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养女薛娆爬了长兄的床。
长兄被她勾得五迷三道,多日冷落家中弟妹。
二哥不满,气呼呼要去找薛娆的麻烦。
结果二哥也被她勾去了魂,与她在水榭日日笙歌。
我决心去见识见识那狐狸精。
阁内纱帐朦胧,入耳尽是靡靡之音。
薛娆衣裳清凉,见我来了,妩媚一笑。
「原来是三小姐,来寻你哪个哥哥?」
-1-
她可真好看啊。
芙蓉面,柳如眉,唇红齿白,我见犹怜。
比起病弱憔悴的我,不知漂亮多少倍。
难怪将我两个哥哥迷得连妹妹都忘了。
可说出的话却让我羞红了脸。
我故作淡然地抬了抬下巴:「哪个哥哥在,我就找哪个。」
薛娆扑哧一笑,半倚在朱红长柱上。
鲛纱轻薄,肌肤赛雪。
「两个都在呢。」
两个?
我讷讷后退两步。
她言行轻浮便算了,怎能如此……
「什么声音?谁来坏爷的好事?」
怔愣间,衣裳松垮的男人撩开纱帘,一双手不老实地环到了薛娆的腰上。
手背上的月形刀疤十分狰狞。
我直直对上那双戏谑散漫的眼。
「二哥!」
谢云峥眸色一变,一把将身边的女子推开。
「明珠?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进来的?」
-2-
他连忙拢住衣襟,抓住我的胳膊大步往外走。
「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不能来,那你为什么来?」
我甩了甩还是挣不开他的手:「二哥,你弄疼我了!」
薛娆也上前扶住我的肩:「二爷,三小姐的腕子都红了——」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谢云峥拉过我,往身后扯了扯。
他面色阴沉地瞪着薛娆,仿佛之前的柔情蜜意只是我的错觉。
「谁让你碰她了?明珠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还需要我教你吗?」
我重重甩开他的手:「我不走!大哥是不是也在里面!
「她说你和大哥都在,你们是不是真的……两牡共乘……」
谢云峥气急败坏地斥我。
「谢明珠,这是一个大家闺秀该说的话吗?」
他一巴掌打在薛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
她猝不及防摔在地。
「一个贱婢的话,听听也就罢了,连你哥哥都要怀疑不成?」
-3-
「二爷恕罪,是奴婢胡言,这才惹得小姐动怒。」
薛娆柔柔跪下。
她的脸上指纹鲜红,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嘴上是道歉,唇角却依旧上扬。
「大少爷是谦谦君子,二少爷金尊玉贵,怎么会做出与奴婢白日苟且之事?」
她跪得很近,颈上红印斑驳。
薛娆一错不错地看向我。
脸颊红肿,楚楚可怜。
「小姐别跟奴婢计较,否则,二爷不得要了奴婢的命吗?」
她膝行向前。
我慌得不敢看她的眼。
我是故意说出李嬷嬷她们私下啐薛娆的荒唐行径的。
可我没想到,二哥会亲手打她。
开口闭口唤她贱婢。
再怎么说,薛娆也是家中养女。
她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比我晚出生一个时辰。
论起名分,她应该是谢府四小姐。
-4-
我生来便带弱症,太医断言活不过十五岁。
爹娘病急乱投医,听了方士冲喜挡灾的话,买了与我同日生辰的女孩进府。
她穿上我的旧衣,住进我长大的院子。
权当是为我挡去命中灾祸。
我也确实活到了十五岁。
这是我的十五岁,也是薛娆的十五岁。
我鲜少能出门走动。
她却身体康健,总能隔着高高的院墙放起纸鸢。
笑声清脆,佩环叮当。
吵得我心烦。
我没有朋友,也不愿见她。
原本,家中人也不待见她。
可不知何时起,李嬷嬷看到薛娆扒着大哥的衣袖撒娇。
我无法到场的晚宴,有了薛娆的位置。
李嬷嬷不止一次对我说起她:
「她一进府老身便知那不是个安分的,小小年纪却一副狐媚做派。
「小姐不哭嗷,老爷夫人都疼小姐呢,你可是他们的亲女儿啊。
「那没爹没娘的小蹄子,早晚要露出狐狸尾巴。」
李嬷嬷看着我长大,自然偏心我,私下骂了她许多话。
谁想到今日,一语成谶。
-5-
府中人都传薛娆爬了大哥谢云峤的床。
谢云峤宠爱她几乎超过我这个亲妹妹。
二哥倒是与我同仇敌忾。
谢云峥一向疼爱我,又十分孺慕博学多识的长兄。
初时听到府中传闻,他气得发落了十多个碎嘴的家仆。
在我们心里,兄长君子如玉,又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谪仙般的人物,怎么会对家中义妹下手?
「定是她使了手段勾引大哥,大哥素来重情义,这才叫她拿捏了。」
谢云峥那时满脸不忿地与我分析。
他进了薛娆的水榭。
没几日后,又进了一次。
院子里的下人说,二少爷一夜未归。
流言愈发荒唐。
我不敢在母亲面前提,却无法坦然面对两个兄长。
「小姐金枝玉叶,怎能跟那蹄子相提并论?」
李嬷嬷温和地给我梳发:「以色事人,不得长久。」
-6-
不长久吗?
