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名满扬州的青楼头牌,将自己赎身的钱给了裴郎进京赶考。
裴郎一举高中,得尚公主。
他传信给阿姐,让她来上京投奔他。
谁成想三日后,他亲自来了扬州接阿姐,声称自己并未写过信。
我慌忙寻至上京,却见阿姐尸身被一卷草席包走,手里还捏着泥人娃娃。
一墙之隔,公主状元大婚,锣鼓震天,万民景仰。
三年后,状元郎瞒着公主,在城外庄子养了个和阿姐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人。
我慢条斯理地缠绕好银线,蜷动指节。
他并不知道,那美人,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傀。
-1-
裴郎的信递到阿姐手中时,醉仙楼的姑娘们忙围上前来贺喜。
连抠搜的老鸨都一改往日,将克扣的银两还到阿姐手里。
唯独阿姐的死对头陆银诗还是那副刻薄的样子。
「这不是那个软弱书生该做的吗?踩着你赎身的银钱飞黄腾达,别一副受了他多大恩惠似的,没点出息。」
「听说阿,他还得了圣上赐婚,你去了,小心被公主欺负死!」
阿姐不理会她的讥讽,在床边枯坐了一夜才决定去上京。
临走前,她将这些年攒下的大半身家给了我,对我说:「等阿姐回来,阿姐便带你离开这里,到时我们寻一个渔村,快快乐乐地生活。」
可我没想到,三日后,扬州醉仙楼来了个不该出现的人。
裴雁飞金冠红袍,好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
他说他来接阿姐去上京。
手里的泥人娃娃砰的一声碎开,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三下。
我沉声道:「你说什么?」
「阿姐早就接到你的信笺,去了上京。」
裴雁飞怔愣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可我,可我没有写过信啊,我答应过阿萝,会亲自带她去的!」
一股莫名的恐慌从指尖传至心口。
不理会怔愣在原地的他,我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赶至上京。
我找了整整十日,都没找到阿姐。
直到裴雁飞与公主成亲那日,我听到街角传来官兵的呵斥:「该死的娼妓快点爬!」
「公主说了,只有用你这娼妓的鲜血铺满她的接亲路,她才能和状元郎和和美美,步步生花!」
心被猛地攥紧,我拨开人群,冲至声源处。
只见她在地上匍匐着,身后是两个府兵,他们手中拿着满是倒刺的鞭子,走一步抽一步。
阿姐身后是长长的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而百米开外则是意气风发,忙着接亲的状元郎!
见我来,她浑浊的眼慢慢聚焦,竟有些慌乱地扯起身上的衣服,试图掩盖血痕。
可是那衣服太破,遮不住皮开肉绽的伤痕。
我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掉,「阿姐,别怕,我带你回家,我们回扬州。」
可她像只破碎的纸鸢,怎么也托不起来。
阿姐眯着一双染血的凤眸,嘴巴张合着,想说些什么,又发不出声音。
她被人毒哑了。
只用手里捏着我送她的泥人娃娃,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温柔地闭上了眼。
最后泥人被官兵踩坏,纸鸢坠落在风里。
风中是低低的嗤笑声,「晦气玩意,公主殿下有令,赶紧处理了,莫让驸马爷知晓此事,影响大婚!」
官兵拽开我,用棍棒狠狠捶在我的脑袋,粘稠的血液流了满脸。
血泪糊住眼睛,恍惚中,我看见他们只用了一卷草席,带走了我的阿姐。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锣鼓震天,万民景仰。
排山倒海的贺喜声,盖住了仅此一人的哭泣声。
我绝望地伏在地上,蜷了蜷手指。
