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绥

我守着圣上亲赐的贞洁牌坊过了一辈子。
直到咽气前,才得知我的丈夫还活着。
弥留之际,我听到婆母小声吩咐婢女:
「绾绥已去,你且给少爷去信,让他过几日便带着老身的乖孙和儿媳回府。」
我拼命挣扎想要起身问个明白,却还是在不甘中咽了气。
再睁眼,我回到了夫君死讯传来的那一日。

-1-
我是金陵城有名的贞烈女子。
只因我在夫君去后,为他守了十年寡。
在守寡第八年时,圣上亲自下旨给我赐下「贞节牌坊」。
一时间,坊间皆流传着一句话:娶妻当娶谢氏女。
可人们只看到我表面风光,无人知我背地里的艰辛。
十年来,我仅靠一人之力撑起叶家门楣,上孝顺婆母,下照顾小叔子。
对外要管理铺子,对内要执掌一府中馈。
致使我不过才到而立之年便一病不起。
病榻前,婆母双眼含泪紧紧握着我的手:
「好孩子,你且安心去吧,如今你二弟已在朝中为官,你不必挂忧母亲。」
我疲惫地点点头,又咳出一大口血。
目光落到站在婆母身后的叶兰钧身上,「小叔,你兄长去得早,日后照顾母亲的担子,便要拜托你了。」
叶兰钧紧紧拧着眉,上前一步,似有话要说。
却被婆母暗自挡了回去。
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回榻上。
眼睛闭上的刹那,一滴泪顺着脸颊流下。
弥留之际,我听到婆母小声吩咐婢女:
「绾绥已去,你且给兰霄去信,让他过几日便带着老身的乖孙和儿媳回府。
「在外头待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能回家了。」
叶兰霄,正是我那故去多年的夫君名讳。
霎时间,心头有万千疑问。
我拼命挣扎想要起身问个明白,却还是在不甘中咽了气。

-2-
我缓缓睁开眼,一束阳光透过窗棂折射进来。
照在我的脸上。
「这便是……天堂?」
我起身坐起,惊觉身体竟是无比轻盈。
「少夫人,您醒了。奴婢为您梳妆,今儿是初一,该去向老夫人请安了。」
我望着眼前的茯苓,她似乎……年轻了许多。
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我猛地冲到铜镜前。
茯苓吓了一跳。
我急切地问她:「现在是何年何月?」
「少夫人,如今乃是贞顺二十三年四月初一,您这是怎么了?」
我彻底呆在原地。
这一年,是我和叶兰霄成婚的第一年。
而今天,正是叶兰霄死讯传回的那日。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不等我多想,前院下人来报,大少爷的船在海上翻了,如今尸首正在府外。
我匆匆赶到前院时,就见一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正静静摆放在院中。
我放慢脚步走过去,大脑飞速运转。
前世婆母在我死前说的那几句话言犹在耳。
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具尸体就不可能是叶兰霄。
「夫人,少夫人,大少爷的船是在回来的途中翻的。那日突发海啸,奴才会些水性,这才侥幸逃脱。」
那家丁说着,开始抬起袖子哽咽:「只是奴才找人去救少爷的时候,少爷的遗体已经叫鱼虾吃得面目全非了。」
「我的儿!」
婆母突然大喊一声,哭着扑到了地上。
上一世我闻此噩耗,立马就昏了过去。
甚至未曾怀疑过如此拙劣的借口。
思及此,我转头去瞧婆母,发现她虽嚎得伤心,脸上却无眼泪。
「夫君!」
我猛地上前掀开白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我几欲作呕。
茯苓忙上前将我拉开:「少夫人,您节哀……」
不等我说话,身侧倏地冲过来一人。
是叶兰霄的弟弟,叶兰钧。
只见叶兰钧不顾一切地扑在尸体前,眸中Ṫů₈竟是不可置信。
再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母亲,嫂嫂,这真的是我兄长吗?!兄长不是去江南访友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他神色言语不似作伪,看来叶兰霄假死一事他并不知情。

