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萧行京成婚一年,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宫宴上他用军功求娶五皇妹,醒来后却和我躺在了一张床上。
另一次是五皇妹要去和亲的消息传来,我踢开萧行京的房门,抢他的酒喝。
烈酒烧喉,我呛得眼泪直流。
「萧行京,是男人就将和亲队伍劫了。」
-1-
「劫和亲队伍易如反掌,但挑起两国纷争,这个后果就要边境百姓来担。」
萧行京抬眸看我,泛红的眼里透着嘲笑。
「只要有公主去和亲,两国的盟誓就还在。」
我站起身来,将嘲笑的眼神还给他。
「你是说……你去?」
他眼里的醉意顿散,一句话却说得磕磕绊绊。
我点头。
「边境的酒劣,但很能醉人。
「你去醒醒酒吧。」
他将我手里的酒抢走,语气满是轻视。
我见状转过身,只听身后传来他的低笑声。
我认得这个笑,那日他在宫宴上醉酒醒来时,也是这样对着我笑。
秋日的井水冰冷,我打了满满一桶上来。
半桶从头淋下,剩下半桶泼给了萧行京。
彻骨冰凉。
「裴晴柔,你发什么疯?」
萧行京站起身,对上我的双眸时气势却弱了几分。
「我的酒醒了,想来驸马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和亲的消息传来要五六日,和亲队伍多久走到这里?
「想来驸马行军经验丰富,比我更清楚。
「伪装成边境的匪徒,到时候将朝珠的陪嫁都抢了,不会有人怀疑的。」
五妹妹封号朝珠,是先皇后与父皇所生。
可即便是帝后掌珠,也逃脱不了作为两国和谈筹码的命运。
「你认真的?」萧行京问我。
我轻佻地拍了两下他的脸:「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嫁给你?
「朝珠去和亲是一早就与楚国商定好的,你却在宫宴上求娶她,明摆着让父皇下不来台。
「本来父皇送来的是一个刚进宫的小太监,换成了我,你应该庆幸才是。」
水珠随着他垂眸滑落,他问我:「为什么?」
「我是姐姐。
「朝珠自幼被宠惯了,心思单纯,活不下去的。」
-2-
我是宫女所生,在冷宫里长大。
第一次见先皇后和朝珠也是在一年深秋。
我被二皇姐推入御湖,只因她想看我在水中扑腾的滑稽可笑的样子。
是朝珠,她亲眼看到二皇姐的恶行并向先皇后告发了她。
我及时得救,并被养在皇后名下。
也就在那天,我才有了名字。
朝珠救我是因为好心,但先皇后若是真这般心善,只怕坐不稳这中宫之主的位置。
「朝珠出生时还不足月,心思也比旁人单纯些。
「本宫自知命不久矣,今日救你,是想你做朝珠的刀。
「明枪暗箭你要替她挡,拦她路的人你要替她除。
「晴柔,你能否做到?」
我想要回答,却开不了口。
眼前景象忽然变换,富丽堂皇的宫殿变成了残破的冷宫,皇后也变成了我的娘亲。
她掐着我的喉咙,将我推到井边,嘴里不停念叨着:
「随我一同走吧,一同走……」
同无数回忆里一样,我不停地哭,不停地挣扎,但都是徒劳。
……
醒来后,头像要裂开一般,满脸清凉,嘴里因吃进了不少眼泪又咸又涩。
丫鬟婆子闻声进来,发现我病了。
「秋风寒井水冷,公主身子本来就弱,这能不染上风寒吗?」
丫鬟景芳心疼地替我掖好被角。
「公主这些日子可不能再吹风了,药须按时服用,要静养上一段日子才行。」
郎中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不能拖,开几剂猛药来。」
我拂开景芳的手,示意她别出声。
「这……猛药伤身啊公主……」郎中很是很为难。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放心,你们萧将军关心百姓,不会让我滥杀无辜的。」
我笑道。
-3-
「我听他们说,你病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萧行京应当是赶回府的,身上带着尘土的味道。
算上昨日,这是他在我嫁过来后第二次回府。
不愧是习武之人,淋了凉水还精神抖擞。
「公主染了风寒,需仔细静养一段时日才成。」郎中答道。
「你放心,我让郎中开了猛药,不会耽误的。」我接过话,「对吧,薛郎中?」
郎中心虚地避开我的目光。
「裴晴柔,别吓到他。」萧行京揉了揉眉心。
「你看,我就说你们将军爱民如子……」
萧行京没有接话,只是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随着房门被合上,我敛起一脸笑意。
「人都挑好了吗?」
「换了人去和亲,楚国人不是傻子。」
我与萧行京同时开口。
「那就是还没有。
「你那日不是说自己有多喜欢朝珠,娶到她之后会爱她,敬她,一辈子以命相护?
「怎么,现在就变成缩头乌龟了?」
我指着他大骂,只见对面的人一脸平静。
「激将法对从军之人无用。
「我会以命护朝珠公主,但不代表我会牺牲旁人的性命,更不代表我会不择手段。」
我气笑了:「冠冕堂皇。
「你放心,我曾学过推骨换脸之术,不会被认出来的。」
-4-
我根本没学过什么推骨换脸之术,不过是骗萧行京放心去劫和亲队伍罢了。
见到朝珠时,她被骤停的马车吓红了眼,又因路上一直在哭,一双杏眸硬生生肿成了核桃。
看到我时,她又惊又喜。
「三姐姐,你怎么来了?」
说着,眼里又涌出几滴泪来。
「来救你啊。
「可别再哭了,再哭眼睛瞎了,可就看不到那个一心想娶你的笨蛋了。」
我示意朝珠看向一旁的萧行京。
此处离被捆住的和亲队伍有些远,假扮边境亡命之徒的萧行京这才摘下面具,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骂谁呢?」
许是对着朝珠,他耳尖有些红。
「谁应自然就是谁。」
「可是他明明是三姐姐的驸马。」
朝珠虽笨,但有些事她清楚。
「可他当时求娶的是你,今日还带人来劫和亲队伍,就是为了你。
「这一年他为你守身如玉,身边也无旁的莺莺燕燕,平日无事就去练兵,无不良嗜好,军中士兵敬佩,城中百姓爱戴。
「最重要的是,父母双亡,嫁给他以后不需要伺候公婆。府上私库充盈,也不用担心过穷日子。
「希望你以后可以幸福,晴真。」
晴真,是她的名字。
当年先皇后希望她永远纯真,永远幸福。
我如今亦是。
我拉着朝珠的手,眼睛被风吹得有些疼。
「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
萧行京的话被我的眼泪憋回去了一半。
朝珠看着我们,却抽回了手。
「我不要。
「父皇说了,我若不去,会有很多人会死的。」
她倔强地摇头。
「不会有任何伤亡,因为我会替你去。」
我捧住她的脸,强迫她抬头看我。
「你要听三姐姐的话。
「我会活下去的。」
她本还想说什么,被我撒了一把迷魂香迷晕了。
回头还看到了双眼含泪的萧行京。
「大男人在那里流什么眼泪?还不赶紧将值钱的东西都拿走?」
「这里风沙大,吹进眼睛了。」
他移开眼,寻的借口也显得格外拙劣。
「等下我将我的马换到你的马车上,出了边境你趁夜骑它走。
「它认得路,会带你回来的。」
他说的是等他们假装匪徒的队伍离开后,他会以真实身份来「解救」和亲队伍,以放松使臣的警惕。
我自然清楚计划,但我没想过回去。
「大男人这么婆妈,亏你还带兵打仗。
「给你的。」
说着,我将准备好的册子留给他,上面写的都是朝珠的喜好。
「好好对她。」
-5-
和亲队伍随行的宫人被迷晕,身上洒了假血装成假死。
待使臣一走,萧行京便会将他们放了。
没人想离开故土到楚国过如履薄冰的日子,他们与朝珠一样,都是被抛弃的牺牲品。
他们也清楚若是回宫里通风报信,下场也只会死路一条。
毕竟三公主驸马劫和亲队伍救五公主这样的故事,传了出去可不算是什么佳话。
至于楚国的使臣,自然得完好无恙地回到楚国。
我则扮成朝珠,躲在马车里,不以真面目示人。
忘了过了多久,萧行京一行人才将朝珠和那些陪嫁带走又折回。
他们将使臣松绑开,装成是姗姗来迟。
使臣又惊又喜,拉着萧行京说了许多答谢之词。
萧行京未曾回应半句,只是走到马车前:
「不知公主可还安好?」
他本还想继续上前,却被朝珠身边的徐嬷嬷拦下。
「公主受了惊,现下还不想见人。」
徐嬷嬷是先皇后身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留下的宫人。
她说自己一副老骨头了,不如随我前去,助我一臂之力。
「城中有医官,可为公主疗伤。」
萧行京依旧固执。
我猜他是发现我骗他说我会推骨换脸之术一事,因为我与朝珠互换衣裳后,他就一直催促我此事。
「本宫没有受伤,萧将军的担心多余了。
「此行坎坷,边境匪徒肆虐。本宫认为现下应尽快赶往楚国,不得耽搁。
「将军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此话一出,又在使臣眼下,萧行京不敢贸然上马车。
「队伍的马都被匪徒劫走,没有马自然不成。
「今日臣将马驹献给公主殿下,希望能助殿下早日抵达楚国。」
这是他第二次提马的事。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队伍启程,凉风掀起帘子一角,恰好能看见他朝马车半跪行礼。
旁的不会,装模作样倒是最在行。
-6-
才出边境,天色就暗了下来。
我趁着队伍睡着时将马放了出来。
萧行京的马如他所说那般,有灵性。
见是我,还伸头过来蹭我的手。
「萧行京说你认得回去路,你就自己回去吧。
「顺便替我告诉他,我不回去了。」
它得了命令,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正准备回营帐时,手腕蓦地被人扣住,人被迫转过身,在黑夜里与萧行京四目相对。
掌心是温热的,覆上来却让人直打战。
「你来做什么?」
声音被风吹得细碎,手腕上的五指则越扣越紧。
「我看到疾风了。」
疾风,就是萧行京的马。
他见我沉默着,又问道:
「为什么不回去?」
「挑起两国纷争,边境的百姓怎么办?」我将他的话还给他。
「身为将军,职责就是保家卫国。
「我能将楚军击退数百里,自然护得住边境百姓,也护得住你。」
我看着他笑了,当真是笨蛋。
「父皇向来主和不主战,不然也不会在你乘胜追击时急召你入京。
「此事若是传到宫里,你就是欺君罔上,再严重些,说你有谋反之意也不为过。」
我懒得同他纠缠,低下头去掰他的手。
萧行京顺势反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怀里。
炙热的鼻息落下又被寒风吹散,静谧的夜里,跳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却分不清是谁的。
抬头发现竟下起了雨,雨滴落在脸上,似眼泪一般。
「五公主都告诉我了。
「当年的白玉糕是你让她给我的。」
父皇怕武将夺权,戍边的武将的孩子多入宫为质,萧行京便是其中一个。
当年萧行京父亲手握重兵,父皇便命人将萧行京关起来,断水绝食,逼其父进京上缴兵权。
我曾让朝珠给他送过一碟白玉糕,但没想到多年后这会成为他求娶她的理由。
「我忘了。
「我让朝珠送过给很多人,记不清了。」
我擦掉脸上的雨水,天上却跟我怄气一般落下更多。
也落在了他脸上。
他低着头,随着渐大的雨水冲刷着脸。
「你再不走,我就喊了,让使臣们都看清楚谁是幕后主使。」
「好啊,那我索性就将他们都杀了。」
萧行京抽出剑来,看着我笑了。
「你想疯,我陪你疯。」
他这副样子让我不禁害怕起来。
「那你先将我杀了,去不了和亲,我不如死了算了。」
我拿下鬓边的发簪,直抵喉咙。
「你就这么想去和亲?」
握住剑的手垂下,他凑得更近了些,似要透过双眸将我看穿。
「是啊,去那边嫁的是皇子,说不定还能嫁给皇上,比你这个将军好多了。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吧,就是有心机,贪恋权势。」
我笑着,任由雨水流进嘴里。
比眼泪的味道好些。
「若我说,我要反呢?」
他大抵真的是被我带得有些疯了,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那便等你反了再说。」
-7-
马车刚过楚国边境便有士兵迎上来接,见了只有几辆马车后脸上尽是失望。
「怎么一点陪嫁没见着啊?」
「听闻齐国五公主是嫡出,皇后母族富庶,不会穷得只剩下一辆马车吧?」
……
「各位有所不知,这中间遇上劫匪了,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那些随行的齐国宫人可都被杀了!」
使臣的辩白很快就被无数的冷嘲热讽淹没。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根本没打算给我尊重。
「既然没钱,让大家一饱眼福可好?」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马车周围的起哄声一阵接着一阵。
甚至有人爬上马车欲掀开帘子,可惜,手指断了。
惨叫声起,将嘈杂化为寂静。
「公主,你方才莽撞了。」徐嬷嬷也被惊到了。
「这刀确实够锋利。」也不枉我费尽心思从萧行京房间里偷出来。
「杀鸡儆猴这个道理,想来不必本宫再教嬷嬷了吧?」
若是不动手,未到皇都,人已经连骨头都不剩了。
「从前在京城时,竟不知五公主性子这般刚烈。」
笑声起,有人径直闯入马车内。
下颌被掐住,食指用力,我被迫与他对视。
记忆中的五官被放大又重塑,边境风沙打磨过的轮廓侵略性十足。
魏霆是大齐强盛时送来做质子的,如今身份调转,他是上位者,我是人质。
他逼近我,眉尾轻抬,戏谑道:
「难怪呢,原来是人不对。」
「不得对公主无礼!」
徐嬷嬷想阻止他,却被他一手推下马车。
动静听得人心颤。
「徐嬷嬷一把年纪了,照王殿下也不知道收着点力。」
「还以为三公主不记得本王了,看来人也没傻。」他笑着附到我耳旁。
「嫁了人还来和亲,你活得到皇都吗?」
「当年殿下来齐为质,如今还能靠着在齐国边境烧杀抢掠封王得势。
「指不定我也有命回到齐国,然后让人荡平楚国……」
话音未落,钳住下颌的手向下掐住了我的脖子。
厚茧磨得皮肤生疼。
我看着他却笑了:「再用力些。
「我若不能活着到皇都,你说他们看到我的尸体,会不会看到我颈部的手印?
