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钟

暗恋了四年的男人喝醉了。
此时此刻,就在车里。
衣怀微敞,嘴唇红红……
江盏水握紧了方向盘,在心里盘算:
杀了他和睡了他,哪个判得比较重。

-1-
江盏水第一次开这么好的车。
意大利的顶级超跑,帕加尼 Zonda,翻译成中文,是「风之子」。
她大学时在车博会做兼职,见过这辆车。
四年后,她坐在驾驶座上,车里还载着个漂亮男人。
男人事业有成,盘靓条顺,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而她一边开车,一边问男人,能不能给她点个好评。
没错,这车不是她的,她是个代驾——天上忙着神仙打架,哪来那么多凡人飞升?
听见她要好评,男人低头,在手机上噼里啪啦地戳了几下。
蓝光映着他的脸,照亮他蹙起的眉间,紧闭的嘴唇,和由其他漂亮五官一起组成的,困惑的表情。
他把手机往前一伸,伸到驾驶座,问:「好评要在哪里点?」
一张嘴,酒气卷天撼地,江盏水胃中翻江倒海,怒涛差点化作飞瀑。
说人话就是,她想吐。
她使劲地憋气再憋气,才勉强咽下喉头涌起的干呕。
男人见状,脸偏向车窗,在自己掌心呵了一团气,确认口腔状况。
「不好意思啊,我喝得有点多。」片刻后,他硬着舌根说,「我车里有冰水,你需要吗?」
「不用了,这车太贵,我手不敢离开方向盘。」
江盏水谢绝了他的好意,毕竟这辆「风之子」价值五千多万。
这个数额,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投胎是门技术活,很多东西,如果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大概率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江盏水皱着眉,张嘴呼吸,来抵御尚未完全消退的反胃。
反胃的另一个副作用是呼吸困难,想流眼泪——她眼睛模糊了,喉咙和上颚一阵阵地发咸。
后排,车载冰箱打开,透出「天堂之门」的幽光。从那扇门里,飞出个天使模样的矿泉水瓶子。
瓶盖拧动,声音像是命运的齿轮,咬合旋转。
季怀沙将盖子拧松,从后座递给了她。
「真不用了,我不喝。」
江盏水说完,用余光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水瓶,表情似笑非笑。
 「Fillico 啊……这一瓶够我跑一周了。」她说。
季怀沙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转动瓶子,仔细端详——瓶盖做成了王冠的形状,瓶身则是半掩的天使翅翼,通体水晶。
如此浮夸的瓶子里,当然不会装着朴素的矿泉水。
据说这是来自日本神户的高级矿泉水,每月限量贩售 500 瓶,每瓶售价一百元。
美元。
江盏水越来越想吐,不知道是因为反胃,还是因为仇富。
「这水现在也属于核废水吧?」
她实在忍不住,不怀好意的话语,掺杂着真诚的诅咒,像枪子儿一样射了出去。
中弹的季怀沙浑然不觉得痛,而是将这句恶意十足的寻衅,当成了玩笑接下。
他笑着说:「我估计也是,不过喝到现在,还没死呢。」
他喝醉了,感官太麻痹,大脑也太迟钝,以至于根本没有精神去思考,对方为何会向他释放如此强烈的恶意。
听见他说他自己「还没死」时,江盏水甚至无声地冷笑起来。
此时此刻,如果季怀沙睁眼看向后视镜,就会看见江盏水眼中,那足以让他醒酒的憎恶和冷酷。
可他栽歪在后座上,身体像烂泥,眼皮像两扇陈旧的卷帘门。
没能引起他的注意,江盏水不再满足于「无声的」冷笑。
她放肆地笑出了声,那声音短促,洪亮,哪怕在引擎的轰鸣中,也依旧清晰可闻。
这下,季怀沙不得不睁眼看她了。
蓦然的对视,唤起了片刻的清醒。
恨——如此不可明状之物,此时就在江盏水的瞳孔中有了具象。
孽火勃勃,来势汹汹。
季怀沙皱了下眉,身子离开了椅背,软塌塌地往前凑,想要把那团火看清。
江盏水却不配合,目不斜视地开着车。
于是季怀沙只能观察她的侧面。
不美不丑的五官,分布在不大不小的脸上。
不长不短的四肢,搭配在不胖不瘦的身上。
她可真是个泯然众人的长相,全身上下唯一生动的,恐怕只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尤其会诉说「恨」的眼睛。
季怀沙像被迷惑了一样,看着她的眼睛问:「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随着他将这句话问出来,江盏水脸上唯一的表情,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也消失了。
紧接着,车子轰的一声弹射出去,像是失控的坠机,擦着地飞行。
她咬着牙推到最高档,油表指针不是在走,而是在跳。
逼近人体极限的速度,带来无与伦比的推背感,和令人战栗的失重。
季怀沙住在远郊的别墅区,因此这条路越开越偏僻,到这里,几乎没了什么人烟。
窗外黑压压的,路边参天的树,全都被这辆「风之子」甩成残影,显得张牙舞爪。
整个车舱仿佛在共振,细细的雨丝像乱箭一样,斜着砸向玻璃,拖出一颗颗小慧星。
江盏水自己就是那颗大彗星,她现在想撞地球。
她想开着这辆梦寐以求的豪车,和她此生唯一的仇人同归与尽,甚至连墓志铭都想好了:
「与我英俊的仇人,和他的半个亿,于此长眠。」
想到这里,她咧开嘴笑了。
她没空去看季怀沙的脸色,应该是很惊恐,很扭曲的吧?
是惨白的,还是铁青的?是不是像蒙克的名画《呐喊》一样,双手抱头?
现在他想起她是谁了吗?
他记起自己的恶行了吗?
事到如今,他会流下忏悔的眼泪吗?
不对,不对……
他怎么还不尖叫呢?
「快停下,你这个疯女人!你究竟是谁,你要干什么!」
他应该这样惨叫起来才对啊!
江盏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想看他是不是已经吓得失禁,或是失声。
与她的想象不同,季怀沙面容平和,身体放松。
他的眼睛很清醒,在如此恐怖的疾驰中,他一定已经醒酒了。
可他还是不害怕。
哪怕死神已经揪住他的耳朵,大喊:死亡!死亡!死亡!
「挺有种啊。」江盏水冷笑一声,将已经踩到底的油门又碾了碾,「这车安全系数这么高吗?你就这么确定你死不了?」
季怀沙慢慢地低头笑了,笑声断断续续,伴着一两声咳嗽。
「160 迈的车速,大概是每小时 260 公里。」笑够了,他抬起头,轻声说,「我从一万米的高空跳伞,自由落体的速度,大概是每小时 280 公里,你知道吗?」
江盏水握紧了方向盘,指腹把皮革磨得咯吱作响。
她怎么可能知道跳一万米的速度呢?她连买一袋米都需要考虑。
季怀沙没有等她回答,接着说:「所以,如果真想找死,还不如把车窗打开,把头伸出去。」
说完,他居然真的伸手去开车窗。
风呼啸着窜进来,像是人鱼被捕捞上岸,嘶叫着发出的诅咒。
江盏水工作的时候,向来把头发绑得很紧,刘海儿都用卡子别上去,梳成一个大光明。
得益于这个习惯,风没能吹乱她的头发,也没有干扰她的视线。
她逐渐降下车速,把车靠边,最终在安全的区域停了下来。
她剧烈地喘着气,起伏的胸口昭示着挣扎,也昭示着恐惧。
如果刚才她一时慌了神,猛踩刹车,车绝对会因为巨大的惯性飞出去。
变形,起火,爆炸,最后把两个人都送上西天。
「你是疯了吗!」她回头看着季怀沙,大声骂道。
「你把车开成这样,到底谁疯了?」季怀沙反问。
江盏水被噎住,咬着牙一拳砸向方向盘。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在她身后,季怀沙平静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江盏水矢口否认。
「那你是说,我们素未谋面,你却想跟我同归于尽?」
「不行吗?我仇富,反社会。」
「行,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呢?」
哭?
江盏水的心仿佛被榔头敲了一下。
她慌张地看向镜子,果然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双眼已经被愤怒和委屈盛满,眼泪源源不断,大颗大颗地榨出来。
她仰起头,两手扇风,大口呼吸,可是泪水止不住。
后座又递来一包面巾纸。
她还是没领情。
这次季怀沙没有收回手:「用吧,这个不贵,心某印的,一块五。」
江盏水破涕为笑,但下一秒,笑容又被眼泪冲垮。
她的泪腺过于发达,泪痕像宽粉一样挂在卧蚕上,一股股儿,一道道儿,全流到下巴上。
看她这样,季怀沙冷不防说:「擦擦吧,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白用我的纸,也可以微信给我转账。」
江盏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哭着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
「你已经想不起来我是谁了,但是不耽误你想泡我,是吗?」
季怀沙的教养很好,他没有仗着自己是一个有钱的美男子,就上下打量对方一眼,再居高临下地讽刺:「就你这样的大众脸,我泡你有什么劲?」
他只是疑惑地反问:「我想泡你,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江盏水吸了吸鼻涕,说:「你刚才不是在变相管我要微信吗?你想加我好友,才让我给你转账!」
季怀沙听后,又低头按了两下手机,片刻后把屏幕亮给她看:「小姐,我们可以使用收款码。」
江盏水又一次哽住,顿时觉得丢人。
她从他手中夺过纸,拽出两张,分别按在自己的两只眼睛上。
季怀沙没有挖苦她,反而更加好奇:「我到底干什么了,才让你把我预设成这种人?」
江盏水没有回答。
她张着嘴,不时哭出一声,像是一只嗷嗷待哺的小乌鸦。
或者是小百灵,毕竟她的声音挺好听的。
季怀沙看着她,在记忆中搜索着她到底是谁。
自己到底是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伤害了她,才让她刚刚想和自己同归于尽,现在又哭成这样?
想着想着,他的手机响了,自动连上车里的蓝牙,显示是个未知号码。
电话接通:「喂,您好,请问是季先生吗?」
「我是季怀沙,请问您是哪位?」
「平台这边显示司机没有按时把您送到目的地,请问是什么原因呢?有任何情况,您都可以跟我们投诉建议的。」
季怀沙没有立即回答,探头看了江盏水一眼。
她还在哭,抽抽嗒嗒的,两只手依旧按住眼皮上的餐巾纸。
季怀沙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轻声说:「嗯,是出了一点状况。」
瞬间,江盏水的心悬了起来,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她就要被投诉了吧?
代驾这份工作,也要丢掉了吧?
搞不好……还要蹲大牢。
能怪谁呢?都怪她自己冲动。
她刚刚差点杀了人啊!这可不是一时糊涂,这是犯罪未遂!
她这个恐怖分子!潜在罪犯!
江盏水遮住双眼,等待着属于她的审判。
「是出了一点状况。」她听见季怀沙说,「我喝多了,在路上吐了,耽误了不少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季怀沙挂了电话,而江盏水依旧捂着眼睛。
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她差点用恶意的谋杀,终结了季怀沙的生命。
季怀沙却用善意的谎言,保住了她的工作。
她浑身都在抖,上牙紧紧咬着下唇,连哭都没声音。
「为什么?」她轻声问,语气带点嘲弄,「混蛋当够了,现在想当圣父了?」
季怀沙将她的手从眼睛上拽了下来。
这个动作对于陌生男女来说,着实有点暧昧,暧昧得有点冒犯。
但季怀沙想看着她的眼睛。
那是他得以解读她,解读今夜,唯一的窗口。
「我对你来说是混蛋吗?」他问。
「难道不是吗?你把我……」
江盏水说了半句又后悔,激动强行扭转成沉默。
「我把你怎么了?」季怀沙追问。
江盏水用那张擦过眼泪的纸擤了一把鼻涕:「我不想说了,就是突然不想说了。」
「可是我想知道。」季怀沙的态度并不强势,反而诚恳,和缓,「可能你不相信,但我真的,真的,没做过什么坏事。」
这句话又激怒了江盏水,她的脸上瞬息万变,愤怒,悲伤,委屈,最后停留在自嘲。
「你当然不会记得了。」
「那要不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吧,我怕我猜错,你会更伤心。」
「没必要了,不记得就算了。」
见她如此坚持,季怀沙选择让步:「好,你不想说就不说吧。那你现在原谅我了吗?」
江盏水一愣,泪眼带着错愕:「什么?」
「既然我那么严重地伤害过你,那你刚刚……」他做了个飙车的动作,「解气了吗?可以原谅我了吗?」
这下江盏水彻底抓狂。她从驾驶座上回头,大喊:「住口!住口季怀沙!你住口吧,别装好人了!」
与她的疯狂不同,季怀沙很是淡定。
「你知道我的名字,看来我们的确是见过面的。」
「那又怎么样!」她尖叫道,「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也许一切都是我编的,我只是穷疯了想讹诈你!我还可能是个反社会分子,我刚刚差点把你杀了!你应该报警,而不是请求我的原谅!」
「不,你不是的。」季怀沙隔着座椅,按住了她的肩膀,「你看起来,也是个没有做过坏事的人。」
面对他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赞美,江盏水并不领情。
她抱着头,绑好的马尾辫被抓得一团糟:「收起你这副圣父的嘴脸,你是在故意恶心我吗?你到底要怎样?」
此时此刻,她甚至说不明白,她到底是因为对方的伪善而愤怒,还是因为对方的真善而恐惧。
她好害怕季怀沙真的是一个好人。
善良,温和,宽容……如果今晚的季怀沙才是真实的,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这么好的一个人,她还可以继续恨吗?
被魔鬼伤害的人,可以投入圣父的怀抱。
那被圣父伤害的人呢?该向谁祷告?
「给我钱吧。」
江盏水前一秒还在发疯,下一秒,却好像忽然从这种庞大的情绪里解离出来。
手不抖了,眼泪也不流了,只剩那一抹冷笑,还残留在她的脸上。
「你不是说想取得我的原谅吗?给我钱,我就原谅你。」
季怀沙静静地看着她。
于是江盏水的脸上嘲讽更盛:「怎么?歉意是十足的,但是要钱是不行的?」
季怀沙这才微笑,摇了摇头,又一次拿出手机:「如果金钱能补偿你,能让你好过一点,那当然可以。」
慢慢地,慢慢地,江盏水的一切表情都消失了。
她冷漠地看着对方:「你真有病。」
「嗯,你就当是吧。」季怀沙点开微信,「收款码。」
江盏水亮出手机,讽刺道:「不知道季总想怎么打发我这个臭要饭的呢?」
「别这么说,你要多少?」
江盏水开了个自认为很高的数字。
「一万块。」
她住的合租房,房租是一千二,她觉得贵,便又找了个人平摊这一间屋。
一个月六百,她在这座城市,暂时拥有了半张桌子,和半张床的使用权。
有了这一万块,她下个月就舍得多加一点钱,换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单间了。
季怀沙没有讨价还价,干脆地在 1 后面按下四个 0,即将输入密码。
见不得他这样轻松,江盏水改口道:「十万!十万块!」
季怀沙的手指顿了顿,在后面再加一个零,然后又去输密码。
「一百万!我要一百万!」
这下,季怀沙抬起头来,看见江盏水又在哭,脸涨得通红。
她狮子大开口,叫价水涨船高,可她的表情却并不是贪得无厌的。
她的表情是痛苦的。
很显然,她在为自己「敲诈勒索」的行径感到羞耻。
季怀沙摇了摇头:「一百万不行。」
瞬间,江盏水有些得意地昂起了下巴,得逞地说:「那我就不用原谅你了。」
「微信转账有单日限额,最多只能二十万。」顿了顿,他退出微信,打开了备忘录,「或者你把卡号告诉我。」
江盏水愣了两秒,然后当着他的面扇了自己一巴掌。
不是自虐,她是真的怀疑自己在做梦。
看见她自己扇自己,季怀沙终于不那么淡定了,他抓住她的手腕:「真的,真的有限额。」
江盏水硬生生抽回了手,茫然地问:「你知道一百万是多少钱吗?是很多很多很多钱。」
「是的,所以才被限额了。」
「你为什么要给我一百万!」
「因为我想得到你的原谅。」
这下江盏水不哭了,她哈哈大笑:「你有病吧!」
季怀沙耸了耸肩:「还好吧,一百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算什么。」
听了这话,江盏水仇富之心乍起:「我有点想吐。」
季怀沙点头:「我也是。」
话音未落,车门猝然打开,又重重砸上,将呕吐声隔绝在外。
江盏水坐在车里,扭头看向窗外,季怀沙蹲在路边,扶着树吐,样子像是一条没教养的野狗在撒尿。
她挪开目光,转而把后视镜掰向自己。
真是一张过目即忘的脸啊,她想,或许真不能怪别人把她忘了。
况且她和季怀沙之间的恩怨,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既不牵扯巨额的债务,也不涉及桃色的秘闻。
对于季怀沙来说,那恐怕真就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无足轻重的事。
有多么小呢?小得就像衣服上的一片雪花。
季怀沙吹落衣服上的一片雪花,雪花落下,引发了千里之外的雪崩。
江盏水就死在这场雪崩里。

-2-
江盏水有个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名叫沈嫣。
沈嫣从小就是缪斯级别的大美人,高考后的暑假,两人一起去旅游。路上,沈嫣被星探发掘,成了明星。
成名之后,她把江盏水带在身边做助理,江盏水借此见了不少世面,也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季怀沙。
季怀沙和沈嫣是同一家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两人算是球友。江盏水每次开车去接沈嫣,都能顺便看见季怀沙。
但季怀沙大概从未见过她,因为她总是戴着鸭舌帽,坐在黑乎乎的车里。
可人大概真的是肤浅的视觉动物,她竟然控制不住,对他一见钟情。
她知道自己和季怀沙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暗恋也很好。
暗恋是向上攀爬,又向下滋长,能贯穿两个世界的藤蔓。
她不必顾忌什么门户,也不用担心什么道德——幻想是穷人的镇痛剂,她可以随心所欲,把对方想象得天下第一好。
好到愿意忽略她的寡淡,她的贫穷,她的弱小和自卑。
好到愿意给她爱情。
只要她演好这场独角戏,永远秘密地暗恋着,他们俩就可以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人。
可是这一切都在三个月前结束了,她的暗恋碎成粉末,再也拼凑不起来。
沈嫣的公司说想给她录一首歌,但沈嫣天生五音不全。
江盏水安慰她:「没事,现在修音技术很先进的。」
「公司为了赚钱,真是什么都想掺合一脚,我压根就不会唱歌。你唱歌那么好,你才应该出道。」
唱歌是江盏水为数不多的特长。
她有一个从大学就开始经营的自媒体账号,大概十万粉丝,平时会发一些翻唱视频,不过不露脸,只用一个卡通贴图替代。
这个账号,她保密得很好,连沈嫣都不知道。
她也不打算让沈嫣知道——她是个很小心,很自卑的人,越是喜欢,藏得越深。
苦心经营的账号是如此,苦心爱慕的季怀沙也是。
她转移话题,摘下口罩:「沈嫣,我下午想请假去个药店,脸过敏了。」
沈嫣吓了一跳,捧着她的脸:「你怎么不早说?这么严重!」
「不严重,开点药就行。等你录完音,我把你送回家就去,来得及。」
「不行,我现在就让人送点药。」
江盏水刚想阻拦,但沈嫣的微信已经发出去。
对方秒回:「你脸过敏了?」
「不是我,是我好朋友小江。」
「哦,你那个助理?」顿了顿,对方又补上一条,「没事,不是你就行。你那脸可不能过敏,那么金贵。」
沈嫣飞快地把手机扣在自己胸前,但来不及了,江盏水已经看见了。
「小江,我……」她尴尬地笑着,却又忽然发怒,对着手机大喊,「分手吧,以后别给我发微信了!我看见你就恶心!」
江盏水倒是很平静:「没必要,沈嫣,你男朋友也没说错。」
「不是的小江,你不要听他乱说,他懂个屁!你很可爱,很漂亮,真的!你等会儿,我再找别人帮你拿药……」
成年人的谎言,哪怕是善意的,也会越描越黑。
沈嫣闭了嘴,江盏水也沉默下来。
老实说,她是有那么一点点受伤。
可她的脸也确实没有女明星金贵。
每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平凡,她就会想一遍季怀沙。
一个堪称「美丽」的男人,英俊,又很高贵。
她幻想被这样一个男人爱着,假装自己是王子魂牵梦萦的灰姑娘。
然后,叮,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撞响。
仙女教母收走了舞裙,南瓜马车是老鼠变的,水晶鞋会掉落,是因为本来就不合脚。
季怀沙对她而言,不是王子,而是明知会失效,却仍想试一次的魔法。
他是每晚八点,插播在热门电视剧中间的珠宝广告。
按时出现在江盏水的生活里,她却永远也得不到。
「沈嫣,我可以问你点事吗?」江盏水问。
「你说呗。」
「你那个朋友人好吗?」
沈嫣没反应过来:「你说的谁?」
「季怀沙。」
「他人很好啊,绅士礼貌有风度,还经常做慈善,家世清白,工作能力也强,长得又帅,啧啧啧,简直就是钻石王老五……」
江盏水点点头,忽然心情很好地笑起来——其实沈嫣后面说的话,她都没怎么听进去,只记住个「人很好」。
暗恋可真方便啊,她的暗恋对象不用爱她,人好就行了。
看见她笑了,沈嫣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我跟你说,这里的录音设备特别高级,你真应该试试。」
江盏水看向录音室,有点心动。
她平时在家录音的那套设备,是在二手网站淘的,勉强能用,偶尔会有点接触不良。
她也想用用好东西。
「可以吗?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这点小事我能做主,这里负责人是我朋友。」
于是江盏水走进了录音室,戴好耳机,把眼睛闭了起来。
伴奏响起,是她很喜欢的一首歌——《明天会更好》。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唱完最后一句,她睁开眼,看见沈嫣在笑着给她比大拇指。
她也笑了,紧接着,门被推开,季怀沙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江盏水像是沙滩上的鸵鸟,掩耳盗铃般地紧闭双眼。
她想赶紧把口罩戴起来,但口罩放在录音室外的桌子上。
录音室四周隔音,她的心跳「咣当咣当」,比鼓还响。
她忍不住把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看见季怀沙走到了沈嫣身边,而沈嫣正在播放她刚刚录的那首歌。
「怎么样?不错吧?」沈嫣略带炫耀地看向季怀沙。
季怀沙并没有顺势赞美这段歌声,而是问:「你录的?」
「我唱歌五音不全,这是我朋友录的,哝!」
沈嫣一扬下巴,指向了录音室里的江盏水。
江盏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闭着眼不去辨认季怀沙的唇语。
老实说,她觉得季怀沙是会夸她的,不论是出于欣赏,还是出于礼貌。
她对自己的歌声有信心。
她也对季怀沙的品德有信心。
录音室外,季怀沙拄着面前的操作台,朝她看过来,随身携带的挎包误触了某一个按钮。
于是他的声音,略带嘲讽的,冷漠的,恶劣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耳机里。
「闭着眼睛听,以为是玛利亚在唱歌,睁开眼睛看,原来是敲钟人啊。」
《巴黎圣母院》这样描写敲钟人卡西莫多:
丑到极点的相貌,几何形的脸,四面体的鼻子,马蹄形的嘴,参差不齐的牙齿……似乎上帝将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江盏水的手攥成了拳,她连发抖都不敢。
她不敢睁开眼,更不敢冲出去理论,哪怕她明明知道,自己真的没那么丑。
面对她暗恋多年的男人毫无保留的恶评,她只敢假装没听见。
沈嫣一愣,吃惊地看向季怀沙:「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可季怀沙并没有停下来。
「反正她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冷刻,恶毒,却面带笑容,「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也烂了,居然还在唱明天会更好?」
住口!