-3-
我余光瞥见那白布下露出一个玉佩。
上前一把抓住,眼泪瞬间决堤,转而去看婆母:「母亲,这是我与夫君定情的玉佩……难道夫君他真的……不可能,不可能的!母亲你快告诉我,这不是夫君是不是?我夫君他还活着对不对?」
婆母怜惜地摸着我的脸:「好孩子,母亲也不想接受,可这的确就是霄儿不错……我自己的孩儿,怎会认不出?」
婆母虽伤心得几乎站不稳,却还是再三肯定了这具尸首就是叶兰霄不错。
我眼眸冷了冷,接着晕了过去。
晚间,茯苓端着饭菜放在我榻前。
她满脸担忧:「少夫人,您多多少少用些吧。」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有她是真的为我着想,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用完膳后,我支开茯苓,独自去了婆母住的寿康堂。
屋内烛火正明,我躲在墙根处。
直到熄了烛火,依旧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正欲离去时,婆母叹息的声音响起。
我脚步一顿,退了回去。
「唉,作孽啊!」
「老夫人怎的这般说?」是孙嬷嬷的声音。
「怪我当初不该接嘉儿来府中小住,让霄儿看上了她。你说这绾绥哪点配不上他了?实在不行等过两年也能将嘉儿接进府做个妾室。为何就非要想不开假死同她离开金陵呢?
「你说绾绥这般好,又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才女,霄儿为何就偏偏不喜欢她?如今闹成这副局面,日后该如何回府啊?」
「老夫人也莫要太忧虑,儿孙自有儿孙福,没准少爷想通了,便就带表小姐回来了,届时便说沉船后飘到一处村庄就好。」
「你说的也对。」婆母似乎被安慰到了,语气轻快了几分:「莫要忘了过几日给霄儿送些银子去。」
对话就此结束。
我全身颤抖着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果真如此。
叶兰霄竟真的没死。
可上一世我却被蒙在鼓里整整十年。

-4-
叶家也算金陵城有名的世家。
当年叛军攻城,叶兰霄的祖父不吝拿出府中所有存粮分之。这才使金陵能守十日城门,未让叛军进城。
之后的论功行赏,圣上赐下万两白银和一纸联姻。
联姻之人便是御史之女和叶府长子。
我自幼饱读诗书,蒙父亲教诲,循规蹈矩地长大成人。
因此上一世,即便是新婚夜发现叶兰霄并不喜我,尽管他与我成婚两月便横死在外。
我也从未想过改嫁。
而是独自担起府中重担,掩去悲伤。
一心孝顺婆母、照拂小叔、打理产业。
我自十七岁嫁给叶兰霄,尽心八年换来个牌匾,操劳十载换来的是巨大的欺骗。
直至临死前,也仍旧放不下婆母。
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的?
我望了眼天边的弯月,唇角扯出一抹极冷的笑。
我去了叶兰霄的灵堂,此时已经夜深,唯有叶兰钧还在灵前跪着。
他双眼哭得红肿。
「嫂嫂……」
见我过来,低低喊了声。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拿帕子抹去脸上并不存在的泪。
至此,我可以确定,叶兰钧的确不知此事。
至少这时是不知晓的。
次日一早,叶家大少爷横死在外一事便传了满城。
吊唁者一波接一波。
婆母原本是想低调办完丧事的,没想到只过了一夜,便传得满城皆知。
尤其是在得知我将叶兰霄之死写信传回了京,请我爹禀明圣上时,她更是彻底慌了。
「绾绥,此等小事怎可惊动陛下?」
婆母满脸的惊惶。
我边抹泪边道:「母亲,我与夫君乃是圣上赐婚。如今夫君身故,自然是要呈于圣上知晓的。况且夫君死相凄惨,只有母亲与我这等亲近之人才可区分那的确就是夫君的遗体,日后难保不会有宵小顶替其身份。」
我看着婆母愈发惨白的脸色,不动声色地接着道。
「呈于陛下知晓便就不同了,日后若是有不轨之人借此生事,亦或是冒用夫君身份,那便就是欺君之罪,要株连九族的。」
话落,婆母彻底瘫倒在了椅子上。
我福了福身,抹着眼泪退下了。

