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

徐家姑娘这辈子嫁过三次人。
第一次是高嫁。
可侯府世子嫌她木讷无趣,不过月余便休妻另娶。
第二次是低嫁。
凶悍婆母又说她不善持家,仅仅三月便将她赶出门去。
接连两次被休,徐家颜面尽失。
父亲想让她进道观,母亲想让她入贞院。
可徐三姑娘两样都没应。
隔天她拢了一屉钗环,稳稳当当地嫁去了第三家。

-1-
徐三姑娘第三次出嫁,婚事办得很寒酸。
一抬小轿,两箱嫁妆,连礼乐炮仗都没有,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进了陈家的门。
书生陈砚秋虽家底不厚,但也并不是办不起喜宴。
只是徐家嫌丢人,不愿声张,他便也只能悄摸声儿地趁着夜色将媳妇娶进门。
陈母虽早就知道徐家不待见这个女儿,可当她真的瞧见三姑娘那两箱丫鬟单手就能拎起的嫁妆时,还是忍不住犯了嘀咕。
「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呢,竟这般寒酸……」
转头又对儿子叹道:「若不是你父亲去得早,饶是我们陈家再家道中落,也合该为你娶一个家世清白的媳妇儿,哪里需要去受这样的闲气……」
陈砚秋自然明白母亲口中的「闲气」是什么,无非就是徐家三姑娘的三嫁之身。
可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早就败落的氏族,屡试不中的仕途,外加一个多病孱弱的身子。
莫说是三嫁,便是四嫁五嫁,这样的世家小姐,也都是算他高攀了。
陈砚秋叹了一口气,心中知晓这样的道理跟母亲是说不通的,便也不再多话,起身便进了喜房。
他推开摇摇欲坠的门,站在门边打瞌睡的丫鬟立即惊醒。
端坐在喜榻上的三姑娘清了清嗓子,丫鬟便立马将喜秤递了过来。
「请姑爷挑盖头。」
陈砚秋没犹豫,轻轻一挑。
这是他和徐三姑娘第一次见面。
盖头之下,并不是他想象中端庄温婉的模样。
相反,三姑娘生了一张鹅蛋脸,圆眼睛,抬眼看人时平静而质询。
像是米行掌柜的女儿,药铺老板的胞妹。
总之,不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姐。
陈砚秋有些惊诧。
三姑娘眨眨眼睛,也在端详着面前的男人。
皱巴但合身的喜服,苍白但清隽的面容。
远不像二姐口中所说的那般不堪。
最起码,看他孱弱的样子,应当挥不动拳头,单薄的家世也让他昂不起下巴。
这样,便很好了。
三姑娘暂且满意,于是对他扬起一个笑。
「夫君安好。」
不笑还好,这一笑,直接让陈砚秋脸红了一半。
另一半,也在丫鬟阖上房门的下一刻,红了个干净。
他缩着身子,坐在离她八丈远的地方。
三姑娘看着他扭Ťũ̂⁸捏的摸样,好笑,但也并未主动凑过去。
因为她知道,就算她先头嫁过两次人,男人们也不喜欢看她身经百战的模样。
能羞赧懵懂最好,再不济,也该装得端庄持重。
三姑娘低下头,一边揉帕子,一边静候着。
可她等了好半晌,只等来一句:
「三姑娘,你的闺名是什么?」
三姑娘愣住了。

-2-
男子娶妻,一则为了帮扶家族,二则为了繁衍子嗣。
他们娶的,是「姓」,而并非是「名」。
因而就算三姑娘嫁过两次人,洞过两次房。
也没想到,陈砚秋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她的前两任夫君,都不曾问过。
但既然是问了,必然是要答的。
「我在家中行三,单名一个怜字。」
陈砚秋讶然:「怜?」
徐怜看了他一眼,自然晓得他在惊讶什么。
京中但凡体面尊贵一些的人家,都不会用这样的字给女儿取闺名。
无它,只因这个「怜」字太薄,太凄,实不像是多福之人的名讳。
可她叫这个名字,也是有缘由的。
徐家虽是清流世家,可却不看重女儿,不管嫡出还是庶出,只要是个丫头,那名字便都不会由父亲去取。
徐怜的母亲张氏是徐家的主母,虽是正室,可因为母家败落,无法给父亲徐青云仕途上的帮扶,一直不受他待见。
而后更是因为连生两女,而遭到他的厌弃。
所以,生下三姑娘时,这份长久未曾得到纾解的哀怨,便浇筑在了她身上。
前面两个姑娘即便再不受待见,张氏也都为她们取了名字,正经养在府里。
唯独三姑娘,出生三日后,便以体弱需要将养为由,送去了庄子里。
负责养育三姑娘的嬷嬷看她可怜,便给她取了个乳名,唤作怜儿。
这么叫着叫着,便成了闺名。
徐怜自然不会为他解释其中缘由,只略略点头。
可陈砚秋的问题实在太多。
「那你,可是自愿下嫁给我的?」
徐怜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答。
迟疑了半晌,才道:「没有什么自愿不自愿。」
「我嫁给你,只是因为,我想活着。」
这话坦率无比,连一星半点的假都未曾掺。
因为,徐怜曾经的确面临过这样的局面。
她第一遭被休弃后,父母双亲虽自觉颜面尽失,但也只是将她关在家中抄女戒,背女训,再找媒人替她再度议亲。
父亲徐青云嘴硬,对外只道:徐家女虽下堂,可侯府世子荒唐,未必不是他的错。
可第二遭被休弃后,这个理由便说不通了。
嫁了两回都被休弃,徐三姑娘就算是天仙般的人物,菩萨般的心肠,也定然不会是半分错处都没有。
于是,父亲那层掩人耳目的面皮被撕下,成了索命的厉鬼。
对外说是要将她送去道观,转头就将剪子鸩酒送到她房中。
母亲张氏倒是心善,哀哀抱着父亲的衣角哭了许久,只说好歹是骨肉血亲,断然不可如此绝情。
而后第二日,便送来了白绫。
她说:「儿啊,你若是要叫世人清白的看你,那咱们便要清清白白的证明。」
徐怜从来不知道,清白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后来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明白,母亲要的或许不是自己的清白,而是整个徐家女眷的清白。
就像是当初生下她时,便将她送去庄子里一般。
这叫壮士断腕,也叫破釜沉舟。
只不过,断的腕是她的,沉的舟也是她的。
徐怜抵不过族人和双亲,但也不想死。
所以,在大姐提议让她嫁去陈家时,她应下了。
那时她想,管它嫁的是个什么东西呢!