「私自处置和亲公主,乃是对陛下不敬,破坏两国和平。
「你那太子兄长可是等着抓你的错处,夺你的兵权呢……」
魏霆松了手:「我且让你活到皇都,但朝珠的画像早已给父皇看过,你靠不见人瞒得过那几个使臣,瞒得过父皇吗?」
他的眸光扫过我:「若你求我,我可以帮你推骨换脸。」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推骨换脸这个说法是从魏霆口中说出来的。
他生母是楚国巫女,精通各种巫蛊怪术。
「殿下是帮我还是帮你自己?
「将我的把柄握在手里,无论我被配给谁,对你都有利。」
若真的换了脸,就等于被魏霆握住了命门。
「还在记恨我当年丢了你的白玉糕?」魏霆轻笑了一声,将人拉回记忆深处。
我没骗萧行京,我的确让朝珠给很多人施过恩。
当年魏霆在宫中时,因为生母是巫女,又是邻国质子,过得不比萧行京好。
不过当年的魏霆一眼就看穿了白玉糕是我让朝珠送的,一口都没吃。
他说,光凭一碟白玉糕ŧű̂₆就让他欠我们一个人情,太亏。
时间拉回,位置互换,如今不知好歹的人成了我。
「道理是殿下教我的,我道谢都来不及。
「记恨,是万万不会的。」
他目光一滞,嘴角依旧是带着笑:「也成,我倒想看看萧行京看到你的尸体,会不会溃不成军。」
「让殿下失望了,他最讨厌我了,谢你还来不及呢。」
到了皇都,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8-
魏霆没有再让手下的士兵为难我,一路护送我到皇都。
「城门都是太子的人,不想死太早的话就戴上。」
魏霆将面纱递给我,但我手上早已准备好了面纱。
「早有准备,不劳殿下费心了。」
魏霆随即松开手,轻薄的面纱随即被风带走。
「殿下何时也喜欢做这施恩者了?」我笑他,将面纱戴上。
「你也知道你的身份敏感,嫁过萧行京,还顶替朝珠过来和亲。
「我只是怕等下太子将你杀了,再说我勾结齐人,死无对证。」
魏霆放下马车帘子,将我与他隔开。
「那殿下大可放心,若太子要走这一招,必定会留我一条命,让我公然指证你。」
「明知来楚死路一条,就这么想不开,一定要来?」魏霆问我。
「不要告诉我,你只是为了报齐国皇后对你的养育之恩。」
语气里满是不屑。
「怎么,殿下不信我对皇后如此忠心?
「还是你被人背叛过?」
车帘再次被掀开,马车随着他的贸然闯进顿时显得有些狭窄。
眸光下撤,将我冷冷地扫了一遍。
「忠心之人世上多的是,我只是不信,你是。」
未等我开口,马车骤停,我猝不及防地扑到了他怀里。
车帘被卷起,这一幕自然落到了城门的守卫眼中……
「到了。」
魏霆收起笑意,先一步下了马车。
「这齐国的公主怎么还戴着面纱?」
为首的守卫嘀咕了一句,其余人的目光便像苍蝇一般围上来。
「公主的真容岂是你们看得的!」
徐嬷嬷开口怒斥他们,却无作用。
「孤倒要看看,是怎么看不得的。」
话音未落,利箭先来。
即便魏霆伸手拉开了我,箭还是划破皮肉将面纱钉在了城墙上。
抬头恰对上迎面走来的楚国太子魏翊,他拿着画像,眯眼将我打量了一番。
指腹擦去脸上的血,随即掐住我的脸,那力道似要将我的颧骨掐碎。
「是孤眼花还是这楚国的画师瞎了眼,这人跟画像一点也不像。」
魏霆将魏翊推开:「皇兄再看下去,只怕要误了今夜的宫宴。」
魏翊将手上的血迹擦在他身上:「六弟护花心切,怕不是这路上已经做了她的裙下臣?」
「朝珠公主嫁给谁,我与皇兄说的都不算,由父皇定夺。」
「一个冒牌货,还需要如何定夺?听闻还遇上劫匪,连进贡来的珍宝都丢了。」
魏翊将手放在魏霆的肩上:「还是说都被六弟吞了?」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我和魏霆听得一清二楚。
魏霆好脾气地笑着:「是真是假,都得由父皇来辨。还是说皇兄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为父皇做决定了?」
提及楚帝,魏翊的脸色稍变。
「少拿父皇压孤。孤倒要看看宫宴上你要如何交差。」
-9-
「你赢了,如今算我求你。」
过了城门,魏霆全然没了之前嚣张的态度。
「殿下的话,我听不懂。」可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方才故意撞到我怀里让太子看见,不就是想将我拉下水,让我求着你行推骨换脸之术?」魏霆自嘲道。
「我故意?」我只觉得可笑。
但方才真的是意外。
「殿下多虑了,我自己这张脸就很好。
「这些指痕和伤痕,也应该原原本本地随我到宴会上去。
「殿下不是说我连累你了么?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顺便替你将仇报了。」
魏霆不解:「你可别后悔。」
「宴会上,你可别走神。」
……
没了面纱,入宫的路途遭到了许多非议和冷待。
甚至没人给我梳妆换衣。
但这些正合我意。
来和亲的公主并非朝珠的事自然传到了楚帝耳中,宫宴未开始就有人来传话。
楚帝要见我。
殿中还有太子与魏霆。
想来是太子已急不可耐地想要将此事归咎到魏霆头上。
「父皇,儿臣认为分明是齐国对我大楚不敬,不仅送来冒牌货和亲,还不愿进贡。
「又或是……有人想私吞贡品。
「依儿臣之见,应当将此女严刑拷打,让她招出幕后之人。再当着齐国人的面斩杀此女,大挫他们士气再出兵!」
……
座上之人任由魏翊愤愤地说着话,一直沉默着。
我低着头,却隐隐能感受到上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我。
「你,抬起头来。」
良久,魏翊的声音才被打断。
说的自然是我。
我缓缓抬起头,与上方那道目光对视。
又一瞬错开,垂眸,任由眼中的泪水滑落。
「你……是你……
「月奴……」
粗粝的手掌捧着我的脸,我再次与他对视。
写满震惊的瞳仁里映着我的脸,与我生母一样的脸。
而眼前人,便是承诺要带她离开齐宫却又食言的凉薄君王。
-10-
顾不上撞入余光中魏霆与魏翊两兄弟震惊的神色,我朝楚帝行跪拜大礼。
泪珠如断线一般落到他的掌心。
我最讨厌眼泪,但偏偏生母是柔弱多情的女子。
「陛下还记得母妃的名字,也不枉我来这儿一趟了。」
「父皇,此女费尽心思,定是另有所图!」魏翊指着我大声道。
「是,我的确费尽心思来楚。」我应得坦荡,让魏翊哑口无言。
「母妃这辈子被困齐宫,郁郁而终。唯一的心愿便是想再见一见陛下。
「晴柔如今全了她的遗愿,死而无憾。」
我看着楚帝,拔出头上的发簪准备动手。
「父皇小心!」魏翊喊着,却发现我对准的是自己喉咙。
闭眼时,预想的痛楚没有如期而至。
手被握住,银簪落地,在金砖上掀起一阵声响。
「好孩子,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话音一落,魏翊正欲反驳,却被一道极冷的目光避了回去。
再往后看,魏霆也在看我,眼里的笑意透着玩味,恰如刚看了一出好戏的宾客。
「我大楚,也不缺那点贡品。」
这一句话,便是饶了我所有的罪名。
「脸上的伤,怎么弄的?」
指腹抚过脸上的箭伤,我咬唇侧过脸,没有出声。
任何事都瞒不过楚帝,之所以问,不过是问罪。
「儿臣今日在城门时……」
「在城门时太子殿下发现我顶替朝珠,觉得我可疑才……才对我粗鲁了些。」我抢过魏翊的话,声音依旧是怯怯的。
「太子殿下没有坏心,还请陛下不要责罚他。」
「父皇……」
魏翊的目光扫来,我匆忙低头。
「够了!」楚帝怒斥,「派太医来替公主诊治。
「相貌对女子素来重要,传令下去,若公主脸上留了疤,这太医院朕也不必留着了。」
此话一出,我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今夜之后,人人皆知楚帝重视我,也不敢再轻易动我。
在深宫里,只有得上位者宠爱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而今日,才只是第一步。
-11-
「恭喜。」
太子被留下来训话,魏霆好心接了送我去安置我的宫殿的活。
「殿下想恭喜我什么?」我依旧装作无知。
「从前就听闻父皇曾向齐君求过一名宫女,但那时那位宫女已是齐君的嫔妃。
「原来那名宫女唤作月奴。」
天色已暗,宫灯未燃,显得魏霆的眸光格外亮。
他凑过来,似像将我眼里的情绪也一并照亮。
「但本王很好奇,她真的至死都在想父皇吗?」
「陛下觉得是,那便是。王爷何必扰了陛下的兴致?」我笑着仰头,却被扯进回忆里。
宫门之内,谈何痴情。
身为蝼蚁,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奈何我母妃懂得太迟了。
替嫁和亲风险太大,矢口否认倒不如直接坦坦荡荡地承认。
没有男人能拒绝一个女子用尽心机不远千里只为见他一面。
更何况她还与自己多年前爱而不得的故人真的一模一样。
楚帝有多爱母妃不见得,当年楚国处于弱势,面对父皇强纳母妃入宫,他选择了带公主离去。
我只是在赌,赌他还对母妃还有一点点念想。
以及,楚国也对萧行京的军队很头疼,暂时还不想撕破两国才谈好的条件。
和亲公主被换,楚帝需要一个台阶。
