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怀孕这天,我知道了自己是死人文学的女主。
我回家提出了离婚。
他不可置信地笑了:「许嘉,那孩子怎么办?」
我轻抚小腹,「才六周,手术很容易。」
「你怎么忍心?」
就是不忍心,才不想他降生。
那会是个叫陈奕然的男孩子。
他乖巧、好看、聪明、孝顺。
可继续这场婚姻,只会注定了我的死亡与被辜负。
我为什么要拿命来换陈瑾风的悔,换他的爱?
-1-
淋雨到深夜,才回到家。
我浑身滴哒着雨水落在地板上。
陈瑾风听到声响,赶紧殷勤地给我披了条毯子,「对不起,刚刚王医生给我电话,说你怀孕了。」
「许嘉,我不是故意把你丢下在桥上的。」
「但那场融资会特别重要,我不能分心。」
我在车上孕吐,打断了陈瑾风重要的线上融资会议。
他就把我丢在风雨飘摇的夜晚的高架桥上。
类似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为了工作,丢下过在急诊直不起腰的我。
可这次我一点也不伤心。
他又殷切问我:「现在还冷吗?」
我抬眸看他。
冷,当然冷。
倒春寒的大雨,是带着彻骨的寒意撬开了骨头缝,疼得钻心的冷。
我现在拼命克制才不至于打寒战。
陈瑾风继续说:「你应该早点和我说你怀孕了,我就不会……」
真会反客为主。
「陈瑾风,明明是你一路都在开电话会议,示意我不要吵的。」
他不习惯地摸了摸鼻尖,转移话题:「许嘉,刚刚谈的融资成功了,成锋要第一轮融资了。」
所以,我被丢在大雨的高架上,就是应该的、值得的?
我面无表情搂紧毯子,抬眸看他,「陈瑾风,我们离婚吧。」
陈瑾风一顿。
像听到一个玩笑,不可置信地笑了:「许嘉,别开玩笑。」
他当然不相信。
我爱了他六年,因为他一句「试试」就结婚了。
他无奈叹气:「许嘉,那孩子怎么办?」
我轻抚小腹,「才六周,手术很容易。」
他立刻蹙起眉川责怪我,「许嘉,你怎么忍心?」
我说:「是你先忍心把怀孕的妻子丢在大雨桥上的。」
他抓住我的手辩解:「我都说了我不知道,那个会议真的很重要。」
我很低很平静说:「你陈瑾风的远大前程,与我有什么关系?」
未来他赚了许多钱,只会在我哪里做得不好时说:「许嘉,我在外面赚钱已经很累了,你怎么就不能长进点?」
陈瑾风有些错愕地看着我——我对他从没这么尖利。
我转过头继续往房间走。
其实,我就是不忍心,才不想孩子降生。
那会是个叫陈奕然的男孩子。
他乖巧、好看、聪明、孝顺。
是世上爱我的天使。
可我是死人文学的女主。
继续这场婚姻,只会注定我的死亡与被辜负。
-2-
今天在车上睡着时,我才知道自己是死人文学的女主。
暗恋陈瑾风六年,本以为结婚怀孕后,幸福就要来了。
可接下来,却只是一场长达十几年的辜负。
我孕期剧吐长期住院,生产大出血,严重的生育损伤让我辞去高校工作,全职在家。
自此,我作为妻子,只是他人生的一个环节。
除了付出所有支持他的事业,为他营造家庭美满的企业家形象、打理好他的起居,我别无他用了。
一年,又一年。
我看着他飞黄腾达,看着他越来越嫌弃我,看着他心里有了别人。
当陈瑾风举办上市庆功宴时,他拥着心爱的人一一向人举杯。
仿佛他们才是十几年的结发夫妻。
而看到宴会角落的我,他唇边的笑骤然凝住,眼里满是错愕与厌烦。
「许嘉,你这样就来了?」
我无措地捋过耳边的碎发,原本合手的玉镯掉到胳膊肘。
那晚,我被卡车撞死了。
那天也是我四十岁的生日,没有礼物与祝福,只有死亡。
那样的死法真的很痛。
浑身碎裂的骨节黏连着血肉,嘎吱嘎吱作响。
腹腔迸裂,鲜血喷涌,浑身疼得发麻发颤。Ṭųₕ
喉头涌满铁锈味的血,呛住气管,我窒息而亡。
一向淡漠的陈瑾风,却疯了。
他隔着白布抱紧我的尸身。
他的声音在耳边崩溃地叫喊:「她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
有人说:「陈瑾风先生,许嘉女士已经亡故。」
「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好让许嘉女士火化安息。」
「你们谁都不许碰许嘉!」
抱着我的臂膀收得更紧,本来就碎了的骨节,细细地摩擦出声。
覆面的白布像被温热的泪珠氤氲湿。
「许嘉,求你了,睁开眼,好不好?」
这么多年,陈瑾风对我总是疏离的,淡然的。
从没见过他这么温柔,这么伤心,这么害怕。
陈瑾风先是轻声笑:「我应该和你说实话,晚宴那天的裙子衬得你很好看。」
明明他嫌弃我穿得太土,身材太薄。
他喉头深处蓦地悲鸣:「许嘉,你把我丢下来,我怎么办?」
「我去陪你,好不好?」
一刹,面覆的白布喷溅出大片殷红的血点。
人群爆出尖叫:「啊!快叫救护车!快!陈先生割腕了!」
再睁眼,死亡的痛苦让我在车上吐了出来,我被陈瑾风赶下了车。
-3-
「许嘉,是我不对,那场会议太重要,实在不能打扰。」
陈瑾风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但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重的话?」
就算是道歉,陈瑾风的口吻也都高高在上。
他无奈地瞥了我一眼,「王医生说了孕初期淋些雨没事,不要赌气好吗?」
我疏淡地直视他。
不再像从前,连眼神都将他奉上高台。
那场滂沱大雨,淋灭了我对陈瑾风最后的执迷不悟。
即使他现在头发、胡须恰到好处,一身剪裁得当的 loropiana 羊绒衫,得体得犹如杂志新贵。
即使他初创的公司即将几千万融资,谈吐优雅,能力优秀。
都毫无魅力可言了。
他见我好像真的生气了,又循循善诱:「许嘉,这场融资我谈成了,你未来是上市公司的总裁夫人。」
「我们以后可以搬去市中心的别墅。」
陈瑾风俯身轻拂我耳边湿漉漉的发,低柔的声音不容拒绝。
「快去洗个热水澡,洗完就不会乱想了。」
他熟稔地拿捏我:「我爱你,许嘉。」
从前他只要施舍这句「爱你」,一切苦我都甘之如饴。
毕竟,在这本死人文学里,许嘉活着的目的就是「被爱」。
二十二岁前,许嘉为了被妈妈爱。
二十二岁后,许嘉为了被陈瑾风爱。
死后,最终得到了他们的痛悔与深爱。
我舒展眉心,轻轻笑了。
见状,陈瑾风满意地亲吻我耳垂,「许嘉,你最乖了。」
我撇开脸走了。
不是乖。
只是觉得太荒诞,才笑了。
——所以,许嘉活着就是为了死后被人爱?