地上的两只泥人娃娃,像有了生命般,忽然间站了起来。
它们疯了般冲向那两个官兵,揭开他们的头皮,啃食他们的血肉。
墙外的笑闹声过于刺耳,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惨叫声。
泥人娃娃吃饱后肉眼可见地胀大了一圈。
然后贪婪地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
我慢慢站了起来,接回断裂的骨头,扛着阿姐,一步一步走回扬州城。
娃娃亦步亦趋跟着我。
阿姐在时,它们叫泥人娃娃,可阿姐不在,它们该换回原来的名字了。
它们,本该叫傀。
-2-
傀无悲无喜,是杀人的工具。
这是我在恶人谷时,谷主告诉我的。
谷主说过,能制出好傀的,才是优秀的傀师。
制不出的,那就自己变成傀。
他这话不是开玩笑的。
每年夏末,我都能看见谷里多了几副好皮,明晃晃地晾晒在杆子上。
然后很快就会多了几只新傀。
我从谷主这学到了很多,比如薄情寡义,比如行尸走肉。
比如,杀人不眨眼。
最终,恶人谷谷主死在了他最得意的弟子手里。
我甩了甩手里沾血的傀线,一步一步走向谷外。
恶人谷照不到阳光,那是我第一次出来。
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红枫林,秋风吹散了身上的血腥气。
红枫真的很耀眼,风也真的很大,吹得我摇摇欲坠。
晕倒前,接住我的是温软的怀抱。
后来我醒了。
一群姑娘吱吱丫丫的围着我。
我下意识蜷起手指,想要操控傀儡杀人。
却见一双凤眸闯进我的视线,阿姐温柔地团住我的小手,「你是在找这两只泥娃娃吧,小妹妹。」
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了躺在枕头边的两坨泥人。
我的傀被她洗得干干净净,连颜料都被洗掉了。
只余下泥胚子和依稀可见的五官,显得委屈极了。
阿姐的宿敌,陆银诗嗤道:「商萝,你自个儿都养不起了,还捡个吃白饭的回来,等会被老嬷子发现了,小心被带去接客。」
阿姐捂住我的耳朵,「嘘,小孩不能听这些。」
陆银诗是个乌鸦嘴,任凭阿姐如何藏着我,我还是被老鸨拉去接客了。
可是进了我的房,总是无端传出惨叫。
天明了,他们惊恐着,又不敢说些什么。
老鸨赶我走。
可我哪也不去,我就蹲在阿姐身后,时间一长,老鸨就算急得跳脚,也赶我不走。
毕竟我是个连名字也没有的野人。
还是阿姐思索片刻,拿出一张字条,是她的情郎写给她的。
上面写着,「椿龄无尽,萝图有庆。」
秋风吹过发梢,她笑着回过头,「你就叫商椿吧,小妹。」
那天,她给了傀儡一个名字。
我也选择将傀线交到了她的手里。
她操控着一具早就麻木的傀儡,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我时常觉得,阿姐才是最优秀的傀师。
她能把一具无悲无喜的躯体,教养得有血有肉,会哭会闹。
可是阿姐,你唯独没有教我,如果傀线绷断,傀儡该怎么活下去?
我将阿姐葬了。
葬完阿姐,我亲手给自己缝了一个新皮。
-3-
红枫灿了又败,时间不问秋冬,自顾自跑过三年,直到公主府又迎来了喜事。
说是喜事,可整个公主府中的下人们大气不敢喘。
只因这小世子自生下来便夜夜啼哭。
公主因此杖毙了五个奶娘,绞杀了数十个丫鬟下人。
如今,小世子无人照料,府中的丫鬟下人们皆瑟瑟发抖,生怕被公主选上。
唯有我,一路跪爬到公主脚下,双手奉上一对喜娃。
「殿下,奴或可试一试。」
公主殿下一身华服,端坐高台,轻蔑地看着我,见我其貌不扬,才吩咐人将小世子抱过来。
原本啼哭不已的小世子看到那对喜娃后忽然停止了啼哭,甚至被逗得咯咯直笑。
公主有疑,询问两个喜娃的来历。
我依旧跪地,恭敬地答道:「奴生在扬州,扬州多山水,幼时的玩物都是泥巴,所以会捏些小玩意。」
听到扬州,公主笑容嗤笑:「我儿生来高贵,怎可与你这等贱婢玩同一物?来人,就此杖毙!」
板子打在身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阿姐,比我疼得多。
我要罪魁祸首们比阿姐更疼!
