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那年,我正忙着喂猪,有跛脚道士盯着我,说我命格贵不可言。
我不信。
我怀疑他的腿,是胡说八道被打瘸的。
因为十三年后,我被丞相府的亲生爹娘寻回。
他们要我顶替假千金,嫁给京城最荒淫无度的小王爷当续弦。
出嫁前一月,正值陛下生辰设宴。
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我掏出杀猪刀冲着陛下刺去。
刀刃一歪,胳膊血流如注。
我的双眸闪着激动的光,对上面如土色的丞相爹,激动道:
「爹,女儿忍辱负重,苦练杀猪刀法十三载,终于杀掉了您嘴里的狗皇帝。」
「您吩咐娘私绣的龙袍,女儿也帮您藏到暗格里了。」
「您嫁女收来的八千金,皆已收买好死士,为兄长铺就太子之路。」
「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所有人拥护您篡位称帝!」
-1-
京城人人盛传。
荒淫无度的宣王爷,看上了柳相家那位娇滴滴的女儿。
这桩婚事传播之广,连我这个杀猪卖肉的屠户女都知道了。
摊子前,我手持杀猪刀,干净利落地将一大块猪肉剔下。
手起刀落,骨肉分离。
然后问道:
「二婶,还是要肥膘吗?」
「可不说嘛……这柳家姑娘嫁到王府,哪里还有活——哎,对对,要肥膘,最好一点瘦肉也不沾……活路嘛!」
我麻利地将剁好的猪肉用油纸包起。
刚想伸手递给二婶。
却发现不知何时,一群嬷嬷小厮将摊子团团围住。
二婶都被挤到了摊子外。
我潇洒地将手中的杀猪刀往案板上一插,不耐烦道:
「干什么,买肉不知道排队吗?」
为首的嬷嬷被明晃晃的杀猪刀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鄙夷地看向我:
「姜姑娘,您是柳府里丢失十六年的大小姐。」
「老身奉夫人之命,今日特意来接小姐回府。」
说完,她一挥手,小厮们一拥而上,抓着我的双手将我往马车上拖。
隔着软帘,我焦急地对二婶大喊:
「二婶,麻烦你回去告诉我爹娘。」
「我今晚不回家用晚膳了,煮粥的米抓一把下锅就成。」
-2-
我一直知道,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他们成亲多年膝下只有一子,在捡到我后,被认为是老天赐给他们的宝贝,对我极尽宠爱。
姜家世代以杀猪卖肉为生。
捡到我后,肘子永远不会出现在卖肉的砧板上。
而是被炖得肥香软糯,成为我的盘中物。
养爹娘对我极好,这些年,我也早已歇了寻找亲生爹娘的心。
领路的许嬷嬷将我带进柳府。
隔着老远,就听到花厅里一阵压抑的哭声。
柳夫人怀里正搂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身穿粉色柔软锦缎的女孩,轻声安慰:
「月柠放心,娘绝对不会让你嫁进虎狼窝的。」
「许嬷嬷已经去将人带回,总归宣王求娶的是丞相家的女儿,但没有说究竟是哪一个。」
柳月柠脸上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
「若是姐姐不同意该怎么办?」
柳丞相赶紧宽慰:
「她不过是一介屠户女,遇到如此泼天富贵,肯定迫不及待地同意。」
柳夫人也附和:
「就是,屠户养出来的女儿,粗俗鄙陋,能嫁入宣王府,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不一样,你是娘辛辛苦苦养大的心头肉。」
「娘定要为你寻个如意郎君,琴瑟和谐过完一生。」
柳月柠终于破涕为笑。
羞红了脸,将脑袋埋到怀里撒娇:
「娘,您又拿女儿打趣。」
「待姐姐出嫁,女儿还要在爹娘膝下多尽孝几年呢。」
柳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瞧瞧,还是月柠孝顺,知道惦记着娘亲。一会儿让你兄长带你去买些簪子和衣衫压压惊。」
方才还阴郁的气氛一扫而空。
直到我不合时宜地踏入花厅。
其乐融融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我身上。
柳丞相脸色骤然沉下去:
「一点儿教养都没有。」
「穿成这样在外招摇过市,难道你没有一丝女儿家的羞耻之心吗?」
-3-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
来得急,我还穿着一身卖肉的破旧衣衫,上面到处沾染着斑斑油点。
袖口与领口皆是残破不堪。
可我日日在城南卖猪肉,人称「猪肉西施」。
不穿破点怎么干活?
柳川泽本在低声劝慰着假千金,闻言抬头瞥了我一眼。
眸底是止不住的嫌弃。
「有你这种杀猪的亲妹妹,说出去真是让我丢尽了脸面。」
「罢了,既然爹娘愿意认你回来,我也勉为其难接受你。」
「但你要记住,月柠才是柳家养了十六年的娇女,你虽被寻回,但身份不可与她相提并论。」
「你今年已有十六岁,爹娘为你寻了门好亲事,待认祖归宗后便嫁过去,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柳夫人拿着手帕蘸了蘸眼角泪水,点点头:
「是啊,你若嫁过去,可是上皇家玉碟的王妃呢!」
柳丞相也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屠户女嫁入王府,哪怕是续弦,都算是飞上指头变成凤凰了。」
我若有所思:
「听起来,嫁入王府是个不错的选择。」
柳川泽双眸一亮:
「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利落地抽出随身带着的杀猪刀:
「既然这门亲事这么好,还是让给妹妹吧。」
「一会儿我回去切二十斤猪肉来,权当陪嫁了!」
-4-
花厅里,杀猪刀寒光森森,众人惊叫成一团。
柳月柠被吓得钻进柳夫人怀抱,不住地掉眼泪。
柳川泽还想上前夺下我手中的刀。
被我轻巧闪身。
笑话。
我杀猪十几年,再凶猛的猪都见过。
他柳川泽还能比逃命的猪更灵活?
