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当药引的第三年,王爷要娶妻了。
娶的正是他年少爱而不得,早已嫁作他人妇的白月光。
也是食我血肉三年的病美人。
赎我时王爷曾许诺:
「我与她也再无可能,只要你能救她,我许你正妻之位。」
可谁想,三年后病美人新寡。
这一次,他怎肯再放手。
我说要走的那日,王爷依旧面不改色。
「你要走便走,身无长物,不过会弹弹琴,作作画,能在王府做个妾,已是你最好的归宿。」
「若是出了这扇门,便是京城再大,也没有人敢要本王丢弃的女人。」
我想也是。
所以大婚那日,我握着战死兄长留下的玉佩。
远赴西北。
-1-
王府喜事将近,张灯结彩。
我抱着琴路过萧明乾院子,他房中几个丫鬟正在喜气洋洋地挂灯笼。
「那位如今可是梦碎了,又心气高傲得很,指不定要和王爷如何闹了!」
「她不过一介伎子,平日里王爷高看她一眼,大家叫她一声沈姑娘,她还真当自己能跟千金小姐比不成?」
「以后王府有了主母,哪还轮得到她造次?」
我置若罔闻,准备出府的时候家丁却拦住了我。
从前我在王府出入自由,萧明乾从不管着我去哪。
听闻我要走,管家急忙赶了过来。
「哎哟,沈姑娘,您可千万别同王爷置气啊。」
「这些年王爷的脾气您最知晓,谁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平日里独独愿意哄着姑娘,哪能让您真走了?」
几日前,我与萧明乾大吵一架。
我原是没立场同他吵架的。
即使他曾承诺许我王妃之位,我也知道不过是一句空话。
我要的是他娶谁都不能娶许若兰。
事关他的心上人,他向来都很认真,听不得一句不好,当时就恼了。
「沈絮,你总不能真要我娶你吧?」
「你曾是个乐伎,又无家世背景,我虽未信守承诺,却也没让你吃半点苦。」
「若当初我没赎你回来,你如今不过是个千人睡万人骑的——」
我气极,将他新送的镯子摔了个稀巴烂。
「你若不娶我,那便放我走好了!」
萧明乾一怔,直勾勾地盯着我,随即扬起一个讥讽的笑。
第一次,我从他的笑中感受到寒意。
「你要走便走,身无长物,不过会弹弹琴,作作画,能在王府做个妾,已是你最好的归宿。」
「若是出了这扇门,便是京城再大,也没有人敢要本王丢弃的女人。」
-2-
我抱着琴,朝管家道:
「我哪会同王爷置气。」
萧明乾是主子,是贵人,怎会有错。
错的是我。
是痴心妄想的我。
「我出门修琴,顺便散散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带,当然便是带了,如王爷所说,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呢?」
管家一听,顿时安下心来,换上笑脸:
「姑娘能想清楚再好不过了。」
三年前,我及笄那晚,在乐坊挂了牌。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随意地砸在台上,堆起小山。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也没见过这么多公子哥挤在我跟前,求我再弹一曲。
「小絮儿,我这回可没看走眼,若是你再长开些,被哪位达官贵人看上,好日子呀,还在后头呢!」
我有些急了,忙问掌事,乐伎不是卖艺不卖身吗?
掌事表情微妙。
「那是自然,你矜贵着,怎能与那些被男人随意摆弄的女子相提并论?」
我懂掌事的意思了——我是要费更多力气才能摆弄的女人。
可我不这么认为。
我自幼失怙恃,从小与同胞兄长寄住在伯父家。
家中太穷,揭不开锅,将我卖进乐坊。
兄长时常来看我,直到乐坊越做越大,来了京城,我才无奈与兄长分离。
时值边关动荡,朝廷忙着征兵,兄长寄信给我说他去参军了,等挣了功勋,赎我回家。
我的阿兄,是会来接我的。
可我等啊等。
没能等到阿兄。
倒是等到了他的死讯。
然而就在这时,萧明乾出现了。
掌事的原先想留我多赚几年钱。
可王爷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就是日日夜夜在台上弹琴到八十岁,也挣不了那么多钱。
去哪儿不是去,总归阿兄死了,我也没有家了。
何况管家说得不错,萧明乾对我一直另眼相待。
我入府的那天,他说我太瘦了,弱不禁风,从此流水般的补品往我院中送。
而他只是偶尔来我院中听几曲,小憩片刻。
如玉公子,克己复礼。
我怎会心如止水?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
萧明乾有位心上人,许家的嫡女许若兰。
她年长几岁,早已嫁人。
娘胎里带来一种怪病,身体虚弱,总不见好。
萧明乾寻访名医,终于找到治疗方法。
神医说,需以人入药,而药人的八字还有讲究。
所以,才会有萧明乾赎我。
他说:「我与她也再无可能,只要你能救她,我许你正妻之位。」
于是,我成了许若兰的药。
每日,都要喝上好几大碗浓浓的苦汁,苦得人舌头都要掉了。
我想,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
每月,许若兰要服药至少七次。
药需即用即取,我便要被送到许若兰府上至少七次。
外人都说许家小姐性子温和,知书达理。
却不知她自小生在后宅,最会磨人的手段。
每次送药,她都要先晾我在外面跪着等几个时辰,就是冬日下雪也不例外。
我常常跪得手脚都麻了,失去知觉,走起路来丑态百出,让许若兰身边的侍女好一阵耻笑。
「不愧是那种地方出身的女子,就是没教养,若不是有幸当夫人的药,怎能踏入府中?」
我也曾与萧明乾说过。
他却道:「她是病人,嗜睡是常事,你何必借题发挥?」
从前还在乐坊里的时候,教习老师说,这辈子,我靠这双如削葱根的手,就能享尽荣华。
可如今素手一转,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原本应该洁白的手腕上,盘桓着暗色的伤疤。
像是一条条已经死去,再也不会蠕动的蚯蚓,错综复杂。
每一道都曾在刚刚愈合后,被反复割开。
只为供养萧明乾的心上人。
所以,他最爱送我玉镯,能遮掉这些让他倒胃口的斑驳。
-3-
我将琴卖了,兜兜转转来到东市的一间铺子。
掌柜的本来悠闲地摇着蒲扇,看见我摆在柜台上的玉佩,突然正经了脸色。
「姑娘有何吩咐?」
这枚玉佩,是当初和兄长的死讯一起送来的。
