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隔壁书生送了五年的饭。
书生高中探花,并没有回来娶我。
旁人笑我傻,我虽难过,但还是摆手故作潇洒。
直到那年我小娘被主母打去半条命,我念着一点旧情,舍下脸面去求他。
求他设法请上京城最出名的董大夫来瞧瞧,再替我娘寻些好药。
书生为难地劝我:「非我不帮,只是我如何能管到你父亲的后院?我知道你小娘冤枉,可是为人妾室,哪有不挨打的?」
若干年后,书生受人连累遭贬,求到我跟前。
彼时我已是君夫人,一品诰命,寻常不得见。
时人谓之,宁肯得罪紫宸君,不可得罪君夫人。
我漫不经心拨着护甲上的金箔,缓缓道:
「非我不帮,只是我一介妇道人家,前朝之事怎说得上话?况且为官为臣,哪有没受过委屈的?」
-1-
三伏天,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
后院的青石板被烈阳烤得发白,连洒扫的丫头都不愿意这时候干活,只拿了扫帚,装模作样扫树荫底下的灰土。
我已在这里跪了两天。
树上的蝉聒噪得令人目眩,只是稍微抿了抿嘴,干裂到极致的唇立马涌出血来。
浓重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我舔舔唇,神思重新清明几分。
我是跪在这里求嫡母开恩的。
求她,放过我小娘。
我小娘被污偷了嫡母陪嫁的镯子,五日前被打去半条命。
三伏的天,伤口化脓溃烂,高烧不退。
我凑了这些年所有的首饰去当,换得银钱,求了女医来看。
女医粗浅治了治外伤,最后说,别的地方倒还好,只是那腿……若是齐根断的骨也罢了,偏是用板子一点点敲碎的。
倘若请京都医术最高明的董大夫来看,或许还能医好。
不然,纵使能活命,只怕也要残了。
我小娘得宠全靠美貌,又只生得一个女儿。
若是再残了,父亲决计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可这些都是后话了,我如今只求小娘能活命。
那董大夫妙手回春,最负盛名,京中权贵都要礼让三分,排着队求医。
岂是我一个庶女随意能见到请得来的。
我求嫡母给我林府的令牌。
一身罗裙汗湿了又汗,我跪在烫得冒烟的石板上,几欲昏厥。灵魂好似出窍,飘在半空中,低头审视着那个浑身晒得通红破皮的女子。
丫头采莲急匆匆跑到我身边,带着哭腔道:「姑娘,姨娘高热还是不退,怎么办啊!」
情况危急到极致,她似是想起什么,眼中燃起几分期冀,同我道:
「这样跪着也不顶用,夫人根本不见你。……姑娘……实在不成,要不你去求求小宋大人吧!」
她嘴里说的小宋大人,是宋书白。
上京城寸土寸金,一条街,正面是高门大户,背面或许就只是臭水沟里的破落户。
宋书白就是住在我家背后的落魄书生。
被我无意中撞见,瞧他不容易,给他送了五年的饭。
他倒也争气,一举中了探花。
然后,便把我忘记了。
嫡姐常拿这件事取笑我。
采莲还不知道,那宋书白,其实我早已经去求过一回了。
盼他念着以前的一点旧情,出手相助。
我垂下眼帘,想起宋书白同我说的话。
【溪儿妹妹,非我不帮,只是我如何能管到你父亲的后院?我知道你小娘冤枉,可是为人妾室,哪有不挨打的?】
【你且忍忍吧。】
忍?
人命关天。
他叫我忍。
我不知该如何忍,可除了忍,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采莲见我不言不语,猜我是不是还顾及着脸面身份不肯去求宋书白。
她张了张嘴,到底主仆有别,最后什么也没说,抽噎着跑回去照顾小娘了。
我留在原地继续跪着,求嫡母开恩。
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已经熬过,不知跪了多久,天际泛起鱼肚一样的白,太阳西沉。
采莲又来了。
跑得又快又急,手足无措,满头是汗,一张唇却是白的:
「姑娘,姨娘她……叫不应了!」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四周景色在我眼中缓慢划过,尖锐耳鸣叫嚣,脑中一团团白光炸开。
采莲有句话说的是很对的。
跪在这里不顶用。
我朝四周望了一圈,然后茫然地迈出步子。
父亲非是不知我小娘命在旦夕,只是他默许了嫡母的做法。
他前些日子在朝中遭人弹劾,多亏岳丈替他奔走,而我嫡母,素来嫉恨我小娘貌美。
今日有贵客,前厅灯烛辉煌,人影错落,几乎整个林府的下人都在那里待命,同后院冷清比起来,好似两个世界。
我去马厩摸了一把柴刀。
有些恍然地想——幸好父亲是个文人,文人最重脸面。
采莲已经吓傻了,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声泪俱下:
「姑娘,姑娘!你要做什么?!我们……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我低下头把她推开。
事已至此,至多不过一死。
况且若是我小娘死了,我也要去陪她的。
我就这般恍惚着,一步步走向前厅。
门外有下人把守,头两个人看着我,没反应过来。
我又行了三五步,忽有小厮发出惊叫,朝我扑来。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提刀砍人的这天。
血溅三尺,紧接着,又有三五人朝我扑将过来。
这般动静,前厅一阵骚动,我终于见到想见的人,悲怆大喊:
「父亲,求你救我小娘一命!」
我鬓发散乱,身上沾着人血,往日白皙的皮肤经过两日暴晒,通红如火。
父亲瞪圆了眼睛指着我,半天没出声。
想来也没想到,自己素如兔子的女儿,竟会状若修罗。
管家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二小姐疯魔了,快把她带下去!」
几个人上来按住我,夺去我手里的柴刀。
混乱中我被按着跪下去,双眸含泪,紧紧盯着前面身着锦袍的人,未开口,泪先流:
「父亲,求你救救我小娘吧!」
这场面实在太不堪,不知是谁在我颈上劈了一手刀。
最后一眼,是人群里走出来一人,身量修长,冷清俊美,我无意中对上他凌厉的眸子。
再然后,我便昏了过去。
-2-
小娘万幸捡回一条命,可惜到底还是残了。
医官来得太迟。
我一边默不作声蘸水替小娘梳头,一边打量着刚送来的嫁衣。
那天的事是后来听采莲说的。
父亲遭人弹劾,虽有岳丈奔走,到底不够稳妥。
他想尽了法子,终于请得紫宸君来府上做客。
没想到被我破坏了。
精心设的一场饭局不欢而散,父亲大怒,却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只因那紫宸君临走时转着手上的扳指,漫不经心道了一句:「本君竟不知,林大人府上还有命案?」
父亲汗如雨下,再三解释保证,未曾苛待后院。
我小娘虽捡得一条命,但因我得罪父亲这一遭,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得到父亲的宠爱了。
一个残了又不得宠的女人在后宅做妾,娘家也是小门小户讲不上话。
我微微一窒,握紧梳子,顿了顿,又继续替小娘梳头。
再不济,她还有我。
嫡母给我寻了一门亲事。
亲事那头是城北开绸缎铺子的江家。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
士族鲜有同商家联姻的,除非是大商。
江家也算是富庶,我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嫁过去做正妻,算一算,还是我高攀。
嫡母给我寻的这门亲,瞧着是顶顶好的。
只一点不好——江家大少爷江少陵是个傻子。
也难为嫡母,短短几天,就替我寻了一门这样「合适」的亲。
外头也交代得过去,又能膈应我,出她心中一口恶气。
江家既是富商,送来的聘礼极丰厚。