「柳公子,您要是再上前一步,咱们俩可就兄妹变姐妹了。」
柳夫人惊恐叫喊出声:
「逆女,你竟然敢威胁你的嫡亲兄长。」
柳川泽浑身一抖,果然不敢再上前。
只是气急败坏道:
「你这种屠户养出来的货色,就该嫁到宣王府,被宣王折磨而死!」
-5-
刚说完,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迅速闭上了嘴。
我这才恍然大悟。
早不寻,晚不寻。
他们这时候将我寻回,是为了代替柳月柠嫁入王府。
宣王荒淫无度,一连死了三任夫人,侍妾更是无数。
京城无人不知。
柳月柠被宣王看中后,当天便送来了八千两黄金下聘,说要求娶丞相之女。
柳家哪里愿意将掌上明珠嫁入狼窝?
我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真千金便被众人记起。
总归是娶丞相家的女儿,由我来李代桃僵,再好不过。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我是丞相府的真千金。
记得五年前,半大的我已经日日跟随爹娘出摊卖猪肉。
那时经常有贵人的轿子停在不远处。
透过软帘,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双探究的眼落在我身上,细细打量我。
半月后,轿子再也没有来过。
我想,柳家应当是不愿意认我这个屠户女的。
当年乳娘把自己的女儿与我调换。
而后又狠心将我丢至荒郊野外。
我与柳月柠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在丞相府享尽人间富贵时。
我正在通宵达旦地学习母猪的产后护理,并捧着一本《猪经大全》看得津津有味。
她捏着绣花针在素娟上做针线活时。
我正冷漠地举着杀猪刀,将放干净血的肥猪开膛破肚。
直到乳娘去世,临死前回光返照,良心受到谴责,才将此事和盘托出。
木已成舟。
柳家更需要的,是一个能联姻为家族带来助力的世家贵女。
而不是我这般不识礼数的粗鄙之人。
最终,柳丞相狠狠一拍楠木桌:
「来人,将这个逆女带下去。」
「待明日陛下生辰宴宣告身份后,便择日嫁入宣王府!」
-6-
我被小厮们送入了祠堂。
许是杀猪刀在手,所有人都用警惕的眼神看向我。
没人敢靠近我半步。
柳家祠堂潮湿阴冷。
内里只摆了几样简单的水果贡品。
我百无聊赖地抓起一个苹果,大口大口地啃着。
早知道明日也无法归家。
我就让二婶告知爹娘,明天早膳少煮一个鸡蛋。
屋外夜沉如水。
我昏昏欲睡。
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
柳月柠得意洋洋地推门而入。
银色月光倾泻在她一身华服锦衣上,衬得贵气逼人。
她趾高气昂地盯着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姐姐,你被找到的太晚了。」
「有些事已成定局,再无更改可能。世家需要的是知书达理的贵女,而不是一个身份低贱的杀猪女。」
「是吗?」我掏出杀猪刀,当着她的面插入砖缝。
柳月柠被吓了一跳。
迅速后退了一步,躲到丫鬟身后。
我皮笑肉不笑地声音传来:
「妹妹放心。」
「我虽然不能给相府带来荣耀。」
「但拖着大家一起下地狱的事,我熟!」
-7-
杀猪十三载,我的心像我的杀猪刀一样冰冷。
柳家人在我面前,与待宰的肥猪没有什么分别。
柳月柠翻了个白眼施施然离去。
偌大祠堂只剩我一人。
我扫了一眼黑压压的牌位。
是栎木。
烟少耐烧。
我把祠堂的牌位拿下。
手起刀落,劈成了细条木片。
阴风阵阵,吹得人刺骨寒凉,像是恶鬼的哀嚎。
我恶狠狠骂了句:
「别嚎了,明天就送你们九族去地下团聚,急什么?」
阴风没了动静。
果然娘亲说得对。
当你遇到解决不了的困境时,鱼死网破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打火石点燃,我将木柴挪到祠堂内间小小的窗口处。
火焰升腾而起,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温度。
一直待到第二天天亮。
许嬷嬷亲自来祠堂打开了门锁,并送来进宫的换洗衣衫。
然后疑惑地吸了吸鼻子:
「外面有烟味便罢了,怎么祠堂里的烟味反而更大了?」
话音刚落。
她看到了空荡荡的祠堂。
微风拂过,空无一物。
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在柳府上空响起:
「老爷、夫人,不好了,刚寻回府的大小姐把祠堂牌位给烧了!」
-8-
柳府上下乱成一团。
年事已高的柳丞相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迈入祠堂。
颤巍巍地跪在空无一物的祠堂里,悲恸哭嚎:
「列祖列宗在上,晚辈不孝啊,竟然让逆女闯下如此滔天大祸!」
「这让我百年后有何颜面去面对祖宗们啊……」
我打了个哈欠,安慰地拍拍柳相的肩:
「别哭了,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一切顺利的话,不用百年之后,今晚你就可以携妻带子亲自去给祖宗们赔罪。」
柳丞相所有的哭嚎全部咽回嗓子里。
瞪着一双血红的眸,颤抖着手指向我:
「逆女!真是无可救药的逆女!」
「等你嫁入宣王府,我倒要瞧瞧,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嚣张吗?」
-9-
我早知道,不管我做了什么,柳家为了让我替柳月柠嫁入宣王府,都会忍气吞声。
柳丞相步履蹒跚地带着家人进了宫。
人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当朝陛下刚到弱冠之年,亲政不过短短三载。
此次设宴,也是太后为了相看各家闺秀,为即将到来的选秀做准备。
柳月柠对后位势在必得,打扮得像一只高傲的孔雀。
与一群小姐妹躲在一旁,窃窃私语。
「柳姐姐,你怎么会有一个屠户姐姐呢,这多丢脸啊?」
「没办法,娘亲当年生了双胎,姐姐在外足足流落了十六年。」