总归不会比她前两任夫君再差了。
若是奔一奔,说不定能活,可若是束手就擒,便只能等死了。
所以,徐怜在没搞清楚陈家的状况时,便选择了嫁过来。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或许还算正确。
因为陈砚秋听了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竟没有翻脸,反而吃吃地笑了。
「三姑娘,你果真是不一般。」

-3-
还没等徐怜搞清楚这个「不一般」是什么意思,蜡烛便灭了。
话本子里纠结谁睡床谁睡地上,最终滚到一张榻上的剧情最终也没有上演。
本就是拜过堂的夫妻,自然没什么好扭捏的。
第二日天亮,两人一同去给婆母王氏敬茶。
王氏看着儿子满面红光,儿媳笑容恬淡,没来由地心里不爽利,递给徐怜红包时,也故意手一松,落到了地上。
原本是想杀杀这个三姑娘的威风,却不曾想,徐怜身形未动,陈砚秋便已经迅速将红包捡了起来。
甚至还妥帖地将自己手中那一份干净的递给徐怜:「娘子拿好。」
徐怜浅笑接过,两人一派恩爱模样。
王氏心中恼意更甚,却也不好发作,只闷闷喝了两盏茶,便闭了房门。
徐怜自然也看出了婆母的不高兴,丫鬟碧桃担忧:「瞧着姑娘这位婆母不是个好相处的,日后咱们该怎么办呀?」
徐怜抬头,看天边的云卷云舒。
这里不像徐家,也不像侯府,抬头望出去的天都是四四方方的。
陈家虽然破败,但好歹还算清净和舒心。
不像大宅院里头,那些恶心腌臜的招数实在太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我这位婆母虽不是个省心的,但起码不会害我性命不是?」
徐怜猜的没错,王氏刚到晌午,便沉不住气了。
她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不小,音调不疾不徐:「三小姐,这眼看到晌午了,你可有想吃的饭食?若是有,便提前同我老婆子讲一声,免得做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乡下小院临近,王氏的话足以让左邻右舍听清。
有好事的妇人揶揄她:「我说王婶子,你儿子这是娶了个菩萨,还是迎了尊大佛哦。」
王氏连连摆手,恰到好处地闪了两滴泪花:「哎呦,可说不得,夭寿哦!」
一番意欲不明的话,足以将「不孝」两个字砸到徐怜身上。
她深知这是做婆母的妙招,从前在侯府时,她也没少受过这样的磋磨。
只不过,如今王氏做得更粗陋。
但也更直白。
足以让闻声从书房出来的陈砚秋变了脸色。
一边是惶恐的老母,一边是新婚的媳妇。
他为难地站在中间。
好半晌,才面带哀求地看向徐怜,小声道:「就当是为了我,你去做顿饭好不好?」
一阵穿堂风吹来,扑了徐怜满怀。
她却弯唇笑了。
男人本该就是这副模样,幸好,陈砚秋没能继续装下去。
也幸好,他适时地露出了马脚。
不至于在日后的某一天,让她狠狠地再摔一跤。

-4-
王氏见徐怜挽起衣袖进了灶房,得逞地笑了。
陈砚秋看着母亲,叹了一声,想去灶房帮徐怜,又碍于左邻右舍的目光,踌躇了两步,终是走进了书房。
徐家的门第再高,他也是男人。
自然不能丢了脸面。
这一切自然也被徐怜收入眼底,碧桃气得甩了几颗金豆子:「本以为新姑爷是个和气温厚的,没想到却也不可靠!」
徐怜笑了笑,素手拨弄着盆里的水葱。
她从没想过要靠陈砚秋。
也没想过要靠任何人。
因为自年幼时她便Ťů⁽知道,人是靠不住的,不论男人或女人。
一个人的优点抑或也会成为缺点。
多情者必重欲,薄情者必无情,清正者必重名,弱势者必可欺。
而陈砚秋的优点是宽厚,那缺点便必然是懦弱了。
所以,耳根子软,从一开始就是既定的事实。
徐怜没磨蹭,不过两刻钟,便做好了晌午饭。
王氏早就准备好千百句话挑毛病,菜一端上桌,便开始了。
先是说摆盘不好看,再是说味道尚欠佳,后又说徐家女眷厨艺不行。
可无论她说什么,徐怜都只是妥帖地站在一旁,微笑,颔首,恭顺地替她布菜。
没有半分不耐与恼意。
左邻右舍一看,这哪里有什么儿媳「不孝」的热闹可看?
分明是王氏刚娶了儿媳妇,正抖婆母的威风给她们看呢!