我不服。
-4-
清晨我又吐了,吐到涕泗横流。
浑身叫嚣的痛苦与恶心,让我在地上缓了半小时才扶墙出来。
我拿出吐司和士力架往嘴里塞,再不吃点什么感觉要休克了。
陈瑾风推着登机箱从书房出来了。
他鼻子英挺,眉目深邃,头发胡子每寸都修剪到位。
穿的是淡卡其的亚麻西装,易皱的面料被熨帖得平整笔挺。
这也是我昨天一早就为他准备好的。
和我这一身褶皱的全面家居服,相形见绌了。
他边扣腕表,边自顾自地交代:「许嘉,之前让你签的股权转让协议和房产抵押协议,今天秘书会来取。」
仿佛,昨晚的大雨和离婚都没有发生过。
陈瑾风对不利的事,都是息事宁人的态度。
他弯腰俯身拿过我手里的巧克力。
语气无奈:「许嘉,你不像蒋宁是大五官,胖了不好看。」
「孕初期不要吃这些放纵,要对自己负责。」
负责?
我已经三天没好好吃过饭了。
孕反来得太快,吐胆水吐了三天,昨天检查前还以为是肠胃炎。
身体非常虚弱,我有气无力地低声说:「陈瑾风,真的,我们离婚吧。」
陈瑾风拧起眉头,「许嘉,你真的要为了昨晚淋雨这件小事就离婚吗?」
转而轻拂我耳边碎发,笑得明朗:「乖,我这次飞完蓉城,回来肯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陪我,多大的恩赐。
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和他争辩。
陈瑾风拿过桌上我专门给他买的喉糖就走了,「你闺蜜蒋宁喉咙不舒服。」
看着他热切离开的背影,我赶紧塞了三块吐司。
胃实在绞痛得厉害。
当食物从食道到达胃部,身体由衷地感到简单粗暴的幸福与充实。
满足到想哭。
我也真的哭了——很久没吃饱过了。
此时何柔的信息来了:【刚刚瑾风告诉我,你在闹离婚。】
【你是不是怀孕就作?脑子不清楚?】
【还有,孕早期一定要注意饮食,不要肥成猪,知道吗?】
陈瑾风很会利用资源。
比如利用何柔来控制我。
我没有怯懦地回:【知道了,妈妈。】直接关了手机。
又拿起一片吐司吃起来。
我这样的易胖体质,常年不吃饱才能达到他们好看的标准。
余光瞥到自己苍白瘦弱手腕,玉镯莹润晃动。
四十岁的我会因为常年少吃和抑郁,瘦到这个镯子几乎能挽到大臂。
开车时手都觉得费力,最后失手被撞死。
我不想凄惨瘦弱。
我想健康想有力量。
我不要磋磨一生,就为了烂了的爱。
吃到最后,咸咸的。
-5-
吃到餍足后,又吐了大半。
无力地倚在沙发上,翻看那份股权转让协议。
没在一起前,我拿 60 万投资给初创的成锋,占了 20% 股权,转让的就是这部分。
当看到转让价 1 元,以及自己毫无犹疑签下的名字。
我缓缓捂住脸,哧哧笑出声。
当你不犯傻时,身边的一切都那么值得细究。Ťŭₑ
我还以为陈瑾风不一样。
六年前和他认识后,在我眼里他都是自信、理智、优秀又正当。
那时我大四考编失败后,闺蜜蒋宁介绍我去国企做外包过渡。
陈瑾风是我的上司。
他不吝啬夸奖我,也从不评价我,会制止别人让我做非分内的工作,也在临考时会让我到点下班。
他更是第二个在妈妈何柔面前维护我。
工作第一年考编落榜了,何柔找到公司要求我回家专心备考。
她刻薄说我一事无成、无所事事、不思进取。
强势地拽着我去人事,要求当场办离职。
陈瑾风挡到我面前,彬彬有礼地说:「女士,许嘉是我组员。就算离职,也要走正常流程。」
「你这样对我们公司造成损失,我们是可以告你的。」
「请您离开,不然我就叫保安了。」
何柔从来是过分的,但她优秀、张扬、带刺。
不被帮助,才是我的常态。、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陈瑾风身后道歉。
他平静的眼神里没有审判与审视,只笑着说:「没事的,许嘉。」
在他面前,我无须解释,也不必自证,让我觉得莫名的舒展。
我二十五岁时终于考到了江大岗位。
而陈瑾风被排挤裁员,正打算创业。
我离职时鼓起勇气说:「陈瑾风,我听到你在楼梯间的电话了……」
「如果你创业还缺六十万,我可以给你……」
陈瑾风神色一滞,露出些许不自在。
我想,他并不喜欢我。
我赶紧摆手,笑着说:「不是白给,就当我投资,好吗?我日后在江大工作,也不好做什么副业。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放松地笑了,赶忙握住我的手:「谢谢你,许嘉,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以后成锋的每笔盈利分红都有你。」