「柳夫人真是心善,那柳姐姐嫁给宣王之事……」
「姐姐不出嫁,哪有妹妹先嫁人的道理?」
明明我是亲生的,柳夫人却对外宣称生了双胎。
她是养在宅院的高门贵女,顺风顺水过了半生,决不允许人生出现任何污点。
只是明眼人一看相貌就可以窥见事件全貌。
我生得与柳家人实在相似。
但柳月柠长相与柳家人无一相同之处。
没有人点破。
谁也不愿意得罪丞相一家。
宣王狂妄自大惯了,向来不会参加这种无聊的宴会。
丝竹声响起。
年轻的陛下端坐在龙椅之上,看向柳丞相。
「听闻爱卿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柳丞相这才把牌位之事抛之脑后,喜滋滋上前,将我这个替死鬼抛出:
「多谢陛下挂怀。」
「小女与臣失散十六年,在昨日才堪堪归家。」
-10-
一句话,敲定了我的身份。
虽然还没更姓入宗。
但陛下面前金口玉言,我现在已经算是柳家人。
也就是说。
我的九族里,没有养爹娘,只有柳家上下几十口,以及旁支千余人。
是时候让京城西市忙碌起来了。
陛下扫了眼我的相貌,恍然大悟点点头。
太后倒是很喜欢我不卑不亢的神色,以及不似贵女们弱柳扶风的身姿。
我杀猪出身,体格康健得多,脸色红润,一瞧就是极少生病的模样。
太后兴致勃勃:
「不知姜小姐可有什么才艺?」
我兴奋地双眼一亮:
「有!」
刺杀也算才艺。
且是本朝从未有人表演过的才艺。
柳丞相被吓了一跳,呵斥一句:
「胡闹,陛下太后面前,岂容你放肆?」
太后不以为然:
「哀家倒是对姜小姐喜欢得紧,不如让姜小姐表演一番吧。」
-11-
柳月柠坐在人群中,露出轻蔑的笑。
谁人都知,我杀猪长大。
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最擅长用的,是手中一柄杀猪刀。
她在等着看我出丑。
然后再将准备许久的琴艺献上,博得美名。
我不慌不忙道:
「进献才艺之前,臣女有件礼物要献给陛下țű⁾。」
说完,我摸了摸袖口。
虽然我的杀猪刀被收走了。
但鞋子里还私藏了一把。
小巧精致。
那是娘亲亲手打造,专门用来给我防身的。
今早换衣衫时,被我藏在了袖中。
陛下毫无防备,疑惑地盯着我。
我先是露出浅浅的笑,梨涡若隐若现,突然从袖中拔出杀猪刀。
看向陛下的眼神,骤然冷冽。
宛如我昔日宰杀的肥猪。
刀Ŧű̂₅子高高举起,嘴里应景地大叫一声:
「狗皇帝,受死吧!」
-12-
刀刺偏了。
扎到了陛下身后的侍卫胳膊上。
席间女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的双眸闪着兴奋的光。
回头对上面如土色的柳丞相,激动道:
「爹,女儿忍辱负重,苦练杀猪刀法十三载,终于有机会刺杀您嘴里的狗皇帝。」
「您吩咐娘私绣的龙袍,女儿也帮您藏到暗格里了。」
「您嫁女收来的八千金,皆已收买好死士,为兄长铺就太子之路。」
「只要您一声令下,柳家所有人拥护您篡位称帝!」
无数侍卫如惊恐之鸟,纷纷大喊:
「救驾,救驾!」
「抓住柳丞相。」
「柳相谋反了,护驾,快点护驾啊!」
侍卫太多,眼看没有机会再扎第二刀。
我拔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一派视死如归。
「爹,女儿虽然刺杀失败,但我相信会有柳家人前仆后继,完成刺杀大业。」
「女儿不孝,无法报答您十六年前在床上的哆嗦之恩。」
「下辈子,女儿还要投胎成为柳家人,继续刺杀狗皇帝,拥护爹爹篡位登基!」
-13-
生辰宴乱成一团。
柳丞相与柳川泽被冲进来的禁军压倒在地。
而女眷席上的柳夫人和假千金,也被内监拖曳到宴席中央。
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一家人,齐齐整整。
我手中的杀猪刀也不知被谁夺走,生怕我畏罪自杀,死无对证。
柳丞相被吓得面色惨白,止不住高呼:
「陛下,老臣冤枉,老臣忠心——」
已经有大臣的声音盖过他:
「陛下,臣只是从柳相手中买了官爵,来往银两绝对与谋反无关。」
「臣上月悄悄给丞相府的三千两雪花银,乃是打点孝敬,臣不知柳相野心如此大啊,那银子可不是帮助柳相谋反的,求陛下明察!」
「前年赈灾的三万两银子,柳相贪污了一万两,此事臣府中有账本,今日交于陛下以示诚心。」
「……」
只是一个小小的谋反而已。
昔日同僚,今日纷纷撇清干系。
并将柳家那点破烂事抖了个干净。
可能在他们眼中,贪污与买卖官爵,比谋反之事要轻得多。
柳丞相一听,当场昏厥过去。
柳川泽浑身都在颤抖,胸口剧烈起伏,挣扎间对着皇上诉冤:
「陛下,姜南南养在外十几年,昨日才刚刚寻回,她的所作所为与柳家无关。」
「还望陛下明鉴!」
我故作坚强地抹了把眼泪,别过头:
「兄长说得是,我刺杀失败,的确没有资格再当柳家人。」
柳川泽一口怒气哽在喉间,还未来得及继续诉冤,便被禁军一脚踹翻在地。
疼得他龇牙咧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最终,陛下狠狠一拍桌案:
「将柳府抄家,并将全族压入诏狱,朕要亲自审案!」
-14-
诏狱有些阴冷。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稻草堆上。
许是谋杀当朝陛下太过于惊世骇俗,关押我们的诏狱竟然没有来得及将男女眷分开。
我自己单独一间牢房。
柳家人挤在对面一间牢房。
柳家旁支上千人,哭喊哀嚎地塞入其它小小牢狱中。
人挨人,人挤人。
上至颤巍巍的耄耋老人,下至扯着嗓子啼哭的婴孩。
咒骂声不绝。
「明明是柳相要谋反,为何要把全族都抓来,我们冤枉啊……」
「柳承林你这个老不死的!」
「承爵的时候没我们的份,谋反倒是把我们九族都抓来了,我们招谁惹谁了?」
「老身都九十有二了,还要遭此大劫……」
熙熙攘攘。
人数之庞大,诏狱差点装不下。
锦衣卫愁得头大。
柳月柠哭哭唧唧,往柳夫人怀里缩去,并抹着眼泪:
「姐姐,爹娘好歹生你一场,你怎可如此恩将仇报,将柳家置于如此危险之地呢?」
柳夫人与她紧紧拥在一起,真是母女情深。
隔着冰凉铁栏,柳川泽也恶狠狠冲着我骂道:
「姜南南,你这个毒妇,不过是看我们宠爱月柠,就要拖着柳家全族下水!」
「陛下一定会查明真相,还柳家一个清白,到时你就会以谋逆之罪被斩杀。」
「今日看来,五年前得知你是柳家亲女时,没有接回是对的!」
-15-
他恨得咬牙切齿。
在他的设想里,只要我老老实实嫁入宣王府,那么柳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聘礼八千两黄金。
这么大一笔金子,足以让落榜两次的柳川泽上下打点。
在来年的科举里金榜题名。
眼下,他想踩着我尸骨攀爬的青云路被我生生斩断,自然恨我入骨。
可我在城南卖猪肉卖得好好的。
明明是柳家非要毁了我平静的日子。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停在猪肉摊不远处的那顶轿子。
一个刚刚弱冠之年的男子万分厌弃地盯着我,而后对轿中满目寒霜的贵妇行礼:
「娘,这等低贱之人若是接回相府,其他世家还不知要怎么笑话咱们呢!」
「何况孩儿马上要参加科举,若是突然多了这样一个妹妹,同窗定会在背后乱嚼舌根。」
「月柠就很好,温婉大气,日后定会入宫成为咱们柳家的骄傲。」
我手持杀猪刀,目光遥遥望向他。
我们俩生得可真像啊。
宛如亲生兄妹。
我娘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柳川泽,然后亲昵地抱起我:
「南南永远是娘亲的心肝宝贝,是有爹娘疼爱的孩子。」
我稚气未脱的脸上这才露出笑颜。
然后继续剔骨切肉,悄悄把最肥的膘留给二婶。
哀嚎声不绝的诏狱里,柳丞相面目狰狞,死死盯着我。
像是要从我身上剜个窟窿。
「逆女,你以为这样陛下就能治柳家的罪?」
「老夫在朝中门生三千,此刻定有无数人在奔波忙碌,为柳家洗刷冤屈。」
「待此事平定后,老夫定要让你沉塘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有人推开牢门。
柳丞相大喜,扑到铁栏前:
「是不是老夫的门生已经搜集到证据,并向陛下证明清白,陛下要赦免柳家?」
-16-
来人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继而转头看向我,担忧地快步上前:
「南南,爹娘来看你了。」
我骤然从稻草堆上弹起,眼泪唰地流下来。
我从来不是孤儿。
我也是有爹娘疼爱的孩子。
是他们拼了命也要护在手心里的珠宝。
隔着铁栏,忍不住抓着娘亲的手:
「娘,这是诏狱,你是怎么进来的?」
娘亲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南南别怕,娘卖了几十头猪,凑了一大笔银子出来打点。」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不,他们就让娘进来了。」
「爹娘已经给你兄长传信,用不了半月,他就能回京。」
对面的柳川泽轻蔑一笑:
「一副穷酸相,上不得台面。」
「凑这么点银子出来,怕是要倾家荡产了吧。」
娘亲赶紧宽慰我:
「南南没事,咱们还有七千ṭű̂₊多头猪呢,商号遍布全国,不碍事。」
柳川泽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彻底噤了声。
跟在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上前插了句:
「姜姑娘,陛下要单独召见你,请吧。」
眼见我要离开,柳丞相忍不住大喊:
「大人,老夫的三千门生有没有在外为柳家奔波?」
「陛下何时才能赦免柳家?」
锦衣卫指挥使撇撇嘴:
「柳丞相多思了,朝中并无人为丞相奔走。」
「至于您的三千门生,此刻正跪在宫外,已经三个时辰有余。」
柳丞相一喜:
「他们在跪求陛下赦免柳家?哎呀,老夫虽然欣慰,但如此行径,怕是会令陛下难堪——」
不悦声打断:
「他们在宫门前叩首,说自己与柳家毫无关系,要陛下明察秋毫!」
声音掷地有声。
柳丞相再次晕了过去。
-17-
我独自一人跪在御书房。
陛下盯了我许久,才不紧不慢地问道:
「你可知,刺杀君主,是什么罪?」
我视死如归:
「此事乃臣女与柳家密谋商议,与姜家无关。」
「有什么事,尽管冲柳家来。」
我不能拖累爹娘。
还有大半年未见,即将回京的兄长。
他们给了我世间最真挚的亲情。
我此生无以为报,只得来世再报答他们。
陛下笑了笑。
「此次刺杀,朕定要好好的——」
我紧闭双眼,攥紧了拳头。
「赏赐你!」
「?」
我疑惑地抬眸。
「你刺伤的侍卫,乃是宣王安插在朕身边的探子,借此机会,朕已将此人除去。」
「对外,朕会宣称你是为了保证朕的安危,才会有此行径。」
「朕打算封你为县主,食皇家俸禄,如何?」
宣王是先帝的长子。
可先帝离世前,对外宣称长子无德,皇位传给次子,也就是当今陛下。
宣王恼羞成怒,不仅人更加喜怒无常乖张暴戾,更是想尽一切办法给陛下使绊子。
我刺伤的侍卫,恰恰是宣王的人。
歪打正着,我由刺杀变成了救驾。
可朝中不知晓内情。
弹劾柳家的折子还是如雪花般飞进御书房。
很快,谋逆之事了结。
我成了县主。
柳府被狠狠参了七十二本。
数罪并罚,最终抄家充公。
柳丞相被贬为了翰林院学士,官降五品。
-18-
我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府邸。
大大的「姜」字烫金招牌,将柳府的气势完全压了下去。
娘亲喜极而泣:
「我就说吧,十六年前在林子里捡到南南,是老天爷赐给咱们的福气。」
「如今南南是县主,可不能再抛头露面杀猪。」
爹也附和:
「对对,咱们南南这么优秀,是时候说门好亲事了。」
杀猪十三载,骤然让我丢下杀猪刀,我竟有些不太适应。
自记事起,爹娘对我与兄长一视同仁。
无论是谁,都要将杀猪这件事干得熟练,才能接手商号生意。
年长我七岁的兄长已经接手不少生意,四处奔波。
如今,爹娘又把几家商号交给我打理。
我磨着手中的杀猪刀,心底却在思忖柳家。
柳家收了宣王八千两黄金。
还未来得及拿银两给柳川泽铺路,府里被锦衣卫抄了个底朝天。
他们舍不得将柳月柠送到宣王府吃苦,又拿不出银两将聘礼返还。
那么,柳家会怎么做呢?