谷主教过,高级的傀师,是不需要傀线就可以操控活物。
那对喜娃是我为他们准备的傀儡娃娃。
我操控傀儡娃娃掉在地上,紧接着,小世子的哀嚎声传遍整个公主府。
任凭公主怎么哄都哄不好。
公主无奈,放了我,命我再捏一对喜娃。
我跪在公主和小世子面前,捡起摔烂的喜娃,重新捏起来。
小世子被哄好,公主挥挥手:「留下吧。」
纵使被打的皮开肉绽,我依旧恭恭敬敬:「是。」
公主很满意我的听话,命我日夜照料小世子。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娃娃「费尽心力」地照顾着她的娃娃!
可,我为他们准备的,足足有四只傀呢!
-4-
世子满月,公主府好生热闹,丝竹管弦之乐不绝于耳。
我对着两只傀儡娃娃扬了扬下巴,「好生照看着他,我去前厅看看你们的姐姐。」
它们一娃一边地悠着小世子,肉眼可见地疲惫。
前厅,台上的舞女正踩着鼓点起舞,柔媚之姿溢于言表。
台下是高官显贵们窃窃私语。
「诶诶,听说了吗,那个可是红袖坊新培养的舞伎啊,啧啧啧,这舞蹈,颇有扬州风味。」
「这身段,这姿色,不Ṭŭ̀ₐ知道有多少银钱才能买下来。」
「你买回去?你不怕你家母老虎撕了你?」
「欸,楚兄浅薄了,在外边租个庄子养着岂不快哉?」
我倚在回廊下,莫名嗤了一声,而后蜷了蜷手指。
满月光华下,舞女面纱随风而落,顷刻间满堂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清楚地看见,裴雁飞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他不会不认得。
这个傀,我制得和阿姐有八分相像。
它叫鸢巧,是我最满意的傀,与真正的人别无二致。
公主殿下瞥了一眼呆住了的裴雁飞,脸色无比难看。
猛地将酒杯反掷到桌上,「都跳的什么,下九流的玩意,不堪入眼!」
我操控着鸢巧跪下。
公主自然是不认得阿姐的模样,处理一个娼妓,根本无需她出面。
她命人将鸢巧赶出府,寒冬腊月,连鞋都未及让她穿上。
傀儡尚且感觉不到冷,可是我的阿姐,是真切感受到锥心刺骨的冷。
这些,我都会替阿姐一一还给他们。
裴雁飞的眼神一直追随着鸢巧,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Ťŭ₌发出阵阵冷笑。
果然,如我所料,隔日,他便出现在了红袖坊。
-5-
我隐在屏风后面,慢条斯理地缠绕傀线,蜷动指节。
裴雁飞看不到傀线,只能看到眼前的美娇娘笑颜如花。
她将香点好,慢慢煮起热酒,抚起帕子。
「驸马爷前来寻奴家,不知有何要事,若是公主殿下震怒,奴家可担待不起。」
裴雁飞盯着鸢巧的脸,没听进去,只道:「敢问姑娘芳名。」
「鸢去秋云外,巧归冬暮时。」
她用香扇挑起酒盏,递到裴雁飞嘴边,而后轻轻说道:「奴家名唤,鸢巧。」
裴雁飞低声笑了笑,接过酒盏。
「是个好名字,巧归……确实巧得很,你与我一位故人,长得甚是相似。」
「哦?那不知故人何在?」
裴雁飞喝酒的手一顿,只是失笑:「她福薄,不知去向,有缘无份,且不提罢。」
操控鸢巧的指节蓦地一麻,心脏传来钝痛。
是啊,好一个暂且不提,对他来说,阿姐不过是过眼云烟,若干年后,他依旧娇妻在怀,儿孙绕膝。
可是我呢,我只有一个阿姐。
想到这,恨意驱使我猛地一拽,鸢巧霎时往他身上一倒,香喷喷的帕子扫过他的脸。
「驸马爷~喝了这酒,你可知是何意?」
他收下了鸢巧的帕子,从容一笑,倒是极其轻车熟路。
「自然明白。」
「大人可看清楚了,我不是她,你可还愿意?」
「姑娘,唤我裴郎即可。若能将你救出这烟花之地,免于皮肉之苦,实乃小生之幸。」
这话,我曾在他写给阿姐的信里也看见过。
但我只觉得可笑。
譬如鸢巧这只傀儡,并不是一做出来就在红袖坊的。
是那日,裴雁飞陪着大肚子的公主出街。
公主孕期长了些肉,乍一看到鸢巧面纱下的朦胧天姿,心生不忿。
裴雁飞呢,非常有眼力见地指使手下人,将鸢巧卖入青楼,正巧改变了我的计划。
这些人啊,总想拉良家下海,彰显自己的欲望,又总想救风尘上岸,彰显自己的伟大。
他们见不得明月高悬,妄想拉入尘间。