我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劳烦。」
待我回王府时,萧明乾在门口来回踱步,一见到我,敛去眉目间的焦灼,沉声道:
「还知道回来,琴呢?」
我低头,没有看他。
「要一段时日才能修好。」
一阵死寂在我们之间蔓延。
一旁的管家看着萧明乾的脸色,一脚将一个丫鬟踹到我跟前。
「没规矩的贱婢,沈姑娘也是你们可以编排的?」
后面一排丫鬟整整齐齐跪了下来,正是白日院子里挂灯笼的那些。
萧明乾冷冷开口:「乱说话的丫鬟留着干嘛,打发出府吧。」
那些丫鬟立马朝我下跪求饶。
「这下满意了?」
萧明乾重重罚丫鬟,以此轻轻揭过前几日对我的羞辱。
「许姐姐受婆家磨蹉多年,她从前待我不薄,我自然要给她撑腰,如今她病已好全,心境开阔,自然也不会再对你发难。」
「她嫁过来后,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将丫鬟的求饶声挡在身后,见我点头后,嘴角勾起一个笑,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你说你气性这般大,该好好磨磨才是,从前倒不知你能醋成这样。」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痛,知道许若兰对我的刁难,也知道丫鬟背地嚼ṱũ⁶的舌根。
只要他想,不过是抬抬手,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
可他不在意,又或者是故意放任。
好磨磨我的性子。
若我们能好聚好散尚且体面。
可我知道,他不会放我走。
转眼间,到了萧明乾大婚这日。
府里众人忙得不可开交,我换了件朴素的披风,往里藏了个小包袱,趁机从后门离开。
伴着夕阳一路走到西城门,远远便见着个身形壮硕的男子站在马车旁。
男子的目光一扫到我,也堪堪止住。
我们同时发问:
「是郑副将吗?」
「可是沈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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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谦五官生得端正,皮肤黝黑。
三年前送来兄长遗物的人正是他。
那时还是个小士兵,如今已成副将了。
我在信中详细写了在王府发生的事,没有丝毫隐瞒。
他是兄长最信任的战友,我不想因为自己害了他。
原以为他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却没想到真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
郑谦一见我,八尺男儿竟红了眼眶。
「沈妹妹,你受苦了。」
「你且安心,若论抹消踪迹,这世上我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萧明乾就是把天上地下翻了个遍,也找不到你!」
我心上的石头终于轻轻放下,和郑谦上了马车。
「郑副将,你能否再答应我一件事?别将我在京城的事告诉其他人可以吗?」
郑谦拍着胸脯打包票。
「我懂,这事有关你女子声誉,我自然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的。」
他又怕我太闷,主动和我提起兄长从前的趣事。
「沈妹妹放心,霍将军和阿恒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待我禀了他,给你找个好去处!」
「霍将军?可是霍昀?」
我曾在兄长的书信里见过霍昀这个名字。
郑谦猛一点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对,将军战功赫赫,不管是军中还是城中无有不信服他的,到了西北,更是谁都要看将军几分面子,他为人最是公正,定不会亏待你的。」
接着又是好一顿吹嘘。
马车摇摇晃晃到西北,郑谦直接将我带到军营主帅营帐前,让我暂等片刻,随即掀了帘子进去。
不消多时,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你说你从京城给我带了个女人回来!」
我吓得浑身一震,还没来得及多想。
营帐的帘子被「啪——」地一下掀起。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只觉得胸腔里的心突然停了一下,随即剧烈地四处乱撞起来。
他挑眉看着我。
「你就是沈恒的妹妹?」
我脑海中只涌现出四个字。
丰神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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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昀身量很高,眉目深ţū́⁾邃,眼睛如猎豹般锐利,一张俊脸被晒成熟麦的颜色。
身上的盔甲闪过冷冽的光,高高竖起的马尾又为他增添了几分少年气,让人意识到他不过也才二十上下。
郑谦急忙从霍昀的身后窜出。
「霍——将军,你别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霍昀睨了他一眼。
郑谦顿时就像是被一捧水浇灭的柴火。
我朝霍昀行了一礼。
「沈恒正是家兄。」
霍昀良久地注视着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是有点像。」
郑谦见他脸上的表情软和下来,趁热打铁。
「错不了,当年我亲眼见着了。」
「沈妹妹如今无亲无故的,将军得替她安排个好去处才是。」
我低着头,死死地攥着手心,有些怨萧明乾。
他根本没把我性子磨平!
他院里的丫鬟说我心气高也没说错。
我就是心比天高。
郑谦为我做的考量自然周全。
若我长得平平无奇便罢了。
但一路上,我见西北的女人皆是五大三粗。
霍昀定然没见过我这等尤物。
要我草草地被安排一个平庸的去处,荒废一生。
怎能甘心?
可只要能留在霍昀身边,何愁他不对我动心?