我坐在门口,瞧见一担担聘礼盖着红绸抬进后院,进了嫡母的院子。
我小娘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这身伤要好,少说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既已失去父亲宠爱,再无银钱傍身,等我嫁了人,不知道要怎样受人苛待。
我去了嫡母住处。
听明来意,嫡母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我莫不是听错了,哪有没出嫁的丫头上赶着要聘礼的,真不愧是你小娘教出来的,一样没皮没脸地下贱。」
我面无表情站在她面前,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马蜂。
逼急了会叮人的。
哪怕要带出自己生在肚子里的刺。
「母亲,溪儿已经疯魔过一回了,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回。溪儿的名声已经坏了,坏我一个不打紧,可林府的姑娘不止我一个。若我到了夫家做出些什么来,驳了父亲和母亲的面子,再坏了姐姐的姻缘,那就不好了。
「江家给了三十担的聘,我只要两担。两担聘换姐姐日后一个好名声,不亏。母亲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嫡母讥讽的笑慢慢僵下来,她气白了脸,冷哼一声,打发叫花子似的,扭头吩咐边上待命的婆子:
「给她!」
-3-
我与江家大少爷成婚前夜,下了整宿的雨,闷雷滚滚,好似不详。
小娘也一宿没睡。
她拖着一身伤,半躺在榻上,给我赶制夹袄。
谁也没想到我出嫁出得这么急,三伏天,本也用不到夹袄,可架不住小娘想做。
采莲在边上小声规劝:「姨娘仔细眼睛,江家是做绸缎生意的,想来也不会少了姑娘一件衣裳。」
不说还好,话一说,小娘垂下眼睛去,半晌,只道:「外面的没我这个好。我这个厚,暖和。」
我站在窗边透气,闻言身子狠狠一颤,差点落下泪来。
得知自己的亲女儿要嫁给个傻子做媳妇,我小娘几乎哭瞎眼睛。
我日日劝小娘,像我这样的庶女,多半也是去别家做妾的,如今能嫁过去做个正妻,也是我的福分。
到最后小娘也想通了,她这一生为人妾室,不争是错,争也是错。为人妾室本身就是错了。
嫁个傻子做正妻,焉知非福。
只是,到底意难平。
婚宴极热闹。
江家开门做生意,宴的是八方来宾。
来迎我上花轿与我拜堂的是江家二少爷江少秋。
他一表人才,算是为两家留了体面。
我最后才在洞房见到江少陵。
他正坐在喜床上,翻床褥下面压的枣子吃。
抛开眼中的那一份痴傻天真不谈,江少陵原算得上是个腼腆清秀的少年。我低下头,不经意瞧见他指甲旁的肉刺,因是大婚,上上下下都收拾妥帖,这些细微小处,倒是无人替他注意了。
只因他是个傻子,瞧得过去便行。
枣核滚了一地,我略扫拢些,又倒了两杯酒,一杯给他。
江少陵摆摆手:「酒,不喝,爹爹,打。」
我同他道:「这是合卺酒,得喝。我叫林溪,喝了这酒,以后我便是你娘子了。」
江少陵傻乎乎看着我,不知听懂没听懂,嘴唇滚上两滚,最后也只憋出来两个字来。
他说:「林溪。」
两杯合卺酒到底全进了我的肚,熄掉灯,借着那一点酒劲,我把通红的嫁衣脱掉,壮着胆子问江少陵:「你知道怎么睡觉吗?」
本也没指望他懂,不想犹豫片刻,江少陵道:「生宝宝?」
「对。」
「宝宝,傻的,大家不喜欢,阿爹,阿娘,也不喜欢,不生。」
我解扣子的手突然顿住——谁说傻子不懂?
江少陵在江家地位并不高。
他虽是大少爷,下人敬他,但终究多少有些嫌弃。他喜欢玩,下人一般多拦着他,没人想陪一个傻子玩,况且,若是为了陪大少爷玩,耽误了差事,上头责罚下来,到底算谁的?他能乖乖地坐着,不吵不闹不生事,便是最好。
至于他父母,婆母早逝,公爹忙着商海沉浮。
我听说,便是婆母在时,江少陵过得也不甚好。商人重利,大公子是个傻子,公爹嫌丢了面子。直到二少爷生下来,婆母日子才好过些。但既有二子伶俐,落在江少陵头上那一份母爱,无非也就是吃饱穿暖罢了。
婆母逝世后,许是连饱不饱都不知道了。
一个傻子罢了,哪里说得清?
他院子里拢共就那几个人,还都想往江少秋那边跑。
伺候个傻子,怎么会有前途?
这夜大家各自和衣而睡,我不知怎的,竟梦见宋书白。
这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考中探花不久就同我断了联系,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去求他救我小娘。
在梦里,我隔着半扇窗,问他可有吃过汤盅下面压着的肉饼。
书生低头研磨,面上表情不显,只露出两只泛红的耳尖,最后低低道:「吃过了」。
我便满心欢喜地提着食盒走了。
从对他一点怜,到喜欢上,足足花了五年。两块肉饼,是我从自己的吃食里扣下来的,怕送过去太冷,特意藏在汤盅下面温着。
女儿家一点心意,全在这里了。
可惜所遇非良人。
睁开眼睛,傻子在边上睡得口水横流。
我叹口气,替他把被子拉上。
第二天早上,我找来剪刀,把江少陵指甲剪了一遍,剪到他手上肉刺时,他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往后缩。袖子再往上撩起,是些瘀青,有的泛黄快好了,有的还带着红肿,不晓得是在哪里新碰的。
抹了药,我问他:「疼么?」
他也不说疼不疼,只扯出一抹傻笑,叫道:「林溪。」
我说:「不要叫我林溪,要叫我娘子。」
江少陵睁着一双呆滞的眼,又叫一遍:
「林溪。」
-4-
第三次回门,江少陵与我同行。
后院女眷多,到底不便。我叫他去前厅等我,可是他虽痴傻,到了不熟悉的地,也显得拘谨,哪里也不肯去,只愿意粘在我身边。
这般僵持不下,叫我那嫡姐看见了。
我嫡姐名唤林雪,是主母养在手心上的女儿,琴棋书画,自小都请名家来教。她是天上月,林中雪,与我本没什么好比,可她总是不喜欢我。
她今日穿了身白裙,裙摆如浮雪堆砌,天仙一样的美,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好听。
她说:「青天白日的,大老远瞧见一对男女拉拉扯扯,我还当是哪里来了不懂规矩的人,原来是你啊!看来——旁边这位便是我那好妹夫了,果真是——一表人才。」
她边上的小丫头捂嘴轻笑:
「二小姐一心想捡高枝没攀上,巴巴给人宋公子送了五年的饭,最后只能嫁个傻子,要是换了我呀……不如找根白绫死了干净,不然平白叫人笑话。」
林雪板着脸训斥那小丫头。
「多嘴!二小姐如今是江家的大少奶奶,瞧这一身穿戴,已然是今非昔比了,岂是你能胡乱编排的?你再多嘴,小心二小姐拿柴刀砍你!」
江少陵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叉着腰,气鼓鼓道:「坏人!」
他骤然发难,吓得嫡姐和几个丫头花容失色。
头回见江少陵生气,也不知他有没有轻重。我怕他闹出事来,一步抢在前头,把他拦在身后,冷冷叫了林雪一声:「长姐。
「我小娘的事,我的事,桩桩件件公道自在人心,且不与你多论。我的名声是坏得不能再坏了,可长姐却是顶顶好的姑娘,江家开门迎八方客,要是关于长姐长舌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只怕,耽误长姐姻缘。」
之所以这样说,是我瞥见林雪手上多了个佛珠手串。
她往日不信佛的,世家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也没有什么事要愁。
想来她要求的,无非一桩好婚事。
林雪果然闭了嘴,瞪我一眼,带着小丫头走了。
主母把她养得太好,心骄气躁,色厉内荏。她没尝过世界上的苦难,也没见过主母罚人的手段,只知道全世界都要围着她转。
这日回来得巧,府里早定下请戏班子来唱戏。
