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我接诊的凶险病例,是个喝百草枯自杀的女生。
那晚我在 ICU 值班,接到急诊科电话,说有一个喝农药的小姑娘,可能要转上来。
但 ICU 已经满了,没床了,我想拒绝。
对方说,不行,这个必须得上 ICU,要想想办法。
我赶紧跑下急诊科,看看什么情况。
急诊科医生告诉我,17 岁的女孩子,喝农药,在当地医院(广州市北部一个郊区市医院)已经洗胃了,还用了蒙脱石散和硫酸镁。
我看了病人一眼,活蹦乱跳的,躺在抢救床上,刷手机,漫不经心。
这种情况我见得不少,都是一些耍小脾气喝农药吓唬家里人的。
我疑惑,既然当地医院已经洗胃了,病人也一般情况挺好,干嘛还转来我们这里,我那边是真没床。
急诊科医生转过身,背对着病人,小声跟我说,病人喝的是百草枯。
百草枯三个字出来,我全身打了个冷战。
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确定是百草枯?
急诊科医生说当地医院紧急做了尿检,查到百草枯浓度爆表了,再加上病人姐姐带过来的瓶子,诊断 100% 没问题。
我的天。
我在 ICU 干了将近 10 年,总共遇见的农药中毒不到 10 个,其中就有 2 个百草枯中毒病人。
如果眼前这个小姑娘也是,那她就是第 3 个百草枯了。
前面两个都死了,其中还有个跟她一样年轻的,也是小姑娘,最后活活憋死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作为医生,我赶紧特别无奈,手足无措。
我本能地拒绝这个病人,说让他转去隔壁更牛逼的医院吧,这种病人到最后可能会严重肺纤维化,两个肺根本不能用,只有肺移植才有活路,我们医院没有这个条件。
急诊科医生说这病人转不了,她姐姐说了,死也要死在我们医院。
这什么逻辑?
后来我才知道,病人是我们副院长的同乡,所以特别信任我们医院。
急诊科医生还告诉我,病人没有父母了,只有旁边这个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十几年。
我瞬间感觉,这也太惨了,特别想跑过去给这病人两大嘴巴子,你说什么不喝你喝百草枯干什么呢。
既然如此,那就上 ICU 吧。
别看病人现在还活蹦乱跳,过不了多久,就会多器官功能衰竭了,然后极有可能慢慢死掉。
在 ICU 总比在急诊科好。
我打电话跟主任汇报了这个情况,主任说那就转走一个病情稍稳定的病人,让她住进来吧。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
我过去跟病人姐姐了解情况,告了病危,我不是吓唬她,而是跟她老实交代,我们医院之前收治过几个百草枯中毒病人,都死了。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我们只能尽力,不能打包票。
我怕她期望值过高,所以这么说。
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被吓哭,红着眼睛问我有几成机会。
她上网查过了,知道了个大概。
我说没办法预计,如果是喝的极少量的话,可能还能生还。
如果喝得多的话,比如闷了一口,那也不止 50ml 了,那基本上也没机会了,因为后期会呼吸衰竭,两个肺严重纤维化,跟铁皮一样,不能呼吸,还有肝肾功能也会衰竭,情况很糟糕,除非有条件肺移植,才有一线生机。
但肺源不好弄,我们医院肺移植做的也少,何不到更好的医院?