我笑着抽回手,撇过脸,不想他看到我涨红的脸。
有些心酸,他不爱我。
又有些欣慰,他坦然正当,不白嫖我的喜欢,不得寸进尺。
可现在的陈瑾风,和何柔别无二致——审判我,挑剔我,榨干我。
我又翻开抵押房产的合同,抵押资金是为了追加投资成锋。
这一年他几乎所有的资金都砸到了公司,我的工资维持家庭运转。
但这套房产是我们一起买一起还贷的。
如果不是知道结局,我肯定会无偿转让股权、抵押共同房产,再因为生育损伤放弃工作。
然后在日后的每次争吵或不满里,陈瑾风会不凉不酸地说:「许嘉,你看看这样的生活,是我给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窗外火红的木棉花开得正盛。
此刻,我才发现这个小说对「许嘉」的残忍。
「被爱」是诅咒许嘉一生的规训。
自始至终,许嘉不需要被爱,只是需要选择的权利。
在何柔那,许嘉的前二十多年失去选择生活、学业和工作的权利。
在陈瑾风那,许嘉的后二十年除了「妻子」也别无他选。
许嘉为了爱的虚名,将权利、资源与财富都拱手相让。
把自己放逐在弱势的地位,祈求他们的爱。
最终不过是死后廉价的后悔。
看到最后的乙方落款,是飞扬的陈瑾风的名字。
心底细细密密地疼了。
我深呼吸几次,才用无力到发颤的手,缓缓地一页一页将协议撕到粉碎。
-6-
我联系完医院的日间手术后,秘书没来,陈瑾风的合伙人林宇之却来了。
他今天没穿西装,一身水洗蓝的牛仔衬衣。
不像陈瑾风锐利的五官,他眉眼柔和,皮肤白净,颊边有梨涡,书生气很重。
当时林宇之是陈瑾风的得力下属,被拉入伙一起创业的。
「你是来拿协议的?」
林宇之摇头微笑:「许嘉,我要和陈瑾风拆伙了。」
不意外。
陈瑾风在事业上是强势且无情的。
但林宇之也不像表面那么温和。
成锋以后最大的对手,就是他创办的瑞宇。
林宇之微笑:「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毕竟我们也一起共事过三年。」
我微微笑,点头的幅度都很小。
他的眼神轻轻落在我身上,像冬日的炉火,温暖又舒适。
「许嘉,你看上去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
我没劲地倚在沙发上,问:「你要不要我手里的股份?我可以转让 15%。」
他一怔,「陈瑾风说,你已经把股权转让给他了。」
转而苦笑:「我这才不得不走呢。」
我瞥了眼垃圾桶的碎纸,「你是指那份让价 1 元的转让协议?」
太虚弱了,我的冷笑只有气音:「我真这么傻?」
林宇之没有否认,眼里盛满温柔的悲哀。
——旁观者都看出我的傻了。
我以为,陈瑾风愿意娶我,多少是有爱的。
我错了。
他愿意娶我,只是因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许嘉」这么傻的。
心里疼还是疼的。
我再次问:「你要股份吗?这样你就不用被踢出局。」
「而是踢陈瑾风出局。」
陈瑾风这样的孤儿,最在乎的就是财富与名望。
我想看看,没有钱权的死人文学男主,还有没有魅力。
-7-
我联系律师聊离婚细节后,给了陈瑾风短信留痕:【离婚吧。】
陈瑾风到凌晨也没回我。
并不意外,对于他,我的信息可以留到几天后回,也可以不回。
一早,我就去联系好的不熟的医院办了入院。
再继续剧吐下去我会昏迷住院,生活不能自理。
紧接着的生产会大出血,要我半条命。
今天检查,明天手术。
现在六七周的月份,手术很简单,伤害是最小的。
按部就班地做完术前检查。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病服坐在病床上,等医院送饭。
隔壁床位的病人家属拿出一桶热气腾腾的煲汤。
没觉得不自在。
也不是第一次自己住院了。
陈瑾风为了客户把我丢在急诊,还好护士及时发现我是黄体破裂,做了手术。
术后醒来,我疼得在病床上掉眼泪。
陈瑾风刚赶来,不耐地叹气:「许嘉,手术很成功,你就别哭了。」
可我真的以为会死。
抬眸望窗外,暮色正好将尽。
春日夕阳是宁静温柔的。
靛青天幕里杂糅着柔和的橙红,层层弥漫至天际,便是一轮清亮的明月。
我看到,矮矮的陈奕然牵起我满身青筋的手。
小朋友的手心总是潮潮热热的。