唱旦角的温小荣,是京圈里新火起来的,据说难请得很,上门唱一出戏,要排到几个月后。
他一袭水袖丹衣登场,声若懒燕娇莺,眼波婉转间,半嗔半怒,占尽世间风流。
江少陵忙着摆弄桌子上的茶点,对台上的咿咿呀呀并不感兴趣,只在众人拍手叫好时,抬头瞧了一眼。
而这一眼,碰巧瞧见台上的贵妃衔杯醉酒,兰花指轻轻一捻,摘下鬓边一朵粉花。
不过是陪小娘回去喝碗药的工夫,再回来,花厅里围了Ţų⁴一群人,个个面色古怪,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我直觉不好,匆匆拨开那片乌黑的人头
果不其然,人群正中,茫然站着江少陵。
只见他头上戴朵花,手上翘个兰花指,众目睽睽下,竟是把自己扮成「贵妃」了,要给我父亲敬茶。
大抵感觉到周遭气氛的异样,他瑟缩了一下,举手投足都透着无措。
有个小孩率先忍不住笑道:「你干吗要穿得像个女人?」
哄堂大笑声中,父亲颜面扫地,拍桌怒斥江少陵:「放肆!」
父亲拂袖而去,主母脸上也不好看,这桩婚毕竟是她做主定的,没想到会惹了父亲不高兴。
我沉下脸,走到他面前去,把他插在头上那朵不伦不类的花拔下来扔掉。
江少陵傻乎乎任我拔。
他笨笨地问:「我……哪里……做错了?」
他甚少说这样完整的句子,只微微一动,眼周慢慢浸出一圈红。
悬在半空的手顿住,我轻道:「你没有错。」
江少陵忽然就哭出声来。
他哭得那样大声,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嘴角止不住往下咧,又丑,又难看。
傻子委屈。
江少陵哭得惨烈,我帮他擦脸,沾上满手的泪渍,没有办法,最后从怀里掏出块蜜枣,那是他素日爱吃的零嘴。
水渍打湿包蜜枣的油纸,糖汁融化,蜜枣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黏腻腻拉丝挂在嘴边,旋即又被新涌出的泪水冲掉。
在座瞧热闹的还有些亲朋,我冷冷环顾一周,把自己的薄外披解下来,兜头朝江少陵头上罩下去,隔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隔着披风,我问他:「糖化了些,还甜么?」
豆大的泪从外披下头砸下来,激起地上尘土。过许久,那人才瓮声瓮气地答:「甜。」
甜就好。
我把他的手握住了,一使劲,提着他站起来:
「我带你回去。」
-5-
回门一趟,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江少陵孩童心性,哭过一场便忘。
我却是想忘也不能忘的,惹出这样的祸端,必须要给他父亲一个交代。
听闻我这公爹在外,最是和气圆滑不过的一个人,素日里信奉的是「和气生财」四个字。不过他在家却不爱笑,家里面虽不说规矩有多严,只是掌家总板着一张脸,叫底下的人做事心惊胆战。
江少陵的事情管家早禀告过他,见我候在书房外,公爹也不意外,只说叫上我一起去看看他。
隔着门,远远便看到,江少陵正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不吵不闹,公爹也就没有上前去。
只站在门外桐树下,半隐在昏暗里,目光有如石子,默不作声地看他这个白日里受了的委屈的儿子。
江少陵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衫,是从林家回来,被我按在浴桶里洗刷干净后换的。他素日贪玩,底下的人图方便,常给他穿乌黑耐脏的衣裳,今日骤然穿上一身白,腰悬碧青玉佩,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倒真显得有些唬人,瞧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
公爹不作声,我就安静陪他站在一处。
江少陵瞧了一会子星星,大抵是觉得无聊,站起来原地走了两圈,抓住一个过路的下人问:「林溪?」
那下人道:「大少奶奶不在,许是有事情要做。」
江少陵呆呆「哦」了一声,抓抓头,喃了句什么,进屋去了,等再出来,手里捧着一把蜜枣。
公爹忽问:「你是走投无路才嫁给我儿子的,可有怨言?」
我垂下眼睛,想了想,实话实说:「我收过他两担聘,是我小娘救命的钱。既收过聘,契约已成,过后无悔。」
怨言不怨言的,多说又有什么意义。
同江少陵成婚,是我当下的最优解。
况且他虽痴傻,一片赤子之心,天下少有人能及。
顿了顿,大着胆子,我问公爹:「父亲又可悔?」
以江家财力,买几个穷苦人家的丫头,好吃好喝伺候江少陵一辈子,也不是难事。偏他家是生意人,一个傻子,也要算计掉最后一点价值,娶个名声尽毁的姑娘,只为了同士族结一点姻亲,以后在宫里,有个能帮着说几句话的人。
可江少陵毕竟是个傻子,留在自家院子里,尚且还要被下人轻视,何况到了林家那样的环境?
公爹没有说话。
他眼眸深沉,面上看不出他对林家是否有抱怨。
良久,公爹道:「只靠两担聘,你就能救你小娘一条命。那你有没有想过,让她衣食无忧一辈子?」
我讶然:「父亲的意思是……」
「江家长房,总要有个主事的人。」
想来公爹心里,多少还是不舒服。自己的儿子,自己轻贱和被别人轻贱,到底不一样。
能和江家学商,于我而言,不只是江家长房主事这么简单,实是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屈下膝,行了恭恭敬敬的谢礼。
公爹大概对林家还是有怨恨,冷冷一哼:「行商大有学问,还是等你学成再谢不迟。」
自此,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我早上起得极早,学打算盘,夜深人静时,又学看账本。
白日是没有时间的,江少陵极黏人,要看蚂蚁、要捡落叶、要去捞荷叶底下的小鱼。
他爱吃甜,听家里面的老人说,他小时候痴傻,婆母请过好些大夫来看。成山的苦药灌下去,嗓子几乎哭哑。
蜜饯吃太多,待长到七八岁换牙时,又吃尽苦头。
算算日子,那时候他母亲已经不在世了,大抵是满腔苦,无处诉。
我用枣泥和上花蜜,给他做了馒头,嘱咐他一天只能吃一个。
到了夜里,掀开被,里头滚出两个圆滚滚的大馒头,江少陵枕着一床馒头屑,望着我痴痴笑。
无语,明明把他哄睡了才去看账本的。
我把江少陵拉起来,满床的碎屑拍干净,他站在旁边,居然还知道把簸箕递过来。我气得大骂:「你到底傻还是不傻?」
江少陵狡黠一笑,傻呵呵朝我张开手:「林溪,陪我。」
待我的算盘打得熟练。公爹问过我几个账本上的问题,我一一答出来,大房的钥匙便落到我手上。
我找人牙子重新买了几个丫鬟,都是些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一个麻子,一个眼睛不好,剩下ƭű₈一个小厮,瘦成麻秆样儿,是个跛子。没办法,以前的那几个,一心想往二少爷那边跑,太好的人,我们长房留不住。
与其浪费时间在内院,不如低价买个踏实。
院子里的人被换掉的那天,江少陵没吃饭。他看见给他倒茶的是不认识的人,下意识缩了一下。
我拍拍傻子的手,心里一阵愧疚:
「只这一回,下次给你最好的。」
换人省下的工钱,我买了各种料子,等江少陵睡下,就点灯去外间,试图复原古籍上各位美人的衣着。
消息自然瞒不住公爹,他来到我的小院,问我怎么想。
我道:「如今市面上时兴的花样子和妆容,大多是宫里传出来的。昔日先皇为贵妃做皎梨妆,佳话传遍上京城,一时之间,贵女争相绘此妆容。
「可见美不美还在其次,要紧的是,背后有佳话。江家的料子,若是能请得宫里的贵人穿一穿,赞得一句好,自然最好不过,可我们毕竟不是皇商。本朝的贵人指望不上,但前朝多的是。
「昔日杨贵妃做霓裳羽衣舞名动天下,如今诗文尚在,又有谁见过真的霓裳羽衣?若我说我卖的就是,谁又敢说不是呢?天下女子爱美,谁不想效仿杨贵妃,穿此衣作一舞给心上人?