又见不得泥地开出鲜花,渴望摘走滋润。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没有人比恶人谷的弟子更懂如何折磨人。
我操控着鸢巧,她像条毒蛇一样,盘到裴雁飞的膝盖上。
「那不知,驸马爷想将我安置在何处。」
裴雁飞勾了勾鸢巧的下巴,「城外有座庄子,甚好,必不会叫你香消玉减。」
热酒煮起的浊气四溢,他们的目光在弥漫出的白雾里缱绻万分,风自窗外过,吹不散满室诡异的香气。
如果裴雁飞多上点心,何至于发现不了他怀中的人,是个没有心跳的傀。
-6-
几日后,我抱着咿咿呀呀的小世子,来到公主身边。
「吵死了!你能不能快让他闭嘴。」
她丢掉手中的茶盏,迸裂的瓷碗声激起世子大哭出声。
手下人忙点上安神香。
公主急不可耐地吸了几口,平复好情绪,将世子殿下从我手中接过。
「乖,不哭,是阿娘吓到你了。」
公主殿下生完世子后,本就易怒的脾气变得愈加暴躁,底下人全都战战兢兢。
我的眼神微微瞥向那点安神香,很快又收了回来。
世子的襁褓里还卧着一只娃娃。
我弓着身子,微微蜷动手指,世子登时哭得更大声。
公主抑制不住地吼了一声,「奶娘不是刚喂饱你吗!你到底在哭什么!」
我轻手轻脚地接过世子,软着声音道:「殿下,小世子如今才三个月大,他能懂些什么呢?」
然后举起小世子,朝公主露出他粉扑扑的脸,「他只想和自己的爹爹娘亲多多亲近些,是不是呀?」
公主不停抚着胸口。
「是,你说的对,裴雁飞呢!为什么每次这个时候他都Ṱù₉不在!快把他叫回来!」
手下人忙道:「驸马爷正和尚书大人议事呢。」
我哄着小世子,状似无意地道:「你撒谎,我刚刚去给小世子温汤药时听负责采买的姐姐说,她方才在街上看到驸马爷了,他还搂着个……」
意识到不对,我慌忙捂住嘴巴,佯装不妙地看向她。
公主脸上的肌肉颤了两下,眼神是不加掩饰的阴郁。
桌面上能砸的东西全被她砸了个稀巴烂,「去,把他给我弄回来,快去!他最近都去过哪里,给我查!」
公主府的府兵效率很高,很快便颤颤巍巍地递上了一本册子。
我抱着世子,站在一旁,欣赏着公主的脸色由青到红。
安神香袅袅中,她攥紧纸张,指节泛白,最后猛地撕成碎片。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出入红袖坊,还有城外那个庄子,他当真是胆子肥了!」
她眼眶发红,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去撕了他们!」
现在可不行,还不到时候。
她是公主,她拥有的太多了。
我要她失去所珍视的一切,而不是区区爱情。
我掐了一把世子,婴童的啼哭声稍许唤回了母亲的理智。
她神色稍缓,接过世子,脸颊贴到他的额头上,眼里闪着独属于上位者的精光。
到底是公主,沉得住气,她足足观察了裴雁飞两个月。
我也不急,抱着世子和她一起等。
直到她准确摸索出裴雁飞去城外的频率。
她行动了。
我也行动了。
-7-
这一夜忽然变得很冷,冷得和我埋葬阿姐那日一样冷。
公主带着人闯进庄子的时候,裴雁飞正和鸢巧相拥而眠。
见到这一幕,她几乎是目眦欲裂,当场提剑去劈。
裴雁飞惊醒过来,忙不迭闪身一避,反从她腋下拐走。
我躲在暗处,松开了傀线,鸢巧躺在床上,变得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公主下令压住裴雁飞,又缓缓走到鸢巧身边。
掐住她的脸,「贱人,见到本公主,还敢这么肆无忌惮?」
正常人听到这么大动静,早就醒了。
在他们的意识里,只有一种情况,人才不会醒。
那就是,死了。
裴雁飞显然意识到了,忽然挣开束缚,不要命般冲了过来。
他颤着手指去探呼吸。
「巧儿,你别吓唬我,快醒醒啊,快醒醒!」
可能是因为男人的面子,也可能是公主长时间的压迫。
当然,也可能是熏多了香。
一向软弱的裴雁飞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对着公主暴喝。
「又是你,又是你!」
「当年你害了商萝,现在,现在又来害死鸢巧,你为何这般恶毒!」
原来,他知道啊!