能顺势而下却不失面子。
但很明显,魏翊不懂。
「厉害。」魏霆笑着移开目光,想必他也懂了。
「本王真的很好奇,萧行京怎么舍得换你来?」
「理由我早就说过,王爷不珍惜的白玉糕自有旁人珍惜。」
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萧行京揶揄我,我并未多想。
「希望他别后悔。」
这是魏霆将我送到后说的最后一句话。
直至当夜宫宴之上,他长跪于地向楚帝求娶我时,我才明白我是他早就看好的棋子……
-12-
「儿臣在齐国为质时,曾得公主照拂,早已对公主心生爱慕。
「原以为与公主有缘无分,得上天眷顾,让儿臣与公主重逢。
「儿臣想娶公主为妻,请父皇成全。」
那么无情的人,却将话说得令人感动。
宴上众人纷纷低头低语,看向魏霆的眼神大多带着同情。
娶我这个空有公主名号的妻子,一无财,二无势,若他日两国再次交战,我更是处境尴尬。
在他们眼中,我是烫手山芋,百害而无一利。
「妾瞧着照王腰间的香囊绣工有些熟悉,倒有几分故人的痕迹。」
说话的是我姑姑,当年和亲的宜安公主。
她看到我的第一眼时眼里写满了惊讶和警惕。
她知道我要入楚宫,如今知道魏霆有意求娶,自然愿意顺水推舟帮他一把。
她与魏霆笃定,楚帝会念及当年与母妃爱而不得进而成全我们。
她本该是我要处理的第一个敌人,可魏霆却帮她将刀刃对准了我。
「父皇,六弟的香囊都洗得发白了还戴着,你就成全他,让他早日换个新的吧。」
太子魏翊刚因为我吃了瘪,自然恨不得将我塞给魏霆。
楚帝并未接话,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
「公主的意思呢?」
袖下的手早就攥了满手的汗。
明面上他在询问我的意思,可我明白,当他问出这句话时,我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香囊足以证明我与魏霆从前有过私情。
就算我与母妃生得再像,就算楚帝再喜欢我,也不可能当着满朝文武及其亲眷的面纳我入宫。
「晴柔此番心愿已了,其他全凭陛下做主。」
我朝他福身,起身时恰好与魏霆四目相对。
一时竟分不清谁的更冰冷。
就这样,我成了魏霆未过门的王妃。
-13-
宫宴结束后,楚帝私下召见了我。
他也给我看了一个香囊。
比魏霆那个褪色更严重,绣工却更好。
是我母妃绣的。
「这是当年月奴送朕的。
「但朕没有老六的勇气,将它佩在腰间。
「你也比你娘更勇敢。
「这或许就是天意。」
可这一切分明就是魏霆的算计。
他早就知道楚帝对我母妃念念不忘,今日入城门时被人看见我们抱在一起定然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正因为皇都的一切都逃不过楚帝的双眼,所以他才故意要演这一出戏。
一个会顶替妹妹来和亲,一个会不顾后果在宴会上求娶。
坐实了我与他都深爱着对方,让楚帝成全。
所以他才几次三番用推骨换脸之术来试探我,来证实我想借与母妃一样的脸逃过一劫的猜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次,竟是我输了。
-14-
出来时发现魏霆在等我。
见我来了,他朝前走来。
他微微俯身,垂着头看我,对我上双眼时倏然一笑。
魏霆生了一双桃花目,笑起来愈加含情脉脉。
偏生如今,看得人恼火。
随着清脆的声响传来,魏霆微微侧着脸,半晌才回过神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也不恼,舔了下被我打过的半张脸的嘴角,眉眼间的横波愈加荡漾起来。
像极了舔舐獠牙准备大快朵颐猎物的狼。
「恭喜啊。」
我将半日前的话还给他。
「多谢。」
「不解气打这边也成。」
魏霆毫不客气地接过话。
「不想娶太傅的女儿,却拿我挡枪。
「娶了我你有什么好处,一定要同我两败俱伤吗?」
我问他,却见他将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
「太傅是太子的人,娶个日日监视我的,不如娶个无用的公主。」
香囊被他拿到我们中间:「而且,你本来就欠我一条命。
「你说柑橘能安神,回楚路途遥远,舟车疲敝,要我一定要将香囊随身佩戴。
「我信了,但随我一同的使臣都死了。
「听闻齐国有种毒,以柑橘香气为引,初服难以察觉,随着日渐闻香而深入骨髓,遂药石罔效。」
原来是记仇。
柑橘香的确为药引。
可魏霆活下来不是偶然。
我做事从来都不会做得不干不净。
他记得我下过毒,却不记得那两个使臣手中有茧,根本不是文臣。
故意派两个伪装成武将的文臣来齐,掀不起什么大浪不说,反而会破坏两国和平。
唯一的可能就是,真正的使臣早已被杀,这两个人是假的。
如此大费周章,目的只可能是魏霆的命。
而魏霆,只能死在大齐,这样幕后之人才能彻底脱身。
所以我索性将计就计,在宫宴上的酒动了手脚,再将是药引的香囊给了魏霆。
让那两个使臣在动手之前便毒发。
此事牵扯过多,又错综复杂。
初回楚国的魏霆自然不会将事情搬到台面上来,幕后之人也会因害怕事情泄露而尽力掩盖。
如此一来,便是天衣无缝。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魏霆竟然还留着这个香囊。
-15-
我拿回香囊:「是我向父皇献计欲将你除去,以免放虎归山。
「你也知道,我们从前的事总要想个办法断个干净。」
我也说过,出了齐国边境这个香囊就不要留了。
可他没听。
「既然王爷将香囊留到现在,不就是想听我的解释吗?」
有真心,也有利用。
我与魏霆便是如此。
他没要那碟白玉糕,是因为他想攀上的并非朝珠,而是我。
他大可在来皇都的路上找机会问我当年的事,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
「无非是让我与你结盟。」
除此之外,我再无任何退路。
「不错。」
魏霆看着我很久,才吐出两个字来。
「两人同行总好过孤军奋战,不是吗?」
香囊不知何时又落到他手上,宫灯下人影交叠,地面两人并行,却显得疏离。
-16-
魏霆看着手里的香囊合上眼,明明里面的柑橘香气早已消失。
齐国女子向心上人表明心意时,一般以香囊相赠。
回到楚国后,他在父皇的殿中也看到过绣工相似的香囊。
他知道她的身世,那些她不愿意提及的过去。
也知道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当他透过微风掀起帘子的缝隙看到她擦拭萧行京的匕首时,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搅了她的局。
他明明也送过她一把弯刀的。
楚国男子的弯刀随身佩戴,不会随意送人。
除非她是他的月亮。
-17-
一连几日,我日日都去拜访贵妃元氏,教她齐国最时兴的宫廷女子驻颜养生之术。
即便元贵妃开始对我有所提防,现在也能与我说上两句这楚宫的过往。
终于,到了第十日,我那皇后姑姑终于耐不住性子差人来邀我一聚。
「公主何必走这一步险棋?」
徐嬷嬷在先皇后身边多年,有些事就算我不明说,她也知道我的打算。
「既选了来和亲,这些又算什么险棋?」
我抬起头,宜安公主的住所就在眼前。
装潢奢华,却处处透着陈旧腐朽的气息。
一如她如今的处境。
虽为楚国的皇后,没有子嗣,在宫中的处境随着两国的关系时好时坏。
如同浮木,在沉沉浮浮中注定会腐烂。
入殿后,我只微微福身朝她行礼。
还未站直,只听她轻笑一声:
「到底是宫女所生,没规没矩的。」
我闻声也笑了:「从前母后还在时,提及姑姑时难免不说你一句骄纵。如今看来,姑姑哪里是骄纵,分明是蠢得无可救药。」
话音未落,她脸色一变,斥道:
「放肆!」
拿起茶盏就朝我扔来。
又被我轻易躲开,可惜瓷片碎了一地。
「那日太子用箭伤我,被陛下训了好一顿。
「你说若是这瓷片划伤了我的脸,陛下又会拿姑姑如何?
「会不会忆及当年姑姑将我生母送给父皇,断了他们情缘的事?」
我随手捡起一块瓷片朝她走去。
「本宫是大齐的公主,更是大楚的皇后!你又算什么?」
她强撑着镇定,胸前的起伏却出卖了她。
「可如今我也是来和亲的公主,有时候两国虚伪关系之上,一个公主足矣。毕竟姑姑也清楚,若真有心交战,和亲公主毫无作用。
「元贵妃出身楚国望族,又是太子生母,你说她这些年只能屈居你之下当个贵妃,会不会有怨气?」
瓷片逼近她颈部跳动的脉搏,吓得她脸色发白。
「这个宫里,只有本宫跟你是自己人。
「你替元氏除去本宫,太子与照王本就水火不容,你觉得元氏能如何庇护你?」
见我又不应,她眼里恐惧愈深。
「当年之事我别无选择,本宫总不能一嫁到楚国就失宠!
「月奴做不成楚宫的妃子,做皇兄的妃子总归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
她顾不上条理,慌张地说了一通。
「姑姑怎么会没有选择呢?」
我随手将碎瓷片扔掉:「你只是选择了一条最蠢的路。」
-18-
她睁大双眼:「什么?」
「我说,是你自己蠢。
「楚帝不会让你生下他的孩子,贵为皇后又能如何?