「儿媳以为,一件衣裳贵在背后的故事。普通一件衣裳可卖一吊钱,而若是贵妃娘娘穿过的同款衣裳,又该卖多少?」
公爹听罢,眼里颇为赞同。
他捋捋胡须,十分难得地夸了我一句:「难得你想到这些。」
我羞涩一笑:「儿媳以前也没做过生意,只是想想罢了,具体怎么做,还要父亲多指教。」
三个月后,第一批衣裳上市,出乎意料的好卖。
公爹分了两成利给长房,又拨了四井巷的一间铺子给我打理。碎银铺了一整桌,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钱,兴奋得睡不着觉。
江少陵不高兴了,拍拍床板,嘟着嘴道:「睡觉。」
我把银子捧在怀里,乐不可支道:「相公,我们的日子要好过起来了。」
他才不管什么好不好过,只重复道:「睡觉。」
我笑嘻嘻道:「我们的日子要好过了,好过,你知道什么是好过么?就是——你想买蜜枣就可以随便买,不用问父亲要钱了。」
这回江少陵听懂了,他也笑嘻嘻道:「买,明天!」
第二天,江少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二少爷包了画舫游湖,邀我们同往。
我素来晕船,但江少陵想去得紧,游湖比在家里数蚂蚁有趣多了,我瞧他实在想去,便嘱咐他路上都听弟弟的,我去街上给他买蜜饯,叫他回来就有得吃。
我买蜜饯的铺子,是城里最有名的天香楼,他家味道好,卖得也比别家贵一成。从前江少陵不得宠,我们过日子都是去账房支银子,虽说江家也不是买不起,但到底拿人手短,又顾忌别人闲话。
如今挣得银钱,我买了满满一兜,路过街边小摊,又挑了一斤上好的山楂,想着回去给江少陵做糖葫芦吃。
待糖葫芦做好,日头还未偏西,估摸着他回来还有些时辰,我正准备去找个趁手的东西,把葫芦串插一插,忽见那跛腿的小厮一路跑来。
他一瘸一拐,跑得满头汗,唇却雪白,那模样像极了小娘命危时候的采莲。
我心头一跳,做了一下午的糖葫芦撒在地上,茫然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得他道:
「不得了了——大少爷他落水了!」
-6-
江少陵死了。
他死前要去捞水里的太阳。
说那太阳红彤彤圆溜溜,像个大红蜜枣,林溪没出来游湖,他要带回去,给她看。
你瞧瞧,真是个傻子。
把自己傻死的傻子。
他的尸身整整捞了三天才捞上来,捞上来时已经被泡得发白,旁人都不叫我看。我说:「我收过他两担聘,合该看一看,送他最后一程的。」
我看了,旁人说得对,确实不好看,
又丑,又难看。
我问别人说有没有办法让他好看一点。
他们说没办法,除非一把火烧了。
本是开玩笑的说法,挫骨扬灰,谁会这么干?
我听了却觉得很好。
他爱玩,因为是个傻子,家里人管着,身为男儿,却都没怎么出过门。化成灰,许是可以到处去了。
我同负责葬他的人说:「请把我相公化了吧。」
那人愣许久,才反应过来,我话里的「化」,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大不敬,他支支吾吾道,这件事情,要么还是请一下江家掌家的意思。
我点点头,去找公爹。
公爹一直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显得老了好几岁。
待说明来意,我那素有「笑面财神」之称的公爹,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几乎把我扇昏。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把嘴里涌出来的血沫子咽下去,忍住痛,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硬气。
「儿媳嫁进江家不过半年,说句托大的话,这半年,或许比父亲二十年来陪相公的日子还多。相公死前念的人是我,或许,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斯人已逝,如何入土,不过做给活人瞧。让相公到处走走看看不好么?家总在这里,他晓得回来的。」
公爹气得直抖,他一指门外,叫我滚出去。
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退出去前,在他案头留下颗蜜枣。
三日后,江少陵下葬。
最后还是火葬的,公爹没有出席,他不见我了,四井巷的铺子也一并收回去。
入土的是个衣棺,我替江少陵扶棺:
「江少陵,你干吗忘性那么大?
「不是给你说过了,我们的日子马上要开始好过?
「江少陵——冬来水寒,你冷不冷?」
他定是不会回答我的。便是他活着的时候,也不会回答我。
他只会傻乎乎看着我,叫道:「林溪。」
有风拂面,我终于忍不住落泪:
「江少陵,你这个傻子!傻子!傻子!你傻死了!我去庙里给你烧香求来生,下辈子,别做傻子了!要做文状元,过目不忘,聪明绝顶!」
挫骨扬灰,丧礼办得惊世骇俗,京中叫骂声一片。
大抵是说我苛待江少陵。换了他院子里的好丫头,整些乱七八糟的人轻贱他,只管省了银子填进自己的口袋。
也有说,江少陵本是我蓄意害死的,为的是侵占江家大房的财产。毕竟做寡妇,总好过给个傻子做媳妇。
原来一个人的名声还可以这样坏。
最毒的毒妇也不过如此了。
四井巷的铺子没有了,我依着诺,去京郊的白云寺上香。
白云寺外车马如云,我跪在一群香客中间,仰起头,见佛祖慈眉善目,是慈悲模样。
我已经很久没有拜过佛了,当日我小娘病重,我求遍诸天神佛,无一救我。
后来就再也没有拜过。
这一回,为江少陵。
三炷清香燃起,我虔诚叩首。
江少陵,下辈子,投个聪明的胎,别这么苦了。
要是你不幸又是个傻子,那你还来找我。
旁人不管你,我要管的。
求过来生,我想请见苦智大师。
小沙弥说,大师正在待客。
我道无妨,如今我有的是时间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门开了,同大师一起走出来一个人,这人我见过。身量修长,冷清俊美,眼眸凌厉,正是当日救我母女的紫宸君。
紫宸君高高在上,寻常不得见。
我走上前,双手搭扣腰侧,行了极端庄的礼。
旁边候他的亲信见到,奇道:「我们君上竟这般受欢迎。你这女子,追我们君上居然追到白云寺来。佛家重地,岂容你胡来?」
我恍若未闻,双膝一弯,原地直接跪下去。
那亲信吓一跳,忙过来扶我:
「不过说你一句,怎的还跪下了。君上你亲眼所见,属下可没为难她。」
他身边的亲信记不得我了,紫宸君大抵也是如此,可这份恩情我不能忘:
「当日林府我小娘命悬一线,多谢君上出手相救。」
紫宸君居高临下看着我,神情淡淡,少顷,他微抬下颌,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气淡淡:
「举手之劳,不必谢。」
「君上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今日既得见,合该跪谢君上。如今我一身落魄,若有来日,必报此恩。」
说罢,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来。
旁边观望许久的苦智大师此刻出声:
「这位女施主,你既然不是来寻凌小友的,候在此处,想必就是在等贫僧。你有何事?」
「我有一惑,想请大师解惑。都言佛渡众生,我已经尽力豁达,不怨天尤人,可为何我的命,还比常人苦些?」
这一年我十五岁,还未出阁就会持刀砍人,名声全坏了,嫁个不通人事的夫君,眼见日子刚过起来,夫君又撒手人寰。前路茫茫,不见出路。
大师道:「佛渡有缘人,许是时候未到。」
我皱眉问:「何时到?有缘人那么多,一辈子那样短,等不到佛来渡我怎么办?若是等不到,岂非不如我自渡?」
大师抚须一笑:「看来女施主已找到自己的佛。」
-7-
公爹不见我,我却要见他。
我做了新的糖葫芦,又买一批小拨浪鼓和竹蜻蜓,每逢白日,就在江家的裁缝铺子门口免费送。
小孩聚得多,再带上他们的阿娘,不管买不买,铺子门口人多热闹,外人瞧着总显得生意好。
夜里店打烊了,我就在书房门外等公爹。
在这之前,我是林家的庶女,虽不得宠,于这车水马龙的大街,到底隔了一道院墙。
原以为沿街叫卖,不过豁出去面皮即可。没想到这只是第一步,世家贵女,平日讲究声如黄鹂,不过只吆喝了一天,我的嗓子就哑了。
嗓子哑了,多喝些茶水也能养回来,大不了声音粗嘎些。
最难受的是冻疮。
户外寒风刮面,我一天大半时间在外面,耳朵手指全起了冻疮。这样的伤,其实最好是要到温暖干燥地方养,也不能捂,若是伤口出脓化水才最容易反复。
可我没办法,伤口外露难免吓到顾客,只好套进线手套里,唯有在夜里才露出来透透风。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境况ṭŭ̀₎下遇见宋书白。
他静坐在马车里,不知看了多久。
故人再相逢,我做了寡妇,当街抛头露面谋营生,他头戴白玉冠,前程无量。想来应该尴尬的是我,可视线交接刹那,他原本掀开的一角帘匆匆放下。
我没错过他眼里的躲闪。
我在原地顿了顿,哑然失笑。
何至于此啊,宋书白!
你怕我要缠着你不放么?
