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有株葡萄藤

老皇帝死前,一道圣旨将我指给他的儿子当皇后。
我在立后大典走向新帝的时候,我的心上人,正在边关浴血杀敌,攒着军功准备求娶我呢。

-1-
谢小将军战事大捷,凯旋还朝。
金銮大殿前,被问及想要什么奖赏时,他抬起头抱拳,言语飞扬:
「回皇上,末将爱慕沈丞相之女沈明珠,斗胆求皇上赐婚。」
话音一落,周遭顿时针落可闻。
百官脸色古怪,在瞧见上位者表情之后,纷纷「扑通」跪了一地。
谢诏疑惑看向殿首。
坐在龙椅上的楚清淮转着扳指,突然轻笑一声,语气不明:
「所以,爱卿是要向朕求娶大楚国的一国之母?」

-2-
消息传到后宫的时候,我正在练字。
春晓这丫头怕我难过,故意在我旁边叽叽喳喳转移话题。
我一边听着,一边写着。
其实此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恍恍惚惚地做着动作。
倏地在笔尖触碰到【谢】字时,又回过神来,手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我怔然地望着,还是没忍住落下一滴眼泪。
「娘娘……」春晓看到我的样子,露出了哭腔。
我摸了摸脸,勉强地笑了笑,给自己找个借口:「今日的字练得太丑了。」
楚清淮就是在这时候来的,气压冷冽,门口的下人们跪了满地。
我低下头,掩去情绪,盈盈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楚清淮也没让我起身,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下:「哭过了?」
「是臣妾眼里进沙子了。」
我才发现他的嘴角一片青紫,脸上也有受伤的痕迹。
他笑了一下:「今日金銮殿上,谢诏这个大逆不道的竟然口出狂言想要迎娶朕的皇后。事后不仅不忏悔,反而给了朕几拳。你说朕该不该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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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后一步,又行了一礼:「皇上息怒,谢将军在边关三年,消息闭塞,不知京城动向,还望皇上看在谢将军有功的分上恕罪。」
没想到楚清淮更生气了,手下用力:「朕受伤了,你言语间一字一句却全是给另一个男人求情。皇后,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记得。」我忍着痛,从善如流,「臣妾是沈明珠,司徒家嫡女,大楚国皇后。」
「说心疼朕。」
「皇上,臣妾心疼您,还望皇上请个太医看看,保重龙体。」

-3-
楚清淮气笑了,转身坐在椅子上,不料正巧看到了我刚才练字的宣纸。
他拿了起来,扫了一眼,拣起其中一句读了出来:
「 相思迢递隔重城。」
我心一跳,原来自己方才在恍惚间写了这样一句话吗?
「字写得挺好。」楚清淮似笑非笑,「就是不知道皇后思的是谁?」
我垂下眼:「臣妾只是在练字,并无含义。」
我知道他不信,不然也不会一直看着我,我也不愿过多解释,直直地盯着地上。
「你在朕的面前永远只会这个样子。」楚清淮冷冷地将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滚啊滚,滚到我脚下。
变得褶皱无用,真可怜。
最后他还是走了,来时气恼,走时依旧怒不可遏。
快踏出大门时,他脚一顿,撕开最后的遮羞布:
「谢诏手握重兵,他那么喜欢你,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起兵造反?」
我目送他离开,掉下眼泪:「皇上明鉴,谢家世代忠心,断不会有这种重逆不道的想法。」

-4-
我说的是事实。
谢家五代忠烈,个个都为大楚国流过血,是大楚国边关防线的定海神针。
谢诏从小耳濡目染,忠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造反,谢家不会。
但有些事,是长大了才能明白过来的东西。
譬如,我是司徒家嫡女,而谢诏是谢家承以重担的继承人。
两家皆为朝廷重臣。
所以即便我们情投意合,先帝也不会允许沈谢两家勠力同心。
对于掌权者来说,隐患是需要提前避免的。
一道圣旨,一身凤袍。
既能使沈家更加心甘情愿效力新帝,又能将后患扼杀摇篮,何乐而不为?
没有人听到过,有个少年曾经纵马京城,意气风发地说:
「明珠,等我打胜了仗,我就来娶你!」
没有人听到。
只有我听到了。

