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回娘家半年后,周思远终于来接我了。
他居高临下地提醒我:
「反省半年,如今知道怎么当好一个主母了吧?恰好明日秋霜进门,你莫要甩脸子胡闹。」
他以为我会闹,毕竟半年前便是因为此事,我又是撕了帕子又是提着剑要砍他。
可这次,我只是盖住了衣袖下的累累伤痕,露出了一个得体的笑,恭顺地道:
「姜芷谨听夫君吩咐。」
-1-
周思远闻言表情一怔,诧异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姜芷,你当真答应秋霜进门?」
也不怪他如此诧异,毕竟半年前在我知道他不仅在外养了一个外室,还有了身孕要娶进门时。
我直接气得撕了帕子,将内宅闹得人仰马翻。
谁都说周家主母是被惯坏了,善妒骄纵。
这一点,周思远与我青梅竹马,最为了解。
要不然也不会一气之下将我送回娘家管教。
不承想效果如此显著,我真的低了头,松了口。
闻言点了点头,想着这半年里被压着抄写了数百遍的女德女诫,道:
「夫君作为侯门世子,三妻四妾最为正常不过,一个外室,抬进门也是理所应当。
「姜芷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周思远新奇不已,对于我的恭维更是得意:
「姜芷,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你居然给小爷低头了!
「当初你不是傲骨铮铮,誓死不从吗?」
傲骨?
我苦笑。
周思远不知道,我那誓死不从的傲骨,早已在这半年里、被打在身上的戒尺和抄到手早已麻木没有知觉的女德女戒,敲得ṱūⁱ粉碎。
不复存在了。
如今的姜芷,早已不是那个嚣张跋扈、骄纵的姜家二小姐。
只是一个被退回娘家又终于被接回去的周家妇。
故而,我认了周思远的奚落,撑着笑回他:
「以前是姜芷恃宠而骄,还望夫君莫怪。」
态度可谓谦卑至极。
周思远很满意,摆了摆手:
「这才对嘛,男人皆是三妻四妾,我不过养个外室而已,你有什么好闹的?
「归根结底,我正妻不也是你?你我青梅竹马,我再宠爱别人,也断然不会让人越过你去。」
我低头静静听着。
他还说:
「你啊就是脾气太硬,你如今知道错了,那咱们就回家,要是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回家吗?
我突然想到,多年前,周思远也说过要接我回家的。
-2-
我与他也算是青梅竹马,一个姜府二小姐,一个侯府小世子。
皆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然各有傲气。
那时,他还很喜欢我。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他信誓旦旦地说过:
「姜芷,我周思远娶定你了!」
我瞧不上他不值钱的样,哼了一声,笑骂他不知羞。
倔牛。
我堂堂姜家二小姐,又不是嫁不出去。
何须他的诺言。
后来,他真的兑现了承诺,八抬大轿将我娶入府中,做了周家的当家主母。
新婚一年,蜜里调油,我骄纵闹小脾气,他皆抱着我唤娘子,变戏法儿般地拿出小玩意儿逗我开心。
姜家的呵护,周思远的迁就,皆让我有了「被爱」的错觉。
无法无天,不知道上天给的馈赠,从一开始就标好了价码。
以至于第二年冬,我发现周思远在外养了一个外室。
那外室还有了身孕时。
我砸了一屋子的物件,又碎了一地的瓷瓶。
对着周思远厮打,问他如何能这般待我。
最开始,他还底气不足,颇为心虚。
但被下人瞧着,他的脸被我的指甲刮花了一道口子,他终于不耐地将我推倒。
周围传来惊呼,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周思远,你居然推我?」
他抬在半空中的手一顿,眼中闪过懊悔,却又很快被不耐替代:
「秋霜本就是个可怜人,你为何还容不下她?
「更何况这世上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我不过是只抬一个外室进门而已,你斤斤计较些什么?!」
曾经海誓山盟的人,将话化为刀刃,将我刺得遍体鳞伤。
我心口抽痛,高傲着忍着眼泪不掉下来,质问:
「你当初明明说过,只娶我一人,只爱我一人的。」
「所以你不是我唯一的正妻吗?」
周思远自以为让步,心虚的语气里多了些底气:
「更何况那还不是因为你。
「若不是因为成亲一年了,你肚子都没动静,我如何会为了堵别人的嘴收下母亲身边的秋霜?」
我愣住。
周思远的母亲,我的婆母,总是不待见我的。
她不喜我张扬活泼,不喜我在人前与周思远嬉笑。
只言没有半分世子妃的稳重。
这点不待见,在我成婚一年依旧没怀上子嗣后,越发明显。
每次她对我夹枪带棒,周思远都会将我护在身后:
「子嗣也不是阿芷一人的问题,娘你要怪就怪儿子。」
果然,周思远说过之后,婆母便少刁难了我许多。
我心里感动。
却不想,那只是因为周思远收下了秋霜,她满意了罢了。
-3-
周思远对我说:
「要不是因为你怀不上,我也不会这般为你周旋。」
他以为,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应该感激涕零才对。
还说:「你生不出来,我已经想好了,秋霜的孩子生下,养在你身边就是。秋霜是个可怜人,你别为难她。」
到最后,他都没忘记护一护那个外室,才离开。
从头到尾,却忘了,将跌坐在地的我扶起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像是第一次认识周思远一般。
看了许久。
久到身边的丫鬟不忍心了,唤我:「世子妃。」
可我不要他们怜悯。
我抹掉眼泪,仰起头。
我是姜家二小姐,才不要做哭哭啼啼的弃妇。
所以我自己站了起来,出声:
「我要去见那个外室。」
谁都以为,我去见宋秋霜,是心怀鬼胎,嫉妒报复。
连周思远也那么认为。
所以当他收到消息赶来,看见宋秋霜倒在地上,裙摆下流出血液。
我茫然地站在一旁时。
眼中瞬间被怒火填满:
「姜芷!」
我闻言像是抓住主心骨,无措地开口:
「思远,你来得正好,我不知怎么的……她、她自己就摔在这儿了……」
话还没说完,周思远漠然地越过我,将倒在地上的宋秋霜抱了起来。
宋秋霜面色苍白,梨花带雨,埋在他怀里抽泣:
「世子,别怪世子妃,她并非有意的。都是奴婢太卑贱,惹世子妃不高兴了。
「就是我们的孩子……」
她悲怆地看着满手的血。
到底是周思远的第一个孩子,周思远声音微抖:
「没事,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宋秋霜彻底哭出声。