我憋了快半年,终于找到机会偷偷溜进水榭。
好见识见识那个狐狸精转世的薛娆。
可她却因为我被二哥打了。
「你们都是怎么看着小姐的?好好一个人竟能在眼皮子底下丢了?」
谢云峥在我的院里发作。
满院奴仆跪着,不敢喘一声重气。
他素来是个暴躁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ẗŭₐ。
「二哥你别骂他们了,我头疼得厉害。」
我白着脸拽他。
谢云峥这才拉着我进屋,边走边念叨:「日后不要去那种地方,免得污了眼睛。」
他好奇怪。
他在水榭夜夜笙歌。
却跟我说那里污了眼睛。
「可是你们都喜欢去那里。」
我抓着袖子揉搓:「我怎么去不得?」
「爷们儿解闷的地方,闺阁小姐自然去不得。」
谢云峥不以为然,甚至轻笑一声。
「好啦,明珠是怪哥哥冷落你了是不是?」
他点了点我的鼻子:「从小就小心眼儿,谁的醋都喝。」
-7-
翌日,我又去了水榭。
日上三竿,薛娆竟然还没起床。
她顶着一头乱发看我。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藕色小衣。
我慌乱地错开视线。
「不知三小姐有何贵干?」
薛娆人如其名,柔若无骨地靠在床头。
若不是唇角结痂,都无法从那张脸上看出昨日的狼狈。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
薛娆满脸狐疑地接过,凑在鼻尖轻嗅。
「这是浮玉露,治你脸上的伤。」
我看着她逐渐轻佻的神色,抿紧唇:「昨日算我连累你。」
薛娆轻笑一声:「三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只是昨夜二爷已经为我的脸擦过药了,倒是有些地方,男人碰不到……」
她缓缓拉开衣襟。
我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薛娆的皮肤很白,衬得那些痕迹愈发触目惊心。
「昨夜二爷凶狠,似是咬了好深的牙印。」
她抚上自己的肩头:「后背我碰不到,三小姐帮我擦擦吧?」
「薛娆!」我连连后退,满眼不可置信,「你、你简直——」
「我简直什么?都是女子,三小姐不也是被这般伺候的吗?」
她柔柔地看我,媚眼如丝。
那句「不知羞耻」在嘴边咽下。
我张了张口,最后放了句狠话:「薛娆,你如此不识抬举,你会后悔的。」
她回我一个妩媚的笑脸。
「小姐不愿意便罢了,怎么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8-
我算得上落荒而逃。
却不知输了她什么。
我原以为,薛娆比我健康,比我貌美,比我讨兄长们喜欢。
可这喜欢完全变了味道,我却不知如何消化心头的滋味。
我自然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我只是最近看书看得乏了,想要个陪读陪玩的女书童。
母亲左思右想,还是把薛娆送到了我院子里。
薛娆初来时昂首挺胸,像只骄傲的花孔雀。
不到半刻,她就在夫子的课上昏昏欲睡。
安夫子是家中特意为我请的女先生,治学严苛。
当下就罚了她练字三卷。
日暮时,薛娆颤着手,欲哭无泪地看我。
「三小姐,婢子错了。」
我坐在一旁悠闲饮茶,随手指了一个鬼画符。
「是写错了。」
她自暴自弃地抛开笔:「我与这些字素不相识,怎么写得好?」
「好吧,那就先不写了,我明日和夫子说说情。」
薛娆立刻抬起头看我,眼睛明亮,像母亲养的小狸奴。
她不高兴,我却觉得今日春色甚好。
我用团扇遮住嘴角:「翠瑶,嬷嬷到了吗?」
-9-
「三小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薛娆皱着脸,举起自己再次被针扎破的手:「是我小人之心,歪曲了小姐的一番美意。」
我眼都没眨一下,淡然地穿针引线。
「嗯,那本小姐姑且原谅你了。」
「那我可不可以先回水榭……」
我放下绣到一半的芙蕖花,打了个哈欠。
「可以,明早要学抚琴,记得早半刻钟来。」
薛娆两眼瞪圆,我接过嬷嬷端来的药,挥了挥手。
「送四小姐回去吧。」
除了琴棋书画,女工、筹算都是母亲这两年来给我安排的。
我已经及笄,哪怕身子不好,家中也要为我相看亲事。
以如今的谢府势头,并不需要我为哪个家族开枝散叶。
只要谢家女与门当户对的儿郎结亲,那就是两个世族间的一桩美事。
父兄的权势会保我在夫家一世荣华,而我也当为谢府做那一节登云梯。
而母亲再舍不得,也要教我管理家事。
如今有薛娆陪着,好像确实有趣了些。
-10-
薛娆不通音律,弹琴像在锯木头。
在夫子吐血之前,我咳嗽不止,虚弱地让人将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送走。
罪魁祸首正一脸无辜地望着我。
「看来我真不是学琴的料。」
「无妨。」
我走到她身后坐下,两手碰上她的十指:「我可以教你。」
薛娆的手指生硬,即使被我带着拨弦,弹出的曲子也不算好听。
一曲罢,我压住喉间的咳意,轻声说:「你再试试。」
她侧过脸看我。
我捂着嘴咳嗽起来。
薛娆拨了拨弦,没再与我唱反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她垂下头,露出脖颈上的红痕:「我可不会感激你。」
我喝了水润口,半晌才斟酌道:
「薛娆,多学些东西,就算没有谢家,你也可以养活自己,这不好吗?」
铮——
琴弦断了。
薛娆转过身,拨了拨鬓角的头发。
「张张腿就能换到的钱财,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我是不如三小姐命好,可我不想过苦日子,又有什么错?」
-11-
我愣了愣,随后摆摆手。
「罢了,我早知你冥顽不灵。」
「你知道就好了,何必与我浪费时间。」
薛娆一脸轻松地站起身:「假惺惺。」
「谁许你走了?」
我随意拨了拨琴弦:「这种苦日子,你就陪我一起受着吧,好妹妹。」
薛娆不开心,我可太高兴了。
往日里我在院中苦修,她在院外欢笑吵闹。
如今那只风筝落了灰,它的主人只能苦哈哈地陪着我抄书、绣花、抚琴、拨算盘。
我真是做梦都要笑出来。
没过几日,我又喜欢上酿酒。
薛娆被打发去替我称桃花。
「十两、二十两……死病秧子,不乖乖在床上躺着……桃花酿、桃你大爷的花酿……」
「这不是桃花酿。」
我冷不丁出声,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桃花顿时飘飘扬扬。
粉嫩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
我抬手取下,认真道:「这是你我共同研制的新酒,这坛是你的,这坛是我的。
「等我们各自成亲时,再挖出来庆贺。
「现在先给它取个名字吧,阿娆。」
-12-
薛娆一时竟有些无措。
她抓了抓头发:「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啊?明知道我现在不识几个字。
「你等着,我回去多看几本书,一定会取个顶好的名字。」