「但那时他对我生母一见钟情,说不定会心软让她生下一儿半女。
「你也知道我生母性子软,若真入了楚宫,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的孩子便是你的孩子。
「或许我生母会一时夺了你的宠爱,但在宫中空有美貌,出身卑微又无权势,必然会色衰爱弛。
「可你偏偏选择了最折磨自己的办法,硬生生将他们分开。
「池中莲亵玩过终究会谢,可若是一直远观,便成了天上月,辗转反侧,夜夜思念。
「姑姑你说,活人怎么能斗得过死人呢?」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对上她被恐惧填满的双眸。
「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瘫坐在椅上,匆匆将手抽回。
「姑姑也说了,这楚宫中唯有我们来自齐国,自然是……」
我附到她耳旁:「替姑姑除去元氏与太子,和照王殿下一起好好孝顺姑姑。」
「可你这些天都在元氏宫中,教她驻颜之术。听闻元氏近来光彩照人,连陛下都夸她更胜从前。」
她哼了一声,又恢复了最初那般高傲的姿态。
我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玉色瓷瓶给她。
「障眼法罢了,没想到连姑姑都被骗过去了。
「这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玉颜霜,我可没有将这个献给元氏。」
「当真?」她嘴上质疑着,手却先一步拿走了瓷瓶。
「自然是极好的才敢献给姑姑。
「就是因为这玉颜霜,母后躺在棺柩那几日容颜未改,同生前无异。」
-19-
从皇后宫中离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很不凑巧还撞上了魏霆。
我并未打算打招呼,却在侧身而过时被扣住了手腕。
「见了本王不打算行礼吗?」
「依齐国的规矩,成婚前男女之间最好不见。」
眸光交换间,已然凉了半截。
「所以你日日去见元贵妃,今日才来见皇后娘娘。
「夫妻之间本不该有隐瞒,不是吗?」
他问我,放在腕间的手用力了几分。
「可我与王爷还不是夫妻。
「先前王爷做事不也没与我坦白吗?
「成婚前,还是各过各的好。」
魏霆笑了:「好一个各过各的。」
……
三日后的秋弥,太傅之女谢玉真要同我比试马术。
我让魏霆与我同骑一马与谢玉真比试时,他将那日的话塞回给我:
「公主说成婚之前最好互不干预,这场比试本王还是不插手了。」
而他清楚,我不会骑马。
-20-
「公主难不成是不会骑马?
「入乡随俗,不会难道也没学?」
谢玉真下巴微抬,抚着马朝我笑。
激将法,对我最没用。
我在贵女的嬉笑声里抬起头:「好啊。
「但我不善骑术ṱū́⁽,为了让比试公平些,不如谢姑娘将你的马让给我?」
指尖越过她,指向了她身后的马。
谢玉真有些惊讶,笑意凝在嘴角。
「你要我的马?」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努力维持着镇定,却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思。
真没意思。
「是啊,反正我也没有骑惯的马。
「曾听照王殿下说谢姑娘骑术精湛,想来无论用哪匹马都能照常发挥吧?」
谢玉真犹豫了,但她身旁的贵女们哪里见得了这样的「好事」送上门来。
「玉真,既然公主想要,你便让让她吧。」
「对啊玉真,追云驹公主没见过,可能就图个新鲜,让她见识见识也好。」
……
「我这匹马性子烈,寻常女子驾驭不来怕会受伤。
「不如我替公主寻一匹更温顺的马来?」
那些贵女的话也没能让谢玉真松口。
「谢姑娘这样一说,我更想试试了。」
我佯装故意要同她攀比:「不就是匹烈马吗?谢姑娘不必担心我受伤了会到陛下面前告状。」
我瞥了一眼旁边看好戏的贵女们:「我是自愿的,她们也会替你做证。对吗?」
那些看好戏的贵女恨不得看我吃亏,纷纷应声,一时间谢玉真骑虎难下。
即便她再如何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将马让给我。
「就连我大哥也曾被这马甩下地过,公主可要小心。」
就连将马送到我身边时,谢玉真还不忘「好意提醒」我。
语气诚恳,全然不复起初嚣张的模样。
局都做好了,现在想退出就太迟了。
我将马从她手里牵过来:「好啊。」
谢玉真眸色一沉,匆匆离去。
-21-
「我竟不知你何时学会了骑马。」
比试开始前,一直袖手旁观的魏霆忽然走上前来。
「殿下又是从哪里推断出来的?」
我是学过骑马,嫁给萧行京那一年里无聊学的。
「你向来不做无把握的事。」
他看着,仿佛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殿下既然料事如神,又猜没猜到其实我想赢的不是谢玉真,是你。」
话音刚落,只见魏霆错愕地抬头。
可惜哨声起,比试开始,留给他的只有马蹄扬起的尘土。
风从耳旁呼啸而过,谢玉真说得不错,她这匹马有点性子。
但早在和亲前,萧行京曾让我驯服过疾风那样的烈马,这匹追云驹自然也不在话下。
可我的目的并非想要施展骑术,将谢玉真比下去。
谢玉真亦然。
同我比试骑术,我若是伤了,她难辞其咎。
但她若是伤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与谢玉真比试,明眼人都能猜到结果。
所以谢玉真一开始才百般挑衅我,想要激起我的怒意。
这样一来,她才能顺理成章地栽赃于我——和亲公主比试骑术怕输,于是偷偷对她的马动了手脚,害她受伤。
届时我百口莫辩,即便楚帝不会重罚我,但起码会重新考虑我与魏霆的婚事。
又或者她想要魏霆因娶我而蒙羞后悔。
所以我一向觉得激将法这招太蠢,太容易被人猜到心思。
这不,换马一事谢玉真几次推辞就已经让她的计划彻底暴露。
我如今换了谢玉真已经动过手脚的马,想来谢玉真那匹也会动手脚。
她的计划已经被搅黄,如今为了自保,她只能与我同时受伤以摆脱嫌疑。
赛程过半,追云驹渐渐开始躁动。
我惊呼出声,假装被马颠得受不住。
一旁的谢玉真脸色一变,只好也随我一同演戏。
我手拉住缰绳带着追云驹,身子一转,连人带马窜进了一旁的树林中,将谢玉真甩掉。
「裴晴柔!」
风将树吹得窣窣作响,魏霆的呼喊声都显得微弱。
他总算发现了这场比试的赌注,可惜太迟了。
魏霆找到我时,追云驹已不见踪影,而我躺在他怀里。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我嘴里涌出,将他月色的骑装染得面目全非。
「你输了……」
我笑着,又吐出一股温热的血来。
-22-
我与谢玉真的马都发了狂,不过谢玉真比我好些,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而我却吐血不止,还摔了腿,需静养上半年。
楚帝虽下令彻查,但查到最后,只查到是谢玉真的Ŧü⁽婢女怀恨在心。
我用了谢玉真的马,她只好再下一次药,实属无辜受累。
事后那婢女被打死,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
哪怕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那婢女不过是替死鬼。
但谢玉真是太傅之女,背后牵扯到的势力错综复杂,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和亲公主深究此事。
不过我的目的也达到了,静养上半年,足够我在楚宫将我该做的事情做完。
养病期间,皇后派人来过几回。
除去敷衍的关心外,都是在向我要那玉颜霜。
「今日照王自请减去一半的俸禄,还上交了不少私产,说是要为国库节省开支做表率。
「陛下很高兴,世家百官纷纷效仿。」
元贵妃来探望我时,还不忘给我透露魏霆的消息。
「照王殿下这是在帮娘娘您呢。
「他既开了这个头,娘娘不妨带领后宫削减用度,陛下知道了,定会夸您贤惠。
「听说这些日子皇后那边可用了不少上佳的布料,这般铺张,这个月开支定然不少。」
我到底还是将话圆了回来。
算算日子,确实也是时候收网了。
魏霆此举不过是在提醒我,适可而止。
「还是你想得通透。」
元贵妃对此很受用。
「那日宫宴上,照王说与你青梅竹马年少情深,本宫听得都有些感动了。
「难怪你与照王这般心有灵犀。」
「也得多亏了太子殿下成全才是。」我急忙应道。
太子魏翊毕竟背靠元氏大族,平日吃穿用度开支不小,出手阔绰人人皆知。
魏霆此举无疑是在打太子的脸。
而我与魏霆又年少相识,得楚帝赐婚。
坠马之后,魏霆只是差人来问候过一回,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太过刻意。
说我与魏霆没有通过气,元贵妃定然不信。
即便这次我借玉颜霜助她除去皇后,日后她未必会愿意再与我联手第二次。
这就是魏霆的目的。
是挑拨,也是警示。
-23-
一个月后,皇后又派人来找我。
这次不再是讨要玉颜霜,而是请我过去。
虽然已经有大概预想过画面,但真正看到皇后那张脸时,我还是吓了一跳。
或许是她用得多,又用得勤。
原本滑腻清透的皮肤早已被抓破,一道又一道血痕布于肌肤之上,新疤叠旧痕,如血画的红梅,惊心动魄。
「晴柔,你快帮帮我。
「原本这些日子用着那玉颜霜好好的,忽然就皮肤发痒得厉害。
「我就想着多涂些,但毫无作用,夜里睡觉时更是难忍,就……就被我毁成这个样子了……
「你快帮帮我,你一定有法子帮我的对不对?」
她抓住我的手,仿佛是救命稻草。
我将手抽走,端详她的脸片刻忍不住摇头:「姑姑将我当成什么了?
「我又不是太医,可不懂疗伤的。」
「看姑姑这样,怕是要留疤了。」我惋惜道。
「留疤……不可以……不可以……」她摸着脸连连后退。
「最近陛下常来看我,不可以……」
她猛地抬头看向我:「是你!
「是你的玉颜霜有问题!你忽然来献殷勤,就是为了害我!」
「姑姑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玉颜霜可是齐宫太医研制出来的养颜之物,各宫娘娘都在用的东西,又怎会有问题?
「姑姑可莫要诬陷我……」
话还没说完,她人就Ŧŭ⁵扑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一定是你!你记恨我害了你的生母!
「当年若不是我将她引到皇兄醒酒的偏殿,她如今已经在楚宫了,也不会被我皇兄以为是她故意用了催情香,被皇兄冷落至死!