-5-
庆功宴上,歌舞升平。
谢诏端坐在位置,自顾自往嘴里送一杯杯烈酒。
楚清淮突然开口:「谢将军如今功勋加身,听闻惹得许多淑媛佳人芳心暗许。趁着今日彩头,如有中意之女,朕一定替你赐婚。」
他是懂冷场的。
明明前些日子才闹出笑柄的话题偏偏又被他拿出来翻上一翻。
坐在谢诏旁边的户部尚书默默收回筷子,正襟危坐。
楚清淮笑容不变,看起来真心实意。
谢诏抬起头,目光所及,扫过我的方向。
我不敢与他对视,假装从桌子上捏起一粒葡萄。
他缓缓行礼,声音喑哑:
「谢皇上,末将自知前些日子言语有失,不敢奢求赏赐。敌寇不灭何以家为,如今只愿以此微躯,保国安民。」
「好好好。」楚清淮抚手满意了,遥遥举起酒杯:
「朕敬你,敬大楚国忠将! 」
我一粒一粒吃着葡萄,有些酸,酸得我心都发涩。
今夜的楚清淮将帝王之道用得炉火纯青。
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谢诏也是一个合格的将军。
而我,合该当一个合格的……皇后。

-6-
宴会结束。
楚清淮喝醉了,嘴里呢喃着凤栖宫,最后被宫人们送到了我这里。
屋外人声寂寥,屋内灯影幢幢。
他拉过我跌入床中,看了我许久,被酒意浸染的声音比平时温柔:「明珠。」
他低下头想吻我,我下意识躲开,抗拒得颤抖起来。
我不该这样的。
我明明决定要当一个合格的皇后。
楚清淮清醒了一点,他目光凉了下来,箍住我的双手压在头顶,咬牙道:
「沈明珠,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从朕登基到现在,朕的后宫未纳入一个妃嫔。
「只要你一句话,朕可以顶住压力,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女人。
「你呢?你这个狠心的人,你的心在哪?沈明珠,你看清楚点,谁才是你的夫君?」
我没忍住哭了出来,眼泪流到他手上。
「臣妾……臣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我引以为傲的自控力不知道去哪了。
他想到了什么,绷紧下颚:「你是在为谢诏哭是不是?」
屋内的吵闹声惊动了春晓,她又担忧Ţũ̂⁾又急切地问了几声。
「滚!」楚清淮砸了一个杯子到门上。
我抽搭着看着他。
他放开了我,居高临下:「取悦朕。」

-7-
我缓缓起身贴近他。
他的唇没有温度,我的也是。
两个冰冷的人在一起,又怎么能焐暖彼此。
最后,是他推开了我。他是倨傲的,也是矛盾的,眉眼间有难以言说的受伤,他说:「沈明珠,你别后悔。」
他走了。
我倒在床上,望向窗外的月亮。
好美。
让我想起从前谢诏就会寻着这样的月色偷偷来找我。
「明珠!」
他趴在墙头,给我扔了一袋葡萄,颗颗饱满圆润。
他笑道:「尝尝,可甜了。」
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惊喜睁大眼睛:「真的好甜。」
「是你院子里那株葡萄藤吗?」
他点点头,眼睛都是亮的:「明珠,等你嫁给我,我保证,满院子都是你爱吃的葡萄。」
我白了他一眼:「想得美,几株葡萄就想把我拐走啊!」
「当然不是!」他保证,「到时候我一定三书六礼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将我的明珠娶回家!」
我羞红了脸,有点高兴,朝他招招手:「你下来。」
他忙不迭摇头:「不成不成,被沈伯父看到,非得打断我的腿。」
我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惊动了父亲,他抄起扫帚就来了:「好你个谢家小儿,又来爬墙头,老夫打断你的腿!!」
谢诏一边躲,一边笑嘻嘻道:「沈伯父仔细点腰啊。」
「你个谢家小子。」
父亲气喘吁吁:「天天爬墙头算什么本事,什么时候娶了明珠,什么时候再来,听到没有?」
谢诏郑重举手:「是!」