薛娆果真翻了几日书,而后在我面前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明珠娆。】
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谢明珠,薛娆,你是小姐,姑且将你的名字放在前头。」
不伦不类的取名,就像我们酿的不伦不类的酒。
薛娆第一次没有跟我对着干。
我二人避开仆从,在谢府百年桃树下偷偷挖坑。
「快一些,我娘说这树有灵性了,事关府里风水,不得乱动的。」
我刚说完,薛娆挖得更来劲了。
「你去放风吧,就你这速度,挖完坑天都亮了。」
我羞愧地摸摸鼻子。
薛娆手脚利索地挖坑填土,我装着生病骗走了几个家丁。
「填平些,免得被人挖走,」薛娆嘀嘀咕咕道,「这可是我们日后的嫁妆呢。」
-13-
桃花开又落,树上结了小小的果。
我还没走近书房,就听到一声娇滴滴的埋怨。
「二少爷,你还给我……」
「你怎的这般小气?我不过是看看。」
谢云峥的声音清越,隐有几分笑意:「这野鸭子画得……真是惟妙惟肖。」
我进了屋,看到薛娆正踮着脚去拿谢云峥手里的画。
闻言,她咬了咬牙:「二少爷,我画的是鸳鸯。」
谢云峥随手折起画塞进前襟。
「画得不像,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自从薛娆开始跟着我读书,谢云峥得空时也来书房看我。
一来二去,两人比从前亲近许多。
那夜发怒打人的谢云峥,竟像我做过的梦一般。
他往日会送我的东西,如今也会给薛娆带一份。
他不再喊她贱婢,偶尔也会拿着书给薛娆讲解。
好像也把她当作了妹妹,可又多了几分与我不同的狎昵。
-14-
谢云峥仍会去水榭过夜。
而后,我便会在第二天看到无精打采的薛娆。
她撑着眼皮听夫子讲课,注解写得艰难。
但什么都没跟我说。
两人你情我愿,我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觉。
直到外出办案的大哥回府。
家宴上,谢云峤还是那副清心寡欲的君子模样。
他柔声关照我,也问了薛娆。
「她们两个,如今好得分不开了。」
谢云峥笑着摇头:「还是母亲有远见,你瞧瞧,两个都圆润了不少。」
母亲慈爱地搂着我:「都是阿娆给的福气。」
对我这个病秧子来说,圆润确实是福气。
薛娆听母亲说完,局促地笑了笑。
「夫人抬举我了。」
她装得乖巧无害,演技令我折服。
难怪府中谣言纷纷,母亲还肯将她送到我这里。
父兄只看着我们玩笑。
-15-
翌日,薛娆告了病假。
我想去探病,却在路过花园时听到了几声调笑。
「昨夜水榭那边叫得,还真怕外头听不见呢。」
「天菩萨,府里怎么就进了这么个狐狸精!」
「我听闻后半夜,二爷也去了?折腾得不轻呢,床都下不来。」
「三小姐真是命苦,好心提拔这么个……」
李嬷嬷小心地看着我。
「小姐,那儿污秽,别去了罢,免得污了眼睛。」
我摇了摇头。
水榭中还有奇怪的香味。
薛娆屋里尤甚。
她屋里的婢子守在床侧替她擦拭,见了我,怯怯地喊了句「小姐」。
薛娆浓密的睫毛倏然抬起。
她的眼红肿,唇也是肿的。
布满血丝的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从丫鬟的手里接过手帕。
「你去煎药,我来吧。」
薛娆一把拽住我手,她想笑,却将干涩的唇扯出一道血口。
「三小姐怎能……」
她的手软弱无力,根本拦不住我。
「不必……谢明珠,不要你做!」
我不听,她挣扎着要坐起,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忍不住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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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别动了。」
我擦着她额角的细汗:「都病成这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还是薛娆自己朝我炫耀的,吻痕齿痕,都似勋章一般。
薛娆咬着唇,许是烧糊涂了,一直对我摇头。
「不要你,让芳儿来。」
久病成医,我给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薛娆哼了一声。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我守着你,谁都不能进来,歇着吧。」
她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喝下药后,身上开始出汗,薛娆又开始不安分地扭动。
芳儿擦了两次汗也不管用。
「给她换身衣衫吧。」
我吩咐她。
薛娆病得厉害,却依然揪着领口。
我上前搭手,谁知芳儿剥下那身亵衣,惊呼一声便跪在我面前。
薛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我走到她身后。
鸦青长发遮住雪色的背。
也遮住那些难以入目的画和字。
薛娆迟钝地意识到什么,抱着双臂大声哭叫起来。
-17-
我从水榭回去后,也生了一场大病。
原本养胖了些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
我开始整日整夜地做噩梦。
一时梦到崩溃大哭的薛娆。
一时梦到对我极好的哥哥们。
我自小孺慕兄长,将他们的字帖临摹过许多次。
我没想过,那些能堆出高雅诗词的文字,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一个女子身后的污秽烙印。
「明珠,明珠,你可别吓娘啊……
「你要是有事,娘日后怎么办?」
母亲的声音哀婉,我努力睁开眼,抱住她的手臂。
「阿娘,我怕……」我努力缩在她的怀里,「有鬼,我害怕……」
听说那一夜,长兄替我请了钟馗神像镇宅。
二哥从屠户手里买了杀猪刀放在我的床下。
我仍旧不敢睡觉。
母亲没办法,让薛娆进屋陪了我一夜。
她在我的床旁支了小床,我一夜无梦。
「还好有阿娆,」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徘徊着,「母亲给你们再寻几个通房丫头,明珠院子里的人,你们就别动了。」
-18-
此后,薛娆便吃住都与我同行了。
她聪慧,看账本比我快,算盘拨得当当响。
「三小姐,这几本烂账真是做得精妙。」
我笑,账房先生也笑。
薛娆讨喜,这些女先生都很看好她。
年末时,安夫子给我们二人都赠了两支紫狼毫。
账房先生出了个题,薛娆赢了她的玉算盘。
而我等到了自己的亲事。
郑国公府的小世子,家中独子,为人谦逊。
是京城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一夜未眠。
「阿娆,你说说,这郑南临是什么样子啊?