他漾着梨涡笑:「看,月亮像许嘉,好靓(亮)。」
然后,用软软的手拂去我的泪珠,着急地说:「不哭,不哭。」
「爸爸没空,但我有空,我可以陪你。」
「妈妈,我爱你。」
「妈妈,等我长大。」
眼前一片模糊。
陈奕然那么好。
可我却不要他了。
我低下头捂住眼睛轻声啜泣。
泪水滚滚而落,氤氲湿了惨白的病服。
直到夜风穿过窗吹乱我的发,吹干我的泪。
我才抬起头。
黛黑色的天穹之上,低悬着晕黄色的月亮。
刺得我心在滴血。
我克制住喉头抖动,长长地、平稳地吐出一口气。
对不起。
对不起。
许嘉要过好自己的一生。
-8-
第二天手术前,陈瑾风还给了我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心口难受。
分不清是小说的控制,还是残存的爱。
「许嘉,那份协议真的挺急的,你不要耍脾气好吗?今天送过去,嗯?」
术前禁食和孕反让我气虚到说不出话。
他听到我沉默,顺带关心了句:「你怀孕还好吗?王医生说你最近没过去。」
「你记得去。我这边忙完就回来多陪你。」
我淡淡地「嗯」了声挂了电话。
双眼发花。
好在,护士很快就送我去了手术室。
手术室充斥着机械冰冷的仪器声。
手术台上更是冰得起了鸡皮疙瘩。
头顶的手术灯刺眼,耳边仪器更清晰地滴答作响。
麻醉师给我戴上了呼吸面罩那刻,心里突然铺满慌张后悔的情绪。
脑海却闪回到死后第三年。
敞亮的别墅。
桌上摆满鲜香菜肴,和一个插着「45」蜡烛的生日蛋糕。
陈瑾风,何柔,蒋宁和陈奕然围坐在前。
妈妈何柔讨好地笑:「瑾风啊,妈做了你喜欢吃的川菜。」
可她从来没给我做过一顿饭。
她说做饭对她的皮肤不好。
四十五岁的陈瑾风醇熟优雅地点头。
偌大的客厅角落,边几上我的遗照落满了灰。
何柔像有感应般,望向我的遗照。
她开口的话却是:「瑾风你难得换了大别墅,嘉嘉的遗照放客厅不吉利,等会儿我给换到二楼置物间。」
蒋宁眉目柔和地笑了。
陈瑾风不置可否,动了动腕间高级手表。
腕表下就是触目惊心的刀疤,他现在不想看到了。
这时,十五岁的陈奕然捧出做好的航模,笑得灿烂:「爸,生日快乐。」
「你在杂志上的采访太帅了!」
他又腼腆地看向闺蜜蒋宁,「蒋阿姨,恭喜你和爸爸订婚,荣升了成锋的 CFO!」
屋外阴绵秋雨,屋内暖灯黄光。
温馨得像公益广告里的一家人。
他们没有我,过得更好了。
不后悔。
只是太不甘心。
下一个呼吸,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眼前就剩一片黑暗。
-9-
我在观察室待了两个小时就出院了。
头晕得眼睛发花,行动迟缓地走出医院。
「许嘉!」蒋宁穿着掐腰风衣,卷发飘扬,笑盈盈地赶忙走来。
她是明艳张扬的美女,这一小段路很多人都在看她
蒋宁亲昵地拉住我,担心问:「你来做检查吗?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吐的呀?」
得知怀孕,我ẗų²第一时间告诉了她。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继母把她打得满脸淤青,是我拉着她来我家避难。
她早饭只能喝糖水,我就分自己的包子给她。
我被我妈骂得抬不起头,是她挡在我身前说:「许嘉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比阿姨你说的好一百倍。」
她是第一个帮我反抗何柔的人。
工作后,蒋宁除了工作能力出色,找的男友也都非富即贵。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身后没有父母,恋爱对象必须能帮助自己。
此刻医院人声嘈杂。
蒋宁习惯我的沉默,递过来一个袋子,笑得很温柔:「你不是说孕反严重?」
「我特意找认识的中医拿药,给你止吐补气。」
眼眶发酸,我咬紧了牙关。
只有她真的关心我身体。
蒋宁拿出纸巾给我擦眼泪,语气无奈宠溺:「受孕激素影响吗?这么爱哭。」
「我说陈总那样死板的人,怎么适合你呢。」
我扯唇笑了笑。
对,今年,我帮陈瑾风把她挖来成锋做财务经理。
他们现在是上下级关系。
她等我不再哭,才道别:「我还要赶去出差和陈总汇合,等我回来看你。」
说完就转身离开,背影潇洒优雅。
心底酸胀,极致到了要胀裂开。
她现在对我那么好,那么好。
为什么背叛我?