-8-
睡醒之后,后宫变天了。
楚清淮终于松口广纳妃嫔,把百官们高兴坏了,纷纷送来了自家女儿。
一时间,萧条的后宫也热闹起来。
我也明白过来那晚他所说让我别后悔是什么意思。
他开始宠幸其他女人,即使遇见,我朝他行礼,他也是冷着脸熟视无睹。
他以为我会嫉妒,其实没有,我甚至松了口气。
我不是不知道楚清淮迟迟不愿开枝散叶,前朝意见有多大,父亲身在其中更难自处。
如今这般也算堵住旁人口舌,挺好。
我又开始练起了字,以前不喜欢,觉得枯燥,如今在后宫,练字却成了消磨时间的玩意儿。
不多时,前殿来了许多娇嫩面孔请安。
其中最美最得意的莫过于御史大夫之女柳潇潇。
楚清淮给了她贵妃之位,近日一直让她陪在身边伺候,风光无限。
而他父亲与我父亲是死对头,所以她与我也不对付。
我坐下来,淡淡叮嘱:「以后诸位是姐妹,都好好伺候皇上。」
柳潇潇掩唇一笑:「姐姐放心,妹妹定会温顺贴心,仔细伺候,断不会惹得皇上烦心,被皇上厌弃。」
她的话三分得意七分阴阳,我听得懂,只笑了一下,并不在意。
就在这时,我养的绣眼鸟飞了回来,跳进笼子里清亮地叫了几声。
柳潇潇尖叫:「这是什么?」
她哆哆嗦嗦地指着:
「快赶走!快赶走!我最害怕这些个东西。」
绣眼鸟受惊了,扑哧地转圈。
我皱眉,让春晓将鸟笼拿到偏殿。
「姐姐为什么要养这种吵闹的东西?」
我不喜欢她的言辞,平静道:「萧贵妃若是害怕,以后可以不用来请安。」
若她来一次尖叫一次,也够让人头疼。
柳潇潇跺脚离去:「如此甚好。」

-9-
她们走后,我去安抚绣眼鸟。
索性没受到太大影响,蹦蹦跳跳地,精神还不错。
我用手指逗弄它一下:「去哪了小家伙?不会又去偷吃葡萄了吧?」
它用头蹭了蹭我,开心地唱了起来。
看来是的。
春晓也偷笑:「大将军府里的葡萄是远近闻名的甜,惹得小馋家伙天天都要去。」
我笑了笑,是啊,谢府的葡萄可不就是最甜的。
曾经为了防止它偷吃,谢诏还和它斗智斗勇了好长时间。
斗着斗着,相熟了,连受伤了都往他那跑。
谢诏是个心软的,抓住它偷吃气得跳脚,看它受伤,又怜惜地给它治疗。
治好了之后,将它送到我手里,哼哼地教育它:
「小家伙,以后偷吃问问这位美丽的姑娘。
「本少爷满院子葡萄都是为她种的!」
想到往事,嘴角轻轻翘了起来,我点了点绣眼鸟的小脑袋:「以后啊,可要帮我多吃一些。」

-10-
只是我没想到,意外发现得这么快。
我的鸟儿在第二天死在了柳潇潇的宫里。
我赶过去的时候,柳潇潇还在发脾气。
「谁让这脏东西飞进来的?
「把它的尸首给本宫扔出去,看得就让人心烦。」
小鸟儿僵硬着身体,一动也不动地被人拎在手里,嘴角裂开还有血迹,看起来是被人打死的。
我止住脚步,脑袋轰鸣。
柳潇潇看到我来,抚着心口先一步开口指责:
「皇后娘娘,这只小畜生大清早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把臣妾吵死了,害得臣妾都没睡好。」
我走过去摸了摸鸟儿,它没了温度,再也不会回应我了。
柳潇潇还在一惊一乍,我闭了闭眼:
「它吵到你,你可以命人赶走它,为什么要杀了它,它只是迷路了……」
她不以为意地翻了个白眼:「皇后娘娘,它吓到了臣妾,就要付出代价。即使皇上来了,他也会怜惜臣妾,处死这只畜生。」
看来是楚清淮宠坏了她。
我伸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
我退后一步,命人制住她,又给她一巴掌,震得我手都疼。
她尖叫着,整个宫中鸡飞狗跳。
春晓见我没了理智,通红着眼安抚我:「娘娘,萧贵妃正得圣宠,她父亲又是当朝元老,若闹得太难看……」
我顾不得了,我现在只想替我的鸟儿报仇。
楚清淮得了消息,大步赶了过来。
柳潇潇见到他,顿时泪水涟涟地扑过去:「皇上,皇后娘娘她疯了。」
楚清淮看都不看她,来到我面前,将我上下扫视了一番,皱眉:「怎么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我颤抖着身子。
他伸手想要安抚我,我推开他,抬起头红着眼对他说:「楚清淮,我的鸟儿死了,是你的女人杀死了它。」
楚清淮滞了一下,他是知道的,我有多喜欢绣眼鸟。
「朕赔你,赔你一百只好不好?」
我摇摇头,他不明白,绣眼鸟是独一无二的。
都怪我。
是我没有保护好它。
我失魂落魄地捧起鸟儿转身离去。
我想我是疯魔了,我满心的悲伤、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再也无法体面收场。
我竟然大逆不道地呢喃起:「我不想做这个皇后。」
若我不是皇后,若我不在宫中,那我的鸟儿还会死去吗?