薛娆打了个哈欠:「你就是因为这个睡不着啊。」
「这可是我日后的夫婿。」我不安地抠着手指,「一辈子都要靠着他呢。」
我的女儿家心事,薛娆不在乎。
她睡眼惺忪道:「男人不都那个样子吗?脏的臭的,郑世子难道会不同吗?」
-19-
薛娆如今是越发口无遮拦了。
我有些不甘:「万一不是呢?」
薛娆笑了,凑过来抱住我。
「好小姐,快睡觉吧。若是真好奇,等郑夫人带他上门拜年,咱们偷偷去瞧瞧。」
郑夫人并不满意我的身体,但母亲也承诺,郑南临可以纳妾延续香火。
我对他不该有什么期待。
直到郑府上门拜年。
薛娆站在小窗前冲我招手:「来了来了,三小姐快过来。」
我轻轻挪过去,来人若有所感地抬眸,我吓得立刻关上小窗。
薛娆轻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模样倒是很不错。」
「还成吧,」我撇嘴,「跟我哥哥们差不多,只是不知性子如何。」
薛娆但笑不语。
-20-
自那之后,两家互递八字,很快过了明礼。
我也像每个新嫁娘一样,为自己做嫁衣。
「三小姐,这交给绣楼不好吗?」
薛娆替我绣着盖头上的鸳鸯:「我眼睛都看花了。」
我看她一眼:「先生说了,心诚则灵,我亲自动手,只求日后和美顺遂。
「你这个性子也要改改了,我在家还能纵着你,等我出嫁了,看你怎么办?」
她是我名义上的妹妹,自然不可能随我去郑府。
薛娆扎破了手指,血珠落在锦缎上,落下暗红色的污点。
「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把锦缎拿开,薛娆冲我一笑:「方才走神了。」
她应当也想到了自己的婚事吧。
我叹一口气。
决心在出嫁前找母亲谈谈。
薛娆虽非完璧,但以谢家养女的身份出嫁,也不会嫁不出去。
大哥已有亲事,这段时日倒是安分。
只是谢云峥那边,三不五时也会进抚泽苑看我们。
他对薛娆不死心,可他不可能娶她。
还没等我想好这事。
薛娆便爬上了郑南临的床。
-21-
与郑家定亲后,郑南临时常上门送礼。
有时是他打下的猎物,有时是外邦的稀奇玩意儿。
爹娘都很满意郑南临对我的殷勤。
谁知这殷勤,是为了薛娆。
「是我逼迫的阿娆,摘星楼一见,我就忘不掉她了。」
谢府正院里门户紧闭。
郑南临搂着衣衫褴褛的薛娆,对我爹娘诚恳道:
「是我吃醉了酒,情难自抑,才做出逾礼之事,伯父伯母……」
「去你娘的!」
谢云峥当下就对他动了手。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老子的女人!又将我妹妹置于何地!」
两人扭打在一起,薛娆楚楚可怜地跪Ťų₌在地上啜泣。
我进门时,便看到这样混乱的一幕。
薛娆每次下跪都让我吃不消。
郑南临没还手,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随着她跪下:「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我与薛娆情投意合,请伯父伯母成全。
「至于谢三小姐,她天生体弱无法生育,伯母既然许诺郑家可纳姬妾开枝散叶,何不将薛娆一同许配给我?
「她们素来姐妹情深,生下的孩子自是过到谢三小姐名下,想来也不怕孩子不孝顺她,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22-
「无耻之徒!」
谢云峥又要打他。
我晕倒在院里。
醒来时,薛娆正跪在我床侧。
「三小姐……」
「你是真心喜欢郑南临?」
薛娆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脑门上伤口可怖。
「我是真心的,ṭū⁰请小姐容下我,到了郑府,我愿为小姐做牛做马……」
我冷冷地看她:「薛娆,不可能。」
薛娆腮畔滑下一滴泪。
她一改方才的可怜姿态,微微弯起唇角:「小姐不愿意,只怕也不可能了。
「老爷夫人已经允了这门亲事,许我们姐妹同嫁。」
我不再与她说话。
薛娆却本本分分地替我做起嫁衣。
「郑府送来的点翠头面可漂亮,小姐要不要试试?
「我听嬷嬷说,这可是先太后赏下的。」
我的病一直拖着不好,薛娆似乎也憔悴了些。
她喋喋不休,我只轻声说:「罢了,改日去南山寺拜一拜吧。」
「小姐?」
「就求神佛,祝我们一世安好。」
-23-
那是Ţũⁿ我这些时日来对薛娆说的第一句话。
她对我无有不应。
哄着我吃药,认真念书写字看账,给我绣漂亮的小衣。
南山寺前有二百长阶。
薛娆扶着我一步一步高登。
「三小姐,歇歇吧,菩萨不会怪罪的。」
李嬷嬷挤在我们之间:「薛姑娘可别累着了,还是老身扶小姐吧。若是世子爷知道了,不得心疼姑娘吗?」
她健硕的身体将薛娆隔开。
薛娆咬了咬牙,不甘地反问我:「谢明珠,与其等个不知是什么底细的人生孩子给你养,我去郑家不是更好吗?
「我又不会害你!」
我停下脚步。
「薛姑娘,姐妹同嫁,这还不算往小姐脸上扇巴掌吗?」
李嬷嬷满脸讥诮:「可知上京都说谢府什么呢?娶嫡小姐,还送个貌美如花的养女笼络夫婿……」
「李嬷嬷。」
我摇了摇头:「水。」
她住了嘴,恭敬地守在我身边。
「三小姐,你也是这样看我?
「外头的人胡说八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和我,我们好好的不就成了?」
初春的风很冷,吹起她乌黑的长发。
薛娆一身碧色衣裙,像风吹不折的青竹。
我轻叹道:「阿娆,别闹了,我头疼。」
-24-
爬到南山寺时已是傍晚。
我累得快要喘不过气。
李嬷嬷捐了一大笔香火钱,主持给我们备了禅房。
大殿的佛像庄严肃穆,薛娆想了想,才跪在我身侧。
「三小姐,你方才许了什么心愿?」
夜宿时,薛娆悄悄问我:「香都快燃尽了你才松手。」
「说了就不灵了。」我闭上眼养神。
薛娆已经许久没与我同榻而眠。
她试探着抱住我的胳膊。
我没有躲。
她又缩到我怀里。
院门被敲了三下,李嬷嬷送了安神汤来。
薛娆乖巧地喝了,贴着我缓缓睡去。
翌日醒来,南山寺内却没了她的身影。
谢云峥今早来接我们,几乎要把寺院里翻个底朝天。
「这个不安分的贱人!捅了那么大的窟窿,居然敢跑!」
他面色阴沉,将我送进马车,恶狠狠地吩咐:「把小姐送回去,其余人随我出城。」
-25-
薛娆是被谢云峥提着头发扯进抚泽苑的。
他将她扔到我面前。
李嬷嬷吓得抱住我:「二少爷,这是做什么呀,小姐还病着呢。」
「妹妹猜猜,我是怎么抓到她的?」
谢云峥第一次这么凶神恶煞地对我说话:「这蠢女人,不知道从哪买了一匹马,正往京城赶呢。」
我的眼皮不住地跳起来。
薛娆满身狼狈,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我。
「她说,她是被人丢到船上的,船夫收了一笔钱,要送她去洛阳。
「她砸伤了船夫才逃出来。」
谢云峥掂了掂手里的包裹。
「她身上有一袋银子和一个信封,我看着,怎么是妹妹的字?