住口季怀沙!
闭上你的嘴!
你看不到我的暗恋碎成粉末了吗?
我的爱情死掉了啊!被你亲手宰了!
我再也没法幻想你是个好人了。
我再也没法安慰自己,我也配得上好东西了。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么的丑陋,不幸。
季怀沙,你凭什么那么好看呢?你凭什么那么有钱呢?
你凭什么对我说出这种话,还可以被说成是一个好人呢?
坏人!你死掉就好了!

-3-
江盏水几乎忘了那一天是如何结束的。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季怀沙早已离开。
那个在沈嫣口中「绅士,礼貌,有风度」的人,忽然变身「电锯杀人狂」,把她的自尊和恋爱砍得稀巴烂。
她不是沈嫣那样的大美女,她没有资格体会他的绅士,礼貌,和风度。
那天之后,她辞去了助理的工作,因为她不想再看见季怀沙,就连偶然碰面也不想。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他杀了。
又怕自己会忍不住原谅他。
辞去工作以后,沈嫣曾一度和她断了联系。
直到某天,她顺着手机推送的热搜点进去,词条是「沈嫣翻唱经典歌曲《明天会更好》」。
江盏水忽然觉得很可笑——那是她的声音,是她在暗恋死亡的那天,留下的「绝唱」。
因为这首歌,她成了丑陋的「敲钟人」。
季怀沙说的一点没错——太可笑了,她这种人,居然在唱明天会更好。
童话故事里说,美人鱼为了见到王子,被偷走了歌声。
原来丑人鱼也要被偷,众生真是平等。
歌声被「偷走」的当天,她接到了沈嫣的电话。
沈嫣哭着跟她道歉,说这是公司的决定,她拒绝过,可是不管用。
江盏水听着她哭,轻声说:「别哭了。」
「你骂我吧,小江,我太坏了!」
「别哭了,我不骂你。」顿了顿,她又问,「你是因为这件事才不跟我联系的?」
「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而且……」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嫣发来一条链接。
「小江,这个唱歌账号是你吗?网友都说和我翻唱视频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江盏水轻轻叹了一口气:「嗯,是我。你公司怎么说?让我删号吗?」
「不是,不是,他们想把账号买下来,假装是我的。」沈嫣哭得更凶了,「我真的太不要脸了,小江,我对不起你……你要钱吧,只要我能给得起,我就给你!」
江盏水轻而快地打断了她:「送给你吧。」
沈嫣的哭声戛然而止,又再次爆发:「不行的,小江,不行的,你这样我心里好难受……」
「我知道,我就是要你这样难受。」江盏水平静地说,「沈嫣,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辞掉了助理工作,又失去了翻唱账号,江盏水彻底变成了无业游民。
她换了手机号,搬了家,拉黑了沈嫣所有的联系方式。
她并不恨沈嫣,只是看见沈嫣就会做噩梦。
她再也不想回忆那一天。
工作太难找,她不得不一边投简历,一边打起了零工。
白天送外卖,晚上跑代驾,周末在 KTV 里推销葡萄酒。
她做梦也没想到,今晚会在做代驾时接到季怀沙的单。
季怀沙不记得她,却说要给她一百万。

-4-
此刻,季怀沙还在车外呕吐,样子很痛苦,身体几乎蜷成虾仁。
江盏水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胃——她从下午开始就不舒服,怕耽误接单,才一直忍着。
刚刚被酒气一熏,加上飙车,又大哭了一场,她现在连嘴都不敢张。
但季怀沙吐得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了,像在唱死亡金属。
呕哇——超级大的一声。
江盏水痛苦地闭了闭眼,快要忍到极限。
她双手握着方向盘,用指甲盖焦躁地敲打。
「烦人,要不还是把你撞死算了。」她自言自语。
世界上有穷人富人,美人丑人,好人坏人,但大概没有撞不死的人。
回过神,她却已经站在车外,手里还拿着瓶 Fillico 矿泉水。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七十九块钱的回力鞋,鞋尖朝着季怀沙的方向。
江盏水停在原地,思考。
她为什么要下车给季怀沙送水呢?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善良?
如果是因为爱情,那她真是贱得没边。
她用瓶子敲了下脑袋,自己骂自己:「都穷成这样了,还在这爱来爱去,爱你的头。」
那如果是因为善良呢?
也一样是贱得没边。
她凭什么善良啊?她有资格善良吗?
以前电视剧里会演「穷人」,穷且益坚。
现在却只剩下「穷鬼」,穷且意奸。
穷鬼们面目全非,没有五官,煞白的脸上只写着「没钱」两个字。
因为没钱,所以必然是尖酸刻薄,恶毒嫉妒,损人利己的。
这也没办法,毕竟富人的生活实在无聊,需要一些「有苦衷的反派」当佐料,既可以化身捉鬼的「钟馗」衬托高尚,又可以化身渡鬼的「观音」施展慈悲。
可江盏水不想成为这样一只「穷鬼」。
她既不要低头认错,乞求季怀沙的高尚,也不要死不悔改,反衬季怀沙的慈悲。
她不要成为任何人的「佐料」,她要做一剂「毒药」。
想到这里,她加快脚步朝季怀沙走去。
站在季怀沙背后,江盏水扭开头,刻意不去看地上那一滩呕吐物,只是用手里的瓶子戳了戳季怀沙的背。
「给你水。」她说。
「谢谢。」
季怀沙没有回头,只把手伸向背后,接过水漱口。
漱过口之后,水还剩下大半瓶,他选择倒在地上,冲干净地面。
江盏水还是没看他,只是静静听着钱打水漂的声音:「你醒酒了吗?」
「醒了。」顿了顿,季怀沙解释道,「本来也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我刚刚说想给你一百万,不是发疯。」
「我不关心你要不要发疯。」江盏水打断了他的话,冷漠地说,「季怀沙,我向你道歉,感谢你,并且不原谅你。」
三种截然不同的感情,被她揉进一个简短的句子里。
季怀沙揉了揉太阳穴,表情有些痛苦:「我能问问是什么意思吗?」
「我刚刚确实很坏,甚至都不能说是一时冲动。我就是深思熟虑,想跟你同归于尽。」
江盏水眯眼看向来时路,补充道:「这一路上,我看见桥就想撞桥,看见树就想撞树,要是有泥头车突然失灵就好了,撞死你也撞死我……不对,那样的话司机太倒霉了。」
季怀沙静静地听着,身体维持着蹲地的姿势,对着自己的呕吐物发呆。
「可是仔细想想,你也确实罪不至死,所以我向你道歉,也感谢你帮我撒谎,没让我丢了工作。」
季怀沙等她说完,又等了等,确认她是真的说完了。
「那你为什么不原谅我呢?」他终于问。
江盏水回答得很轻,很慢,很坚定:「因为这是我的权利。」
她有权选择不原谅,因为她是真的被伤害了。
季怀沙回头,看着江盏水。
富人回头,看着穷鬼。
两人这么对视了很久,很久,最终,江盏水先避开了眼睛。
「你是重新叫一单,还是我继续送你?」
她想,应该没人愿意和一个情绪不稳定的杀人犯坐在同一辆车里。
季怀沙想了想,哪一个都没有选:「先在这里站一会儿,可以吗?」
江盏水皱了皱眉——她难受,想吐,悲伤,而且很冷。
她不想和季怀沙站在一起。
「已经超时很久了,平台会扣我钱。」她说,「而且你这样耗着也没用,我不打算告诉你我为什么恨你。」
「我知道。」季怀沙站在路灯下,仰头看着飞虫,「但是你脸色不好,咱们在这站会儿,透透气。」
江盏水又笑了出来。
她走上前,踮起脚,在极近处盯着季怀沙的脸左看右看,甚至很不礼貌地用手捧着看。
看够了,她冷漠地讽刺道:「这是你的性癖吗?救赎贫穷的疯女人?」
被她捧着脸,季怀沙屏住了呼吸,不想让她再闻到酒气。
或许也不是这个原因,或许他就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江盏水的,平凡的眉毛,微微地蹙起来。
江盏水的,平凡的鼻尖,红红的像小萝卜头。
江盏水的,平凡的嘴唇,细细地哆嗦,牙齿磕碰,呼出白气。
季怀沙脱掉了自己的外套,想要给她披上。
江盏水侧身躲过,警惕又防备地抱起手臂,好像很惧怕他的善意:「你干什么?」
季怀沙盯着自己手上的衣服看了一会儿,抬头问了她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不配对你善良,是吗?」
他的表情很难过,像受伤了一样,美丽的五官蒙上忧郁,居然显得很哀艳。
江盏水觉得莫名其妙,一把从他手里夺过外套穿上:「天爷啊,我穿,穿!行了吧?」
她的自尊感极高,配得感却极低,季怀沙越是对她好,她越是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
她这样的「穷鬼」,一旦被真善美的富人光辉普照,就想哀嚎着钻进阴湿的水沟、地缝、井底、桥洞。
「季怀沙,其实是我不配,我不配你对我善良。我这人真的很坏,坏得出水,压根没救……我得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
江盏水说着,盯上了季怀沙手里的空水瓶,抢过来在手里掂了掂,挺沉。
她转身回到那辆「风之子」旁边,对准车窗,将瓶子高高地举了起来,又狠狠地砸了下去。
邦的一声——
瓶子没碎,车窗也毫发无损。
反倒是她因为使劲甩头,把头上的橡皮筋甩掉了,头发全散下来,乱糟糟的。
江盏水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
她故作潇洒,双手插袋,回头看着季怀沙:「你看,我多坏,你五千万的车,我说砸就砸,而且我还死猪不怕开水烫,没有钱赔。」
季怀沙停在原地看着她,平静地说:「要不我还是给你一些钱吧。」
江盏水这次已经没有那么错愕,而是开口讽刺:「别演,我真收了你就老实了。」
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傻帽。
季怀沙没有说话,两手在全身上下搜寻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就从各处口袋里搜出一沓百元大钞。
他快步走过来,把钱塞到江盏水抱起的臂弯里:「我手机在车上,没带下来,不然还是给你转账。」
江盏水没再拒绝,当着他的面舔了舔手指头,开始数钱。
她一边数,一边抬眼看着季怀沙:「看见了吧,我就是这种人,我不跟你唱高调,你敢给我就真敢要。」
季怀沙还是没有说话。
他仔细地看着面前这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的女人。
看着她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真的很坏,很不道德,很没自尊,却不得章法,脸涨得通红。
这一沓钱怎么这么多?江盏水怎么数都数不完。
她指尖冻僵了,声音也开始颤,语无伦次,甚至哽咽:「我,我,我跟你说,季怀沙,我跟你说……我压根不会领情,我拿你的钱,我还要恨你,这就是你要当好人的报应。」
季怀沙摇头:「我不是要拿钱收买你,让你原谅我,我就是想帮帮你。」
「所以你有圣父病,你连杀人犯都想拯救。」
季怀沙皱了皱眉:「别这么说自己,你不是杀人犯。」
江盏水头晕眼花。
手里的钞票熏得她眼泪直流,她盯着上面红通通的防伪花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她吃的那一罐过了期的八宝粥。
「呕——」她终于吐了,全都吐在钞票上。
季怀沙没有扭开头,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吐,茫然地想,这人莫非是被资本主义的铜臭味给熏吐了?
她的样子为什么如此痛苦,她的痛苦又为什么如此生动?
江盏水弯着腰,吐得昏天地暗,粘液甚至挂在了发梢上。
在她身后,男人的左手拢起了她的头发。
右手,有规律地,轻缓地落在她背上。
她震惊地躲开,后退出一米的距离,捂着胸口调整呼吸。
「躲开,别过来。」她把一条胳膊伸出去,五指张开,给自己隔出个安全距离,「季怀沙,我求求你了,你换个人扶贫行吗?你给你无处安放的善良找个其他的器皿,我不合适。」
季怀沙朝她进一步,她就又退一步。
「你再叫一单吧,我送不了你,我身体不舒服。」她边说边开始脱外套,「衣服还你,我……」
话音未落,她便看见衣襟上的秽物,是她刚刚吐上去的。
季怀沙又一次撒了个善意的谎:「我吐的吧。」
「你刚刚给我的时候根本没有。」江盏水把衣服里衬翻出来,看水洗标,上面一句中文都没有,「这是能洗还是不能洗?」
季怀沙就趁着这个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盏水吓了一跳,挣扎起来。
「这件外套四万块。」季怀沙忽然说。
他的脸上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不再是物欲得到满足以后的半死不活,而是流露出一点点恶劣和狡猾来。
就和那天他在录音室外面,叫她「敲钟人」的表情差不多。
江盏水对此实在是有点 ptsd 了。
她瞪大眼睛,惊恐地盯着他,生怕他会说出一句,你个穷鬼赔得起吗?
但季怀沙没有这么说,而是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件外套,四万块。」
江盏水快要晕过去了:「这么贵……」
季怀沙勾起嘴角,不知道在笑什么:「一个问题一万块,你回答我四个问题,就不要你赔。」
「凭什么!是你非要给我穿的!」她痛苦地嚷嚷道。
「那你还不是穿了?」
「我不穿你就,你就,你就那样看着我……」
「啊,原来你吃男人装可怜这一套啊,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
「什么话?」
「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确实啊,简直箴言。
明明恨得想要撞死他,却不忍心看他吐得难受。
明明知道自己比他可怜一万倍,却受不了他那副委屈巴巴的神情。
江盏水认命地闭了闭眼:「问吧。」
季怀沙笑了笑:「放心,问题都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
「快问!」
「第一个问题,你是我公司的员工吗?」
「不是。」
「你不会是我爸的私生女吧?」
江盏水翻白眼:「不是。」
「你是喜欢我吗?」
江盏水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企图用沉默来蒙混过关。
季怀沙耐心地等着,没催促,但也没打算放过她。
「是。」她只好破罐破摔。
对于这个答案,季怀沙并没有给出多么特别的反应:「好,我还剩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喜欢,是现在进行时吗?」
面对如此狡猾的问题,江盏水也给出了一个狡猾的回答。
她茫然地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季怀沙不许她逃走:「不知道就现在想。」
江盏水想不出来,她真的不知道。
她暗恋了季怀沙几年,这是事实,可此处的「季怀沙」更像是她幻想中的一个符号,而非真实。
现在,真实的季怀沙就站在她面前,会嘲笑她又穷又丑,但也会怕她冷,会狡猾地骗她回答问题,也会在她吐的时候帮她拢头发。
他甚至还会发疯,会把头从疾驰的跑车上伸出去,会莫名其妙给一个陌生人一百万。
比起她幻想中完美无缺的童话王子,这样的季怀沙太生动,也太复杂了。
面对着突然「活过来」的季怀沙,江盏水产生了一种叶公好龙的恐惧,一时间束手无策。
她想把话题绕开:「你问这个有意义吗?你现在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季怀沙很干脆,「我关心的是,你是不是还在喜欢我。」
「是又怎么样!」
「是就停下来。」
季怀沙又前进了一步,用手里的餐巾纸仔细地擦净了江盏水发梢上的秽物,表情没有丝毫嫌弃。
然后,他的手顺势来到了江盏水的双肩,略微用力,将她紧绷的肩头往下压。
「停下来,不要喜欢我,不要给我添麻烦。」
江盏水的眼睛眨呀眨,眨呀眨。
她以为眼泪又要榨出来了,但是没有。
她以为她又要吐出来了,结果也没有。
「麻烦?被我喜欢……是给你找麻烦?」她茫然地问。
季怀沙给她的答案是肯定的:「是,会很麻烦。」
江盏水笑着笑着就崩溃了:「我怎么麻烦你了?季怀沙,我是跟踪你了,还是偷窥你了?我是到你公司门口拉横幅了,还是在你家楼下摆蜡烛了?刚才咱们俩在车里,请问我是掀开你衣服摸你了,还是扒掉你裤子舔你了?我不就是默默喜欢了你一下吗,到底怎么你了?」
她说着,双手用力地推了一下季怀沙的胸口。
季怀沙纹丝不动,只有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这位刚才还绅士无比的「圣父」没有伸手扶她,眼看着她一个趔趄,跌坐在马路牙子上。
「喜欢?」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表情冷漠而戏谑,「你喜欢我什么?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过去什么样,将来什么样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江盏水把这句话还给了他。
她坐在马路牙子上,手来回地搓脸,没有再哭,而是一直在笑。
「季怀沙,我觉得你可能有点误会了,我是穷,不是傻。我当然知道咱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所以我从始至终也没有想过要跟你表白,更遑论追求什么结果。别说是恋爱结婚这些没谱的事了,我甚至都没想过能跟你说上话,你信吗?」
季怀沙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
凭他对江盏水短暂的了解,对方应该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自己刚刚故意把话说得很伤人,其实就是为了吓退她。
他以为江盏水会被激怒,甚至气哭,却没料到她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在笑。
「我跟你直说了吧,季怀沙,我确实不了解你,我也没兴趣了解。我喜欢你,是因为我活得太苦了,你是我见过的活得最轻松的人,所以我就想单方面跟你扯上点关系,好假装自己没那么苦。」
在遇见季怀沙以前,江盏水身边活得最轻松的人是沈嫣,小康之家,长得漂亮,收入又高。
但沈嫣拍戏也挺辛苦的,夏天拍冬戏,中暑抢救,冬天拍夏戏,冻得半年没来月经。
季怀沙不一样,他天生就是富的。
他长得也很漂亮,但因为家里实在太富,他甚至不必像沈嫣一样,贩卖自己的漂亮。
他只需要往那一站,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
「季怀沙,我是井底的蛤蟆,你是湖面的天鹅,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吃你的肉。」说完,江盏水扭头看向他,「我只是在幻想井口以外的天罢了,请问这也麻烦到你了吗?」
季怀沙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如此平凡的江盏水,说出的话却很动人。
他朝她走过去,站在她旁边,俯视着她。
江盏水则抬头,仰视着她。
「我可以坐这吗?」
「坐啊。」
这两句话并非先后顺序,而是声音重合。
江盏水脱掉了代驾公司发的小马甲,垫在马路牙子上,自己坐了一半,给季怀沙留了一半。
她拍了拍那件马甲,又重复了一遍:「坐啊,坐这。」
季怀沙坐了下来。
无人俯视,无人仰视,也无人对视。
明明可以对视的,却无人转头。
「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你是癞蛤蟆,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天鹅肉。」季怀沙先说。
「别找补了,也别装善良。」江盏水揪着晴纶毛衣上起的球,「你看我,我从来就不装善良。」
季怀沙还记得刚刚自己吐的时候,她递过来的那瓶水,也记得现在屁股底下坐的这件小马甲。
你不用装就挺善良的。
他这么想着,却什么都没说。
他不想再释放善意,不想再赞美,不想让江盏水再更喜欢他一些,因为这一切都太麻烦了。
见他不说话,江盏水也开始走神,低头玩着自己的头发。
发梢刚才沾了呕吐物,虽然季怀沙用纸帮她擦了一下,但还是擀毡了。
她觉得有点恶心,但胃里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
「披肩发……」她忽然说。
「什么?」
后面的句子有点飘渺,同时天空还打了雷,所以季怀沙没听清。
「我说,披肩发、谈恋爱、做好事,这些东西果然都不适合穷人。」
她好不容易散开一次头发,就被吐脏了。
她好不容易喜欢一个男人,就被劝退了。
她下定决心善良地活一次,却发现自己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喜欢你,就代表着我要花你的钱,要嫁入豪门,拼死拼活揣上个崽儿,从此以后像蚂蝗一样扒在你身上?」
季怀沙还是没有说话。
江盏水也不需要他说话,她哼笑起来,很轻蔑:「呵,我可不是那种人。」
她巴不得自己真是那种人——为了钱不择手段,破坏别人的家庭,抢走别人的工作,顶替别人的功劳,整天损人利己,造谣生事。
要真是这样反倒好了,她何必过得这么苦?