我发现陈瑾风另有所爱,也只是心如死灰。
可后来知道,陈瑾风心里的人是蒋宁,我彻底重度抑郁,一蹶不振。
死前,蒋宁最后的短信:【许嘉,我和陈瑾风这么多年,克制得太辛苦了。】
【你不适合他,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那一瞬,我松开了方向盘。
紧接着就是卡车刺眼的车灯。
我仰头迎着耀眼的春日艳阳,轻声笑了。
把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忍住腹部的疼痛,长呼一口气。
没事的。
重新开始了。
-10-
我去了新租的房子。
林宇之确实是非常周到的商人。
三天帮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帮我找律师草拟了离婚协议。
新房子离江大很近,黑白极简风的两室一厅,无一不缺,面面俱到。
我不多的行李都被安置在合适的位置。
还安排了一个很得力的阿姨。
喝了点阿姨炖的鸡丝粥,我就回卧室了。
换上新买的真丝家居服,和呼吸一样轻薄的面料柔顺地覆在肌肤上,舒服得像不存在。
吃了消炎药止痛药,我蜷缩进柔软的被子,很有安全感地睡着了。
睡到第二天下午,出了客厅就看到桌上九节虾、糖醋里脊和莼菜羹。
我不疾不徐地吃完了这些何柔和陈瑾风眼里的热量炸弹。
果腹感的满足,让我意识到没有被孕激素控制的身体,这么正常。
正常,原来这么舒服。
看向窗外。
碧空如洗,江面波光粼粼。
坐着坐着,日暮如期而至。
手机「叮咚」直响。
是陈瑾风。
【许嘉,我看到 B 超照片了,我就知道你之前说的离婚是闹脾气。】
【我现在有实感了——我们有一个孩子了。】
【这个孩子肯定很可爱,就叫陈奕然好不好?】
【等融资落定,我一定会抽时间好好陪你。】
【秘书还联系不上你,我让他今天上门来取协议好不好?】
手机短信里还有提示短信:【您的寄件已按时送达。】
我在手术前,特意将 B 超照片高清打印,寄给了陈瑾风。
这只是一点点小报复。
陈瑾风是孤儿,即使他不爱我,但他肯定很珍惜这个孩子。
失去孩子的痛苦不能只有我自己。
今天的夕阳光芒炽烈,染透了天际与江面一色的艳红。
目之所及处,壮观,辽阔,灿烂。
腹部倏地灼痛,我抱紧膝盖蜷成一团,狠狠咬住膝盖。
我的天使我的血肉,没有了。
心像被撕开了。
眼前逐渐模糊,蓄满的泪水盈着光一一滚落。
-11-
【陈瑾风视角】
这次来蓉城谈融资谈得很顺利。
也多亏了蒋宁,帮我把价格拉了一部分。
结束后,蒋宁与我点个头就自己回酒店了。
我喜欢过她很多年,但她不喜欢我的家世。
抬头就看见街边有一株张着花苞的蓝盈树。
蓝楹花开得正好,茵茵的绿叶中点缀茂密的雪青蓝小花。
想起和许嘉在一起时的场景。
那天,我相亲又告吹了。
即便创业有起色,条件好点的女孩都不愿意找个孤儿。
正巧许嘉来找我。
她就在这样的蓝楹花树下,眼睛安静温柔地看着我。
那刻,我感到安心与庆幸。
许嘉一直很安静,不审判我的出身,不嫌弃我创业的困苦,不奢求我更多的回馈。
我笑着走上前,问:「许嘉,你和我要不要试试?」
夏风微微燥热。
她双眸怔愣愣的,就是没开口。
心像蝉鸣一样聒噪。
如果她也说不,那就再没有人能接纳我。
直到她的眼泪滑落而下挂在颊边的梨涡上。
我才彻底松口气,满足地轻笑:「你哭了。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许嘉弯身揪住我的一角白衬衫,捂住脸又笑又哭。
她细长的胳膊那么柔弱,却像一个能包容我的港湾。
在她面前,我好像孩子。
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也不担心她会离开。
我沉浸在这种时而舒服坦然,时而不断试探她底线的状态。
回到酒店,我收到了许嘉寄来的孩子的 B 超单。
站在那看了很久。
不可置信,黑白照片里的小黑点,就是我和许嘉的孩子。
看着看着,自然而然红了眼睛。
我十八岁时没了父母,一无ƭûₜ所有。
为此吃尽苦头,最爱的女孩也因此拒绝我。
可现在,我有了事业,有了家庭,很快还有孩子。
我拂去在照片上的泪水。
想起许嘉总是颊边漾起两个梨涡,静静地对我笑。
如果孩子有她的梨涡肯定很可爱。
心底满到溢出,拿出手机给许嘉发信息。
难得说了些甜言蜜语。
许嘉不是吸引我的异性,却是给予我安全感的家人。
-12-
一个好阿姨,比丈夫和妈妈都有用太多。
阿姨三餐起居无微不至,每天换着花样炖煮补品给我。
短短一周,身上变得有力气,脸上有红晕,连气都喘匀了很多。
其间,陈瑾风却一反常态,发了很多信息和照片。
有蓝楹花,有饭局的照片,也有醉酒后的解酒药。
【许嘉,你是身体不舒服吗?都不回我信息。】
【王医生和我说你孕反很严重,你要不要去住院吊营养针?】
如果这样细微的改变是在一周前,我或许不会那么决绝。
我回:【陈瑾风,你回来后,我们好好谈离婚。】
他的电话打过来了。
这时林宇之也登门来送协议,我就先挂了电话。
毕竟离婚这种事不是当面谈,毫无意义。
看到我那刻,林宇之的神情先是一顿。
而后唇畔微扬,犹温柔春光,「许嘉,你可终于舍得胖点了。」
「你这两年瘦得风吹就能倒,尤其是前段时间。」
「现在看着正常太多了。」
我抿唇笑了笑。
看向客厅全身镜里的自己。
瓜子脸变成鹅蛋脸,面色淡红。
梨涡点在略有肉的颊边,清淡的眉眼不像之前迷蒙,而是乌亮的精神。
四肢变得匀称,腰腹厚实了些,难以言喻地充满力量。
如果现在回到出车祸前,方向盘就能牢牢打稳了。
我看了眼林宇之递来的协议。
他很大方。
价格比我预期的还高三分之一,三百万。
足见诚意。
眼睛一转,打量起他。
林宇之本身长相清秀,穿着随性。
今天头发特意抓了发胶,穿着 loropiana 亚麻休闲装,身上泛着清淡又恰到好处的木香。
像一只故作不在意的开屏白孔雀。
我对他莞尔笑:「谢谢,确实好很多。」
林宇之眼睫微微颤,牢牢地看着我,唇齿微张。
话还没出口,电话尖锐地响起。
妈妈何柔晕倒住院了。
-13-
何柔面色苍白,瘦弱地躺在病床上。
医生说她有点贫血,营养不良,胃部溃殇。
常年节食保持身材的代价就是这样。
看到我的那刻,她几乎用劲全力叫了出来ṱū⁵:「许嘉,你怎么胖成这样?!」
我凉凉地瞥她一眼,「我只是吃好了一日三顿。」
她拧起纹绣得当的挑眉,嘴唇发白,「你整个人和吹气一样。」
「你不能因为怀孕就懈怠,会肥成猪」
何柔太过激动,一下就没了力气,气若游丝:「你就该和我学学,不然瑾风怎么带你出去?」
糟践身体,就为了一个还没发达的男人能带出去?
