黑色逐渐收成一条细线。
这笛声操控不了它,但听着烦心。
「别人的东西,你还用顺手了?」
我话音未落,笛子便发不出声。
随着我意念微动,山谷间呼地刮起一阵飓风,吹得飞沙走石,巨人都站不住脚。
凌宸毫无防备,嘭一声被风力高高抛起、撞向崖壁。
短笛被她不小心掷出,卷在风中飘飘浮浮送回我手。
凌宸虽有仙骨护体,这下也撞得不轻。
她扶着崖壁站起,咳了两声,眉目间凶相毕露。
「神不得介入凡人宿命,你凭什么干涉我修成正果?」
「你管踩着别人的骨血走快捷方式叫修成正果?」应龙的嘎嘎笑声响起,「难怪你的气息让我想起故人,果然和蚩尤一般狂妄自大。」
凌宸蹙了蹙眉,犹疑道:「你认得我?」
「还是御兽宗奇才呢,当真蠢材。」
我学着她的样子讥讽。
「你等的这条真龙,正是曾使你的先祖在上古之战中惨败的应龙。」
应龙得意长啸,飘带似的尾鳍几乎伸过山那边。
龙啸声震得群山战栗,鸟雀乱飞。
台下的巨人们齐齐后退三步,深埋于血脉中的恐惧被粗暴唤醒。
跨越时空的仇怨横亘在前,凌宸明白这条龙几乎没可能向她俯首。
她脸上血色全无,手攥紧又松开。
天边响起滚滚雷声,由远及近,一道闪电咔嚓劈开乌云,缝隙中洒下条条金光。
天门开了。
-11-
一见金光,凌宸立马换了副面孔。
她双手合十,朝我哀哀乞求,求我命应龙载她飞升。
「你要救师尊是不是,我可以找大能修士把修为渡给他,一个不行就十个、百个……」
凌宸言辞恳切,睫毛上闪着剔透的泪珠。
谢明川挺身而出,虽然脸色涨红、磕磕绊绊,好歹说完了一番大公无私之辞。
诸如御兽宗中出了这千年间的飞升第一人,宗门振兴有望,同门们也能跟着沾光云云。
大师姐咬着下唇不说话,眼神却带着希冀。
她是师尊从死人堆里捡回来。
自幼便格外刻苦,只希望为师尊分忧,担起他的志向。
她看不惯凌宸的做派,但更想救回师尊。
人有私欲,无可厚非。
「渡人修为?你说的是以命换命吧?」
我垂眸问道。
凌宸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朝站得笔直的谢明川道:「你愿意把修为渡给师尊?」
他骇了一跳:「我?不、我这些修为怎么救得了师尊,还是得大能修士。Ṭũ⁷」
台下角落里有几位修为颇深的,刀子似的视线恨不能把他戳穿。
他以后在宗门的日子,估计没那么好过了。
大师姐恨恨地白了他一眼Ṭũ⁰,毅然开口:「我愿意。」
「我不愿意。」
莲座上传来喑哑的声音。
师尊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他吃力地撑起身体,望着凌宸。
「我急功近利、识人不清是因,被你恩将仇报是果。
「阳寿无多也好,从头再来也罢,都是我应受的。」
凌宸骂了句假惺惺,仍是死盯着我。
我摇头:「你刚刚不是说了,这是凡人宿命,我介入不得。」
凌宸眼睁睁看着金光大盛,已急不可耐。
见我拒绝,她脸上做作的哀婉顷刻荡然无存,大步流星走向峭壁下的阴影处。
阴影里传来似乎是解开金属锁链的叮咣声,而后四翼蛟噌地蹿出,比数月前大了一倍有余。
大师姐倒吸一口气,高声叫它,但四翼蛟充耳不闻。
它吃了太多丹药,狂性大发,已不认主了。
可凌宸没有短笛在手,再制不住它,只能由四个巨人分别按住头尾才勉强把它压在地上。
凌宸手脚并用攀上蛟背,恢复一贯的倨傲神情。
「不帮便不帮,我本来也没在等这条恶龙。」
朦胧的云梯在金光中延伸,颜色开始变淡。
凌宸努了努嘴,示意巨人撒手。
应龙嘟囔:「你就这么看着?」
我两手一摊:「这是她的命数,而且她现在是凡夫俗子,你我只能旁观。」
应龙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不甘地龇了龇牙。