「我长这么大,没做过一件坏事,没走过一段歪路,季怀沙,其实是你配不上我吧。」
季怀沙毫无情绪地点了点头:「嗯,所以,不要再继续喜欢我了。」
江盏水也点了点头:「当然,我不会再喜欢你了,不过,我还是得继续给你添麻烦。」
这是季怀沙第二次听不懂她说话了,他扭头,困惑地问:「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你了,但我还是得继续意淫你,因为我暂时找不到比你更体面,更有钱,更好看的幻想对象。」
季怀沙被她说懵了,表情变得有些惊愕。
江盏水没理会,接着说:「我不是说了吗?我过得太苦了,要是不靠着幻想,我好像都活不下去了。但是我得活着呀,所以你先忍着吧。」
季怀沙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冷笑。
他甚至都不记得,上一次表达出如此强烈的情绪,是什么时候了。
「你刚刚这段话特别冒犯,可以说是骚扰了,你知道吗?」他问。
江盏水听得想笑——原来你季怀沙也会被冒犯呀?那你还说我是敲钟人!
她边笑边把头发掖到耳后,做作地歪着脑袋:「知道呀,那我就这样,怎么办呢?」
季怀沙也气笑了:「你现在是在跟我比无赖吗?」
「是,而且我不觉得你比得过我。」她一把薅住了季怀沙的领口,「你再让我不高兴,我就舔你,你别忘了,我刚吐完。」
人怎么能疯成这样?
季怀沙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跳,腮帮子在抽筋。
「你好意思吗?」他难得提高了调门。
「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为我是故意的。」江盏水笑呵呵地看着他,「我就是要你一想起我来就难受,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个阴沟里的疯女人在意淫你,你就一层一层地起鸡皮疙瘩。想到有人恨得要和你撞泥头车,你却百思不得其解,真爽!」
说完,她松开季怀沙的领子,顺势又推了他一把。
「你不是说,叫我停下来,不要给你添麻烦吗?」
江盏水每说一个字,就用力推他一下。
「就,不,停。」

-5-
轰的一声,雷电差点把天劈开。
雨水冲击着地面,把两人吐出来的烂摊子都给冲干净。
六万块钱的洋酒,六块钱的临期八宝粥,吐出来都差不多,一样臭。
江盏水是被季怀沙拽着上车的。
她刚刚一直冒着雨,在地上蹦蹦跳跳地踩水,样子要多不正常,就有多不正常。
她的头发全淋湿了,打着绺,乍一看,好像顶了一锅倒扣的海带汤。
季怀沙甚至都不生气了——他有点想笑,还有点害怕。
「赶紧走。」他说。
「别急,我还有事没干呢。」
季怀沙临近崩溃,开始胡说:「快走,我怕你舔我!」
江盏水又是那样的冷笑起来:「别急。」
她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那两团擦过眼泪,又擦过鼻涕的餐巾纸。
她把刚才季怀沙给的钞票一张一张捋平,开始擦上面粘到的呕吐物。
这下她终于数清楚了,原来这沓钱并没有那么多,只有一千六而已。
她把钱对折,揣进裤兜里,又把手机掏出来:「收款码。」
季怀沙第三次被她说懵了:「什么?」
「这钱都吐脏了,没法还你,我转给你吧。」
「不用,你拿着吧,就当是我耽误你接单,给你的补偿。」
「又开始了,圣父,我说了不想被你扶贫。」江盏水扭头看着他,「我要收了这个钱,可就得服务你一下了。」
说着,她咻的一下就脱掉了那件套头毛衣,身上只剩了一条保暖背心。
季怀沙瞠目结舌的空当,江盏水开始往他身上爬。
「我给你!我给你收款码!」季怀沙喊着,像在打蟑螂一样,手忙脚乱地找手机,「我给你收款码,行了吧?」
江盏水冷漠地坐回去,又咻的一下把毛衣套上了。
她的适应能力真是很强,这么快就已经掌握了能骑在季怀沙头上的不二法门。
要钱,砸车,甚至同归于尽都吓不到他。
但是「喜欢他」,就可以把他吓跑。
多可笑啊,江盏水想。
我低劣的道德吓不跑你,但是我纯洁的爱情可以。
她一边用手机扫码,一边用眼睛扫季怀沙的脸:「早这样不就得了吗?」
金额处填好了一千六百元,输了密码。
显示余额不足。
江盏水低头看着屏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点丢人啊。」
笑完,她又哭了。
天空在下雨,她在流眼泪。
「太穷了,穷得我破防了……我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罐八宝粥,怎么还是攒不下来钱呢?」
这个问题季怀沙回答不了,他没穷过。
「我刚刚还在想,你的洋酒,我的八宝粥,吐出来都差不多,都一样臭。」江盏水呜呜地咧嘴哭着,「哪里一样了?你是花钱把自己灌吐的,我是没钱把自己饿吐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了,季怀沙的情绪莫名泛滥,被她哭得有点不好受。
他不太礼貌地捧着江盏水的脸,把那锅湿漉漉的海带汤从她脸上拨开,看着她。
「别哭了,你想吃什么?」
江盏水咬着嘴:「麦当劳。」
「那咱们现在去吃,好吗?」
「不好。」
又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季怀沙愣在了那里。
江盏水挡开他的手,擦了擦眼泪:「不想跟你吃饭,我还没有原谅你,跟你吃饭倒胃口。」
季怀沙没再说什么,甚至松了一口气——他刚刚那么做完就后悔了,还好江盏水拒绝。
他又一次拿出手机,选了「已到达目的地」,结束了订单。
接着,他在导航上点了几下,转头说:「你把你家地址输进去吧,先开到你那,我再叫一单。不然我住得太偏,你送完我没法回家。」
江盏水没再拒绝,沉默地输入了一个地址,是个地铁站。
季怀沙有点头疼,皱了皱眉:「这个时间,地铁早都停运了。」
「我知道,但是地铁站旁边有共享电动车。」
「就开到你们小区吧,行吗?雨这么大,你打算怎么骑回去?」
江盏水扭头看着窗外,目光跟着雨点走:「我不是不领情,季怀沙,虽然刚才跟你发疯,可我也是个知道好赖的人。只是我如果开着这个车回去,明天邻居就会传我被包养了,你信不信?」
季怀沙看着她海带汤一样的后脑勺,沉默了。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今晚第几次说不出话来了。
「你,我,两个世界之间是有结界的,谁贸然闯进去,谁就会给对方添麻烦,你不是也这么说吗?」江盏水扭头,忽然变得很礼貌,很正常,「季怀沙,我恳请你,你也不要给我添麻烦,可以吗?」
季怀沙妥协了。
他任凭江盏水把车开到了最近的地铁站,用为数不多的余额给他重新叫了一单代驾,然后一路骑着小电驴,消失在雨幕里。
关车门时,她站在雨里,看着他。
「别去想我是谁了,你的那个世界,我不会闯进去的,你就让我幻想一下吧。」
「我没有原谅你,我本来就挺小心眼的,虽然客观来讲,你也没害过我。你说你真没做过什么坏事,说实话我本来不信,但是经过今天晚上,我决定相信了。」
「你人是挺好的,没追究我责任,也没嫌弃我吐脏你衣服。而且你拒绝我拒绝得那么干脆,没玩弄我,当然我也没什么值得你玩弄的,」
「而且,你还真心想给我钱,什么也不图。可能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所以我说的那些话,你也别放在心上了,你不是什么混蛋,也不是圣父,你就是挺好的一个人。季怀沙,希望今晚以后,咱们别再见面了。」
这些话,她没有在车上说,而是站在车外,扶着车门,浑身被浇得滚透。
季怀沙静静地听她说完,在这个过程中,不时有雨点飘到他脸上,手上。
「回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
这就是他的回应,简短、客气、有分寸。
怪不得沈嫣会说他绅士、礼貌、有风度。
咣——是江盏水关上了车门。
隔绝了雨,隔绝了声,万籁俱寂。
季怀沙闭着眼睛等下一个代驾,脑海中回溯着今夜。
今夜,他沉默的时候居多,大部分时间是江盏水在说。
可是其实,江盏水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他什么都记得,却什么都不说。
就在刚刚,他甚至已经模糊地想起了她究竟是谁,尽管仍不知道她的名字。
季怀沙没有撒谎,他做过的坏事,真的不多。
回到家,他倒在沙发上,头顶的吊灯是 FLOS,他花了两万六千多。
面前的茶几,牌子他早忘了,只知道是比利时工匠手工雕花的,花了三十大几万。
茶几上放着一条拇指粗的棉绳,是他在网上买的,十九块钱。
他起身,站上三十多万的茶几,把十九块钱的棉绳,系在两万多的吊灯上。
把头伸进绳扣,灯烤热了他的眼皮,明明闭着眼,却好像看见小蠓虫在飞。
他忽然想起今晚,江盏水冷笑着对他说:
「我喜欢你,是因为我活得太苦了,你是我见过活得最轻松的人。」
「我不原谅你,因为这是我的权利。」
季怀沙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面对死亡,他居然在忍笑。
或许对他而言,唯有这种解脱,才是彻底的轻松。
喝再多的 Fillico,他也不可能长出瓶子上的天使翅膀。
开再贵的「风之子」,他也不可能得到乘奔御风的力量。
他不是什么湖面的天鹅,就算是,每一根羽毛也早就冻结在冰封的湖面上。
跑车?砸了就砸了吧;一百万?在死亡面前也丝毫没有意义。
可是……
那个人说喜欢他。
那个平凡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却比任何人都要生动的女人…….
又哭又笑,又爱又恨地喜欢着他。
她已经那么苦了,微信余额划不出一千六,一天又只吃了一罐过期八宝粥,这么冷的天,身上穿了一件起球的晴纶毛衣。
她说如果不幻想,好像就要活不下去了。
季怀沙有点不忍心。
他不忍心让江盏水的爱恨都在今夜死去——未实现的爱人,未释然的仇人,就这么挂死在吊灯上。
季怀沙睁开了双眼,最终,还是解下绳扣,把绳子扔了。
或许是今夜的闹剧让他醒了酒,没了稀里糊涂赴死的勇气。
又或许,他只是不想让江盏水再更苦一些。
他走到洗手间,把绳子扔进垃圾桶,又用凉水撩了一把脸。
「下次,下次再说吧。等你原谅我,等你不喜欢我……」季怀沙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你说被你喜欢,是不是给我添麻烦呢?」
如果刚刚,他能用一百万平息江盏水的愤怒……
如果刚刚,他能用冷漠结束江盏水的爱慕……
现在,他大概就能从容地,轻松地,毫无负担地咽气了。
可江盏水不吃他这一套,爱恨都轰烈,都不肯停止。
季怀沙掉进了江盏水的井底,困在了她浓稠的爱恨里。
他不挣扎了,他决定把江盏水托上去。
年轻的羔羊啊,不要恐惧,不要哭泣。
就让你的困苦与我的生命一同消逝。
我不是什么圣父,但我会救你。

-6-
江盏水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
今天挺幸运的,洗澡的时候花洒没抽疯,一直有热水。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冲好的板蓝根,室友背对着她,蜷缩在床上玩手机。
「今天收拾屋子来着,扔了一堆口罩和试剂盒。这板蓝根好像也是那时候买的,可能过期了,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中药没事的,谢谢你啊。」江盏水把药喝了,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室友又说:「我刚才喝了一个你的八宝粥,雨太大了,外卖没人接单。」
「啊?那八宝粥不能要了吧,我今天都喝吐了。」
室友还是那样地蜷着身子:「可不是吗,我喝完以后也有点难受。」
她俩隔壁住了一对情侣,不上班,从早到晚都很吵,想睡觉只能戴耳塞。
江盏水犹豫了一下,说:「我下个月想搬走了,还在这栋楼里,只是换到一个单间去。」
室友没什么反应,只有手指头在屏幕上扒拉:「挺好的,换个清净点,能做饭的地方。」
「那你呢?」江盏水问。
「我打算回老家了,票都买完了,明天就走。」
于是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各自戴上耳塞,准备睡觉。
昏昏沉沉,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江盏水收到一条手机提示。
她看了一眼时间,午夜一点四十,代驾 app 收到了一条好评。
季怀沙为什么还不睡呢?她想。
是豪宅里的月光太耀眼吗?是别墅区的风声太喧嚣吗?
反正,应该不是因为隔壁邻居太吵,才睡不着吧。
江盏水住过一次沈嫣的别墅,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自然醒」。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神经衰弱,重度失眠,后来才发现,如果深夜不用被摔酒瓶,打群架的声音惊醒,清早不用被磨剪子,捡破烂的吆喝吵醒,她其实是可以睡得很好的。
不管怎么说,「沈嫣助理」这个身份,都曾让她触碰过遥不可及的世界。
白天,她可以跟着沈嫣去吃人均五位数的餐厅,踏进会籍费二百万的高尔夫球场,帮她整理几十万的高定礼服,和上百万的限量珠宝。
可到了晚上,她回到出租屋,摊开笔记本,一条条地勾掉经年累月的债务……
助学贷款一共十万,她大概还剩下一半。
前几年妈妈做了个手术,住院费,加上那些不能刷医保的进口药,她杂七杂八又借了九万。
爸爸常年在街头崩爆米花,一袋一袋地卖,一毛一毛地攒,到了这几年,耳朵几乎已经聋了。她想给老爸买个助听器,一查价格,稍好一点的要万元左右。
十五万,对沈嫣来说是一天的误工费。
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江盏水知道不能这样比,穷人的人生,越比较就越惨淡。
她不嫉妒沈嫣,沈嫣是她的好朋友,她真心希望沈嫣越来越好。
她也不羡慕沈嫣,因为长得漂亮,讨人喜欢,命好,这些东西是羡慕不来的。
江盏水对沈嫣,更多的是感激。
她们这个文科专业,上升空间小,平均工资也就三四千。
其他艺人助理跟她抱怨过,说别看是在演艺圈里混,每天挨累受气,其实到手才五千多块钱。
而沈嫣每个月给她开七千五,交五险一金,平时还经常送她衣服,请她吃饭。
对了,沈嫣还说要帮她还债,可她一直拒绝,次数多了,沈嫣也不再提了,可能是怕伤到她那颗脆弱又敏感的自尊心。
做上司做成这样,真没得说,做朋友更不用讲,她要是仇富仇到沈嫣头上,未免有点太白眼狼。
可是江盏水也是人,人都有劣性。
每当她合上记满债务的本子,看见封皮上陈旧的校训,教育她要「功崇惟志,业广为勤」。
每当她放下笔,发现廉价的中性笔漏油,脏了她满手。
这些时刻,她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点的不甘心呢?
她多希望自己也能漂亮,也能幸运,哪怕是老天稍微仁慈一寸,让她出生在一个不这么贫穷的家庭也好。
说来说去,她可能还是羡慕,嫉妒沈嫣的吧。
为了抵抗这种「劣性」,江盏水只能找一剂不花钱,也不过期的良药——幻想爱。
她幻想被人爱。
幻想被好人爱。
幻想被漂亮的好人爱。
幻想被富有的,漂亮的好人爱。
欲望像气球一样越涨越大,破碎时毁了她的容,把她从不美不丑的路人甲,炸成了丑陋无比的敲钟人。
她是冲着「美丽和幸运」才开始幻想的。
偏偏敲钟人是「丑陋与不幸」的代名词。
江盏水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屏幕停留在好评界面。
季怀沙不只给她点了系统默认的五颗星,还仔仔细细地填写了问卷里的每一个小项。
轮到她给季怀沙回评时,也一样全选了五颗星。
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选项——「加入黑名单」,只要点一下,她就再也不会接到季怀沙的单。
江盏水很犹豫。
今晚分别时,她说不希望跟季怀沙再见面,可此刻她的犹豫,揭穿了她的自欺欺人。
她简直就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屁孩,嘴上说着「讨厌你,再也不跟你好了」,实际却暗暗期待,下次再一起玩。
今晚从地铁站冒雨骑回家的这一程路。她意外地没有自怨自艾,没有觉得自己很悲惨。
大概是因为,她总是想起口袋里的一千六百元。
想起季怀沙为她打开,又拧紧一点点的矿泉水瓶。
想起那人在冷风中脱下来,给她穿的昂贵外套。
想起他捧着她的脸,问她要不要吃麦当劳。
想起他帮忙拢起头发,又拍抚后背的那只手。
被他这种真善美的富人光辉普照过后,江盏水这只「穷鬼」现了原形——所有的刻薄都是虚张声势,她其实很喜欢有人这样对她好。
这晚,江盏水被隔壁吵得彻夜未眠。
人在深夜总是容易贸然做决定,比如江盏水就决定,把沈嫣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翌日清早,她蹑手蹑脚下床,从那一千六百块钱里挑出两张干净的,塞进了室友的行李箱夹层。
室友比她小三岁,打过的工却比她还多,摇过奶茶,端过盘子,摆摊儿卖过冰箱贴和穿戴甲……
眼看着小金库一点一点攒起来,结果刷单被骗,血本无归。
江盏水换被罩的时候,从室友的枕头底下翻出过一张卖卵广告。
当时她把广告撕了,室友为此跟她吵架,说:「我现在除了淫不能卖,什么都能卖!」
好在此番「豪言壮语」最终没有落实,室友决定不扑腾了,选择回老家——这座城市有洁癖,或早或晚,她们都是要被抖落的灰尘。
走出家门,江盏水给沈嫣打了个电话,沈嫣秒接了。
「小江,小江!你终于肯原谅我了吗?」才说了一句,沈嫣就哭了。
江盏水在想,她的原谅是如此唾手可得,俯拾即是的东西吗?
