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被挖了两次坟。
一次是求财的摸金校尉。
岂料我身无长物,害他们徒劳一场。
怒而解开裤腰带,冲我唾骂:
「怪不得连名都未留,穷得胜过乞丐。」
而这次挖坟的人,乃是我至亲。
他们给我找了门好亲事。
夫家乃是当今至高无上的皇室。
只要将我迁入太子墓,继妹便可如愿嫁给三皇子。
-1-
晨光熹微之际。
有辆马车冲破浓雾驰来,惊起芦苇荡中的候鸟。
来人正是我的至亲。
他一面焚烧拿来香烛和纸钱,一面告诉我。
「姜莹呐,为你觅得一门良缘。
「你能嫁过去,实乃高攀,若你尚存良知,记得在地下护佑我们姜家诸事顺遂。」
爹言罢,一群着短褂的青壮就将我团团围住。
片刻后,我那葬身的棺木便暴露在湿冷空气中。
众人见状,齐齐缩了缩脖子。
我爹往火中又添了一大摞纸țů⁹钱。
高声喊道:
「莹儿,听爹一言,你未来夫君乃是人中龙凤,日后有了伴,比在这块凄凉地做孤魂野鬼强。」
我已经死了,没多大感觉。
反倒是抬棺的人听了这话,渐渐大胆。
他们陆续跳进坑中,准备将我抬出去。
「咦?你们闻到了吗?」
「一股骚臭味是不是?」
「奶奶的,谁被吓尿了?」
众人互相打量,最后将目光齐聚到我的棺木上。
好吧,其实是上一次偷盗的摸金校尉干的。
他们起早贪黑干一场。
却发现我身无分文,连个陪葬品都没有。
于是解开裤腰带,冲我唾骂:
「难怪连名字都没有,比街边的叫花子还穷。」
-2-
棺木抬出后,臭气迅速散开。
爹掩鼻围着棺木走一圈。
眉心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
「棺木太次,不要了,只把你们小姐的尸骨拣出来带走。」
青壮咽了咽嗓子。
纷纷展开麻布,小心翼翼地撬开棺盖。
须臾,一股腐朽的恶臭幽幽飘散开。
我终于得见天日。
阳光映照在曾经莹润白皙的面庞上,如今却只剩下一张干瘪蜡黄的皮囊。
昔日的云鬓乌发,此刻也如枯草般杂乱无章。
我木然地附在白骨上。
未曾料到,阔别姜家多年,竟还有重回那富贵之地的机会
花光满路,绣户珠帘。
门皆漆红着绿,壁皆砖石间甃。
这些曾经属于我的繁华,早已成为过眼烟云。
只怪那时我人微言轻,轻易便被他人夺去。
思绪如潮时,队伍已临近正院。
我忽地忆起母亲为我亲手栽种的桂花树。
那年我三岁,距今约莫十五年。
想必如今已枝繁叶茂了吧?
然而我引颈而望,却只看到几棵深绿的芭蕉。
不等细想,队伍突然停在正院门外。
爹抬起阻拦的手,随意指道:
「东西放到偏院去,免得让夫人小姐沾染晦气。」
我怔了怔。
随后就被送进寂寥无声的小院。
里面许久没人住了,藏了几只野猫。
夜里无人看守时,它们就跑出来啃我的骨头。
嘶——
好疼啊。
-3-
住进偏院多日,再没有人来管过我。
想想也是,死人又不用送饭送水。
只需等到利用之时,再拿出来便是。
而那几只猫见这么多天没人来,行为越发大胆。
竟然把包裹我尸骨的麻袋当作窝。
每天枕我入睡,睡醒就拿我磨牙。
这日,院门突然打开。
猫吓得浑身炸毛,骨碌碌地跳上墙头。
一面跑,一面回头望。
望见我被人提起来,扔进院外绑着红花的楠木棺中。
白骨身侧的金光刺得猫瞳缩成针尖。
能躺在黄金上,我其实是高兴的。
心想:下次摸金校尉来,不会再骂我了吧?
