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雨骤

周京律被周家认回后,我妈连夜坐火车看望他。
周夫人要感谢我们,我妈惶恐,只小心翼翼挑走一只水晶杯。
临走时,我听见周夫人对佣人说。
「一想到自己儿子吃不饱穿不暖,住在那种漏水的平房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穷人就只配在厕所里捡垃圾!」
我红着眼睛,找周京律归还水晶杯,他却漫不经心地说。
「拿走吧,就算是母亲不用的漱口杯,对你们来说也价值不菲。」
我没说话,回去后立刻搬家消失。
后来听说,周家掌权人捧着一只水晶杯,找了一户穷人家五年。

-1-
周京律回到周家三个多月,一直没联系过我们。
我妈担心他,拉着我坐上绿皮火车。
颠簸了一天一夜后,我们到了周家。
天边的火烧云映得别墅金碧辉煌,佣人开门时,上下扫视我们好几眼。
我攥紧洗得泛白的衣角,不自在地别开眼。
周夫人迎了出来,亲自带我们进了里面。
她是个芙蓉般雍容的女人,笑起来咯咯像银铃。
「这些年多亏你们照顾京律,我一直心里感激,只是近日实在忙,一直没抽出时间登门拜访。」
我妈堆起笑迎合她的寒暄,眼神却时不时扫向门口。
我知道她想念周京律了,13 年的感情实在很深,她轻易放不下。
「周夫人,您忙,我看眼阿律就走,他……」
周夫人停了步子,微微一笑。
「我早让佣人通知他你们来了,晚餐快做好了,留下一起吧。」
坐在洁白的大理石餐桌前,我局促不安地四下扫视。
妈捏了捏我的手,从蓝印花的包袱里递给我一只窝窝头。
来往佣人扫过稀奇的视线,又匆匆离开。
我垂下头,把窝窝头藏进口袋里。
周京律过了很久才下来。
他一出现,妈立刻走过去。
「瘦了。
「怎么这么久不给妈打电话?
「穿这么少冷不冷?」
周京律这才掀起眼皮,伸手指了指顶上。
「有中央空调,我在公司学习,很忙。」
妈一怔,立刻安静下来,点点头坐回来。
我直直盯着走到对面坐下的周京律,一时恍惚。
还记得那年我妈带我去探远亲,那一带穷,到处吃不饱穿不暖。
有些孩子早早就出来乞讨,为了一口食物,甚至会互相殴打。
周京律被我妈发现时,正掉在下水道里,衣衫撕成一条一条,神情低迷。
我妈捡了他,给他擦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
临走时,周京律扯住她的衣袖,小小的胳膊露出一片紫。
我妈红了眼:「只要我不死,就有你一口吃的。」
于是,我,我妈,加上周京律,成了完整的一家三口。

-2-
佣人摆完了餐盘,鸡鸭鱼肉,满目琳琅。
周夫人落了座,笑眯眯道。
「来,尝尝味道合不合口。
「京律回来这么久我也没摸清他的喜好,您平时都做什么给他吃?」
妈笑起来:「他好养,土豆丝,辣椒片,炒青豆,什么都吃。」
周夫人一顿:「爱吃什么荤食呢?」
「他啊……他不爱吃肉的。」
妈身体不好,供两个孩子吃饱穿暖还要上学,已经很艰难。
肉……向来是买不起的。
周夫人没说话,笑容却淡下去几分。
「到底是不爱吃还是吃不上呢?」
一句话让所有人陷入尴尬。
我下意识看向周京律,他托着下巴专心看手机。
我想打圆场,小声说:「阿律他特别爱吃炒鸡蛋的。」
话音未落,周京律笑了一声。
「是啊,也就它沾点荤了。」
每次家里母鸡下了蛋,妈总是第一时间和着新鲜豆角炒成两份。
还记得那时我和周京律坐在桌上,抢着吃对方碗里的蛋。
我抢不过,气呼呼骂他。
「我本来就长不高,你还吃我的鸡蛋!」
那时候周京律笑得眼角弯弯,神情温柔又无奈。
「好好好,我的也给你,我们知知多吃点,争取长得比我高。」
我垂下眼,心中茫然。
短短三个月,眼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我一时分不清,周京律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妈放下筷子,拉着我起身。
「不打扰周夫人了,我们这就走了。」
起身时,周夫人突然脸上冰雪瓦解。
「哎哟,京律开玩笑呢,可别当真。
「你们照顾京律这么些年,我该送些东西作为答谢的。
「家里挺多物件的,你们随便挑几样带走吧。」
周家别墅里的奇珍挂画、金玉麒麟、名品花卉,入目不及。
哪怕是随便一样,都够普通人半生吃穿不愁。
我妈慌忙摆手,佣人却围着我们,不让离开。
妈推脱不过,只能探着头,四下看了又看。
最后,她拉着我走进一个黑色冷清的房间,小心翼翼拿走镜子前的一只水晶杯。
「那、就这个吧。」
突兀地,我听到佣人一声忍俊不禁的笑。
我妈慌道:「怎么了?是不是太贵重了……」
夜色里,一声巨雷,暴雨倾盆。
周夫人收回目光,笑着过来拍着我妈的手。
「没事,雨大不好走,睡一晚吧。」