「谢明珠,你写了什么?要把她丢到哪里去?」
我拍案而起。
「我不该送她走吗?!」
我从未跟任何人红过脸,今日却撑着一口气也要争辩。
「她抢我的哥哥,抢我的夫婿,害我还未出嫁就名声扫地,我不该恨她吗?
「我对她这么好,她却吃里爬外,什么都想要。一个养不熟的贱婢,我扔她去洛阳都是抬举她了!
「我现在一刻都不想看到薛娆!你让她滚!立刻就滚!」
我破口大骂,谢云峥怔愣,薛娆的眼里一片错愕。
她又哭了。
我也想哭,可我只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26-
「明珠!」
「小姐!小姐!」
身边围了一圈人,我死死抓住谢云峥的衣领。
「薛娆和我,你们只能留一个了,二哥……你们只能留一个!」
「明珠你别说话了!药呢!快去拿药来!」
「三小姐!」
薛娆一边哭一边拿出一把匕首:「你别这样,我以后会躲起来的。
「我躲起来,让你看不到好不好?你别赶我走……」
谢云峥说得没错,薛娆确实是蠢女人。
她割开了自己的手心,当着我的面,放血入碗。
谢云峥急匆匆地往里加上一包药粉。
熟悉的药汁尽数灌进我的嘴里。
这药我不知喝了多少遍ẗů⁵,只有这一次,清楚地分辨出每一种滋味。
那味格外浓郁的,是薛娆的血。
「哥不是怪你记恨薛娆,」谢云峥拍着我的背,「只是她从小就为你做药蛊了,没了她,你的病怎么办?
「你且再忍忍吧,等到……等你病好了,我再不让她出现烦你。」
脑袋像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将我仅存的理智统统摧毁。
围着我的人逐渐面目模糊。
我试图捉住什么,手却颤抖得厉害。
「不、要……我、不要!」
喉间撕裂般地疼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血沫。
我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叫道:「让薛娆走!我什么都不要!」
-27-
我一直知晓自己不该来到这世上。
体弱多病的身体,为我殚精竭虑的爹娘。
我的生活只有走不下的病榻,和窗外四四方方的天。
很多时候没有意识,我却能听到母亲熟悉的哭声。
那呜咽像一把锁链,总能将我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捞出来。
我不止一次听到阿娘在菩萨面前哀求。
「我的明珠还那么小,就留她一条命吧!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啊!
「只要她能活着,让我做什么都成……」
小时候,我真以为是菩萨救我。
再长大些,我知道是大夫救我。
而后方知,救我的是一直寻医问药的爹娘父兄。
他们爱我,所以谢明珠才能活下来。
即便他们带回了薛娆,给她锦衣玉食,万般宽容。
我依旧知道他们爱我。
因为菩萨的保佑,买回的薛娆替我消灾解难。
我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虽不能肆意游玩,但不必日日困在一张床上。
-28-
我不愿意见薛娆,我怕她过得太好,我会忍不住怨恨她。
可我总忍不住贴着墙听她在院外清脆的嬉笑声。
这副身体吹不了风。
我却闹着让李嬷嬷带我去走走。
而后隔着石窗,看到薛娆自由自在地跑。
她那么高兴,我无法不嫉妒她。
所以李嬷嬷总爱说她的坏话安慰我。
仿佛薛娆过得不好,我就会好一般。
于是我听到二哥与她夜夜荒唐时,便撑着一口气找上了门。
薛娆确实过得不好。
非常非常不好。
兄长当她是解闷的玩物,屋里尽是荒唐用的香料。
那双抄遍圣贤书的手,在弱小的女子身上画荒唐的图,写下流的话。
我不止一次想,为什么菩萨保佑了我,却没有保佑她。
是因为把她卖掉的母亲,没有夜夜为她祈福吗?
没关系。
阿娘教我的,我也教给她。
她现在不领情,日后离开谢府,也有谋生的本事。
她会感激我的。
我真是傻。
竟然妄想薛娆会感激我。
这世间没有菩萨。
将我的名字从生死簿上一次次划去的不是哪位神仙。
是我的爹娘,是谢府满座的医者,是被选作药蛊的薛娆。
不是薛娆离不开我,是我不能没有她。
是谢明珠这条苟延残喘的贱命,不能没有薛娆的血肉供养。
-29-
「明珠,明珠……」
阿娘又在哭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她鬓边的白发。
她的泪滴在我的嘴上,又苦又咸。
「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啊,」母亲俯身抱住我,在我的手臂上轻轻拍打着,「你要急死我才甘心吗?」
「对不起,阿娘。」
我在她怀里痛哭。
我有什么资格去怪一个为我做尽恶事的母亲呢?
薛娆也没有被送走。
我去水榭时,她正在房里为我绣盖头。
见我ŧŭ̀ₚ来了,她露出一个漂亮的笑脸。
「三小姐,不要鸳鸯了吧?