也是,她爱男的。
在我死后还洗手作羹汤,伺候陈瑾风和新妻子。
「听到没?」她费力地说话:「怎么不回话?」
何柔就是这样强势又敏感的女人。
总是对我不满意,又总想得到我的情绪供养。
在还不会算五加五的年纪,我就学会了没原由地道歉:「对不起,妈妈。」
因为何柔女士总和我说:「爸爸是因为你是女孩,才和妈妈离婚的。」
「许嘉,如果你不乖,妈妈也可以离开。」
我从小会在她打扮时赞美她,会在她获奖时吹捧她;在她生病时,给她端茶送水煮面。
就为了她指头缝漏下的那点稀薄的爱。
多亏何柔女士常年的 PUA,我直到死后才知晓陈瑾风对我有多不好,才知晓我这一生过得有多不值。
此刻的何柔轻轻喘气,显然没有力气。
我轻叹:「你还是先按时吃饭,不然容易得胃癌。」
何柔听到「胃癌」两个字,面色顷刻发胀,喊出来的声音全是气音:「许嘉!你就这么咒妈妈?!」
「你有没有良心?你是翅膀硬了,不想管我了?!」
明明她不要我的。
死前,我用最后的力气拨通了何柔的电话。
生命将尽时,我没有想爱人也没有想儿子。
我只是想回到生命开始时,想妈妈抱抱我。
电话那头只有无情的忙音。
何柔说我要是无能到抑郁症都治不好,就别联系她了。
喉头的鲜血涌上,我要窒息了。
可最后一刻我还在说:「妈妈,好痛咳咳……我好痛……」
「妈,你不要忘了按时吃抗胃癌药咳……」
我淡漠地向一旁医院的护工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有医院的护工照顾就够了。
何柔努力坐起身,慌了:「哎!你有没有良心哇!」
「是谁为了你一辈子不再婚?!」
我倏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很久很久。
久到好像穿过了两辈子。
然后,笑了。
释然了。
爱是不能强求的,尤其是父母。
陈瑾风应该明天就回来了。
-14-
翌日我休假回了江大继续工作。
我不喜欢何柔逼我考的这份工作。
但我不能放弃这么多年的工作的积累与资源。
江大的办公室工作,让我为陈瑾风维系了不少校企资源。
所以,他也不愿意离婚。
这些资源总有些猫腻的。
抽屉里就是一沓需要处理的费用。
迟迟没有处理,我也不打算处理了。
当天,陈瑾风疯狂地给我电话,都被我挂了。
他的名字出现在眼前,就会让我心底下陷。
陈瑾风的信息:【许嘉,你搬出去了?为什么你的行李都不见了?】
【你怀着孕为什么要到处跑?你身体会受不了的。】
【你不要总拿孩子和离婚开玩笑,好不好?】
我简单回了短信:【陈瑾风,离婚协议我已经发你邮箱了。】
【另外,没有孩子了。】
他显然火了:【许嘉,你一定要这么威胁我?无理取闹吗?!】
哈。
多高高在上的陈瑾风,多卑微的许嘉啊。
他笃定:【我不会离婚的。明明什么都好好的。】
我自信地回:【你会求我的。】
没两天,陈瑾风的信息如期而至:【陈院的费用为什么搁置了?】
【你把股份卖给林宇之?!】
【许嘉,我们是夫妻,我们才是利益共同体,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夫妻,他是指我要甘愿做被吃到渣都不剩的妻子吗?
我回:【我只接受了林宇之 15% 的股份购买邀约。】
【如果你愿意即刻办理离婚手续,我可以市场公价转让剩下的 5% 给你。】
【这样,你还能和林宇之争一争,不算为他人做嫁衣。】
陈瑾风没有回我。
当初他孤注一掷创业,因为足够穷图匕见,大方给了我 20% 的股份。
但随着公司越做越好,收入指数级增长,随着我展现出深切的爱意和顺从,陈瑾风贪心了。
他希望能无偿地吞下所有的财富。
夜深人静。
陈瑾风的信息跳出手机页面。
【好。我同意离婚。】
我就知道,陈瑾风不会放弃事业和财富。
-15-
只要为了事业与财富,陈瑾风就会异常的高效能干。
一应手续一下就走完了。
根本就无暇管我和孩子。
我找了位女教练,在工作之余学习拳击和体能。
翻阅了很多文献。
生育会有那么大的损伤,很大的原因是常年节食,肌肉含量过低。
粗鲁的对撞和几近窒息的心跳,不止是有助于身体,也有助于不确定具身认知。
我可以脚步生风,可以身体强壮,也可以大胆自信。
陈院来找了我几回说费用的事。
气急败坏骂陈瑾风时,我恰当地把林宇之的联系方式给他。
何柔不知道我住在哪,来我的办公室闹了。
她抓起我桌上的水杯一掼。
尖利的食指指着我,喋喋不休:「许嘉,你脑子是不是瓦特了?!离婚?你有病吗?」
「陈瑾风那么好的丈夫,你哪儿去找?!」
整层办公室的人都出来张望吃瓜。
她还想撕烂我的笔记本。
可我不是大学生了,不会任由她砸烂我的电脑、撕烂我的东西。
我直接拉着她拖去茶水间。
何柔反抗往后退。
可我的力气大了,她不得不被一点点往前拽。
只觉一松,蒋宁出现从后面推着何柔,和我默契地把她怼进了茶水间。
逼仄的空间。
我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冰冷地垂眸看她。