我要当将军夫人。
这边霍昀皱起眉头,正在苦恼。
方才他身后还走出一位老者,背着个药箱,我心中顿时有了思量。
「将军,其实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留在军中。」
此言一出,不光是霍昀,郑谦也愣在原地。
「你?一介女流留在军中做什么?」
我低头,恭敬之余,又让声音带上柔软的哭腔。
「方才我见将军身后的大夫手里拿着几味药材,分别是麻黄、柴胡、连翘,想来是入秋寒凉,要为将士们准备些抵御风寒的药。」
「从前兄长在书信中写到,边疆苦寒,每逢冬日更是遭受外敌骚扰,格外难熬,我于是在京中苦学医术,想着有一日能够帮到兄长。」
我用袖子擦拭眼角挤出的泪。
萧明乾可是巡访四海给许若兰找的神医,日日在我面前抓药熬药,辨别这些药材自然不在话下,也真学了些皮毛。
不能算完全说谎。
郑谦听了,立马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倒是爱哭。
「将军,你看沈妹妹的这份心,再说了咱们也真的缺——」
他的后半句话被霍昀一个眼刀刺回去。
霍昀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要被看穿了。
却没想他突然开口: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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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比我想象中进展更快。
「你虽略识医术,但随军可不是儿戏,这小身板,不够格。」
他说什么时候我过了他的标准才能进军营。
于是直接将我带回了将军府,还安排在离他最近的院子里。
我对自己的美貌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果然,霍昀看着正经,却也不得不为我的容颜所倾倒。
寂静的夜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霍昀急匆匆赶来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大半个胸膛还露在外面。
我梨花带雨地扑进去。
光滑、温热、有弹性。
「将军,方才房中不知进了什么东西,好一阵呲牙咧嘴,絮儿害怕。」
霍昀的身子明显一僵,然后才强装镇定地推开我。
他进我房中找了一圈。
「……大抵就是些误跑进来的小动物,寻常得很,你这样就大惊小怪,行军路上可是什么都有。」
霍昀不愧是个假正经,他都带我回将军府了,还真把我在营帐面前说的场面话当回事啊?
我愧疚地低下头。
「是絮儿不好,絮儿都会改的。」
霍昀本就比我高许多,轻薄的纱质罩衫被月光一照,底下曼妙的身材就若隐若现。
我仰头,确保自己雪白的脖颈以最好看又脆弱的姿态在他眼中浮现。
霍昀再怎么样,不过一位血气方刚的少年,怎会把持得住?
可我没在他眼中看到迷离。
月光照得那双眉眼冷硬似铁,隐隐有几分怒气和——
嫌恶?
他为什么会生气呢?
我还没想明白,就被霍昀拽到院子里。
「既然你是真心想改,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现在就开始吧。」
我正懵着,双肩就被霍昀猛地压下去。
他往我小腿上一踹,我整个人就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蹲了下来。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只茶杯放在了我的脑袋上。
「这可是知府送的,据说价值千金,你若是把它摔了,可不知要如何才能还得清。」
我身形一凛,额角沁出几滴汗。
就见霍昀慢悠悠地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一脸闲适。
「念你是第一日,就先扎半个时辰吧。」
我:???
-7-
第二日,我正沉浸在梦乡中,一只粗砺的大手将我从床上拖起。
我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膀大腰圆、长相淳朴的婶子。
「沈姑娘叫我邓婶就好,将军特地交代,以后就由我教姑娘练功。」
思绪瞬间被拉回到昨夜。
我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我穿成这样,霍昀竟然能无动于衷。
真叫我在冷风中扎了不知道多久马步。
他将杯子从我头上拿下来的那一刻,我浑身脱力,直朝他栽去。
哪想这次,霍昀利落地一个侧身,我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他掂着杯子,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唉,你不知你这样贫瘠瘦弱,像是风一吹就折了的身段,在我们西北不吃香。」
「以后别老往我身上扑了,我不喜欢。」
我真觉得大晚上的被雷劈了。
霍昀他?嫌弃我?
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不知道在京中多少人砸大把的银子只为见我一面?
似乎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又补了一句。
「也就京城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贵公子喜欢你这种,你若是想回去,我明日派人送你。」
我一时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连身上的痛都忘了。
一觉醒来,想起霍昀那副挑衅又暗带嘲笑的表情,就恨得牙痒痒!
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
练就练,谁怕谁。
事实证明——
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邓婶虽然平时挺随和的,但一碰上霍昀吩咐的事,就认死理。
一点懒都没得躲!
先是日日扎马步。
等我好不容易习惯了半个时辰,她立马就加到一个时辰。
不仅如此,扎完马步竟还有跑步。
一套下来,我浑身上下就没有不酸痛的地方,只差散架。
邓婶也有些心疼我。
「小妮儿你也太瘦了些,这样连冬天都熬不过去,可得多吃点。」
一开始,我还吃不惯西北的荤腥,有些抗拒。
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我的膳食都是萧明乾特地吩咐的。
清淡、精细。
可这一番操练下来,哪还有心思嫌弃这嫌弃那的。
已是有什么都往嘴里塞了。
我总提着那日霍昀羞辱我的那口气。
结果一连两个月下来,愣是连他一片衣角都没看到。
一问才知——
「将军啊,他不常回来,就是大半年不回也是寻常。」
「再说了,听说如今朝局动荡,人人自危,加之又快入冬了,将军自然要忙着练兵。」
我愈发确信霍昀定是早就看出我对他的那点心思,才将我丢到他半年都不回一次的将军府。
而我这傻子竟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可霍昀越是瞧不上我,我越有一种征服的欲望。
反正,来日方长。
这日,我在将军府的情报中心——厨房探听到了霍昀的最新消息。
「将军今天回来用了个午膳,就急匆匆地走了,听前院的说似乎是要去北山的那座寺庙里。」
「栖云寺啊,城中的夫人小姐都爱去那儿求子嗣求姻缘呢,咱们将军也该到娶妻的年纪了,是该去拜拜!」
机会这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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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今日不用练功,我特意打扮一番,雇了辆马车直奔栖云寺。
今日的栖云寺倒是人影稀疏,霍昀从佛像身后走出时,正好看到我,骤然瞳孔一缩。
「你怎么在这?」
他的语气严厉,将我吓了一跳。
真是根不解风情的呆木头。
我也冷淡地朝他一瞥,朝佛像虔诚地合十双手。
「听闻栖云寺是个求姻缘的好地方,我孑然一身,只愿能得一心人。」
霍昀的眼中满是怒意。
「你不该来这。」
我才意识到,他比那天晚上更生气。
「做什么凶我?我又不是来找你——」
还未等我话说完,霍昀竟直接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将我往旁边一扔!