我还是想转走她,我真不想让她死在我手里。
她铁了心要在我们医院,哪都不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经济很一般,别的医院肯定不会要她,即便要了她,后期如果没有钱入账的话,也会停药,或者被通知出院。
而在我们这里,她是领导的同乡,怎么说都有些情面可讲。
这很现实,但大家都无奈。
那就住上去吧。
眼看着转走病人无望,我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两个百草枯病人的影子,后背一直在冒汗。
我是真的害怕这会是第三个死在我们手里的百草枯中毒病人。
起初病人自己还抵触,说不去 ICU,要死就死在急诊科,哪里都不去。
看得出她说的是气话。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么样的惨境。
刚刚还和朋友视频通ŧū́₇话了,看不出有什么恐惧。
病人不肯上 ICU,那怎么办,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绑她上去吧。
就在这时,副院长电话来了,让我过去接听。
副院长态度很明确,不管怎么样,先住进 ICU 再说,其他问题慢慢想办法。
等我回到抢救室时,病人已经同意住 ICU 了。
这肯定是她姐姐说服她的。
我刚刚听电话时就看到她姐姐跟她在说什么,大概是做了什么妥协,所以病人同意住 ICU 了。
既然这样,那就加快速度。
抢救百草枯中毒,最关键的是要尽早催吐、洗胃、反复吸附和导泄,尽一切办法,把喝下去的百草枯排出去。
病人在当地医院已经洗胃了,也用了蒙脱石散和甘露醇,蒙脱石散是为了吸附住农药,甘露醇让病人腹泻,打个比方就是,蒙脱石散抓住了坏人,甘露醇则负责把坏人遣送出境。
为了加速毒素排出,我们急诊科还给病人用了利尿剂,通过尿液带走毒素,能带走一点是一点。
我问病人喝了多少百草枯,她用手比了个大大的姿势,很多很多。
看她不配合,我也不想问她了。
我还留意到她左手背有纹身,看样子是朵花。
再看她名字的确有个「花」字,那这确定是朵花无疑了。
我忍不住再次叹息,这么好年纪的小姑娘,学人家纹什么身,这也算了,还学人家喝农药,喝什么不好,还喝了百草枯。偏偏是这个让我有心理阴影的病。
上了 ICU 后,我见她还没有拉肚子,赶紧继续给她用蒙脱石散和甘露醇。
但她死活不肯喝了,说之前喝过,味道不好。
我说上来 ICU,那就由不得你做主,不想喝也要喝。
她见我有些发怒,嚣张的气焰消了些,配合喝了。
我继续吓唬她,不单只要喝这些东西,说不定还要灌肠,全胃肠道灌洗,把里面的毒素尽可能排出来,否则情况会很严重。
除了灌肠,还要做血液灌流。
血液灌流是血液净化的一种,就是在病人的大静脉处打一根针,插入一根导管,把血引出来,在床旁机器进行过滤和吸附,尽可能吸附血液中的毒素,降低血液毒素浓度。
而且要尽快,一定要尽快,否则血里的毒素都跑到器官组织去,那就没有办法了。
当地医院没有血液灌流技术,所以要往我们这边转。
血液灌流越早做效果越好,有研究表明,早期(喝农药后 6 小时内)做血液灌流能降低病死率。
主任也对我进行了叮嘱,一旦病人上来,就立马给她做血液灌流,不要耽误。
我大概算了下时间,从病人喝入百草枯到现在,已经过去 5 个多小时了。
我特别着急,排除万难也要先把血液灌流上了。
甚至一度怀疑,上一个百草枯病人死掉就是因为血液灌流不够及时,为此我也懊恼了很长时间,科室也做了总结。
那时我就想,再也不想见到百草枯中毒的病人。
没想到今晚又遇上了。
躲不过,只能迎难而上。
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一看到我拿着长长的穿刺针,整个人就不好了,说她又没有什么不舒服,为什么要住 ICU,为什么还要受这种折磨。
这么长的针打进去,确定不会把她弄死吗。
我哭笑不得,她真的不知道死神已经在招手了。
我给她解释,这个是有局部麻醉的,不会很痛,做上血液灌流之后,我们就安全了,忍受一下,很快就好。
她这回死活不答应,我生气也没用。
护士问我要不要找她姐姐来,让她姐姐跟她说,她姐姐就在门外等着。
我跟护ƭúₜ士示意,不用了,我有办法。
然后让另一个护士,悄悄地给她静脉留置针处推 5mg 咪达唑仑。
咪达唑仑是一种镇静药,能很快让病人安静入睡。
但这个药有个缺点,可能会导致病人血压降低。
但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要第一时间上血液灌流,病人不合作,那就放倒她,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咪达唑仑下去,不到 10 秒钟,病人就闭眼睛了。