他早知道阿姐被公主所害,却装作不知,享尽荣华富贵!
公主看着鸢巧灰败的脸,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本宫没有砍到她!不信你检查她身上,根本没有伤口!」
我扯过傀线轻轻一勒,鸢巧白皙的腰腹下霎时鲜血汩汩。
公主嘴唇白了白。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明明没砍到。」
裴雁飞缓缓站起来,直视公主,几近歇斯底里:「因为你,我仕途无望,我认命!我只想找回阿萝,可她被你害死了,好不容易鸢巧出现了,你连她都不放过!你的心为何这般狠毒!」
他这话说得极其辛辣,亲近的人更懂țŭ⁻得刀子往哪里捅最痛。
我倚在暗处,静静欣赏着他们之间生出的裂缝,这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有趣。
公主身形颤了一瞬。
「裴雁飞,你敢忤逆我!我是公主,能被我看上,是你的荣幸!」
「是了,我是公主,我什么都可以得到,包括你。就算杀了两个妓子,又能如何?下九流的东西死了便死了,贱人的命何足挂齿!」
她说完,眼眶通红地看了一眼自Ṭų₅己的夫君,大步而去。
眼角不觉有泪滑落,我真切感到了悲凉。
无论她杀了多少人,都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脱身,恶人从不会忏悔。
既如此,我也不必手软。
我先她一步回到公主府。
到底是从小生长在帝王家,她回到府后,很快嗅到了不对。
她从我手上接过世子,对底下人吩咐道:「去查查,把和商萝那个贱人有关的消息,全都告诉我。」
埋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她早就不记得商萝是谁。
也是,她是公主,根本不需要记住一个妓子的名字。
可我万万没想到,她找来了一个人。
陆银诗。
-8-
她坐在高台上,恢复了公主的威仪。
裴雁飞清醒了过来,恢复成原先文弱的模样,额角有汗滑落。
「殿下,寻她来作甚?」
她瞥了一眼裴雁飞。
「夫君,本宫倒是很好奇,这鸢巧,是不是和商萝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才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心中蓦地一惊,我抱着世子,背脊有些发凉。
她仔细打量着裴雁飞,眼里闪着精光,继续道:「若真的相似,那事情可就怪了。」
「夫君,你猜猜,会不会是有心人刻意为之,将鸢巧送到府上,扰乱我公主府的安宁呢?」
她拿着鸢巧的画像,慢慢走向陆银诗。
「你若是知道什么,尽管说来,比如,商萝是否有胞妹和她长得一样。」
「比如,商萝是否认识什么能人义士,能造出和真人别无二致的傀儡?」
她果然怀疑了。
甚至已经猜到了一半的真相。
那天晚上,她冷静过后,仍然坚信自己没有砍到鸢巧。
除了死人,世上只有傀术能做到。
她边说,边掀开旁边的红布,赫然是一箱银钱。
陆银诗眸光微微瞥向我,愣了一瞬。