而我。
我看着他们生死相依,成双成对。
我如同不重要的配角,抑或连一个眼神也不屑于拥有的丑角,愣在原地。
我甚至没能解释,我并未推宋秋霜,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明明前一秒,她还拉着我哭诉告罪。
下一秒却自己倒在地上,明里暗里地说是我惹的祸。
「思远,你要信我,并非我……」
我想要解释。
周思远却只给了我一个背影:
「姜芷,以前无论你如何任性,都算了,但这次,你不该伤了秋霜。」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浑身发冷。
我的夫君。
他不信我。
-4-
宋秋霜流产。
婆母大怒,指着我要周思远将我休了。
曾经每一次,她发难我,周思远都护在我的身前。
而这次,他站在țŭₕ一旁,半晌没说话。
我倔强道:
「我不要休妻。」
他侧头看我。
婆母冷笑:「你善妒伤了我周家子嗣,容不得人,莫非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成?!」
「人不是我推的。」
不管他人信与不信,我都坚持。
更何况,我也不要留下来:
「我要和离。」
周思远猛地抬头。
怒极反笑:
「姜芷,事到如今,你不认错也就罢了,还想用和离来威胁我?」
-5-
和离到底没和离成。
当夜,我娘家来人,扯谈一夜。
第二日,我被送回了娘家。
离开时,周思远冷声:
「回去之后好好反省,以往真的是我太纵着你了。」
如他所愿。
半年后,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侯门世子妃。
我坐在正位看着宋秋霜面含桃花、弱柳扶风地朝着我端来妾室茶。
我抬起手,下一秒那杯茶就这么跌落。
滚烫的茶水倒在我的手背。
我还没出声,宋秋霜就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一般,连忙跪下惶恐: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奴婢并非有意!」
卑微至极。
周思远见此皱眉。
我却先他一步,右手捂住火辣辣的手背,面无异色地道:
「无碍,再换一杯就是。」
手腕上的镯子被顺势褪下,放在桌面:
「这便算是给你的见面礼了,以后服侍世子,绵延子嗣,侯府自不会亏待你。」
这下,不止周思远,连宋秋霜都惊愕甚至惊悚地看着我。
要知道,曾经的姜二小姐高傲骄纵。
要是被这一碗茶水烫了,不闹翻天就不错了。
更别说还要折一只上好的镯子。
只有婆母哼了一声,错过了教训我的机会:
「还算是学乖了,有几分世子妃的气度。」
周思远沉默,宋秋霜无言,眼中闪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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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室茶喝完,我不愿多留。
亦或者说,如今与这些人多待一秒,我都如同在刀尖跳舞。
是以,我从容地留下一句:
「今日你进门,好好伺候世子。」
便要离开。
周思远是和我一起拜别婆母的。
我离开前,他定定地看着我:
「姜芷,你变了许多。」
我抬眸:
「以前姜芷不懂事,只顾自己,忘了世子妃的本分,还是世子包容,才没酿下大错。如今姜芷已然知悔,自是要改的。」
心中却苦笑,周思远,你又如何能懂我这半年经历了什么。
他只觉得我骄纵了这些年,终于学会体贴丈夫了,到底爱过,见我示弱,心中一软。
又不想让我太膨胀,点了点头:
「改掉那些毛病也好。
「你收拾收拾,明晚,我去你那儿。」
你看,我真的学得很好。
不做姜芷以后,所有人都满意我了。
-7-
但还没到明晚。
不过当夜,丫鬟就来报世子爷来了。
我落笔的手一顿,墨汁滴落在写了一半的纸张上。
今日是宋秋霜进门的日子,按道理,周思远该与她在一起才是,突然例外来我这儿,我并未高兴。
只是看着纸张,惋惜。
又得重新写一遍了。
我面不改色地吩咐道:
「便说我得了风寒,免得世子染上,就不侍奉世子了。」
丫鬟见我气色红润,欲言又止。
但还是退下。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今日周思远见过我,白日没事,晚上便感染风寒了。
显然是个不太走心甚至敷衍的借口。
谁都看得出来。
还以为我赌气拿乔。
后来,听说周思远知道消息后,果然气极去了宋秋霜的院子。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这后院之中,谁都知道宋姨娘得宠,又是婆母的人,个个巴结。
而我,一个失宠被送回娘家又回来的世子妃,显然无人在意。
连婆母都说:
「你果真学乖了不少。」
她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自得一笑:
「我说过,你会认命的。」
我漠然听训。
谁又知道两年前,她与我争辩,男人皆是三妻四妾,别以为我能独占夫君,后宅女子命皆如此,我该认。
我那时信誓旦旦,底气十足地不认。
而现在,我在退下之后,已经认下婆母的吩咐,给周思远纳三个美人了。
皆是婆母挑好的姑娘,只等着我从娘家回来点头。
当日,我洗漱准备睡下时。
传来丫鬟的惊呼声,周思远闯了进来。
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地握着我的手腕:
「娘要给我纳的三个美人,你答应了?」
我觉得手腕有些疼,但还是道:
「婆母的意思,身为媳妇不敢不从。」
「那我呢?!你可曾问过我?!」
「世子?」
我不解地看着他。
那是真的茫然。
美人,还是三个,对他有什么坏处吗?还能不答应?
像是看明白了我的意思,周思远不知为何,气极:
「姜芷!你还在赌气是不是!当时你害秋霜流产,为了平息娘的怒气,给秋霜一个交代,我才送你回娘家。
「我以为你懂我的用心良苦,没想到你还是如此不可理喻!」
为了我。
我真的笑了。
那我说过,那孩子不是我推的,他信了吗?
不过我如今不会反驳他了。
倒是他因为抓着我的手腕,看见了衣袖下露出的一角手臂青青紫紫,一愣:
「ŧüₖ这是什么?谁伤的你?」
我眼皮一跳,挣脱开将衣袖理正,温声道:
「世子说的都是对的,姜芷认错。」
「你!」
周思远气到瞪眼,恼了冲我质问:
「你忘了你是谁了吗?那可是姜府二小姐,若是往日谁要是跟你争我,你都能闹翻天!