你我之前早恩断义绝了。
过了一个月,公爹终于肯见我。
他逗着窗外笼中的鸟,语气谈不上好:
「你吃尽苦头,无非是想拿回四井巷的铺子。都说商人重利,我瞧你,真是天生经商的料,死了相公,就连哭几日,做做样子都不肯的么?」
我垂着眼睛问:「哭能顶什么用?我答应过相公,以后要给他最好的。江家长房再无人敢欺。四井巷的铺子我不会白拿,日后挣了利,一并还给父亲。」
公爹沉思片刻,摇头道:「若要论世上的女子,你算是很有韧劲的,可是开门做生意,光有韧劲不够,你得足够圆滑,要能屈能伸,笑脸迎客,曲意逢迎。东西好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哄得主顾高兴又是另一回事。你的性子太直,太韧,其实不是做生意的料。」
「这就是我来求父亲的第二件事了。」
公爹抬起眼睛瞧我,奇道:「哦?还有第二件事?」
「我想请父亲应酬时带上我。戏院也好,茶馆也好,带我出去瞧瞧。父亲如何在铺子里谈生意,儿媳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私底下如何拉关系攀交情,儿媳却不得见。儿媳求得不多,父亲只带我一回就好。」
公爹逗鸟的手顿住,半晌不知是嘲是赞:
「林溪这名字太小了,你该叫林海。」
我微微笑了一下,最后说:
「做条小溪挺好的,涓涓细流,一线生机,永不断绝。」
四井巷的铺子拿回来,第一件事,是去听雪楼请了几个姑娘。
听雪楼原是上京城最火的花楼,后来又有人开了醉月楼,请些胡姬作舞,听雪楼便慢慢淡了生意。
我是在白日去的,听雪楼更显生意寡淡。
我手里的空钱不多,只挑身形好的姑娘,至于样貌才气,这些都不拘,价格便宜的就要。
漂亮姑娘一字排开,每人一套衣裳,蒙着面纱,只余衣袂飘飘,或站或坐,品茶抚琴,在铺子前自成一景。
衣料子成堆摆在店里是死的,穿在美人身上才是活的。我说干嘴,不如客人看见现成的上身效果。
店里的伙计待客量尺忙得脚不沾地,抽空咂咂嘴:
「掌柜的,亏你想到这一招。」
美人朦胧如画,如水中望月,路过的看客满意。
聊着闲天就把钱挣了,听雪楼的姑娘满意。
我打着算盘,心里也满意。
四井巷的生意太好,公爹有意再分我几间铺子,我在江家终于算得能说上话。
挣得第一批银钱,我把院子里的下人又换了。
这回模样周正,个个都是顶好的。
天上下起雪,我剥了颗蜜枣丢进嘴里,甜腻的芳香化开。
雪花疏疏落在睫上,凉意浸到眼眶里面去,我微微一笑,反手把眼泪抹干净。
江少陵,林溪做到了,你看到没有?
-8-
越过冬去,又一轮春秋。
南方发了洪,到秋天,又闹蝗灾。
我见闹市口上贴了告示,说朝廷发下赈灾粮,还派了紫宸君沿途督察两江官员。
茶馆说书的大爷见多识广,得了闲,一拍醒木,说南方闹了灾,世道就乱,世道乱,就容易出暴民。紫宸君去这一趟,赈灾还是其次,最要紧的任务,是压下当地的暴动。
我回去拿着账本算了半宿。
第二日,紫宸君刚出府门便被我叫住。
寅时不到,天都是黑的。他穿着墨色狐裘,白玉般的面庞融在夜色中,好像比秋霜还更冷些。
他静静问:「什么事?」
我从袖中掏出一块裁好的样布递过去:
「闻得君上要去南方赈灾,特来相送。八百件冬衣,十日后可取。料子是君上手里拿的,南方不似北方寒,我估摸着,给灾民取暖是够厚了,只是时间紧,剪裁粗糙,君上莫嫌弃。」
灾民能吃饱穿暖,暴动的心思也会少些。
至于八百件够不够,再多我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紫宸君略扫过手中布料,低头再瞧我时,素来漫不经心的人多了两分敬重,这约摸是他第一回正眼瞧我。
他的声音又冷又清,没说收,还是不收,只是道:「姑娘这礼委实太重。」
岂止是太重。
简直是我全部身家,这一年血本无归,全白经营了!
我心头滴血,面上却哈哈一笑,故作潇洒,「哦,这个,君上对我有大恩,以前说ťú⁶过发达了要报答君上的么。那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从前也有世家小姐捐赠珠宝首饰的先例,我不过效仿前人。我的铺子就在四井巷里,如今在上京城也算小有名气,君上若得空,随时来坐坐。」
怕耽误他上朝,匆匆告别准备离开,转身时却被人叫住。
那人黑沉沉的眼眸定定落在我身上,少顷,略一拱手,道:「谢姑娘高义。」
报完恩,我了却心头一桩事,浑身畅快,于是欢快地向他回礼:
「君上,你是好人,要平安回来啊。」
两个月过去,马上到年关。
年底是各路商家最忙的时候,我换上男装,同江少秋一起去苏州进料子。
这是我第一次跑商,同想象中不同。
跑商原来这样苦。
怕遇上马贼打劫,路上是不能露富的,商队男人多,吃喝要油水,即便点荤菜,也是肥肉居多。
路过一乡野偏僻处,也不知冬日哪来这样大的雨,我们被困在山洞,四周冷得要命,几个伙计七手八脚把火生起来,沾了水的外袍鞋袜借火一烤,空气里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我闻了直犯恶心,借口困乏,蹲到边上的角落去坐。
这回肥肉也没有了,我从怀里掏一张早已冷掉的馍,咬上一口,险些把牙硌掉。
一只水囊从边上递过来。
我抬起头,是江少秋,他不知什么时候坐过来了。
「风餐露宿,早说让你在上京等着料子运回去了。出来这趟后悔么,大嫂?」
苏州的料子,我要亲自来看。
别人运回去的,不过冰山一角——许有更中意的呢?