我抓准机会,赶紧给她做了股静脉穿刺,然后接上机子,立即做血液灌流。
一套动作下来后,我干了的衣服又湿了。
还好,病人没有发生低血压情况。
病人还没醒,为了防止她醒来后会扯开机子和管道,我们暂时束缚住她双手,这看起来有些不人道,但却是最保险的。
我得确定她醒来后不会做出格的行为,才能解开她。
我把这件事也告知病人姐姐了,她表态,只要有利于治疗的,都听我们的。
没多久,病人醒来了。
她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让我们解开双手。(我把她双手绑在两边床边)
我说还不行,等做完血液灌流再给你松开。
我以为她会歇斯底里,没想到她出奇的平静。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不是她的性格。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持续给她镇静的准备,如果她不配合的话,只有这样,我才能保证血液灌流能顺利运行。
她说她拉肚子了,要帮忙清理。
这是好事,从血液里排出毒素(血液灌流),从尿液里排出毒素(利尿剂),从大便里排出毒素(吸附和导泄),从嘴巴里排出毒素(催吐和洗胃),都是为了排出毒素,越快越多排出毒素,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只能说能做一点就多做一点。
护工给她清理完大便后,她突然低声跟我说,一共喝了两口,但吐了不少出来,太辣了这东西。
她问我,「我还能救回来吗?」
我被突如其来的发问搞得有些慌乱。
惊讶她怎么会知道这个病会置她于死地了。
原本我们大家都商量好,不主动告诉病人预后很差这件事,以免她有心理负担,影响治疗。
见我没说话,她流泪了。
「医生,我还能活多久,你实话告诉我Ṱů⁴好吗?」
那双眼睛,让我想到此前救治的另一个喝了百草枯的病人。
害怕,懊恼,悔恨,无助,痛苦……都有。
我否认,故意大声责备:「一个农药中毒,怎么就救不回来了?你乖乖配合我ẗũ⁴们,想死都难。」
病人脸上没有了光彩,说刚刚迷迷糊糊时候听到护士姐姐说了,百草枯中毒 100% 死亡,我是能拖一天算一天了,是吧。
原来刚刚病人被镇静期间,几个护士在聊天,大家以为病人睡着了听不到,所以胆子大了就聊起病人病情,没想到病人迷迷糊糊中还是听到了。
几个护士都表示很愧疚。
事到如今,责怪她们也没用。
我安慰病人,你才喝了两口,估计量不多,还吐了很多出来,进入肚子里的就更少了,这在百草枯中毒里属于轻度的,轻度的基本上都可以痊愈的,100% 死亡的是重度的,那种是一口气闷了一瓶的,大罗神仙也没办法。
她眼神里似乎又有了光芒,跟我说,嘴巴和喉咙很痛,能不能用点止痛药。
百草枯的腐蚀性很强,病人喝药后,口腔和咽喉都会受到波及,甚至食管和胃都可能穿孔,所以病人说嘴巴和喉咙痛我一点不意外。
给她做了对症处理,确定她能配合我们治疗后,我给她松绑了。
并且我出去告诉了她姐姐,病人开始配合治疗了。
她姐姐红着眼睛,求我,一定要好好治疗,钱的事情她会想办法的。
我说不管如何,ṭù₎我们都会全力以赴。
只是这个病真的不好搞,随时可能不行,要有心理准备。
我依然不想给她任何希望,一点都不想给,因为我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当晚相安无事。
第二天,抽血结果出来了,病人的肝功能、肾功能结果一塌糊涂,凝血指标也比较差。
科室进行了紧急讨论,该怎么救治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医务科也来人了,意味着院领导很重视。
治疗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是早期尽可能减少体内毒素浓度,包括我们用上了的洗胃、吸附、导泄、利尿剂、血液灌流等。
第二部分则是药物治疗,主要是用激素、免疫抑制剂、抗氧化剂和其他对症支持治疗。
没有特效药。
任何药物都是在出自己一份力而已,至于能有多大的效果,谁也说不准。
最关键的药物是糖皮质激素,我们给病人用了甲泼尼龙 1000mg/天,这是相当大的剂量,普通需要用到激素的病人,只有危及生命的情况,才可能用到 500mg,用 1000mg 的都是命在旦夕的,这叫激素冲击疗法。
病人还是清醒的,她有个习惯,那就是喜欢看我们给她用了什么药。
看到护士给她挂上了甲泼尼龙 1000mg 的袋子后,她把我找来,问我说,能不能不用这个药。
我说这可能是救命药。
她说她查过了,这个是激素,用了可能人会变胖,还可能掉头发,她不想这样。
我哭笑不得。
没好气地问她,要美丽还是要活着。
她快哭了,说不想丑丑地活着。
我只好安慰她,这个药的副作用是短暂的,以后病情恢复了,停药了,副作用都会消失的。