-3-
舟车劳顿,夜色渐深。
妈早就躺在床上,疲倦地闭上眼。
喝了太多饮料,有些憋不住,我起身去找厕所。
路过一个房间时,却隐约听到周夫人的声音。
「这边也捶捶……哎,真不像话,我儿子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连口肉都吃不上?」
「好在夫人终于把少爷寻回来了,您也是太过仁善,还送她们东西。」
「哎,我到底心软,毕竟她们娘俩照顾了京律好些年。
「只是我一想到自己儿子吃不饱穿不暖,还住在那种漏水的平房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穷人,就只配在厕所里捡垃圾!」
「是啊,夫人,所以我一早引她们到那处了。」
「顾嫂,还是你做事妥帖。」
僵在原地,有佣人路过,好奇询问。
「您在找什么?」
缓了几秒,我回过神,勉强扯起一抹笑。
「请问,厕所在哪里?」
佣人引着我过去,站在那里,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里是我妈拿走水晶杯的房间。
还记得那些佣人围着我们,只留下一道小口出去。
那方向就是对着这个房间,那里居然只是个厕所。
顿时,被羞辱的愤怒与羞耻涌上心头。
我忍着眼泪跑回房间,拿出包袱里被妈裹得严严实实的水晶杯。
窗外庭院灯火通明,视线所及,周京律正在下面跑步。
我跑了下去,看到他身后跟着一条猎犬。
周京律指向远处草丛,吹了一声口哨。
「小七,去捡回来!」
猎犬冲进草丛,叼着一个物件跑了回来。
周京律拍拍它的头,又把物件扔进另一个远处。
只是可惜,这次丢进了我面前的喷泉里。
我这才看清,那是一只布偶娃娃。
周京律叹过来时,陡然对上我的视线。
我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掉下眼泪。
他扔的东西是我 18 岁那年为他做的生日礼物。

-4-
18 岁那年我被补习班骗走两千块钱,抱着周京律哭得山崩地裂。
一周后,周京律欣喜地回家:
「我去了警局,替知知把钱要回来了!」
床头摆了好几张红钞票,我又惊又喜,抱着他使劲摇晃。
「阿律阿律,你是超人吗,怎么这么厉害!」
但我却没看出他苍白的脸色。
直到他在送我上学的路上,连人带自行车摔在地上,我吓坏了。
医院里,医生看着周京律直叹气:「再年轻也不能天天不吃饭啊。」
哦,原来周京律帮我「讨回」的钱是他自己的生活费。
他一睁开眼,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掉。
「你混蛋,你骗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那怎么办呢?」周京律捂住胸口,装作心痛,「下周生日,某人的要收不到了吗?」
我瘪着嘴不说话,第二天偷偷去镇上问了算命先生。
先生说,做一只布偶娃娃送给最爱生病的人,可以保佑他无病无灾。
三天三夜,为了做这只娃娃,我把手掌扎成了马蜂窝。
周京律 20 岁生日那天收到它时,把我紧紧拥进怀里。
「知知,我怎么配得上你对我这么好……」
我仰头看他:「怎么不配?阿律值得一切最好的!」
他抿紧唇,红了眼睛。
「等实验出了成果,我就申请初创公司,娶你回家。」
心跳得好快,脸颊一片滚烫,我盯着鞋尖,小声回应。
「好啊……我等你。」

-5-
眼前一片模糊。
我Ṱű₄拼命忍住颤抖,把水晶杯举起来。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东西,还给你!」
周京律掀起眼皮,语气漫不经心。
「收着吧,虽然是母亲不用的漱口杯,对你们来说也价值不菲。」
「周京律,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我这才知道,我们去的房间不仅是个卫生间,连那只水晶杯也是不用的漱口杯。
「你怎么能这样羞辱我们,你怎么忍心……」
话音未落,手被人温柔牵起。
妈出现在我身后,摸了摸我的头。
「乖,不哭,不值得。」
妈把我挡在身后。
「周京律,我养了你 13 年,吃穿用度,问心无愧。
「今天你是要和我们彻底断了联系,这样报养育之恩,是吗?」
周京律牵着狗,神情在夜色里隐匿不清。
良久,他自顾自笑了笑。
「您自己扪心自问,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身后传来周夫人的声音。
「算了,儿子,我早打听了,她们遇了难处,这才来找你。
「两个打秋风的,拿了钱就走了,别较劲气坏了自己。」
我回过头,不可置信。
「你怎么能这么认为我们……?」
周夫人打了个哈欠。
「体面我已经给够了,这杯子也值个十几万,拿了好处就走吧。
「别再来打扰我儿子了。
「下次,我可没这么好脸色。」
年少的自尊心令我几乎崩溃。
我哽着嗓子,拿起水晶杯就要砸在地上。
低着头沉默许久的妈一把拽住我,压着我鞠了一躬。
「感谢您,今后我们不会再来打扰您。」