白骨忽然失重。
青壮们抬起棺木,往正院去。
院中站了几位锦衣华服的白面公公,身后不少随从。
公公瞧了瞧我新换上的棺木,颇有微词:
「姜大人,这副棺木可配不上太子妃,我记得送来的聘礼中有上好的金丝楠木,劳烦您加紧给换上。」
我爹明显țũ̂ₘ愣了一下。
公公只好重复一遍,并叮嘱他:
「吉日就在三天后,届时由三殿下代太子迎太子妃入皇陵。」
我爹猛地瞪大眼,连连点头应声。
等这些人一走,爹就被全家人围住。
雍容华贵的妇人掩唇嗔笑:「天家送来这么多聘礼,老爷可不能便宜了两个死人呐。」
妇人身边的少女更是拽着爹的衣袖摇晃:
「您偏心!姜莹死了都能嫁给太子,姐姐又能嫁给三皇子,那女儿呢?」
爹满脸宠溺,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
「这样吧,天家送来的聘礼,爹留一半给你做嫁妆,满意了吧?」
少女羞得俏脸绯红。
我坐在棺木上痴痴地瞧:好生热闹的一家人啊。
没有我,她们过得这般好。
-4-
三日后,吉日已至。
姜家阖府上下都在忙碌。
今日既是我的出门宴,也是继母和继妹面见三皇子的机会。
她们忙着簪花抹粉,打扮得光鲜亮丽。
我再低头看看灰扑扑的自己。
自惭形秽的同时,不免涌起几分酸涩。
而继母看到清丽端方的女儿,眼底盛满了笑意:
「听你爹说,太子死后,三皇子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我的婉婉将来定是贵不可言。」
「婉婉能有今天,离不开娘的悉心栽培。」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
同样是为人女,有娘的孩子和没娘的孩子是大不一样的。
自母亲死后,我就被人扣上克母的名头。
以至于继母进门多日都不肯亲近我。
之后父亲便将我送出府,不管不问。
农庄偏远苦寒,庄户如那几只猫一般。
见我不受重视,就开始欺辱我。
后来得了一场风寒,没人愿意去得罪继母帮我请大夫。
我苦熬了半个月。
弥留之际听到有人推开门,嘟囔一句:
「终于死了。」
我当时也想:终于死了。
不用再孤零零地苟活了。
之后庄户去姜府报丧,继母嫌他来得不是时候。
「大清早就听到这等晦气事,好好的心情都没了。
「她一个未成婚的女郎,又办不了丧事,随便找个地葬了吧。」
庄户受了气。
故意买那低价出手的薄棺,把我葬在荒郊野岭。
后来,那些困在棺木的日子里,我每天会想一想。
命运为何对我这样不公?
为什么没人爱我姜莹?
-5-
「禀夫人、小姐,三殿下快到了。」
继母与继妹的对话被匆匆赶来的婢女打断。
我跟随这对母女赶到大门外,三皇子恰好打马而来。
他生得极好,俊容玉面,身姿挺拔。
下马后,嫌恶地瞥了眼我的棺木。
然后阔步走到继妹姜婉身前。
「听说你病了?」
继妹环视四周,低头抽回手:
「殿下,大家都看着呢。」
三皇子仰天大笑:「这有什么?
「谁不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侧妃,待我将你姐姐送入皇陵,就求父皇为我们请期。」
姜婉微微蹙眉,一副快要落泪的样子:
「委屈殿下了,回去定要用柚子叶蘸水好好擦洗一番。」
三皇子眉间染上一缕阴霾,不再多言。
纵身上马,看都不看我一眼。
扬手一挥:「走!」
棺木再次失重,摇摇晃晃地来到与世隔绝的丛岭。
守陵人已经布置好喜堂。
三皇子只是匆匆扫了眼,便策马走了。
-6-
荒Ťŭ̀⁴唐的婚礼流程走完,太子墓正式封锁。
待最后一块砖堵住天光,外面的尘世与此间再无瓜葛了。
我从棺木出来,着眼打量四周。
本该昏黑的墓室里灯火通明。
昂贵稀有的夜明珠,外面一ƭũ̂ₓ颗难求,这里镶了一路。
铜制的明灯上,点的应该是南海鲸油。
风吹不灭,长明不尽。
空阔高挑的陵墓如同宫殿一般,辉煌且明亮。
遥望墓室中心。
玉阶堆满金玉器皿、珠宝书简的方台上,有两座棺木。
一座是我的金丝楠木棺。
另一座是白玉棺,在满室的光源下透着神性的光辉。
想必是太子的容身之地。
要不要去见一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君呢?