几个妇人翻了翻白眼,作鸟兽散。
王氏见没了观众,挑起毛病来也不得劲了,匆匆将方才还被她称作「鸡食」的饭菜刨尽,便甩着膀子进了菜地。
陈砚秋见母亲离去,这才小声开口:「我母亲是个庄户人,虽粗鄙了些,但没什么坏心眼,你别见怪。」
她自然知道王氏是个什么底细。
当初虽说是赌了气想盲嫁,但夫家的大致情况她还是派人去打听过一二。
陈家原是颍川陈氏的一支旁支,祖上最荣耀时也是做过官的,尤其陈砚秋的父亲更是险些进士及第。
只不过家中实在败落得厉害,娶不了大家闺秀,只能娶个村妇为妻,这也是陈父一生难言之痛,所以即便是身故,ťũ̂²也留下遗书,要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娶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
可陈家这样寒酸,哪里有正经人家的小姐愿意嫁过来?
于是陈砚秋等来等去,便等到了徐怜。
一个家境贫寒的落魄氏族,一个是声名尽毁的官家小姐。
倒也算是良配了。
徐怜还是笑。
「怎么会?圣贤说夫为妻纲,我既嫁过来,伺候夫君,孝顺婆母就是我份内的事,哪里有什么好见怪的呢?」
陈砚秋本就是个酸腐文人,这一番话妥帖又和婉,自然让他听得很舒坦。
徐怜趁热打铁:「只是婆母吃不惯我做的饭食,怕是长此以往于身体有碍,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砚秋一听,新婚那点子蜜意立刻在心中发了芽,当即打了包票,声称以后的饭食都由他来做。
陈砚秋没有骗人。
当天夜里,不等王氏回来,他便进了灶房。
饭桌上,王氏照例尖着筷子挑拣着饭菜,一会儿说咸了,一会儿说淡了。
还没等她挑到徐怜身上,碧桃便适时地提醒:「晚上的饭食是姑爷做的。」
王氏脸色一白,想开始找补,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补。
陈砚秋也没想到,母亲竟然真的是在针对徐怜。
顿时间,他白日里那句「没什么坏心眼」似乎成了笑话。
他自觉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垂头丧气间,听见徐怜温和的声音。
「夫君做汤时我曾掌了把灶,应当还是我的不是。」
王氏松了口气,陈砚秋亦是如蒙大赦。
一场尴尬,就此化解。

-5-
经此一事,王氏再不敢轻易在饭桌上挑三拣四。
即便要挑,也会先弄清楚饭食到底是谁做的。
而陈砚秋也对徐怜多了份感激,继而包揽了做饭食的差事。
至于其他的杂事,自有碧桃去做。
王氏挑不出错,为难徐怜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白天觑不着空,她便赶着晚上来。
每每见陈砚秋进了卧房,她便亦步亦趋地跟来。
刚开始是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前听动静,后来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两人若是躺在一张榻上,她便让陈砚秋不可沉迷女色耽误读书,可两人若是分榻而眠,她又会斥徐怜不为陈家绵延子嗣。
好话歹话都让她说了个遍。
这样来来回回不过三两日,陈砚秋便彻底恼怒了。
食色性也。
他虽是个读书人,但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三番两次好事被打搅,便是性子再温吞也忍不了。
终于,在王氏第三次走进卧房想要说教时,陈砚秋忍不住了。
他极力遏制住怒火,耐着性子劝道:「儿子大了,已然成家,闺房之事本是私隐,娘你日日都来,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
「成家了,我这个当娘的便进不得你的卧房了吗?常言道「娶了媳妇忘了娘,看来是真的……」
王氏越说越激动,甩了衣袖便冲出门去。
陈砚秋来不及穿鞋便去追。
碧桃看得瞠目结舌。
「这哪里像是母子……」
分明像是一对闹脾气的夫妻。
经此一事,徐怜彻底弄清楚了陈砚秋的脾气秉性和王氏的行事作风。
母子俩一里一外,一张一弛。
表面上王氏像是靠着儿子为生,但实际上她才是牵扯陈砚秋的那根弦。
而对母亲言听计从的陈砚秋,自然就成了提线木偶。
徐怜想明白了。
她若是想在陈家过舒坦日子,便必须斩断这根弦。
碧桃不解:「姑娘又不会武,哪里提得动刀?」
但实则这世上有比刀剑厉害百倍的东西。
徐怜从嫁妆箱子里取出两支玉簪,递给碧桃:「拿去当掉,再去请一位城里最好的喜婆。」
「喜婆?姑娘要给谁说亲?」
徐怜将剩下的钗环首饰仔细地归拢好:「自然是我那婆母。」
碧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普天之下,哪有儿媳替婆母说亲的道理?