最后一个巨人移开手,四翼蛟摇头甩尾,疯了似的往上飞。
「人生须臾,练气、筑基、金丹……要修到什么时候?你们马上就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凌宸最后俯瞰一眼台下面如土色的众人,抓紧四翼蛟的背鳍,再不回头。
一人一蛟打着旋升高,倏忽间够到了第一阶云梯。
师尊别过脸去,极不愿见证原属于他的万众瞩目。
凌宸一晃身,刚刚好站上云梯,一步步走进金光深处。
金光中的云团忽地聚拢,电闪雷鸣久久不息。
刺眼的光芒和持续的轰鸣让众人手忙脚乱地捂眼睛捂耳朵。
应龙不耐烦地压低身子。
待云梯全部消失,乌云散开,空中升起一道斑斓的彩虹时,凌宸现身彩虹桥上。
她轻盈地悬在空中,面庞和轮廓都蒙上一层晚霞似的微光。
「骑龙登云梯,仙骨渡雷劫。」
凌宸甜美的声音从上至下传进众人的耳中,蛊惑极了。
「师尊,你瞧,心有凌云志就得不择手段,我说的可有错?」
台下窃窃私语声如将要滚开的水,不少人脸上的厌恶恐惧已变为羡慕憧憬。
我伸出手指,点住彩虹的一端向右划动。
凌宸弯起杏眼,笑道:「上神,咱们从此就是仙界同——」
我指尖划过的地方,彩虹不见了。
凌宸身上的浊气未净、清气不足,在空中一通乱抓无果,不停下坠。
她狼狈大叫:「你不能掌人生死,你不能伤我!」
「人?你已经不是人了呀。」我唯恐她听不见,扬声道。
-12-
应龙大眼珠子一转,明白了我的心思。
抬首冲进云端,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
「人与神之间的契约不可违,但你这种失德的散仙,本君一口一个。」
半空中的血盆大口张开,冷风吹得人汗毛直竖。
我又伸指在台上一划,青石台面乖乖地从中断裂,形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站在台上的巨人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回过神后赶紧笨拙地爬起逃窜。
沟壑愈来愈宽,眼看凌宸要坠入其中,她竭尽全力险险在距地面一丈处稳住落势。
我动了动耳朵。
洪水奔腾的声音逼近,约莫一个时辰后就会淹没这片山谷。
千年难遇的开天门,不只对人,也对万物。
百日大雨是为了汇成洪流,一路翻涌壮大,裹着成精的鲤、得道的蛇、通灵的龟东流入海,直上天河。
可洪水不长眼,只会往水草丰沛处钻,一路上不知要撞断多少桥梁堤坝,吞噬多少人畜屋舍。
我阻拦不了这场洪水,但能引它改变路线。
那秘境中的银鳞玄武若在,正是避水镇河的好帮手。
没想到它也被凌宸炼了丹。
应龙的头离凌宸不过数尺,细长的舌头已舔得她皮开肉绽。
龙的舌头堪比最坚韧的荆棘,多粗糙的皮肉都能一擦见骨。
她仍是梗着脖子喊:「你敢诛仙不成?!」
我止住应龙猫捉老鼠似的折磨,试图跟她说明白老虎不吃花草,却会扭断羔羊脖子的道理。
略一思索,罢了,来日方长。
「诛你不过举手之劳。」
我抬起手掌,扇风似的轻轻放下。
凌宸却像被一座无形大山猛地压进沟壑,整片沟壑也被砸出硕大的深坑,连带着两边的山崖都下陷不少。
暴土扬尘落定,只见凌宸伏在地底,哇地呕出一大口血。
「等、等等!」她抹掉唇边血渍,像是总算清醒过来。
「苗寨那些人,我有法子复活他们,因逆转凡人生死而来的天雷,我来受。
「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她已直不起身,半跪着抬头看我。