-5-
接下来的几日,我皆闭门不出,对外只说过于伤心,一病不起。
实则暗中派人盯着寿康堂的动向。
傍晚时分,茯苓挑开帘子进来。
「少夫人,二少爷求见。」
我放下手中的书,拿脂粉擦了脸,这才让茯苓将叶兰钧请进来。
叶兰钧端正朝我行了一礼。
我忙上前扶起,「小叔这是何意?」
「嫂嫂放心,兄长虽去了,但兰钧日后定会更加发奋读书,早日考取功名。」
我看着眼前仿佛一瞬间长大了的少年,不禁有些感慨。
叶兰钧小我一岁,平日里虽不反感读书,却也不甚勤奋。
前世也是这般,叶兰钧后来也果真如他说的一般,考取了功名。
却不知为何放弃了在京中为官,而是自请调来金陵。
「嫂嫂可是还在伤心?」
叶兰钧望着我苍白的脸色,试探询问。
我回过神来,苦笑着摇摇头。
「我与夫君虽成婚不过两月,却也是有了感情的,如此变故,我自然伤心。」
叶兰钧不知如何安慰我,只留下句嫂嫂节哀便告辞了。
入夜,我派去寿康堂盯梢的眼线ţŭ₅来报,婆母身边的孙嬷嬷拿着一个包袱从后门出了府。
「继续派人跟着,切记,莫要打草惊蛇。」
茯苓有些不解:「少夫人莫不是怀疑……」
我看她一眼,没有否认。
茯苓惊恐地捂住嘴巴,不敢再言。
直至子时,孙嬷嬷才回了府。
翌日清早,我派出去盯梢的人总算回来了。
醉汀是我几日前准备去黑市买杀手时碰上的,彼时他爹正将她捆住手脚,要卖去万花楼。
我路过买下了她,发现她武功不错,便让她留在了身边。
「少夫人,我一路跟着孙嬷嬷去了江边,见她将包袱交给了一船夫,接着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我一路跟着那船夫,他的船在润州靠岸,紧接着去了一处院落,将包袱交给了里面的人。但夜色太暗,我未能看清那人的脸。」
我吹了吹手中的茶,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原来就藏在润州。」
与金陵城只相隔一条江的距离,却蒙骗了我整整十年。

-6-
茯苓在门外禀报:「少夫人,夫人来了。」
我朝醉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下去。
婆母捧着一个盒子进来,气色倒是不错。
却还要装出一副伤心过度的模样。
她紧紧握着我的双手:「绾绥,你是个好孩子。如今霄儿去了,我已无心掌家,自今日起,便将这中馈之权交予你。」
我看了她递过来的锦盒一眼,并没有接。
婆母不擅管家,叶家祖父去后,商铺便一日不如一日。
前世,各个铺子的亏空是我用嫁妆填上的。
铺子盈利后,她每月还要支上好大一笔银子。
从前我不懂,现在却是明了,她这是用我赚来的银子,养着她儿子。
「绾绥,为何不接?」婆母疑惑地问道。
我笑了笑,「儿媳只怕管不好家。」
「母亲相信你,你若有不懂之处也可来问询我。」
婆母说着,将锦盒塞到我手中。
继而很快借故离开。
我望着她的背影,笑了。
母亲啊母亲,既然你亲手把大权交给了我,那日后你可千万莫要后悔啊。
有了前世的经验,我很快理清了叶家名下各个铺子的账。
几日忙碌下来,总算平了所有账。
许是怀有愧疚,婆母日日派人给我送来补身子的汤药。
「少夫人,这是今日的补药。」
茯苓将药碗端到我面前。
我随手端起。
喝着喝着,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我猛然放下汤药。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我眼眸一深,「茯苓,你将这药渣装起来,随我出府一趟。」
马车上,我闭眼假寐,心中思绪万千。
直至到了医馆。
我示意茯苓将药渣拿给大夫看。
那大夫闻了闻,很快变了脸色。
「大夫,此药可是有不妥?」
「夫人这方子从何处得来?可有服用?」
我心下一惊,「只服用了几日,大夫,可是不妥?」
大夫仿若松了口气。
「无妨,此药方本是补身益气之方,可这其中偏偏多了一味药材。便成了难以察觉的慢性之毒。」
我手抖了抖,「那这毒常年累月服下去会怎样?」
「长则十五年,短则十年,必然气血耗空、体虚吐血而亡。」
「竟是如此……」
直至茯苓将我扶出医馆,我仍无法回神。
原来上一世,我的早衰并非操劳过度。
面慈心善的婆母,竟这般早便布下死局。
「少夫人,您可还好?」
茯苓担忧询问。
我回过神来,淡声吩咐道:「今日的事,莫要惊动任何人。另外,替我寻一个男子。」