但看小姐不像是说笑的模样,她终究还是去了。
第二日喜婆便上了门。
其实陈父过世后,有不少喜婆来给王氏说过亲。
起初是她顾念儿子太小,不愿再嫁,后来陈砚秋渐渐长大,那些说亲的人家也越来越差。
于是,她便孀居至此。
这一回,她自然也没有一口答应。
王氏一边偷瞄着儿子的脸色,一边将人往外赶。
可夜里,她罕见地没来寻陈砚秋。
接连几日都安分得很。
一日,趁着陈砚秋读书的空隙,碧桃偷偷去瞧了,来告密:「老婆子什么都没做,只每日夜里对着铜镜点胭脂呢。」
徐怜会心地笑了。
她知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
儿子娶了妻,便不再只属于她了,所以,她也得找个慰藉。
更何况,她托那喜婆寻的男人,可是十里八乡能说会道的货郎,人也生得俊俏,往日里扯舌的妇人没少说他的闲篇儿。
王氏自然也不例外。
碧桃有些担忧:「只是……姑爷会答允这桩婚事吗?」
若是儿子不答允,便是王氏再想嫁,这桩婚事也成不了。
但徐怜相信,以她一哭二闹的本事,想要说服陈砚秋,并不是难事。
也不是她该忧心的事。
「去我妆屉里拿两对耳环,两只步摇给她,就说是婆母穿戴太素,儿媳也不敢张扬。」
碧桃心疼得不行:「这回出嫁老爷和夫人并未给姑娘预备嫁妆,如今剩的这点子还是被剐了两次,好不容易留下的,姑娘竟还要拿去便宜旁人。」
「要我说,姑娘当初就不该嫁过来,便是去道观做个姑子,也比委曲求全,降下身段来讨好陈家人来得好些!」
徐怜笑不出来了。
她何尝不知道王氏不堪,陈砚秋懦弱,不值当自己费劲心力去讨好。
可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
纵使她的夫婿再卑劣,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要冠着他的姓氏生存的。
在异姓的门楣里,须得矮着身子,才能活的下去。
尊严换活路,其实是桩很划算的买卖。
只是碧桃太小,还觉不出味儿罢了。

-6-
将钗环送去后,王氏很是给了徐怜几日好脸色。
那两只步摇被她典当置换成了一对足金镯子,整日戴在腕间招摇过市,早出晚归。
一连数月,是腰也不痛了,腿也不麻了,整个人如沐春风,红光满面。
徐怜看破不说破。
直到有一日,陈砚秋去市集上买字画,偶然撞见了那姓李的货郎和王氏在巷子里幽会,回来后便发了一通脾气。
那日的场面徐怜自然未曾亲自得见,也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去听过墙角的碧桃只用四个字概括——
不堪入目。
陈砚秋念过书,知礼数,见了这般的场景自然是恼怒不已。
怎料王氏哭闹的本事实在太厉害,三日寻死五回,便活生生逼着陈砚秋应下了这门亲事。
母子二人至此离心。
王氏嫁人搬走后,徐怜很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
陈砚秋虽懦弱,但没了王氏的逼迫,也成了宽和。
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夏日采荷,冬日赏雪。
岁月静好到徐怜几乎以为自己后半生都要如此度过时,她罕见地呕吐了。
碧桃最先觉察出来:「奴婢见大姑娘从前有孕时也是如此,姑娘你莫不是……」
徐怜也吓了一跳。
起先嫁给陈砚秋时,她的确喝过避子汤。
可那也并不是永久绝育的,如今长久未喝……
陈砚秋却很欢喜。
他俯身在徐怜腹前,带着初为人父的欢喜,雀跃得像个孩子。
「我竟然……要做爹了吗?」
徐怜说不出话。
心里萌生出两个声音。
一个说,生下来吧,毕竟是你的骨肉。
另一个又说,这样软弱的男人,真的值得你为他生孩子吗?
屋檐下的残雪似乎被暖融融的烛光烤化,滴滴答答,让她心乱如麻。
正犹豫间,陈砚秋弯着眉眼仰起头:
「怜儿,若真是有孕,你可就是为我陈氏一族绵延香火的有功之臣了。」
原是夸耀赞赏的一番话,却叫徐怜如坠冰窟,生生打了个冷颤。
有功之臣?
原来只有生下孩子,才能算功臣。
或者说,生下儿子。
但倘若她生下的是女儿呢?
徐怜不敢再想。
因为母亲的前车之鉴已经让她明白,生下女儿的,不是功臣。
只能是罪臣。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
直到天明时残雪化尽,碧桃才终于请来了大夫。
大夫并未诊出喜脉,只说是脾胃不和,开了两副药便走了。
像是噩梦初醒般,徐怜松了口气。
陈砚秋有些失望,但也并未说些什么。
雪簌簌落着。
两人一个卧榻,一个看书,一如从前的每一日。
可徐怜知道。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7-
初春残雪化尽时,边关传来急报。
朝廷为抵御蛮夷来犯,开始征兵,不论世家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每家每户必得出一男丁上战场。
陈家也不例外。
纵使陈砚秋只是个文弱书生,朝廷征兵的文书下来时,他也不得不乖乖署名。
听闻此事,王氏倒是急赶急地回来哭了一场,直说自己儿子命苦。
可用罢一餐午饭,便甩甩袖子离去了。
其中缘由徐怜也是知道的。
不过是因为她如今已然有了那货郎的骨肉,虽被「老蚌生珠」地骂着,可王氏仍旧觉着自己是那货郎家的功臣,每日里招摇过市。
新婚燕尔,又老来得子。
她自然是顾念不上早就和她离心的大儿子的。
几日后,陈砚秋去了军营。
相比于隔壁小媳妇的不舍,徐怜显得很冷静。
她如常地坐卧起居,如常地绣花缝补。
仿佛丈夫从未离开,又仿佛丈夫原本就不该存在。
邻居都说她冷心冷肠,是个没心肝的坏女人,难怪被休了两次。
徐怜一笑了之,并不理会。
因为她知道,即便她撒一箩筐的眼泪珠子,也挽不回自己的声名。
与其做戏给旁人看,不如先顾好自己。
碧桃却很担忧:「若是老爷和夫人责问起来,又该如何?」
徐怜笑了。
「起初我在沈家时,爹来敲打,是为了徐家男丁的仕途,后来我在宋家时,娘来责问,是为了徐家女眷的声名。」
「可如今我在陈家,即便他们来责问,又能得到什么?」
陈家一个破落氏族,一无人脉,二无钱财,纵使徐家族老亲来问责女儿,也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没准儿还会惹一身晦气。
她那老谋深算的父亲,断不会做这种赔本儿买卖。
碧桃彻底哑了口。
可徐怜没想到,三日后,徐家还真派人送来了消息。
只不过不是问责的训诫,而是诚挚的邀帖。
那帖子上说母亲张氏挂念她,特地在府中设了宴,邀她回府一叙。
徐怜笑了。
母亲若真是挂念她,又怎么会出嫁后连门都不让她回?