-6-
我们是连夜走的。
坐在火车上,眼泪泄了洪般。
我不堪,不解,不甘。
这股酸痛郁气变成了扭曲的怒火,咆哮着冲无辜的女人发泄。
「妈!你为什么把水晶杯带走!
「他们那么看我们,你,你就不会羞耻吗!
「还是说你像她说的那样,根本不是去看周京律,而是为了——」
这句话太过伤人,当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妈坐在一旁,这才机械般抬了抬胳膊。
我知道,她想摸我的头,却半晌垂下。
在一片沉默声中,我哭噎着睡着。
晃晃荡荡的睡梦里,我梦到许多美好的过去。
梦到初见周京律那年,我们带他去吃了碗面条。
他嘴上说不饿,却吃得又急又快,面条都从鼻子里出来了。
我妈笑着说:「吃慢点,小心噎。」
背地里,却又把自己那份添进他碗里。
给他递纸时,他看了我一眼,神情羞涩又失措。
那年夏天的每一个午后,妈妈蹬着堆满货品的三轮车,上坡时汗水淌了一脸。
小小的我和周京律追上来,使了劲在后面推。
车子终于上了坡,妈走前塞给我们买了一根棒冰。
「乖孩子,快去学校吧,老师该记名字了。」
周京律拉着我一路奔跑,笑声回荡在夏风里。
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盛开在路边,前方是一路平坦。
周京律考上大学之后,在实验室第一个跑出了新型材料的数据。
导师说只要继续钻研,他会大有成就。
那天我放假去送饭,听到导师调侃:
「难怪学校里的女孩子京律一个也瞧不上,原来是早被人预定了。」
我羞红了脸,不敢说话。
周京律穿着一身白大褂,低低笑着回应。
「是啊,这颗心一早就装给某人了。」
可就在今天,周京律穿华贵西装,站在喷泉下冷笑。
「唐知,你配吗?」
彩色的幻梦扭曲瓦解,世界剩下一片黑。
我骤然睁眼,妈蜷缩在座位上Ṫũ²,病骨嶙峋。
我颤抖着伸手,惶恐不安。
「妈?」

-7-
妈是过量服用止痛药走的。
医院里,医生止不住摇头。
「一个月前我还见过她,是胰腺癌,她说想治。
「得知治疗需要大几万,她开了些止痛药就走了。」
明明很简单的几句话,可合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我从包里拿出水晶杯,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厚油纸。
「你看,这只水晶杯值十几万呢,我们有钱的,求求你治治她吧,好不好?」
医生和一众护士看着我,一时沉默难言。
我这才明白,我生命构成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随风逝去。
我这才明白,妈带我去找周京律是想得到一句好好的道别。
可周京律没有好好说再见,我也是。
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在质问妈的居心。
太可笑,太可恨。
……
我拿着水晶杯去了机构,好声好气讨了个好价钱。
妈怕吵,我就把墓址挑在偏僻的后山。
邻居打来电话。
「你家电费两个月没缴了,抄电表的说要停你家电了!」
「我搬走了。」
回忆是困人泥潭的笼,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我就会爬不起来了。
「不住了?那留个地址呗,万一京律那小子以后回来找你……」
我笑了笑。
「他来找,您就说我死了。」
这些天骤雨不停,滴答落了一身。
我撑伞站在墓地,望着眼前小小的碑。
小声地,认认真真告了别。
从此以后,千山我独行。

-8-
五年Ṱú⁽后,我在 A 市读完大学,去了当地一家医院任职。
从出租屋里醒来时,四围白墙,时钟嘀嗒作响。
我穿好衣服,给猫续了粮,临走前,照常和妈的照片说了再见。
到了科室,听到同事正在谈论什么。
「听说了吗?朝阳街发生火灾,烧毁了路边一辆豪车。车主的未婚妻当时正在里面休息,人没事,但也吓得不轻。」
「这有什么稀奇的?」
「你不知道,那车主好像大有来头,院长通知我们务必派人去看看对方伤势。」
话音未落,电话又响了起来。
同事无奈接起,语气委婉。
「院长,咱们急救科资源紧张,实在抽不出空,要不您看看安排别的科室去?」
电话那头欲言又止:「那位指名要唐知过去。」
周围投来目光,正在处理文件的我手上一顿。
「行,我现在过去。」
到了朝阳街时,虽然提前做了心理建设,可在看到周京律的瞬间,还是生了恍惚。
五年不见,他彻底褪去了曾经的样子,整个人透骨地冷。
看到我那刻,他的眼底波涛汹涌。
「唐知。」
我没说话,拎着医药箱走向他身旁的女人。
那是个清丽白皙的女孩儿,穿着白裙白鞋,棕发及腰。
她伸出受伤的右臂,向我示意。
「胳膊肘被车门剐蹭,有些破皮,我现在给你上点碘伏。」
「别的地方没事吗?」
「从外表看是这样,如果不放心可以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上药时,我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条红宝石手链。
恍惚记起多少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在杂志上看到这条手链。
「阿律,这条手链真漂亮,你买给我好不好?」
妈躺在院子的躺椅上笑:「一百万,把咱们阿律卖了都买不起。」
我哼道:「他不买,那我长大以后就不嫁给他了。」
墙上葡萄藤结了果,衬得周京律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生辉。
「等知知收到手链就会嫁给我了?」
「会呀,我一定会。」
她果真是他的未婚妻。
我盖上医药箱,起身。
「伤口处理好了,不多打扰了。」
转身的瞬间,左手被一把拽住。
「唐知,不打算说点什么?」
望进曾经心上人的眼底,那里是满目疮痍。
我曾困惑过,不解过,无数次在梦里质问他。
为什么这样对妈,为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
我闭了闭眼,此刻连多说一句都觉得沉重。
「周京律,别做多余的事,五年前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9-
回医院后,还没来得及到位,科室突然通知我升职。
一时沉默,觉得太过凑巧,可科室众人又笑眯眯恭喜我。
「你来这里这么久,工作又认真负责,升职是正常的。」
我不好多说,只能点头感谢。
可第二天,我又被升职了。
众人看向我的目光开始有些不解。
第三天,院长的升职电话又打了过来。
这一次,众人议论纷纷,看我的眼光都变得异样。
「唐知,这些文件帮我们一起打了。」
又一次,我不得不停下手头的事,捧着大堆文件下楼。
顶着日头回去时,看到有同事拎着一大袋东西。
「今天生日,请大家喝奶茶哈!」
坐回位子,眼见一杯杯奶茶分了出去,唯独漏了我的。
最后那位同事经过我,我扯了扯嘴角。
「生日快……」
下一秒,桌上的刚接了水的茶杯被碰倒在地。
在第四次电话打来时,我终于忍不住跑去院长办公室。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院长尴尬道:「小唐,你工作得很好,认真负责,我也是不得已。」
「是谁?」
院长终于欲言又止,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我吸了口气,向院长要了号码打过去。
电话那头被一秒接起。
「周京律?」
「是我。」
「为什么这么做?耍我很有意思吗?」
那头不说话,我气得发笑。
「有本事你就一直给我升职,最好给我升到院长,我还感谢你!」
一旁,院长慌忙摆手,吓得满头汗。
「唐知,你不会升职了,接下来我会让他开除你。
「一路高升到跌入泥潭,唐知,那滋味应该不错。」
究竟还要遭受多少次羞辱戏耍才足够?
偏偏,我毫无自救的办法,偏偏,有权有势的是他。
我攥紧手,喘不过气,却仍本能地寻找着破局的办法。
「周京律,我们需要谈谈。」