我的疑惑在几日后被解开。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乘坐马车从城郊的姜记商号返回姜府。
突然,马车被当街拦下。
寂静的大街上。
一群训练有素的家丁手脚麻利地将我从马车中拖出。
并捂嘴扭到另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里。
他们出现得匆忙,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将藏在鞋底的小巧杀猪刀拿出。
马车急匆匆停在一处府邸前。
软帘掀开。
柳川泽一张阴沉到极致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19-
前几日我见他时,他还意气风发,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如今站在我面前,只剩下满目阴鸷。
下巴上有清晰可见的胡茬。
自从柳家被抄后,柳府从昔日门庭若市,到如今的门可罗雀。
京中世家所有人都绕着柳家走。
生怕哪日再被牵扯进谋逆大案。
柳川泽规划的青云路轰然倒塌。
而宣王的八千两黄金早已被锦衣卫抄入国库。
宣王放言。
要么将柳家女儿嫁入宣王府,要么赔偿黄金一万两。
柳家没有银子,又不舍得养育多年的女儿去受苦,思来想去,还是要绑我来替嫁。
柳川泽凶狠地捏起我的下巴,咬牙切齿道:
「若是你当初乖乖嫁入宣王府,柳家何至于衰败成如今模样。」
「如今一些旁支居然敢嚷着要退宗,真是不将柳家放在眼里。」
「今夜我便将你抬入宣王府当妾,让你尝尝宣王的手段。」
说罢,招呼家丁将我塞入一顶小轿中。
夜色下,轿子飞快地往宣王府抬去。
在送入寝房时,我刚刚用小巧的杀猪刀把绳子割断。
大腹便便的宣王推门而入。
一张被色欲掏空的脸,色眯眯地盯着我打量。
「本王只知柳家小姐天姿国色。」
「没想到,柳川泽向本王说失散多年的大小姐,更是姿容无双。」
「今夜——」
他像是突然见到什么骇人的东西。
骤然止住了话头。
脸色由淫邪变成惊恐。
微微晃动的烛火下,我把玩着一柄熠熠生辉的杀猪刀,挑眉问道:
「今夜,你要怎样?」
-20-
宣王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脑门渗出一层冷汗,在烛火下清晰可见。
刀刃寒光映照在宣王脸上,他咽了口唾沫,转身就想往外逃。
我上前一步,抓着他的衣衫迅速向后一拽。
宣王「哎呦」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以前我在杀猪时,总有不听话的猪挣脱束缚四下逃窜。
每当这时,我娘都会认认真真地告诉我:
「南ŧū́⁹南,不要站在正面围堵,要从猪的身后去拖住它。」
我娘讲得认真。
一开始,尚且年幼的我看着兄长追着猪满院子跑。
后来,变成我追着猪到处逃窜。
熟能生巧。
经年累月的练习中,我掌握了不少巧劲。
更何况宣王比我娘养的猪还轻不少。
烛火将我的脸照得格外阴森。
宣王被吓得浑身哆嗦,止不住高呼:
「县主又怎么样?本王可是先帝的长子!」
「你要是敢对本王不敬,当今陛下定要诛你九族!」
诛九族?
我顿时来了精神。
我如今在皇家眼中,仍是柳家人。
小巧的杀猪刀被我紧紧捏在手中,我露出森森微笑:
「宣王,你知道怎么骟猪吗?」
-21-
「啊——」
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宣王府宁静的上空。
被支开的小厮丫鬟纷纷闯入寝殿。
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响起:
「救命啊,杀人了!」
「快进宫禀明陛下,宣王被刚寻回府的柳家小姐伤了。」
「府医,先喊府医,再派人进宫喊太医来。」
面色惨白的宣王早已昏厥。
府医背着药箱急匆匆赶来。
掀开衣摆查看伤口,两眼一翻,差点跟随宣王一起昏厥过去。
艰难洒下药粉止血后,不多时,陛下与太医急匆匆赶来。
动静太大。
柳父与柳川泽也闻讯赶来。
宣王府管家哭得老泪纵横:
「陛下,您可要给我们宣王做主啊!」
「柳家连夜送来的失散大小姐,私藏了刀具,把宣王爷给……给……给去势了!」
「求陛下做主啊!」说完,他重重磕了个头。
柳川泽已经被眼前一幕吓得站立不稳。
哆嗦着手指向我:
「你……你这个毒妇,你竟然敢……敢对宣王下毒手!」
柳父像是想到什么,脸上骤然浮现惊惧的神色。
看样子,他已经猜到柳家接下来的遭遇。
我将杀猪刀上的血迹用衣摆擦干净。
梗起脖子,视死如归道:
「爹,女儿今日终于不辱使命,成功将宣王阉割,再无即位可能!」
「能继承大统的,除了陛下就是宣王。」
「他日再除掉陛下,爹的九五之尊宝座稳如磐石,兄长的太子之路定会畅通无阻。」
「哈哈哈,这天下,终究是咱们柳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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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九族连夜进了诏狱。
锦衣卫指挥使忙碌了大半宿,才把熙熙攘攘的人群塞进诏狱每个角落。
然后重重打了个哈欠。
人满为患的诏狱里。
咒骂声一如五日前,不绝于耳。
「有完没完了,柳学士自己要谋反,让陛下杀他们一家啊,为何要把全族都抓来,我们真冤枉啊!」
「柳承林你这个老不死的!」
「都从一品丞相降至五品学士了,还不消停!」
「要不咱们这些旁支,将柳学士一家逐出族谱吧?」
「老身都九十有二了,怎么还不死啊……」
我还是住在上次蹲过的牢房。
单人间。
里面铺满了厚实的稻草。
我娘银子送得及时,锦衣卫甚至还为我置办了一桌宵夜。
让我趁热吃。
小小案几上搁置着菜肴热粥,一片氤氲热气中,对面是面如死灰的柳家四口。
柳月柠哭得梨花带雨,仍旧像上次一样往柳夫人怀里靠。
但这次,柳夫人不耐烦地推开了她。
命都要保不住了,柳家官职降无可降,前几日的抄家已经令柳家家徒四壁。
她哪里有心情扮演母慈女孝?