我定定望着她,直到御兽宗的弟子们由于察觉到越来越大的水声而喧哗,才吐出答复:「不好。」
凌宸愕然片刻,抚着胸口呵呵干笑:「我忘了,神无情无欲,你怎么会被这个筹码说动。」
「他们命数如此,天地之间,自有轮回。」我漠然道。
凌宸再支撑不住,瘫倒在地,语气仍是不饶人的狠厉:「呸,既然自有轮回,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天地之间,还有因果。你损人利己,便要承受果报。」
「少废话,」她啧了一声,扯痛脸上的裂口,眉心拧紧,「要杀要剐还是灰飞烟灭,随你。」
浊浪滔天的洪水从山谷中咆哮喷出,汹涌而来。
应龙原地摆尾,将水流封在山谷内,给御兽宗的人奔往高处的时间。
凌宸的短笛失效,各种灵兽恢复神智,纷纷响应修士号令, 结伴逃生,师尊也被大师姐背起救走。
霎时间洼地中央仅剩二人一龙。
凌宸似乎意识到等待她的不只或杀或剐或灰飞烟灭这么简单,第一次露出真实的惊恐。
「死,对我来说不算痛苦的事,所以这不是你的果报。」
我诚恳地解释。
「你已得了金身,刚好在此做个避水镇河的地仙,庇佑风调雨顺。」
她的眼珠子瞪得要掉下来:「什么地仙?你、你想把我封在河底——」
我伸指一挥,凌宸忽地站直、垂目浅笑,缩小成与花瓶一般大小的金人像,当啷一声落在坑底。
沟壑开始收紧, 不多时接仙台重新变得光滑平整,一点看不出裂开过的痕迹。
应龙一扬尾巴,即将漫过山尖的洪水倾泻而下, 将此处填成一片大湖, 多出的水再从四面八方几处河道分流而去, 势头小了许多。
恶毒的咒骂声仍能穿透层层碧波飞进我的耳朵。
「凌宸,其实我很高兴遇到你,」我向地底传音, 「终于有人陪我度过接下去的万万年, 我会常来陪你说话的。」
应龙在明媚的阳光里穿梭,不忘给我扫兴。
「人家不一定想跟你说话, 她的万万年可是一动不动地在湿冷刺骨、暗无天日的湖底煎熬。」
我将双手撑在身后, 闭目感受日光。
「欸, 你是护世神,我是灭世神, 将来你也会把我扣在湖底吗?」
应龙坏心眼地发问。
我懒洋洋地敷衍, 说指不定是它技高一筹、大杀四方呢。
它吭哧吭哧, 欲言又止。
「好啦, 我知道你不是灭世神。」
我敲敲它亮晶晶的鳞片。
-13-
人之先祖因女娲捏泥而生,又因她的一口气而活。
神,存在于世世代代的人族之中。
人才是灭世神。
万物有起有灭,终有一天这口气散尽,人将贪婪无度,毁天灭地。
人消亡之日, 我也将身归混沌。
届时应龙会再次现世,撞倒不周山, 倾天河之水将一切冲刷干净。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啦。
「你要在这下来?真不跟我去大荒转转?」应龙在喧嚣的街市上空兜圈子。
「下次吧。」我朝他挥挥手,跳到一处人家的屋檐上。
墙外是车水马龙的热闹, 墙内是小桥流水的恬静。
屋里突然传出新生儿的呱呱哭声, 一丝留在我灵海中的魂魄一震。
苗寨中人的宿命,是世代守在我身边。
唯有意外横死, 才可能跳出天职, 入了红尘。
缘起,缘灭,皆有定数。
过去是指间流沙, 未来是梦幻泡影, 真实的只有眼前。
我以指接印,在眉间轻点,封住万年的记忆。
再睁眼是晴空万里, 一行南飞的大雁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冲乱了队形,慌张半天又重新排成人字。
秋风乍起,甜香的桂花雨落了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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