另外,不是所有病人都会有副作用。
事实上,她担心的副作用我一点都不担心。
我更担心的是,这些激素下去,会导致她胃溃疡出血或者其他更严重的副作用。
毕竟她的消化道已经被百草枯摧残得很脆弱了,经不起折腾。
她终于还是答应用激素了。
就在我刚准备下班时,病人姐姐找到我,说病人男朋友来了,能不能让他进去看一眼病人。
我拒绝,说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病人姐姐很为难,说答应了妹妹的,如果她愿意住 ICU,就让她男朋友过来看她一眼。不能食言,怕她又会不配合治疗。
她怕我不同意,又跟我说了一些细节,为什么病人会喝百草枯。
因为姐姐不同意她跟男朋友交往,这个家伙没有正经工作,东飘飘西飘飘的,不靠谱。
另一个是妹妹还小,不应该这么早就拍拖,应该读书的。
但姐姐不同意跟男朋友交往这件事,让妹妹特别生气,她特别倔强,一气之下,就喝了角落里的农药。
但很明显,她妹妹不是读书的料,否则手背上也不会有纹身了。
我蓦然发现,眼前这个姐姐年纪跟我相仿,但看起来比我憔悴多了,为了这个妹妹,她真的是操碎了心。
看就看吧,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我跟主任请示了,同意他们先探视。
那个男生我也见了,一看就是个社会青年,两手臂都是纹身。
但有个小意外,他右手背也有一朵花。看来他跟病人的确是情侣。
我是真的希望病人能活下来,即便她不怎么乖,那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隔天我上班时,病人说肚子痛了。
然后说恶心,想吐。
我还没到她床旁,她哇一声就呕吐了。
我的天,呕出来的都是血液啊。
被子上沾了血,部分还溅到了旁边的护士身上,这吓坏了那个年轻的刚来的护士。
还好,吐血不算多,很快止住了。
这肯定是胃肠道血管被腐蚀了。
这是百草枯的功劳,也可能是激素的副作用,或者都有,不管怎么样,出血了。
不仅如此,病人开始咳嗽了。
最担心的器官损伤要来了,病人的肺部开始出现问题了。
百草枯中毒后,全身各个器官都会受到波及,其中最严重的可能就是肺部。
病人也往往是因为双肺严重纤维化而缺氧死亡。
这种缺氧,呼吸机是没办法改善的,你只能看着病人活活憋死。
真的是活活憋死。
我仿佛又看到了之前那两个百草枯的病人。
我知道,一场特别惨烈的战斗又要来了。
我们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上。
下午外院专家也过来会诊了,基本上也是这个意思,没有特效药。
目前要肺移植也不容易,肺源难得啊,而且费用不菲,后期抗排斥也是一个问题。
更重要的是,现在还不是肺移植的时机,最起码要撑过一个月,等身体里的毒素彻底清除后再做移植。
否则即便是移植了,毒素也会再次侵袭新的肺脏,那将一败涂地。
我们把病人推出去做了个胸部 CT,提示双肺有炎症了,但还不严重。
我算着时间,这才第三天,肺脏的损伤才刚开始。
第四天的时候,病人开始有些气促了。这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快一些。
她有些疑惑,不是说我的比较轻微吗,怎么会有缺氧的感觉。
我知道她开始感觉到害怕了。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想我袭来,我也很害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该用的都已经用了。
你是一个医生,你站在病人床旁,病人问你,医生,我能不能活下去,你明知道她活不了了,你束手无策,这种感觉是特别难受的。
那段时间我拼命查阅文献,文献报道百草枯中毒并不是 100% 死亡的,轻微的、早期及时处理的,基本上可以活下来。
问题是,很多病人都不是轻微的啊,百草枯致死量很少,可能一小口都能致死了。
而且我们查了病人的血液和尿液,百草枯浓度都不低,怎么看都不像是最轻微的那种。
但似乎也还不是最严重的,起码现在第四天了,她还没有感觉到特别困难。
没到最后一步,依然是有机会的。
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但我不能安慰她姐姐,我怕给她希望越大,失望会越大。
我只能说一些客套话,只能尽力而为,预后很差。
副院长也来过一次,了解到病情后,也是一句,尽力而为吧。
文献上报道有效果的方法和药物,我们都用了。能不能活下去,感觉不在我们了,而在病人自己。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她咳嗽和气促更明显了,经皮血氧饱和度只有 90% 左Ţṻₜ右,有时候掉到 88%。