我咬了咬牙,攥紧袖中的傀线,大不了鱼死网破,全都别活。
陆银诗眼神扫过那箱银钱,转而盯着画像打量。
「哎呀,确实像得很呐。」
公主眼睛亮了,「是吗,果然很像,那本宫猜的……」
她绕了个弯:「噫,但只是五官像,这神韵可一点也不像。鸢巧这姑娘,一看就是媚骨天成,可那商萝啊,就呆子一个。」
她又搓了搓手,「贵人,这商萝啊,确实有个妹妹,但那是捡来的,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
「至于你说的那傀术,咱们这些人怎么可能接触得到啊!」
公主死死盯着她,「你说的可是真?」
陆银诗满脸真诚:「奴家不敢欺骗公主殿下!」
「这不可能,我猜的不会有错!」
「够了!」裴雁飞打断。
「殿下,别再闹了,算我……求你了。」
公主目眦欲裂,「裴郎,你居然觉得我在闹?要不是你背着我养外室,我何必费那么大功夫!」
趁他们争执间,我悄悄地溜了出去。
陆银诗果然在等我。
-8-
「死丫头,怎么还改不掉一紧张就不眨眼睛的毛病?」
我愣住。ťû₍
除了阿姐,这个秘密无人知晓。
她和阿姐向来不和,对我也是嗤之以鼻。
陆银诗啐了口唾沫,不屑道:「你比商萝聪明,今日此举就当我可怜商萝那傻丫头,都身在青楼了,还玩什么真爱,愚不可及!」
「虽然我不喜欢她,但只是不喜欢她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比我年轻、比我善良,这下好了,这女人,永远都比我年轻了。」
她说着便吸了吸鼻子。
我上前一步。
她忙不迭往后退,「你,你干嘛,我可帮你了啊。」
我抱起拳头,「多谢。」
她忽然笑了笑,微微倾身,凑近我的耳边,「别谢我啊,记住,别让他们活,除了公主,那个男人也该死。」
「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发觉手中多了一个泥人娃娃。
没有颜料,只有依稀可见的五官,手里捏着一小片红枫。
天空忽然下起小雨,滴在泥人娃娃的脸上。
异常滚烫。
我垂下眼,阿姐不在,不想玩了,该动手了。
伤害过阿姐的,全都得死。
-9-
除了裴雁飞,公主最在乎的,自然是她的孩子。
杀人先诛心,我为她准备了一份大礼。
从夫君那里受了挫,哪怕是公主,也会来与自己的孩子寻求安慰。
我先她一步进了世子房中。
看着摇篮上一动不动的婴孩,我蓦地笑了。
就这样,一点一点夺走她的所有,比直接杀了她更要有趣些。
她推开了门,在一旁卸了护甲,眼眶发红地走向孩子。
这样的冬日,她本该抱着孩子取暖的。
就像这样的冬日,我本该蹲在阿姐旁边吃甜饼。
我眼看着她,满脸慈爱地抱起孩子。
指尖在触到孩子脸蛋的一瞬间,那声尖叫,和我那天失去阿姐时,一模一样。
如听仙乐耳暂明,我简直兴奋得全身战栗。
「啊——」
「我的孩子!别吓唬阿娘,快醒醒,快醒醒啊!」
她像个疯子一样,跑到风雨里,头上步摇乱晃,毫无一丁点身为公主的体面。
「来人,快叫太医啊,人都去哪了啊!」
我坐在屋顶上,看着她癫狂的模样,笑得分外开怀,只是心脏还是好痛。
她可以失去,我却连这样的资格也没有了。
世子当然不会被太医救活。
任凭太医院医术如何高超,怎么能救得活傀儡呢?