我有些犹豫。
万一他刚刚开始腐烂,我肯定会被吓到的。
但灯火忽然摇曳,一股木香掠过我的鼻尖。
自从死后,我早就分辨不出什么是香臭了。
只是觉得内心此刻万分渴望。
迫切地想将香源据为己有。
于是鬼使神差地追过去。
香气越发浓厚,连什么时候走到玉棺旁边的都忘了。
这香……竟是从白玉棺内传出来的。
我心下紧张不已。
但同时又在想:既然是香的,应该还没有开始腐烂吧?
思忖片刻后,我蓦地将头沉进棺中。
-7-
然而,我未见到太子真容。
入目的是一套完整的金缕玉衣,将太子面部,乃至全身包裹在其中。
也就在此时,直觉迅速警示我:危险!
心神瞬间定住了。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倏然加快。
紧接着头顶上方传来一道金石之声。
沉澈冷冽。
「汝看够了吗?」
我默默直起身,发现身边竟多了一个人。
与我蓬头垢面,满身褴褛不同。
此人发如泼墨,着玄色深衣,身形如山岳般横绝。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他的身份:
「太子殿下……」
男人眸色如天阴,苍白的薄唇轻启:
「到底是人死如灯灭,不过逝去几日,那些人就敢这般欺辱孤,竟随便派一个乞丐来打发孤。」
我垂首在心中叹息。
生前是个多余人,死后也要遭受同类嫌弃。
但我又何尝不是受害者?
我抿抿唇,解释道:「不是乞丐,我是姜家的嫡长女。」
太子轻疑一声:「哦?从未听闻。」
我扯唇:「死得太早而已。」
或许是这句话触动了他,太子不再言语。
相对无言后,或许是觉得我无趣,他又沉入白玉棺中。
我缓缓松了口气。
走下一层玉阶,抱膝坐下。
以前被关在狭小漆黑的地下,我就时常这样蜷缩着。
仔细聆听外面的风吹草伏,鸟叫虫鸣。
除了无聊,再没有其他感受。
而今迁入金玉堆砌的太子墓,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惧。
就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
那时继母刚进门,她待人亲和,掌家有方。
父亲、祖父祖母甚至仆人都满意她。
唯独我一靠近,她就会立即头晕恶心。
之后府上就传出我克母的流言。
后来继母有孕,我去请安看她。
当天晚上就连夜请了府医抢救,险些小产。
自那日起,我克母的名声便传遍了整个国都。
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8-
我枕着双臂,自嘲地笑了笑。
忽然,一阵幽香浮动。
我抽动鼻尖嗅了嗅,循香望去。
只见太子长身玉立,眼帘略垂:
「好重的怨气,汝不是自愿嫁过来的?」
我回望着阶下的竹简,点点头:
「我都死了很多年了,身后事还不是由活人肆意摆布。」
太子注视我片刻,吝啬道:「继续说。」
我坦然回答:「家里为了送继妹入三皇子府,就把我送给你了。」
鲸油灯火霎时猩红炽烈,鼻尖的幽香也越发浓郁。
我咽了咽嗓子。
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向他。
只见太子弯起唇角,神色冷然:
「既然已经嫁过来了,汝便是孤的妻,今后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略抬右臂,壁下纸人忽然活了过来。
躬身从陪葬品中取出一身流光溢彩的锦衣:
「汝暂且换上孤的衣裳,收拾仪容,改日孤再托人烧些女子的用品来。」
我蓦地瞪大眼,有些茫然。
太子笑容不变,冰冷的手掌拍了拍我的发顶。
但没想到的是……我真的能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拍我。
我抬起头。
发现太子眸中也有一丝疑惑。
于是他改拍为摸,替我顺了顺枯发。
语气不复之前那么冷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汝这头发太糙了。」