「你的傲气呢?你的高傲呢?!」
-8-
傲气?高傲?
曾经我也以为,我是姜家二小姐。
就算没有周思远,我还有爹娘哥哥。
我不需要向谁低头。
但在我回娘家的第一日。
我便明白当初婆母为何那般笃定地让我认命了。
曾经对我宠爱至极的爹娘面露冷色,哥哥嫌我被夫家送回丢面子,拂袖而去。
嫂嫂明嘲暗讽,接了娘的话要好好教教我。
她说:
「二姑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你爹娘和哥哥待你不薄,你也不能给他们蒙羞啊。」
爹娘的不解,哥哥的厌恶,嫂嫂的讥讽,族中女子的嘲笑。
都让那个曾经风风光光的姜家二小姐,彻底成为一个被周家退回的弃妇。
周思远永远想象不到,短短半年,我遭受多少冷眼奚落,也不知道为了教我「听话」。
嫂嫂特意请了宫中的嬷嬷。
纵然再傲气的人,在她手下也只会粉身碎骨。
这衣袖之下,青青ƭű̂₅紫紫的伤痕,便是证据。
他问我,你的傲气呢?我的高傲呢?
姜家二小姐呢?
-9-
死了。
早就死了。
在他将我送回娘家那个冬日里。
他转身将我丢下那一刻。
就死了。
-10-
周思远是生着气离开的。
像是和我叫板。
他对那三个美人极为宠爱。
日日笙歌。
连带着宋秋霜也冷落了下来。
偏偏那三个美人也是婆母的人,她甚至不敢用花招惹婆母不高兴。
是以只能来找我。
眼中柔意已不再。
怨毒地盯着我:「这便是你的计谋是不是?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让世子冷落我?
「姜芷,当初我能让你万劫不复,今日也能!」
我看着她:「你终于承认是你自己摔的了。
「为了让我失宠,用自己的孩子做代价,值得吗?」
她眼中闪过动摇,却很快坚定:
「值得!
「世子喜欢你,若不让他对你生厌,就是这辈子我都无法走进他的心!
「孩子还会有,可是那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姜芷,你永远不知道世子有多喜欢你,就是能与世子有肌肤之亲,也是我用了计谋……所以我不能留你!」
我淡然一笑。
今时今日,她终于承认了我的冤枉。
我站了起来,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缓缓道:
「宋秋霜,你知道,什么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下一秒,我已经安然地跳入湖中。
耳边,是我让丫鬟带来周思远,伴随的慌乱声。
还有宋秋霜急忙解释与自己无关的狡辩和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还有,有人跳下湖水的声音。
「姜芷……阿芷!」
我闭上了眼。
任自己被湖水淹没。
-11-
周思远将我捞上来时,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抓着下人让找大夫。
他抱着我,一路疾步到我院中。
将我放下时。
却彻底看清了我衣袖下的伤痕。
他心里一抽,缓缓地扯开衣领。
青青紫紫,戒尺抽打的痕迹到底没消散。
一瞬间,他的心千疮百孔。
随即而来是莫大的悔恨。
记忆里,那个明媚的少女笑着叫他:
「倔牛,说好的要娶我,别忘了。」
现实,少女已然脸色苍白,伤痕累累。
「查……」
他几乎破音:
「这半年姜家到底怎么对阿芷的,给我查!」
一面,胆战心惊的宋秋霜走了进来,梨花带雨:
「世子,妾真的冤枉!冤枉啊!是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她污蔑我!」
周思远当然知道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毕竟我与宋秋霜的对话他听了十成十。
但我是她推下去的,还是被宋秋霜陷害心灰意冷自己跳下去的,好像后者还要更严重些。
周思远冷冷地看着这个曾经可怜巴巴的女子,杀气腾腾。
「世子……」
宋秋霜胆寒。
「你最好祈祷阿芷没事。」
宋秋霜不敢说话了。
好在,我「适当」地醒了。
出声:
「倔牛。」
一年了吧。
发现他有外室闹了半年,在娘家又是半年。
我已有一年没唤过他如此亲密的别号。
「我在,阿芷,我在。」
周思远手在发抖。
眼眶发红。
「阿芷,我知道了,都是知道了,你受委屈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我并非真的不喜你,我就是生气,生气你不懂事,后来,又生气你太懂事。
「以后都不闹了,我给你出气,报仇,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时至今日,这么久了,这半年来我的日思夜想,终于等来了这句话:
「真的吗?」
「真的!」
周思远狠狠点头,握着我的手不放。
我勾起一个脆弱的笑。
他也跟着笑了,一滴泪落在我的手心。
我吃力地从枕下,拿出了这几日我写的东西,递给他。
他不解接过。
缓缓打开。
脸色瞬间毫无血色。
因为上面写着——
和离书。
-12-
周思远说,我想要什么他都答应我。
而现在,我笑着握住他的手,认真而专注地开口:
「那我们和离好不好?」
周思远仿佛被定住一般,愣了两秒后猛地站了起来,那封我写了挺久的和离书飘落在地。
他声音艰涩:
「阿芷,你睡糊涂了。
「对,一定是落水糊涂了,都说胡话了。
「我现在就去找大夫好不好?大夫来了就好了。」
他自言自语,来回踱步。
我却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打破了他的幻想:
「思远,你知我没糊涂。」
「那你为何会说出要与我和离的话!」
周思远失控:
「就因为我听了母亲的,纳了个妾室?!