-10-
周三下午,周京律一早在医院楼下等着。
黑色迈巴赫旁,他一身铅灰色的商务西装,衬得身形修长。
见我下来,他掐了烟,替我开门,又递过来一颗茉莉糖。
以前晕车的时候,周京律都会在口袋里为我备一颗糖。
我垂着眼,当作没看见。
周京律也没多说,发动了车子。
车子驶过咖啡馆,向着市游乐场行进。
「周京律?」
「别多想,未婚妻生日,去挑点礼物。
「女孩子眼光都差不多,你替我选选。」
我闭了闭眼,没说什么。
半小时后,下了车,四周人声鼎沸。
正逢节日,粉白黄的气球挤满了蓝色天空。
很多年前,周京律也带我去过游乐园。
只是那时没条件,我只看了一眼,就拉着他走了。
「我也不是很喜欢这里,又吵又挤,走啦走啦。」
最后周京律在大门口给我买了一只气球。
五块钱,学校的一顿饭钱,好贵。
我不愿意要,却又忍不住盯着看。
周京律把气球塞进我手里,眼眶却有些发红。
「等我以后有钱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回归现实,手里多了一只气球,和当年那只粉色的一模一样。
我木然看着他。
「周京律,你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那副表情,仿佛还很爱我。
「以前说过的,现在我都能做到。」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可能!」
这句话没骗他,在急救科工作这两年,我认识了一位消防员。
他正义乐观,敢于面对一切不公。
喜欢上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松开手,气球随风飞上了天。
「周京律,兑现过期的承诺,只会徒增恶心!」
周京律攥紧我的手,良久笑了。
「你不是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对你们改变态度?
「你妈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她蹉跎我整 13 年。
「我恨你们不应该吗?」

-11-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砸得我头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
「不可能?或许你可以回老家看看,说不定能翻出一张车票。
「她就是坐着那趟车去见的我母亲,也是那时对母亲隐瞒了我的身份。」
喉间哽着,说不出话。
原来那些年他过得从来不开心,他认为是妈拖累了他。
「周京律,你觉得是我们欠你?」
「不然呢?」
他回答得那么快,那么理所当然。
我笑着笑着,眼前一片朦胧。
「我明白了,所以你不打算放过我,对吗?」
周京律点了根烟,云雾里看不清神情。
「错不在你,可你妈已经死了,现在要由你来补偿。
「唐知,我要你陪我三年。」
「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会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无路可走。」
周京律拭去我眼角的泪,把房卡塞进我手里。
「乖,明天在这里等我。」

-12-
人是不能一直陷在回忆里的,那是个深渊,会让人彻底迷失。
我坐车去了青城区,回到这个我一度不敢再去的旧日故居。
再度踏进这里时,心情竟有些平静。
木门吱呀撞在墙上,身上落了一层灰。
走进妈的房间,那个上锁的柜子已经坏了,掉下一半门。
打开柜子,里面装着些让人记忆犹新的东西。
我幼年用过的一块口水巾,家里常备的替补纽扣,还有……曾经周京律送给她的一支钢笔。
翻到最底下,我终于看见那张车票,从青镇到南麟市。
周家就在南麟。
周京律白天的话在耳边响起,字字劈凿想让我接受这个事实。
回忆在脑海里不断叫嚣,逼着我想起五年前火车上对妈的那句话。
「你难道像周夫人说的那样根本不是去看周京律,而是为了——」
我低笑一声,掏出手机。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周京律些许愉悦的嗓音。
「唐知。」
那天火车上没能好好告别,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希望改变那天脱口的那句话。
我希望那时的我能信妈,也同样如同今日。
我笑了笑,轻声说。
「周京律,我不会再信你了。
「你可以试着强留我,留给你的会是一具尸体。」
那头骤然一怔,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唐知,你在哪儿?」
打火机滚落在地,金红的火舌舔上身后窗幔。
我坐在沙发,望向庭院。
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仍旧枝丫繁茂,竹编躺椅还在晚风里轻晃。
好像下一秒,妈就会从厨房里拿着锅铲出来。
「阿律,知知,吃饭了!」
幼年的我就坐在这里,兴奋地奔出去。
「来啦!」
闭上眼,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意识消失前,好像听到呼啸的风声。
一抹红跃过浓烟,将我席卷进炙热的怀抱ťũ̂³。
齐铭急促的喘息响在耳边。
「我又抓住你了。」