我咽掉凉水化开的馍,摇摇头,说:「不悔。」
这一年我十六岁,已经能自己挣钱了。
往前数一年,那时要救我小娘一条命,需跪在地上求人,无止境地跪。
再往前数,给人送几块肉饼,要从自己的吃食里扣。
有时候想想我也不怨宋书白,当他功名在身,莫说几块肉饼,顿顿想吃烧鸡也不是难事。我觉得是天大的情谊,落在他眼里,不过一点小恩。
一点小恩,要叫他倾力来报,实属为难。
都说女人是花,越长越开,越长越漂亮。
但我是越长越难看了。
如今我的手脸都是皴的,耳朵上有冻疮,更黑,更瘦,满身风尘,样样都不好,较之往年,只身量长高几分。可是除掉容貌,命运在我手里。
-9-
苏州的料子刚运回来,不过三天就接到第一笔大当。
来人是凌府的管家,买五十匹厚料,五十匹薄料,说要给府里的下人做衣裳。
凌家是大族,买上百匹料子不奇怪。
奇怪的是,跟我买。
像凌家这样的门阀,自有固定的供货商,岂会轻易到外面的铺子来买。
为了给紫宸君送八百件冬衣,我几乎赔掉整副身家。算算账,这银子原封不动,又还给我大半。
嗐!这叫什么事。
算盘轻轻一拨,我同管家道:「实在抱歉,这生意,做不了。」
管家眉毛刷的一竖,吆喝一声,问:「掌柜的什么个意思?」
我浅浅笑起来,客客气气道:「大叔,真做不了。劳烦转告您家君上,他晓得我的意思。」
小娘在主母手下过活这么些年,克扣月例是常有的事。
她自从腿脚被打坏,走路费劲又难看,就爱躺在床上不出门,在父亲那边算是彻底失了宠。
如今我开铺子,银子三个月往小娘那里送一回。
叫她夏天能吃时兴水果,冬天烧几筐好炭。
我是嫁出来的姑娘,去得太勤,怕主母生事,背地里又为难小娘。又托人给她送去只鹦鹉,已经训好了的,会说「大吉大利」和「长命富贵」。
采莲递来消息,说小娘终于长胖了些,平日没事做,也会逗那鸟说说话,再喂上几粒谷子。
我摸摸跑商空掉的腰身,心想此消彼长,小娘替我过着日子,我多吃些苦也没什么的。
父亲四处逢迎,也算是求仁得仁,他升了一级官,举家搬至长安道。
这回周边再没什么破落户了。
父亲官场得意,长姐的身价也是水涨船高。
听小娘说,主母原替她相中户部张侍郎家的公子,如今却觉得不相配了,他们想往上够一够。
这个够一够,指的是紫宸君凌肃。
朝代更迭,世家却屹立不倒,必要时可左右皇权。紫宸君出身顶级门阀凌家,年少轻轻大权在握,作为凌家家主,甚至他封号里的「宸」字,都是帝王可用。
紫宸君年近而立无妻,莫说正妻,就连他的侧室之位,也是被人抢破头的。
父亲善钻营,请了中间人说道,宴请紫宸君。
这是他第二回来林府,上次因为我闹了不愉快。这回父亲铆足劲,就连主母,也亲自下厨做了汤羹。
府上有贵客,我是不受欢迎的人,同小娘略坐坐就走,却在回廊碰见林雪。
她穿戴一新,戴着足金耳坠,穿在身上那匹料子是云锦,千金难求,就连我铺子里货也不多。
父亲已安排好,叫她给紫宸君奉茶。
林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正妻侧室什么的,总要试试才知道。
我想这个机会林雪应该求之不得,她手上的佛珠手串,上次白云寺,我在紫宸君手上见过,是一模一样的。
早在紫宸君第一回来,她大抵就已经一见倾心。
林雪拦住我,笑意讥讽:
「林溪,听说你跑商,日日和一群男人挤在一处吃睡,不嫌脏么?我们林府的二小姐,当真是越活越不要脸面了。」
我不想搭理,目不斜视越过她,只懒懒道:「嫌脏,那你别穿。这身云锦,是我从苏州背回来的。」
那天后来的事不用打听也知道,整个上京城都在传这段佳话。
林雪给正在议事的父亲和紫宸君敬茶。父亲佯怒:「小女在家自在惯了,竟然忘了规矩,连门也不知道敲,扰了君上兴致,实是在下教女无妨,不如由小女抚琴一曲给君上赔罪?」
紫宸君素来严苛,却难得说了一句:「林大人莫要太自谦,贵府的小姐,其实行事周全得很,胜天下女子万千。」
他于女色之事素来寡淡,能这样称赞一个女子,是从来没有的事。
坊间都在议,林家的大姑娘要有福气了,许是好事将近。
四井巷的铺子口碑虽好,却酒香巷子深。我新盘了一处店面,在毗邻长安道的明水街上。
新店开业,千头万绪,我忙得四脚朝天。
等终于理清楚样样步入正轨,已经是小半个月后。我换了男装,准备出门谈生意。
没想到将出门就被堵了回来。
紫宸君一身青衣,似笑非笑打量我一眼,道:「小公子准备去哪里快活?」
他身量极高,一开口,上位者经年累月累的气势迫人,我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民风再开放,女子常着男装也是不妥的。
我讪讪道:「君上怎的有空过来……」
「今日休沐,来看看你这店——确实不错。」
紫宸君亲至,我这小店自然蓬荜生辉,他生得实在太出挑,只不过略站了一会儿,店里的女客便显而易见地多了起来。
只是他来得不巧,这日我本约了山西来的马老板谈生意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回去准备倒茶——看来只能差个伙计过去,商议改期。
凌肃却转身朝向门口,侧目看我。
他是玲珑心肝,一眼瞧出我心中所想:
「走吧,去哪?送你。」
衣裳一件一件卖只是散货,最要紧的是成批拿货的大主顾。
机会来了自然要抓住,我是真的很想谈成这笔生意,当下也不再扭捏,朝他谢过,带上东西就走。
走了一段,紫宸君忽道:「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
正要附和,就听他又道:「每次都让人印象深刻。」
我一时无语。
算一算,又岂止是深刻。
第一回见,我被逼到绝路,当众拿刀,拼了命要救我小ṱùₑ娘。
第二回见,我把傻子夫君烧成一把灰送走,对亡夫大不敬,是上京城名声最坏的女人。
第三回见……这回是好的了,送了他八百件冬衣。
将将挽回一点颜面,第四回见,又打扮成个男人,叫他撞见。
我有些尴尬:「没想到在君上眼里我是这么个样子,其实我平时还是挺正常的……」
他懒懒散散道:「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胜过天下女子万千。」
我猛然顿住脚步,一抬头,恰见那人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一点难得的怜惜。
「这些年,你过得蛮不容易。」
因是要去谈生意,这日我虽着男装,穿戴却大有讲究。
公爹以前教过,生意场上,人靠衣裳马靠鞍。
是以我穿的是店里最好的剪裁。袖口金线暗绣云纹,腰悬青玉缎带,衬得人雍容雅致。伸开手,拇指上一个翡翠扳指绿得透亮。
我忽就有些志得意满,挺了挺腰,朝紫宸君扬起一个骄傲的笑:
「风雪压我两三年,怕什么的,君上你看,还不是全须全尾熬过来了。」
紫宸君静静看着,忽伸出一个手指,戳在我脑门上,几乎将我戳个倒仰:
「把你能的!是了不起。」
我捂着戳痛的额头往后退,视线不经意撞进他眼睛。
素来凌厉淡漠的人,此刻眉梢眼角都是笑。
诶,还怪好看。
-10-
往后光景,我青裙盈盈,穿梭闹市街头。
凌肃高居庙堂,偶在路上遇见凌家车驾,我混在道旁的人群里,安安静静等他过去。
只是有时候也会想,闻他少年意气时,也曾策马踏长街,不知是何模样。
紫宸君夸过林雪一句,眼看好事将成,后头却没了动静。
父亲急得不行。
可嫁姑娘这种事情,明面上怎好上赶?
以父亲官职,我那长姐本是极好嫁的,可心中总有一点念想——那可是紫宸君,凌家家主。
父亲在朝中左右逢迎,无非林家是小族,朝中少有人帮扶,若是能攀上凌家那棵大树,又何必处处看人脸色。
长姐左拖右拖,几乎要拖成个老姑娘。
我的境况其实还比不上她好。
小娘与我寄信,信中说,我日日在外面抛头露面,父亲心里不喜。
照他们的想法,我嫁给江少陵,林家得江家财钱,等我相公死了,我也应该安分守己,在后宅本本分分绣花。
我年纪轻,父亲有意让我再嫁。
只不过三年之期未满,不好提。
嫁人嫁人,纵然我双手养得活自己,还是不如趁年轻再嫁,给林家结门亲事有价值。
好像女子生来就要嫁人。
自己寻的总好过别人替我安排的,三年期将满,我开始着手,给自己相看夫君。
我是庶出女,再嫁身,名声也不好听。
要寻,只能寻同我一样差的。
万幸这上京城人多如云,有心想寻,总是能寻到的。
我替自己寻了刑部李侍郎家的二郎。
他家那二儿子好龙阳,早年玩娈童,还闹出过一回人命,凭着家大业大,好歹从大牢里捞出来。
上京城的好姑娘是不用想了,李家正在外地替他相看女子。
我特意把自己打扮一番,去了长安道。
我要去同那李家二郎谈门生意。
天上下起蒙蒙细雨,没有伞,我贴着墙根走,小心避开地上的水洼。
待价而沽的花瓶,裙摆不Ṱű₅能沾上水。
外地的女子哪有本地的好,况且,外地的女子,未必能有我能容人。
只是我没想到,会被紫宸君看到。
他的亲随把我叫住,请上熙春阁三楼。
雅间临街,一眼可看清长安街全貌,上一个同他谈话的人刚走,燃到一半的香未熄,侍从换来新的茶水,我尝过一口,味道辛辣,居然加了驱寒的姜。
那人把玩着一只空杯,闲闲散散发问道:「下着雨,又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
我照实说了。
紫宸君不比旁人,我最差的模样他都见过,他对我有恩,是个好人。
况且,紫宸君何许人也,他人脉广,有比李家二郎更适合的人选也说不定。
小娘貌美遭主母嫉恨,我的容貌继承小娘,长得也不差的。今日特意上了妆,可叫李家二郎瞧见,娶我回去,也能见人。
我管了这么些年铺子,想来也有能力掌家。李家二郎在外面怎么玩我都无所谓,我只有一点要求,如今我手里的几个铺子是好不容易才做起来的,成了婚,我要继续做。
至于孩子,李家需要一个孩子遮掩他的龙阳之好,我也需要一个孩子坐稳主母之位,生是肯定要生的,到时候怎么生,再同李家二郎商议。
我越说,紫宸君的脸越黑。
说到生孩子那一段,他的脸几乎是黑如锅底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数,这第五回见面,他对我的印象,该是愈发的差。
松香烧到尽头,掉下一截香灰。
他终于把玩够那只空杯,啪一声落在桌上,皱着眉,声音低低地道:「其实也不必这样麻烦。」
我想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听闻紫宸君还有别的路,我喜上眉梢,十分雀跃地抬眼望他:
「君上还有什么法子?」
「你嫁我便是。」
适逢天边一声惊雷,我被震得发晕,一张嘴,问出一句最不合时宜的话:
「这样做,你能得什么好?」
旁边的侍从实在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林小姐,君上看重你,是你的福分啊!」
给紫宸君做侍妾,确实能解我的困局,父亲绝对是没什么话说了,江家那头也好放人,只是——我小娘便是妾室,被主母打骂欺压一辈子,君上对林雪有意,若是以后再娶了我长姐为主母——我茫然无措地想——命运啊命运,好似一种轮回,小娘踩过的路,我还要再走一回么?