「所以你要替她报仇,对吗?」
她恶狠狠地看着我,双眼通红,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鬼。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关注着我母妃的情况,想必是她在楚宫过得不好,要听听我母妃的遭遇让自己舒心些罢了。
「我又怎会怨姑姑,如果母妃没有留在大齐,也不会有我……」
我任由她用力,努力地发出声音来。
倒也不是我真的无辜,而是隔墙有耳。
「你还不快住手!」
门被推开,只见楚帝和元贵妃领着一群宫人闯入殿中。
楚帝一脚将皇后踢开,急忙将我扶起身来。
「陛下……陛下,臣妾……」皇后慌张地捂着脸,一时连行礼都忘了。
可好戏才刚刚开始,姑姑可一定要演完啊。
「当年你口口声声同朕说是齐君荒淫,月奴无辜受累,你爱莫能助。
「原来,你一直在骗朕。」
此话一出,皇后当即瘫坐于地。
「陛下,不是这样的!」
她无法辩解,唯有无措落下泪来。
直到她看到了楚帝身旁的我,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是这个贱人,是她用玉颜霜害臣妾,毁去臣妾的容貌,刺激臣妾乱说话……」
「皇后娘娘这话说得倒是稀奇,这玉颜霜公主也送给了臣妾,可臣妾却好好的。」元贵妃鄙夷道。
「当初公主送给臣妾时,臣妾担心自己皮肤敏感,还特地给过太医瞧过,也说只是养肤的妙方。
「怎到皇后这里,竟成了毁人相貌的毒药?」
「定是你同裴晴柔一起害本宫!」皇后见状扑向元贵妃,却被宫人拦下来摁住。
「这玉颜霜不过是齐宫里妃嫔公主皆可用的养肤霜,姑姑说我也就罢了,怎还诬陷贵妃娘娘?」我啜泣着,语气里满是委屈。
「既然姑姑执意说是我害了你,不如就让陛下请太医来一探究竟,也好还贵妃娘娘和我一个清白。」
我朝楚帝跪下,声声恳切,泪落了一地。
-24-
我给元贵妃的是齐宫里正正经经的玉颜霜,如今皇后用的也是。
唯一有问题的,也只有最早给皇后的那两瓶玉颜霜罢了。
就算太医要验,将皇后这里翻个底朝天也不会验出什么来。
之前皇后用得太快,差人来找我要。
我便以不信她用得这么快拒绝过一次,随后的每一次,她都让人带着用空的瓷瓶过来向我讨要新的。
起初的玉颜霜的确会令人肌肤如新生婴儿那般娇嫩,但也会让人的皮肤变得敏感。
这也是为何这些天来元贵妃一直将最轻薄柔软的布料送到皇后宫中。
而上个月魏霆领头削减开支用度,元贵妃掌管后宫,自然要效仿,于是送到皇后宫中的布料不似从前那般。
加之我又换了玉颜霜,一时之下,皇后忍不住皮肤的瘙痒,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回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公主殿下,这玉颜霜并无异样。」
太医查验完落下定论。
「你说谎!定是元氏那个贱人收买了你!」皇后当即反驳,却被楚帝示意宫人封住了嘴。
「皇上明察,臣不敢有半句谎言!」周太医吓得急忙跪下。
「你在朕身边多年,朕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皇后失德,企图诬陷贵妃与公主。且心智失常,自毁容貌,疯言疯语。自今日起,禁足宫中。」
楚帝话一出,皇后便疯狂挣扎着,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再说话了。
当然,她要承受的远远不止这些。
「陛下,想来姑姑也只是想讨您欢心才一时情急用错了法子。
「我知道姑姑失仪失德,不配再做大楚的皇后。可陛下将姑姑禁足,同杀了她又有何区别?」
我朝楚帝跪下,继续道:
「我恳请陛下放姑姑回齐国,让她回到故土安度余生。」
元贵妃也道:「是啊皇上,姐姐可能也是离开齐国太久,一个人在这楚宫中无所依靠才将路走错了。
「既然皇上不愿意再看到她,不妨放她自由。」
楚帝听完沉思了许久,末了才说了句:
「既然贵妃和公主都替你求情,那朕就传信给齐君,择日送你回齐国。」
直至离开前,他都再未看过皇后一眼。
-25-
待楚帝和元贵妃走后,宫人才将皇后松开。
「我不要回齐国!
「就是你和元氏那个贱人一起来害我!」
她指着我,再想靠近时却被我一把推倒在地。
看戏的人都走了,我也没必要再陪她演了。
「是又如何?
「楚帝厌极了你,我方才的话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他将话说了出来。
「你有错在先,父皇那边也不会说什么。就是……你回到齐国之后是什么待遇就难说了。」
将自己弄得面目全非遭楚帝嫌弃的废后,传回齐国她必然声名狼藉,更别说我那一向爱面子的父皇了。
「你为何要这样做?
「就因为月奴那个贱人?」
她不甘心地爬上来抓住我的脚。
「是啊,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有我。
「今日一切,都是姑姑咎由自取呢。」
我笑着将她甩开:「你费尽心思争来的宠爱,也不过如此。
「我会同陛下说,让你看完我与照王成婚再回齐国。」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你将我除去,你以为你就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吗?
「元氏心机歹毒,你嫁给照王,下场不见得会比我好。」
皇后大笑起来,眼角却溢出泪来。
她能不能活到看到我的下场还未可知,我又何必与她争一时言语上的胜负。
……
转眼就到了我与魏霆成亲的日子。
楚帝早就存了废弃皇后的心思,只不过借我的嘴说出来罢了。
许是为了彰显自己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成亲那日他给我添了好些嫁妆。
至于元贵妃,我替她除去眼中钉,她自然乐意送上贺礼。
楚帝下令婚事大办,我天未亮就被拉起来,一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有机会喘口气。
时隔半年,我又见到了魏霆。
着一身楚人的婚服,酒气染上眉眼,吹得眼波荡漾。
「连贵妃都为你添妆,王妃果然是八面玲珑。」
「还是殿下教得好。」
我回他一句,自顾自地坐到桌前吃了起来。
「殿下不去宴席上陪宾客吃酒,这么早回来是怕我跑了吗?」
「春宵一刻值千金,陪他们喝酒哪有和王妃喝来得有意思。」魏霆笑着给我倒酒。
只听一阵急切地敲门声响起:「殿下,陛下急召。」
「何事?」魏霆眸色暗了下来,起身开门。
「说是……」传话的侍从瞥了我一眼,「边境齐军突袭。」
-26-
「新婚当夜,王妃这前夫君倒是个不识趣的。」
魏霆回头看我,笑得很难看。
紧接着门被一甩,关门声震天响。
「王妃,这……」
婢女们见状都慌了。
徐嬷嬷过了一阵才进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王爷入宫议事,服侍王妃洗漱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我看着那些不敢上前的婢女,索性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徐嬷嬷,跟着我这一趟,倒是委屈你了。
「若你留在朝珠身边,或许还有机会颐养天年。」
我取下头上沉重的首饰,坐到桌前给她斟了一杯酒。
棋局开始运转,但留给我们的是死局。
徐嬷嬷一口饮下。
「老奴这条命本该早就随皇后娘娘去了,奈何五公主心智单纯,又险些被昏君送到楚国来。
「公主救了五公主,老奴这条命也是公主的了。」
萧行京忽然发兵,就代表两国撕破脸皮。
而我这个和亲公主,无疑让魏霆成了笑话。
今夜之后,我不再是什么照王妃,更不是什么齐国三公主,只能是魏霆手里的人质。
-27-
我是被魏霆从床上拉起来的。
夜里灯火暗,映得他眸光泛寒。
「你还当真是好手段。
「这头跟我说萧行京厌恶你至极,那头他就趁机夜袭我大楚边境,让我还他夫人。」
握住手腕的手蓦地收紧,让人发颤的却是那两个字——
夫人。
夫人……
傻子!
铺好的路不走,偏偏要另辟蹊径!
「我说过,我与萧行京成婚之后互看不顺眼,不然他为何愿意将我送来……」
我被他扼紧喉咙,硬生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你只是想来报仇,报完仇就想走。
「裴晴柔,你将我当什么了?
「用得顺手的刀?」
我说不出话,索性放弃挣扎。
横竖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必再被他利用了。
以人为棋时,也该想到自己也有被利用的时候。
「想一死了之,不愿意连累他?」
魏霆松了手,眸色更暗了些。
「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愿意信我,我不如以死明志,让你亲手杀了我。」
我坐直身来,抬头对上他的双眼。
「絮娘,是你不愿意同我说真话。」
烛光被闯入的寒风扑灭,黑暗中我们只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些许亮光。
一如当年,他离开齐宫那晚。
偏僻的宫道里,宫灯未燃,唯有一抹清冷的月色。
我们相望,却唯有沉默。
客套的话说不出口。
所谓的思念、再见,不过是奢望,彼此也清楚。
那时我们一言不发,却彼此真诚。
如今,我们甚至分不清谁在骗谁。
「我很讨厌絮娘这个乳名。
「这句是真的。」
这是我那生母给我起的乳名,絮娘。
如柳絮一般,软弱无力,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28-
天将亮时,我被魏霆带着前往边境。
一路重兵把守,仿佛怕我中途丢了跑了。
但也未曾怠慢我,伺候的婢女除去徐嬷嬷外还有五个,生怕我折在半路似的。
但到了边境,他却将我关在了城中的一处院子里。
除了徐嬷嬷外,其余的婢女都不见了,看守的士兵却只多不少。
「也不知这照王究竟是要做什么。」
就连徐嬷嬷也看不懂魏霆的心思。
「嬷嬷,你还记得那几个婢女都有什么特点吗?」我问她。
「就是几个婢女,生得各有特点,身形和声音却都出奇的一致。」
徐嬷嬷回忆道。
「是啊,又像谁呢?ṱų²」我笑着继续问她。
徐嬷嬷这才恍然大悟:「公主的意思是……」
像我。
身形和声音都像。
至于相貌,魏霆可是能推骨换脸。
这些日子在我身边,说是服侍,不如说是观察我的举止习惯。
「嬷嬷,你就当不知道此事。
「照王既然让你随我同来,定是怕光一个替身无法让萧行京相信。
「届时你就装作还蒙在鼓里,演完这出戏。
「见到萧行京时,记得告诉他,别再顾着救我了。」
-29-
可到了约定交人那日,萧行京却一箭射死了「我」。
「魏霆,我的夫人我认得。
「若再拿个假的唬我,我便踏平边城,用你的头骨给她盛酒喝。」
听到这句话时,我正在城墙下方。
魏霆命令士兵将我带到这里时,说的却是:
「你觉得他会不会发现那个是假的?」
可如今,他看着那个被射穿的「我」,双目几近眦裂,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让人将我带到城墙上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萧行京是如何能认出来的。
明明那女子与我身形一致,被魏霆推骨换的脸,更是无可挑剔。
更别说那人甚至还未走到萧行京面前,与他说上两句话。
边境的春将尽未尽,日光不暖,城墙上的风吹得人心慌。
上面是早已挽弓上箭的弓箭手,底下是黑压压的萧家军。
两军对峙,却因我陷入僵局。
「魏霆,你确定你还有时间耗在这里吗?