-13-
和齐铭初识,是一次大楼纵火事件。
很不巧,当时我就住在那里。
被鸣笛声吵醒时,我才发现自己被大火包围了。
四处浓雾,根本辨别不了方向。
我迅速把床单剪开,撕成一条一条,首尾打结,做成求生绳。
我抱着绳子一头,探头看向窗外。
底下有许多消防车和红衣抱着水枪的消防员。
其中一个,也就是齐铭,看到了我。
我把绳子一端扔下高楼,可底端只到四楼。
我把绳子拉回来,四下环顾,最后把我的猫绑住,小心放下去。
它很聪明,半途踩着窗栏跃进了树梢。
也是那时候我才隐约觉得自己的求生欲望并不是很强烈。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地上泄了力。
大火把天空都映得火红,就像那个满天火烧云的傍晚。
心底隐约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张开手,迎接着什么。
下一秒,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淋了一身。
我抹了把脸,站起来朝底下看。
刚才那个消防员,拿着水枪对准了我附近的窗户。
他使劲向我招手,示意我下来。
他的手挥得好急,好像格外害怕我这条不值钱的命葬送在这里。
是掉下四楼摔死,还是待在这里被烧死,好像横竖都没什么好结果。
可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抓住了绳子那端。
好吧,那就试试看。
再努努力,总会有好结果的,是不是?
我翻了下去,死死抓着绳子往下滑。
自始至终,那股水流都一直在我身旁流淌,到最后我都分不清,脸上的是水还是泪。
绳子到头了,我在四楼半空晃荡,水流声也停止了。
人们看到我,开始纷纷把气垫往我身下地面拉。
掌心传来布匹细密的撕裂感。
恐怕是来不及了,火太大了,绳子要被烧断了。
好可惜啊,明明只差一点。
掉下去的瞬间,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掌心。
猝然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
「抓住你了。」

-14-
「齐铭!」
猛地睁眼,对上周京律略带审视的视线。
他伸出手,我身体下意识向后一缩。
周京律的动作一顿,叹了口气。
「两清了,成吗?」
我低下头,手里多了一枚丝络干净的橘子。
「我不会再欺负你,我们试着重新开始,我们……」
我忍不住打断他:「周京律,你早干嘛去了?妈妈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妈妈走的时候,你在哪?」
他一顿,神情有些失措。
颤着唇,始终说不出那句话,我闭紧眼。
「能不能让我走?」
周京律盯着我。
「唐知,我需要你。」
「可我不要你!」
我推开他,挣扎着下床。
门这时被打开,齐铭一身白 T 黑裤,拎着早餐站在门外。
「周先生,请问您对我好不容易救出来的病患在做什么呢?」
我欣喜地笑了,朝着齐铭的方向小跑过去。
周京律三步并两步,一把拽住我的手。
齐铭笑了笑。
「现在外面一堆记者,正在等着采访这起自焚事件的起因。
「如果您还想体面地离开这里,就自觉点吧。」
周京律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齐铭握住我的手,低头轻声安抚。
「别怕,我带你走。」
离开前,齐铭回过头,对上周京律的视线。
「像您这样随意玩弄他人真心的人,说到底,还是权势名声对你更重要。」

-15-
我被齐铭带回了家,窝在沙发,有些心虚地偷看了他一眼。
齐铭很不高兴,剁菜的刀在案板上哐哐响。
我怕他切掉手指头,只能嗫嚅着开口。
「别生气……」
齐铭转过身,眼眶却有些红。
「你对不起我。」
「我……」
我无言以对,因为那次大楼失火,齐铭为了救我冲上四楼。
抱我下来时,被倒塌的木板砸中,背上至今有一块消不掉的疤。
心里过意不去,我请他吃了好几次饭。
得知他父母早亡,心里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
他知道我的过往,也知道我在青镇有个家。
那时候我承诺过,一定会好好地、努力地活着。
可如今,周京律出现了。
他不愿意放过我,我没办法。
我垂着眼,眼泪顺着鼻翼淌下。
「我努力过了,齐铭。」
「那就再努力一点,好不好?」
齐铭在我身前蹲下,握住我的掌心。
「我知道你一直害怕孤单,想要有个家。
「跟我试试吧,好不好?」
他仰头看着我,神情那么真挚。
一瞬间,我泣不成声。

-16-
齐铭给了我一本笔记本。
「队里在灰烬里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是本笔记,我想应该对你很重要。」
齐铭要走,我拉住他的手。
他笑了,在我身边坐下。
笔记本被打开,妈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4 月 6 日:
【今天收拾阿律的衣物,发现他口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我想那是阿律真正的家,我决定去寻一寻。】
【4 月 9 日:
【心情复杂,阿律原来是南麟周家的长子,周夫人在一次旅游时弄丢了他。
【可后来她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就不再花功夫去寻阿律了。
【我告诉她阿律的身份,她却说孩子多年没在她身边教养,一定粗鄙不堪,她不想认。
【怎么会呢?阿律是多好的孩子。】
【4 月 10 日:
【周夫人让我回去,说阿律的死活她懒得管……怎么会有这样做母亲的?
【算了,我早决定养他了,只是得瞒着些,省得他伤心。】
笔记时间到周京律回归周家的一个月前。
【5 月 13 日:
【周夫人的小儿子残废了,她要接阿律回去。
【希望阿律得偿所愿。】
自此为止,我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甚至还因为拼凑出一个真相而感到雀跃。
直到我看到笔记最后一页的那行字。
【孩子,这条路上一片黑,你走得太快,妈替你担心。】