这帖子写得虚头巴脑的,徐怜半个字也不信。
可她想搞清楚母亲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8-
徐怜回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父亲徐青云。
见了徐怜,他先是冷瞥了她一眼,旋即想寒暄两句,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最后只冷声道:「你母亲在后院。」
徐怜也不说话,略略见礼后便提着裙角往后院走。
他们父女情薄,本就没什么可说的。
徐夫人在后院赏花。
见徐怜来,她扯出一个生硬的笑。
徐怜却不想同她寒暄,开口问道:「母亲唤我家来,可是有事?」
徐夫人面色一僵,终是说了实话。
原来,朝廷征兵的文书不止送到了陈家,也送到了他们徐家。
她的胞弟也要上战场。
这本也不难办,父亲本就是朝廷命官,若是想想法子疏通一二,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徐青云注重官声,不愿因此落人口实,而徐夫人心疼独子,也不愿让他上战场,两人就此僵持。
而这个难题唯一的解法,竟然是徐怜。
「怜儿,你可得帮帮你弟弟。」
徐怜不解:「我如何帮得了?」
「这不难,你和你弟弟本就同胞而生……」
看着徐夫人踌躇试探的神色,徐怜忽然就懂了。
她和弟弟同日而生,容貌身形本就有八九分相似,再加上弟弟并不从武,北疆也无人识得他。
若是以凤换龙,让她去上战场,徐家想要瞒住,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怜没想到母亲打的竟然是这样的如意算盘。
她忽然有些发笑:「母亲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旁人是替父从军,我却是替弟从军,哪有这样的道理?」
徐夫人急了:「你弟弟他自幼养尊处优,北疆严寒,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楚?而你自小在庄子里长大,吃过的苦比他多,遇到事也比他能扛。怜儿,你就疼疼你弟弟,帮帮他,好不好?」
原来母亲一开始就知道。
她知道自己被送去庄子里是在吃苦,也知道弟弟从小在府里过得是养尊处优的日子。
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儿。
仿佛在大家族里,牺牲女儿去成全儿子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情。
因为旁人是这样做的,他们自然也会这样做。
从前是,如今也是。
徐怜忽然就释然了。
也许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母亲就不曾爱过她分毫。
而她认清这一点,竟然花了半生。
「我若是顶了弟弟的名头去参军,那陈家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徐夫人笑了:「这不难办,我同你父亲都商定好了,对外就说你为了给夫婿祈福住进了道观,届时再将你弟弟送去瓜州避避风头,等到三年后你归来,此事便也圆满了。」
原来这事儿父亲也有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说得果然没错。
只不过被爱的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这事儿我答应了,只不过我要亲自和弟弟说。」
徐夫人一口应下。
徐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没预备妥当之前夫妻俩一定不会告诉弟弟。
而她此番,就是要抢占一个先机。
一个彻底改头换面的先机。

-9-
徐怜进了院子,寻了一大圈,才看见在书案前昏睡的胞弟。
他的屋子远比自己出嫁前住的闺房要大,博古架上放着数不清的古籍珍玩。
千金难求的名师字画被他压在身下,被口水浸染得皱巴巴。
「三姐姐,你怎么回来了?」他骤然惊醒,看见徐怜喜出望外。
他们是同日而生的姐弟,虽自幼未曾相处过,但总是要比旁人亲厚些。
尤其是,年幼时徐怜在庄子里染病,仆妇们不舍得给她请大夫,还是偶然去庄子里玩耍的徐承跟她换了身份,她才被毫不知情的父母带回府医治。
正是因为这一次成功瞒天过海,徐氏夫妻二人才有了现如今的主意。
「听说朝廷征兵了,你可想去?」
「自然是不想的,可文书都下来了,哪里由得了我?纵使娘再不舍得让我走,也只疏通了三五日的空暇罢了,这不,再过两日我就要出发了。」
徐承苦着一张脸,玩弄着桌上的毫笔。
墨迹一团一团地在宣纸上晕染开,徐承仰头反问:「阿姐,你不会是来给我送行的吧?」
徐怜却没心思听他说话,目光落到案桌角落的一张薄纸上。
那是朝廷征兵的文书。
徐怜看着,没有不舍,只是羡慕。
羡慕什么呢?
大概是羡慕,即便他软弱、胆小、无能,朝廷也仍要这样的人去保家卫国。
仅仅只是他是男人。
有时她在想,大概是她投胎投得不好,胯间少了三两肉,所以才需要受这样的磋磨。
那团自幼在她胸口烧着,后来又几番被灭的火终于复又燃了起来。
烧得她眼眶发红。
她问:「若是我替你去,你愿不愿意?」
徐承呆了。
他从未想过向来乖巧顺从的三姐会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
是了。
徐怜向来都是奉命唯谨的。
第一次嫁人时,父亲官职不高,攀上永平侯府才能铺出一条青云路,要她贤良淑德做个持家宗妇,她便闭着眼睛嫁了。
第二次嫁人时,父亲已然升官,需要收拢门生人脉,又要她纯孝至善侍奉刁钻婆母,她亦是矮着身子嫁了。
第三次嫁人时,虽说不是父母双亲牵的线,但大姐说亲到底也是过了明路的,她为了有条活路,也嫁了。
论起徐家三姑娘为人处世的十九年里,决计是没有半个「逆」字的。
但如今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她还是说了。
徐承吓得不轻:「这怎么能成呢?你一个弱女子,拿不动剑,也提不动刀,怎么能……」
他说的其实没错。
徐怜虽自幼在庄子里长大,可她的确不曾习得武艺,也没有话本子里头那些天生地养的蛮力。
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很显然是无法在战场上敌过蛮夷的厮杀。
可她还是要去。
「拿不动剑,我可以用短刃,提不动刀,我可以用弓箭,再不济,便是用簪子,用珠钗,也都能成事。」
徐承撇撇嘴:「可是阿姐,你杀过人吗?」
徐怜笑了。
「当然杀过。」
幼时在庄子里虐待她的嬷嬷,永平侯府里奉命给她下鸩毒的仆妇,宋家那个妄图杀她取而代之的妾室。
皆死于她手。
只不过她并非是用刀剑杀人。
那些被世俗看做污点的休书,实则是她逃出生天的命符。
她早就说过的。
这世上,总有比刀剑厉害百倍的东西。
徐承被唬住了。
他看着与自己容貌肖似的阿姐,无法忽略她眉宇间迸发的光彩与英气。
这一刻,她竟比自己还像个男人。
徐承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