-11-
我走着,风儿跟着。
路过乾清门时,遇到了谢诏。
他穿着一身绯红朝服,身姿挺拔,遥遥看向我。
我也看他。
战场的风沙磨砺了他的眉眼,唯一不变的是他看向我的眼神。
我将手里的鸟儿小心翼翼递给他,又哭又笑:
「把它埋在葡萄藤下好不好?
「它最爱吃那里的葡萄。」
我看到他的眼里闪过心疼,向我靠近几次,最终还是克制住,伸手将鸟儿接过,朝我深深行了一礼。
我浑浑噩噩地转身离去,走了很久,在一处宫墙转角处,我回头望去,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12-
楚清淮大抵是觉得愧疚,放下面子又来到我宫里。
他沉默半晌主动和我说话:「朕已经将柳潇潇关了禁闭。」
我麻木地看向窗外。
楚清淮没有理由重罚柳潇潇,她也是他的妃子,她的家族也是得以重用的朝廷重臣。
我更没有理由去狠狠报复柳潇潇,因为我是大楚皇后,我要有容忍气度。
所以,关禁闭已经是对柳潇潇最大的惩罚。
但我的绣眼鸟儿,在这场闹剧中,确确实实地离开了我。
我的心抽痛了几分。
楚清淮坐在我身边,语气软了几分:「明珠,别伤心了,朕已经命人从各地为你寻找更漂亮的小鸟,不日便能送到你身边。」
我没有情绪地点点头:「谢皇上。」
我们相坐半晌,无话可说。
我心里烦闷至极,也不想装模作样地维持礼教。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雾蒙蒙的一片,分不清天地。
楚清淮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进宫,便是这样的天气。」
他眼里有追忆,轻笑:「那时,你也不打伞,举着一片荷叶就在雨里跑。雨打湿了你的衣裳,你却笑得欢欢乐乐。」
「从前,你总是很快乐,不像现在,朕好久没见你笑过了。」
是啊,后宫的日子很漫长,我好似很久不曾开心过,不再随心所欲,也变得不像我自己。
他伸手想摸我紧锁的眉头,我微微侧头躲开。
他顿在那里,眼里有无奈,缓缓放下了手。
「你是朕的皇后,朕想和你好好厮守一生,也愿意疼你爱你。
「只要你……愿意站在朕身边。
「明珠,朕可以给你时间,别太久。」
他与我说完,也不等我回应,便站起身推门离去。
有内侍忙不迭给他打伞,他摆摆手,融入雨中,与我儿时一般,渐渐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绪难平。
我与谢诏一块长大,却不知楚清淮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如此关注。
我不敢想象,我在雨中撑荷叶之时,会有人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楚清淮是太子,身份尊贵,自小便被当作储君来培养。他不像谢诏一样,天天陪我打闹说笑,小小的人儿,绷着脸,看不出喜怒,让人看了就害怕。
所以我从来不喜欢和他玩,碰巧遇到,也只是客套地说句太子殿下。
但他,对我,好似很熟稔。
为何?