她比我矮小瘦弱了。
不能用「许嘉,如果不乖,妈妈可以不管你。」来威胁我了。
「何副教授,陈院的费用里也有你的,你不想明年退休时被降级为难吧?」
「你威胁我?!」
在她错愕的眸光里,我低头对她笑:「何柔,你如果瞎闹,你老了后,我可以不管你。」
蒋宁赶紧附和:「是啊阿姨,你对陈瑾风再好,以后拔不拔管只能许嘉决定的呀!」
何柔脸色铁青,红唇抖动。
最后闭了闭眼忍住,没像以前破口大骂。
她在我这已然失权了。
-16-
送走何柔,蒋宁笑呵呵:「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成锋变天了。林总和陈总争得不可开交。」
我说:「我离婚了。孩子也没要。」
她撑着下巴诧异地盯着我。
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弯成了大月亮:「太好了,你可终于自私一回了!」
「你都吐成什么样了?陈瑾风有什么好?配你给他生孩子遭罪?」
我抿唇笑。
蒋宁兴致特别高,「哎,你原来那笔名又重新用了?」
当年给陈瑾风投的六十万里,有五十万是小说稿费和版权。
我二十岁在大学写的第一本小说小火。
何柔却闯进宿舍,砸烂电脑,撕碎手稿,呵斥我停下这样「不堪入目」的爱好。
后来蒋宁还偷摸给我买了个二手电脑。
她和我说,你就悄悄写,我身份证借你,你继续写。
我没敢。
聊到很晚,新男友来接她。
她亲了亲我的脸颊作别:「许嘉,你这次是争气了一回。」
我微微笑。
至少现在的蒋宁没有背叛过我。
她不爱那个没有钱权的陈瑾风,那就让陈瑾风一直没有钱权。
手机里有陈瑾风发来的无数条信息。
指尖在「陈瑾风」的名字颤了许久,才有力气全选、删除。
离婚和转让抽干了他的流动资金。
林宇之步步紧逼,融资在前,实在捉襟见肘。
他来学校找我几次,都被保安室挡在外面。
他一边打着苦情牌,说算算日子,能不能看看孩子的四维照片。
一边求我赶紧配合卖掉房子。
离婚协议里平分房产,没有我的同意,他没办法卖房子拿到钱。
我不打算处理,就这么拖着吧。
-17-
我用股份换来的钱在最好的地段买了间公寓。
搬离了林宇之帮租的房。
我训练时,又爱上了越野跑。
跑了个城市几场塞,还没站过台。
成锋的股权之争也终于在夏末结束了。
林宇之总是书生气地笑岑岑,可比陈瑾风狠多了。
原本他被陈瑾风赶出来,还能东山再起。
而陈瑾风不止失去了成锋的控制权,还背了很多债,在投行间的名声变得极差。
当念出「陈瑾风」时,心底平静无波。
我就知道,陈瑾风被这个世界放弃了。
死人文学的男主,失去「钱权」这个光环,就毫无魅力。
我一边笑。
一边反复拭去不停流下的泪水,脸颊被擦得生疼生红都没停过。
在这个蝉鸣震天的燥热下午,许嘉终于得以解脱。
再见陈瑾风时,是上完体训课。
隔着马路,他倚在栏杆边垂首抽烟,胸前挂着工牌。
另一手把玩着当年我送他的昂贵钢笔。
林宇之说,陈瑾风放手一搏背了债,现在只能跳到别的公司做业务了。
陈瑾风修长的指间烟雾袅袅,身上那件亚麻衬衫褶皱得泛旧。
深邃的眉目放空了,脸蒙上一层灰色的消沉与颓唐。
以前除了应酬,他不抽烟不喝酒。
陈瑾风说,只有弱者才消愁。
他成了曾经不齿的弱者。
隔着川流不息的车道,陈瑾风在迷蒙间突然顿住,错愕地望向我。
我转身要走,他已经不顾一切穿越车流冲了过来。
在众人的尖叫声和尖锐的鸣笛声中,他冲到我面前。
淡然的陈瑾风紧张地盯着我,慌张抓住我的手,确认我是活的,
他唇齿抖颤许久,扬起一个失而复得的笑:「许嘉,许嘉,是你。」
我冷冷地抽出手。
然后他神情又有些责怪:「你为什么不见我?」
他眼睛反复地打量我,仿佛我是失而复得的宝贝。
直到看到我穿着的工字背心下紧致的小腹,他身形一顿。
错愕呢喃:「不会的,不会的,你那么善良,怎么会不要孩子?」
肩膀骤然颤抖,眼睛红透了,泪水可笑地接连溢出来。
他佝偻着背,声音低得像悲鸣:「你真的不要他了?」
尾音最后是低低地呜咽。
他居然真的以为我不会拿掉孩子。
我平静地拉开他的手,笑:「陈瑾风,离婚前我就和你说过了。」
他哽咽:「许嘉,为什么这么狠?为什么要伤害孩子?!」
我当然不想伤害他,甚至想过单身养育他。
但最终否决了。
我从来不怪陈奕然爱戴新妈Ťū́⁺妈的,因为他是个好孩子。
被陈瑾风伤害哭泣时,都是他安慰我。
他捧着我的脸亲,亲着亲着就满眼通红,然后和我一起哭。
他边哭边指着窗外,勉强地笑:「看,月亮好亮(靓),好像许嘉。」
然后用手抹去我的眼泪,笑:「不哭不哭。」
「爸爸不陪你,我陪你。」
「妈妈,爸爸不爱你,我爱你。」
陈奕然从来不闯祸,像个小大人一样将自己的学业与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
连我吃的抗抑郁的药,也是他每天按时按点地提醒我。
十二岁的年纪鲜少有孩童的天真与大笑。
他总说:「妈妈,对不起,等我长大。」
他有什么对不起?