怎么这些有钱人都敢脸不红,心不跳地问她要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沈嫣,我现在想把那个账号卖给你,还来得及吗?」
那个唱歌账号是她苦心经营的,有粉丝,也有内容。卖给沈嫣虽然有欺骗粉丝的嫌疑,但好歹钱货两讫,她在道德上勉强可以接受。
沈嫣听后,大哭特哭:「咱们见面说,行吗?小江,我想正式跟你道歉,我真的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你说。」
江盏水皱了皱眉——她已经习惯了回避,尚未做好面对面的准备。
这种心态跟她面对季怀沙的时候很像,怕自己忍不住更恨她,又怕自己太轻易原谅了她。
前者显得自己不懂事,后者显得自己不值钱。
「不用了吧,你挺忙的,我也得赶紧去打工。今天周末了,我想趁着白天多送几单外卖,晚上好早点去 KTV 卖酒。」
沈嫣听得心都碎了,好像有人把她的心脏当成淀粉肠,一刀一刀地划开,撒上辣椒粉,扔进油里炸。
她的哭声太痛苦了,和昨夜季怀沙的呕吐声一样有感染力,听得江盏水也感同身受地痛苦起来。
「别哭了,沈嫣,你怎么从小就这么爱哭啊?」
「我想见你一面,小江,哪怕你永远都不原谅我,我也想再跟你见一面……」
沈嫣不停地重复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听得江盏水于心不忍。
她是个穷人,可是她没法假装不善良。
于是二人约在横店附近见面,剧组给沈嫣开了个总统套房。
江盏水进门,看见沈嫣正局促地站着,眼睛哭肿了,手在牛仔裤上来回搓。
桌上摆着很大一份麦当劳。
「先吃饭吧,小江……」沈嫣紧张兮兮地看着她,仿佛生怕她会突然消失。
江盏水没什么反应,在桌子旁边坐下,拆开一个汉堡。
沈嫣殷勤地给她挤好番茄酱,又帮她把吸管插进可乐杯。
外卖小票本来订在包装袋上,已经被撕掉了,垃圾桶就在江盏水脚边,她伸手把小票捡起来。
「多少钱,咱们 AA……」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沉默了,紧接着,是一声冷笑,「哦,看来不用了。」
她的猜测一点都没有错。
她昨天刚说了想吃麦当劳,现在桌上就摆了一份,而沈嫣要保持身材,已经很多年都不吃快餐了。
这张揉皱的小票上,订餐人的手机尾号也不是沈嫣的。
是谁的呢?江盏水认识,因为这个尾号,和她昨晚接到的代驾单一模一样。
季怀沙的。
季怀沙找到沈嫣,辗转给她点了一份麦当劳。
而这件事,如果不去翻垃圾桶,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做一件不为人知的好事,是出于什么理由?江盏水想不明白。
如果是为了取得她的原谅,那这样的方式太隐蔽了;如果是为了博得她的好感,那就违背了他昨晚的说辞。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看似最不可能,却最有可能——季怀沙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让她吃到想吃的东西而已。
最重要的是,季怀沙会找到沈嫣,就说明他已经想起了她是谁。
江盏水把小票丢回垃圾桶里,讽刺道:「你们挺闲啊,接力扶贫,有意思吗?」
沈嫣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不敢看她。
刚刚她和江盏水通完电话以后,季怀沙也紧接着给她打了一个。
中心意思很简单,就是跟她索要江盏水的联系方式,得知两人等会儿要见面后,又问她要了个能收外卖的地址。
于是,就有了桌上的这一份麦当劳。
江盏水觉得自己上套了,越想越烦躁。
「沈嫣,我不会原谅你的。还有,麻烦你转告季怀沙,我也不会原谅他。」说完,她又改主意了,「算了,你现在给他打电话,我要自己跟他说。」
沈嫣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江盏水也不催她,坐在她对面默默地吃。
「小江,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也不敢奢求你原谅我。当初是我把你带来的,没能照顾好你,我真没脸回去见叔叔阿姨。」
沈嫣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咬着嘴皮:「咱们录音那天,季怀沙刚好在医院体检,我就想让他帮忙送点过敏的药,当时你的脸过敏了……」
说着,她抱住头,懊恼地打了自己两下:「可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喜欢他,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让他看到你那副样子!」
在她对面,江盏水停止了咀嚼:「你知道我喜欢他?你怎么知道的?」
沈嫣「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我们是好朋友啊!小江,我们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她们见过彼此的各种样子。经年累月的默契,稀释出独一无二的共情,让她们得以解读对方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表情。
更何况,爱意无法隐藏,在挚友面前,更加无所遁形。
这三个月,沈嫣曾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天录音室里发生的一切——那时,看到江盏水紧闭的双眼,她便立即明白过来。
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我以为他会夸你唱歌好听,季怀沙他人真的很好的。我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你都听到了是吗?」
江盏水没有否认。
她趁着沈嫣张大嘴巴嚎啕,把手里的鸡块塞了进去。
「别哭了,吃点油炸的吧,长点痘,胖死你。」她莫名其妙地说。
沈嫣含泪叼着鸡块,破涕为笑,鸡块混着眼泪,很咸很咸。
「沈嫣,其实我也不恨你,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江盏水说,「我今天来,一是确实有点急用钱,二来,我觉得我要是把账号卖给你,你心里也能舒服些,就当给这事做个了结。」
沈嫣了解江盏水,她知道对方不是来跟她打商量,而是来下达决定的。
她在心里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江盏水剩余的债务,小心翼翼地开口:「那……我给你二十万,你看行吗?」
江盏水摆了摆手:「那个平台粉丝量没那么值钱,十万粉丝的号,两万块钱就够了。」
沈嫣一阵焦急,脱口而出:「你就多要点吧,我不想再看你吃苦了!小江,我真的担心再这么下去,你会被逼着去走歪路!」
江盏水失笑,感到一阵荒唐。
这帮人是有钱烧得慌吗?怎么一个两个都上赶着帮扶她,关爱她呢?
「我都怀疑你和季怀沙是一对儿了,一个圣父,一个圣母,绝配。」她说。
沈嫣急了:「不是的,你别误会!」
江盏水打断了她:「走歪路啊……沈嫣,我昨天差点把季怀沙撞死,差点成了杀人犯。之前给你做助理,我莫名其妙就成了你假唱,欺骗粉丝的帮凶。不跟你们扯上关系的时候,我一天勤勤恳恳打三份工,从来没想过什么歪门邪道。」
她说着说着,笑容渐渐消失:「我这么正经的一个人,被你们这群伟光正的有钱人架着往歪路上走,到头来你们说不想让我走歪路,缺德不缺德呀?」
沈嫣被骂得愣神——她以为江盏水已经消气了,接下来只剩和好,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又发火了。
「你冷静点,我们没人想施舍你。」她说。
江盏水的声调陡然拔高:「你们?你们是谁们!沈嫣,最缺德的就是你了!」
沈嫣吓了一跳,又怕又委屈,眼圈红红的样子十分漂亮。
天爷啊!这些漂亮的有钱人就不能自己一个星球吗?
江盏水越想越生气,话也越说越难听。
「要不是你把季怀沙夸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喜欢他!你那么夸他,你怎么不跟他好呢?」
她又拿出了她最标准的冷笑:「哦,我忘了,看看你找的那些前男友,就知道你是什么眼光了。你的前男友,前前男友,前前前男友……一直追溯到你那个初恋,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按理说,被骂成这样,沈嫣应该哭了。
但她没有再哭,而是维持着一种很受伤,很不敢相信的表情。
诚然,她至今为止的每一次恋爱,都由江盏水见证。
见证她是如何甜蜜,然后又受伤,被骗,流泪,歇斯底里,再投入下一段。
这些私密的,难为情的时刻,她只允许江盏水参与。
沈嫣以为,这是她们友情固若金汤的徽标。
可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这些不堪回首的狼狈,会化作江盏水口中,咬向她的毒牙。
江盏水尝到了血的滋味,脑子疯了,眼也红了,不肯松口。
「你高中谈的那个校草初恋,说出来我都笑掉大牙,走狗屎运考了个三流艺术学院,大一都没读完,就因为嫖娼被开除了。」
「还有你刚进圈的时候谈的那个,呵呵,你也没想到人家有老婆吧?那时候你人不人,鬼不鬼,做梦都是被他老婆挠得满地打滚,你都忘了?」
「你那个前男友,说是什么宝岛富商,最后怎么样?爆出来搞诈骗!你就这个眼光。」
「上次在录音室,你跟你男朋友发微信,他说你的脸金贵。沈嫣,我不知道你看了怎么想,但是换成我,我会觉得特别屈辱。但你可能还觉得挺美滋滋的吧,你就谈吧,反正你离了男的也活不了。」
咚——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弹到了江盏水的脸上,又掉在桌子上。
她低头一看,是一枚鸡块。
是沈嫣咬着嘴,用桌上的鸡块砸她脸。
「对,我眼光不好,你眼光好。」沈嫣含着泪瞪她,「你眼光那么好,人家怎么看不上你,还嫌你是敲钟人呢?」
哦,开战了。
鸡块扔完了,沈嫣又朝她扔薯条,薯条乱箭齐发,天女散花。
「你装什么呀?你装什么!」她朝着江盏水不顾形象地喊起来,「你没花我的钱吗!上学的时候追我的男生给我买的零食,你没吃吗?我前男友带我去垦丁过生日,你没去吗?你现在还站在总统套房里跟我吵架,江盏水,你个白眼狼!没有我你这辈子进得来吗?」
哗——一杯冰可乐兜头泼在沈嫣脸上。
她当年拍「冰桶挑战」的时候,是江盏水第一时间跑过来,用浴巾把她包住,抱在臂弯里。
可是现在,用冰可乐往她脸上泼的,也正是江盏水本人。
「你泼吧,你泼死我吧!照着我脸上泼!」沈嫣用那副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尖叫起来,「反正你不就是嫉妒我吗?你嫉妒我漂亮,嫉妒我从小人缘就比你好,嫉妒我能交到长得帅,又有钱的男朋友!」
江盏水摔了可乐杯,喘着粗气,冷冷地看着沈嫣。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从小成绩就不如我,还是嫉妒你高考三百分?我嫉妒你笨得像猪,出门分不清东南西北,连个驾照都考不下来,还是嫉妒你天天倒贴,被男的骗的团团转?」
沈嫣被骂崩溃了,大叫着把江盏水推倒在沙发上,用抱枕打她:「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当年封城的时候,你们那个破小区不给发菜,是谁求爷爷告奶奶,才把你接出来的?」
江盏水夺过抱枕,也用力地砸过去:「那你阳了的时候,我没伺候你吗!我没给你洗衣服做饭吗!从小到大你来月经的时候,是谁给你打饭,打水?你痛经起不来床,弄上血的内裤,是谁给你洗的!」
她一条腿跪在沈嫣身上,另一条腿踩着地,空出两只手,把手机戳得啪啪响。
她那个快十年没换过的破手机特别卡,翻了好久才把相册翻到了 2017 年,把屏幕往沈嫣脸上怼。
沈嫣左躲右躲,终于用余光看清,这一整个相册都是江盏水的作业本。
「你以前天天抄我作业,天天让我给你发,你都忘了?你考试还想抄我卷子!沈嫣你这人干别的不行,弄虚作假天赋异禀!」
江盏水腿一抬,后退一步,坐在了茶几上,表情恶狠狠的:「怪不得你弄虚作假,要偷我账号呢,小偷!」
沈嫣窝在沙发里大喘气,她感觉自己要死了。
如果语言可以杀人,她应该已经被挫骨扬灰了。
两人吵到这个份上,嘴里说的都是很难听的大实话。
江盏水和沈嫣互相帮助,亲密无间,这是真的。
江盏水和沈嫣互相嫉妒,心怀芥蒂,这也是真的。
沈嫣拍过不少电视剧,也演过许多时代、年龄、性格各异的女性角色。
但有趣的是,一旦涉及到「友谊」这个主题,对这些女性的刻画就会变得十分趋同。
她们互助谦让,同仇敌忾,没有一丁点私心。她们绝对团结,绝不争斗,绝无可能嫉妒对方。
她们很完美,完美得像是一场不知道为谁而开幕的表演——仿佛如果做不到这样的完美无私,她们就不配做女人,也不配有朋友。
沈嫣对此实在是受够了——她就是会跟江盏水竞争,会妒忌,会相互审判,又彼此凝视。
可这也并不妨碍她们是彼此的「好朋友」。
「雌竞」当然是错误的,可耻的,需要纠正的。
可是虚假的,粉饰的,表演出来的「雌睦」,也一样是一颗伪装成巧克力的老鼠屎。
事已至此,沈嫣现在就要把这锅粥打翻。
她问江盏水:「所以呢,我是小偷,你还要不要跟我做朋友?」
江盏水选择回避:「别说没用的,你赶紧给我钱,我赶紧走。」
两万块钱,买断了一场争吵的谢幕。
江盏水走到门口,拧门把手的时候,一根薯条不知道从哪掉下来。
她回头,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头发上还挂着好几根薯条。
窗户边,沈嫣背对着她,头顶飘出袅袅的烟雾。
江盏水皱了皱眉,脱口而出:「我才走三个月,你现在怎么还学会抽烟了?」
沈嫣没有回头:「跟你有关系吗?赶紧走。」
于是江盏水又去拧门,一只脚已经迈出去,却又被她叫住。
「后脑勺。」沈嫣眼睛没看她,「后脑勺上还有一根。」
江盏水用手扒拉了一下,没扒拉掉,沈嫣就大步走过来,叼着烟帮她拿。
「你别把我头发烧了。」她说着,把沈嫣嘴里的烟头抢了。
沈嫣也把那根薯条摘了下来,推了江盏水一下:「滚蛋吧。」
一道门,隔绝了两个人。
沈嫣是个明星,如果她动用自己的知名度,告诉粉丝她被前助理泼了一脸可乐,还被按在沙发上打,那江盏水这辈子基本就完了。
江盏水是个素人,但她见过沈嫣所有的「丑态」,如果她去爆料,那沈嫣的演艺事业也就完了。
但两个人隔着门,想了想,都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她们的朋友,不会是那种人。
从沈嫣那里出来,江盏水回了一趟出租房。
一进门,发现室友已经走了,东西基本搬空,只有衣柜里剩了一件旧棉衣。
柜门里侧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我老家暖和,棉衣穿不到,你不嫌弃就留着吧。
江盏水把棉衣穿在身上,手伸进兜里,居然摸到一沓钱。
说是「一沓」,其实金额很小,都是十块、二十的,最大的一张面额是五十元。
五十元的背面,同样也贴着一张便利贴:过个好年。
室友走的时候,身上就剩这么多钱了,她全都给了江盏水,自己只留了十块钱做摩的。
虽然只在一起住了三个月,可她知道江盏水是个好人。
要是江盏水没有撕了那张广告,她现在可能已经躺在某个地下黑作坊里。
粗长的取卵针会戳进她的子宫里搅和,一次一次,直到她的生命彻底衰败,凋落……
而她现在坐在火车上,人生依旧不是旷野,可她至少知道,这条轨道通向哪里。
邻座的东北大哥在吃方便面,给了她一盒。她行李箱夹层里刚好有两包榨菜,也想分给大哥一包。
和两包榨菜一起掏出来的,还有两张百元大钞。
她低头看着那两张钞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7-
傍晚四点,江盏水去 KTV 里卖酒。
其实这种场合,啤酒卖得最多,洋酒提成最高,她卖的这种国产葡萄酒销路是最差的。
但是她也没得选——卖酒小妹也分三六九等。嘴甜会来事的,可以去卖啤酒;漂亮气质好的,可以去卖洋酒;剩下能吃苦的,就去卖葡萄酒。
她推着个小车,挨个房间推销,礼貌一点的会告诉她不需要,有的人喝多了,就会骂着非常难听的脏话,把她轰出去。
快到走廊尽头的时候,领班把她叫住。
「哎,那个谁?你回去吧,不用卖了。」
江盏水心里一慌,抓着小推车不松手:「经理,是有客人投诉我吗?还是我业绩不好?您就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不是,刚才 1705 包厢的客人把这些酒都买了。」经理说着,要接她的推车。
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从江盏水的心底冒出来,让她有些恐惧,却又有些期待。
她没有让开,而是说:「1705 是吧?我自己送过去。」
经理往一边挤她:「不用不用。」
于是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扔下小推车,拔腿向 1705 跑去,在她身后,领班拼命地追着她。
嘭——江盏水撞开了包厢门。
领班晚一步赶来,气喘吁吁:「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没拦住……」
狂野的霓虹灯已经快把江盏水的眼睛闪瞎了,她按了一下墙上的控制面板,房间里黑灯瞎火。
她的眼睛像镭射激光一样,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拿着麦克风的帅哥甲,正在吃果盘的美女乙,一边玩骰子一边划拳的潮男丙和靓女丁。
每个人都一脸不明所以地朝她看过来。
只有角落里,漂亮的季怀沙,正在平静地坐着。
「挺巧啊,在这还能看见你。」她冷笑着走进去,挤到季怀沙的对面,「不是巧合,是吧?」
季怀沙很淡然,承认道:「嗯,不是巧合。」
怎么会是巧合呢?
季怀沙是这么有钱,又这么有闲的人,他的人生若想精彩,会有无限种可能。
他八岁之前就已经环游中国,十二岁,他在冰岛的极光下许愿跨年。
十四岁到二十岁,他旅居世界,在大溪地学会了冲浪,在希腊拍摄的影集获了大奖,在迪拜第一次体验了高空跳伞和竞赛帆船。
直到他被斯坦福大学录取,短暂定居在旧金山,租的房子出门就能看见金门大桥。
二十一岁,他的毕业礼物,是一辆价值五千万的帕加尼超跑。
其后四年间,他开了自己的公司,完成了上市,成功研发了十二项技术专利。
当江盏水在车博会兼职,躲在角落里吃盒饭的时候,季怀沙正在给他的「风之子」揭幕。
这样精彩的一个人,若真想消遣,大可以去富丽堂皇的大剧院,听一听高山流水的交响乐;可以去私密惬意的休闲会所,品一品新鲜的茶,陈年的酒……
就算想追求一些低级趣味,他也可以像其他富二代一样,找个网红酒吧,搭讪猎艳。
他怎么会「巧合地」出现在一家三流 KTV 里,「巧合地」买下六箱廉价红酒?