「可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更何况,我那也是为了给你周旋!姜芷,你如何能背弃我而去?!」
他声声控诉,好似我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可是我和他都清楚。
「思远,是你负的我。」
我看着他。
原本怒火中烧的人像被一盆冷水淋下,心虚地退后了半步。
随即转身,不再看我:
「姜芷,想和离,不可能!」
甩袖而去。
我被这一出气笑了。
遇见自己不喜的,便扭头就走,倒有当初那个倔牛的几分影子。
可惜……
我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
出声:
「将地上的和离书捡起来,给我吧。」
原本跪在不远处来请罪的宋秋霜静若鹌鹑。
争宠如她,也没想到主母和主君居然真的会闹到和离。
要知道,我朝的女子和离,几乎都是罕见的。
姜家和周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女子和离,总会连累家族名声。
是以我朝女子,宁死不和离。
她该是真的怕了,半年前那个骄纵直来直去的姜芷,她觉得尚可拿捏。
半年后这个平静发疯到宁愿自己跳湖也要和离的姜芷,她捉摸不透。
故,她竟也听话地捡起那封和离书,递到我的面前。
我收下时,把方才没给她说完的话说出了口:
「我方才问你,用一个孩子让我失宠,谋求世子的心,值不值得,你说值得。
「我没孩子,也不想谋求他的心,为了他留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我不值得。」
所以我不要了。
也不会留下来。
宋秋霜闻言,眼中闪过讥讽,不服气:
「世子妃生来高贵,不似我等缺衣少食,为了活下去不知做过多少卑躬屈膝之事,自然可以说出『不值得』。
「毕竟世子妃没了世子,尚且还有姜家撑腰。只是……」
她扬起一个明目张胆亦幸灾乐祸的笑:
「您要和离,便是给家族蒙羞,姜老爷和夫人,会答应吗?」
-13-
自然不会答应。
我说出要和离,并坚持要周思远签下和离书开始,便真真惊动了不少人。
最先来的是我的婆母。
她脸色很不好。
「我原以为,姜家教了你半年,也该学乖了,不承想如此离经叛道,真当好没教养!」
我伤养好了一些,闻言笑道:
「其实婆母也并非真的不愿我嫁给思远吧。」
侯府高门大户,可我姜家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
嫁入侯府,合该两家互利,门当户对。
她总打压我,只不过是自古而来,她婆母曾经也对她用那般的手段罢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位置,我这个做儿媳的却能随心所欲,不如她当初谨小慎微,她如何平衡?
话音落地,婆母脸色沉了一下,却并不否认:
「是又如何?你嫁入侯府,虽打理后宅还算凑合,但人前谁家主母如你这般轻浮说笑?甚至霸占着丈夫,不为侯府开枝散叶?
「我打压你几分,莫非你还挑长辈的理不成?
「如此,还不快快做回世子妃的端庄模样,休提什么和离的孩子话!」
我轻浮?
那主母该是怎样的?
合该一步一尺,连笑都不能随心所欲?
婆母理所应当:
「可天下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摇了摇头:
「自嫁入周家,我打理后宅,执掌中馈,皆无半分差错,想要如何笑,何时笑,亦是姜芷自由。
「至于独占夫君,不为侯府开枝散叶……前者是周思远与我发下的誓言,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后者开枝散叶,本是夫妻二人之事。
「何故是姜芷一人之错?
「既无错,便无理可休,姜芷意和离,亦理所应当。」
婆母皱眉惊异,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气笑了。
「好、好得很!
「我倒要看看,你姜家人来了之后,用什么脸面来开口!」
她走时气极了。
却依旧带着十分把握,笃定我必然低头妥协。
我不语,只是将和离书摊好。
-14-
周思远这几日都避着不见我。
那刚纳入府的美人们也跟着独守空房。
倒是曾经那个最得宠的宋姨娘被突然送去了乡下的庄子。
再见时,他带来了上好的伤药。
抹在我的手腕上心疼极了,眼眶也跟着红了:
「我以为你回去之后,最多不过禁足,我没想到真的会下狠手,那可是你母家。」
瞧瞧,连他也这么认为。
我淡笑:
「世子可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爹娘再宠爱我,到底也没有家族名声重要。
「之前他们并未对我严苛,该是也和世子一样,想着世子到底与我青梅竹马,不会让我难堪的。」
周思远僵了僵。
事实证明,他们都失算了。
我终于逮到他,自然也得抓紧机会。
毕竟好不容易让他愧疚,自然要快些提条件。
「世子,若真的心疼姜芷,在那和离书上写下名字,不好吗?」
「不行!」
周思远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不解:「为何?」
「我们是青梅竹马,你说过,会嫁给我当一辈子媳妇儿的。」
我:「世子也说过,只爱我一人,只有我一人。」
既然他都食言了,我为何不能?
「那是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但唯独不能和离。」
周思远耍赖皮,这是以往我与他吵架,他一贯的习惯:
「那些妾室、美人,我都不要,我改!阿芷,留下来好不好?」
我露出尚且还有伤痕的手腕,同样毫不犹豫:「不好。」
半年磋磨,是横在我和他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周思远为此生了好大的气。
偏偏也就是此时。
导致我如此的始作俑者,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来了。
我嫂嫂面色红润,瞧见周思远难看的脸色依旧能若无其事地笑道:
「妹夫这是怎么了?急匆匆地非要让杜嬷嬷来侯府?」
她扫了我一眼,猜了个大概,不阴不阳:
「莫不是妹妹回侯府委屈,找妹夫告状了?要我说,妹妹当真孩子脾性,杜嬷嬷是宫中之人,不知教导了多少闺中女子。
「打几下罚几下也是常事,何故小题大做呢?