我被吓坏了,正准备发脾气。
抬头却见墙上赫然多出一只箭矢。
而仍站在原地的霍昀因躲避不及,左肩被擦出一道血迹。
我的手开始发颤。
刚扭头从身后看去,几个身影已经破窗而入!
霍昀直接提起我的腰带,将我向Ťű̂₄后一扯。
方才我所在的位置已经多了好几把刀。
若是没躲过,恐怕已经被捅成筛子了。
我手脚发软。
「这……这什么情况?」
自然没人回应我。
那群黑衣人蒙着面,可极具辨识度的眉眼还是出卖了他们。
不是中原人。
霍昀提着我就往外跑。
他一手提着我,一手还要击退敌人的攻势。
我根本跟不上霍昀的步伐,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条腰带上,快将中午吃的羊肉汤都勒出来了。
霍昀且战且退,明显占了下风。
我们就这么一路被逼到悬崖边上。
一阵眩晕感直冲脑门,我出于本能握住了霍昀的手,却没想到正好给了敌人机会。
霍昀侧身一躲,我们接连失去重心,往悬崖下摔去。
我两眼一黑。
-9-
再醒来的时候,我浑身酸痛,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刚被邓婶折磨完。
直到看到对面浑身是血的霍昀。
对了。
我们刚被一行突厥人袭击,摔下悬崖。
我急忙爬起来查看霍昀的伤势。
他伤得比我重许多。
手捂住的腹部还在流血。
应该是他摔下悬崖时保护我,醒后拖着我走了一会,实在撑不住才晕倒了。
我顿时六神无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环顾地形,霍昀大概是想去前面的山洞里。
我胡乱地擦了把眼泪,搬起霍昀。
霍昀自然是很沉的。
这两个月的训练确实小有成效。
吃力,但勉强能撑住。
我将霍昀搬进山洞里,从他身上搜出了火折子和一把很精致的玉石匕首。
还好林中最不缺的就是木料,我将火堆燃起,又用那把匕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裁成一条条,将霍昀身上出血的部位都紧紧包好。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火星子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我后知后觉哭出声来。
「呜呜,霍昀,你不要死。」
「我对不起你,都怪我捣乱,要是你一个人肯定能全身而退……」
天气冷,我的眼泪鼻涕糊成一团,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阿兄他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也是这般难熬吗?
躺在地上的男人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头,随即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
「我还没死呢……」
我从来没觉得霍昀的声音这么好听,忙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问完又觉得自己问得太蠢了。
「霍昀,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或许是冬日天气冷,他腹部的血凝固得快,恢复了几分精神。
可身上还是很凉,我赶紧连身上的衣服也脱了,给霍昀盖着。
「你先去外面找些能吃的东西,然后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止血草药。」
我一时怔在原地。
我不知道山里什么能吃,也……不知道什么草药能够止血。
霍昀见我沉默,大概也猜出我几斤几两。
「我以后一定好好练武,好好学习,我再也不偷懒了,我……」
他无情地打断了我的话。
「前提是我们还有以后。」
忏悔已经太晚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拿着它,回去,交给郑谦。」
「沈絮你听好了,我死后,城中和军中要起大乱子,突厥早有准备,定会乘虚而入。我今日去栖云寺是去取他们在城中探子的名单,你必须赶在突厥人之前,将它交到郑谦手上,将损失降到最小。」
「你阿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等你回去之后,郑谦会安排好一切,别怕……」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心里是一团乱麻。
霍昀他在和我交代遗言。
-10-
我拼命地摇头,眼泪就似决堤一般。
「将军,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我肯定半路上就死了。」
「你要不吃我的肉吧,你吃了我的肉,从这里活着出去。」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
轻佻下贱,眼皮子浅,还贪慕荣华富贵。
所以,我真的无法——
像霍昀,像兄长一样。
背负这么多人的性命。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份责任的沉重。
霍昀闭上了眼睛,声如蚊蚋:
「走,运气好的话,你还来得及找人救我。」
我跪在地上,脚步犹疑。
就在这时,寂静的山洞中突然多了一丝不寻常的声音。
嘶嘶。
嘶嘶。
嘶嘶嘶。
我朝声音来源看去。
霍昀的腿下,正有什么在伺机而动。
直到它露出那双森然的竖瞳。
是一条蛇。
它缠上霍昀的腿,吐着信子,步步逼近。
霍昀本就苍白的脸更难看了几分。
「小心,这蛇有剧毒,你轻轻地走,别惊动它。」
我一下就愣在原地。
「那、那你怎么办?」
「快走。」
言简意赅。
毒蛇已经蓄势待发,张开血盆大口,在火光的照耀下,尖锐的毒牙依旧令人胆寒。
它陡然俯身,朝霍昀袭去!
霍昀没能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我的手臂已将他与毒蛇横绝开来。
索性,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沈絮!」霍昀惊呼一声。
而我抄起一旁的匕首,手起刀落。
蛇头和蛇身顿时分离,但仍在不停地跳动着。
蛇毒一般在牙上,我将蛇头丢到外面,拿起蛇身,放在火旁烤。
「能吃的东西,不就在这吗。」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阿兄,还是萧明乾,还是……霍昀?
脑子越来越重,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我止不住向前栽去。
是要死了吗?