江盏水追究道:「那你解释一下吧。」
季怀沙反问:「解释什么?」
「麦当劳。」顿了顿,江盏水回头看向小推车,「还有这些酒。别说你只是想帮帮我,我不想再听这句话,太痛苦了。」
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想见你,江盏水,我想见你。
昨晚我说,要你停下来,不要喜欢我,可是仔细想想,我又后悔了。
我发现我是想要多多见到你的——我喜欢有人对我如此恶劣,恶劣得如此生动。
曾经的我直视了美杜莎的双眼,因此被诅咒,变成了一块了无生趣的石头。
而你的出现,你的恶劣,你的恨和眼泪……
还有你的爱。
仿佛一把雷神的大铁锤,挥舞时自带千凿万击的力量,把我身心的石头壳砸得稀巴烂。
我的心里在鸣钟。
我开始怕死了,江盏水,你真了不起。
所以这一次,我想直视你的双眼。
不论你的瞳孔里是盛满爱,还是灌满恨,我都愿意长长久久地凝望下去。
季怀沙在心中这样想着,写下长而浪漫的答章,似宣誓,又似表白。
可他的嘴上仍平静地说着:「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想请人喝酒,你这里恰好卖酒。」
「哦,这么回事啊……那我库房里还有几十箱酒,麻烦你都买了吧。」
玩骰子的潮男乙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两人是个什么路数。
不过,他不喜欢江盏水这一副牛哄哄的态度,他觉得一个服务员,没有资格用如此平等的语气,跟他们这些有钱人说话。
于是他说:「可以啊,你唱首歌吧,只要唱哭我们其中一个,这些酒我都买了。」
季怀沙皱了皱眉,从中阻拦:「算了,我买。」
「为什么要算了?我可以唱。」江盏水挑衅地看着他。
他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用唱,我买。」
「我愿意唱。」江盏水的表情变得似笑非笑,「季怀沙,你想救风尘,也别找错了场子。我唱歌赚钱,不是当三陪,你不用搞行侠仗义那一套,说不定人家也只是想帮帮我呢?难道别人做好事,都是图谋不轨的,就你是无私奉献的?」
她笑着把麦克风拿起来,到点歌台去,阴阳怪气地说:「人以群分,我相信我们季总的朋友,不会是那种人。」
随着她的话音刚落,伴奏飘了出来——《明天会更好》。
潮男乙哀嚎:「好土的歌!」
但江盏水已经唱了起来。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她这么唱着,微笑地凝视着季怀沙,季怀沙却把眼睛痛苦地闭了起来。
他模糊的记忆,就在这一刻得到了敲定,他终于不能再假装记不起来。
江盏水把一首歌唱完。
潮男乙张着嘴,骂了句脏话,「我靠,你真把他给唱哭了!」
江盏水一点也不意外——她故意选了这首歌,一直在观察季怀沙。
她冷笑着,带着报复的快感:「为什么要闭眼睛?是因为闭着眼睛能听见玛丽亚,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敲钟人吗?」
季怀沙一声不吭——两行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流下来,滴落在手臂上。
「季怀沙,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呢?」江盏水接着问,「是不是看我穿得破破烂烂,脸也烂了,居然还在唱明天会更好,就觉得简直太可怜了?」
「不是的,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我不想说。」
「你不能不想说!」江盏水忽然大喊,「凭什么你想知道的问题,我都要回答,而我的问题你不想说就可以不说!就因为我没有四万块钱的外套可以拿来威胁你吗?就因为你不喜欢我,而我喜欢你吗!」
麦克风开了巨大的混响,导致整个包厢里都是回音。
喜欢你吗!欢你吗!你吗!吗!吗……
如此劲爆的场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起哄,大概是被两人泪流满面的样子吓到了。
他们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包厢,临走前愿赌服输,留下了买酒的钱。
江盏水把那些钱拿起来,数出一千六:「这是还你的。」
然后,她又从随身的零钱包里倒出三枚一角钱的钢镚:「一块五的心某印,我只用了两张,还好当时没吐你车上。」
剩下的钱,她揣进了口袋。
「我今天还去找沈嫣了,本来都说好了,我要把那个账号送给她,可是我又反悔了,去找她要钱……」
江盏水揣了几次都没把钱揣进去,她捂着脸,背靠着点歌台,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就是这种人,就是这种为了钱可以丑态百出的人。你们都是富贵不能淫的人,就我不一样。」
她屈着腿,胳膊放在膝盖上,脸埋进臂弯里。
所以,当季怀沙把她拽起来的时候,她没有丝毫防备,只能茫然地跟着他跑。
季怀沙拉着她跑到二楼缓台,一楼大厅里聚集了一些看起来不缺钱的人。
他从口袋里胡乱抓出一把钞票,哗地一下撒了出去,仿佛一场落英缤纷的红雨。
不知是谁醉熏熏地喊了一声:「我草!下钱了!」
于是一群人开始四脚着地,四处乱爬。
季怀沙按着江盏水的肩膀:「你看见了吗?其实他们都一样,是你不一样。」
江盏水微张着嘴,鼻涕差点流到牙上。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季怀沙,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不要对我好,不要做蠢事!
不要做这种只有蠢蛋才会做的事!
还是说,这对你来说是聪明的事?
聪明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我感动,深陷,不可救药地更喜欢你?
聪明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我幻想,错觉,以为你也对我有感觉?
「你不是说被我喜欢很麻烦吗?那你呢?你做这些就不麻烦吗?」她茫然地哭着,质问,「你这么做,帮我,对我好,到底图什么?」
季怀沙害怕说实话,于是撒了一个很不像样的谎:「我这个人比较迷信,从玄学的角度来讲,这种行为叫积德。」
江盏水怎么可能相信:「哦,原来是弘扬雷锋精神,做好事不留名啊。那我是不是应该配合你一下,假装不知道?」
「好啊,我确实宁愿你不知道。」
「可惜,没人知道的好事,做了也白做,积不了德。」
「没事,那就当积阴德,下辈子用。」
江盏水气炸了,用拳头捶他:「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性格啊,季怀沙!太恶心人了你!」
「我这么恶心,你还意淫我。昨天晚上,爽吗?」
季怀沙面不改色地,将这句十分恶俗,与他气质十分不符的台词说了出来。
于是江盏水像中枪了一样,砰一声,心被掏了一个大洞,风呼呼地从中穿过。
她愕然地张着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说啊,是不是爽死了?」季怀沙却不依不饶地追问,「我不过动动手指头,点了个好评,打发了你一千多块钱,你是不是就爽得一宿没睡着?」
江盏水很敏感——季怀沙在羞辱她,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
可是为什么呢?这个人不是刚刚还在对她好吗?
她不理解,她想不通。
但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台词还在后面。
季怀沙用那副叫她「敲钟人」的表情问:「要不你嫁给我吧。」
瞬间,整个二楼都回荡着江盏水疯狂的,鬼上身一样的笑声。
「你有病吧,季怀沙?不对,你没病吧?」她讽刺道。
一直以来,季怀沙对她的讽刺都表现得很包容。
但是这一次,他居然反击:「怎么了?我这个提议不好吗?你肯定也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穷着吧?将来左手一个穷老公,右手一个丑孩子。」
看,他简直是不把她羞辱至死,就不罢休!
江盏水忍不住把手指头掰得咯咯响:「季怀沙,我本来觉得我挺坏的,原来还是素质太高了,现在我决定把我的素质拉低到和你同一个水平,要不然没法和你交流。」
说完,她邦的一记直拳,揍在了季怀沙的眼眶上,又趁他痛得弯腰,给后脑勺上来了一记肘击。
最后,江盏水甚至还用唾沫啐他:「昨天晚上没那么爽,不过现在爽了!」
季怀沙捂眼蹲地,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笑起来:「那你更应该跟我结婚了,天天都能这么爽。」
很显然,他在激怒江盏水,江盏水也确实被他激怒了。
她转了好几圈,都没有在周围看到趁手的兵器,而在她团团乱转的过程中,季怀沙从头到尾平静,安静,寂静。
他整个人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灵魂已经出窍了一样。
江盏水看着他这样,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她一松劲,蹲了下来。
「季怀沙,你到底怎么了呀?」
季怀沙面如平湖,内心却早已崩塌。
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吓退江盏水。
低劣的道德不管用,纯洁的爱情,又正中她的下怀。
哪怕是冒着再一次被他羞辱的风险,强忍着「敲钟人」带来的阴影,江盏水依旧没有被吓跑。
她勇敢而直白地问:「之前你说,你想给我一百万,不是发疯,那现在呢?你让我嫁给你,也不是发疯吗?」
季怀沙长久地凝视着她的双眼。
「不是,不是发疯。」
江盏水深吸一口气,用双手固定住他的脑袋,让两个人不得不对视,然后认真地问:
「那你爱我吗?」
一种崭新的表情出现在了季怀沙的脸上。
惊喜,伴随着恐惧。
这个提问让他惊喜,答案却让他恐惧。
真卑鄙啊,他想。
一个想要放弃生命的,走投无路的人,却打着「拯救」的旗号,去招惹一个横冲直撞,努力生活的人。
这个人的爱与恨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他明明也喜欢,却胆小如鼠。
季怀沙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你可以合法分走我的钱……」
「别说废话,别说……」江盏水的拇指反复地摩挲着他的双唇,以一种即将吻上去的姿态靠近他,又问了一遍,「你爱我吗?」
季怀沙十分确定,在此时此刻,如果他点头,江盏水绝对会吻上来。
他其实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一吻究竟是抗拒的,还是垂涎的。
可他至少想明白了Ṫū₎,那一晚,当江盏水捧住他的脸时,他为何要屏住呼吸。
或许他早就在为这一吻做准备了——哪怕他亲眼看着江盏水呕吐,没有漱口,却仍能在彼时彼刻,幻想出一个完整的吻。
这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发现。
幻想,或许不仅仅是穷人的镇痛剂。
可是,「爱」这种物质,它的密度太大了。
巨大的密度,会带来巨大的能量,巨大的能量,会带来毁灭的力量。
他闭了闭眼睛,隐忍地说:「我对你有感觉。」
察觉到他的狡猾,江盏水冷笑:「哪来的感觉?」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现在想。」江盏水双手抱胸,「不然我就视作你在耍我。」
季怀沙眉头紧皱,但声音依旧平静:「当然不是耍你,我想想……该怎么说呢?我看见你就觉得,活着特别了不起。」
江盏水听完一愣,然后更生气了:「就这?你不记得我,你也不觉得我漂亮,你对我也没有冲动,哪怕我脱了衣服往你身上爬……」
「但是我在被你吸引,江盏水,我在被你吸引。」
这是季怀沙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觉得双眼一阵发黑。
「被吸引」这个概念太笼统了,它可以是同情,可以是胜负欲,也可以是好奇心……
而它恰好是「爱情」的概率,微乎其微,百万分之一。
江盏水哪里敢去赌?
「你被我吸引,呵呵,季怀沙,我真崩溃了……你现在说的话跟你昨天说的压根就不一样,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我求求你放过我吧,你到底要干嘛呀?」
她起身在原地跳脚,踱步,张牙舞爪:「其实你喜欢的人是沈嫣吧,是不是?吉普赛女郎你追不上,就想跟敲钟人凑合凑合得了?」
季怀沙坚定地否认:「不是,我很清楚。」
「那就是英雄主义,你还是想救风尘。」江盏水说,「其实我也没那么苦吧,我将来肯定会越来越好的,所以你别救我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江盏水说,我求求你,高抬贵脚,离开我这块贱地;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贱人。
说完,她又忽然推翻自己:「不对,我说错了,我不是贱人。」
「不是英雄主义,也不是扶贫,江盏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蠢。」
季怀沙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乱动:「工地上那么多人被拖欠工资,大山里那么多人吃不起饭,这个世界上比你更穷更惨的人,就像牛毛一样多,我为什么偏偏要挑你,一个年轻女人,来扶贫呢?」
「江盏水,我的动机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心思也没有你想得那么清白,我就是对你有男女之间的感觉。」
于是江盏水委屈地大哭起来:「可你之前还说我是敲钟人,现在又说有感觉!你太霸道了,太想一出是一出了!」
季怀沙帮她擦了擦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说那么坏的话,我很后悔,真的。」
「那就是愧疚喽?」
「也不是,也不能这么说。」季怀沙叹了口气,「我不太会说情话。」
「我要听的不是情话,是实话。」
「说实话,我想让你合法继承我的钱。」
什么跟什么呀!为什么又说到这里来了?
江盏水觉得身心俱疲。
她后退两步,捂住脸,任凭眼泪把指缝洇湿。
「季怀沙你知道吗?我昨晚真的一宿都没有睡,实在睡不着的时候,我开始祈祷,哀求老天爷,让你爱我。」
就让这个美丽的,高贵的人爱上我吧,让他爱我吧。
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平等较量的游戏了。
除非是这么廉价又虚无的游戏,否则我再也没有胜算了。
「就算成真了吧,可是我忽然有点退缩了,我实在是忘不了你叫我敲钟人,我克服不了心里那道坎……季怀沙,我不要你爱了,你这种人,爱我就是害我。」
季怀沙还想要说点什么。
可是江盏水的手机响了——晚上九点,她的代驾 app 开始接单了。
系统很快给她派了一单,显示就在这家 KTV。
她擦了擦眼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得走了,你和你朋友买的酒,看是要存着下次喝,还是带走?」
不等季怀沙回答,她又说:「带走吧,别存了,以后你也别来了。我暂时还没法换工作,只能麻烦你别再来了。」
说完,她转身下楼,一路小跑。
季怀沙慢慢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和经理打过招呼,消失在一楼的某个房间。
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脱掉了那件印着葡萄酒广告的围裙,又换上了那件代驾公司发的小马甲。
她站在一楼的大厅喊:「尾号 1972!」
片刻后,一个还算清醒的年轻人,扶着一个大腹便便,不省人事的中年人朝她走来。
「麻烦你了啊,美女,按导航走就行。」年轻人说。
「好嘞,车钥匙给我就行。」
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嗝,凑到她耳朵边上:「车钥匙在我裤兜你,你拿,你自己拿。」
江盏水想让年轻人帮忙拿一下,但一回头,那人已经不见了。
她只好耐着性子,客客气气地问:「在哪边口袋呀?」
男人说:「左边,就在左边。」
于是江盏水把手伸进男人的左裤兜。
啤酒肚挤着她的胳膊,烘热的臭气从男人鼻孔里喷出来,袭击她的头。
她憋住气,掏了半天,并没找到车钥匙。
男人仰天大笑,潇洒地抓了一把油头:「我记错了,是在右边!」
江盏水觉得自己掉进了阿鼻地狱里。
不管是做代驾,还是卖酒,她日常都需要经常跟醉鬼打交道。说实话,性骚扰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奇耻大辱了。
可这次不一样,因为她知道季怀沙没有走。
在季怀沙的注目下被骚扰,她的自尊心实在是受不了。
她赔着笑脸,又把手换到右边口袋里去。
这次,她隔着薄薄的裤兜,摸到了一个她死也不想摸到的东西。
男人得逞,又一次仰天长笑。
江盏水崩溃了,破口大骂,下一秒,男人的巴掌就朝她扇过来。
然后她就被季怀沙给救了。
神兵天降,英雄救美,恶俗得很,狗血得很。
那个中年男人,刚才还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捡钱,可是在她面前,就变得财大气粗,色胆包天,还可以随便扇她巴掌。
现在季怀沙出现了,男人就又变回一条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这世界也太操蛋了。
「谢谢你啊,谢谢……」江盏水眼睛盯着地,脚步乱晃,就是不肯看他。
按季怀沙的性格,听见她道谢,就该平静地说一声「不客气」,然后两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分别了。
可她却听见季怀沙说:「那你请我吃个饭吧。」
江盏水朝季怀沙看去,张着嘴愣了两秒,皱着眉问:「下次行吗?」
「为什么?现在跟我吃饭,还是一样很倒胃口吗?」
「不是,但我刚在你面前丢完人,我想自己消化消化……」
季怀沙略微弯下身子,凑近她,眼神委屈,表情无辜:「可是我饿了。我没吃晚饭,本来就有点头晕,刚才还被你打了一拳,后脑勺也被你拐了一下,哎呀……」
江盏水被他演得心烦,杵了他一下:「哎呀个屁,你又装可怜,我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你不吃这一套,那你想吃什么?」季怀沙顿了顿,自顾自地说,「我不扶贫你,让你请客,你想吃什么都行。」
「你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呢,季怀沙,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赖呀?」
季怀沙歪了下脑袋,学着她:「那我就这样,怎么办呢?」
江盏水怒吼一声:「停!」
季怀沙笑了:「就不停。」
江盏水第二次开上了这辆「风之子」,季怀沙坐在她旁边,慢吞吞地选饭店。
第四次开回同一个位置时。江盏水忍不住催促:「你还能不能选好了?」
其实季怀沙早就选好了,只是在玩手机:「兜兜风,不是挺好的?」
「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等会儿还得去跑代驾呢。」
「你今天晚上不是都挣钱了吗,把酒都卖了,还把我唱哭了。」季怀沙看了她一眼,「我可得狠狠宰你一顿。」
江盏水冷笑:「呵呵,人均超过五百,我撞死你。」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耳边听见季怀沙也在笑。
「你现在坐这个车,没有心理阴影吧?」她问。
季怀沙摇了摇头:「没有。」
于是江盏水长舒一口气:「那太好了。」
一句「敲钟人」给她留下了不小的创伤,她自那以后听见《明天会更好》都会应激,刚刚把季怀沙唱哭的时候,她自己也哭了。
可她仍然不希望自己成为季怀沙的心理阴影。
虽然嘴上说着希望季怀沙一想起她就难受,但那只是气话,她心里绝不是这样想的。
她其实真的挺喜欢季怀沙的,慢慢地,慢慢地,已经超过了幻想的范畴。
骂他,又不忍心看他哭。打他,又不忍心看他疼。
季怀沙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扭头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善良呢?」
江盏水笑了:「别说了,感觉阴阳怪气的。」
「真没有,我是真觉得你太善良了。」
江盏水又不笑了,语气有点苦,但还算轻松:「善良才被你这么欺负呢,说我麻烦的是你,缠着我的也是你,高兴了就对我好,不高兴了就羞辱我两句。是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种事,对于你们有钱人来说特别平常?」
季怀沙安静听完了她说这一大段话,简短地回应道:「从现在开始,你也可以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天爷啊,这是什么路数?
江盏水哪还敢再说话。
车按导航停在一家她没来过的饭店,她让季怀沙先下车,然后偷偷用手机搜了一下大众点评。
人均二百多,对她来说还是有点贵,但应该是季怀沙知道的最便宜的饭店了。
一转头,她看见季怀沙站在台阶上掏兜,掏出两张代金券,扔在了地上,用脚扫着落叶埋起来。
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下了车往前走。
越过季怀沙身边时,她听见一声大叫:「哎,你看我捡到什么了?代金券!」
江盏水回头,面无表情:「我刚刚都看见了。」
于是季怀沙尴尬地站了起来:「哦。」
他捏着两张代金券,不知所措。
江盏水伸手接过:「给我吧,不用白不用,你平时估计也不在这吃饭。」
季怀沙跟在她身后:「我没有别的意思,真就是包里恰好有两张代金券……」
「我知道,我挺感动的,没觉得伤自尊。」江盏水回头,「进去吧,你不是饿了吗?」

-8-
四年以来,江盏水对季怀沙的幻想极其丰富,包罗万象。
可那些幻想大多不切实际,她并没想到两个人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吃一顿便饭。
她掐了下自己的虎口,确实疼,确实不是梦。
这顿饭吃得还算轻松,两个人都没有说太多话,没让对方如坐针毡。
饭后,服务员给他们发了两条热毛巾。
江盏水用力地擦手,眉头紧皱:「我觉得我的手不能要了!」
一想到刚刚那个中年男人骗她干了什么,她就想吐。
季怀沙把热毛巾拿开,握了握她快要擦破的手。
她的指尖僵了僵,却没有把手抽回。
「太突然了,季怀沙,你怎么突然就对我有感觉了。」
季怀沙想了想,问:「那你开心吗?」
江盏水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还是点点头。
「开心啊,但是,又觉得不能开心。」她低头,用另一只手拿筷子,扒拉盘子里的剩菜,样子有些委屈,「显得我一下就原谅你了,还继续喜欢你,太不值钱了。」
季怀沙又问:「那如果非逼着你选,跟我在一起,或者我彻底消失,哪一个会让你更开心?」
江盏水睁着眼睛想了很久,想得眼眶都酸了:「彻底消失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说的,我这种人爱你就是害你,所以我不再出现,对你来说或许更好。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早晚会忘记我。」
天啊,怎么会只是想一想那种可能,就觉得这么难过呢?