-13-
事情传到前朝的第二天,母亲进宫了。
一相见,我便没忍住哭了。
母亲如儿时一般拍着我的背,任由我发泄情绪。
等我哭完,她伸手整理我的头发:
「昨日之事,你父亲得知以后,担心得一夜未睡。
「以前十七年,你在我们的庇护下长大,我们希望你快乐幸福,如今,你离开我们,母亲也希望你能好好爱护自己。」
我又流下泪来,母亲顿了一下,话音一转:
「但是明珠,此事,你做得不妥。
「你是大楚皇后,中宫之主,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错处,你不该这样依着性子,落人话柄。」
我低下头。
母亲叹口气:
「你最不该的是一直在推开皇上顾影自怜。
「你的婚事是先帝亲赐。当你穿上凤袍那一刻,你就该知道,从今往后,你的心里眼里只能有皇上一人。
「恩宠转瞬即逝,皇上现在喜欢你,能容忍你,以后呢?没有人会为一张冷脸一心一意,特别是你的夫君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他的周围全是艳丽娇嫩的花。
「你该长大了,明珠。
「你的父亲老了,当他庇护不了你的时候,你这个做女儿的荣耀,便是他头顶上的伞。为你自己也为我们,懂了吗?」
我咬着唇,不甘道:「可是……可是母亲你知道的,女儿喜欢谢……」
母亲打断我:「忘了他,别提他。」
「人的一生不是只有爱情,你的身后是沈家,他的身后是谢家,不只你们二人,而是一千八百多条人命。你的爱只会害了他,你所表现的难过伤心委屈只是在逼迫他做个不忠不义之人,你想让谢家毁在他手里吗?」
母亲的话振聋发聩。
我挂着泪,脑子里闪过许多往事。
五岁的沈明珠和七岁的谢诏一起玩泥巴躲猫猫。
九岁的沈明珠和十一岁的谢诏一起猜字谜赢糖画。
十三岁的沈明珠和十五岁的谢诏一起骑马看星星。
十七岁的谢诏为十五岁的沈明珠种葡萄。
十九岁的谢诏要攒取军功求娶十七岁的沈明珠。
以及。
二十二岁的谢将军和二十岁的沈皇后。
我终于明白过来。
我与我的谢诏哥哥,再无可能。

-14-
楚清淮遵守承诺,命人送来了许多只鸟儿。
叫声悦耳,长得好看极了。
春晓怕我触景生情,时不时看我一下。
我伸手摸了摸鸟儿的头:「挺可爱的。」
想了想,又道:「春晓,帮我准备一些食材,我要做碗桃胶盏给皇上送去。」
春晓惊讶:「娘娘亲自下厨吗?」
我点点头:「正巧无事,学一下。听闻皇上最近事务繁忙,有些日子没来后宫了,正好我去瞧瞧皇上。」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倒是手忙脚乱。
忙活了半天,终于做成一小盏。
我送去御书房时,楚清淮还在看折子,听到动静,头也没抬:「朕说了,朕现在不吃。」
我将匣子放在书桌。
楚清淮抬头,眉间还有未散的严肃,见到是我,怔了一下:「皇后怎么来了?」
我拿出桃胶盏:「事务繁忙也要爱惜身体,这是臣妾亲手做的,皇上尝țū⁶尝?」
他又愣了,看样子是以为自己在做梦:「……你亲手做的吗?」
「是。」
他拿起勺子搅了几下。
我不好意思道:「卖相不太好,但是味道我尝了,还不错。」
他喝了一口,点点头:「很好喝。」
楚清淮很给面子,三两下就将桃胶盏喝完了,还顺带吃了几块点心。
我正要离去,他清咳一声,开口让我帮他研墨。
我应了声,只好陪在他身边。
其间,柳潇潇也拎着匣子来了。
她前些日子被楚清淮责罚禁足,刚解了禁就迫不及待出现。
楚清淮头也不抬让她退下。
柳潇潇咬着唇撒娇,见楚清淮真的不理她,只好埋怨地看了我一眼,跺脚离去。
我神色不变,低头专心研墨。
「明珠。」楚清淮唤了我一声。
「嗯?」
我转头看他,他翻了翻折子,随口道:「后宫那些女子,朕没碰过她们。」
我顿了一下。
其实我是想说,即便是皇上宠幸了她们也无可厚非,她们本就是您的妃子。
但是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与母亲的谈心。
于是略略迟疑,终究还是含着一丝羞涩轻轻应道:「嗯。」
楚清淮放下笔,向我望来。
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这般独处和睦,他无声地笑了下,伸出手:「过来。」
我向前两步,被他拉入怀里。