「说不定明日魏翊就登基了。」
魏霆双眸一震,将我推到城墙边。
呼啸而过的寒风里,我对上了萧行京的目光。
傻子。
我无声地骂了句。
萧行京却看着我笑了,更像个傻子了。
「你故意与萧行京下这盘棋引我入局。
「先是调虎离山,然后看我与太子两虎相争,保齐国边境的安宁。
「从一开始,我就是你的棋子。」
魏霆的声音让我收回目光。
他掐着我的后颈,半个身子被他推到城墙外。
「这棋局没有你是完不成的,你不是也知道吗?」
魏霆随我一同回朝,元氏的人镇守边境。
萧行京带兵突袭,楚军节节败退,本是我与元贵妃做好的局。
故意让元氏的人潦草应战,引楚帝大怒,不得不将魏霆派往边境。
天高皇帝远,太子才有夺权的机会。
魏霆自然会顾不上边境的战事,赶回皇都与太子元氏斗个你死我活。
太子背靠百年望族元氏,魏霆手握重兵,可谓是不相上下。
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精力来骚扰齐国边境。
这就是我完整的棋局。
其实这一切本没有这么顺利。
是魏霆先阻止我入宫,让我继续拉拢元贵妃。
也是他设计挑拨我和元贵妃,让她意识到我与他之间没有所谓的年少情深,有的仅仅是利用。
所以元贵妃才会相信我,知道计划败露,魏霆一定会杀了我,所以才敢放手一搏。
成婚前,他在楚帝面前让我服下绝子汤,更是为元贵妃敲响警钟。
齐国公主,不可诞下皇嗣。
这分明是让元贵妃知道,楚帝有易储的想法。
-30-
「是我将你从太子的手里救下来的。
「若非是我,你就要做父皇的妃子。
「你的心就这样狠?」
耳后传来他不甘心的声音。
「不用你救,太子也不会动我。」
入皇都那日,太子之所以嚣张跋扈,不过是因为魏霆罢了。
「入了楚宫,我也有能力自保。
「你救我,无非是想让我对你心怀感恩罢了。」
先是在边境让士兵为难我,再是以旧物逼我嫁他。
谢玉真害我时他选择隔岸观火,楚帝要我喝绝子汤时他袖手旁观。
我虽不会爱人,但我知道,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我垂下眼眸,看见萧行京依旧抬着头。
他看着我,无声地张口对我说:「跳下来。」
我朝他笑笑,侧过头对身后的魏霆说:
「其实当年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你好好活着。
「那把弯刀我埋在了你从前住的院子里,我没扔,也没忘记。」
只是旧时的感情不会再有了。
物是人非,一如那把弯刀,已经被葬在土里,不见天日。
话是真的,说出来却也只是为了利用。
我趁机推开魏霆,一跃而下。
耳旁风声吵闹,却清楚地听到了无数个噩梦里的话:
「随我一同去吧,絮娘!」
这样的结局,好像也不错。
-31-
合上眼,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模糊,更没有痛苦。
一双有力的双臂将我接住,流矢纷飞里,我撞入萧行京双眼里。
他一副松了口气的神色:「跳这么远,险些接不住你了。」
「你不是说,让我……」
跳下来。
原来是跳下来接住我。
还以为傻子开窍了,原来还是那个笨蛋。
「你以为我让你自尽?」萧行京将我抱上马,一手扶住我,一手使着长枪挡去飞来的利箭。
「我说过要接你回去的。」
紧接着他大喊一声:「撤退!」
马驹疾驰,战场上的血腥味与尘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闻得人反胃。
「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来救我?
「我托元贵妃给你的信你是不是没看明白……」
「我看懂了。所以更要救你。」
腰被他抱得更紧了些,后背贴上冰冷的铠甲,耳旁吹来的却是暖风。
「让你去做孤军哀兵,当我们边境这些热血男儿全是饭桶?」
「楚国的饭菜不合你胃口吧?」见我不应他,又换了话题。
「你又知道?」我没好气地应他。
「看你瘦了不少。」
垂眸瞥见他箍在腰前的手臂,不禁想起临行前,他曾无数次抱着我驯服疾风。
「战场上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你对得起朝珠吗?
「朝珠是我夫人的妹妹,将你带回去,我自然对得起她。
「你当着新婚夫君的面跟我走了,就不怕他会生气?」
许是心情好,萧行京还开始打趣起我来。
「你挑着日子闹事,难道就没有想到这个后果?」
萧行京轻笑道:「你有没有同魏霆提起过我?」
「有啊,说是你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无可救药那种。
「这样便够了。」
良久,他才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肩上忽地一沉,腰前的手也跟着松了。
疾风依旧疾驰,可浓重的血腥味比起方才在战场时只多不少。
我试探性地摸索到他身后,摸到的不是冰冷的铠甲,而是温热、黏腻的血液,以及半支露出来的箭……
那些成功转移我注意力的荒唐话里,竟是他的最真挚的告白。
也是我头一次在别人的算计里一败涂地。
-32-
即便每一次魏霆都知道裴晴柔的话里另藏心机,可每一次她都能准确地搅乱他的心。
一如刚才,她说完后便一跃而下落到了萧行京怀中。
被她葬下的不仅仅是那把弯刀,还有他们的过去。
他的确做不到与萧行京那般,倾其所有。
他一直以为与裴晴柔之间是一场无尽的博弈,不死不休。
可月亮始终是月亮,只能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望月思人。
但他不甘,于是拈弓搭箭对准了那个将她护住的后背……
-33-
一路上我都不敢乱动,只紧紧地抓住萧行京的手臂,生怕他摔了下去。
回到城中时,众人将萧行京扶下马医治时,我才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他。
俊朗的脸庞苍白如纸,只一眼便再也看不清了。
伸手想抹去脸上的凉意,却发现自己满手血污,染红了双眼。
自懂事起,我便很少流泪。
我觉得眼泪只能在有必要的时候流,有些时候,只会告诉别人自己很无用,很软弱。
一如现在,我被拦在房外,只能无力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医官落泪。
「三姐姐,你先擦擦脸。」
熟悉的声音传来,脸上的泪水和血污被她一一擦去。
「不然等会儿三姐夫看见你哭,可又要心疼了。」
眼前是朝珠心疼的眼神。
她仍旧是那般玉软花娇的模样,罗裙珠钗,一看就没受过委屈。
倒是让我松了口气。
「公主不必担心,那一箭射偏了,就是一路策马颠簸,失血过多。
「应该只是醒得会晚些,以及半夜可能会发热。」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了朝珠身旁,语气不紧不慢,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当朝佞臣谢玄。
朝珠脸上却没有半分惧意,反倒跟着一同点头。
「谢玄都这般说,三姐姐可以放心了。」
言语间满是依赖与信任。
「谢大人不留在京城替父皇分忧,倒有兴致跑来这里。」
我将朝珠拉到身旁,警惕地看着他。
谢玄抬眉,笑道:「我若不来监军,他又如何能瞒天过海与楚军一战,又如何将公主你救回来?」
原来与萧行京是一路人。
还未等我应声,医官便从里头急急地跑出来。
「回禀军师,公主,将军已无大碍。
「只是失血过多,尚在昏迷。箭射得深,半夜恐会高烧,多注意些就是了。」
与谢玄方才说的话大差不差。
-34-
「好。」
说着我就要往里头走,余光看到朝珠与谢玄也一并要同我进去。
我停住脚步:「晴真,我有些饿了,能否劳烦你让厨房给我熬些粥来。」
朝珠没想这么多,朝我点点头就走了。
房中充斥着血腥与药的苦涩。
医官离开后,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萧行京微弱的呼吸声。
谢玄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公主故意支走晴真,应该不是只想与我单独看望他吧?」
光是从他嘴里说出朝珠的名字都已经够心惊肉跳的了,更别提谢玄不是普通的臣子,齐国如今乱成一团,里头少不了他的「功劳」。
「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不必拐弯抹角了。
「晴真心思单纯,你非她良人。」
谢玄摇头失笑:「公主这话当真是直接。
「只是,公主有没有想过,在这乱世之中,恶人才能护得住晴真。」
「你做过的事,她都清楚吗?」我笑着问他。
「她不必清楚,我只需清楚我不会害她。」
谢玄将满上的茶盏推到我面前:「公主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我笑出声来:「谢玄,我开始喜欢你了。」
「喀喀……」
我与谢玄闻声转头,萧行京竟醒了!
「晴真的粥怕是只能我喝了,就不打扰你们夫妻二人小别胜新婚了。」
谢玄意味深长地同床上的萧行京对视一眼,起身离去。
-35-
因着箭伤在背,萧行京原是趴在床上。
许是从军多年,身子也比旁人硬朗些,竟早早地醒了过来。
「你慢些,仔细着伤口。」
我急忙去扶他,结果上前便对上他那双幽怨的眼。
「我看你同谢玄说得正高兴。」
「箭伤未愈,吃醋伤身。」我白了他一眼。
「我还未同你算账呢,让我好好照顾朝珠,你竟将人推给谢玄。」
「是朝珠喜欢谢玄,谢玄亦喜欢朝珠。」
萧行京俯身过来,很是无辜地朝我眨了眨眼。
「当初求娶,也是为了帮他。
「和亲一事谢玄早就知晓,让我求娶,不过是搏一搏圣上会改变主意罢了。」
原来谢玄这厮是早有预谋……
「那你当初还追上来问什么白玉糕的事……」
「因为朝珠和你都误会了。而我也确实想弄明白。」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萧行京垂眸苦笑:「说了你也一样要走。」
对此,我确实无法辩解。
也没有什么要辩解的。
复仇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也习惯了做孤军哀兵。
手被他握住,伸向箭伤的地方。
指尖触及纱布,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倒不是害怕面对。
而是怕不知轻重,怕伤口再次裂开,怕又摸到温热的鲜血。
「救你伤的,你欠我一条命。」
因着这样的姿势,两个人挨得很近。
我不敢抬头,因为接下来他大概会说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俗套但我无法招架。
「所以,以后要好好惜命,不准再做不顾性命的事。」
但他只让我爱惜自己,仅此而已。
-36-
「萧行京,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我咬着唇,好让自己抬头时眼里没有泪水。
「你说。」他点点头,将我的手拿回身前来,却没有松开。
「在楚国,我本来是要做楚帝的妃子的,只是魏霆用了些手段,我才成了他的王妃。
「我与他成过婚,此事楚国皇都人人皆知。
「成婚前,楚帝让魏霆给我喝下绝子汤,所以我以后不会有孩子。」
萧行京神色如常:「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的。」
我用手指封住他的唇,示意他听我说完。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无私,我杀过很多人。
「有些人虽然不是我杀的,但也可能因我而死。
「我满腹心机,不择手段。」
「还有吗?」他笑着问,清冽的双眸将人罩了进去。
「还有,我可能比从前更疯。」
萧行京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眸底映上爽朗的笑意。
「我知道啊。
「不疯就不是裴晴柔了。」
掌心的暖意热烘烘地传上来,让人有些恍神。
也让人想到离开的那个夜晚,在雨中,他也是这般看着我笑,不顾后果地抽剑,说要陪我一起疯。
但相爱没那么容易,相守亦是。
「你打算起兵,我的身份会很尴尬。
「后宅也好,后宫也罢,我不想再做妇人之争。
「萧行京,你想清楚。」
我抽回手,疾步离开,没有回头。
身后似有话音传来,但我没有听清,也不敢听清。
-37-
「谢玄,我开始喜欢你了。」
这是萧行京从鬼门关走了一圈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她说她喜欢谢玄。
然后还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美其名曰让他想清楚。
实则是拒绝他。
萧行京郁闷到半夜伤口疼得睡不着,将谢玄拉过来说话。
谢玄摆弄着快要完工的兔子灯笼,连眼神都未曾给他一个。
「我说你实在是多虑了,三公主那个意思是小猫小狗那种喜欢。」
「她连小猫小狗那种喜欢都未曾对我说过。」
萧行京看着那兔子灯笼,气不打一处来。
当初求娶朝珠是为了帮谢玄,结果自己把狼引进门了。
「你养过猫吗?」谢玄忽然问他。
「不曾。」
「猫呢,性子高傲,即便掏心掏肺地养上许久都可能不亲人。摸一下还有可能会咬人。