柳月柠没料到自己被推开,哭唧唧地撒娇:
「娘,您怎么了?我是月柠啊!」
连日折腾让柳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非要让她嫁到宣王府。」
「现在可好,姜南南是我们安排抬入王府的,陛下若是怪罪,咱们这次真吃不了兜着走。」
「你爹的官职,你兄长的前途,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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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若有所思。
柳月柠早已知晓,柳家有个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
在得知自己被宣王看中后,半哭半试探着说:
「宣王要的是柳家嫡女,可惜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是还有其她姐妹,哪怕是流落在外的,也能接回来,替女儿在爹娘膝下尽孝。」
「爹、娘,女儿是真的不舍得离开你们啊。」
这番话,让柳父柳母动了替嫁的念头。
顺理成章,我在丢失十六年后,终于迎来亲生爹娘的接回。
接回来下地狱。
锦衣卫指挥使去而复返。
柳父虽不抱希望,但仍抓着铁栏,小心翼翼询问:ṭůₔ
「大人,老夫的三千门生——」
「已经跪在宫门外了。」
「他们因何而跪?」
「每人拿着血书陈词,与你划清界限,向陛下示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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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又单独召见了我。
跪在御书房,我心里忐忑一片。
如果说上次刀子扎偏了,没有伤害到陛下。
可这次,宣王实打实地受到了伤害。
听看守诏狱的狱卒讲。
宫里所有太医皆拿出了看家本事,守在床榻前三天三夜。
终于。
命保住了。
宣王爷变成了宣公公。
至今还靠汤药吊着小命。
宣王眼底彻底没了光,连天天嚷着的「先帝不公,皇位该传给我」之类的话,也没再喊过。
仿佛治理一个王朝,仅靠胯下那二两肉。
陛下笑吟吟地问我:
「姜姑娘,你可知罪?」
我再次挂上视死如归的神情:
「此事皆是柳家密谋,还望陛下从重处罚。」
陛下点点头:
「既如此,那将柳家贬为庶民,其旁支未曾参与此事,就此作罢。」
「至于你——」
「就赏赐黄金万两吧。」
我震惊地抬起头。
陛下一张年轻的面庞挂上愤愤不平,以及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
「宣王仗着自己是父皇的长子,从前就对朕多有微词,如今民间更是怨声载道。」
「朕顾忌他的身份,无法亲自动手,否则会背上残害手足的罪名,那群言官还不知要怎么编排朕。」
「但你这一招妙啊,既能令宣王从此对皇位再无威胁,又能让他无法把受伤之事宣之于口,只得将这口气咽下,更是无法强抢民女。」
「你为朕解决了心腹大患,让朕民心更稳,朕自然要好好嘉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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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愈发气派。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宫里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府中。
其他世家见风使舵,也纷纷上门拜见。
爹娘在家笑得合不拢嘴,甚至拿着无数幅青年俊才的画像,准备为我挑选夫君。
我被吵得烦不胜烦。
借口去城郊商号,悄悄从喧闹的家中离去。
马车辘辘,骤然停在城西。
马夫的声音响起:
「县主,前方有人在打架,挡住了去路。」
我掀开软帘一瞧。
是柳川泽。
以往见他时,他的身上穿着的,都是锦绣坊最时兴的料子衣衫。
哪怕柳丞相被贬为柳学士,柳家落败,他身上的衣服也未曾变过。
可今日,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
一如我卖肉时的一身打扮,灰扑扑的。
有几位世家公子正轻蔑地笑着:
「呦,还当自己是丞相家公子哥呢,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一介布衣,还想与我们同坐一席?」
「人都被书院除名了,这科举之路怕是也到头了吧。」
「哼,云齐书院可是太傅大人创办的,向来只要世家子,布衣居然还想踏入,真是笑话。」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对话,我得知了事情全貌。
柳川泽已被书院除名。
可他如今唯一翻身的希望都在科举之路上。
之前仗着柳家家世高,读书并没有下太多的心思。
如今只剩科举一条路,想拼尽全力读书,却晚了。
云齐书院不收,那便只能在民间找不入流的秀才来授课。
其学问可想而知。
今日柳川泽遇到几位同窗。
想托这几人去书院求太傅说和,让他再进去读书。
谁曾想,昔日跟在他身后奉承阿谀的几人,如今竟翻脸不认人,反而将他嘲笑羞辱了一顿。
柳川泽咬牙切齿: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嫡亲妹妹是谁?」
「她可是陛下亲封的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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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喊得铿锵有力。
仿佛我真是他捧在手心中的珠宝,细心呵护了许多年。
此起彼伏的笑声响起。
尖锐又刺耳。
「妹妹?哈哈,人家姓姜,你姓柳,县主认你这个兄长吗?」
「就是就是,京城谁人不知,你为了个赝品,弄丢了县主妹妹,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快回去找你的乳娘妹妹吧。」
笑声还在继续。
柳川泽的脸涨得通红,双手紧握成拳,又是羞愧又是恼怒。
他刚想低头转身离开这里。
一回身,对上我的眸。
猝忽亮起了光:
「南南?」
「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知道,你对柳家还是渴望亲情的。我已经与父亲商议过了,愿意迎你回柳家,入宗祠上族谱。」
「不管怎么样,你终究是我的嫡亲妹妹。」
我惊喜地从马车中探出身,一把掀开车帘,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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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川泽双眸的惊喜更甚。
甚至伸出手要拉我。
被身旁一人抢先。
转瞬间,我的手落入一只温柔的手掌中。
姜俞峰激动地盯着我的脸,怎么都看不够:
「两年不见,南南长成了大姑娘,兄长都不敢抱你了。」
我拉着他的手,亲昵地摇晃着:
「兄长,你全国商号跑了两年,有没有给我带各地的小玩意儿?」
「带了带了,每到一处,我都给你带了礼物。」
说罢,他骄傲地指了指身后满当当的马车。
内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礼物。
这幅场景,像极了我刚被寻回柳家那日。ṱū³
柳月柠拉着柳川泽的胳膊,撒娇摇晃着。
一派岁月静好的亲情模样。
我也是会撒娇的人。
在爹娘与兄长身边,我也露出了女儿家的娇憨。
柳川泽第一次见这样的我。
看得直愣神。
可撒娇的对象却不是他。
他眼底的光彻底熄灭,转而变成一片死寂。
佝偻着身躯离去。
我刚想与兄长出城,娘亲气喘吁吁赶来:
「南南,有太监来传旨,太后娘娘宣你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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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领进了太后宫中。
慈眉善目的太后上下打量着我,眸底皆是满意。
半晌后,才开口:
「姜姑娘,陛下如今选秀在即,国不可一日无母,你可愿意进宫?」
我颤巍巍地抬起头。
太后难道看上我杀猪时的英姿?