-7-
茯苓动作很快。
第五日的夜里,便将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带来了我的房中。
「小人茯光,见过少夫人。」
闻言,我挑眉朝茯苓看去,「茯光?」
茯苓低了低头,「回少夫人,这是奴婢的兄长,在京城廷尉衙门当差。少夫人那日吩咐过后,奴婢便想到了奴婢兄长。
「兄长虽身份低微,但好在皮相尚可,且尚未娶妻,亦是可信任之人,绝不会出去乱说。」
我这才细细打量了一番跪在地上的男子。
凤眼剑眉,鼻峰高挺,长相的确不错。
「既如此,便留下吧。」
茯苓见状,忙退了出去。
我脱去披风,露出里面的薄纱寝衣。
俯身挑起茯光的下巴,「你可知,我寻你来所为何事?」
后者目光不躲不避,「自然是……借种。」
「呵。」我勾唇,「既然知晓,还不快动手?」
我斜倚在榻边,瞧着茯光褪去衣衫。
不愧是在衙门当差的,身材倒不错。
他的手攀上我肩膀的刹那,屋门猛然被踹开。
「二少爷,您不能进去!」茯苓声音焦急。
紧接着,叶兰钧的身影猝不及防出现在视线里。
他看清眼前的一幕,瞳孔骤然一缩,接着迅速关上屋门。
「嫂嫂,你们在做什么?」
我惊了一跳,忙推开茯光,起身拢好衣衫。
朝茯苓使了个眼色:「你先带他下去。」
茯光捡起地上的衣物,快速跟着茯苓退了出去。
很快屋内只剩下我与叶兰钧二人。
「你可知深夜擅闯长嫂寝屋,实乃不妥?」
叶兰钧低着头,耳尖通红。
闻言突然抬头,看我一眼后又迅速敛下眉眼。
「嫂嫂若是闺中寂寞,为何不寻我?」
我诧异抬眸,压下心中的惊色。
沉着脸训道:「小叔逾矩了。夜色已深,请回吧。」
叶兰钧没有动,反而深吸口气,朝我走近几步。
我蹙眉后退,心下带了几分防备。
「三年前随祖父上京,我对嫂嫂一见钟情。奈何嫂嫂与兄长早有婚约,兰钧只得将心意埋于心底。」
我并不记得见过叶兰钧。
见我疑惑,叶兰钧自嘲一笑。
「上元灯会,嫂嫂一袭水红罗裙,实在让人挪不开眼。」
叶兰钧突然上前几步将我抵在拔步床上。
垂眸看我,低声在我耳畔道:「如今兄长已去,嫂嫂若有需求,为何不愿看看我?」