好半晌,才颤声发问:「若是我愿意,阿姐便要与我换身份吗?」
徐怜轻轻摇了摇头。
「换,也不换。」

-10-
半个时辰后,姐弟俩走出院子。
徐夫人率先凑到徐怜身边:「怎么样?可商量妥了?」
还未等她答复,徐承便开了口,颇有几分恼怒。
「母亲想的这是什么馊主意!姐姐代弟弟从军,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堂堂七尺男儿,断然不会受这样的折辱,母亲莫要再说了!若是再提,我宁愿去死!」
徐夫人没想到向来只知玩乐的儿子,一时之间竟然有了这么高的觉悟。
略略思索后便觉得是徐怜挑唆的,一改方才祈求卑微的姿态,竟是斥骂起徐怜起来。
徐承不愿再听,转头就走。
徐夫人也顾不上本就碍眼的女儿,连忙去追。
徐大人冷哼一声「不中用」,便拂袖而去,半个眼色都未曾给徐怜。
满院子的下人作鸟兽散,没了主家发话,自然也不会有人去管已经出嫁的姑奶奶有没有饭吃。
徐怜只得带着碧桃回了陈家。
没了人替儿子顶包,徐夫人也没了主意,只得日日去磨徐大人,指望丈夫能松一松口,找个人顶替儿子上战场。
奈何于男人而言,官声比名声还重要。
徐大人不愿冒这个风险,徐承便只能乖乖拿着文书去北疆。
临行前,徐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儿子预备了半马车的行装。
其中不乏包括吃食,衣衫,古籍,珍玩。
徐承此行,不像是上战场,倒像是下江南。
直到马车启程,驶出京城五十里开外,徐怜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宽敞舒适的马车,满满当当的行装,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直接与徐承换身份。
因为她知道,若是如此,徐氏夫妻必然不会真的把她当做徐承看待。
即便她顶着「徐承」的身份入了军,依旧得不到原属于「徐承」的照拂。
她虽要机会,但也要公平。
只是徐氏夫妇怕是想不到。
他们千宠万爱的儿子,如今正顶着并不好听的声名,守在寒门里过苦日子。
而这一切,都是他们给予的。
徐怜到北Ṫŭₕ疆后,第一件不习惯的事情便是站着撒尿。
第二件不习惯的事,便是时常会碰见陈砚秋。
他家中无人关照,便被分在了最末等的丁字队。
起初第一次见到他时,徐怜心惊胆颤,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直到陈砚秋乐呵呵地唤她小舅子,她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成亲不久,她这位夫君,远没有那么了解自己,自然也看不穿自己的画皮。
战场上浓烟滚滚,鼻尖是让人作呕的血腥气,残肢断臂的士兵在帐篷里呻吟。
徐怜这才明白,参军之路,远没有自己想的这么容易。
战报紧急,根本来不及训练,他们这群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便被推上了战场。
徐怜也不例外。
战鼓擂动,混迹在人群中,徐怜冲了上去。
在北疆的战场上,她展开了自己的第一场杀戮。
她第一次知道,刚砍掉的头颅还是会动的,敌人的血落到脸上,也是温热的。
他们也是人。
但战事残酷,狭路相逢。
敌若不死,她便不能活。
她不会武,力道也不够大,但胜在灵活,自幼在农庄又杀惯了鸡,如今砍起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一日,徐怜砍卷了一把刀,带回五条人命的功绩。
庆功宴上,将军赏了她一张弓,赞徐家底蕴醇厚,竟能养出她这样的将星。
徐怜扯扯唇角。
他们一定想不到,她这样的杀神,也险些死在大宅院里好几回呢。
在北疆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两年。
徐怜一路靠着功勋往上爬,已然做到了千户的职位。
离校尉只有一步之遥。
并非是因为她的功勋不够卓越,而是因为徐家。
若来的是真的徐承,想要在战场上混迹三年,徐家或许能成为他的倚仗和依托。
可如今来的是徐怜,她想成就一番功绩,那么徐家就成了她的牵绊和累赘。
无它。
只因徐家本就是文官清流,家中若是再出个武将,树大招风,难免惹人侧目。
莫说是将军,单说她那猴儿精的父亲就不会允许她一路直升。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徐家仿佛从她出生开始,就注定会牵绊她的脚步。
徐怜并不在乎。
即便做不到校尉,在千户的职位上功成身退,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圆满。
却不曾想,老天似乎不愿看她圆满。
返京的前一月,她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11-
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调任入营的沈家将军沈南星。
要论起这位沈家小将军,满京城谁都能说上两句。
她自幼在军中长大,五岁挽弓,七岁追狼,待到十五岁时已然能单枪匹马夜袭敌军营地了。
人人都说,她是天生的将军。
也正是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在众将士宴饮酒醉的篝火旁,将徐怜拎了出来。
语气讥讽:「山鸡里头混凤凰,亏你们也看不出来?」
众人一愣,只当是在夸徐怜。
「徐家小哥生得俊俏,自然不是我们这些粗汉子能比的。」
沈南星投来打量的目光,徐怜亦是皮子一紧。
徐承从前有没有见过沈南星她不知道,但她嫁入侯府的时候,沈家女眷是来吃过酒的。
她不敢想象,若是沈南星在此刻揭穿她的身份,自ẗŭ₊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可怎料,沈南星不发一言,只讥诮地看了她两眼,便松了手。
就像是白日无事里,调戏了个公子哥儿那般寻常。
深夜,夜幕低垂,星子闪烁。
有人撩起帐帷,徐怜利落地起身。
冷剑出鞘,抵在纤细脖颈间。
来人轻笑:「三姑娘,咱们论起来也算是亲戚,何必如何冷峻?」
徐怜一滞,果然在漆黑夜幕中分辨出沈南星的那张脸。
她忽然想起,沈徽也姓沈。
自己从前做过永平侯府的宗妇,自然能同沈家旁支的沈南星攀一声亲戚。
但此刻论这些已经没了任何意义。
徐怜看着沈南星笃定又质询的目光,明白自己如今就算是解释也已经无济于事。
便只道:「沈将军是如何发觉的?」
「月有盈亏,海有潮汐,血与血的味道,是不同的。」
「你瞒得过那些男人,可同为女子,你瞒不过我。」
徐怜脸色发白,不再辩解。
「只求沈将军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沈南星坐定,拉下帐帷,问:「若是要我闭口不言,你便告诉我,你为何要女扮男装入这军营?」
徐怜心头一滞。
是啊,她当初究竟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入这军营呢?