我直言不讳道:「自从亲娘死后,我就成了小草,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太子微微颔首:「那小草先在此养着,日后长成再有怨报怨吧。」
我蹙紧眉头,不懂他的意思。
太子也不欲解释,再次沉入白玉棺中。
鼻尖的幽香随之而去。
-9-
当夜子时,司马府内。
家主张司马夜里做了个梦,梦见逝去的太子。
太子侄儿问他:「太子妃娘家是什么情况?」
张司马压下震惊,绞尽脑汁回想姜家的近况:
「姜侍郎出身南方寒门,在工部多年都名声不显,却有三个好女儿,嫡长女姜莹已许配给您,嫡次女即将入三皇子府,三女儿年幼,还在相看。」
说完,只见生前从不喜形于色的太子面露鄙夷。
「拿长女给次女垫脚的小人,实不配为孤的丈人。」
若不是在梦中。
张司马此时真想捋捋美须,细细品味一番。
他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片刻后,从岭一处青瓦房内。
守陵人于睡梦中忽闻一道冷冽之声。
「明日速速买些衣物用具烧给太子妃……」
守陵人吓得半夜惊坐起来,连话都没听全。
看见屋内伸手不见五指,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太子爷托梦了?」
-10-
我以为迁入太子墓后,会很难长眠。
但再睁眼,却是被外界聒噪的人声吵醒的。
偏僻的芦苇荡从不会这么热闹。
我从棺中起身。
瞥见太子殿下已捧卷坐在漆桌前。
他并未抬眸,淡淡道:「你的家人?」
我略微侧眸,听见外面的女人哭泣:
「莹儿,娘才把你嫁给太子,就有人违背承诺,欺侮你妹妹呐。」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居然是继母。
听她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继妹的关系很好呢。
但其实我和继妹连面都没见过。
还是生前从农庄的庄户口中得知她的存在。
譬如听他们说:
「大小姐吃不惯陈米,得去买最好的稻种来点。」
「多喂些蚕,好多织几匹丝布给大小姐做新衣裳。」
「夫人托人从东边买了樱珠树来,据说大小姐就爱吃这个。」
当时我躲在角落,吃着庄户施舍的虫米,套着宽大的褐衣,像贼一样窃听别人的幸福。
此番回想起来,不禁自嘲:
「我怎么配做她们的家人呢。」
说完了,又忍不住责怪自己。
为什么最后那几个字会颤抖。
不是早就死了?
难道还对这些人存有一丝期望?
太子的目光注视过来,如利刃擦过我的脸颊。
他放下书卷,反手召出一团黑雾。
雾身似剑,恍惚可闻其中凄厉惨呼,可见无数杀伐中的血肉翻飞。
「既然如此,孤可否先割下她们的舌头?」
我胸口狠狠抽动两下。
怔怔地说了声:「好。」
他终于弯起唇角,抬起手臂,剑指人声处。
「啊——」
墓外一道凄厉的叫声响彻丛岭。
此后,外面再没有半点声音传进来。
太子墓足足安宁了半月。
-11-
半月后,我爹战战兢兢地来了。
他带来了许多东西,一件一件地烧给我。
纸钱烧成灰烬后,出现在我脚边,引得太子一声轻笑。
我红了脸。
忙搬开灰扑扑的纸钱,把压在下面的金元宝救出来。
但不等我忙完,一盆煞白的菊花又出现了。
太子索性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百无聊赖地对这盆白菊进行赏评:
「平平无奇,比不上墨菊一根毫毛。」
我咬唇先挪走这盆。
谁知我爹一口气烧了四五盆过来。
气得我蹲在地上抱膝痛哭。
太子似是无奈:
「好了,不喜欢扔出去便是,孤的东西任你取用。」
ṭű̂₂我听完,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抬头使劲眨眨眼睛,想止住泪。
谁知一张惨白的俊容倏然靠近,鼻尖抵着我的鼻尖。
细密的寒意像针一样根根刺入。
我不由睁大了眼。
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渐渐变得真实,眸中的冷意缓缓消散。
「孤娶了你,便不会孤单了。」
我眨眨眼:何解?