-11-
霍昀没想到自己真能活下来。
靠那一条蛇。
或许得益于天气太冷,又或者是沈絮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血凝固得很快。
他吃完那条蛇恢复了些气力。
在沈絮眼ŧũ̂⁾中,森林是不可战胜的,但对于霍昀来说,就要轻车熟路许多。
他拖着沈絮,在半路上就遇到赶来搜寻的郑谦。
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况且那日若不是沈絮跟踪他来到栖云寺。
他都不知将军府里出了内鬼。
突厥人早探到了他的行踪,埋伏在栖云寺,要将他的命永远留在这里。
沈絮误打误撞一阵捣乱,反倒救了他。
但此刻,她正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姜大夫行医大半辈子,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复杂的表情。
「将军,沈姑娘她……应该没有中毒,只是精疲力竭,才会昏睡不醒。」
霍昀没太多意外。
沈絮刚被咬后,嘴唇发白,整张脸铁青,无疑是中毒之兆。
只是没过几个时辰,就自行消退了。
「可那蛇我见得多了,不会认错。」
姜大夫接过话茬。
「这正是奇异之处……只能容我再研究研究。」
姜大夫离开后,一个士兵在门外轻声低语。
「将军,我已查明沈絮在京中过往。」
郑谦隐瞒了沈絮的许多事。
他大概也是好心,心疼从前战友的妹妹孤苦无依。
但郑谦心大,霍昀却不得不提防。
所以特地派张行去将沈絮查清楚。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完张行的汇报后,他还是不免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她在宁王府当了三年的药引?」
张行点头。
霍昀两步走到床前,执起沈絮的手。
她常戴的玉镯早就在坠崖的时候摔碎,手腕边缘还留有一丝脂粉痕迹,大概是方才替她擦拭身体的侍女未曾想到有人还需在手腕敷粉。
上面的刀痕,饶是霍昀见了,也有些触目惊心。
「虽说如此,但听闻宁王尤为宠爱她,若不是顾念许家小姐的脸面,宁王本是想同一天将沈姑娘以侧妃之位迎进王府。」
「沈姑娘失踪之后,宁王也一直在找她。」
张行如是禀报,却发现霍昀怔怔出神,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只好又壮着胆子提醒一句。
「将军,您说……咱们是不是该把沈姑娘送回宁王府啊?」
霍昀自己都没察觉眉头已然蹙起。
「送她回去,继续被别人吃肉吸血?宁王找她,不能说明他对她好,只能说明他的王妃又病倒了,要她救命呢。」
张行却连连摇头。
「真不是啊,将军。宁王发现沈姑娘不见后,直接将大婚取消,说不娶许家小姐了,被圣上好一顿责骂禁足,结果宁王闹到绝食。圣上到底宠爱这个幺子,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许家小姐至今未过门呢,彻底沦为京城的笑柄。」
「若是宁王真对沈姑娘如此看重,万一有一日他找来这里,我们岂不是惹祸上身了?」
霍昀听完后,大受震撼。
这京城里的贵公子行事都如此癫狂么?
他不理解。
但他多少理解沈絮刚见他时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那副做派。
没有什么原因。
就是被他们带坏了。
沈絮确实有些轻佻,在营帐前他就看出她的心思。
但想来那也是受她的生长环境所影响。
他们贪图她的美貌,只想将她的翅膀折了,困在华美的鸟笼中。
又怎会教她自强自立呢?
在山洞遇险的时候,他就看出,沈絮的心地不坏。
还未到无可救药的那步。
再者,她是沈恒的妹妹,沈恒是为救自己而死。
他不可能再将沈絮丢回那个火坑。
霍昀冷笑一声。
「此事不必再议,我这儿可没什么宁王府的沈姑娘,只有沈絮。」
「她就是她自己。」
-12-
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当即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兄长在下面跑关系。
同时也让我意识到,人还是得有个强壮的身体。
若是我从前那副体格,恐怕坟头草都好几米了。
于是从此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再也不喊半个累字。
直到邓婶都没法教我了,霍昀又给我请了个师傅。
春秋交替,就这么一晃三年。
时局也发生天崩地裂的变化。
圣上驾崩,他的亲弟弟与皇子们争起皇位来,打得天昏地暗。
最终萧家的天下一分为二,一南一北,竟有两个皇帝。
加之世家大族躁动不安,表面是南北对立,实则四分五裂。
不过乱世有兵才是爹。
霍昀也没什么自立为王的心思,他所愿不过是守一方百姓之安宁。
所以在他的庇护下,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而我,由于能写会算,略通医理,成功在去年春节的「霍将军最信赖的二把手」全票胜出,拔得头筹。
又是一年深秋。
虽说朝廷的那些勾心斗角传不到西北,但却要时时刻刻提防外敌侵扰。
陇城异动,霍昀就带了一队人马前去探察,留了郑谦看家。
我们一路追查才知,最近确实有一队突厥人混入,在陇城外扮作山匪模样,伺机而动。
张行打探消息回来。
「他们早就将附近山头占下,表面上打劫,实际上冒用被劫人的身份,混入陇城,若是遇到什么达官贵人,更方便他们行事!」
霍昀当下有了决断。
他越过草丛看了我一眼,我心下了然。
这些年他倒也不避讳带着我,早已养成了十足的默契。
山匪的火力一般都集中在前面,后山用于关押女眷、老人或小孩,以便必要之时用作威胁。
所以不宜打草惊蛇,须得悄悄潜入,乘其不备。
我身形轻盈,带着一支小队绕后。
果然前面起骚动后,看守的几个突厥人略显慌张。
我摸上腰间的镶玉匕首。
三年前和霍昀死里逃生后,他就将这把匕首给我了,说是我兄长送他的,如今又回到我的手上,也算名正言顺。
张行看到我的手势后,所有人从掩体后一齐跳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慌乱中,山匪直接随手扯了个女人做人质。
我眼疾手快,轻巧地跳到他身后,将利刃狠狠地刺入,一击毙命!
「姑娘,你没事儿吧?」
我扶住一旁瘫软的女人,她哆哆嗦嗦地回头。
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许若兰。
-13-
我顿时愣在原地。
许若兰的眼中也满是惊讶,看到是我之后,她收起惊惶,和我拉开距离。
夜色甚浓,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心乱如麻。
她在这里,是不是说明——
萧明乾也在?