-17-
我想了很久,思考妈为什么要说这满含隐喻的一句话。
齐铭让我试着比对那行字上的日期。
我思来想去,竟发现和周家小儿子出事同天。
齐铭迅速托人查了他的行程资料。
很快对方就发了文件过来。
六年前,周家小儿子作为资方去周京律所的大学参观,却误触化学试剂,导致小脑损伤,半身瘫痪。
联想到妈的话和周京律所学专业,我打了个寒战,心中惶然。
周夫人没去过家里,怎么知道我们住着平房,怎么知道那里漏水?
又怎么会平白认为她儿子吃不饱穿不暖?
所以那天逼我们走的不是周夫人,是周京律。
他一直都在计划着回去。
他骗了我。

-18-
周京律回去后的第四天,公司遭遇了空前的危机。
他的弟弟恢复了意识,在医院曝光了他的行径。
发布会上,周京律的举止依旧泰然自若。
「我的弟弟多年前大脑受损,如今醒来,依旧意识不清。
「医生已经判定他得了被害妄想,诊断证明也对外公开,请外界不要过多猜测,今天的发布会到此为……」
下一秒,周家那些一直敌对他的守旧派冲上台。
他们手里拿着țùₕ一本笔记,对着记者痛斥。
「这是周京律养母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周京律的一切罪行。」
「谋杀亲弟弟,捂嘴受害者,他不配做我们周家的掌权人!」
那一天,因为周家人的亲自做证,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周京律被护着上了车,离开前望着车窗外汹涌的人潮。
他想起那天唐知冲进公司,狠狠甩了他一巴ṱū⁴掌。
「你说妈隐瞒你的身份,拖累了你,让你白白受苦 13 年。
「当真?!」
他没说话。
唐知看向他的眼神一点点染透厌恶。
「周京律,你会遭报应的!」
果真,她的话成了现实。
周家信誉一落千丈,股权动荡。
为了填补漏洞,他苦心经营五年的产业几乎消耗殆尽。
连续周转半年多,公司才转危为安。
庭园里的雪落了整整一月,这天终于放了晴。
周京律伏在办公桌上,连续加班了十多天,已经撑不住睡着。
下属敲门进来,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老板,这是今天的文件,您过目。」
周京律捂着胃,勉强直起身。
「放这儿。」
半小时后,他的未婚妻许晴拎着东西进来了。
他望着那个袋子,希望里面会是一顿早餐。
许晴笑眯眯地撒娇。
「今天我在拍卖行买了喜欢的东西,只是生活费又花完了……」

-19-
她挤眉弄眼,冲他暗示。
袋子被打开,是一双粉色鳄鱼皮的皮靴。
胃更疼了,他咬紧牙关,什么话也说不出。
许晴拉着他的胳膊晃,动作间露出手腕那条红宝石手链。
一瞬间,他脱口呵斥。
「你从哪儿拿的它!」
许晴被吓了一跳,起初还蒙着眼泪装可怜。
直到对上他冰冷慑人的视线,她这才慌了神。
「我,我在你房间抽屉里看见的,我以为是给我的……」
下一秒,脖子被一把攥住。
「摘下来!」
许晴翻着眼,艰难地摘了手链,落荒而逃。
良久,周京律抓住那条手链,颤抖着抵在眉心。
第一次投资成功时,他花了一百万买下它。
那是唐知离开的第二年,他时不时会打开看看,偶尔期待着唐知戴上的那天。
那会是个什么场景呢?
他猜唐知首先一定会开心地围着他转圈,然后拉着他的手心疼。
「阿律,赚这么多钱辛不辛苦啊?
「我不一定非要这条手链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记忆里的唐知那么漂亮可爱,那么真诚。
让他几乎不想相信,现在的唐知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爱他。
突然,他迫切地想见到她。

-20-
又一次接到院长的电话时,我忍不住语气烦躁。
「您到底要做什么?」
那头欲哭无泪:「算我求您,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去一趟周京律那儿成不成?」
我揉着眉心,想到平时院长对我的照顾,无奈地拎包起身。
周京律约我五点过去,我懒得等,一早打了车过去。
刚用那张房卡打开门,之前那个女孩儿就迎了上来。
「阿律把家里的门卡也给你了?」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她起身走向我,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认识阿律前我就知道他有一个找了 5 年的女人,那天看到你时,我就知道那个人一定是你。
「可你知道吗?我爱了他好多好多年,他早就已经承认我的身份了。
「你们已经是过去式了,请你不要打扰我们了,好不好?」
下一秒,周京律打开大门,出现在身后。
「你还敢出现在这儿?」
她浑身一颤,犹豫了片刻,咬牙踩着高跟走了。
没等我说什么,周京律把文件包放在沙发。
他坐了下来,低头点了根烟。
「笔记的事,是你做的吗?」
他果然是来算账的。
「对,是我。」
我笑了笑。
「周京律,我们这样才算两清。
「从此以后,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否则……
「我会亲手把你送进监狱。」
周京律抬头看我,眼里是很深的挣扎。
「我和许晴是合作关系,未婚妻也不过是个幌子。」
「你想说什么?」
视线扫过茶几上摆着的一样东西,我瞬间错愕。
「我想说,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你……」
下一秒,我忍无可忍,抓住那个布偶娃娃砸在他身上。
「周京律,你装什么深情?!」