-15-
我走后不多时,楚清淮身上起了红疹,听闻太医说是吃食引起。
「瘾疹?」我讶然问道,「皇上吃了什么东西,怎会?」
楚清淮身边的总管太监禀告道:「回娘娘,皇上自幼对桃子起疹,今日大抵是误食了。」
桃子?
我想到我送去的那盏桃胶羹。
于是凳子还未坐热,又起身赶去。
果真是一身疹子,我讪讪道:「皇上,既然吃不得桃子,和臣妾说一声便是,又何必将它吃净。」
楚清淮难挨地闭着眼,见我来了,勉强抬眸笑了笑:「是你第一次为朕做的。」
我无言。
呆了一会儿,见他痒得难受,只好认命地拿起帕子给他擦拭。
擦着擦着,思绪纷飞,突然就想到幼时与谢诏爬树摘桃子。
每次摘的时候,都能遇到楚清淮,于是本着君臣之道,便假装大方献给他,那时,也没听他说过他吃桃子起疹啊。
直到临走,我依旧想不明白,便开口询问了主管公公:「李公公,您之前说的皇上自幼对桃子起疹……」
李公公陷入回忆:「是,奴才记得是皇上小时候有段时间隔三岔五起红疹,每次皆是因为吃了桃子,常常难受一整宿。太后还为此责怪过皇上,皇上那时候只沉默,也不说是谁送的。因为这事,宫里的人都是知晓皇上吃不得桃子的。」
「唉,皇上口欲轻,难得有一喜爱的,偏偏吃不了。不过还好,过了那段时间,没人再送,皇上也不曾吃了。」
我一噎。
为什么不再送……
因为后来我喜欢上葡萄,就没去摘过桃子了……

-16-
又过半月,是我的生辰。
楚清淮为我举办了隆重的生辰宴。
百官大臣们都来了,只有谢诏没来。
如今宫里宫外皆传帝后伉俪情深。
沈家也因此沾了些许荣光。
我很开心,宴上喝了许多的酒。
只是高估了我的酒量,不多时便有些醉了。
楚清淮摸了摸我的脸,无奈道:「怎么喝得这样多。」
我傻傻地笑了笑:「皇上,臣妾高兴呀。」
他见我醉得难受,便开口命春晓送我回殿中休息。
我听话地点点头。
穿过宫门,歌舞升平远去,渐渐变得寂寥无声。
风从廊下经过,月光倾泻在发间,我走在其中,风与月同样冷。
春晓扶着我的手,喊着娘娘慢些走。
我充耳未闻,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有人在月下看我,他看起来很寂寞,我也是。
我停下了脚步。
谢诏伸出手,掌心里是一只木雕的绣眼鸟,它的嘴里叼着一粒葡萄:「生辰快乐。」
他衣衫上有灰尘,定是像从前一般翻墙进来的。
我眼里含着泪水。
生辰快乐,二十一岁的沈明珠。
以后,要做个好皇后哦。

-17-
大楚三十八年,边关战乱,谢诏自请前去镇守。
临行前,帝后相送。
我站在殿首,听着他在誓师台上冷静言表稳定军心。
最后,是他转身抱拳诀别:「愿盛世太平山河无恙。」
「愿皇上龙体安泰。」
遥遥相望:
「愿娘娘福寿安康……」

-18-
谢诏走的半年后,我怀孕了。
整个后宫也只有我怀孕了。
楚清淮一直待我很好,好到让前朝后宫抱怨连连。
说我独占恩宠,身为皇后却跋扈善妒,阻误了延绵皇嗣。
我也劝过楚清淮要雨露均沾,他咬着我的唇,气道:「没有人会将自己的夫君推到别的女人屋里。」
我只好闭了嘴。
而他在百官又一次弹劾声中,不急不躁地开口:「朕找张太医瞧过,是朕难以有后。」
话音一落,百官一肚子的大义卡在了嗓子眼里,呼吸一滞。
张太医在一众眼神中,双手拢袖,眼观鼻鼻观心:「是,正如皇上所言。」