太子笑意不改,越发倾身。
冷冰冰的脸颊擦过,下颌贴在耳边,宛如恋人般亲密。
我不适地想要抽身,却被他牢牢抓住。
「夫人,孤不可怕。」
我咬紧牙。
不知道两个冷冰冰的魂魄有什么好抱的。
但碍于身份、力量的悬殊,只能静静等着。
然而也不过静处了两分钟。
我爹烧完了他带来的垃圾,就开始絮絮叨叨。
「莹儿,你母亲那日好心来祭奠你,回去就说不出话来了,是不是她哪里得罪你了?爹代她跟你道歉。
「你是好孩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糟践母亲,定是你命格克母,所以不小心伤害了她。
「祸事已经造成,莹儿还是想想怎么弥补吧,总不能让你母亲一辈子都说不出话来吧?」
明明是道歉的话,可他的语气里却满是责备。
我深吸一口气。
浓郁的木香由胸口蔓延至全身。
-12-
爹要走了,临走前再三叮嘱我。
「莹儿,一定要想想办法解决你母亲口不能言的事,还有你妹妹,她与三皇子情投意合,不可……」
可我实在顾不上他说的话。
因为太子他、他说要……要圆房。
我两只手不停搓揉交迭,感觉整个魂都要蒸发了。
反观旁边的太子。
他专注地以目测量白玉棺的大小。
「玉棺容得下汝与孤,它本是父皇留给自己的,特意留出了母后的位置。」
我闻言仰起头,望向眼前阔朗清正的太子。
莫名想起一句话:世间最锥心的悲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句话当然不能体现在我身上。
但像太子这般如圭如璋般的人物,必然能得到身边人的珍重敬爱。
这一刻,我仿佛代入了太子某位友人的感受。
突然得知太子死讯,心如刀绞。
也许是我的悲伤太过热烈。
太子察觉后,侧目:「汝不愿意?」
我慌忙摇头,但眼中的情绪没能瞒过他。
他低低地笑了:「那便安置吧。」
我更慌了。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腰蓦地被一只手臂从背后托起,紧接着天旋地转,全身坠入棺中。
密闭的容身之处,木香愈演愈浓。
而香授魂与,心愉于侧。
仿佛两位神交已久的文人墨客,历经千山万水,终于见得一面。
畅谈彻夜后,不知不觉酣然长眠。
-13-
醒来不知何年何月。
我一睁开眼,便臊着脸滚回金丝楠木棺。
再睡是睡不着了。
摊开手掌,才发现魂体仿佛凝实了许多。
难道这事……还能采补?
我顿时有些心虚。
「醒了。」
人就在身侧,没有丝毫呼吸,声音低沉。
「起来替孤磨墨吧。」他说,「生前整日劳于案牍,不得片刻放松,如今圆满了。」
我小声道:「不会磨。」
他又笑:「孤教你。」
我暗叹一声。
死了还要学东西,真是荒唐。
捏起一块墨,正想问怎么墨。
却听太子喟叹道:「无水,罢了。」
我还想安慰他一下呢,谁知人家心态极好。
随手取来一本竹简,寥寥看了几眼,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竟是外面的新鲜事,莹娘同我一阅。」
我看了一眼:「不知上面写的什么?」
太子微顿,继而摸了摸我的头发:
「北边战事又起,父皇终于肯相信镇北大将军通敌卖国了。」
太子此时Ťúₑ的神态仿佛刚见面时的幽冷淡漠。
「孤曾数次递密折状告,父皇都觉得孤无事生非,罔顾江山社稷,动摇人心。」
我沉默地听着。
什么江山战事,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我的眼界只能看到衣食住行,想不到家之外,国之外。
于太子而言,我不过是只井底之蛙。
他说得越多,我反而越发沉默。
-14-
我没想到姜家人还会再来。
三口人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墓外,甚至惊动了守陵人。
「什么人?竟敢打扰懿德太子的清静!」
我爹乐呵呵地掏出一袋银子:「本官是太子妃的父亲,携亲人来祭奠她。」
守陵人收下银子后,走到墓侧隐蔽的角落候着。
之后我爹开始烧东西,边烧边问:
「莹儿,上次为父跟你说的事,想好了吗?要是想好了,就赶紧把你母亲的舌头还回来吧,爹不怪你。」
我:「……」
很快,又有一道婉约清灵的女声传来。
「姐姐,虽然婉儿从来没见过你,但心中一直惦记着,这次求爹爹让我来,就是想跟姐姐亲近一二,希望姐姐能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原谅以前的诸多误会。」
她是认真的?