-21-
五年前被周京律扔给狗咬着玩儿的那只娃娃,现在被他放在我面前,好像在告诉我他一直都有好好珍惜。
周京律眼睫微颤,伸手拉住我的手腕。
「唐知,我是认真的……」
我拼命忍住起伏的情绪,直到重回平静。
「你知道的,我们回不去了。」
我闭了闭眼,终于说出了心底一直想说的那些话。
「周京律,我们有一万次机会可以重归于好,可我最黑暗的那五年里,你从没出现。
「你那么聪明,那么有权有势,想找到我真的很容易,是你不想罢了。」
妈死的第一年,我搬了家,住进最便宜的出租屋,安眠药整片整片地吞。
梦里那些让人心碎的回忆依旧纠缠着我,我曾在无数个夜里哭叫着醒来,抱着猫瑟瑟发抖。
我也无数次想象过周京律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和我解释他的苦衷。
我和妈那么爱他,肯定会原谅他的。
可是没有,他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电视里播放着周家那位继承人,如何风光沉稳,如何运筹帷幄。
主持人问他:「您一路走到现在,最感激的人是谁?」
周京律坐在那里,笑容得体:「首先最感谢的,当然是我的母亲周夫人。」
接下来,他把所有人都感激了一个遍,唯独漏了妈。
我们就像他遗忘在久远过去最不堪的回忆,面目斑驳。
其实不能说周京律从没对我有过半分感情,那是不切实的。
他会在寒冬里等我下课,怀里捂着我最爱吃的七彩小馒头。
也会在外面刷一分钱的盘子,只为凑齐一百块买我很想要的录音机。
可当我看到妈的笔记时,心中惶然。
在那些无数个自以为心有灵犀的瞬间,他究竟含了几分真心?
我仰着头,发现记忆里的悸动已经那么遥远,远到再没有半丝感觉。
终于释怀地笑了。
「周京律,我不要谎言里掺杂着几分真心的爱,我要光明正大的偏爱。
「我和齐铭订婚了,周京律,我们结束了。」

-22-
清明节这天,我带着齐铭来看妈。
也许是有好心人路过,给妈的小家打扫得很干净。
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白花,生机勃勃的,特别讨喜。
打开篮子,齐铭和我一起给妈点了香,烧了纸。
「妈,我们来看你了。」
别埋怨我一直不出现,我只是……不敢面对。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爱的人,也同时拥有了面对未来的勇气。
齐铭磕了个头,语气虔诚。
「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知知,不让她受伤难过。」
我偏过头,调侃他。
「叫什么?」
「……妈。」
纸钱成灰散落天际,落在脸上像带着温度的指尖拂过。
「妈,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完整的一家人了。」
和齐铭十指紧扣,各自的无名指上都戴了一枚素银戒指。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好好地,跟妈道个别。
「我走啦,妈。」
转身时,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晃而过。
我短暂凝视了一秒,装作没看见。

-23-
和齐铭回到镇上,我们在那里买了一栋房子,不大,刚好容得下两个人。
院子里种了些鸢尾花和无尽夏,期待在这个夏天会长成一片花海。
久远的从前,妈也爱在老家的院子里侍弄着这些花。
那时候我在躺椅上睡眼迷蒙,问妈为什么这么喜欢无尽夏。
「妈和你爸爸初见时,就是一片无尽夏的花海里。」
那时我有些避讳提到爸爸,因为同学们总说他是杀人犯,说我是罪犯的女儿。
长大后我才知道,妈年轻时候在乐团会演,被一个富二代看上。
几次示好失败,他就说妈假清高,和人在巷子里围住她,想要毁了她。
爸为了救妈,才失手杀了人。
爸进去前,让妈别等他,找个好人嫁了。
妈没有,她一直等着他接她回家。
可是妈不知道,有人花了钱打点,爸永远也走不出监狱了。
妈站在碧色里,对我微笑,风吹起她洁白的裙角。
「你爸爸的爱Ṱüₐ是最拿得出手的,他永远满心满眼都是我。
「所以相应地,妈永远也不会离开他,离开你。」

-24-
回过神来,已经临近傍晚。
我走到大门处,准备关门。
抬起眼,周京律就站在那里,直直盯着我。
第一秒没认出他,他变得很瘦,身形憔悴。
「你……」
没等我说完,齐铭过来,把我挡在身后。
「您有什么事?」
周京律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我身上。
「我以为,你一直不愿意回到这里……」
我一愣,笑了笑。
「嗯,但现在齐铭陪着我。」
「怎么了?还有事吗?」
表面平静,其实我心里有些没底。
我怕他太偏执,求而不得,会做出伤害齐铭的事。
周京律没动作,只是点了根烟。
「唐知,那次竞赛,你说我得了第一就给我做一顿饭。
「你爱偷懒,从来没兑现过这个承诺。
「再做一次吧,之后,我们……」
剩下的话他没再继续,可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京律这人还算说到做到,如果这事一顿饭就能解决,那我配合。
跟周京律离开时,齐铭不放心,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摸摸他的脸,让他放心。
一路上乌云密布,到达周京律住所时,已经下起了暴雨。
下车时,周京律给我撑伞,自己淋湿了半边肩膀。
打开门,漆黑的大理石闪烁着冷硬光泽,除了大厅正中央躺着的硕大沙发,一片空荡。
我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敲了两个鸡蛋。
周京律坐在沙发上,盯着我的背影一言不发。
十分钟后,我端着盘子放到桌上。
周京律缓慢又安静地吃完了那份炒蛋。
他低着头,左手一直按在腹部,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坐在他对面,忍不住开口。
「13 年,你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对我死缠烂打?
「还有其他原因,是不是?」
周京律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唐知,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一直是真的。
「但是现在,我放弃了。」
太轻易得到想要的答案,我起身,向他确认。
「当真?」
「走吧。」