「鸳鸯多情,不吉利,我给你绣个牡丹,大富大贵。」
她笑着抖开手里的绸缎:「刚摘针,戴上看看吧?」
说罢,她径自站起身,缓缓将手中的盖头戴在我头上。
眼前一片漆黑。
葱削般的手指掀开盖头的一角,薛娆的笑脸艳如春花。
「三小姐,你真好看。」
她轻声说。
-30-
我病这一场,和郑府的婚事后延许多。
一个月后,谢云峤娶妻,谢云峥外出游历。
府里清静下来。
我换了药方子,每天都坚持锻炼。
薛娆亲手给我做了一身喜服。
「能娶三小姐,是郑南临的福气。」
她不止一次对我说。
这话也就薛娆这个缺心眼的说得出口了。
满京城谁不知道,谁娶了谢家三女,谁就离做鳏夫不远了。
不过她说的也不错。
郑家后辈不成气候,这才需要谢府的助力。
都是各取所需罢了,我不必对郑南临做小伏低。
就是耽误了薛娆。
这个傻子为了我,做了一堆傻事。
我想,我也该为她做些什么。
所以当我说要陪她回老家探亲时,薛娆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我的手。
「真的吗?我可以回去吗?」
买她的文书上写了家中旧址,薛娆拿着她的身契,小心放进了前襟。
「三小姐,多谢你。」
-31-
京城到襄城要许多时日,我也命人准备了针线和布料。
「三小姐,你这是?」
「礼尚往来咯,有人要随我出嫁,还给我备了嫁衣,我总不能叫她一身寒酸地进门吧?」
薛娆抱住我的腰,将脸枕在我的腿上。
「好小姐,我是妾室,不能穿大红的。」
我浑不在意:「那你也是谢府的小姐,他郑南临左右都是要来迎亲的,都一起进门。
「你别压着我,仔细扎到你。」
薛娆置若罔闻,蹭得我直发笑。
「三小姐,这世上除了我娘,你待我最好。」
我先前觉得她冥顽不灵,而今又觉得她是真的傻。
她为我付出太多,无以为报的人是我。
「我家中还有哥哥嫂嫂,上个月还给我写过信呢。」
薛娆对她的家事细细道来:「当年卖我换了十两金子呢,供着哥哥读书,给阿娘治病。
「我时常寄月钱回去,大哥还说,家中的侄儿侄女都会喊姑姑了。
「我也说,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小姐,不会打骂我,还教我琴棋书画,看账绣花酿酒,日子比县令的千金还要滋润。
「前几日我写信给他,说我要成亲了,大哥还给我寄了衣服,说是母亲绣给我的。」
-32-
薛娆眼睛亮亮地看我:「三小姐,那两坛明珠娆就做我们的嫁妆吧。
「不给郑南临喝。」
她靠着我嘀嘀咕咕,直到睡去。
到村中那日,薛娆才开始近乡情怯。
「三小姐,你说,我娘她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我轻笑:「就算不认得你,见你这样漂亮争气,也一定会高兴的。」
望山村依山而建,马车不方便进去。
薛娆带着我往里走,却已经记不住回家的路。
「两位小姐,这是迷路了吗?」
路过的村妇好奇地走过来,往薛娆脸上瞅了又瞅。
「我看小姐你怎么有些面熟呢?」
薛娆却激动得抓住她:「徐婶,我是薛娆啊!」
「是薛家阿娆吗?你怎的回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唏嘘不已:「这水灵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娘若是地下有知,想必也高兴着呢。」
薛娆的笑脸僵住。
「徐婶,你说……我阿娘怎么了?」
-33-
「你小叔没给你说吗?」
徐婶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他大概也是怕你伤心。
「你娘命苦,当年出了那档子事,你爹又去得早,她撑不住,脑子糊涂了。
「说来也稀奇,你走了没两日,她那疯病就好了似的。
「她呀,整日抱着你的衣衫坐在门口,不哭也不闹,见了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娆娆。
「谁知没几日,就带着你的衣服,投了井。」
薛娆怔愣,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大哥的信里不是这样说的,你骗我……」
「你大哥?」
徐婶困惑地看了看我,犹豫着开口:「阿诚早死了十多年了,怎么写信给你?
「你娘走了,家中就他一个,冬日生了寒症,又没人看顾,没几日也去了。」
晴天忽地响起一声霹雳。
薛娆一把抓住徐婶的肩:「他有钱傍身,怎么没人照顾?
「他不是在衙门里做文书先生,娶妻生子,还盖了新房吗?」
「阿娆……」徐婶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目露悲悯,「你堂兄,确实做了文书先生。
「你若不信,随我去看看你娘和你哥的坟吧。」
-34-
薛娆一路上都抓着我的手。
「小姐,她一定是骗我的,她以前就不喜欢我,让她儿子叫我野种。
「她一定是骗我的。」
她的手指冰冷,我扶着她的肩,轻声说:「阿娆,我在呢。」
薛娆母亲的坟堆小小一个,长满了杂草。
她身体僵硬地站在那看了许久。
徐婶叹了一声:「阿娆,给你娘亲磕个头吧。」
木头做的墓碑已经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
薛家三口人都葬在无人祭拜的荒山里。
扑通一声,薛娆笔直地跪了下去。
她膝行上前,死死抱住那块木牌。
徐婶眼里有泪,而后看着我,低声说:「您是京里的贵人吧。
「薛娆这丫头命真好,被卖出去,竟然成穿金戴银的小姐了。
「可惜不是薛家的种,薛老大当了一辈子老实人,就这么绝种了,都是命啊。」
-35-
薛娆清瘦的身体不住地发颤。
我走到她身边,不知该怎么安慰。
薛娆抬起脸,无助又无措地喃喃:
「小姐,这些年放血为你做药引,我其实从不觉得苦。
「我总想着,幸好你病了,幸好我进了京,幸好我熬了出来。
「我多吃一些苦,我娘就少吃一些苦……谁让我生下来就亏欠她。
「她也骂我,说我这个杂种命硬,吃了药也打不掉,让她在外面受尽白眼,被那些泼妇追着骂破鞋。」
「阿娆,」我把她按进怀里,「别这么想……」
薛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可我们真的错了吗?她被山匪掳走,她做错了什么?
「我生来就是那个畜生的种,我又做错了什么?
「难道非要一头撞死,才配做个正经女人吗?