「养猫要有耐心,尤其是养一只被人伤害过的猫。」
谢玄站起身来,幸灾乐祸地给了萧行京一个眼神。
「明日一早还有约,先回了。」
-38-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大早,徐嬷嬷就将我从被窝里拉起来。
「驸马那边差人过来说驸马喝不进去药,让你过去看看呢。」
朝珠与谢玄尚未成婚,这「驸马」指的自然是萧行京。
「我说徐嬷嬷,之前我与魏霆成婚时没见你这么热心。」
「那楚国照王与驸马能一样吗?」徐嬷嬷将盐水递给我。
「从前娘娘还说你懂事,如今老奴看五公主都比你省心。」
我揉了揉眼睛,迟疑了下还是去了。
昨日还能坐起身跟我说话,今日连药都喝不进去了,难免让人想起以前宫里借病争宠的妃子。
但萧行京的确是伤得不轻,于情于理,我还是得来看看。
结果见了他才发现,药就在床前,他喊手疼。
还不愿意仆人来喂。
「昨日拉我手时怎不见你疼?」
我怕他拉不下面子,屏退了仆人才端起碗喂他。
「昨日刚醒,后知后觉。」
他还理直气壮地应我。
我从城墙上跳下来,他接住我定然费了不少力气。
受伤也在所难免。
直到一碗药喝完,我与萧行京都没说什么话。
算上今日,我们其实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比起那些情投意合的男女,两人之间更多的是沉默。
起身欲走,背过身时却被他一把抱到怀里,还险些摔了碗。
环在腰前的手锁得很紧,颇有昨日策马之势。
「不是手疼?」
我本想推开,肩上一沉,耳旁传来他的声音:
「你再乱动伤口可要崩开了。」
心机里带着几分可怜。
「你从前说我心机,竟不知何时你也成了这般。」
我不敢再乱动,只好任由他抱着。
「我不心机些,你愿意听我将话说完吗?」
他有些委屈地蹭着我的肩窝。
「昨日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根本就不在意。
「无论你是何身份,都是我萧行京的妻子。
「我不在意子嗣,此生无论如何,我不会纳妾,更不会休妻。
「但若你执意要和离,我不会再娶。」
「你少来,若你娶的真的是朝珠,你又该如何?」
我低头去掰他的手。
「若是你父皇真的赐婚我跟朝珠,谢玄自然会代替我跟他把堂拜了。」
他笑着应我。
「若你起兵成功,你当了皇帝膝下无子,不怕被臣子笑掉牙啊?」
「谁说我要做皇帝了?谢玄心眼多,适合他。」
「他心眼多,你就不怕他称帝后对你下手?」
「自家兄弟,我与阿玄断然不会手足相残。」
他好脾气地同我解释,许是怕我疑惑,又道:
「阿爹被害那年,娘怕你父皇不会放过萧家,将幼弟送走了。
「谢玄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原来如此……
怪不得萧行京会同谢玄联手。
「你如今可安心了?」
他离了我的肩,耐心地等我回应他。
抬头时,恰好撞上了他的唇。
先是蜻蜓点水。
随即骤雨忽至。
萧行京到底是未经男女之事,吻落下没轻没重的。
「嘶——」
绞痛传来,他急忙将我松开。
「我弄疼你了?」
他捧着我脸端详着,满眼紧张。
「不是嘴疼。」
我只觉得好笑。
「是小腹疼,我月事来了。」
「很不舒服?让郎中来看看?」
说着,他的脸渐渐烧了起来:「我方才没有要想……你别误会……」
我笑倒在他怀里:「且不说你想不想,如今你有伤在身,就算是想,又能如何?」
萧行京:「……」
-39-
本来是被拉来照顾萧行京的,结果月事一来,我比他更像病患。
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偏生萧行京还让郎中过来,又把脉又开药的。
「之前去和亲前你可是二话不说将药喝完的。
「现在却不愿意喝了?」
萧行京打趣我道。
「我能喝不代表我愿意喝。」
谁没事的时候喜欢自讨苦吃?
「郎中说你身子虚,若是不好好调理,日后每个月都会疼。」
他见我没反应,又道:「你若是不喝,我陪你,我也不喝我的药了。」
「你少拿自己威胁我……」
「都是跟你学的。」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着。
他指的是那次,我拿着簪子抵着喉咙威胁他放我去和亲那次。
「好,我喝。」
真是拿他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把药喝完。
苦得没边了。
这头才喝完,那头萧行京又递来一碟白玉糕。
「吃点解解苦。
「朝珠亲自为你做的。
「多吃点,也不知道在楚国吃的什么,能将人养这么瘦。」
萧行京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要将成亲后那一年没说的话都补上。
「萧行京,我没骗你,我真的给过很多人白玉糕。
「也给过魏霆。」
「我知道,我说过我不在意的。我只要裴晴柔是裴晴柔就够了。」
他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干净嘴角,又伸手过来替我焐暖小腹。
「但下次再见,我不会饶了他。」
-40-
一道圣旨打破了平静的日子。
萧行京贸然领兵攻打楚国的事终究是传到了父皇耳中,但送来的圣旨上并无斥责,满是称赞。
另还让我与萧行京即刻动身前往京城领赏。
实际上,这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
不去,就是忤逆圣意,逼有伤在身的萧行京不得不起兵造反。
去,很大可能会有去无回。
「我一个人也能应付父皇,你留在这里养伤。」
「上次你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别想再丢下我。」
萧行京没有同意。
「你想入京策反王氏一族,逼皇帝退位。
「但如果我不去,皇帝必定会迁怒于你和谢玄,届时你连与王相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驳回了我的计划:「晴柔,我知道你向来喜欢孤军奋战,但你答应过我的。
「要惜命。」
「但没有萧家军,父皇要除去你,易如反掌。」
「我娶你的时候,他都没想过要我的命。如今带你回京,想来他也动不了我。」
眸光落下来,让我无法拒绝。
由于父皇催促,日夜赶路,舟车疲惫,终于到了京城。
才下马车,金吾卫便围了上来。
「奉圣上旨意,前来捉拿逆贼萧行京。」
刀锋对准了萧行京,却避开了我与谢玄。
「将人带下去,仔细看管着,认罪之前别死就行。」
我冷冷地扫过被围住的萧行京,吩咐道。
「是,公主。」
「你骗我。」
身后传来萧行京的声音,我没有回头。
「我与你之间的婚事从来都是一场算计。
「从前是,现在更是。」
「这段时间,你都是在骗我?」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似要将我双腿禁锢住。
「区区逆贼,也配如此质问公主?」
谢玄开口阻止萧行京,许是生怕他继续胡说八道,对一旁的金吾卫道:
「还不快将人带下去?」
……
待金吾卫将萧行京带走,我与谢玄才动身往宫城深处走去。
「公主当真心狠,连救命之人都能舍弃。
「以他如今对你的感情,日后起兵他也会将皇位拱手献给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谢玄笑道,却让人分不清是讽刺还是怨恨。
我回以一笑:「等他起兵,要打到猴年马月?
「倒是谢大人你不知好歹,本宫将萧行京擅自出兵之事及时告知父皇才免了你的罪,你如今竟是这样的语气同本宫说话?」
谢玄顿时变了脸色:「是我小瞧公主了。」
我伸手替他理好衣襟:「是谢大人疏忽了而已。毕竟萧行京这等逆贼擅长蛊惑人心,谢大人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谢玄将我的手甩开,并未再说什么。
宫墙之内,处处都是眼线,纵然他再紧张萧行京,也不能再说下去。
-41-
我与谢玄被领到了御书房。
父皇先是斥责了谢玄几句,随后只留下了我。
「两年多未见,你越发像她了。」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开:「性子却与她不大像。」
「如果儿臣与母妃一样软弱温暾,父皇可就少了一个好女儿了。」
他满意地笑了出声:「说吧,想要哪块封地,还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朕都给你。」
「一处小小的封地有什么意思?
「能坐一坐父皇那个位置才算得上有意思。」
「放肆!」他起身怒道。
「儿臣就是再放肆些,父皇又能拿我如何?」
我歪着头看着他,上前掠过案上的奏折。
「父皇猜猜,儿臣为何会如此放肆?」
我双手撑在龙案上,只见他瘫坐在座上,脸色发白,不敢看我。
「那父皇不妨再猜猜,萧行京既然会爱儿臣爱到心甘情愿入京,他又会不会将萧将军的虎符给儿臣?」
「你远在京城,萧行京的军队ƭû⁷远在千里之外,远水如何能救近火?」
他不怒反笑,却依旧不敢看我。
「对啊,但今日告知金吾卫萧行京入京动向的也是儿臣。
「你说若是等下他们闯进来,是听父皇的话还是听儿臣的?ṭū́₈」
他终于抬头看我,满目颓象。
统领金吾卫的是王相嫡子王衡,也是先皇后的亲侄子。
王相费尽心思将他捧上这个位置,却不曾料到他会过河拆桥。
先皇后盛宠多年,却只有朝珠一个女儿。
原因无他,那些赏赐给她的玉颜霜里,也另有乾坤,会导致女子很难有孕,就算勉强有孕,生下来的也多是发育不全的弱胎。
一如朝珠。
所以先皇后才会英年早逝。
他一直以为先皇后最后都蒙在鼓里,但其实先皇后早已清楚。
清楚自己是家族的工具,清楚他自始至终都在利用她。
在王皇后最后的日子里,她用了很多玉颜霜,所谓的不想被皇上看到自己丑陋的病容,不过是她刻意为他编织的谎言。
为的就是让他相信,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玉颜霜的秘密。
她要我用玉颜霜的秘密,最后成为斩断父皇与王氏连接的刀。
在合适的时机将此事告诉王相,加重君臣之间的猜忌。
赌注押到哪边胜算会更大,王相为官多年,他自然清楚。
-42-
父皇最后还是妥协了,
萧行京认罪「自尽」那日,他允许我入朝堂,结交大臣。
召我入宫商量立储一事那天,又是蜂拥而出的金吾卫。
「父皇是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
我看着靠近的刀锋,隔着人群与他对视。
「你的话朕不敢忘。
「只是萧行京已死,萧家军如同一群无头苍蝇,一打就散。
「你那前夫君魏霆早已解决了内乱,想必正在替朕除去心头大患。
「王相是个聪明人,没了萧家军你什么都不是。
「你不会以为朕留着谢玄的命是格外开恩吧?
「让你回京,借你的手除去萧行京,都是他的计划。」
他沾沾自喜地看着我,却没看到一旁的谢玄从袖中抽出了匕首。
「看在魏霆的面子上,朕留你一命,让你完成未尽的和亲……」
话未说完,只见刀尖从他肩处露出,溢出的殷红染上明黄色的龙袍。
他错愕地回头时,谢玄抽出匕首,又捅了一刀。
金吾卫为我让出一条路来。
我走到他面前,一脸嫌弃地看向谢玄:
「我都还没说话,你就先动刀了。
「我好歹是你大嫂,能不能尊敬一下我?」
谢玄挑眉,将匕首递给我:「所以没下死手,大嫂你请。」
「大嫂?」我那父皇捂着伤口倒地,双目不甘心地瞪着。
「是啊,他本名萧玹,是萧行京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对了,忘了告诉父皇,我那驸马没死成,现今应该在边境准备取魏霆的命。
「今日之所以陪父皇演这一出大戏,是因为朝珠还等着父皇立遗诏呢。」
他吐出一口鲜血来:「朝珠心智有缺,如何……如何能做这一国之君?」
「朝珠是嫡出公主,身上又流着王氏一族的血,又有萧玹做皇夫,坐这皇位绰绰有余。
「父皇防了王氏一族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让朝珠承了皇位,还真是……有趣呢。」
我铺开早已拟好的遗诏,令两个金吾卫抓住他的手,在遗诏上落下玺印。
随即我从萧玹手里接过匕首,直插心脏。
「没用的棋子,也该扔掉了。」
他不甘心地看着遗诏,试图挣扎着爬到它面前毁掉,却在一步之遥咽了气。
双目瞪圆,至死不休。
「杀人诛心,还是大嫂在行。」
萧玹擦净手里的血,拿起落下玺印的遗诏。
「少来。」我打住他的话,将之前写给萧行京的朝珠喜好册子给他。
晴真天生体弱,宫里有最好的太医和各种珍稀药材。
我也相信萧玹能护她一世。
「我若还需要这册子才能照顾好晴真的话,那大嫂不如将我杀了。
「不过,也是大嫂的一番心意,我会好好保管的。」
萧玹将册子收好。
「难得见你这般油嘴滑舌。
「王相此番虽说是念及与先皇后的兄妹之情,但更多是看在晴真心思单纯,日后可大权在握。你要多护着点晴真,如有必要,记得写信给我。」
我向萧玹嘱咐道。
萧玹点头,答得十分自信:「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大嫂打算今日就走?」
他将我送出大殿,看着夕阳莫名感慨道:
「太迟了。」
「胡说什么呢你!什么太迟了?」
我睖了他一眼,让他别乱说话。
只见落日余晖下,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石阶上……
是萧行京!