这傀,可是我用血肉铸成的。
几个月前的满月酒有多么隆重,这场葬礼就有多么凄惨。
公主靠在裴雁飞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夜色中,裴雁飞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守着便可。
公主一脸疲惫起身,神情麻木,此刻她倒是更像傀儡。
许是她过分煎熬,并未注意到此刻的公主府安静得吓人。
除了她和裴雁飞,一个活人也没有啦。
不过,这还不够。
等她回去,我还要给她最后一击。
钝刀子割人,刀刀避开要害,直到鲜血流尽才能死。
-10-
在她推门而入的那瞬间,我用傀线挑灭了所有蜡烛。
「啊啊啊——」
惨叫划过公主府的上空。
裴雁飞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在看到屋内情形的一瞬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房梁上系着白绫,鸢巧正吊在那里。
可偏偏诡异的是,她还「活着」。
甚至笑着和裴雁飞打招呼:「啊,是裴郎来啦,好久不见。」
我坐在不远处的树杈上,继续蜷动手指。
鸢巧悬空在那,脖子被白绫勒着,慢慢抬起手指了指地上的公主,「她被吓得不轻呢,真的是……活该。」
「杀了这么多人,还怕一个吊死鬼吗,哈哈哈哈。」
窗外恰好有纸钱飘过,鸢巧的声音散在风里,显得空灵又可怖。
「为娘造了什么孽,都报应到了孩子身上啊,公主殿下,你说是不是。」
鸢巧的笑声极其尖锐,像是地狱索命的恶鬼。
公主抱着头呕了一声,「不,不是,我是公主,我想要杀谁就杀谁,我想嫁谁,谁也不许拦我,都是你们的错,不是我……」
裴雁飞一个文官,哪见过这场面,「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鸢巧吊着白绫,晃了过来,「裴郎,你和我共枕这些日子,都没发现奴家是……没有心跳的吗,哈哈哈哈。」
裴雁飞后退了一步,腿软得发抖。
我扯过傀线,门应声关上。
鸢巧脚尖触到地上,身形快如鬼魅,皮肉撕裂的声音在屋子里异常清楚。
不一会儿,血腥气便填满了整个卧房。
鸢巧放下了手中的半个公主,满意地抹了抹嘴唇,身形肉眼可见地胀大了一圈。
然后一步步朝裴雁飞走去。
-11-
她走得很慢,像是特意留了时间给裴雁飞逃跑。
裴雁飞哆嗦着站了起来,推开门大声呼救:「有鬼,有鬼啊!」
他一回身,就撞上了我。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终于看见人了,快,快,帮本驸马拦住她!」
我咔咔回过脑袋,撕下脸上的皮,桀Ṫųₚ然一笑。
「真的确定,要我帮你吗?」
他的眼睛慢慢聚焦,地上霎时多了一滩液体。
「你,你是商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捏着一个泥人娃娃,当着他的面绕好傀线,「为什么?这世上只有一人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你说是为什么?」
他终于明白过来,神色居然有一丝松懈。
「你阿姐的死,和我没有关系,公主已经被你杀了,你现在报完仇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我拽住他的头皮,阴恻笑道:「阿姐的死,和你怎么会没有关系?」
他仰着头,破碎的低吟从他喉头传出。
「是公主要杀她,你也看到了,当年我还亲自下扬州去接ŧŭ̀ₙ她,我有什么错!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看在你阿姐的面子上,绕我一命可好?」
我哂笑了一声。
「装什么深情?」
「我且问你,若当日阿姐跟随你一同去上京,你打算怎么办?你又打算怎么向公主交代?」
裴雁飞猩红着眼,回答得极其理所当然:「当然是为她在外头置办个宅子,好生将养着。」
「外室?」我大笑出声,眼角不觉间有些湿润,「阿姐不会同意的。」
裴雁飞哑着嗓子。
「她有什么不同意的?她一个娼妓,当堂堂状元的外室已经是抬举她了!跟她原来的日子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贴在他头皮上的五指倏然缩紧,我下意识道:「阿姐不是那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心头蓦地一怔。
所以,阿姐也想到了。
那天,阿姐走时,是怎么说来着?