张行将余下的人都清理完后,从人质的口中得知她们都是宁王府的女眷。
不知为何,张行听到宁王府三个字后,神色也有些奇怪。
赶去和霍昀汇合的路上,我心不在焉,一旁的张行撞了撞我的肩膀。
「诶,沈絮,刚救出来的里面最漂亮的那几个,好像都是宁王的宠妾。」
「你有没有觉得,她们长得或多或少和你有点像啊?」
我心头一跳,觉得他话中有话。
只能强装镇定,白他一眼。
「漂亮的人都有相似之处,少见多怪。」
远远看见大部队的火光,我赶忙向张行要块蒙面布。
「我戴过的你也要,平日里不是最嫌弃我了么?」
「你少管,给我!」
乔装一番后,我才放心。
走到霍昀跟前时,我还特地压低声音。
「将军,后山的人质都清点完了,没有受伤的。」
霍昀看着我脸上的面罩,难得没发表什么,只轻轻颔首。
与此同时,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是萧明乾。
他不愧为王公贵族,虽是落难,略显ẗû⁰狼狈,周身的气度依旧不改。
「多谢霍将军出手相助。」
他跟霍昀说话,眼神却没从我身上移开过。
我不安地抠着手,以前也不知萧明乾的眼神这么好,我包成这样,莫非他还能认出我?
思索间,他竟径直朝我走来。
「絮儿……是你对吗?」
声音有几分颤抖。
我心头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当初为何——」
一把未出鞘的刀拦住了他的路,也止住他未完的话。
「王爷为何对我的手下如此感兴趣?」
霍昀挡在我身前。
周围的气氛顿时就有点不对劲。
萧明乾收敛心神,毫不示弱地看向霍昀。
「将军的手下,与我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将军若是不信,大可将她的面纱摘下,让本王一探究竟,若认错了,我向姑娘赔罪。」
我的手心湿透,一把抓上霍昀的袖子。
他没有看我,只讥讽一笑,尾调带着些漫不经心。
「我的人,没有宁王想看就看的道理。」
萧明乾见谈判失败,眼睛微眯,竟不顾刀剑阻拦也要确认我的身份。
霎时,周遭的将士们齐齐上前,将萧明乾围了个水泄不通。
霍昀拉着我上了马,留张行在后面打圆场。
「王爷舟车劳顿,且许多女眷要安置,还是早些回城为好。」
……
一路颠簸,回到将军府时,霍昀一言不发地将我提溜到院中。
「自己坦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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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睛一转,得出一个结论。
「霍昀,你在诈我。」
男人当即给我一个爆栗。
「唔!」
「诈个屁,你那点子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吃痛地捂着额头,不可置信。
「那就是郑谦出卖我!」
霍昀气笑了。
「他军棍都挨完三年了。」
我顿时安静下来。
「……我是从宁王府偷跑出来的,但是萧明乾平日里也只拿我当个取乐的奴婢,更何况许若兰的病也治好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找我。」
「他会对你不利吗?」我掀起眼皮,观察着霍昀的神情,「那大不了我不出门了,反正他也找不到我,撑死是怀疑。」
霍昀往门边上一靠,夜已深,风轻轻吹起他额前几缕发丝。
「你是不是傻,为了那样一个人,自己连门都不出了,哪有这种道理。」
「萧明乾舅家与西北的世家有许多牵连,当初他和南帝一同南下,如今过来,恐怕是想帮他兄长咬下西北这块肥肉,没那么容易走。」
「再说宁王府的女眷已经见过你了,他知晓你的身份是迟早的事。」
我有些垂头丧气。
霍昀伸手,我以为他又要给我一下子,却没想到他只是轻摸我的头。
「你既不喜他,我就找机会把他赶走。」
大概是我眼花,他似乎比往日都要温柔。
甚至看起来,还有些高兴。
「以后有事,不许再瞒着我。」
-15-
虽然霍昀说的没错,但我也不想和宁王府的人过多牵扯。
邓婶的女儿快要出嫁,忙得脚不沾地。
「唉,也不知道老婆子我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同将军的喜酒。」
我顿时像看鬼一样看她。
「您说啥呢,将军怎会看上我?」
不知从何说起,我只好朝着邓婶比划几下。
「若说喜欢,将军大概更喜欢您这种才对。」
邓婶神情霎时变得很是奇怪。
「嗐,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青人了!」
我懒得纠结,想起还没给邓婶的女儿添礼,就起身去城中最好的首饰铺子看看。
正挑得入神,身旁一名女子扯着尖利的嗓子,指着我正在看的簪子。
「掌柜的,这个我们要了。」
我一扭头,就看见许若兰和她的侍女。
这么多年未见,侍女嚣张跋扈是一点也没改,许若兰则依旧作壁上观。
掌柜为难地看我一眼,我摆摆手,「给她们吧。」
然后接着逛。
「这个也要了。」
于是,我看中哪个,她们就抢哪个。
很明显是在找事。
掌柜面露难色,「这、这不好吧?」
侍女嘴角嘲讽,目光倨傲。
「你可知道我家主子是谁?」
掌柜小声地嘟囔一句。
「管你是谁呢,在西北还没有人能越过将军府呢。」
侍女听了差点没把鼻子气歪,正欲发作。
「罢了,掌柜的,都给她们吧。」我看了许若兰一眼,「记我账上,算我送给宁王妃的。」
侍女听完,比刚才更气,觉得自己遭到极致的羞辱。
「呵,沈姑娘见识浅,真当这些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呢?不过是穷乡僻壤里的东——」
她话音未落,我手上的匕首就已抵住她的脖子。
还未出鞘,就足以吓得她浑身颤抖。
许若兰也没了一开始的淡定从容,声音发颤。
「你、你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杀人不成!」
我嗤笑一声。
「杀了又怎么样?霍将军就是这里的规矩,你把我送到官府,也不过是左手倒右手,我能有什么事啊?」
我手上的力度又重几分,侍女直接瘫软在地上,哭着喊:「小姐,救我!」
「熟悉吗许若兰,这种予夺生杀的权力不正是你们从前最爱用的?」
「如今刀要落到自己身上了,怎么不开心了?」
「我就想问,我到底哪得罪你了,事事都要与我过不去?」
许若兰面色苍白,攥紧手上的帕子,惨然一笑。
「沈絮,你不必讽刺我,你知道我没当上宁王妃,后院那些女人又长得像你,得意坏了吧!」
我抬了抬眉头,压下心中的激荡。
萧明乾竟没和她成亲?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姣好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