-8-
我被他的话彻底惊住。
望着眼前眉目隽秀的少年,迟迟未能回过神。
直到叶兰钧俯身朝我吻来。
我用力将他推开。
瞧着他眸中的受伤,弯了弯唇。
「你知道的,我不过一介女子。如今没了夫君,我需要一个孩子,日后方能立足。」
说着,我朝他凑近几分,手指划过他的脸。
「如此,小叔也愿意帮我吗?」
叶兰钧瞳孔一震,垂在两侧的双手骤然握紧。
我盯着他,僵持良久。
「小叔若是不愿,便请……」
「我何曾说过不愿?」叶兰钧急切打断我的话。
我挑了挑眉。
既然他肯,今夜算是有惊无险了。
朦胧之际,我听到叶兰钧在我耳畔低语。
「嫂嫂,待我取得功名,娶你可好?」
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身后之人抱得更紧。
一个月后,我在给婆母请安时突然作呕。
大夫把脉后贺喜道:「恭喜少夫人,已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婆母又惊又喜,颤着手抚上我的手背。
「霄儿有后了……」
我热泪盈眶,「是啊母亲,算算时间,正是夫君临行前的那一晚。」
当晚,婆母的院中送出一封信。
茯苓将信呈给我时,我正在书房,临摹叶兰霄的字迹。
「少夫人,这是老夫人刚刚派人送出府的。」
我接过信,拆开扫了几眼。
信中说我已怀有身孕,要求叶兰霄必须想个办法回府。
我面无表情地看完,将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继而提笔回信:
【母亲勿怪,儿对谢氏并无感情,心悦之人唯余表妹一人。何况在世人眼中,儿早已是个死人。此时若归,叶家必将大祸临头。至于谢氏腹中之子,便全当是儿最后尽的孝心。另,母亲日后切莫再来信,以免打草惊蛇,为儿招来祸端。】
我将信折好,递给茯苓。
「将这封信交给醉汀,她知道该怎么做。」
茯苓接过信退下。
我望着案上忽明忽灭的烛火,缓缓扯出一抹笑。
「我的好夫君,这一次,我会让你彻底无法回来。」

-9-
回到寝房时,就见叶兰钧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我惊了一跳,忙上前将窗关好。
「谁许你来我房中的?」
他转身将我拥入怀中,声音带着悦色。
「阿绥,我们有孩子了,是不是?」
我推开他,敛眉道:「小叔莫要胡说,我腹中的乃是与夫君的孩儿。你今日这话若叫旁人听去了,你我日后如何做人?」
叶兰钧复杂地望着我,最终低低说了句:「嫂嫂教训的是,更深露重,嫂嫂早些歇息。」
说完转身离开。
我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了上一世的经验,我管理府中事务、打理商铺可谓是手到擒来。
经过这两个月的观察,我发现每逢初一十五我去各个商铺查账的时候,婆母都会让孙嬷嬷出府去码头一趟。
每回孙嬷嬷都会将一个小盒子交给那船夫,再额外给上一锭银子。
摸清规律后,我命醉汀用三倍银两买通了那船夫。
「少夫人,这便是这两个月里拦截下来的东西。」
醉汀将几个木盒摆放在案上。
我一一打开看去。
每个盒子里装的都是银票。
我嗤笑一声,对茯苓说。
「自明日起,每日把老夫人送来的汤和送去她房里的调换下。」
茯苓点头,我又叮嘱了句:「切记,小心行事。」
「少夫人放心,奴婢定会谨慎些。且如今府中上下皆是少夫人的人,您且放宽心。」
如此过了半年,婆母身子愈发虚弱了。
动辄感染风寒发热不止,每每需躺上十天半月才能见好。
我在塌前侍疾,婆母心疼的看着我的肚子。
「这都八个多月了,肚子瞧着怎的比寻常妇人家的八个月身子要小些。」
我心下一咯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放下瓷碗。
摸了摸肚子,叹息一声。
「大夫说早些时候大悲大喜,动了胎气,如今便是再如何进补,孩子也是比平常胎儿要弱小些的。」
婆母闻言,脸色变了变,嘴唇蠕动。
最终只是叹息一声,让我回去好生休息。
出了寿康堂,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茯苓低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我目光一凛。
「既如此,你便随我出府一趟。」