她说的是,小妹,等阿姐回来。
阿姐从来没想过留在那。
天空逐渐下起小雨,我掐着裴雁飞,喃喃道:「她去上京,本是想与你说清楚的。」
裴雁飞,你到现在还是不懂,如果阿姐是图你的钱财、名誉,甚至是地位,她都可以过得很好。
可她偏偏,图的是你的爱。
-12-
我甩了甩脸上的雨滴,俯下身笑道:「可是还没来得及找到你,她就死了啊。裴雁飞,阿姐在哪,你就去哪陪她吧。」
丝丝傀线穿过他的皮肉,一点点剥开他的皮囊。
裴雁飞七窍流血,不忿道:
「那我呢?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娶公主?我倒是想娶商萝,谁又给我机会了!」
我仰头大笑,左右开弓给了他两巴掌。
「你的意思是,你一不小心和公主成了亲,又一不小心和她生了个孩子,我的阿姐还一不小心死了?」
「裴雁飞,你真的是,太恶心了。」
「你要是坚定一些,管他是公主还是皇上,谁能逼你!」
「所以,别把你的懦弱当作理所当然!」
他的皮囊与骨头渐渐分离,终于忍不住向我伸出手,求我救他。
我歪了歪头,笑得很天真,我喜欢看他们在泥潭里求救。
明明可以用一根傀线勒死他们,却偏偏想看他们挣扎,癫狂。
就好像这样,我失去阿姐的痛苦可以得到疏解一般。
直到裴雁飞咽气前的那一秒,我才收了笑容,看向远处的傀儡。
「鸢巧和阿姐,除了样貌,又有哪一点相像了?你爱的不过是皮囊,何必自诩深情。」
我往他的血肉上丢了一张信纸。
泛黄的纸张顺着风缓缓飘落。
上面赫然写着:椿龄无尽,萝图有庆。
最后鲜血缓缓渗透纸张,再也看不清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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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净了手,走进柴房里,从一堆稻草里挖出了小世子。
然后抱着他,去了一条熟悉的巷子。
那里已然是血肉一片,断肢残臂落了满地,铺成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就如当年,驸马与公主成亲时的十里长街般火红。
我厌恶地踢开脚下的肉块,这些都是侮辱过阿姐的官兵碎片。
不远处的那两个傀儡还在忘我地啃食,我扬了扬下巴,「吃饱了就走。」
它们吱唔地抬起头,放下手腿,跟在我身后离开上京。
我来公主府的时候,正是蝉鸣声声时,而如今已是第二个夏。
距离阿姐走的那日,已经快五年了。
整整五年,我还是没能接受阿姐不在身边的事实。
这样的痛苦, 我承受了五年,如今让他们承受了几个月,已经算是便宜他们了。
趁着夜色, 我带着三只傀,一个娃,出了城门。
在秋天来临的那刻, 回了扬州城。
-14-
陆银诗像是早就算好时间一样,倚靠在醉仙楼门扉上。
冲我挑了挑眉,「来了?都处理好了?」
我「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娃娃递给她。
她吓得脸上的脂粉都要裂开, 「这是什么, 你还带了战利品?」
「送给你养。」
陆银诗:「我谢谢你。」
她嘴上这般说,手却抱得很紧。
我盯着她手里牙牙学语的世子,忽然笑了笑。
他往后十多年,都会在这里长大。
这样一个, 她母亲口中下九流, 全身是娼妓的地方。
是因为善心放他一命吗?
或许报复心更多吧。
窗外开始下起秋雨,我没舍得关窗, 任由水雾往脸上拍。
而后寒意渐起,秋天彻底来了。
我带着三只傀儡, 去了后山的红枫林。
火红的枫叶飘落在尘泥里,却依旧灿烂无比。
记忆在大雾中重新显现。
那年, 恶人谷呆久了,我不太会说话。
是阿姐带着我, 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是她告诉我,善永远大于恶。
她将害人的傀儡,变成了哄我入睡的床头娃娃。
秋雷惊起飞鸟,幽冥声漾在红枫林中。
我微微侧过头。
鸢巧正跟在我身后, 没有我的操控,她其实毫无生气。
我停住脚步,她也停住。
枫叶的露水滴在脸上, 弄得眼睫湿漉漉,我回过身,紧紧抱住她。
而后蜷了蜷手指,鸢巧应召而动,亦张开双臂回抱住我。
一声「阿姐」, 散在风里。
直到太阳在视线里渐渐分成了两轮, 怀中的傀, 慢慢化成了一滩血水,只余一张轻飘飘的皮囊在手中。
这世界, 本就不该存在这样一只傀。
我不是裴雁飞,我至始至终都清楚,鸢巧不是阿姐。
阿姐就是阿姐,是独一无二的,有她自己的样子。
处理完鸢巧,我回身看向另外两只傀。
我挥了挥手, 它们往我怀中一蹦,重新变成了泥人娃娃的样子。
仇已报完。
恶人谷的那个小女孩,该重新走向阿姐所说的艳阳天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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