她动了动指尖,让季怀沙的掌心能够感觉得到:「不要,不要消失。」
让我来诚实地回答你吧,季怀沙:
如果非逼着我选,和你在一起,会更让我开心。
不对,其实不用逼着我选,不用和任何其他的选项做比较。
光是和你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我开心了。
「我选第一个,和你在一起,我会更开心。」她说。
季怀沙追问:「哪怕最后分开?」
这次,江盏水思考的时间变得长了一些,表情也更谨慎。
她说过「谈恋爱」这件事不适合穷人,她和季怀沙恋爱的成本不同,容错率也不同。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嗯,哪怕最后分开。」
季怀沙的眉头轻轻地皱起来,而后又舒展。
「那你跟我回家吧。」他说。
江盏水觉得这是不对的。
可她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仔细想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季怀沙是笑着邀请她的。
其实季怀沙经常对她笑。
三个月前,在录音室外,季怀沙对她说着那么恶毒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是笑着的。
还有一切开始的那一晚,坐在生死时速的「风之子」里,面对她的死亡威胁,季怀沙也回以淡定的微笑。
就连刚刚被她揍了一拳,季怀沙还是在笑。
但这些笑容无一例外,全都让江盏水很难受——明明他的嘴唇颜色是那么漂亮,弧度是那么优雅,却总显得死气沉沉。
简直就像一个漂亮的纸扎人,越笑越晦气,仿佛多看两眼就要倒大霉。
江盏水本来就是「穷鬼」,如果再被「纸人」缠上,生活未免太阴间。
可是刚刚,季怀沙笑得很生动。
应该说,两个人每一次见面,她都觉得季怀沙更生动了一点。
第一次,他从幻想中的童话王子,变成了屠杀爱情的电锯杀人狂。
第二次,他从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变成了一个普爱世人的圣父。
现在是第三次见面,季怀沙终于像个活人,活得有喜怒哀乐,有希冀,也有恐惧。
再次走上这条路,通往远郊的别墅区,是季怀沙来开车。
车速不算快,江盏水扭头,好好地看着窗外。
她这才看清,原来这条路并没有那么荒凉,其实挺开阔,挺清静的。
路边参天的树,也并没有那么张牙舞爪,其实挺昂扬,挺漂亮的。
还有身边的这个人,并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其实挺奇怪,也挺可爱的。
「去你家干什么?」她忍不住问。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顿了顿,季怀沙的嘴角弯起来,「当然了,你不想干什么,也可以不干什么。」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江盏水说不上来,又怕是自己多想。
「我跟你说,我可还没谈过恋爱呢。」她的手指头在车窗上搓来搓去,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可不是那么……狂野的人。」
季怀沙偏头看了她一眼,笑意加深:「是吗?你不狂野吗?我还以为你是野人呢。」
江盏水立即就想到,她狂飙,狂吐,披头散发地砸车,又脱了衣服往他身上爬……
确实像个野人。
那时她穿的也是这件晴纶毛衣,稍微一动就起静电,跟电母一样。
这才一天没见,上面起的球更多,更不保暖了——室友送她的那件棉衣有点大,会灌风。
而季怀沙的衣服和昨天不一样。不只是衣服,他的毛衫、外套、长裤、鞋子、围巾、手套……乃至挎包和手表都换过了。
不愁吃穿的人才配谈「搭配」。搭配营养,膳食均衡,搭配穿着,讲究审美。
而她只能把所有吃了不会死,能下咽的东西都塞进嘴里,把所有穿着不会冷,能遮羞的东西都穿在身上。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季怀沙羽绒服帽子上的毛毛。
她做过艺人助理,认识衣服上那个红红蓝蓝的布艺贴标是个奢侈品牌子,叫蒙口。
她知道很贵,所以只是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
「像小猫毛。」她说。
「你养过小猫吗?」季怀沙问。
「养过……也不算养吧。」她低头,抠着自己毛衣上松松垮垮的窟窿眼儿,「就是农村那种猫,小时候家里养来抓老鼠的。」
「那你的猫挺厉害,小时候我的猫三天两头就进医院,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你的猫睡觉会趴在你脚边吗?」
季怀沙点点头:「会啊,所以脚冷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脚趾头塞到……」
江盏水不等他说完,便很有共鸣地拍了拍手:「塞到小猫的胳肢窝里!」
她毫不怀疑,刚刚的这个瞬间,会在她临终之前的跑马灯里放映很久。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因为一只小猫,产生细微的连接和共鸣。
其实有这样一些小小的瞬间,不就已经很好了吗?
再去深究,只会破坏气氛。
比如说,以前农村没有燃气灶,她不得不在露天的砖灶上烧锅,所以猫才会趴在她脚边取暖。
再比如说,她的脚会冷,是因为她的棉鞋开胶了,妈妈给她粘了一下,但还是有缝。
可是季怀沙肯定没有这样的体验,他的脚会冷,也肯定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江盏水想了想,说:「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季怀沙,可能我太习惯回避了,我总是觉得幻想更好,更安全。」
季怀沙的笑容并没有因此消失,他慢悠悠地问:「到现在,你还是觉得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吗?」
「这不是我怎么觉得的问题,这是事实。」
「我和你每天看着同一个太阳,呼吸同一片空气,按照同样的昼夜作息,如果这都不叫同一个世界,那什么才叫呢?」
江盏水撇了撇嘴:「你别装听不懂了,我根本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适合跟你在一起。」
季怀沙摇了摇头:「江盏水,我并不是为了跟你在一起才带你回家,也不是为了跟你在一起才跟你求婚。咱们俩才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我得疯成什么样,才会突然就爱你爱到难以自拔,以全部身家相许的地步?」
江盏水的确不懂了:「那你到底是为什么呀?」
车恰好就在这时停下,地下车库的门打开,季怀沙缓缓开了进去。
江盏水下车,回头拿包的时候,猫着腰定在那里。
「怎么了?」
问完,季怀沙就看见她背影,裤子上染了一块奇怪的红褐色。
「我应该是来月经了。」座椅上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血渍,江盏水盯着看,「我真……唉,每次都弄脏点你的什么东西,明明也赔不起。」
季怀沙把她拉过来,锁了车:「先走吧,先上楼。」
到了楼上,季怀沙给她找了一套长衣长裤,又拿了条浴巾:「你去洗洗,浴室在左边,旁边就是洗衣房。」
江盏水往后退:「不洗了吧,不方便,我待会儿也没法穿着你的衣服回家呀。」
「用烘干机,很快就干了。」季怀沙说。
江盏水语塞——她确实没想到可以用烘干机,因为她家里没有。至于沈嫣的礼服,都是高定,压根不能洗,也用不上烘干机。
她站在花洒下淋浴。
太幸福了,热水源源不断,丰沛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头顶上,浴霸也很暖和。
如果不是刚来月经,她甚至想躺在浴缸里泡一泡,试试一边洗澡一边玩泡沫。
原来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想要试试好东西。
磨砂玻璃的保密性极好,她并不知道季怀沙在做什么。
其实季怀沙在写一封信。
这封信,原本是一张遗书。
他断断续续写了三个月,每次只写一小会儿,有时是一段,有时只有几句,甚至几个字。
但今天,他觉得可以收尾了。
江盏水磨磨蹭蹭地洗完了澡,恋恋不舍地从暖烘烘的淋浴间里走出来。
季怀沙给她找的这套睡衣是软乎乎的法兰绒,有一定厚度,哪怕不穿内衣也不至于尴尬。
淋浴间外,洗手台上放着个外卖袋子,袋子里是卫生巾和安睡裤。
她隔着门晃了晃塑料袋,喊了一声「谢谢」,却没有再说要给他转钱。
她想,让一个声称喜欢她的人,为她做一点点事,花一点点钱,应该不算是可耻的,她能接受。
坐在马桶上换卫生巾的时候,她在猜测,季怀沙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猜来猜去也没个谱,她偶然瞥了一眼垃圾桶。
垃圾桶里很奇怪,有一条拇指粗的棉绳,末端还打了一个圈形的结。
「什么呀,跟上吊绳似的……」
她没当回事,小声吐槽了一句,站在洗手台前洗手。
洗手台的最底下塞着个盆,不是塑料的,是不锈钢。
这个盆也有点奇怪,盆底有一些黑色的碎屑,像奥利奥的饼干渣,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是炭。
「真能折腾啊,有钱人,围炉煮茶是吧?」
她又吐槽了一句,顺手把盆刷干净。
推开门走出去,客厅开着灯,但没有人,季怀沙不知道在书房里写什么。
她问:「有布洛芬吗?」
可能是因为昨晚淋着雨坐在马路牙子上,她这次痛经有点严重。
「你找找药箱里有没有。」季怀沙没抬头,急促地写着字,「药箱就在客厅,电视柜里。」
江盏水很快就找到了,没有布洛芬,但是有另一种止痛药,她拧开盖子,想倒两片,发现只剩下一片。
她看了一眼生产日期,很近,就三个月以前。
三个月,吃了一整瓶止痛药,季怀沙到底哪里这么疼?
人是有直觉的——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从江盏水的心底涌上来。
她是如此敏感,几乎瞬间,就在脑海中把故事串联起来。
上吊、烧炭、吞药……季怀沙想要自杀。
她握着药瓶的手开始发抖,瓶子掉在地上,滚向她身后。
她转身拦截,却看见了季怀沙的拖鞋,抬头,他手里还拿着个档案袋。
看见她在发抖,季怀沙蹲了下来:「怎么了,很疼吗?要不要去医院?」
她直勾勾地看向季怀沙,湿漉漉的头发又变得像是一锅海带汤。
季怀沙叹气,把那些黏在她脸上的碎发撩走:「你怎么不吹头发呢?没找到吹风机吗?」
「找到了。」江盏水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很痛苦,「我全都找到了,垃圾桶里的绳子,洗手台底下的盆,盆里的炭……还有这个药瓶。」
季怀沙的表情变得有些慌乱,他张了张嘴,可是说不出话。
「这就是你说的彻底消失?」见他不否认,江盏水身子一软,瘫在地上,「为什么呀,季怀沙?连我都活着呢,你到底为什么呀?」
季怀沙没有强行把她扶起来,而是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
「那些药我没吃,我扔了,炭我送给邻居烧烤了,绳子我也扔了。」他说。
江盏水来回地搓着脸,很纠结,又很难过:「那是为什么呢?是抑郁症?还是精神世界的空虚之类的?」
「都不是,江盏水,都不是。」季怀沙缓慢地,有规律地拍着她的肩膀,「我带你回我家,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他把档案袋拆封,里面是厚厚一沓 A4 纸,上面一句中文都没有,除了大段的英文,就是各种表格和统计图。
江盏水越看越心乱,哗哗地翻了几张:「这是什么?」
「简单地说,这是一篇医学论文,也是一份病理报告。它记录了一种罕见的基因疾病,它的通俗命名是美杜莎。」
美杜莎,传说中堪与雅典娜比美的女妖,一头飘逸的长发,是吐信的毒蛇,一双魅惑的瞳孔,拥有将人石化的魔法。
世间万物,皆不可直视美杜莎的双眼。
「美杜莎,基因病……」江盏水努力地解读着那些陌生的术语和长句。
「对,准确地说,它是一种基因突变,诱因并不明确,目前不可延缓,不可改善,不可治愈。」
季ťù₌怀沙平静地叙述着,仿佛他只是一个负责叙事的报告者。
「这么说你应该比较容易理解,你听说过渐冻症吧?就是冰桶挑战的起因,霍金就是渐冻症患者。」
江盏水魂不守舍,忘了点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代表在听。
「美杜莎和渐冻症类似,都是基因方面的绝症,都会导致躯体的僵化,但渐冻症并不会影响大脑,病人从发病初期到死亡,记忆和思维都是清晰的,所以可以通过科技手段,保持和外界的交流。」
「但美杜莎患者要更不幸一些。」顿了顿,季怀沙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也可能是更幸运一些吧。」
美杜莎不只会导致肢体的僵化,也会导致大脑的退化,患者的思维能力、表达能力、记忆能力,都会随着病程衰退。
「你可以理解为,美杜莎患者,几乎是同时罹患了渐冻症和阿尔兹海默症。美杜莎的患病过程,就是健全人退化成植物人的过程,并且没有苏醒的可能。」
吧嗒,吧嗒……
江盏水的眼泪打湿了手里的 A4 纸,那些她本来就看不懂的文字和数据,随着视线变得更加模糊。
她的指尖颤抖发白,紧紧捏着那份文件:「你现在是说……你是这个什么……美杜莎的患者,是吗?」
「嗯,全球共发现了四例美杜莎患者,我是其中之一。我们四人的年龄、性别、人种,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不同,可以说几乎没有共性,说明美杜莎的发病可能是没有规律可循的。」
无规律的发病,使药物研发寸步难行,更无从谈起预防。
Ṱûₛ季怀沙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扭头看着江盏水:「如果要强行寻找一个共性,你知道是什么吗?」
江盏水看着他的笑容,脑海中一片混乱,嗡嗡作响,甚至来不及心如刀绞。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于是季怀沙冲着她挑眉,样子有点得意,但仔细看,那其实是自嘲。
「我们四个都非常……美丽。甚至在我们的青少年时期,都比同龄人要聪明,健壮,擅长运动。」
说着,他问江盏水:「所以你不觉得,美杜莎这个命名非常恰当吗?先是让你看见美丽,然后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把你变成一块石头,就像妖的诅咒一样。」
江盏水不停地擦着眼泪,小声地啜泣着:「季怀沙,我告诉你,如果你这也是在装可怜的话,我真的会生气的,我就再也不原谅你了……」
季怀沙没有回答。
这就已经是答案了。
于是颤抖从她的指尖蔓延到全身,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几乎像是在痉挛。
「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她哭着问。
「我小时候身体其实挺好的,几乎不怎么生病,但是手指尖和脚趾尖总是觉得凉,哪怕开了地暖也冷,现在想想,那可能就是最早的暗示吧。」
江盏水一下便想起,刚刚在车上,季怀沙对她说,脚冷的时候,会用小猫取暖。
那时她很自卑,觉得自己比季怀沙要悲惨太多,如今知道了原委,除了感到荒唐,便是无尽的茫然。
季怀沙接着说:「不过,真正确诊是在三个月之前。」
他平时很注重健康,每半年都会定期体检,之前在旧金山读书的时候,找了美Ṫű̂⁹国一家很权威的机构,回国之后,也会按时把身体数据发过去分析。
上次体检,抽完血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左手食指的第一节动不了了。
他以为是抽血导致的,也就没当回事,后来的确很快又恢复了,不过偶尔会复发。
「打高尔夫的时候特别明显,会觉得手指很僵,控制不了球杆。」季怀沙说。
三个月前,他去拿体检报告,却拿到了一个很厚的档案袋,里面是一份医学论文,也就是江盏水手里的这一份。
当时,中美两国的专家把他留下来,谈了两个多小时,为他科普了「美杜莎」的基本情况,并告诉他,他大概是全球第四例患者。
指尖的僵直,就是发病的信号。
在他之前相继发现的三个病例,其中一位黑人女性,原本是运动员,身体素质极好。
她在四十岁左右发病,到了四十二岁时,四肢已经完全失灵,不能站立,甚至连坐着也无法保持平衡。
而另一位患者很年轻,只有十六岁,是智力高达 162 的门萨会员,还曾在世界级的奥数大赛上获过冠军。
他的发病则是从大脑开始的——思维退化,语言丧失……从天才到脑死亡,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
第三位患者相比之下,要普通一些,没有极度出众的体魄,也没有极端卓越的大脑。
但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的丈夫和她青梅竹马,是彼此的初恋,从恋爱到结婚都备受祝福。婚后,两人有了爱情的结晶,一对非常可爱的龙凤胎。
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对她而言最宝贵的,就是家人和回忆。
而她的发病,恰恰就始于记忆的衰退。
她发病时已经六十五岁,儿女也都事业有成,丈夫每天守在她身边,一家人都没有放弃。
与前两名患者不同,她的病情发展得比较缓慢,身体状况也相对稳定。
躯体方面,除了天然的老化,她基本没有出现太明显的失能,因此,她在发病后又好端端地活了十年。
可是在这十年里,她的记忆就像一件脱线的毛衣,每天都会被拆掉一行,变成一团乱糟糟的毛线。
她忘记了自己的恩师益友,忘记了曾经说过再也不原谅的仇人,忘记了儿时天天见面的邻居,忘记了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小狗……
七十五岁,她忘记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却又在某个深夜短暂地清醒过来,最终不堪痛苦,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发现了吗?美杜莎会夺走每个人最珍贵,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健康的体魄,聪明的大脑,美好的记忆……」
季怀沙落寞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蜷了蜷手指:「它会夺走我的什么呢?我一度不敢去想。我最宝贵,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是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江盏水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他的答案。
他的答案,或许和她一样。
「尊严,生而为人的尊严。」她说。
季怀沙怔忡地抬头,朝她看过来,眼睛里的笑意更深,更活生生。
是的,是尊严。
他实在没有办法想象,发病后的他会是何等的可怜和狼狈。
他一直都活得很善良,从小到大,他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和人说过。
他参与公益,坚持捐款,为残障人士提供工作岗位,身体力行到全国各地去救灾……
在路上看见受伤的动物,他会救治;深夜遇到临盆的孕妇,他会停车……
如果论心,他问心无愧,如果论迹,恐怕也没几个人比他做过的好事更多。
三个月前,确诊的瞬间,是他在二十九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产生恶的念头。
凭什么呢?
凭什么是他呢?
世界上有那么多十恶不赦的人,强奸妇女,拐卖儿童,打砸抢掠,逃税诈骗……
那些人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是他这种没做过坏事的人,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呢?
季怀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一切。
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讲,他有无数的钱,有最先进的知识,有保持锻炼,注意饮食的健康意识……
他甚至不抽烟也不喝酒——除了在路边扶着树狂吐的那一晚,那是他第一次喝酒。
从唯心主义的角度来讲,他做了这么多好事,哪怕算作积德,积阴德,也该够他世世代代长命百岁了。
只能说老天爷就是在耍他。
原来做好人,有好报,前提是要有好命。
季怀沙不愿意就这么没有尊严地等死,死于美杜莎突然的发威。
所以他开了一瓶止痛药,准备从容地,有尊严地回家赴死。
可是即将离开医院的时候,却收到沈嫣的一条短信。
沈嫣问他体检结果怎么样?如果方   便,能不能帮她开一点治过敏的药,拿到录音室来。
季怀沙在回复框里打字:我快要死了,你找别人吧。
没有按下发送,他很快就把这行字删了,回复了一个「好」。
沈嫣接着对他说:「结束要不要一起去打高尔夫?」
季怀沙拒绝了,说有事。
他急着去死,却没告诉沈嫣,而是把体检报告,和那瓶止痛药一起塞进了挎包。
「后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我去送药,你站在录音室里唱《明天会更好》,我说了那些话,叫你是敲钟人,不小心被你听到了。」季怀沙说。
江盏水已经快要哭到昏厥了——她觉得双眼好疼,嘴唇好干,好像已经开始脱水了。
她想起了很多她对季怀沙说过的「屁话」。
说希望他死掉,又骂他是不是有病,把他当成那种应该被吊死在路灯上的资本家……
而现在,一切真相大白,好像她才是那个心如蛇蝎的坏人。
季怀沙看透了她的想法,及时劝阻道:「别钻牛角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被我伤害的人。在我面前,你是个很完美的受害者。」
「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呢?」江盏水捂着脸,「为了得到我的原谅?结束我的爱慕?表白你最后的好感,然后毫无遗憾,毫无牵挂地去死吗?」
「不是,当然不是。」季怀沙边说,边像之前一样,把她的手从眼睛上拽下来,「我没有什么目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我把你牵扯其中,这也是你的权利。」
「如果非要说目的,我希望你知道,那天在录音室,我说你是敲钟人,只是因为我自己心情不好,无关你到底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脸上过敏了没有。我不希望给你留下心理阴影。」
「还有,我说要给你钱,让你嫁给我,继承我的财产,也并不是圣父情结,更不是羞辱你,只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足以循序渐进地补偿你,是我自己着急。」
「我让你停下来,不要喜欢我,我说你的爱是麻烦,我嘲笑你在意淫我……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你本身的优劣无关,是我不想让你靠近,害怕你会动摇我赴死的决心。」
「而我送你回家,给你点外卖,买你的酒,让你穿我的外套,都是因为我单方面被你吸引,是我对你有好感。可我是个绝症病人,我不能开诚布公地对你好,我这种人,爱你就是害你。」
季怀沙自顾自,接连不断地说着,尽管江盏水只是在哭,没有回应,他也还是将手越攥越紧。
「江盏水,我面对所有人都是好人,善事做尽,唯独在你面前,我真的挺霸道,挺自私的。」
「就连现在,我紧紧攥着你的手,不让你捂脸,也只是因为我想看着你的眼睛。」
他们俩至今为止只见了三次面,江盏水却已经在他面前哭了很多次。
每一次,她都要捂着眼睛,不让人看见眼泪流下来。
现在,她的手被攥住了,眼泪却控制不住。
她朴素地流着泪,没有我见犹怜的美貌做加持,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气质做陪衬。
她哭得不算漂亮,眼泪一串一串,很大颗,勉强可以说是生动。
季怀沙就是想要看着这样的生动。
这是他唯一起效的止痛药。
「现在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选择不原谅我,也可以嘲笑我痴心妄想。曾经我踩碎你的尊严和爱情,就算你现在踩碎我的,也只是一报还一报,我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不要因为我,一个垂死之人的挣扎,责怪你自己,厌恶你自己。」
江盏水看着季怀沙,像是看着天鹅落在湖面上。
她之前说季怀沙是湖面的天鹅,而她是井底的蛤蟆。
一直以来,蛤蟆都听着天鹅的鸣叫,幻想着井口之外的天空。
可是等她真的跳上了井口,才发现湖面正在冰封,天鹅飞不走,羽翼被冻结在冰层上。
随着拍打,振翅,血肉都被撕扯,遍体鳞伤,引颈发出哀艳的悲鸣。
原来她一直赖以幻想的,是这样的悲鸣。
她说过她是一剂「毒药」。
如果毒药是甜的,那么给一个必死无疑的人喝掉,也没什么不好。
当十二点的钟声撞响,仙女教母收走了礼服,她还可以穿上她的代驾小马甲。
南瓜马车是老鼠变的,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她很厉害的,冒着雨都能骑好久的小电驴。
水晶鞋不合脚,遗落在舞会上,赤着脚肯定会很冷……但也没关系,脚趾头可以塞在小猫的胳肢窝里。
季怀沙从头到尾,都是明知会失效,却仍想试一次的魔法啊。
现在机会来临,她怎么会畏首畏尾?