「小题大做?!」
周思远正愁没人撒气,声音拔高:
「阿芷遍体鳞伤,如何能是小题大做!」
他目色一冷,看向一旁面无表情、满脸皱纹的老妇:
「就是你对阿芷动的手?!」
杜嬷嬷不卑不亢,恭敬:
「正是老奴,世子妃德行有亏,合该惩戒。」
「她有什么错!?」
「回世子,世子妃行步超十寸,出言过五声,用语粗俗,行事多躁,合该罚之。」
周思远气笑了:「那本世子不也一样?!为何不见有人罚?!」
杜嬷嬷眼皮也不抬一下,声音依旧平稳:
「因为世子是男儿,不仅是男儿,还是世子,自当不用规束。
「但世子妃不是,她不为夫君纳妾实为善妒,与妾室争宠实为失格。
「那妾室是婆母之人却不善待,更为不孝。
「不仅如此,为人妻媳,还要为丈夫分忧解难,给婆母请安伺候,更要教导膝下儿女,哪怕是妾室的,也该大度宽待。
「这不止世子妃,天下女子都要如此,若不规矩,是要罚的。」
周思远:「……」
他愕然回头,可除了他,无论是我还是嫂嫂,抑或杜嬷嬷,皆不惊讶。
那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瞧见了心疼。
该是爹娘也瞧见过,他们原本以为周思远不会对我苛刻,所以在闺中时并未严苛逼我一言一行皆一板一眼。
以至于我被送回娘家时,他们也只是叹了一声可惜,便也不拘束嬷嬷管我了。
见我身上的伤痕,也理所应当:
「谁家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甚至还晚了些才受这些苦。」
如若不然,他们也不会明知道周思远要来接我,依旧让我伤痕留着。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啊。
屋子里,我抬眼回望着周思远笑:
「倔牛,你瞧,我嫁给你一点都不好。」
周思远落荒而逃。
我知道,不出意外,他就是耍赖,也再也说不出拒绝我和离的话。
-15-
「要我说——」
嫂嫂见此出声,嘴角带笑却没什么笑意:
「嬷嬷还是教得少了,要不然,二妹妹这都回夫家了,怎么还能说得出和离这种丑话?」
我嘴角的笑意也下去。
冷淡地看着她:「我决意和离,半年前如此,半年后依旧如此。」
嫂嫂表情一僵,有些急了:
「那怎么行!若是你被侯府不要了回家中,姜家上下该受多少耻笑?!
「多丢人啊!
「连你哥哥在我来时都让我给你说,莫要给姜家丢脸!二妹妹,你何故乱来!」
对于她,我无话可说。
我被送回姜家之后。
原本疼爱我的哥哥只觉得我丢了姜家的脸,爹娘也觉得蒙羞。
再加上嫂嫂进门,后宅之事也交给了她。
我知道,她是嫌弃我的,只觉得我被送回娘家丢脸。
所以特意给我找了最为严苛的杜嬷嬷。
身上有伤时,她也不会给我药,扬言疼能让我学乖,长记性。
周思远不知,若是女子被送回娘家会过得多艰辛。
更别说族中姐妹明里暗里的嘲笑。
是以她开口后,我闭口不言,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她这才慌了。
咬着帕子,跺了跺脚,转身连忙往家中去。
如今,两家都知道了。
我绝食,意要和离。
几日滴水不进。
早已奄奄一息。
若世子妃被接回侯府不过一月就暴毙,传出去只会更不好看。
是以,他们都知道急了。
于是,我等了我最想见到的人。
却是匆匆赶来就扇我一巴掌的我娘。
-16-
「绝食和离,要挟长辈,给家族蒙羞,谁教你的!」
我娘气极,眉目威严。
我捂住火辣辣的左脸,抬头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人,叫出声:「娘。」
我被送回娘家以后,名声不好听,疼我的娘也鲜少见了。
我知道,她是见不得我身上的伤,却又不得不让我受训。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现下,我才能仔仔细细地看清我娘的容颜。
头发白了一些,皱纹又多了几条。
一声呼唤,让我娘的手在发抖。
她别过头,声音颤动:
「我生你为姜家二小姐,名门贵女,你却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竟然想着和离!
「再说那妾室,你不喜欢便不瞧就是,你不愿与你夫君亲近,便给他纳几房美人,生下的孩子养在膝下,做好主母本分,未尝不是好好过?!」
「然后呢?」
我开口:
「我依旧以世子妃的名头结交夫人贵女,恭恭敬敬地受婆母指摘,还要养着他与旁人的孩子。
「我好好过在何处?」
所谓不爱了当着当家主母,最后受苦的还不是我?
我凭什么给他养孩子,找女人?凭什么孝顺他刻薄的娘?哪怕他死了,偌大的家产也会被他儿子,或是被其他旁支分去。
永远也不会落到我手上。
那我图什么?
冷脸洗篼裤吗?
我娘一噎,那些她说起来好似再好不过的日子,撕开后似乎也如此不堪。
她顿了顿:
「天下女子,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莫非你认为天下女子都错了不成?」
「她们没错,因为她们没得选。」
我毫不犹豫,这的确是她们能搏来最好的结局,可是——
「我有得选。」
我抓住我娘的衣摆:
「若我别无选择,我自然也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好好做我的世子妃,可是我有得选,娘,你疼一疼阿芷,帮帮阿芷,好不好?」
比起哥哥和爹爹,我娘永远是最疼我的。
但此刻她却压下所有不忍,沉声:
「你可知一旦和离,名节受损,连累其他姐妹,你要其他姐妹如何嫁娶?!阿芷,我便教你如此自私自利的?!」
你瞧,便是我娘也觉得我疯了。
为了和离不管不顾,拖累别的姐妹。
可是我是姜芷啊。
我从未想过做恶人。
我如何会为了自己拖累旁的姐妹呢?
所谓和离,也不过是在等这一刻啊。
「送我入观吧。」
我娘入门,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如闺中对娘那般亲昵,说的却是:
「即使如此,娘,女儿只是不愿待在这侯府里,那就送女儿入道观过些清静日子吧。」
-17-
高门大户的贵女夫人,总不缺入道观祈福修行的。
能让我不和离,还能不让人说闲话。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觉得,我不过一时赌气,等在那儿待些日子,想通了,自是会回来继续做我的世子妃。
是以,这是个十全十美,所有人都满意的法子。
连婆母也松口了。
两家商议好。
依旧是周思远送的我。
如今的他,只要我不说和离,皆是百依百顺。
送我到时,他还依依不舍:
「阿芷,这次,我再也不会负你。
「我会时常来瞧你,等你气消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来接你回家。
「就当我再娶你一次,我们重新开始。」
我捂嘴笑他:
「倔牛。」
时隔半年的亲昵让他眼中燃起了希望。
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一如年少时与我说的那样:
「姜芷!