-19-
日子如水,转瞬即逝。
又过半年,边关传来急报,周边一众小国突然狗急跳墙,联合反扑。
谢诏为救城中老人和妇孺,誓死不退,大战胶着了三天三夜。
可偏偏就在这时,与大楚国历来敌对的秦国也在这关键时刻横插一脚,谢诏带的大军几乎死了半数。
急报中还提到,谢将军在这次爆发的战事中,丢了一只胳膊。
我退后一步,忍不住眼前一黑。
「娘娘。」春晓伸手扶住了我。
我勉强一笑:「无事。」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如纸,不然宫人们为何都担忧地看向我。
「娘娘,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我摇摇头,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只有春晓知道内情,心疼得哽咽:「娘娘想哭就哭吧,您如今怀有身孕,万不可憋在心里。」
我空洞地坐在那里。
如今我圣宠连绵,春风得意。
又有什么理由哭呢。
我摸了摸脸,没有眼泪。
很好,我做得很好。
我甚至可以宛若平常一般陪着楚清淮用膳。
只是在他走后,又统统吐了出来。
春晓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咬牙跑了出去。
等她回来之时,手指鲜血淋漓,她哭着道:
「娘娘,奴婢刚才做点心时不小心切到了手,好疼。
「您哭吧,就当是为了奴婢。」
我抱着春晓,一颗心像是被凌迟,被千刀万剐,疼得快要喘不过来气。
空旷的大殿中,人多眼杂的视线下,我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20-
我熬了两夜,抄了无数张佛经,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谢老将军带着援军及时赶到,顺利拿下了战役。
楚清淮给了无数的荣耀赏赐,谢诏没回来,只从边关寄来一封书信。
信中除了报平安,便是自愿留守边关的请旨书。
庆功宴结束,我叫住了谢老将军,让春晓在不远处望风。
「谢老将军,谢诏他,还好吗?」
谢老将军比从前看起来要苍老许多:「除没了一只手,一切平安。」
我失魂落魄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伤心。
谢老将军看到我Ṭűₘ的样子,叹口气:「娘娘莫担心,战时世事无常,活着便是好的。」
是啊,活着便好。
我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临走之前,谢老将军叫住了我,犹豫了一番还是道:
「老臣想说些逾矩的话,娘娘只管听听便好。
「您与诏儿从小一起长大,老臣也知晓你们的……情谊。
「诏儿当年班师回朝,得知您入了宫,痛苦了很久。他娘劝着他管着他,直到有一次他捧着一只小鸟回家,沉默良久和我说,要带您走。那时我才得知,是娘娘您在宫里受了委屈……
「他没了理智,老臣作为父亲,却不能任由他胡来。他自幼听话懂事,那一天是老臣第一次打他,棍棍到骨,打得他皮开肉绽。
「所幸后来,娘娘起了头,先一步做出正确的决定。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很久,他娘以为他想明白了,他却只说了一句,吾心昭昭。
「那时,老臣便知道,我儿永远也忘不了娘娘了。
「老臣和娘娘说了这么多,不是想让娘娘有所回馈,而是告诉娘娘,望您在宫中喜乐顺遂。这是诏儿的心愿,他义无反顾地在边关镇守,亦是想用另一种方式守护你。
「毕竟,大楚的平安,便是娘娘的平安啊。」
谢老将军转身缓缓离去。
我站在那里,风拂在脸上,吹起我的发丝和华贵的金步摇。
幸好忽而下起了大雨,将我的眼泪混入其中,落在地上。

-21-
又是三年。
我生下了一位公主,取名楚骄,如今两岁多,聪慧可爱,楚清淮宠得不得了,日日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楚清淮与我说过的话,一直作数。
我与他恩爱几年,他从未纳过其他女子入宫,
之前柳潇潇等人,也只是被他赏赐月俸不少地放置在宫殿中。
我后来又劝过他几次,他每次都生气,说我将他推给别人。
次数多了,也就不违逆于他。