-10-
这半年来,婆母派人送出的银票皆到了我手中。
叶兰霄许久没收到接济,已经ƭűₒ传了好几封信来金陵。
但这些信,无一封到婆母手中。
如今,叶兰霄总算是按捺不住,亲自来了金陵。
自他上船的那刻,醉汀便接到了船夫的报信。
人一上岸就被套着麻袋带进了东郊一处别院。
我踏进别院柴房,心里还有些许紧张。
说起来,我和我的这位夫君,已经十来年未曾见过面了。
叶兰霄被蒙住眼睛、堵住口鼻、束住手脚,随意扔在柴房里。
醉汀上前将他蒙眼和堵住嘴巴的布条扯开。
叶兰霄一见到我,先是满脸的惊疑。
「绾绥?」
我笑:「夫君,好久不见啊。真是没想到,我的夫君竟还有这等死而复生的通天本领。」
「绾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且听我……」
他满脸慌乱,说着,视线下移到我的腹部,瞳孔猛地放大。
「你怀孕了?你怎么会怀孕?明明我们没有……还是说你改嫁了?」
叶兰霄说着,又摇摇头,「不可能,母亲不会容许你这么快改嫁的。」
我静静望着他,眼带嘲讽。
「夫君莫要乱猜了,我腹中的孩子,的确是叶家的血脉不假。只不过……不是你的罢了。
「况且,你现在更该担心的,应该是你自己。」
叶兰霄似乎这才意识到,绑架他的人是我。
「你想做什么?谢绾绥,谋杀亲夫可是死ţŭ̀ⁱ罪。这样,你Ṭű̂ₖ给我松绑,现在我们就一起回家好不好?」
「谋杀亲夫?」
我从袖中抽出匕首,缓慢地划过叶兰霄的脸。
「阁下怕是记错了,我的夫君叶兰霄,可是在我们成婚第二个月便横死在了江中,尸首还是我和婆母亲自认的呢。」
话落,茯苓手中匕首一转。
叶兰霄闷哼一声,再没了气息。
我看了眼醉汀,「那船夫可处理干净了?」
她点头:「按照事先说好的,事了后他会得到一大笔银子,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我满意点头,「那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11-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叶府门外。
一下马车便瞧见许久未见的叶兰钧正守在府外。
我有些诧异,这段时日他醉心书院,已多日未回府。
正想着,叶兰钧已经迎了上来。
他的目光在我裙摆处停留一瞬,继而很快挪开。
「气候寒凉,嫂嫂为何深夜才归?」
我避开话题:「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闻言,叶兰钧边扶着我朝院子走边道:
「今日乡试出了结果,我考中了解元。来年春日便要赴京参加春闱。」
话到此处,他突然停下步子。
转眸来看我:「嫂嫂,届时我若中榜,便回来娶你可好?」
我微微垂眸,目光幽深。
不禁想,若是有朝一日叶兰钧知晓我命人杀了他最敬爱的兄长,又该作何?
但望着他满怀期许的眸子,我还是浅笑着应了。
叶兰钧开心地想要来抱我,被我躲开。
「夜已深了,小叔先回吧,你我来日方长。」
回到屋中后,茯苓替我更衣时突然变了脸色。
我蹙眉问:「怎么了?」
她指着我的裙摆处,道:「少夫人衣裙溅了几滴血,不过好在天色已暗,应是无人发觉。」
脑海中突然闪过叶兰钧方才望向我裙摆的那一眼。
脸色变了变。
他应是看到了。
「茯苓,你马上给醉汀传信,让她最近几日盯着叶兰钧的动向。若有可疑之处,及时向我汇报。」
茯苓一知半解地点头,「奴婢这就去。」