「我周思远娶定你了!」
我笑着挥了挥帕子,见他身影消失后,笑容立马无影无踪。
当夜。
菩提观燃起了一场熊熊大火。
京中那个世子妃,姜家二小姐。
因入观修行祈福。
葬身火海。
尸骨无存。
-18-
姜家二小姐,侯门世子妃,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
她没给家族蒙羞,也没让任何人难做。
死是意外,是天干物燥,一点山火席卷而来的天灾。
听说,那夜大火,夜半世子策马而来,不管不顾地要往里冲。
却到底还是被拦了下来,身上也留了好几处烧伤。
姜家来人,哭作一团。
但奈何火灭之时,一切早已成炭,可谓尸骨无存。
世子像是得了癔症,非说世子妃没死,发了疯似的搜寻。
最终,还是世子妃的母亲开口,两家合计,风风光光地将她埋入周家祖坟。
世子妃和天底下的所有女人一样,生前嫁入夫家,在那四四方方的宅院待了一生,死后依旧守着周家的祖坟同眠。
牌位写着:【安平侯世子周思远之妻、姜氏之墓。】
-19-
彼时去往允州的客船上,有人招手:
「长青,江长青在何处?开船了!」
我一身粗布麻衣,背着不起眼的补丁包袱,脸上涂上一层蜡黄,从人群里出声:
「来了!」
半年,在送去娘家的半年里,在知道不可能和周思远和离之后。
我无时无刻不在筹谋这一刻。
和离,且说爹娘真的松口,成了,这世道对女子严苛,我的名声不好也罢。
总归会连累其他姐妹。
让人置喙姜家家训不严,教女无方。
其次,就算和离了又如何?
我回娘家,不能出门,不能做别的活计,被哥嫂生嫌。
无外乎又有一个个媒人来说亲,再找个人嫁出去罢了。
依旧在那四四方方的宅院里打理着旁人的家产,养自己还有我夫君和别人生下的孩子,对挑剔的婆婆百依百顺。
如此,熬上四五十年,我终于熬走了婆婆夫君,终于能说上几句话时。
早已风烛残年。
死后又得与我夫君埋在一起,旁边的墓室还躺着他的其他女人。
就像我娘说的,我觉得不公平又如何?天下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甚至已经算是好运,至少衣食无忧。
事实也的确如此,若我没得选,我自然委曲求全。
可还是那句话,我有的选。
我逃得出来。
甚至因为我娘的心软疼爱,我比别的闺中女子更自由,读过四书五经,学过君子六艺。
还有为了嫁入夫家后给夫家管理家产,学习的经商之道。
这些,都让我有了底气走出去。
道观的师父被我千金收买,我辗转一番,只要来此,就可以放上一把「山火」。
留下一副残缺的骨架,彼时大火焚烧,谁分得清是什么东西的骨头?
至于身份,早在娘家的半年里,我就已经偷偷找人捏造,无父无母,落难孤女。
此后,宅院之外,千山万水,是生是死,是亏是赚。
我都想要出去,闯一闯。
-20-
允州通水,商人聚集,鱼龙混杂,富庶之地。
一个小小女子,做些小活计尚且要受地头蛇的欺压,更别说想做大。
哪怕再小心,也避免不了被骗得血本无归。
即便骗不了,他们也可以抢。
离开了宅院围墙,外面的世界残酷ťṻ₂也血腥,本就弱肉强食,更何况还是个女子?
如此人海茫茫。
在周思远发现蛛丝马迹找来时,已是大海捞针。
婆母叹息一声,虽不喜我,可到底是一条命,拨弄着佛珠,道:
「本就是温室之花,何故非要去那外面的风雨世界。须知风一大,花也就折了。
「反观在这后宅之中,不用舞刀弄枪,与男人争斗,只需受些委屈,多些规矩,讨了夫君高兴,给他生儿育女,便可穿金戴银,不缺吃穿,不好吗?」
没人回她。
婆母不得不劝自己的儿子:
「她一个闺中娇生惯养的女子,到了允州孤身一人,注定十死无生,思远,她不知好歹,你也放下吧。」
周思远终于动了,回头眼中满是愧怍,红了眼眶。
看着自幼爱戴的母亲,呢喃:
「娘,阿芷她最受不得委屈了,最怕疼了。」
婆母一顿:「思远?」
周思远仿ẗűₚ佛什么也没听见,反而问:
「当初求娶阿芷,儿子许诺过,必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的,可是儿子近日细想,明明在闺中骄傲肆意的阿芷。
「为何嫁给儿子后,皆是在受皮肉之苦,总是满腹委屈呢?」
「这不是你的错,是她不知好歹,谁家娘子让夫君处处为她着想?不过是妾室,她都容不下,你有什么错?」
婆母受不了自己儿子贬低自己,急切地道。
可这次,周思远却并未附和她的话。
而是苦笑,摇了摇头,身影落魄地转身而去。
重复着:「错了、都错了……」
-21-
五年后,一队商队来到京城。
却都是些脂粉未施的妇人。
别看如此,瞧见这一幕的其他人竟没有抢东西的心思。
只因她们搬运货物时手脚麻利,眼中全然带着凶光,腰间还明晃晃地挂着弯刀。
衣摆甚至还能看得见干掉的血迹。
可见这一路上,不是没人打过歪主意。
但结局似乎并不好看。
「不就是一群女人吗?有什么好怕的?莫非就她们会动刀子不成?」
有人不死心。
但被见多识广的前辈拉住:
「想死不成?这可是近年已经出了名的娘子帮。」
前者闻言露出轻浮的笑:「什么出名?床上手段出名?」
话还没说完,就见商队最后下来一女子,女子掩面,却敏锐地看了过来。
明明只是一眼,说话的人却觉得后背一凉。
商队前辈抽了一口叶子烟,吐出几个字:
「杀人不要命出名的。
「女子力道体型的确不如男儿,但狠就狠在她们不要命。
「谁敢抢她们的货,哪怕是死,也要把刀子捅在对方脖子上。
「一开始,也有人不信邪,但试过的都老实了。」
「全都失败了?」
男人不信。
前辈摇了摇头:
「货抢到了一半,自己的人也死了一半。
「之所以还剩一半,是因为运货的娘子帮人手不够,已然同归于尽了。」
代价太大,更不值得。
银子谁都想赚,但谁都不是群疯子,命都不要。
「如此不要命图什么?」
男人听此彻底放弃了,却依旧嘴上不饶人。