她很紧张了,问我要怎么办。
我们给她复查了胸部 CT,结果提示双肺已经弥漫磨玻璃改变,并且有小量气体。
这意味着她的两个肺有大量渗出,肺泡、肺间质有液体。
这会严重影响气体交换,所以她会觉得胸闷、气促。
更要命的是,似乎有气胸了,应该有肺泡的破裂,气体进入了胸腔。
我仅仅盯住病人 CT,希望气胸不要进展下去,否则就雪上加霜了。
她问我,能不能吸氧。
我说不能吸氧,此时吸氧对你没有好处,氧气只会加剧肺脏的损伤。
她说很难受。
我说撑过这段时间,咱们就赢了,一定要撑住。
另外,这可能还不是最坏的时刻。
晚些时候,我们可能还要面对更差的局面,要撑住,你年轻,完全没问题的。
我的话仿佛发挥了点作用。她稍微安静一些后,血氧饱和度能上来一些。
但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那天轮到我夜班,护士喊我,说 6 床(就是这个病人)呼吸很困难,可能要插管上呼吸机了。
我快速奔到病人床旁,见她气促很明显,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她血氧饱和度掉到了 75%(这个值不准确了,实际的可能更低)。
病人病情突然发生剧烈变化,我第一时间就考虑,会不会是气胸加重了。
如果大量气体涌入胸腔,挤压了双肺的舒缩空间,那病人的缺氧会迅速转差,如果不及时抢救,下一步将可能是心脏骤停。
因为心脏已经忍受太长时间缺氧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赶紧给病人戴上面罩,给予高流量吸氧。
这时候病人已经很差了,也就不考虑吸氧是否有害了,先解燃眉之急。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我听诊器靠近病人胸口,左侧呼吸音的确很弱了,看起来真的像是左侧有明显气胸。
赶紧让放射科医生过来帮忙,拍摄床边胸片。
结果一看,果然是左侧气胸了,肺被压缩了 50% 还多。
原本双肺就摇摇欲坠,现在还有气胸,更加是火上浇油。
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这种了。
唯一的机会,就是立即给病人做胸腔闭式引流,插一根针到胸腔里面去,把气体引流出来,恢复肺脏的舒缩空间,才能缓解缺氧。
我跟病人解释了,她也同意。
这时候能救命的,估计她都会同意,而不像第一次那样,要靠咪达唑仑放倒她才能做。
另外,她现在这个状态,一针咪达唑仑下去说不定血氧会更低,那更糟糕。
我顺利给她做了左胸腔闭式引流,气体喷涌而出,她的状态也逐渐好转,血氧饱和度能升至 85%。嘴唇和指甲的发绀也逐步缓解。
但我丝毫不敢大意,不知道她下一秒又会生出什么变端。
我出去跟她姐姐说,病人缺氧很严重,目前还不能上呼吸机。
一上呼吸机,说不定就把脆弱的肺脏给吹破了,那就更糟糕。
「那人工肺呢?」她问我。
人工肺很贵,开机费都得 6 万,每天额外还要 2 万,纯自费的(那时候还没进入医保),不是一般家庭承担得起。
另外,这不光是费用的问题。
百草枯侵犯了她全身各个脏器,肝脏、肾脏都很差,凝血功能也不好,人工肺只能暂时解决肺的问题,身体内的毒素、炎症还在继续肆虐。
人工肺属于治标不治本,如果决定肺移植,那可以先上着人工肺等着,等什么时候有肺源,但现在能不能肺移植还不知道,贸然上人工肺,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何况,她现在带着面罩吸氧,还能勉强支持。
总的来说,病人不大合适上人工肺。
当然,钱也是一个问题,我不想她们家破人亡,人财两空。
那几天,我都很害怕护士喊我,总觉得她可能快不行了,可能要插管上呼吸机了。
而我们的经验是,一旦病人真的需要插管上呼吸机了,那就几乎没有机会了。
上呼吸机能缓解一时的缺氧,但是呼吸机打气也会造成更严重的肺损伤。
她的肺已经纤维化了,特别脆,容易破,上呼吸机几乎就是一条不归路。
为了不加重她的缺氧,我们也不去拍摄胸部 CT 了,只在床边做了胸片。
胸片显示,她双肺几乎都是白色的了,情况特别糟糕。
但你要说情况特别糟糕吧,好像也还没那么糟糕。
就像我们主任说的,起码病人还不用上呼吸机,起码面罩高流量吸氧就能勉强维持氧合。
说不定熬着熬着,希望就来了。
病人就这样,一边血液灌流,一边用药,一边面罩吸氧,扛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时间。
期间偶尔会说肚子不舒服,ṭŭₓ或者拉肚子,但没有再呕血的情况。
到了将近第三周的时候,一大早上班,突然发现病人的氧流量被调下来了,而经皮血氧饱和度也还行,病人也没有很缺氧气促的表现。
我的天!