江盏水破涕为笑——手仍被季怀沙攥着,她甩了甩脑袋,仿佛这样能把眼泪甩干。
看见她笑了,季怀沙也笑了。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
「嗯,我觉得但凡我是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继续加深和你的关系,毕竟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季怀沙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他已经准备好了,体面地告别。
「可是我不是正常人呀。」江盏水却说,「可能长得是挺正常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泯然众人……所以呢,我到现在为止,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
季怀沙的表情困惑了片刻,又转为认真倾听。
他听见江盏水认真地问:
「那一般来讲,我要是现在想要吻你的话,手应该放在哪里?」

-9-
在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锋里,季怀沙经常会被江盏水说懵。
长久以来,他生活在富足,稳定的环境里。
除了那该死的「美杜莎」以外,他人生的每一步迈进,都参照着他所展望的蓝图,不曾有过变化。
但江盏水说的话,经常会让他不得不思变——如果他不试着拐个弯,认真琢磨一下,可能就真听不懂了。
比如说上次,他一开始就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开着豪车进小区,就是被包养了。
再比如说现在,他实在是没想明白,江盏水为什么忽然问他:
「如果我想要吻你的话,手应该放在哪里?」
「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他困惑地问。
江盏水没理他,而是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我觉得就放这里吧,挺合适的。」
「等等。」情急之下,季怀沙用手挡住了江盏水的嘴唇。
Ṫų⁷于是两人就这样停在咫尺之间,大眼瞪小眼,彼此的唇齿,共同含着一个悬而未决的吻。
江盏水并没有将嘴唇从他手指上挪开,而是皱着眉看他,发音黏黏糊糊,含混不清:「等什么呀?」
她的表情无辜又委屈,鼻息有些热,扑在季怀沙的食指上,还有些痒。
尤其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像是在缠绵地吻着他的指节。
很暧昧,很浪漫,但也很诡异。
这不正常,这不对。
季怀沙沉默了一会儿,轻蹙着眉:「你刚刚认真听我说话了吗?」
江盏水点了点头:「你是一个绝症患者,必死无疑。然后呢?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爱上一个病人,你规定的?」
季怀沙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他定定地看着江盏水,好像要从她眼睛里看出什么,但一无所获。
他闭了闭眼睛,深呼吸,说:「就算你要吻我,那咱们也应该先确认关系,而不是我刚刚才向你坦白病情,你就……」
江盏水退开一点点,坐好:「我不想浪费时间,季怀沙,我喜欢了你这么久,要是早知道你得绝症了,我早就开始追你了。」
「什么?」季怀沙又一次困惑地皱起眉头。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用因为穷,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呀。」
虽然江盏水说过,季怀沙爱她就是害她,但其实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爱对于季怀沙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戕害呢?
暗恋是向上攀爬,又向下滋长的藤蔓,天鹅衔住一端,蛤蟆衔住另一端。
当藤蔓日益茁壮,终于生长到阳光下,那么究竟是天鹅会把蛤蟆拽上天空,还是蛤蟆会把天鹅拖下井底?
其实还真不好说。
真要把如此贫穷,如此潦倒,如此容易愤怒,又缺少见识的她纳入生活,说实话,她都替季怀沙觉得亏。
但是现在,局面就好得多了。
江盏水的生活捉襟见肘,季怀沙的寿命所剩无多——从这一层面来讲,其实他们都是贫穷的人,未尝不可平等地较量。
她终于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祸害」季怀沙,给他添一些麻烦,占据一些他的时间,花一些他的钱……
反正他都快死了,就算被害得再惨,又能惨到哪里去?
江盏水又一次捧起季怀沙的脸,这次凑得更近,身体散发着男士沐浴露的香味。
她那平凡的眉毛,此刻是弯起来的,代表笑盈盈。
她那平凡的鼻子,因为哭过而红红的,又因为紧张而发出轻促的呼吸声。
她那平凡的嘴唇,略微地嘟起来,像是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小喷菇,即将ţű⁰发射出一枚粉红色,带香味的子弹。
还有她那双一点都不平凡的,生动的,饱含勇气的眼睛……
拥有着能与美杜莎的双眸抗衡的魔力。
「季怀沙,诚实一点,你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吻?」
季怀沙想了想,说:「这个吻到底是我期待的那种意思,还是你对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关怀?」
江盏水这下懂了。
以前每一次季怀沙对她好,关心她,她都表现得很应激,因为她害怕那是同情。
她害怕那是「富人」对「穷鬼」的人道主义关怀。
她想,季怀沙现在的心情,应该是与她差不多的。
自卑、焦虑、患得患失……
明明想被爱,却怕被耍,更怕被扶贫。
江盏水说:「我喜欢你,你对我也有好感,还需要再说什么?」
这句话在季怀沙听来,就像在说「我爱你,你爱我,所以我们快点来接吻吧!」
这叫他如何能不发懵?
按照他过往的人生经历,面对苦难,他往往只需要处在旁观者的位置。
这些年他去做慈善,不论是去看望病人,还是去帮扶灾民,或是去贫困地区送温暖,都只需要拿出恰当的关怀和同情。
「坚持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节哀顺变,日子还是得向前看。」
「别太难过,活着就会有转机。」
他只需要说完这些话,再轻飘飘地离开现场就够了。
现在,轮到他得了绝症,成了受难者,江盏水来旁观。
季怀沙以为,自己也会听见同样的话。
他以为江盏水会为他哭,然后安慰他,鼓励他,最后权衡利弊,离开他。
但江盏水却把所有体面的「标准答案」都撕掉了,还赖着不走,想赶紧跟他亲嘴儿。
实际上,江盏水当然很难过,每一颗泪水都发自真心。
可是难过不能带来任何变化,这是每一个穷人都懂得的道理。
「你又不是马上就死,为什么要这么懦弱?」她又说。
「懦弱?」
季怀沙是如此坦然地接受厄运,没有撒泼打滚,没有怨天尤人。世上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平静地接受自己倒血霉?
这怎么还会是懦弱呢?
「我不觉得这是懦弱,江盏水,我只是觉得,注定的悲剧,没有必要非得读到结局。」
「别写诗了,中华莎士比亚。」江盏水并不服气,「你自己都说了,你就是因为生病,不敢靠近我,就像我因为太穷,不敢让你靠近一样。」
季怀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行,既然你说起懦弱,那我就告诉你什么是懦弱。」
如果明知道自己快死了,却还以相爱之名拖着你,给你假大空的幸福泡沫,这才是懦弱。
一个必然会瘫痪,必然会痴呆的废人,仗着自己现在长得好看,有钱,就心安理得享受你的爱慕,抱你,吻你,甚至睡你,这才是懦弱。
明知道你迟早会往前走,会有新未来,我却强行把一段悲剧植入你的生活,这才是懦弱。
利用你有勇气,利用你很特别,我就假装自己也是这么洒脱,贪图最后一点点日子里,爱情带来的快乐,而不去想我死以后,你该如何生活……
「江盏水,这才叫懦弱。」季怀沙摇了摇头,「我不能包装一段没有未来的感情,骗你只要相爱,就不会有问题。」
江盏水听完,并没有被说服,而是嗤笑:「自我感动。」
明明她刚刚还在为季怀沙哭泣,此刻,却又以一种很嘲弄,很不满意的表情看着他。
她知道季怀沙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绝症患者,与一个健全人谈恋爱,太自私,太没道德,太不负责任了。
所以他当初才说了很多模棱两可的话,又想对她好,又想撵她走,自以为那是一种体贴。
「季怀沙,你可别再体贴我了,你的体贴可把我害死了!我差点真以为自己是丑八怪,是麻烦精!」
季怀沙反问:「那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坦白,说我得了绝症,让你停止爱我,你会停吗?」
「我说过了呀,就不停。」
江盏水理直气壮,季怀沙头晕脑胀。
「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要隐瞒我的病情,隐瞒我的感情!」他终于大声地咆哮起来,「我是成年人,我可以体面地接受死亡,没有必要牵扯无辜的人!」
季怀沙知道,他的爱会伤害江盏水,与此同时,他的冷漠也会伤害江盏水。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觉得自己没做错。
这该死的「美杜莎」只诅咒他一个人就够了,多一个人知情,只会多一个人受伤。
可是江盏水并不领情,她手一挥,翻了个白眼:「可得了吧!那你现在还不是没瞒住吗?病情和感情你全露馅了,对我的伤害也一点没少!真服了你,干的什么事呀!」
季怀沙无法反驳,他确实把这件事给搞砸了。
「算我错了,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他说,「往前走吧,别爱也别恨了。」
江盏水冷笑:「你想得美。季怀沙,我不爱了就去恨你,不恨了就去爱你,你想让我假装忘了你,然后你就了无牵挂直接去死,那不可能。」
她忽然双手扼住季怀沙的脖子,用尽全力把他推倒,双膝跪在他大腿上,用全身的力量压着他。
「不要再说废话,我现在就要逼着你选,要被我爱还是恨?」
季怀沙吓了一跳。他试图挣扎,被江盏水扇了一巴掌。
接着,吻了下来。
她曾经以为两个人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的,可是现在,她居然在强吻季怀沙。
季怀沙懵了一瞬间,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江盏水的身形不高不矮,但他却是高大的。
江盏水的力气不大不小,但他却是强壮的。
如果他想把对方推开,结束这个吻,大概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可是为什么,三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江盏水还是在吻着他?
季怀沙不再发懵了,他清晰地想起,江盏水曾经要撞死他,打他骂他,敲诈勒索,还砸他的车。
但这所有的恶劣行径,对他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
只有此时的这个吻,是又痛又痒的。
原来是江盏水在咬他,他的嘴唇破了,流血,两个人嘴才都是咸的。
不是,不是……
是两个人的眼泪都流到了嘴巴里。
一个平凡的穷鬼,欠着债;一个漂亮的富人,生着病……
眼泪交融,都是咸的。
季怀沙,他的心怀是一片沙洲。
水源日渐干涸,草木日渐枯萎,留下贫瘠的,死寂的,滚烫的荒芜。
生机唤醒沙漠,只需要一盏水。
爱人哺育灵魂,只需要一个吻。
江盏水擦了擦嘴,俯视着他:「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初吻,你现在绝对不能偷偷去死了……我不是敲钟人吗?你的丧钟只能我来敲!」
这么一句「地狱笑话」,却让季怀沙突然笑了出来。
他说:「你打我,还强吻我,我现在要是报警,你可太不占理了。」
「我也没打算跟你讲理。」她用力捶了季怀沙一下,「你把我害得这么惨,必须得跟我谈恋爱才能补偿我,其他的形式我都不接受。」
季怀沙当然是愿意的。
他当然愿意用余生来补偿江盏水了。
可问题是,老天爷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余生」。
「你要想清楚,根本就不可能有未来。」他说。
江盏水破涕为笑,歪了下脑袋,慢悠悠地说:
「季怀沙,我从三个月以前辞职,账号也丢了,到今天为止,一直在投简历,但是全部都石沉大海。」
「我去 KTV 里卖酒,十个房间九个轰我走,有时候一晚上也卖不完一箱酒。」
「还有我的助学贷款,好不容易还了快一半,结果我妈妈忽然要做手术,我又去借钱。」
「到现在,我还欠着十五万的外债,我爸的助听器还没着落,我还要租新房,新房要押一付三,我今天找沈嫣要了点钱,这才凑齐。」
「还有,我明天再去送外卖,不知道会不会摔倒,摔倒了我都没钱去医院。我明天再去代驾,不知道客人会不会吐我一身,如果他吐我身上,我就没有衣服穿了。」
「你说你不能给我没有未来的生活,可我最擅长的就是过没有未来的生活。」
她最习惯的就是不见天日的泥沼。在水深火热里消解苦难,是她从出生以来最熟练的技巧。
「季怀沙,能够短暂地获得一段爱情,哪怕注定要失去,在我的人生中,也是莫大的仁慈了。」
她原本是没有机会被这样美丽的人爱的,不是吗?
如果不是「美杜莎」的诅咒,季怀沙怎么会喜欢她?怎么会和她纠缠?怎么会像现在一样,被她吻?
如果季怀沙没有生病,大概率会选择一个高知、美丽、善良、优越的女人做伴侣吧。
原来,为灰姑娘实现魔法的,不是仙女教母,而是妖女美杜莎啊。
「如果我停下来,能让美杜莎也停下来,那我愿意。我的爱情死就死吧,你活着就行。」顿了顿,江盏水泪盈盈地说,「否则,你就成全我吧。」
「成全」两个字,彻底刺痛了季怀沙。
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又不能动了——明明想替喜欢的女人擦一擦眼泪,却抬不起来。
他急迫,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江盏水,不是成全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他坚定地,清晰地说:「就算我没有生病,就算我一如既往地健全,前途无量,我也依然会被你吸引,我依然会对你有感觉。」
江盏水又哭又笑:「谢谢你的安慰啊,但是我不信。」
于是季怀沙抓住了她的手,僵直的手指不太听使唤,但他攥得依旧很紧。
他把江盏水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我发誓。」他说。
江盏水的掌心之下,季怀沙的心跳咚,咚,咚……
仿佛他将整颗心脏都献给了她,任凭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不明白,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呀?你要是没病,喜欢我什么呀?」
季怀沙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灼灼,不复以往的平静和死寂。
「因为你就是配得上英俊,富有,又善良的人。」顿了顿,他继续说,「哪怕是比我更好,好上千万倍的人,你也配得上。」
季怀沙啊,季怀沙啊……
你真该早一点说这句话的。
我现在才懂,现在才懂!
原来你给我的不是施舍,不是帮扶,不是同情。
原来你给我,不是因为你可怜我。
是因为你发自内心,觉得我好。
是因为你真的相信,我配得上。
「你完了季怀沙,我彻底爱上你了,这下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可怜巴巴的,法兰绒睡衣的袖子上,到处都是眼泪和鼻涕。
但季怀沙仍在思考,这样真的好吗?
他时刻不敢忘记,他将会变成一个瘫子,一个痴呆——在江盏水忘记他之前,他可能就会忘记江盏水了。
他表情是苦大仇深的,仿佛犯下了莫大的罪:「可是我会忘记你,你会很委屈。」
江盏水压根不这么觉得:「我都已经暗恋你四年了呀,四年里,你没有一瞬间记得我,知道我是谁,可我不是也靠着幻想,这么过来了吗?」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季怀沙,强行钻到他怀里去。
「等你忘记我,我就假装自己仍然在暗恋你好了。」
季怀沙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被江盏水牵着鼻子走了,抵死顽抗也没有用。
从当初在录音室里,他看见一个满脸红疹的女人局促地站着,看见她脚上的回力鞋侧面已经有点开裂,看见她卫衣上仿冒的名牌,字母拼写错得离谱……
那时他明明只是无心地看了一眼而已。
直到她开口,唱起了《明天会更好》。
季怀沙做了那么多好事,死后肯定能上天堂。
估计天堂里,天使唱诗,也就唱成这样。
天使告诉他明天会更好,可是他包里有确诊书,有安眠药……
就是没有明天了。
所以他恼羞成怒,才说了那么一句话:
「闭着眼睛听,以为是玛丽亚在唱歌,睁开眼睛看,原来是敲钟人啊。」
那一夜季怀沙彻夜未眠,反反复复把药片倒出来,又倒回去,最后扔了。
是江盏水的歌声让他不想死了。
他很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尽管他以为对方根本就没听见。
从那一天起他开始写信,写遗书,收信人的名字他不知道,就连样子也模糊不清。
可是每一次拿起小刀对准手腕的时候,把炭放在盆里试图点燃的时候……
他都会想起,那封信还没写完。
是江盏水的牵绊让他不想死了。
三个月后,他把自己灌醉,叫代驾回家,家里有他准备好的上吊绳。
叫过来的代驾疯了,明明不认识,却想撞死他。
死就死呗,早晚的事。
可是对方居然说恨他,又说喜欢他。
又在吸引他。
太麻烦了,又死不成了。
是江盏水的爱恨让他死不成了。
你看,他从一开始就被牵着鼻子走了,抵死顽抗,也没有用。
他的手,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江盏水的后背上。
完成了回抱。
一个完整的拥抱。

-10-
确认关系发生在接吻以后。
两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尴尬。
尤其是江盏水,整个人大变样,叽叽喳喳,话多得不得了。
「太好了,我现在跟你在一起,一点也不心虚了。」她说。
季怀沙不解地看着她:「心虚?心虚什么?」
「我这么穷,你这么富,本来不算是攀高枝儿吗?其实是有点不道德的。」江盏水笑嘻嘻地靠在他肩膀上,箍住他的胳膊,「但是你明知道快死了还敢乱喜欢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看是我先把你瘟穷,还是你先把我克死吧,呵呵。」
季怀沙没觉得不舒服,只是被她笑得也想跟着笑。
「唉,你死之后,我肯定谈不到这种水准的男人了。你想呀,他首先得像你一样又帅又有钱,还得像你一样平易近人,身边也没个什么司机保镖之类的,我才能接到他的代驾单……」
季怀沙拍拍她的手背,轻声提醒:「我还活着呢。」
「未雨绸缪嘛,穷人都这样。」她转头看着季怀沙,说,「你帮我把那十五万还了吧。」
季怀沙有些惊讶,问:「我给你钱,你不是不要吗?」
「我现在想要了呗,谁让你现在是我男朋友呢?」
她笑眯眯的,说出的话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在胡诌:「而且你有这么多钱,死之前花不完也是浪费。我昂贵的,宝贵的,珍贵的少女初恋,都献给你这个将死之人了,十五万算很便宜你了!」
季怀沙哼笑,点点头:「那也是。」
「还有,你去帮我搬家吧,趁着你现在还没瘫,胳膊腿还能用,多活动活动。」
她张口一个「死」,闭口一个「瘫」,分明就是故意的。
季怀沙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笑够了又问:「江盏水,你是在帮我脱敏吗?」
「算是吧。」她坦然承认,「不光是给你,我也在给我自己脱敏。」
知道她还有下文,季怀沙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
「你说你是成年人,你能体面地接受死亡。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不能体面地接受诀别呢?」
江盏水没有再开玩笑,而是神色认真:「季怀沙,你真的要感谢我很勇敢。」
季怀沙点了点头。
是的,她的勇敢,对于季怀沙来说,是明知会失效,却仍想试一次的魔法。
季怀沙才是会在晨曦中化作泡沫的美人鱼。
而江盏水,她不是见色起意的王子,人如其名,她是水。
泡沫会融在水中。
「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季怀沙说,「藏起来了,等我死以后你才可以看。」
「我不,我现在就想看。」
他笑着摇头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呀?太肉麻了?」
「有点吧。」
他越是这么说,江盏水越是好奇,想快点看到。
有谁面对觊觎已久的爱,能不贪婪?