亦或者爹娘姜记商号买卖之好,已经把皇宫的猪肉都承包了?
我赶紧婉拒:
「回禀太后娘娘,民女出身低微,且不识礼仪,实在不堪为一国之母。」
大澧朝自古以来一国之母,大多是民间女。
以防外戚干政。
可我有自知之明,举止难登大雅之堂。
太后却笑了笑:
「不,你很好。」
「背后无世家支撑,绝不会有外戚来动摇江山。」
「性格爽利,有胆识劝谏陛下勤政爱民。」
「身体强健,可平安为皇家开枝散叶,坐稳一国之母的位子。」
「更重要的是——」
太后顿了顿,「你足够聪明。」
「从你刺杀宣王可窥见用刀的熟练,当日陛下生辰之日,你是故意刺到侍卫身上的。」
我心虚地低了低头。
当朝陛下是个好君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刺杀他。
只要装装样子,拉柳家下水就好。
陛下身边那个侍卫鬼鬼祟祟,我已经盯了他许久了。
那贼头贼脑的样子,像极了猪肉摊前蹲守许久,买肉不打算给钱的人。
心怀鬼胎。
我一眼就能分辨出。
所以刺杀陛下的那一刀,我直直冲着这名侍卫的臂膀而去。
坐在太后身旁的陛下适时插话:
「姜姑娘,朕皇位得来并不易,朝里朝外皆虎视眈眈。」
「你愿与朕共同坐稳大澧江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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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浑噩噩地出了宫。
陛下在问我那句话时,笑得温和。
那张大帅脸迷得我三荤七素,当即答应下来。
更不用说,我入宫为后,爹娘可以摆脱被人瞧不起的商籍。
刚回到姜府,隔着老远,我看到柳家人站在我的府门前。
他们被柳家旁支除了名。
一跃成为京城最大的笑柄,瓦肆勾栏间人人议论纷纷。
见我回来,柳夫人怀着殷切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问道:
「南南,娘亲有些想你了,所以特意来瞧瞧你。」
「听闻陛下召你进宫,不知所为何事?」
柳夫人争强好胜了一辈子。
向来将颜面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骤然跌落尘埃,被打击得精神都有些恍惚。
她终于将目光投到我的身上,记起了我是她亲生的女儿。
且是一个有用的、能令她脸上增光的女儿。
这次。
柳家只来了三个人。
柳月柠不知所踪。
我皱了皱眉,离她稍稍远一些:
「我的事,与柳夫人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她面上挂了焦急。
「你是娘怀胎十月所生,我们血浓于水,是永远都斩不断的亲情血脉。」
「娘想过了,当年丢了你,确实是娘的疏忽。」
「所以爹娘愿意接你回家,补偿你流落在外十几年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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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被寻回柳家时,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搂着柳月柠看向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肮脏的蟑螂。
今日,她说话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充满了卑微。
更何况,我在外这十几年,并没有受苦。
我虽然干着低贱的活。
可我的娘亲告诉我:
「南南,你是商户之女,身份不高,娘并不希望你学一些针织女红之流,那些东西无法让你防身。」
「你要学的,是怎么用刀,怎么在危险的境地有能力保护自己。」
柳川泽的眼底充满了期待,斟酌着语气讲话:
「妹妹,你骨子里流淌着的,是我们柳家人的血,不管怎么样,你也是娘的女儿。」
「快跟我们归家吧。」
他似乎以为,我对柳家亲情是抱有期待的。
身后,娘亲急匆匆出府。
我兴冲冲地扑进她的怀里,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娘!」
柳夫人脸色煞白,双手颤了颤。
她可能记起了,我被接回家的第一天,柳月柠也是窝在她的怀中,叫得亲热。
娘亲着急地问了句:
「南南,陛下召你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我刚想张嘴,有内监前来宣旨。
一群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尖细嗓音传来:
「姜氏女温柔贤淑,性情敦厚,太后娘娘特下懿旨,宣姜氏女进宫学习宫规礼仪,择日册封为后,普天同庆!」
陛下称呼我为——
姜氏女。
-31-
此起彼伏的祝贺声在我耳边响起。
在亲人的拥簇下,我稀里糊涂地接过太后懿旨。
人群中,有跛脚道士突然看到柳川泽,大笑道:
「这不是老朽十六年前见过的柳家公子吗?」
「老朽当年为你相面,可是国舅之命格啊!」
柳川泽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抓着老道的衣襟拼命摇晃:
「我九岁那年,正值我娘生产之日,你曾路过柳府,说我是国舅之命,我父亲乃是国丈之尊。」
「这些年,我们一直等着月柠登上皇后宝座,可她现在连个七品官员的正妻都做不了,哪里能当皇后?」
「你这个骗子,骗子!」