「你在霍昀身边混了这么久,不也无名无份的,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不会输的,我不会输的……」
看着眼前的许若兰,我只觉得她疯了,心中竟莫名涌上一阵悲凉。
或许,我差一点就成为了她。
「许若兰,当初你的病是我治的,那日在山匪手中,也是我救的。」
「我只要略做些手脚,你连和我比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好好站在这里。」
「让你输的人从来就不是我,将你困在囚笼里的人也不是我,你不把利刃对准害你的人,还将他的宠爱视作珍宝,你不用和我比,这辈子也多的是女人给你比。」
她猛地定住身子。
直到我离去,仍像一截快要腐烂的枯木,怔怔留在原地。
-16-
因着宁王府的到来,我什么心情都没了。
每天就在府上看看书,帮姜大夫研究药方。
又是一日,霍昀风尘仆仆归来时,神色凝重。
「陇城失守了,守城官兵被打退,我必须带一支精锐前去支援,恐怕是场硬仗。」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紧。
「那我和你一起去!」
霍昀却摇摇头。
我连忙道:「我不会拖后腿的,以往的每一次我都派上用场了——」
霍昀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扣住了我的脑袋。
额头相抵的那一瞬间,周围好像失去了所有声音。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还有霍昀的。
好半晌,他才开口。
「没有不信任你。」
「只是,此事颇有蹊跷。」
他粗粝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本来是很轻柔的,后来又用力掐了一下。
「你替我守住身后,我才安心。」
霍昀又急匆匆地走了。
陇城的情况不容乐观。
我每天都焦心地等待前线战报。
而萧明乾见霍昀不在,隔三岔五往将军府递帖子。
我统统给拒了。
终于,两个月后,霍昀成功夺回陇城。
边疆的百姓都在赞颂霍昀的英勇作战。
可大英雄本人却迟迟未归。
与此同时,城中渐有消息传出。
「陇城时疫蔓延,霍将军定是凶多吉少了!」
-17-
我踏进知府府上时,萧明乾已经在等我了。
一个时辰前,他派手下来给我递口信。
说有要事相商。
事关霍昀。
萧明乾朝我勾起唇角,眼眶却悄悄地红了,可说出来的话又带几分讥讽。
「若不是因为他,你大概永远不打算见我吧。」
我回他一个笑,做足礼数,「知道就好,王爷有事不妨直说。」
萧明乾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思把玩书桌上的镇纸,他身旁的知府则摸了摸那把稀疏的小胡子。
「霍昀染上时疫,寿数将尽,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语调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尽管我早有准备,但当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王爷的消息从哪来?若是将军生病了,自然要早日回城治疗,毕竟他可是整个边关的主心骨。」
「絮儿,我们什么时候这么生疏了?」他没回答我,反而是扯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根本没娶许若兰,这次也是她非要跟来的。」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我拧眉看他,「你叫我来就为说这?」
萧明乾脸上的温情像是起了条裂痕。
「我的意思是,你当初根本不必离开我!」
仔细端详眼前的男人,才能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他早已不是当初的萧明乾了。
眼中的天真风流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狠戾与偏执。
自南北两立,他随先太子被迫南移,又被北帝追着打。
又怎么还会是从前那个少年。
我转身就走,萧明乾快步走过来拦住我。
「霍昀死局已定,你难道不明白应该选谁么!」
「我未婚,你未嫁,趁此机会,我们应该再续前缘,好将以前的那些缺憾都弥补上。」
「你在军中颇有威望,霍昀和郑谦视你为亲妹,我们成婚,才能强强联合,护西北安定,这也是你的愿望,不是吗?」
我一愣。
当我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啊。
萧明乾对我突如其来的执着终于有了解释。
或许我曾经真的在他的心中有过分量,我们也曾琴瑟和鸣。
可此时此刻,他对我的所有深情。
不是因为我们曾经到底有多美好。
而是因为我变得更好了。
我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沈絮。
我有名望,有地位,有被他惦记的筹码。
所以他的冠冕堂皇能够披上一层情深似海的美名。
可让我成长成今天这副模样的,是郑谦,是霍昀。
是邓婶,是姜大夫,唯独不是他萧明乾。
萧明乾见我笑得停不下来,黑了脸色。
「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青天白日做大梦!」
萧明乾丝毫不设防,我毫不犹豫地一拳,直直将他打出两米远,撞到那张梨花木的桌案上。
他一声痛呼,再抬眼时,神色又急又痛。
一旁Ťú₍的知府和小厮没想到我突然发难,乱成一团。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明乾。
「你以为霍昀和你一样傻,我嫁给你,他的兵权说给就给?」
却没想到,地上的男人陡然激动起来。
「他会的!」
萧明乾笑着,嘴角还挂着一抹鲜艳欲滴的血。
「沈絮,你比我更清楚,他会的。」
「否则,本应该最先收到情报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军中的情况,不知道他已病入膏肓。」
「现在,只有我才能护住你了。」
我只觉得心口发震。
震得我眼眶发酸。
震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
「抓住她!」
随着萧明乾一声令下,两名小厮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齐步上前,直直朝我冲来。
不过,他们大概不太看得起ṭű̂₇我。
竟安排了两个菜鸡就上场。
我撂翻一个,将剩下那人朝知府扔去。
「你们早就勾结好了陇城这一笔吧!」
知府虽然肥得跟头猪似的,身形却还挺灵敏,竟给他躲过,朝着门外喊府兵救驾。
我一咬牙,气沉丹田,拎起他这大块头朝门口砸去!