我压抑住了内心的兴奋,这个消息先不能告诉她姐姐,因为还不够稳定。
我们医生组商量了,再拍个床边胸片对比看看。
结果出来一看,肺部纤维化并没有进展,气胸也吸收了一部分。
没有坏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病人的氧流量,观察她的反应。
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感觉又回来了,太不容易了。
病人嘴唇很干,也比较虚弱了,整个人瘦脱了相,很平静地问我,是不是加重了。
我拼命摇头,说相反,已经开始往回走了。
希望就在明天。
希望真的在明天。
因为她的情况真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好转不明显,但的确是在好转,其他抽血指标在好转。
呼吸功能也在好转,氧流量不用开到最大了,中等流量就能满足她的呼吸需求。
这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我甚至都不敢相信,以前的那个病人,我们上了呼吸机,甚至想上 ECMO,病人没了。
而眼前这个病人,我们呼吸机都还没上,只是吸氧,当然还包括其他治疗,竟然让她病情有所恢复了。
我忍不住再拍摄了一个床旁胸片。
一对比,果然比前几天的好转了,白影开始缩小,肺组织开始蔓延,希望正在向我们招手。
我把这个消息带给病人姐姐,这回她哭了,在接待室嚎啕大哭。
又过了几天,病人的面罩吸氧给到最低的支持浓度,都足以应付了,她的呼吸开始平稳。
这东西就跟链条一样,一样好转了,样样都跟着顺利起来,复查的肝肾功能等指标也在好转。
我都不敢相信,病情已经触底反弹了?不会反复了吧?
主任评估后, 是的,触底反弹了, 毒素应该清除干净了,各个器官熬过来了。
病人在 ICU 住了将近 1 个月。
终于可以转出普通病房了。
我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转出 ICU 那天, 病人抱着姐姐头痛哭,痛哭涕零, 一个劲说对不起, 说以后都ẗů⁴听姐姐的。姐姐也泪流不止。
我终于, 救活了一个百草枯中毒的病人。
科普小课堂:生死一线,误喝农药如何就医?
百草枯是什么?
百草枯是一种农药,目前国家已经明令禁止在国内销售和使用百草枯, 但部分的确仍然有人在使用, 甚至百草枯会换个名字出来。实在它除草的能力很强, 但因为它的毒性也很强,人一旦中毒,多数后果很严重。
近年来我国百草枯专项整治已取得了显著的效果,百草枯中毒患者也明显减少。
急性百草枯中毒,严重时死亡率可达 50%-70%, 都死于呼吸衰竭,致死摄入量为 20-40mg/kg,相当于 5-15ml 20% 百草枯水溶液,这个量特别小,如果喝了一口, 都远不止这个量了。
目前百草枯无特效解毒药。治疗靠的是尽早洗胃、催吐、导泄、血液灌流、使用激素和免疫抑制剂等。
即便如此,都不一定有效果, 病人仍然很大可能死亡。
误服了农药,该如何就医?
不管喝了什么农药,第一步都是要马上催吐, 可以抠喉咙,或者其他办法催吐, 反正一定要想办法把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然后尽快去医院急诊, 医生会安排你洗胃, 洗胃的原理就是把大量洗胃液灌入胃中, 混合后,再抽吸出来,然后又灌入大量洗胃液,再抽吸出来, 如此反复循环,多次洗胃, 直至洗干净为止。
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 100% 洗干净的, 因为去到医院有一个时间, 耽误得越长,吸收得越多, 洗胃的效果就越差。所以我们强调一定要尽早到医院洗胃。
珍爱生命, 千万不要以喝农药等形式自杀来威胁家里人
文中的病人是因为跟姐姐赌气, 姐姐不让跟男朋友相处,竟然服农药自杀。
起初病人也不知道这农药会这么猛烈,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后悔莫及了。
幸亏这次运气站在我们这边, 熬了过去,但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大多数都是悲剧收场。
祝大家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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