什么妹妹,跟她娘一样满嘴谎话。
若是她当初有一点惦记我,我都不会悄无声息地死于风寒。
说什么亲近,心里只怕还在怨我吧?
当然,爹不这么想。
他仿佛被姜婉的话触动了:
「我的婉儿真是善解人意啊,你姐姐从前险些害你母亲一尸两命,前些日子又让你娘口不能言,现在竟要反过来求她原谅……为父、为父心酸呐。」
姜婉低声抽泣:「纵使姐姐有错在先,可后来她被送到农庄吃了许多苦,我和母亲早已原谅她,何况人死业消,女儿真心觉得未经姐姐允许就迁了她的坟,确实有错。」
爹听后,直夸她明理懂事。
继母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想张口附和,又不得不失落地摇摇头。
爹的语气变得强硬:「姜莹,若非为父四处周旋,上下打点,你岂能在死后获封太子妃?休要得寸进尺,速让你母亲开口。」
羞愤之情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无法摆脱对鄙夷的恐惧。
往昔的回忆如汹涌的浪潮向我袭来,顷刻吞噬了其他所有的感受。
「切记,若无为父的筹谋运作,你不过是芦苇丛中一只令人Ţù²作呕的孤魂野鬼!」
我紧闭双眼。
惘然想到:我与太子相较,实乃云泥之别。
他是花明柳媚的艳阳天,万人敬仰;我是肃杀凄凉的晚秋,仿若藏身于棺木下的蚯蚓。
要不是姜家卑劣地将我硬塞给他,太子理应完美无瑕。
而我,是他的污点……
蓦然,两声高低各异的惨嚎声传入耳中。
「啊——」
我惊愕地转过头。
阴风忽如癫狂般肆虐,灯火明灭不定,四周壁下的纸人皆跪地匍匐,战栗不止。
而太子只是平静地、漠然地收回冷硬锐利的雾剑。
-15-
「夫人无须多虑。」
耳旁似乎响起过分剧烈的心跳声,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心中蔓延。
与之伴随的,还有满心的愧疚:
「殿下,我对不住您。」
太子幽邃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为何?」
我极力想要去捂住脸。
但心里无比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汝莫非信了他们的话?」见我不语,太子自行猜测。
我点点头,又摇头:「他们只说对了一点,我配不上太子。」
太子无言,忽地弯下腰来,双手捧起我的双颊转向一侧。
我愣住了。
盯着龙纹镜中发浓肤白,眸光潋滟的人影看得失神。
忽然,镜面贴着玉肌香腮的男人笑了。
「夫人容貌不俗,何故自伤?」
这是我?
原来……我也可以长成这样吗?
我蹙起眉头,镜中人影亦微微拢起眉头。
太子抬手抚平烟青色的蛾眉,嗓音低沉:
「若是论起死状,我不如夫人。」
我偏过头看他。
却见身侧风光霁月的太子整个头颅滚落在地,脖颈鲜血喷泻不止,身躯又添数个血窟。
我捂住嘴,紧紧攥住他那被血水浸湿的衣袖:
「够了,已然足够了。」
「惊扰夫人了。」
「不,我只是不忍见殿下受此折磨……」
「斩将、夺旗、先登、破阵乃头等军功,孤的人头价值连城,敌方将士人人皆欲得之。」
他轻抚我的发顶,低声呢喃:「国内国外,无数人盼着孤亡呢。」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鼻头酸楚难耐。
此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不就是三两个人的看法吗?
何惧之有?
只是……只是:「若能早点遇到殿下就好了。」
太子微微一笑:「非也。」
「孤生前常四处奔波,为父皇剿灭海寇、驱逐匈奴,铲除强羌、平定南蛮,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些,又有救灾除患之事亟待治理,若是生前能遇夫人,你我一年也难见两面。」
我默默地抱紧殿下。
在心中许下无数次愿:望太子来世能为富贵闲人,一世无虞。
-16-
那日的坦诚相见后,我与太子的情谊日益深厚。
然而,我始终觉得这般美好的时光难以长久,似乎随时都会消逝。
这日,据守陵人所言:姜家人受罚之后,仍未死心。
数次妄图来太子墓滋事,结果被他撞见拦下。
我望着角落那些低劣的纸钱。
一个念头悄然浮出脑海。
我猛嗅了口太子身上的木香,终日缠着他为我吟诗诵文,夜晚纵容他耗尽精力。
待他熟睡之后,养精蓄锐的我开始为父亲构建梦境。
在这场梦境中,他会目睹继母与人私通,继而被残忍杀害。
头七当日,继母被查出怀有身孕,可孩子却并非姜家血脉。
一年孝期结束,继母便带着初生的男婴改嫁于杀害他的凶手。
此后,继母一家生活幸福美满,两个嫁入豪门的女儿也时常前去探望她,甚至认贼作父。
一次梦境或许无法改变什么。
那两次、三次呢?