陈奕然不应该和我一样。
作为孩子,承担丈夫的角色,来爱、安慰和赞美自己的妈妈。
作为孩子,失去天真无邪、无忧生活的权利。
他应该去一个美满的家庭Ťų₌,幸福无忧地长大。
我不能留他在我与陈瑾风的爱恨里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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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不经心地笑看陈瑾风,「陈瑾风,你从来没想过,离婚、不要孩子,只是因为你太烂了吗?」
我不疾不徐地说出他写的那些质朴又浓烈的情话。
「蒋宁,我不会再缠着你。我们两个一无所有的人在一起只会舔伤口。」
「我会和许嘉在一起,按计划娶妻生子。」
「许嘉不嫌弃我是孤儿,又是教授的女儿。」
「最重要的是,她是你的好友。我只要时不时能听到你的消息,就满足了。」
这些是陈瑾风藏在书房里,跨越 7 年都没有寄出的情书。
我曾以为,陈瑾风是多年共事后爱上张蒋宁的。
不是的。
他就是曾经蒋宁和我一句带过的社团学长。
陈瑾风从大学的社团就追过她,被拒绝后只能将对她的爱藏匿心底。
那些我以为他对我施与的好意与平等。
不过是对蒋宁的爱屋及乌。
他婚后的冷漠、权衡利弊、自大自私,才是真的他。
一开始我就爱错了。
他牢牢握住我的手,唇齿抖颤着求我:「许嘉,那都过去了。我真的爱你啊。」
我轻描淡写地在他心上插一刀,哂笑:「可陈瑾风,你一无所有了。」
「你不是成锋的 CEO 了,你连房子都没有。」
「你的爱,还了不起吗?」
陈瑾风脸色灰白,定住在那。
最后他一手拉住我的衣摆,站不稳般半跪了下去。
一手捂住脸哭出了声:「许嘉,连你都要抛弃我吗?」
哈,这个哭声,和我死时一样。
我不用死的。
他也会后悔、醒悟、痛苦,爱我。
天边残阳如血,勾画着他蜷曲ƭű̂¹的背部。
我大步撤开,毫无留恋地走了。
身后人群传出尖叫:「叫救护车!有人割腕啦!流了好多血!」
-19-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越来越顺。
我提交了职业竞聘,虽然失败了,但领导却很认可。
越野跑也跑遍了喜欢的城市,站过几次台。
我的生日是深秋,依旧秋雨淅淅。
那天我没有挂何柔的电话,接了。
她的声音变得低柔:「嘉嘉,妈妈得了上皮内瘤变。」
不用她解释,我也知道这是早期胃癌的前个阶段。
我镇静地说:「那你就按医生说的接受治疗。」
「你不来看看妈妈吗?」
我沉默了。
她又开始自说自话地在生日这天回忆我爸爸,那个我不记得的男人。
「许嘉, 妈妈这天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你。」
「可你爸爸看到你后,就丢下我直接走了。」
她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狼狈了,还是你皱巴巴的, 吓到他了。」
我扶着电话打断她:「何柔, 他只是个想要儿子的坏男人。」
「他不值得。他很烂。」
电话那头静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陌生的抽噎声传来,她哭得很伤心,仿佛碎了满地。
最后她却说:「我们不要联系了。」
我笑着应了声, 拉黑了她。
不被爱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无事发生呢。
-20-
得益于跑步和拳击, 我现在走路都有风。
参加越野赛越来越专业, 也有了稳定的名次。
同时, 职业竞聘也在第三年成功了。
蒋宁交的新男友太有钱了, 让她失了防备心, 被小三了。
人家的妻子打上了成锋, 闹得很难看。
林宇之把蒋宁调到分公司做财务经理。
蒋宁那段时间躲在家里敷脸, 不卑不亢, 毫不气馁。
「许嘉,我以后可就懂了, 分寸拿捏住,绝不再上当了。」
人若执迷不悟, 结局都一样。
在一个温和的夏夜, 我梦到了陈奕然。
我都快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他坐在月亮下对我笑, 笑得很灿烂, 大眼睛弯成了月亮。
我想上前,却走不了半步。
醒来后,我决定要一个孩子, 也很快有了孩子。
没有结婚。
许安然是个可爱的女儿。
她和陈奕然一样, 都遗传了我的梨涡, 小小地漾在颊边。
但和陈奕然的性格完全不一样。
她任性、娇气又叛逆。
但我觉得这是她聪明, 懂得自己的追求, 以及有主见的表现。
她六岁那年,我们在郊外露营。
女儿坐在月亮椅里, 边喝牛奶, 边仰看星空。
我坐在一旁开电脑码字。
夜色衔着绵延远山, 静谧安凝,星星点点。
她拍了拍我,指着明月咯咯笑:「月亮像许嘉,好亮(靓)!」
我一下怔住。
她故作聪明地解释道:「靓也是粤语里的漂亮哦。」
我哽了哽喉:「安安, 你怎么知道?」
她想了一会,无所谓地荡着脚,漾起梨涡笑:「不知道呀, 脑子里唰地下就有这样的话了。」
随后,她赶忙跑过来用肉手拂去我的泪珠,娇气地哄:「不哭不哭。」
「妈妈, 你哭什么呢?我爱你啊。」
是啊, 她爱我。
世上爱我的天使又回来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所措地又哭又笑。
最后将她抱进怀中,小声呜咽地哭出来。
孝顺、温和的陈奕然如果在爱里长大, 就会这样任性、娇气又叛逆。
他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被爱就是这个人不审判你。
在人生这个巨大的游乐场里,他希望你自由自在,玩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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