-25-
番外 周京律

-1-
唐知迈着雀跃的步子离开时,他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他躺回沙发,回忆着从前。
如唐知所说,从一开始的见面,就是满腹算计。
遗落街头的第一年,他就计划着回去。
被乞丐围殴掉进下水道是假的,只是为了博得唐知母女的同情。
他在角落里看得清楚,在这丑恶现实的世界,只有那对母女会喂一条早就快死的流浪狗。
那对母女果然把他带回家,只可惜,穷。
为了让唐知母亲把他送回周家,他时时吐露对旧日家园的怀念。
唐知母亲在那天发现他口袋里早早准备的纸条,如他所愿去见了母亲。
回来后唐知母亲就写了笔记,他想法子看到了内容。
原来他母亲并不希望他回去。
得知这个事实时,他心里并没什么波澜。
他这个人目的性很强,也没什么多余的柔情。
只要能回去就够了。
可他那时身无所依,只能装乖卖傻等待成长。
在这段时光里,这个叫唐知的女孩儿总是捧着一颗真心纠缠在他身边。
起初觉得演戏很麻烦,可久而久之,他自己都不清楚某一天笑起来的时候,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假装了。
真心和虚伪的界限开始分不清。
他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也曾一度动摇过。
也许和唐知母女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镇里也不错。
直到那天他在学校里见到了周家的小儿子,自己的弟弟。
光鲜亮丽,趾高气扬。
随手就撕毁了自己写了半年的实验报告,斥责是坨垃圾。
他心里冷笑,狂烈的嫉妒和怨恨席卷而来。
于是他设计害了自己的弟弟,让他坏了脑子,瘫痪在床。
母亲为了稳住父亲游离的心,心急之下把他认回家。
她那时知道自己在外的儿子会是头豺狼吗?
她不知道。
所以她被骗得公司、财产、股份,通通都交给了他。
她羞辱唐知的那只水晶杯,也被他亲自收了回来。
玻璃碎片一点点塞进她嘴里,她眼底都是泪水,直到最后都在祈求他放过自己。

-2-
成为周家掌权人那天,他去墓地看了唐知的母亲。
她被埋葬在青镇后山,一个白花盛开的绿草地里。
那年她来瞧他,满心满眼都想念和关怀。
可那时母亲还不信任他,也担心这个养母会超过她生母的地位。
所以他装作毫不在意,任由她伤了她的心。
母亲说以后他会家族联姻,不允许他和唐知有瓜葛。
于是,他也拿着那只布偶娃娃,伤了唐知的心。
可他怎么舍得呢?
娃娃是仿品,真的那个一直放在他贴身的口袋里。
他花了五年时间彻底站稳脚跟。
某天他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突然想起给唐知的承诺。
「等我有钱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寂静的心在那天突然活了起来,他有些欣喜雀跃。
去找唐知,去找她。
可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也是在那天,他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胃癌。
他在阳台抽烟到天明,最后开车去了唐知所在的医院附近。
在那里他碰到遭遇火情的许晴,他名存实亡的未婚妻。
许晴问他为什么会把公司开去青镇,他想了想。
是为了等他死后,把公司送给唐知吧。
如果她知道公司离得那么远,估计是懒得去的。
之后,唐知过来了, 看到许晴时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的心底蓦地一痛。
「唐知,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等他回过神时,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他甚至连个体面的再见都没给唐知。
他很想说, 他没有羞辱她, 没有戏弄她。
他是真的, 想和她重新在一起。
这个念头让他着了魔,为了强留她, 只能编造一个又一个借口谎言。
直到真相被揭露的那天, 唐知给了他一巴掌, 眼底再没了一丝一毫的情意。

-3-
他以为自己至少还能再活三年, 可医生说病情进展很快。
最后的时光里, 他开车去了青镇,看望了唐知的母亲。
他给她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 又想为她上一炷香。
可怎么都点不燃,他放弃了。
接着,唐知就带着齐铭来了。
他匆忙起身,走到山坡背面,唐知看不见的地方。
唐知烧了很多纸,说要保佑她妈在下面一辈子花不完。
他忍不住笑。
后来唐知握着齐铭的手,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的心才密密麻麻地抽痛起来。
多久以前,唐知也这么握着他的手, 说他们才是一家三口。
他跟着唐知去了他Ţų¹们买的独栋小楼, 那里种满了无尽夏。
唐知看到他,问他有什么事,眼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心里喘不过气, 这一刻,他知道没机会了。
胃里不停灼烧, 生命瓦解的痛感让他感到无措。
他请求唐知为他做一顿饭, 她答应了。
唐知炒蛋做得很不走心,连筷子也是甩在桌上。
她没发现他满头的冷汗,胃很疼, 心也是。
唐知问他, 他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
他其实自己也不明白。
可能是人生走到了尽头,发现钱权根本比不过一颗真心吧。
人就是这样犯贱的生物,得到过的不珍惜, 失去了又想拼命挽回。
唐知问, 她能走了吗?
他说不出半个字, 最后竭尽全力。
「走吧!」
唐知走得很快, 迈着雀跃的步子走的,齐铭就在外面等她。
她的未来就在外头等她, 只是这一次,那个人再也不是他。
他不敢出声,怕在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祈求。
别走, 别丢下他一个人。
至少, 好好道个别。
对了, 他突然想起来,唐知的母亲在临走前没能得到一个好好的再见。
所以因果轮转,如今他也不得瞑目了。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想。
这样好的唐知,下辈子再也别遇到他了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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