陈砚秋征兵入伍,她的嫁妆虽不多,但本可以过安稳太平的日子。
这样刀尖舔血,死里逃生的日子,本该是属于旁人的。
可她还是来了。
究竟是为什么?
帐外微风拂过芦苇,传来簌簌声响。
徐怜想明白了。
大抵是因为,在这个世道没有掌权的公主,也没有入朝的女官。
更多的,是贤淑的闺秀。
她们或许有比之兄长更高的才华,有比之父亲更贵的德行,但更显为人知的,还是她们承继母系的美貌。
所以她们便只能像一支柔弱无依的菟丝花,委身在逼仄宅院里,娇娇弱弱的绞上她们赖以为生的夫郎。
就像她的两个姐姐,也像她自己。
她们做不了自己的「君」,便只能做夫家的「臣」。
徐怜想起陈砚秋那夜的话,犹觉冷汗未干。
于是答:「因为,我想做个人。」
「做个不从父,不从夫,只从本心的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徐怜原以为沈南星不会理解。
可漆黑夜幕里,对面的女子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12-
往后的一年里,沈南星再未寻过徐怜的晦气。
两人一同杀过敌军,也逐过狼群。
最兴起的时候,沈南星也曾单独在帐帷内教过徐怜杀敌之道。
例如,从何处落刀不易卷刃,砍哪只臂膀不会溅自己一身血。
徐怜学得认真,军中的流言也愈演愈烈。
人人都说,徐家的小公子手段了得,不过短短数日便俘获了沈小将军的芳心。
徐怜起先觉得好笑,直到家书寄来时,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长长的一封家书里,大半都是父亲在斥责徐承不该撩拨武将世家的姑娘,后面寥寥几行字竟罕见地提及了徐怜的名字。
信上说,「徐怜」与靖王有了苟且之事,被宫里来的内监当场捉奸在了倚春楼。
徐怜看完家书,只觉得头都大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会和靖王、倚春楼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也没想到,徐承这小兔崽子,竟然顶着自己的名头,在外面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可她转念一想,这事保不齐只有徐家知道,等她回京后疏通一二,应当也能解开误会。
却不曾想,这谣言已经闹到了陈砚秋面前。
军中上至将军统领,下至烧饭的火头兵,人人都晓得陈砚秋被戴了绿帽子。
而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正是沈小将军相好的亲姐姐。
ẗùₛ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叫人欲罢不能。
一时之间,竟成了众将士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
徐怜觉得丢脸至极,却又无法辩解。
只能整日忍耐着陈砚秋哀怨的目光。
直到半年后,我朝大破敌军,驱逐蛮夷退居境外。
徐怜才终于有了返京的机会。

-13-
时隔三年,徐怜再见徐氏夫妻。
徐夫人先是扑到她臂膀上狠狠哭了一场,待到看见儿子胳膊腿俱全,这才开始唾骂。
「都怪那个死丫头,否则我儿哪里要去受这样的罪?幸得祖宗保佑得以平安归京,只是我们徐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尽了!」
徐怜自然知道那个「她」是指谁。
但她不能问,因为此刻她就是母亲口中被唾骂的那个对象。
徐府上下闹了一场,直到夜幕,徐怜才终于有机会独处。
她坐在书案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而后小心翼翼地放了支焰火。
一刻钟后,沈南星压着徐承来了。
他被绑得像只螃蟹,一见徐怜,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三姐姐,你居然活着回来了!太好了!」
徐怜嘴角微抽:「我不活着回来,难道死着回来吗?」
徐承讪讪:「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吧,靖王是怎么回事儿?」
徐承不说话,只侧过头朝沈南星努了努嘴。
意思很明确——
家丑不可外扬。
沈南星翻了个白眼:「放心吧,你说的话就像是军营里那些男人撒尿的声音一样țů⁺,我嫌脏,懒得听。」
见徐怜不为所动,无法,徐承只能开始解释。
「那日我与靖王,原本只是在倚春楼听曲子,半途却遇上了你婆母来寻男人,我怕被她撞见,便只得和靖王躲进了厢房,却没想到,那厢房里,还有宫里来的王内监。」
徐怜一时无话,却可以想象到那日究竟是怎样混乱的局面。
徐承顶着一张同她肖似的脸,跟靖王进了软厢,还被王内监撞见,难怪会传出那般离谱的谣言。
徐怜扶额,突然想起了另一桩事。
「听人说,那日靖王在倚春楼包了软榻,你和他……」
「睡了?」
徐承思考了一瞬,那日为了躲避王氏,他无处可去,的确是同靖王在倚春楼睡了一觉。
于是点头:「睡了。」
沈南星讥笑:「啧啧,睡了。」
烛火噼啪一声。
徐怜半句话也说不出。

-14-