-12-
自从上个月感了风寒后,婆母便一直卧榻不起。
寿康堂的下人来报,老夫人的病情又加重了。
我带着茯苓赶过去时,大夫正在替婆母把脉。
他瞧了我一眼,道:「老夫人这是忧思过度啊,我且先开几幅方子服用着。」
「劳大夫跑一趟。」我微微拂手:「茯苓,带大夫下去领赏钱。」
「多谢少夫人。」
我在婆母塌前坐下。
她双眼紧闭,眉头却是紧紧皱着的。
口中胡乱呓语着:
「霄儿啊……母亲挂念你啊……你在外过得可好……兰霄……」
闻言,孙嬷嬷脸色一变,惊慌地看向我。
见我面色并无异样,才暗自松了口气。
我将这一切收进眼中,却是不动声色地叹息一声。
朝孙嬷嬷道:「母亲思念夫君,你平日里也多劝着些,莫要忧思过度伤了身子。」
说着,我拿帕子拭了拭泪。
门帘在这时被挑开,一婢女屈膝朝我行礼。
「少夫人,门房来报,表小姐求见。」
不等我开口,婆母突然挣扎着想要起身。
「可是嘉儿?她……」
见我还在屋内,想要问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我笑了笑,上前几步将婆母按回了榻上。
「母亲好生养身子便是,我去前院瞧瞧。」
接着又吩咐孙嬷嬷,「你且好生照顾老夫人。」
言罢率先出了屋。
两世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众人口中的那位表小姐。
长相的确貌美。
不得不说,确实有资本能让叶兰霄不顾一切地带她离开。
只不过……这位表小姐似乎有些天真。
「你便是兰霄哥哥的妻子?」
凌嘉一上来便问。
我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表小姐贸然登门,有何贵干?」
她哼了一声,「我自然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兰霄哥哥。他前几日说要回府一趟,我等了好几日都未见他回来,这才登门来寻。」
我不语。
不知该说她是被保护得太好了,还是该说她傻。
「既如此,表小姐且等候片刻,我这便叫人去通传。」
语罢,迅速命人关了府门。
凌嘉仍站在府外候着。
但她不知道,她永远不会再等来她Ṫů₃的兰霄哥哥。
她只会等到此前在青州时便对她纠缠不休的宋员外之子。

-13-
两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男孩。
由于服了药,提前一个月发动。
这一胎生得格外艰难。
我几次痛得晕过去,直到子夜时分,终于传出婴孩的啼哭声。
我总算松了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地彻底没了意识。
迷蒙之间,我恍觉自己仿佛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前世,在我死后没多久,叶兰霄便着那位表小姐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回了叶家。
他们一家终于团聚。
享受着我拼命挣来的家业,踩在我的尸骨上享福。
「阿绥,阿绥……你醒醒……你别吓我……」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叶兰钧。
只是他的声音里怎么还夹杂着哽咽?
我用力睁眼,一滴泪恰时落到我额头上。
「叶兰钧……你别哭。」
我伸手去抹他的泪。
叶兰钧又哭又笑地抓着我的手。
「阿绥,你终于醒了。我好怕,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红着眼看我:「我们有孩子了,是个男孩。」
我苍白地扯出一丝笑。
「那……你为他取个名字吧。」
叶兰钧思索片刻,道:「便叫『怀瑾』如何?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我希望我们的孩子,日后做个品德高洁之人。」
我笑着点头:「好。」
叶兰钧将脑袋埋在我的臂弯处,低声在我耳边畅想诉说着我们的未来。
我望着这一幕,觉得无比温馨。
如果他没有悄悄取走小厨房中婆母服用的补汤药渣并暗暗去寻大夫的话。
我想我或许真的能跟他有很长的以后。