「女人出来闯荡本来就不容易,想要从满是男人的商队里抢肉吃,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若第一次站不住脚,那日后也难行。故而,娘子帮第一次打出名声,就是从她们当家的杀第一个人开始。
「她那时孤身一人,从杀了第一个人之后,就开始有人找她做买卖,自此,她也学会了如何立足。
「至于其他的,都是些在家中待不下去,或是被卖或是被弃的女子,本就走投无路,能有一条路活下去,自然比谁都不要命。」
「那个当家的,就是她?叫什么?」
男人指的那个明明掩面却气势凶冷的女子。
「长青。」
后者说出了那个名字:「江长青。」
-22-
「当家的,等这批货在京中卖个好价钱后,咱们就可以去江南,接更大的单子了!」
这边商队,翠玉看着卸下的货物,对我高兴地道:
「京城当真是好风光,瞧着比允州不知富贵了多少。」
我闻言一笑:
「那定然能大赚一笔。」
这一路紧赶慢赶,我们到底赶上了中秋,卖的都是时兴的绸缎和首饰,可谓来得正是时候。
事实也的确如此,闹市里人来人往,除去一笔大单买给了京城的如意铺之外,剩下的摆在这儿,客人也不少。
待中秋过后,便可打道回府了。
不过到底一路风餐露宿,难得闲上片刻,翠玉不禁感叹:
「若是能长长久久在这儿,该多好。
「方才我还听说书的讲世子妃和世子的故事呢。」
「什么故事?」我手一顿。
她:
「安平侯府的世子啊,听说世子妃与他青梅竹马,五年前却遭了难,世子从此茶饭不思,如今也未再娶呢。
「现下,谁都说世子心中不忘亡妻,情深义重呢。」
「呸!屁的情深义重,我可是知道那世子妃在的时候,世子房中就有好几房美妾呢,现下装什么深情?」
边上的澄娘脾气直,冷笑。
她当初的丈夫宠妾灭妻,还霸占了她的嫁妆,害了她一双儿女,如今最听不得这种鬼话。
「要我说,要是真的深情,那倒是去死啊,死了不就能在一起了,光想有什么用?」
翠玉知道说错话了,不敢多嘴。
我到无意相争,只听见阵阵马蹄。
侧目而望,却见车夫惊乱:
「躲开!快躲开!」
另外一侧追赶之人,恰是周思远。
可我也只是看了一眼。
便疾步上前,将路中间的孩童拽到一边。
孩子受了惊吓,哭作一团,亲娘惊魂未定,抱着孩子与我道谢。
我摇了摇头:「举手之劳罢了,下次小心些便是。」
话音落,抓住了疯马的周思远一顿,猛地回头。
突然出声:
「阿芷!」
我头都没抬:
「世子认错人了。」
说罢转身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却像是急了,上前抓住了我掩面的粗布:
「阿芷!你便是阿芷,我如何会认错……」
他的话戛然而止,愣然地定在当场。
呆呆地看着我。
粗布落下,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还是道:
「我说了,世子认错人了。」
他陷入死寂。
因为那张脸上,不仅有风吹日晒的粗糙,还有一道狰狞难看的疤。
-23-
「当家的?!」
听见动静,其他人围了上来。
澄娘见周思远,最是不客气:
「你做甚?!纵然再有权势也要讲王法,想轻薄人不成?!」
周思远没说话。
只是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全然不顾澄娘的唾骂。
还是我抬手,道:
「澄娘,无事,他认错人了。」
我自然地将粗布掩面。
倒不是多在意这道疤,毕竟若是当初没有这道疤,那心口就要多一道了。
也是此时,马车内传来惊慌温柔的女声:
「世子,你没事吧?姑母还等着我们去赴宴呢。」
周思远这才回神,一步三回头地看向我,突然道:
「阿芷,你等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等不了了。
今日中秋一过,后日我就会抽身回允州。
-24-
夜里,圆月高挂。
商队租的客栈同样热闹,大家一起买了月饼吃食,过中秋。
纵然其实我们全无血缘之亲。
酒桌上,澄娘哭了一通:
「三年前我一双儿女被害死,官府还道是家事,不管不顾,我便狠下心杀了那毒夫一家。
「只等着被砍头了。
「如何会想过遇到当家的商队路过,带上我自此走一遭,还能安安生生地过中秋。
「只可怜我那双儿女……」
翠玉也抹了眼泪:
「我爹娘便把我卖给青楼,让弟弟娶媳妇儿,」
如今Ṫũ³商路上下,皆有娘子帮的恶名,但他们不知道,这些本就是穷途末路之人。
每一批货物皆是她们的命,旁人想要夺,又怎么能怪她们下手狠辣呢?
「当家的倒是没说过往事,今日那个什么世子,当家的认识?」
有人问我。
「对啊,当家的方才还让倩娘悄悄给姜府后宅送去了一袋首饰。」
我摇了摇头:「我无父无母,如何会认识什么世子?
「至于姜府,那是人家夫人给了钱财的生意罢了。」
却在次日,京城之中便有传言,娘子帮抛头露面的当家人。
却是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世子妃。
知晓传闻的众人看向我。
我:「……」
-25-
这传闻可大可小。
但若是真的,姜家二小姐,侯府世子妃居然抛头露面在外奔波。
名节受损更是有辱门楣。
澄娘等人约莫也意识到了,情绪紧绷。
索性咬牙:
「谁敢乱说,老娘缝了他的嘴。」
我倒猜到是谁传出来的了。
颓废五年依旧不愿再娶妻的世子好不容易松动,愿意接受母亲的侄女之时,我出现了。
不怪我婆母如见洪水猛兽一般,使了计策也要快快赶我走。
但她何必多此一举,我来此只为生意,明日便走。
根本不准备多留。
想到此处,我冷静道:
「命令下面的人,收拾好东西,今晚就走,越快越好。」
我一走,流言自然也就散了。
「但也不必如此仓促吧?莫非他们还能平白抓人不成?」澄娘不解。
然后当晚我就被绑了。
谁绑了我,我也熟。
只是我没想到,为我解开绳索的是周思远而已。
这厮,居然半夜潜到了姜府内宅!