-22-
大楚四十九年。
谢诏的母亲病重,谢诏终于回京了。
我站在城墙远远看了他一眼。
他一身盔甲,坐于高头骏马上,右手攥着缰绳,左手处却是空荡荡。
十一年不见,饱经风霜,他变得成熟了,面容更显锋利,依稀还能看出少时模样。
时间过得真快啊。
快到仿佛昨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还拉着我满京城奔跑。
我抚了抚眼角,转身悄然离去。
第二日傍晚,我的女儿楚骄兴高采烈来找我,说是见到了传闻中英勇善战的谢将军。
楚骄向来敬佩英雄,提到时眼睛都是亮的。
她说她缠着谢将军和她讲了许多边关事迹,谢将军脾气很好,几乎是有问必答。
还说谢将军身上有许多疤痕,包括失去的左臂,全是保卫大楚国留下的功勋。
最后,是楚Ťũ̂ⁿ骄告诉我,谢将军听闻她喜欢吃葡萄,便将种在谢府的葡萄藤送给了她。
我迟钝地眨了眨眼。
楚骄还在说:
「那葡萄可甜了,如今已经种在了咱们院子里。
「母妃,我记得您也爱吃葡萄的。」
我牵扯着唇角,几欲落泪:
「爱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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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六十四年。
楚清淮一生劳心劳力,终于还是病倒了。
他是一个好皇帝,亦是一位好夫君。
我与他二十九年夫妻,在他的呵护下,几乎从未受过任何委屈。
我想我是幸福的。
楚清淮也问我:「明珠,这么多年,你可幸福?」
我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皇上,承蒙您的宠爱,臣妾是幸福的。」
楚清淮笑了笑,眼睛看着我:「明珠,你还是这样好看。」
我摸了摸眼角,惆怅道:「皇上不要取笑臣妾了。」
他伸出手,我了然地低头靠近他。
他抚了抚我的脸,突然有些犹豫又有些希冀地开口:「明珠啊,我们这么多年夫妻,我没问过你,如今却想问问,你……可有爱过我?」
我贴着他的手,温柔蹭了蹭:「皇上,臣妾一直爱着你的。」
听到我这样说,楚清淮是欢喜的,连带着精神都好了一些,与我闲聊半晌,回顾起往昔趣事。
最后,他陷入回忆:
「明珠,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躲在沈丞相的身后,父皇让你喊我太子哥哥,那时候你那么乖,ṭṻ²声音软软的,我好欢喜。」
我沉默地听着。
他又道:「只是后来,你就与谢家小子整日待在一起,见到我还会躲,便再也不会喊我太子哥哥。」
他叹了一声:
「明珠,今日你能不能再喊一次给我听听?我想听。」
我不记得我这样喊过楚清淮。
我只记得,我这一辈子,只亲昵地喊过谢诏哥哥。
这样的称呼太遥远了。
我当了几十年的皇后,听从母亲的教导,一直尽职尽责。
对皇上,对子女,对万民,对责任,全都问心无愧。
只是岁月太短,总有一处不会尽善尽美。
我啊,仿佛用了一生,明白一个道理。
世上所有,都难周全,如今也是。
我移开目光,直起身:「皇上, 您累了。」
楚清淮露出失望之色。
他苦笑一声, 闭了眼, 喃喃道:
「是啊, 我累了。」 
我轻柔地给他掖了掖被子, 站起身子,转身将要离去。
快到门口,楚清淮的声音又响起:「谢诏还在边关, 等朕死后,你便去找他吧。」
我停在那里, 手指扶着门扉用力,片刻又松开:「皇上, 您糊涂了,臣妾是您的皇后。」
谢老将军番外:
诏儿与沈家女儿情投意合,我和沈老头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两个都是好孩子, 只是生错了门第。
文武重臣,是断不可能喜结良缘的。
沈老头见到闺女整日喜笑颜开说不出棒打鸳鸯的话, 我看着我家小子天天眉开眼笑的傻样子,我也说不出口。
于是,我和沈老头一合计, 纷纷不要老脸地跑去找了先帝。
沈老头为了他家闺女的幸福下了血本,和先帝承诺到时衣锦还乡。
我一看,嚯!我也不Ţů⁽能落下太多, 于是我也说我该颐养天年了。
这下好了, 两个没有实权的老头结成亲家,总该没人会忌惮了吧。
这事也算是有了着落,我和沈老头悠闲地喝起了酒, 私底下,连亲家都叫上了。
沈家女儿好啊, 乖巧又孝顺, 沈老头是真会养闺女,不过所幸,诏儿也争气, 品性三观也算是配得上,真可谓是天作之合。
我摸了摸胡子,美滋滋想了想退休后的天伦之ţúₒ乐。
然后后来, 事情不知怎的发生了变故。
先帝驾崩前,颁发的最后一道圣旨竟然是钦点沈家女儿为新朝皇后。
当时消息一传出来,我就知道坏了。
先帝何故变卦了?
直到封后大典那一日, 我看到新帝看向沈家女儿的眼神, 克制却并不清白。
心下瞬间了然。
人啊, 真是越老看得越明白。
只是,身在这朝堂,太明白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叹口气, 转身时看到沈家老头,他和我一样无奈,心里门清儿了。
我们无言半晌,最后都只说了句:「别让他们知道。」
别让他们知道, 他们的父亲都曾为他们的姻缘做出过努力。
别让他们知道,他们距离美满仅差一步之遥。
天意比人为更容易接受。
若是与上位者心生间隙。
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
(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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