第二日,靖王来徐家拜访。
徐夫人虽然平日里奸夫淫妇骂得顺嘴的很,可如今天潢贵胄骤然降临,她也不敢骂了。
只敢颤颤巍巍地奉茶。
连素日里倨傲清高的徐青云,也只能卑微地退居次座。
只可惜,任凭他们如何讨好,靖王也只是淡淡的。
他是来找徐怜的。
直到看见姐弟俩同时出现在他眼前,靖王仍是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他围着徐怜看了又看,啧啧称奇。
只可惜,徐怜不是耍戏的猴,只略略见过礼,便坐下喝茶。
「王爷来寻我,可是有事?」
「你怎知本王是来寻你的?」
「若是为了寻承弟,又何必来府上?」
「本王是来找你父亲提亲的。」
「徐家女儿皆已出嫁,哪里来的亲事?」
「徐家三位小姐皆已成婚不假,可四姑娘还待字闺中呢。」
徐承一愣,转头却只瞧见靖王狡黠的笑。
徐怜也笑:「这么说,王爷还是来寻我的。」
「聪明。」
徐承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听得出事关自己,还是发问:「萧时章,你莫不是昏头了,我们徐家哪有什么四姑娘?」
靖王摇摇头,对徐怜叹道:「都说双生子总是晴缺互补,一见三姑娘如此聪慧,本王便明白你这胞弟缺的是什么了。」
徐怜也不愿兜圈子:「王爷今日来,怕不是来跟我叙话家常的吧?」
「自然。」
「想要我的身份?」
「聪明。」
「那我也斗胆向王爷讨一样东西。」
「什ŧŭ̀ₘ么?」
「我也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靖王皱眉:「徐家独子的身份还不够光明正大吗?」
当然不够。
她要的,是作为她自己存在的身份。
不是徐家独子,也不是陈氏新妇。
只是她自己。
「本王知道你有建功之能,所以才能在短短三年内做到千户,但若是换个身份,你还可以吗?」
「你或许瞧不起世家,但世袭的余荫能笼罩你余生,惠及你的后代。只要你应允,不论是徐氏夫妻还是旁人,都不会有人来置喙拆穿你的身份。」
徐怜看着靖王,忽然笑了。
从北疆返京的路上,她曾无数次的思考过应当如何守住自己的功勋。
但没有一种办法,是能让她全身而退的。
这也似乎是在昭告着,她从前贸然从军有多么愚蠢。
但此刻,她明白了。
无论如何,这份功勋,她都是守不住的。
只要她是个女人,那她就有把柄捏在世人手上。
所以历数过她的功勋后,靖王决定,封她做男人。
真傲慢,真可悲。
靖王诱哄:「三姑娘,当男人,远比当女人要来得轻松肆意,你真的不当吗?」
徐怜如梦初醒。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扬起一个平静温和的笑。
「不当。」
不当男人, 也不当女人。
不当徐家的女儿,也不当陈家的妻室。
她不愿再做沈徐氏, 宋徐氏, 陈徐氏, 不愿再让自己鲜活的身躯沤烂在那腐朽的门楣里。
往后半生,她只想做自己。

-15-
草长莺飞,日光晴好。
徐怜伴着靖王走出院子。
徐夫人看着她散落的青丝和身上的锦袍, 忽然明白过来。
顾不得靖王还在一旁, 便上前撕扯她:「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你弟弟呢?」
徐怜头一遭地, 毫不客气地甩开衣袖。
唇边是两个极小的漩:「日后徐家可没有男丁了, 只有女眷,徐夫人可莫要记错了。」
徐青云一滞,看着靖王不怀好意的笑, 旋即明白过来,脸色青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费劲心力栽培的儿子成了女儿,而弃如敝履的女儿握了长枪。
如此龙凤颠倒, 实是造化弄人呀!
念及此,他嘴唇翕动,说不出话。
在一片混乱中,两眼一翻, 昏死过去。
三日后, 不顾徐氏夫妻还在缠绵病榻,靖王就上门提亲了。
求娶的自然是那位三嫁三离的三姑娘。
下聘那日, 满京城的百姓都在看热闹。
「诶,你们说, 这徐三姑娘究竟生得怎样一副天仙般的面容,怎的都三嫁了还有人上赶着要啊?偏偏求娶的还是靖王殿下, 那可是凤子龙孙啊。」
「我看啊, 应当是那三姑娘命格太贵, 这才三嫁都不得圆满。」
「是了,是了,否则靖王又怎么会巴巴地上赶着去娶一个下堂妇?想来必定是一位有福气的姑娘。」
明明情况是同一种情况, 名声也是同一个名声。
可偏偏, 花轿里的人从女人变成男人后, 便换了种局面。
实在荒唐。
徐怜骑在马上, 有些发笑。
不知他们是如何让徐承应下这门婚事, 也不知那和离书他们是如何弄到手的。
亦不知当今圣上为何会同意让儿子有此荒唐之举。
大抵是子孙太多, 放浪形骸的便不再去管,只囫囵活着便是。
徐怜无暇去想。
从前那个玉面少将徐家公子, 早已经死在了战场了。
而她如今, 已然有了新的身份。
她给自己取名为英。
不要楚楚可怜,誓要英姿勃发。
她勒了勒缰绳,身下的青骢马打了个响鼻。
徐英想,她接到碧桃后, 还是要去投军。
投在那位沈将军门下。
这世上大道之宽,总不能只让男人来走。
她做不了掌权的公主,入朝的女官。
但可以做建功的将军。
如此便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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