「砰——」地一声巨响。
赶来支援的两个府兵顿时被砸掉半条命。
我迅速掏出腰后的信号弹朝空中放去。
只与府兵缠斗片刻,张行就直接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萧明乾爬起身,面容因为疼痛逐渐扭曲。
「他没有把你养好……没有让你锦衣玉食,让你活在动荡不安之中。」
「你应该选我……你应该选我的!」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
「就凭你还想和霍昀比,下辈子都没机会。」
再也没有回头。
-18-
我没有想到整个事件的转折点会是许若兰。
就在一日前,她给我送来一封密信。
上面写着霍昀的确身患时疫,不仅如此,队伍中有不少人中招。
我拿着密信去质问张行,他支支吾吾的神情让我心下一凉。
许若兰告诉我,当初我替她治病时,实则是神医将我炼成了药人,百毒不侵,血更是有奇效。
我的血,不仅仅只是能救她而已。
只是不知过了这么久,是否还有用。
但这可能是目前救霍昀最快的方法了。
城外已经聚集了许多陇城的流民,我让张行去取身患时疫之人的贴身衣物。
事实证明,我的确不会染上时疫,而张行在喝了我的血后,症状也逐渐消退。
我们一路冲到城门时,守卫挡住去路。
「若无令牌,不得通行!」
短短数月,这些守卫就已经被知府换成自己的人。
我将手上的令牌一甩——这是刚从萧明乾身上顺的。
否则我今天根本不会来见他。
一路疾驰狂奔,待我赶到营帐前,郑谦最先看到了我,目瞪口呆。
「沈妹妹你怎么会来这里?」
还没缓过气来,我急忙说道:「快带我去见将军,我有法子能治他。」
郑谦说军中确实有不少人得了时疫。
霍昀害怕时疫蔓延到百姓之中,打算调动城中的医师救治将士们。
可他们却被拒绝入城。
甚至任何消息都传不进去。
我再见到霍昀时,他瘦得厉害,面色苍白,眼中闪过一阵惊惶。
「胡闹!你们带她来做甚!」
我的眼眶顿时涌上酸涩。
可我一往前,他就后退。
「霍昀,我能救你。」
「我的血能救你!」
夜雾侵袭。
霍昀喝完药后,沉沉睡去。
我在他的营帐里守着。
提了几天的心终于能够放下。
漆黑的夜里,我摸着三年之后崭新的伤口,兀自出声。
「其实我很恨他们,萧明乾,许若兰。」
「我恨他们轻易就能作践我的身体。」
「我恨他们把我当作一味用过即弃的药材。」
「我恨他们分明予我苦难,还要叫我感恩戴德。」
身后是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
霍昀没有抬手替我擦掉眼泪,只是任由自己的衣襟沾湿。
我抱紧了他,只想抱得更紧,连声音都变得闷闷的。
「可是就在今日,我却陡然生出几分庆幸。」
「若是我的血能够救得了你,救得了这一张黝黑却勇敢的脸庞。」
「我想,十四岁吞下一碗碗苦药的沈絮,也就没有那么恨了。」
-19-
物资紧缺,我也撑不了日日放血。
只能勉强先治好较为严重的将士们。
霍昀没休息几个时辰,稍作休整,当即决定杀回去。
将士们有了主心骨,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到了城门,守城军依旧不肯放行,但这一次,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城的百姓。
守城军放出狠话。
「霍昀早已染病,若是放他们进来,将害了所有人!」
为首的邓婶,提着家中的两把菜刀,一左一右,气势逼人。
「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屁,将军好好地站在那,该死的是你们这群通敌叛国的狗贼!」
百姓们纷纷抄起家中的武器,群情激愤。
「我们只认霍将军!」
「俺们边疆的老百姓可不是孬种!」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一路杀到了知府。
萧明乾甚至连伤都还没好全。
他被扣押在刀刃之下时,还在叫我的名字。
「絮儿,你一定是被霍昀蛊惑了!」
「你从前,不会这样对我!」
我坐在马上,心中意外地平淡。
「萧明乾,从前我仰仗你的鼻息,在我心中,你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时过境迁, 如今也不过丧家之犬一般。」
萧明乾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彻底失去力气。
他和知府一起下大牢,听候发落。
霍昀打算趁此机会, 拔出萝卜带出泥。
至于许若兰,我去见她的时候,已是最后一面。
她本就体弱,又染上时疫。
最后一碗血, 她没力气端起,也不想端了。
「你说, 我要是……」许若兰安详地躺在床上,轻笑一声, 「算了, 没有要是。」
她带着笑离去,一如她作为贵女的一生, 体面又身不由己。
姜大夫安慰我。
「她心力交瘁, 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你无需自责。」
-20-
城中果不其然起了疫țṻ⁷病, 加之陇城的流民涌入。
还好霍昀早有准备, 将患病之人隔开, 阻止事态升级。
我与姜大夫翻找着许若兰留下的药方子,既然神医能让我的血起作用,其中可能有什么能够阻止这场疫病。
就这么熬了许多个日日夜夜,试了数百种汤药。
时疫终于得到了控制。
我大睡了几天。
醒来时, 正见霍昀坐在我的床头。
「萧明乾在狱中闹着说要见你,你……要去见见吗?」
我仔细琢磨着他的神情。
嗯, 不情不愿的。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噗。」我没忍住笑出声,「你吃醋了, 不想我去见他,在这装什么大方?」
霍昀没想到我这么直白地戳穿他的心思,耳朵尖都红了。
但却没否认。
「咳……总要让你有自己选的机会。」
我把被子一滚, 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我才不乐意见他,整天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听着都烦。」
霍昀没再说什么, 我察觉他心情好了许多。
没过几日, 就听说萧明乾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后来, 霍昀曾问过我。
「那时,你就不怕是陷阱,又或者你没能来得及。」
我思索了一会。
「我就想着,要是不成,我就和你一起死吧。」
霍昀看向我,带着他独有的执拗。
「不许这么想。」
我耸耸肩, 「你说的, 不准瞒着你, 我只是说实话。倒是某人, 把我当傻子瞒呢!」
霍昀难得被我呛住,他自知理亏,遂反握住我的手,像是撒娇似地往我手心一挠。
「那我以后再不瞒你。」
其实, 我没和霍昀说。
那时我想的是。
有他在,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就像现在这样。
春光正好,我们都还有许多能够互相伫足的时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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