天边又是隆隆几声,我定定神,把跑空的思绪勉强拉回来。
一开口,不但不合时宜,简直不知好歹:
「多谢君上美意,只是……我不做妾室的。」
紫宸君不说话,我也没敢再说,我没见过他发怒,也不知道他怒了我该怎么办,只怯怯地掀起眼皮去打量他。
他斜斜坐着,一丝偷跑进来的风吹动他的衣袖,两簇翘而长的睫毛垂下来。
竟然在笑。
暴雨顷刻而至,远远看去,整条长安街被阴云黑沉沉地笼着。唯雅间这片小小天地,温暖干燥:
「林溪,同本君说说,什么叫嫁?」
我微微怔住,瞪大了眼,欲开口,就听得他一字一顿道:
「三媒六聘ţų⁴,八抬大轿。」
「林溪,你是本君要明媒正娶的夫人。」
-11-
紫宸君最后到底同林家定亲了。
最高规格的六十四抬聘送到林家,主母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被聘书上的名字惊到。
她来不及顾念礼节,生硬地问:「可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君上当时明明说……」
媒官轻描淡写问:「君上当时说什么?」
这一问,满堂便立刻静了。
君上当时确实说,林府的小姐不错。
可林府有两位小姐。
主母大病一场。
我父亲虽然不喜欢我,但素爱权势,为表重视,一改往日冷淡,对我小娘嘘寒问暖,绫罗绸缎、胭脂水粉,成箱往偏院送。
小娘竟成他最宠的人了。
这是后话。
紫宸君要娶妻的消息在上京城炸开了锅。
市井都道,紫宸君什么都好,只眼光不好。
以他的身份,娶个公主才算门当户对。
而婚事那头的林家二小姐,她是庶出女,再嫁之身,名声很差,身上颇有些惊世骇俗之举。
外面议论纷纷,我每日照常去铺子照看,惹人沿街观望。
铺子里裁衣的婶子年长,劝我不如在家避上几日,绣一绣嫁衣也好的。
手底下算盘拨得噼啪一声声响,我埋头记上账,头也不抬问:「别人爱看便看,铺子里还有事情要做,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避?」
婚期订在次年五月。
林雪来我这里闹过一回。
布料成堆抖开,看过却不买,料子太薄,绣工太差,没有一处好。
我拨开被她闹得狼狈的伙计,一把握住她乱摔东西的手,轻飘飘道:「长姐是见过世面的,既然我这里的东西瞧不上眼,去别处买就是。」
她养尊处优,要论力道,如何跟红尘里打滚的我比。
我四处跑商,见过山河,也咬牙扛过百八十斤的货。
年岁虽小,却高她半个头了。
既挣不开,我那长姐,突然哭出泪来:
「林溪,你不守妇道!一嫁再嫁,四处勾引人,还要来抢我的姻缘!」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轻笑出声:
「长姐慎言,三书六礼过的皆是我的名,这桩婚,同你又有什么相干?」
宋书白也来找过我一回。
数年未见,却比往昔热络。
带来一盒血燕,补血养气最好。
说是心中牵挂我许久,闻我觅得如意郎君,他这个做兄长的终于放心。
我告诉他,小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
什么兄不兄长的话,以后不必再说。
临近年关,长公主办了琼华宴。
这种宴会年年都有,只是以往请不到我。
这回沾了紫宸君的光,帖子递到我这里。
陵家是大族,与皇室也是沾亲带故,按辈分算,长公主是紫宸君的姨母。
她也是再嫁身,情况与我又有些不同,她是和离之后再嫁的。
长公主殿里,类似长姐那样的话,倒是无人敢言。只是数道打量目光时不时落在我身上,大家都奇得紧,我有什么地方,能入紫宸君青眼。
我面不改色,只当没察觉到那些暗中偷窥的目光。
青眼不青眼的,我也不知道。
许就是我运气好。
宴席散场,长公主留我说话。她问我,肃儿肩上的旧伤可还疼?
我被问个措手不及,并不知道他身上有旧伤。
长公主有些奇怪。
「这伤有些年头了,肃儿的亲近之人都知道,你竟不知道么?」
我略尴尬:「虽与君上识得几年,但也只见过寥寥三五面,君上未提过这些。」
长公主笑道:「肃儿不是轻易与人亲近的人,若你们只见过几面他便愿意娶你,该是你们有缘。」
宫门外,靠墙处安静停着辆乌黑马车,外头立个侍从,我认出是紫宸君的亲信。
那侍从见了我,低低从车帘处说了什么,旋即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一角帘,露出那人凌厉面容。
他同我道:「上来。」
车内宽敞,座上散落半摞卷宗,显然那人刚刚还在批公务。
我寻了个稍远些的位子坐下,说道:「君上事情多,其实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他望着我,似笑非笑。
「只见过三五面,确实太少,还是多见见。」
他消息得的太快,我微微一窒,捏住裙摆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又道:「其实已经算很多了。」
世上女子,许多进了洞房才得见夫君第一眼。
我同紫宸君能有三五面之缘,实在算是很多了。
熙春阁一别,我们许久未见。此时再见,他半倚着身后软垫,双目微阖,似是有些倦。
「看什么?」
「君上身上有肩伤?」
他闭着目,淡淡道:「年幼时不听话,我父亲打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出其中不一般。
寻常人家,父母责骂孩子,又如何能打成经年累月都会犯的旧伤。
想来伤得极重。
「疼么?」
他顿了顿,睁开眼,语气很缓:「其实也还好。」
我就是做绸缎铺子卖衣裳的,如今听他这样说,便皱起眉,大致估了一下他的身量:
「既有旧伤,冬日君上这样穿,未免太薄了些。肩上该加衬垫,饰以狐毛,时刻注意保暖。回头我做了衣裳送来,君上试试尺寸。不然等年岁再长,旧伤磨人,便不好了。」
凌肃微微挑眉,俯身凑近,一手勾起我下颌:
「年岁再长?还未成婚,你便开始嫌弃我年长你许多?」
我本是好意,却被他曲解。
瞥见他眼底促狭笑意,我双颊腾地烧起来,不晓得哪里生出勇气,鼓着嘴回道:「是,三嫁毕竟不好听。」
凌肃松开我,低低笑道:「林小姐请放心,本君一定长命百岁,不叫你受三嫁之苦。」
说到长命百岁,我倏地愣住,想起随风化去的那个人,心头涌上一股涩意。
酸酸的,又梗得慌。
我咬住唇,半晌,怅然道:「我想去祭拜江少陵。」
这是我头回跟紫宸君说起上一桩婚。
世上男子,大都不喜欢妻子说别的男人。
何况是凌肃这样位高权重的。
见他正了颜色,我做好他不喜的准备,没想到紫宸君坐直身便没了动作,只慢慢抚平我袖上一点皱褶:
「我陪你同去。」
糖葫芦蜜饯一字排开,江少陵不喝酒,我用红枣加苹果煮成甜水,放在他墓前。
狂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作响,紫宸君说,军中有俗,听见风声林海,认为是故人来见。
「江少陵,如今你可得自由?可随风去过什么地方,好不好玩?