「书里不是说善有善报吗?为什么我家的好人统统死光了?独留我这个没心没肝的——」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
薛娆不住地颤抖着,而后,一股热液喷上我的掌心。
「小姐,杀了他们,我求求你,替我杀了他们!!」
-36-
薛家的地皮上确实有一间不错的院子。
孩童的笑闹声从里间传来,还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她不是每个月这时候都寄钱来了吗!你是不是偷偷藏起来了?」
「急什么,她不是说要嫁人了,兴许留着给自己添嫁妆呢。」
「呸,给人做小还添什么嫁妆?郑家什么人家,看得上她那仨瓜俩枣吗?」
「妇人之言!我懒得跟你计较!」
「不计较不计较,不是我给你计较,你攀得上县令老爷吗?」
我看了眼身旁的县令,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捕快道:
「砸。」
薛家不是大户,一看这阵仗就慌了神。
师爷举着状书一字一句宣判他们的罪。
夺人财物,强占民宅,杀人偿命。
薛娆写下了自己这些年寄回家的银两,要他们的孩子一一偿还。
薛家父子起初还不肯认罪,哭着求着要见薛娆。
见必死无疑,便在公堂上破口大骂。
薛娆原本在后堂静坐,闻言冲出去与他们对骂。
那两人被捕快按在地上,薛娆一人打了几个巴掌。
我本想着出了气就好了,谁知她竟然晕了过去。
-37-
我请了大夫,对方说她时日无多。
薛娆却坚持要回京。
「无事的,」她笑着摇头,「大约是体内的蛊虫作祟,外人不懂里间门道,这才说我要死了。
「回去找宋大夫看,没几日,我定能陪小姐去放风筝了。」
我不相信,却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过了两日,薛娆果真恢复了些。
她懒懒地倚着我,突然笑了一声。
「我去外头听书,总有人给落难的孤女出气。
「我便也想着,日后受了委屈,也有贵人出手,救我于水火。
「好小姐,你真是阿娆的贵人。」
我睨她一眼:「你也是我的贵人。」
薛娆轻笑。
「我小时候想做大侠,行走江湖,保护爹娘,小姐你呢?」
「我?」我抬头想了想,「我想做大夫,治好所有人的病。」
可我们都没有变成想做的人。
薛娆期期艾艾地问我:「小姐,郑南临好色忘义,不是个好人,咱们能别嫁给他吗?」
我摇了摇头。
「郑家势弱,却有爵位在身,谢家能拉一把,日后必不会少了好处。」
-38-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
「如今知道害怕了?那当初还敢任性胡为,平白害了自己。
「你若安分些,我去求母亲给你找个好人家,有谢家在,你也不会受委屈。」
薛娆安静了半晌,抱紧我的胳膊。
「我只怕小姐过得不幸福。」
我拍拍她的肩:「别怕,爹娘会护着我们的。」
回京之后,薛娆果然被宋大夫治好了。
舟车劳顿,我又病了一场。
薛娆给我喂药,见我皱眉,小声说:「不是我的血了,放心喝吧。」
离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
给薛娆的嫁衣终于做好。
她高兴地试穿,吵着让我也换上。
红艳艳的喜服胜过六月的石榴花。
薛娆替我梳妆描眉,笑盈盈道:「真好,我都能想到小姐洞房花烛夜的模样了。
「如果小姐的身子好了,就能选更好的夫婿了。」
我只当她在开玩笑。
谁知没两日,就听到薛娆与郑南临私奔的消息。
-39-
三日后,两人的尸身在茫山脚下被发现。
财物被洗劫一空,郑南临身中数刀,薛娆却安静得仿佛熟睡。
她身上还穿着我做的喜服。
官差说这是遇见了杀人劫财的悍匪。
我什么都听不清,只是脱下衣服遮住薛娆的遗体。
没走几步,却吐出一口血。
周遭吵闹不止。
「她身死不到一日,快取蛊为三小姐做药……」
「宋大夫,您可一定要救回明珠呀。」
「夫人放心,这命蛊早已催熟,您先前不忍,现下薛姑娘去了,正是入药的时机。」
「可怜的孩子,明珠醒了该多难过呀。」
「是谁死了?是谁死了?!」
「峥儿,你可算回来了……」
恍惚间,我似乎梦到了薛娆。
她还是那副骄纵妩媚的模样。
她说:「三小姐,线断了,风筝就该到风起的地方去。
「那坛明珠娆,你记得替我喝了它。」
我倏然睁眼,不知哪来的力气,跌跌撞撞着往桃树下跑去。
土壤是翻新过的。
我拼命扒开那些土,果然在酒坛盖子的红布上看到墨迹。
【明珠不应蒙尘,风筝翱翔于天。
【和我一起活下去吧,三小姐。】
-40-
十二年前,谢府三女明珠大病不醒,御医断言活不过十五岁。
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薛娆进府。
以身饲蛊,以命易命。
十二年后,谢明珠活过了十七岁。
薛娆死在十七岁。
我为薛娆戴孝守灵,谢云峥喝得酩酊大醉。
「阿娆……阿娆,你怎么总不听话……
「再等等我,我就带神医回来了……你和明珠,都会有救的……
「蠢女人,蠢女人!你这辈子,眼里可有过我半分?」
灵堂寂静,他靠着薛娆的棺椁倒了下去,痴痴地笑。
「是了,这个狠心的女人,心里只有你,明珠。」
命蛊剧毒,养蛊者无药可救。
薛娆悲痛过度损伤心脉,自知时日无多,这才带走郑南临。
谢明珠何德何能,得爹娘宠爱,兄长呵护,薛娆祭命。
半年后,我拜别爹娘,随宋大夫四处行医义诊。
每救一人,我便告诉对方,我叫薛娆。
襄城望山村人士,不是药蛊,不是狐狸精,不是山匪野种,不是哪个男人的姬妾。
只是天地间随心而活、治病救人的薛娆。
我没本事做大侠,下辈子,还是薛娆自己来当吧。
番外:薛娆
-1-
从出生起我就知道,我是个野种。
那年饥荒,山匪横行,我娘被救出来时,肚子已经五个月大了。
她说自己喝药、泡冰水、捶肚子,我都好好活了下来。
大概野种就是命硬吧。
婶娘说我的哭声特别大。
阿娘背着我悄悄进山时,我一直哭,哭到她于心不忍,哭到我爹听着声音找到人。
「养着吧,一个闺女,吃不了多少饭的,十来年就嫁人了,咱家养得起。」
可养我哪有那么简单。
从我懂事时,就被不少孩子追着笑话。
薛家有个被戴了绿帽的男人,有个被山匪糟蹋的女人。
还有个生父不详的野孩子。
在贫瘠的山沟里,这是多少人茶余饭后的乐子。
可我不是任人欺负的。
他们朝我扔石头,我朝他们扔大粪。
阿娘提着我挨家挨户道歉。
阿爹却说这丫头了不得,她哥要是有她一半机灵,就不会被欺负了。
是的,我还有个老实巴交的哥。
我不止帮自己,也要帮他打回去。
-2-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阿爹进山打猎,再也没有回来。
村口的瞎子说我命硬,克父克夫。
阿娘哭晕了很多次,最后醒过来时,疯疯癫癫地掐住我的脖子。
「都是你的错!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那个畜生害我,你又来害我们家!」
哥哥在身后一直拉她:「娘亲,娘亲,她是娆娆啊。」
我几乎死去,阿娘哭着抱住我。
「菩萨啊,以后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啊……」
阿娘病倒了,家中很快没了余粮。
婶娘带着半袋陈米,拎着几位贵人进了我家。
「就是这丫头,别看她瘦,模样很是不错的,人也乖,最主要的是,命硬,还和那个小姐一样的生辰。」
她问我愿不愿意进城伺候小姐。
他们会给阿娘十两金子,给她治病,让哥哥不再挨饿。
我当然愿意。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3-
小姐不是那么容易伺候的。
他们也不止买了我一个孩子。
十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小孩,我们被关进了黑屋子。
他们喂我们吃虫子、ŧű̂₋喝草药,在药池里泡一天又一天。
痛不欲生。
那些小孩有的痛死,有的吓死。
有的熬不过去,被虫子毒死。
我是唯一一个活着离开暗屋的孩子。
菩萨似的夫人抱着我喜极而泣。
「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
她身上好香,好软,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母亲」。
薛夫人笑了笑,把我抱给了一旁的嬷嬷。
-4-
谢府于我,无异于仙苑。
嬷嬷教我规矩,也教我尊卑。
我只是惊讶,我这样锦衣玉食都只算婢女的话。
小姐和公主又有什么区别?