在第三次梦境中,凶手的身影和面容不再模糊,甚至有了名号。父亲顺着我编织的梦境,衍生出数场好戏。
戏中,继母依偎在三表哥怀中,谈起爱而不得的过往。
三表哥心生怨恨,扬言要杀了父亲,然而继母却劝他:
「姜渡不能杀,他如今是两位皇子的丈人, 将来前程似锦, 你要为了腹中的孩儿想想啊。」
梦境最后的结局险些改变,是我强行让继母改嫁后依旧过得幸福美满。
这场梦格外长。
回到白玉棺中, 我累得扎进太子怀中。
「又去干坏事了。」
「……」
「安息吧。」
-17-
等我醒来的时候, 身侧时不时响起书页翻折的窸窣声。
实在搞不懂, 为何死后还会有人天天给太子烧一堆邸报奏折。
我转头看向他。
太子也正投来目光, 在我脸上游移。
「有姜家的近况, 要听吗?」
我靠着他, 轻轻颔首。
「姜侍郎次女姜婉赴宴落水, 为寒门士子所救,遂于半月后成婚,然妻范氏不允,多次争吵后, 被一纸休弃,三女姜姝送入农庄养病。」
听完,我没多大感受。
只是可惜还有一人独善其身。
太子似与我心灵相通,笑道:「姜侍郎到底是夫人名义上的父亲,且让他多熬几年再毒发身亡。」
我心中大快。
仿佛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搬开,整个魂魄都轻了几两似的。
不由感慨:「殿下是我的贵人, 若是生前遭遇的种种不幸, 诸多苦难,都是为了能在死后遇见陛下,姜莹无憾了。」
太子唇角轻轻下压,似不悦:「若如夫人所言,岂不是将旁人施加的苦难推到孤身上了?」
我失笑道:「不不不, 他人将我推入泥潭, 而殿下是将我拉出泥潭之人。」
太子缓缓扬起唇角。
然而下一秒, 墓室生变。
来自古老的苍凉气息从地下涌出,一条狭窄的道路蜿蜒而至。
看似阴森恐怖, 却给我一种归途之感。
太子轻推了我一把:「该上路走。」
我凝眸回望:「那殿下呢?」
他沉吟片刻,叹道:「自然是一起。」
-18-
我们携手踏入归途。
周身弥漫的雾气中隐约可见奇怪的身影,或为人形, 或为兽状, 它们穿梭在雾中, 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声。
路的尽头有一座巨大的石门。
上面刻画着奇怪的符文图案, 两侧站着两个巨大的怪物。
我紧紧握着殿下的手,走到近前。
头上长着两只牛角的怪物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次女怨气已消,可以进去,但太子煞气未消, 等五十年再来吧。」
殿下另一侧的手掌:「敢问二位ťüₑ,可否用别的抵消煞气?」
另一位马首的怪物应道:「太子有功德可抵,只是抵消了煞气后,来世不再气运加身。」
我急忙阻止,劝道:「殿下别急, 我可以等!」
太子神色不动:「今生已贵不可言,来世只愿在盛世平常百姓家,与妻姜莹青梅竹马,续生前姻缘。」
话音刚落,紧闭的石门自动打开。
-19-
番外
闹钟打破清晨的蝉鸣。
少女还未睁开惺忪的睡眼, 楼下的少年已经等在香樟树下。
「姜莹!还上不上学了?凌晔都等你老半天了。」
少女翻了个身。
看一眼闹钟,顿时警铃大作。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校服,叼着片面包飞奔向少年。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