跛脚道士被晃得难受,但人并不恼怒。
「老朽没有看错,当日相府夫人生产,我掐指一算,此女娃乃天生凤命,你可不是国舅爷嘛。」
柳川泽如遭雷击。
不可置信地松开了手。
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应当是记起来了。
跛脚道士上门讨水喝时,柳丞相让他算一算夫人腹中子的命格。
那道士掐指一算,啧啧称奇:
「相爷,您夫人腹中乃是女婴,真是贵不可言,一生顺遂,天生的凤命啊!」
「您与爱子,一个国丈,一个国舅,真真是尊贵无比。」
柳家上下欣喜若狂。
即便后来得知我才是真千金。
柳家人凑在一起私下商议过。
「爹、娘,当年可是有道士说过,柳家女乃是凤命,我今日去瞧过那卖猪肉的女子,真是粗鄙不堪,老天爷让两个孩子互换,就是把有凤命的月柠送到柳家,助柳家平步青云。」
「川泽说得对,若是让旁的夫人得知我生出个卖猪女,真真是丢尽脸面,还是月柠好,生得温婉大气,一看就是当皇后的命格。」
「夫人说得对,本相也不愿有个粗鄙的女儿,咱们柳府,有月柠一个就够了,虽说当今陛下并不愿选世家女为太子妃,生怕外戚干政。可月柠这般优秀,保不齐就被选中了呢。」
他们忘记了。
道士算命时,柳夫人尚在生产,孩子还未交换。
跛脚老道算得。
是我的命格。
-32-
兄长眼疾手快地将一摞银票塞入太监手中,又谨慎地小声嘀咕道:
「妹妹要入宫为后了,那我岂不是成了国舅爷?」
「以后可得谨言慎行,万不能给我妹妹丢人。」
「国舅爷」这三个字狠狠刺激了柳川泽的神经。
跛脚老道好奇地看了眼姜俞峰,然后又把眼神挪回柳川泽身上:
「奇怪,你的国舅命格,怎么跑到姜家子身上了。」
「这十六年发生了什么?」
柳川泽闻言突然哭了笑,笑了哭,整个人疯癫起来。
「当年为了那句凤命,我将月柠捧在手心疼了十六年,要星星不给月亮。」
「呕心沥血,却捧出了一个假货。」
「没想到……没想到……我的……我的亲妹妹,居然才是凤命。」
「若是五年前将她认回,那我岂不是国舅爷……」
「哈哈, 我是国舅爷……我是国舅爷……」
柳川泽疯疯癫癫大喊大叫。
柳父悔恨交加,双目一闭,彻底昏厥过去。
哦豁。
他的国丈命也没了。
-33-
进宫那日,是个极好的日子。
爹娘哭着拉着我的手:
「南南, 进了宫可要谨言慎行, 娘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安顺遂一生。」
「咱们家不怕被诛九族, 我与你爹都是孤儿,膝下只有你与俞峰两个孩子,遇事不必怕ţŭ₌。」
兄长将准备好的银票塞进我怀里:
「宫里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咱们姜家不差钱, 若是缺银子了, 记得跟兄长要。」
我也使劲抹了把泪:
「爹娘、兄长, 你们放心,当今陛下是不可多得的明君,女儿此次进宫,一定不会有事的。」
浩浩荡荡的仪仗走遍京城大街小巷, 欢腾的百姓中,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柳川泽混在人群中,胡茬布满下颌, 头发散乱。
身上穿着的麻衣也破旧不堪。
他拼了命地在人群中高喊:
「我是国舅爷,当朝皇后是我的亲妹妹。」
「南南, 你看兄长一眼啊,我们是有血缘亲情的!」
有凶神恶煞的家丁上前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一边打一边骂:
「什么贱民都敢冒认皇亲国戚!」
「你妹妹明明嫁给了我们宋老爷当小妾,结果才三天, 就卷着府里的金银细软跑了!」
「你爹娘躺在床榻上的医药费都是我们宋老爷掏的,还当自己是昔日相府有无限荣光呢?告诉你, 这些钱,都得还!」
-34-
柳川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本就是书生,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
手无缚鸡之力。
柳家变成了庶民。
昔日好友无人敢与之来往。
柳父与柳夫人更是不懂营生,在繁琐的劳作下,没有几日便病倒了。
双手挣不来一两银子的柳川泽,便做主将柳月柠嫁给了年逾六十的宋老爷。
出嫁那日,柳月柠歇斯底里, 誓死不上花轿。
被柳川泽一巴掌扇在脸上:
「要是当初你娘不把我的亲妹妹换走,现在我就是本朝当之无愧的国舅爷了!」
「再不济, 若你三个月前愿意嫁给宣王, 我们柳家也能保住丞相之位。」
「可现在柳家被你害得一无所有!」
「聘礼五百两银子我已经收了, 今日你不嫁也得嫁!」
「一个赝品,在丞相府享受了十六年, 也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八千两黄金, 他心疼柳月柠,不愿意嫁。
如țũ̂ₑ今五百两白银, 他毫不犹疑地把人推出去。
家丁的拳脚还在不断地落在身上。
柳川泽置若罔闻, 只是使劲抬着头,妄图透过人群再看我一眼。
嘴里还在拼尽全力喊着:
「南南,我是你的嫡亲兄长啊!」
我微笑着别过眼。
我已经有兄长和家人了啊。
我的兄长,是从小出门, 一定会给我带饴糖回来的。
他会认真攒下爹娘给的铜板,然后给我买喜欢的发簪。
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就是姜家的掌上明珠了。
仪仗逐渐走远,我最后挥手与亲人告别。
目光略过柳川泽。
再未看他一眼。
自始至终。
我从未需要过柳家任何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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