可谢三小姐身体不好,有时远远瞧见我,也只是撇开脸去。
她更像谢大人,眉目清冷,恍若谪仙。
她并不喜欢我。
谢府的人大多都不喜欢我。
我不是真的婢女,也不是真的小姐。
没人陪我玩,我就自己做纸鸢放风筝。
只是运气不好,飘到了南边的院子里。
谢云峤下学回府,见到蹲在门口的我,对我笑了一声。
「你就是阿娆吧?」
他带我进院子拿风筝,允我叫他哥哥。
-5-
我哥哥要是有他一半聪慧,一定能将娘亲照顾好了。
可谢府有两个少爷,谢云峤温和,谢云峥却是个小霸王。
他和谢明珠长得也像,都是出尘绝逸的面相。
看我的眼神像在看蚂蚁。
他总是凶巴巴地喊我「贱奴」。
要我安守本分,别惹他妹妹不高兴。
谢明珠这命真是好,什么都不做,就有这么多人喜欢她。
我很是羡慕。
幸好谢云峤是个好哥哥,只有他愿意听我说话。
我把他当大哥敬仰。
他却在我及笄的那一日,撞进了我的闺房。
-6-
谢云峤不是君子。
是最凶的野兽和恶鬼。
他喜欢打我、咬我。
在我痛苦不已时,兴奋地掐住我的脖子。
「好娆娆,你想做我的妹妹,那我们就白天当兄妹,夜里做夫妻,可好?
「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该是我的。」
我只是哭。
原来他全都知道。
可他不缺妹妹,只缺一个任他玩弄的家伎。
今日也是谢明珠的及笄礼。
她病得下不了床,我痛得下不了床。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低声求他:「我不要哥哥了,不敢要了……饶了我吧,大少爷……」
谢云峤咬我的脸,笑我天真。
「你日日等我,不就是为了勾引我吗?怎么水到渠成了,倒是清高起来了?」
7ţŭ̀ₚ
我清高不起来。
谢云峥撞见了我们的私事。
谢云峤看他错愕的脸,突然笑了一声。
「阿峥还没碰过女人吧,要不要大哥教教你?」
谢云峤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谢云峥与他是一脉相承的兄弟。
他们越做越过分,完全不把我当人看。
直到谢明珠进了水榭。
她清高孤傲,我满身狼藉。
可我看出来她的胆怯,无法控制内心的嫉妒。
我故意上前问她:「三小姐,你来找哪个哥哥?」
她若是受不了去告一状,我说不得会好受一些。
谢明珠确实是掌上明珠,谢云峥过夜后,好几日没再来水榭。
只有她,要给我送药,送药不成,竟然放起狠话。
她说我会后悔的。
我其实真的害怕。
直到她让我写字、抄书、插花、看账。
大家闺秀才能学的东西,她统统教给我。
-8-
谢家这样的门户,居然真的捧出一颗夜明珠。
不,不只是他们。
也有我的一份。
她也是我用血肉滋养出来的姑娘。
救了我,留下我, 怜惜我, 最后又要抛下我。
谢明珠要嫁人了。
为此夜不能寐。
她憧憬那个尚未谋面的夫婿。
她活得太好, 不知道这世间男子, 都贪恋一个色字。
第一眼见郑南临, 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他看我的眼神和谢云峤如出一辙。
勾引他不需要什么技巧。
我让他纳我进门,算计他与我私通。
等事情捅开,他不要我也不行了。
-9-
我终于能去郑家,谢明珠却生了气。
我以为她懂我的目的。
她确实懂。
所以她骗我出谢府, 要把我送去洛阳。
她在信上嘱咐我,好好做人, 好好生活。
可谢明珠怎么离得开我?
没有命蛊滋养, 她甚至活不到过年。
我怎么能离开她呢?见不到光,暗室里的野花活不了。
我回了京,谢云峥以为我想跑,射死了我的马, 想要捉我回家。
我慌忙吞下谢明珠的信, 怕他生气起来连妹妹都不顾。
但他还是抢到了信封。
谢云峥提着我回府对质,谢明珠见我, 呕血不止。
她死死地抓着谢云峥的领子, 让他们送我出京。
谢云峥骂我蠢货。
可他妹妹又聪明到哪里去呢?
我们蠢在一处了,合该做一辈子姐妹。
-10-
她知道了真相, 对我很是宽宥。
我很想问问她,那日南山寺求了什么心愿。
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祈祷小姐和薛娆,此生此世不分离。
我无数次庆幸, 还好我是药蛊,还好小姐有病。
她只能靠我活着了。
直到我回头望了望山村。
家书里平安喜乐的母亲和哥哥变成两个矮矮的坟包。
薛家只有我一个人了。
可我甚至不是薛家的种。
我一直想着, 不管受什么委屈,流多少血泪。
至少我在护着苦命的亲娘。
她不像薛夫人那样爱女儿,可她忍着破鞋的骂名,也要把我拉扯成人。
如果她醒着,绝对不会卖了我。
困在我身上的牢笼轰然破碎, 我却只觉得荒凉。
我崩溃大哭,气血逆行。
身上的蛊虫察觉到危险,拼命吸取养分。
所有大夫都说我活不成了。
也好。
命蛊已经养成,薛夫人慈善, 不肯杀我取蛊。
如今也到偿还的时刻了。
只是谢明珠, 我唯一的三小姐。
没有我陪着, 怎么在郑家那样的虎狼窝里生活?
-11-
我换上小姐做的嫁衣去找了郑南临。
以要做正妻的借口, 诱他与我私奔。
他目露惊艳, 更喜欢我这副身子。
我从谢云峤那学的东西,他通通受用。
我不可能让这样的人去糟践我的明珠。
郑南临也不是傻子,嘴上哄我, 肯定不会与我走。
但他愿意装个痴情人。
他写了海誓山盟的书信, 随我到山间做野鸳鸯。
夜幕降临,我买下的刺客动了手。
郑南临抛下我逃命,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的心口。
天上下了一场大雨,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牵住风筝的线断了, 我的小姐终于要自由了。
我知道,她会一辈子记得我。
真好。
只是可惜那坛明珠娆,今后再也喝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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