「又或者你已经投了个聪聪明明的胎,正在阿娘的怀里看书,将来做个文状元。」
吸一吸鼻子,我继续道:「要是还傻也没关系,你来找我,我说过,要管你的。
「好相公,三年期满,我要嫁人了。
「来同你说,也不是同你告别,只是想跟你说,嫁了人我也不会就不理人,你不要害怕找不到我。
「江少陵,我往前走了,希望你能替我高兴。」
五月转瞬即至。
出嫁前夜,又是整宿的雨。
小娘为我梳头,窗户未关严,一点水汽透进来,溅在我脸颊上。
「嗐!怎么回回都下这么大的雨,大喜的日子,误了吉时怎么办?」
采莲匆匆放下一叠红绸,来不及擦地上带进来的水,一步抢上去关窗。
我扭头跟着去看,廊前风灯映着窗棂上的剪纸,是个通红的「喜」字。
「没关系,雨会停的。」
「姑娘怎么知道?」
我垂下眼,心里慢慢想,上天总要眷顾我一回。
不知是否祈祷应验,日出前一个时辰,黑云退却,天边挑出一圈亮光。
将将把最后一根凤钗簪进发间,忽闻鞭炮齐鸣,喜婆着急忙慌地大喊:「凌家来人啦——」
晨曦第一缕光透进花窗,我站直身,抓起挂在一旁的喜服外袍,双手用力一抖,并蒂莲的纹样唰一声响,如碧波般荡漾开来。
屋外日光和煦,房檐廊角,遍布红锦繁花。不知从何处吹来些柳絮,竟如下雪一般,挂了我满身。
天公到底不眷顾我。
我略有些着恼,正欲抬手拍掉,不期被人抱了满怀。
有人在我耳边轻笑:
「林溪,你瞧瞧,天公作美,你我二人,今生是要注定白头了。」
番外
上京城新办了一场喜事。
两朝老臣周墨如嫁女,嫁的是当朝探花郎,宋书白。
男才女貌,一时传为佳话。
但这不是喜宴热闹非凡的最主要原因。
那周墨如,除却老臣这一重身份,还是当今文坛泰山,几次主持科考,门生遍布天下。
周墨如是朝廷里举足轻重的人物,紫宸君也不免到场贺了贺。
人多的地方闲话便多,紫宸君喝过两杯酒,不留神听了一耳朵。
说是那宋书白也怪不容易,以前只是个穷书生,饭都吃不起,得亏林家二小姐时常接济,这才坚持到考上功名。
再然后——做官做得很拼命,人上进又肯吃苦,被他科举恩师相中,把女儿嫁给他。
算是熬出头了。
别人的闲话凌肃向来不过心,只是这回话里的林家二小姐他听着实在太熟。
不久前才见过,端的上印象深刻。
毕竟,未出阁就敢提刀的小姐,整个上京城也没几个。
凌肃垂下眼,想起那姑娘走投无路提着把柴刀浑身都颤的模样,心中暗想:那宋书白干什么去了?
紫宸君日理万机,他实在太忙,出公差,批公文,年年如一日,日日如一年。
等他再见到那位林家二小姐,她已梳了妇人头,穿戴一身白,竟是嫁过人又死了丈夫,不过短短半年光景,在她身上,沧海桑田一般。
这时她已经不像初见那样满是外溢的悲愤了,浑身气质内敛,压着一切苦闷,朝他跪下磕了一个头。
什么日后再报恩这样的话,紫宸君听过就当忘,他做事素来随心,从来不求人报。
况且,她一个落魄的小姑娘,又能报他什么?
她却真的来报了。
林溪披着一身寒霜,睁着盈盈一双杏眼,报他八百件冬衣。
那是她的全副身家。
其实他当时对她没什么恩,不过一句话,哪里值得她倾力来报。
这是他第一回正眼瞧林溪。
京中贵女流行白瓷一样嫩的肌肤,她却是暖色。除去一根素簪,头上没有多余发饰,看起来非常瘦。
瘦削,却绝不孱弱。
她是有生命力的,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走起路来,身形轻巧,灵动得像鹿。
夏日,紫宸君出京办差,回来时被大雨阻在京郊,附近是绣云阁的仓。
守仓人是位老先生,给他们找了干爽衣裳,温过两壶酒,靠在门外小椅上,抽一杆烟。
随从过意不去,招呼老人进来一起喝酒暖身。
老先生敲敲烟袋:「还是等小老头抽完这一杆烟再进去。我家东家鼻子太灵,料子都要用花瓣熏过,要是叫她闻见烟味,小老头工钱不保。」
随从笑道:「你家东家这样厉害。」
小老头咂咂嘴:「可不就是,姑娘片子,厉害得紧。」
随从都在外间,凌肃休憩的地方是里屋。
一张小几,三五个茶杯,旁边架子上干干净净,只在窗台上搁了盆茉莉,结满花苞,只是未开。
空气里浮的一点浅淡香气由此而来。
家里有小妹娇俏,十四五岁,最爱穿红着绿,裁了新衣,臭美到他跟前来。
长兄如父,紫宸君教导小妹,你是凌家的姑娘,行事该稳重些,别人才会更敬重你。
小妹横眉一竖——这是上京城最时兴的霓裳裙,旁人都能买,凭什么凌家的姑娘不能买。
凌肃哑口,这样花俏的裙子,原来是她做的。只是没见她穿过。
每回见面,她都绑最简单的头发,穿最素的衣裳。
她嫁过人又丧了夫,寡妇门前是非多,再打扮起来,更惹人闲话。
即便这样,林溪往闹市街头一站,还是最惹眼那个。
十六七岁年纪, 正是一朵花开到最好。她长得十分抽条, 因是到处跑的缘故,身影瘦削却有力, 眉眼也比旁人更开阔舒朗, 像山河灵秀。
她是山洞前拂过的风,是树林里流淌的溪,只微微一笑,就叫人觉得舒服。
有一回在马车里,风吹起一角帘, 凌肃不经意看见林溪站在人群里,惊鸿一瞥,瞧见她青色衣领下,露出一截又细又韧的脖颈。
原是在看卷宗的,指腹拈起一页纸, 雪白纸张化成她被风吹起的裙摆。
她上一桩婚,拜堂成礼由他人相替——没有一儿半女——成婚的时日又短——其实完全不算作数的。
但寡妇克夫的名头实实落在她身上。
她过得不好, 从第一回见面起, 就一直过得不好。
太苦。
太曲折。
却又一直叫她好好活着,还开出上京城最时兴的铺子。
凌肃忍不住分神想, 荆棘里开出的花,不若如此。
紫宸君生在凌家, 旁人羡他生来权势滔天, 却不知,他没有一个好父亲。
他那父亲,喝醉酒,时常私下殴打母亲。
那一脚原是要落在他母亲身上的,被年幼的凌肃挡下,父亲恼怒,几乎踢碎他半个肩膀。
因是家丑,对外不可宣扬,只说他做错事,遭到父亲责罚。
大抵是自小耳濡目染, 凌肃于男女之事素来寡淡。
那日熙春阁,凌肃与友人议事。
大抵要下雨, 他肩上旧伤疼, 便留下, 多饮了一盏茶。
凑巧看见一抹桃红倩影,提着裙摆一跳一跳,匆匆避开地上的水花。
林溪甚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凌肃看她被风吹起的碎发,心底倏忽浮起个念头——
好看是Ṱú⁾好看, 只是不够红。
——要是大红色就好了。
更娇。
更俏。
凌肃派人把林溪请了上来。
他一直知道林溪是个很有拼劲的姑娘,却没想她拼到这个地步。
她要把自己嫁给李家好龙阳的二郎,再设法生个孩子,做个稳稳妥妥的当家主母。
讲完自己的宏图大业, 还睁着一双杏眼, 巴巴地问他这个主意可好。
紫宸君心道:【真是好极了。】
走到无路可走,竟然一点也没想过来求他。
终日爱看荆棘里的花,到头来, 被荆棘扎了眼。
紫宸君慢慢把手里一只空杯放下来,皱着眉,声音低低地道:「其实也不必这样麻烦。
「你嫁我便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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