-14-
春天到来的时候,叶兰钧辞别婆母,踏上了上京赶考的路途。
我乘马车送他至城门外。
为他披上亲手缝制的大氅。
「此去路途遥远,望君珍重。」
叶兰钧按住我欲收回的手。
「阿绥,等我回来娶你。」
我笑着抱住了他,「好。」
叶兰钧身子一僵。
我这才意识到,这似乎是我头一回主动抱他。
叶兰钧紧紧回抱住我。
许久后,他松开我,转身上了马。
随着马蹄扬起,他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直至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一阵风过,远处的樱花簌簌往下落。
我伸手去接。
一片花瓣悄然落在我掌心。
「花落了。」
我捏紧花瓣,接着又松开手。
手心翻转,任由花瓣飘落在地。
又随风吹向远方。
茯苓将一件披风为我披上。
「少夫人,起风了,回吧。」
我点点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许是早产营养不充分的缘故,怀瑾似乎格外乖巧。
大多时候都是不哭不闹地躺在摇篮里。
只有看到我时会咯咯地笑。
我伸手轻抚上婴孩的脸,脑中却浮现出另一个身影来。
初见叶兰钧时,我觉得此人看上去十分乖巧。
却没想到是个胆子大的,连自己的长嫂都敢觊觎。
屋门被骤然推开。
茯苓步履匆匆。
「少夫人,从廷州传来的信。二少爷于五日前途径廷州地区时,遇马匪劫道。二少爷身中数刀,当场丧命。」
「砰——」
手中的拨浪鼓应声落地。
摇篮中的婴孩突然啼哭起来。
茯苓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我静静望着窗外。
良久,拭去颊边的一滴泪。
「我知晓了,去老夫人院中说一声吧。」
茯苓忙领命退下。
「叶兰钧,我此生恐是等不到你来娶我了。你我终归……有缘无分。」

-15-
几天后, 叶兰钧的尸体被运回府时。
婆母撑着全身的气力来了前院。
一年多前,她便是在此处迎回她长子的死讯及尸首。
如今, 同样的位置,她再次迎到了幼子的尸首。
不同的是, 上一回, 她的伤心是假的。
而这一回,却是真切地哭得伤心。
婆母趴在叶兰钧的尸身上,哭得一度背过气去。
她余光瞥向站在一旁的我。
忽地眉眼凌厉起来。
见状,我忙屏退下人。
婆母踉跄起身,伸手指着我。
往日的慈和悉数褪去。
「是你!你这个扫把星。不过进我叶家一Ṭũ₁年便克死我两个儿子……」
我冷冷拂开她的手。
「母亲莫不是病糊涂了?你的大儿子,可没有死呀。」
婆母脸色大变,「你……你竟知道?」
她突然上前拽住我的衣领。
「霄儿这么久未曾来信, 是不是你从中作梗?还有孙嬷嬷, 也是你将她赶出府的对不对!?她伺候我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要回乡……」
我毫不留情地推开她。
理了理衣衫。
语气冰冷:「母ṱù⁰亲莫不是忘了,我夫君他早就死了呀。既是死人, 又怎会来信呢?」
我蹲下身, 低声在婆母耳边道:「母亲,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和夫君,从未圆房过。」
「你说什么!?」
婆母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这个贱妇!」
她努力想爬起来。
「母亲莫要激动,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我幽幽起身,「不过您也不必生气, 毕竟怀瑾虽不是夫君的骨肉, 却也是叶家的血脉不错。
「母亲可是不知道,小叔临行前还曾许诺过我, 说待他考取功名回来便要娶我呢。」
「你……你……贱人……贱……」
婆母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颤着手指着我, 很快没了声息。
我静静站在原地,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痛苦地合上眼。
心底毫无波澜。
只是亲自上前, 俯身将叶兰钧身上的白布替他盖好。
接着将腰间的香囊解下, 放入他怀中。
「叶兰钧,一路好走。」
最后站起, 缓缓转身。
哀声道:
「母亲伤心过度, 跟着二少爷去了……
「来人,挂白帆——」

-16-
办完叶兰钧和婆母的丧事后,我给父亲去了封信。
请他在京中寻些有才之士,待怀瑾长大些,便聘请这些人来金陵。
为怀瑾授课。
此后, 叶府偌大的基业, 便是属于我谢绾绥的了。
怀瑾七岁时, 已经熟读四书五经。
而前世的这个时候,正是叶府收到圣上御赐的贞节牌坊之际。
彼时金陵城家家户户皆赞叶家有眼光,叶家大郎有福气。
娶了我这么个好儿媳。
但如今不同。
因为金陵城人尽皆知。
金陵最大的南风馆, 便是叶家的那位孀妇开的。
至此,我这一生大抵是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偶尔会在午夜梦回之际。
见到那耳尖微红的少年,低着头说心悦于我。
每每这时, 难免心头怅然。
可转念一想,天人永隔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不如不遇倾城色,人间何处无相思。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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