-43-
「我说得没错啊,今日才走,大哥都到了,大嫂你太迟啦——」
萧玹嘀咕着将尾音拉长。
我哪里顾得上他,直接朝远处的萧行京跑去。
他见了我,也加快了脚步。
相顾狂奔,人影交缠。
他又一次接住了我。
「昨日不是才说战况胶着?」
想来每日准时送到的信都是他提前写好的,为的就是偷偷瞒着我来京城。
「想着你会舍不得朝珠,想让你见证她与阿玹成婚再回去,所以就早些赢了过来。」
他说得轻松,憔悴的神色却暴露了他这些日子迎战与赶路的辛苦。
「京城的风水也好,你圆润了不少。」
他却消瘦了不少。
我将脸埋到他肩窝里,试图掩盖自己的哭腔:「你是不是嫌我胖了?」
「我可不敢。」
耳旁传来他爽朗的笑声。
「你都敢几次三番地骗我了,还有什么你是不敢做的?」
我将他推开,细细同他算起账来。
「嘶——」萧行京忽地捂着肩。
心猛地一跳,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他可能受了伤。
「你受伤了?我看看,伤口定是裂开了……」
想查看他的伤势时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你看,是你最近太好骗了。」
眉眼被笑意浸染,双眸似要将夕阳余晖悉数抢走。
「你还要骗我多少次?」我没好气地道。
「骗一辈子。」吻如细雨落到鬓角,「这一辈子你都休想再孤军奋战。」
我原以为我会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一条路走到黑,最后玉石俱焚,一死了之,偏偏他执灯前来,说要同我一起走。
我才知道,原来纵使深陷泥潭,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光。
番外:魏霆
领兵赶往边境时,魏霆想到了那日裴晴柔对他说的话。
她说她讨厌絮娘这个称呼。
可那语气,分明就在说,她讨厌他。
连同他们的过往,也一并被否认。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夺嫡本身就是一场豪赌,成王败寇。
他只能不择手段。
一如今日,他策反元氏门客,打破与太子的僵局。
只要他还在赢,他就有机会再将她抓回身边。
魏霆没想到机会会来得这么快,齐君以储君之位作诱饵,引她牺牲萧行京。
又打算借他的手,除去边境的萧家军。
齐君以十座城池交换,魏霆并不满足。
他还要她。
齐君欣然同意。
魏霆对此并不意外,一路甚至带着急切的喜悦。
他很高兴,他与她还是一路人。
她向往的,同样是权力的顶峰。
魏霆会亲手折了她的傲骨,让她余生只能与自己博弈。
凤凰高飞,他偏要囚其一生。
不死不休,本就是属于他们的结局。
直至他在战场上看到了萧行京。
两军交战,二人很快就对上了彼此。
萧行京死而复生,魏霆很快就明白,裴晴柔根本没有被权力蒙蔽双眼,而是借齐君的手将他骗过来。
她知道他不会再信他,于是如此引他入局。
新帝一死,楚国朝局难免大乱。
而他此番以为萧行京已死,犯了轻敌大忌。
她要的是,楚国再无侵略齐国的能力。
「你以为她真的爱你吗?
「我与她在齐宫相护多年,还不是屡屡被她利用,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倒地时,他看着萧行京走上前的身影,脑中闪过的却是前半生在齐宫的时光。
她爱过他,他亦是。
年少情深,最终敌不过岁月无情。
他真想问问她,他究竟哪里比不过萧行京。
「晴柔很好,是你配不上她。」
无数次出言讽刺后,萧行京终于开口回应。
这也是魏霆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终于明白,自己输在没有一颗真心。
这也是她唯一想要的。
年少送出的弯刀,终究是被人挖出,随他一同葬在沙场。
番外:萧行京
起初娶裴晴柔对萧行京来说算得上是一件糟心事。
他本来只是打算帮萧玹护住朝珠公主,让她免受和亲之苦。
谁知最后竟被皇帝摆了一道,最后娶了那个名声最不好的三公主。
娶了便娶了,横竖萧府丫鬟婆子都没几个,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个弱女子,养着也花不了几个银子。
直到那日,她来抢他的酒喝。
仰头就灌上满满一口,也不顾溢出的酒水弄湿衣裙。
边境苦寒,士兵素来喝惯烈酒。
即便被呛出泪来,语气却依旧倔强。
「萧行京,是男人就将和亲队伍劫了。」
阿玹与他的确有这个计划。
横竖也准备起兵,楚国也不是打不过,劫了就劫了。
只是,眼前人并未能信得过,萧行京打算敷衍了事。
谁知裴晴柔竟说她替朝珠公主去和亲这样荒谬的话来。
他只当她醉了,并未在意。
结果半桶冰凉的井水从头浇下来,将他吓了一跳。
水珠从眉骨滑落,看不清人影。
待他擦干脸,才发现裴晴柔也全身湿透了。
井水冰凉,让她白皙的脸更添一分苍白。
衣裙尽湿,原本宽松的衣裙紧贴着身子,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他站起身来,对上她仰着的脸。
水滴滑落,光斑也随之晃动。
这是成亲后,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裴晴柔生了一张江南女子那般温婉小意的脸,偏生那双眼,无泪也朦胧,让人看不透。
萧行京这才明白成婚时阿玹对他说的话——这位三公主不简单。
换人和亲的确能省去不少麻烦,将责任统统推到护送的使臣身上,既能破坏齐楚两国的联盟,以防他起兵时楚国出兵援助,又能救下朝珠。
只要裴晴柔在离开齐国边境时偷偷逃回来就成。
为了她能顺利回来,萧行京花了很多时间教她驯服疾风。
但她没打算回去。
从很多事上都能发现蛛丝马迹。
譬如她一直没有换脸,又同朝珠说他的情况,还给他一本写满了朝珠喜好和日常起居要注意的事宜的册子……
就连朝珠公主都能察觉到她的心思,临行前扯着他的衣角告诉他:
「萧将军,那些白玉糕是三姐姐要我给你的,她是个好人,你救救她好不好?」
原来白玉糕是她送的。
她为所有人都想好了退路,唯独漏了自己。
可她分明学骑马时学得那么认真,连半句苦啊累啊的话都未曾说过。
她没有那么娇气,也远比他想象中要坚强。
为了将人成功带回来,萧行京跟着和亲队伍走了一路。
夜色渐暗时,他看到了疾风往回跑。
没有她。
凉风直直往他心口上灌,吹得一团乱。
她没有骗他,她是真的要去和亲。
即便他已经握住她的手,她依旧要往后退。
她一如往常地同他说着狠话,逼他放手。
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时分不清谁在落泪。
她拔下发簪对准自己,威胁他放手。
她说,如果不能去和亲,不如死了。
那一刻萧行京才明白,她有自己的打算。
嫁给他是算计,和亲亦是。
而他,从来都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萧行京很少有过无力的时候,一是年幼时亲眼见父亲惨死,母亲殉情,而他却只能向仇人跪下谢恩;二是现在,自己以保家卫国,爱护百姓为己任,却劝不了自己的妻子回头。
雨势渐大,打得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她渐行渐远的身影。
恍神时,那日她被井水淋湿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
是他爱得太后知后觉。
虽然不知道裴晴柔一定要去楚国的原因,但萧行京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让派去楚国的细作密切留意她的动向,若有危险,他也可以第一时间将她带回来。
但等到的是楚帝为她与魏霆赐婚的消息。
他才知道,原来她与魏霆是青梅竹马。
而自己不过是半路出现的棋子。
想来魏霆会好好待她,不再需要自己操心。
可萧行京的心情却好不起来。
他回府的次数变多了, 时常会到她住Ṭű̂ₜ过的院子里走动。
除了几套路上换洗的衣裳,她什么都没带走。
出嫁时带来的嫁妆, 她让他留着救济那些牺牲了的士兵的家眷。
平日里喜欢看的书, 依旧静静地待在书架上。
朝珠见了他,也会同他说起晴柔的旧事。
也从这些旧事里, 萧行京才认识到真正的裴晴柔。
她并非机关算尽,冷血无情,视一切人与物为棋子。
她善良,坚韧, 聪慧, 步步为营。为了报恩, 她愿意倾其所有。
萧行京也知道了她一定要去楚国的原因。
与其说是复仇, 不如说是为自己的心魔而斗争。
萧行京自从军起未曾打过败仗, 自以为能护住边关, 保百姓安稳。
但配她, 还是不够。
收到元氏来信时,萧行京的手止不住地在抖。
她甘愿牺牲自己,保全两国和平。
而自己, 差一点就护不住她了。
年幼时他亲眼看着父亲服毒, 自己被宫人摁住, 再如何用力都够不到父亲的手。
如今她奋不顾身从城墙一跃而下,纵然会被万箭穿心,他也要接住她。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求死。
还说他是个笨蛋。
他的确是个笨蛋,笨到留不住她, 笨到差点要再次失去她。
回程时本想问她, 如果他死了, 她会不会为自己伤心。
但又怕她太难过, 索性只说了几句玩笑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万幸,他们都顺利活了下来。
那日阿玹提议他将兵符送给她, 表明心意。
但萧行京觉得, 他没有能为她做决定的权利。
他清楚她早已厌倦了算计人心,对权力并不向往。
所以当萧行京将兵符交到她手里时, 说的是:
「晴柔,我并非逼你同我一起面对这一切。
「我只是希望能让你有做选择的底气。」
兵符也好, 权力也罢, 甚至他的心。
她如果都不想要,萧行京都不会勉强。
她笑倒在他怀里,反过来问他的愿望是什么。
其实萧行京并非真的要坐那个位置,身为将士职责便是护百姓安宁, 保家卫国。
可若是国君昏庸,他也有责任。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计划。
她说:「那我就先替你完成你的愿望, 再告诉你我的。」
……
后来,夕阳西下,人影成双,她在他耳旁说:
「我还能有什么愿望。自然是——
「同你一起, 春听雨, 夏赏荷,秋等风,冬扫雪。」
山河安定, 边关和平,往后,他们还有大把时光留给彼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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