-26-
他有些心疼:
「阿芷,岳父知道你的消息后,发了好大的火气,你这次真的闯了大祸了,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离经叛道?」
我直截了当:
「我爹想要将我如何?」
「岳父怕你姜家二小姐的假死身份坐实,届时姜府名声扫地,又觉得你不守妇道,连累家族,故,想……想……」
周思远不敢看我的眼睛:
「将你沉塘。」
姜家二小姐只有死了。
才会一了百了。
他怕我难过,又立马道:
「是以你快随我回家吧,我护着你,必不会让人动你一根手指头。」
家?
我笑了。
我的父亲,觉得我大逆不道,不守妇道,为了颜面和家族名声,要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将我沉塘。
我的夫君,曾经亲手将我送回娘家,让我受尽冷眼。
我哪儿来的家?
不过,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姜芷,只是道:
「我今夜便走,你也好自为之吧。」
「为什么?!」
周思远激动: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你明明知道,我不过是一时赌气,我已经知道错了。」
「周思远,我不是当初的姜芷了。」
我无语:「我已经没有工夫和你闹了。」
此番货物卖完,我还得去允州接一笔大单,随即转去江南,更有意和西域的商人交易。
更有一众人等着我养,愿意跟着我做事。
以往那些过家家的小情小爱,小打小闹,我哪有时间掰扯。
「为什么……阿芷,你不要我了吗?」
周思远红了眼眶。
「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断然扯开掩面的布料,露出那道狰狞的疤,开口道:
「自我入允州,我被骗了三次,第一次,我没了所有盘缠,第二次,我险些被卖入青楼,第三次,他们要撕扯我的衣裳。
「我拿起了匕首,第一次杀了人。
「诚然,刚开始我信心满满,自以为我不比旁人差,只要有机会,便可闯一番自己的天地。但可后来,我才明白,世间利益并非有能力便能偏向你的。
「你还得有刀子,不然你永远只能吃别人丢给你的、吐出来的。」
周思远眼中闪过困惑,不解我的意思。
我看着他,道:
「就好似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地盘、自己的商队,我想要吃什么,我自己争,自己抢。」
「可若你和我回去,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斩钉截铁。
我亦半步不退:
「但那是你都丢给我的、吐给我的。」
他一怔。
「如今你尚且愧疚,不会亏待我,那三年后、十年后呢?有一个宋秋霜,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你若不高兴,我便只能被送来送去,或是去道观或是回娘家。
「左右都是嗟来之食。若任何人不高兴,我便连果腹的能力都没有。
「周思远,我不想饿死。」
所以,我不会和他回去。
-27-
这些道理,以前我不明白。
直到被送回娘家,所有人都变了之后。
我才恍然。
我自以为幸福的日子,其实也不过是案上的鱼肉。
「不、阿芷,我不会让你走的!」
周思远死死抓着我的手,想要借着男子的体力优势强行带我走。
下一秒就被我一拳打晕。
踹了两脚。
他:「……」
他也不想想,能在商队里杀出一条血路的江长青,能和以往手无缚鸡之力的姜芷一样不成?
我曾经的婆母为了她儿子,给我找了些麻烦。
那母债子偿,我断她儿子几根骨头,很合理吧?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停留,朝着门外走去。
院子里,一个身影站在月光之下。
静静地看着我。
我双膝一弯,跪在她面前:
「娘。」
夜色里,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的声音威严:
「这便是你说的,要走的路?
「大逆不道,有违妇德。
「姜芷,值得吗?」
我却结结实实地给她磕了三个头,仰起头来,眼中含泪,却对她笑:
「娘,值得。」
月光之下,原本少女细嫩的肌肤被风沙吹得粗糙,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一直绷着脸的妇人终于失态,不可置信地抬起手,颤抖着却不敢碰这道疤。
又是责备又是心疼:
「谁让你非要出去的!谁让你非要出去的!乖乖待在这宅院之中不好吗?!
「你为什么就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
她骂我,却又忍不住哭:
「那刀落在你身上时,你该多疼啊。」
我握住她的手,安慰:「不疼了,娘, 女儿再也不会疼了。
「如今女儿有自己的商队, 有大笔的买卖, 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吃别人丢给我的、吐给我的了。
「女儿自己能挣。」
她泣不成声:「可是你受了很多苦。」
娘不管我有什么商队, 做了多大的生意。
娘只心疼我受苦。
她甚至反省, 不早早教导我三从四德、夫唱妇随是不是对的。
我心里暖乎乎的, 出声:
「娘, 我知你无法理解女儿的做Ṱù₍法,但女儿知道, 爹和哥哥对我之爱, 不及你千分之一。
「此番我来, 就为见你这一面, 让你瞧瞧,女儿还好好的, 你不必为我担心。
「多年之后,若哥哥嫂嫂待你不好,女儿也能养你终老, 不必征得谁人同意,也不用看谁脸色。」
我细细数着。
我娘咬着帕子,不让自己哭出声。
只道:
「走吧,你走吧。」
紧锁的门开着。
夜风吹过。
像是告诉我, 或许,从一开始我娘出现, 她就没想过劝我留下。
可是我的娘亲,总是将自己的女儿认为还是幼时那般抱着她的懵懂幼儿。
我给周思远说过。
我在这商队摸爬滚打, 什么仗势没见过。
如何会被轻轻松松地绑来?
我能来,是因为我本来就想。
想见娘亲一面。
离开时, 我娘突然叫住我。
眼中闪过挣扎:
「阿芷,其实你爹和哥哥,并非真的……他们只是想要你服软……」
我回头一笑:「我知道。」
我娘止声。
-28-
但那又如何呢?
自我出生,我爹忙着家业, 后院还有美妻美妾, 孩子并不少。
说是宠爱我,也不过是我比别的姐妹多得他抱过几回。
我哥, 嫡子嫡孙,自幼被我爹严格教养, 要么外出求学, 要么上马学武, 从来与我和我娘聚少离多。
俨然成了第二个我爹。
他们自然疼爱我,但比起家族的名声、他们的脸面,我显然又轻一些。
此番绑我, 让我服软, 再给我找个身份重新过活。
已是他们最大的让步。
若是以前, 我定然感动。
但现在,我只会擦去眼泪,骑上马背。
过去的磋磨和往事历历在目, 却又好像模糊。
唯有前方落月之后升起的朝阳格外清晰。
再回首,千山已过尽。
我自,续长青。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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