她缠着季怀沙,软磨硬泡,终于让他答应,可以先给她看三秒。
「说好了,就三秒,多一秒都不给看了。」
于是江盏水把信拆开,映入眼帘的是第一行:
亲爱的江斩水,你好。
其中,「亲爱的」三个字是原本就有的,「江斩水」三个字是新写上去的,墨痕深浅不一样,代表他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这个字啦!不是抽刀断水的斩水,是只取一瓢的盏水!」
接着,她目光下移。
比文字更显眼的,是信纸上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
泪痕。
那些眼泪滴落又干涸。
导致字迹晕开又凝固。
她实在是看不清了,也不知道是字迹模糊了,还是她眼睛模糊了。
「行了,三秒钟到了,别看了。」季怀沙不忍心看她哭,把信拿走了。
江盏水又难过,又生气,瞪着他:「我问你,如果我没有一直对你发疯,你是不是就想等死了之后,再用这封信告诉我真相,坦白你得病,再跟我说对不起?」
季怀沙不想骗她:「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于是江盏水杵了他一下:「你手机里都下载的什么小说呀?赶紧卸了吧!我都不看这种死人文学了!」
季怀沙听不懂这种潮流词汇:「死人文学?是指什么?」
「就是一个人得了绝症,却憋着不说,最后留下一封信,试图用死来惩罚自己爱的人,其实就是精神胜利法。」
季怀沙表示不理解:「这不是有病吗?」
「对啊,你不就有病吗?」
季怀沙语塞,咳了咳,接了句很干的话:「我可没想用死来惩罚你,给你留信,是因为有些事情不好当面告诉你。」
江盏水问:「比如呢?」
「比如,分割遗产什么的,我给你留了一部分,很多东西需要落实在书面上。」
江盏水撇撇嘴:「我可没想要你的遗产,再说,就算你对我有好感吧,可是怎么就到了能分遗产的地步呢?咱们才见了三次面呀。」
「你还知道啊?」季怀沙轻笑,「才见三次面,你怎么就到了强吻我的地步了呢?」
江盏水被他反过来噎了一下,气势弱了:「我是说,认识的时间这么短,我拿你的遗产算什么?」
「算你命好。」
季怀沙说着,弹了一下她的脑瓜崩。
他觉得江盏水简直是太生动,太可爱了。
明明刚才还扬言要花他的钱,让他帮忙还债,可这会儿真的白纸黑字,要分遗产,却又怂了。
「江盏水,你别装不善良了,其实你最善良了。」
一个如此高道德,高自尊,高敏感的好人,不应该过得如此潦倒。
季怀沙几乎是耳提面命,对她说:「这钱你别不要,别捐了,也别还给我爸妈,行吗?这钱就该是你的,你的命就应该这么好。」
江盏水的心里酸酸的,胀胀的。
她不好意思要,但也不忍心拒绝:「知道了,圣父。你这不是死人文学,是给命文学。」
季怀沙听她说这些怪词就想笑:「给命文学又是什么?」
「就是喜欢一个人,就连命都想给她的那种文学。」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不过你命这么短,估计是没法给我了,给我我也不要,你这命也不咋地。」
脱敏有用。
季怀沙真的没那么难受了。
他很高兴,甚至主动把江盏水搂进臂弯里:「那临死之前,你陪我去环游世界吧?」
「行啊,但是你得先陪我搬家。」
今天房东给她发微信了,说房子已经租出去,要求她明天就搬走。
按理说她可以住到月底的,本来想据理力争一下,但房东说可以给她退两百块钱房租,她想了想就同意了。
这一晚,季怀沙和江盏水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什么也没发生。
一方面,江盏水确实来月经了。
另一方面,季怀沙也觉得自己不能碰她。
于是两个人躺在床上,搂在一起,各玩各的手机。
季怀沙以前从来都不熬夜,可是确诊以后,却总也舍不得睡觉。
其实该看的都看过了,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他的人生远比绝大多数人都要精彩。
他也说不清楚还有什么遗憾,只是觉得自己实在太年轻了。
二十九岁,要变成亡魂,实在是太年轻了。
江盏水躺在他臂弯里,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把外卖软件设置成了停止接单——她明天要搬家,要和季怀沙一起搬家。
这算是一次约会,应该要好好对待。
见一面,少一面,她要有与死神争分夺秒的觉悟。
第二件事,她打开代驾软件,把刚刚骚扰她的中年男人给拉黑了。
她点了一下「加入黑名单」,从此以后,就再也接不到这个人的单了。
季怀沙看着她操作,冷不丁问:「你拉黑我了吗?」
「没有呀。」
于是季怀沙沉默了片刻。
一吻落在她额头上。
「谢谢。」他说,「那天你说希望我们别再见面了,我还以为,你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
这一晚江盏水睡得很好。
又一次睡在了别墅里,她再次体验了美妙的「自然醒」。
她不焦虑了,也不做噩梦了,梦里的季怀沙会跟她亲嘴儿,不会再冷笑着叫她「敲钟人」了。
她觉得挺好的,真的很好了。
季怀沙的别墅和沈嫣的不太一样,要更「空旷」一些。
沈嫣是个生性活泼,爱好繁多的人,屋子里也堆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但季怀沙的屋子里除了生活必需品,其实没什么。
与之一比,江盏水的房间又小,东西又多,没钱租好房,又什么都舍不得扔。
季怀沙比她醒得早一些,已经开始收拾,在衣帽间里跟她喊话。
「要不你先别租新房了,先把东西都搬到我这来吧,眼看着快过年了,年后再找新房也来得及。」
江盏水才不干呢:「快过年了我更不能赖你这,到时候让你爸妈看见算什么?」
半天没声,隔了很久,季怀沙踢踢踏踏地走进来。
「他们不来,年我自己过,你呢?」
「我没闲钱回家。」说完,她又觉得不妥,怕季怀沙多想,「我可不是管你要钱的意思。咱们俩可以一起过,我来给你包饺子。」
季怀沙想了想,说:「那把叔叔阿姨接过来吧,那个助听器你也别瞎配,咱们找个好医院看看,顺便给阿姨做个体检,看一下术后恢复得怎么样。」
这下,换成江盏水沉默了。
她用被子蒙住头,闷声说:「季怀沙,你再跟我说一遍吧。」
「说什么?」
「说你对我好,不是因为同情我,想帮我。」
季怀沙朝她走去,把被子掀开,俯身吻她。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想被你忘记。」
江盏水愣了愣,缩起脖子:「我现在都不敢想象,你那封信到底会有多肉麻!」
嘴上这么说着,她心里却觉得飘飘然,不知道是不是魔法显灵了。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恋爱吧。
她忽然想起前几个月,在她还是沈嫣助理的时候,曾经帮忙整理剧本。
那时她发现,最近的偶像剧早已不再流行古早的「灰姑娘」叙事。
女主可以继承皇位,继承家产,继承美貌或是智慧,继承绝学或是秘籍……
但绝不能继承贫穷。
当然了,她可以一时落魄,逃难,甚至为奴为婢,家破人亡,这都没关系。
但她最终仍然会有一个隐藏起来的厉害身份,比如流落在外的贵族孤女,下凡历劫的唯一真神,最不济,也是某个厉害男人的梦中情人。
这世上才子佳人的故事太多,你方唱罢我登场,像江盏水这样的,只能站在台下,发呆彷徨。
她是贫穷的继承者,平庸的代名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她的本性,是真的勤勉善良。
可这世界告诉她,「善良」是道附加题,需要和美丽的脸蛋,高贵的身份一起作答,才能得分。
只有善良,是压根不配被爱的——要是没有季怀沙,她差点就信了。
两人去搬家,季怀沙没开那辆「风之子」,而是叫了辆网约车。
快年底了,司机比较少,等了五分钟也没人接单,他才加了点钱换成专车。
当初江盏水跟他说,「风之子」如果开进她们那个小区,会被人误会,这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今天早上收拾的时候,他特意没戴表,还穿了一身优衣库,没熨,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江盏水当然看出他在「装穷」,在为了她花心思。
她觉得很纳闷——男人这种东西,心地也可以这么好吗?
老实说,沈嫣那些前男友已经快把她吓傻了,不管是帅的还是有钱的,全是垃圾。
更不用说她平时卖酒,代驾遇到的大部分男顾客,简直比沈嫣的前男友还不如。
季怀沙这种心思细腻,心地善良的好男人真的存在吗?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季怀沙问:「想什么呢?」
江盏水诚实地说:「想你为什么这么好。」
季怀沙勾起嘴角,说了个地狱笑话:「可能是男人快要挂在墙上的时候,就会比较老实。」
江盏水也笑了,说:「你不知道,我经常遇见像昨天那种人,猥琐男,还偷拍我,我就一把抓住他,抢他手机。可他不承认,还说你又不好看,我偷拍你干嘛?我说我好不好看你也不能偷拍我!」
季怀沙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当场表演一套「心疼宝宝快抱抱」。
他静静地听着,问:「然后呢?」
「然后他女朋友出来了,说我自作多情,当时我都傻了。」顿了顿,江盏水低着头,莫名其妙地说,「她长得特别像我一个好朋友,看男人的眼光也像。」
车停在巷子口,离小区大门还有一百多米,但巷子太窄,专车又宽,实在是开不进去了。
下车后,江盏水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我去换个卫生棉,要不你先上楼,帮我收拾收拾,没用的东西就直接扔了吧。」
季怀沙觉得有点奇怪:「上楼用自己的洗手间,不是更方便吗?」
江盏水笑了笑:「合租房的洗手间,和公共厕所也没什么区别。你上去吧,我给你钥匙。」
季怀沙在小区里七拐八拐,爬了五层楼,终于找到了江盏水的家。
墙上贴着各种小广告,有开锁的,疏通管道的,送桶装水的,把门牌号都给遮住了,害他差点没找到。
大门按密码就能开,除了厕所以外,里面被分割成了四个房间,其中一个居然是厨房改的。
一进门,季怀沙就听见有人在叫。
一对男女,叫得比日本人还夸张。
他确定这不是某种视频的声音,而是切实发生的白日宣淫。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怪味儿——他是男人,他知道那是什么味儿。
季怀沙皱了皱眉,停在玄关处,脚下的地毯脏兮兮的,写着 sweet home。
甜蜜之家……
腥膻之家还差不多。
他实在难以想象,江盏水是如何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
叫声的来源是主卧,厨房改造的那个房间里面也有人。
一个看起来还没二十岁的小男生,从门里探出头来,脑袋上戴着个巨大的耳机,但根本就不降噪。
因为季怀沙隔着老远,都听见他耳机里正在放网课。
网课老师扯着脖子:「你们高中玩了三年,浑浑噩噩!现在想和别人站在同一个起跑线,请问凭什么!」
男生摘掉一侧耳机,冲着季怀沙喊:「来看房呀?」
他也不是故意想喊,只是整天戴着耳机,音量开得太大,他耳朵都有点背了。
他也不是故意想每天都戴着耳机,只是隔壁那对情侣实在是太吵了,从早吵到晚,吵得他不戴耳机就没法学习。
季怀沙舌头顶了下腮帮子,因为眼下荒唐的情况而发了一会儿呆。
他半天才说:「我不看房,我来帮江……来帮人搬家。」
他想了想,不太希望这里的人知道江盏水的名字。
「哦,那就是上着锁的那一间,没人叫唤的那一间。」说着,男生缩回脑袋,故意把门摔得很响:「要死了,一天到晚叫叫叫!」
他关门的间隙,季怀沙看见桌上摊着一本书。
说是书,其实就是自己打印的盗版,《零基础专升本数学冲刺》。
季怀沙被这些场景冲击得头晕目眩。
这已经不是生动,或不生动的问题了。
如果他看着这样的场景,感受到的是所谓的「生动」,那他简直又蠢又坏又傲慢。
但他明白江盏水为何会对他的帮助应激,甚至称之为「扶贫」了。
是他对贫穷的理解太浅薄——贫穷不仅是没有钱。
贫穷是不舒适,是没尊严,是失去隐私,是安全隐患。
贫穷是一个女人,要和陌生男人共用一间厕所。
贫穷是一个考生,要在宣淫声中听盗版的网课。
贫穷是就连想要一个人静静,都成了奢侈。
而这段日子,江盏水就住在这里,吃着过期的八宝粥。
冒雨骑回家,彻夜难眠时,她就想起那个漂亮的有钱人,叫她是「敲钟人」。
季怀沙懊悔地抓了抓头发。
手指有点发麻,他用力蜷了蜷,攥成拳头。
江盏水的房门上挂着一把锁,除了自带的门锁,还加了一把老式的锁头。
左边住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右边住着个大白天交配的色情狂,她不害怕才怪。
季怀沙开了门,走进去。
房间很小,没有窗户,有股潮气,不太好闻。
里面一共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很简陋的木头柜。
桌子下面囤着很多日用品,都是江盏水平时薅的羊毛,杂七杂八的,但被她收拾得挺规整。
打开柜门,衣服很少,春夏款还稍多一点,秋冬款一共就两条秋裤,三件毛衣。
至于棉服,只有她室友留下来的那一件,现在正在她身上穿着。
挂起来的衣服一共有三件,其中明黄色的夹克衫,很明显是某外卖软件的工服。
和它配套的黄色头盔挂在旁边,上面有两个小耳朵,代表她送单又快又准,好评超高。
另一件被挂起来的衣服,是某大学的文化衫,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但可能是洗过太多次,现在看起来是蓝不蓝,紫不紫,灰突突的。
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两个空衣架。
一个留给她的代驾小马甲,另一个留给她的葡萄酒围裙。
这就是江盏水的全部身家了。
季怀沙把它们收好,哪怕是几毛钱的棉签,他都好好地装了起来。
隔壁的男女污言秽语,越叫越夸张,他心烦意乱,想象着江盏水住在这里的样子,就没来由地冒火。
忽然,他听见男人说:「有大哥说想看隔壁美女,哈哈,上次拍了一下,结果被抓包了,现在她们俩都退租了!」
季怀沙身体一僵,手中的卷纸滚了好远。
他没有去捡,而是沉坐在床边,目光发直,望着那面墙。
墙后,男人继续说:「这样吧,两个火箭,弟弟今晚就去碰碰运气,拍隔壁美女给大哥看看!不过那女的是真一般般,到处都不大,只有脾气很大!」
季怀沙站了起来,在空房间里环顾,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罐没开封的八宝粥,已经过期很久了。
他把粥罐握紧,走出了门。
男人大喊一声:「感谢!感谢大哥送的火箭!你看弟弟给不给力就完事了!」
紧接着,女人更夸张地叫了起来。
原来江盏水的隔壁,那个从早到晚都很吵,吵得人根本睡不着觉的隔壁……
在做黄播。
季怀沙回忆起刚刚在车上,听的那个被偷拍的故事。
他砰的一脚把门踹开。
拥挤的房间里,花床单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男女尖叫着窜起来,撞翻了手机支架。
季怀沙这才明白江盏水为什么会说,这女孩长得像她一个朋友。
她很像沈嫣,说实话,很美。
越美,越显得这一幕很诡异,诡异得像是命运扇向全人类的一个大耳刮子。
季怀沙想不明白,江盏水为什么不报警呢?为什么要忍呢?她那么擅长发疯的一个人,被偷拍了为什么默默搬家呢?
不等他继续想,男人就已经挥舞着拳头从床上跳下来。
「你谁啊?你干嘛的?赶紧滚听见没!」他揪住季怀沙的领子,一脸凶恶,「少管我闲事!」
八宝粥砸在他头上,罐子一下子砸瘪了,粥和血一起往下流。
那个很像沈嫣的女人尖叫一声,四处找手机,把直播关了。
她以为自己被扫黄了,捂着脑袋蜷缩在角落里。
可真倒霉!好不容易找到个来钱快的饭碗,就这么被踹翻了!
她当然也知道,这碗饭是馊的,不好吃,早晚会拉肚子,可她家里老是催她寄钱,否则就坐在村口扯着嗓子骂她,控诉她不孝,不是人,不如一块叉烧。
所以她一点都不恨这个把她领上歪道儿的男人,除此以外,她也想不出什么正道儿可以走。
让她像隔壁那女孩一样,每天早出晚归,打三份工,饿得直吐,她可做不来。
她觉得那女孩如果长得漂亮,未必不会走她这条路。
这么一想,至少她还有美貌,可以换点钱,不是吗?
直播间里那些人说她长得像沈嫣。
大明星哪会干这事呀,人家还要脸呢。
男人捂着正在流血的脑袋,但季怀沙还在继续打,男人的手破了,他自己的手也破了。
男人在挣扎,在骂:「你给我等着!我告诉你,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我弄死你!」
季怀沙冷着脸,却笑得很疯,罐子的金属片楔进他掌心里。
他不顾血哗哗地流,把尖锐的另一端抵在男人的喉咙:「弄死我?我听听,你想怎么弄死我,有没有我弄死自己的花样多?」
男人就这样被他吓住,像是见了鬼。
于是季怀沙松开手,起身去找角落里的女人,血沥沥拉拉淌了一路。
他用下巴颏指了指女人手里的手机:「解锁。」
女人哆哆嗦嗦地照做,双手奉上。
季怀沙打开相册,从头翻到尾,又翻遍了聊天记录,确认没有江盏水的身影。
在这个过程中,屏幕已经被血糊满了,可他几乎没觉得疼。
「是我来报警,还是你来?」他低头看着女人。
女人茫然又恐惧,问:「报警?为什么要报警?」
季怀沙皱了皱眉:「小姐,我在帮你。」
女人眼光一动:「你想帮我,那你给我钱啊!」
在这个瞬间,季怀沙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
他确实不是什么「圣父」。
当江盏水勒索他,管他要一百万的时候,他的心又酸又胀,一阵钝钝的疼。
可是面前这个女人跟他说着差不多的话,他心里却只有不耐烦,无语,和厌恶。
他把手机扔回床上,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男人面前,蹲下。
「欢迎你来弄死我,我知道光脚不怕穿鞋的。」他的眼神冷漠,面无表情,「但是我也提醒你,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我才是那个光脚的。」
说完这些,他一转头,江盏水就站在门口。
她又在哭,又在大颗大颗地流眼泪,但没有出声。
季怀沙起身朝她走,血顺着指尖滴。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说,「你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什么也没扔。」
江盏水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头完全地低着:「肚子疼,去药店买止疼药了……早知道就再买一包纱布了。」
季怀沙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
不管是脸过敏,还是痛经,亦或是受了外伤,江盏水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去药店买药,自己回家处理。
可是季怀沙很注重健康,没病都要经常去医院体检。
他忽然在想,如果是江盏水得了「美杜莎」,要到哪一个阶段才能发现?
不发现,是不是反而会快乐一点?
「还好,不是很疼,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季怀沙说。
江盏水沉默着眨了眨眼,忽然抬起头笑了一下。
「其实我有幻想过……」
季怀沙没反应过来:「什么?」
「其实我有幻想过,你像刚刚那样保护我。」
她在这间房子里租住了三个月,被偷拍也就是月初的事。
那时「敲钟人」事件已然发生,按理说,她应该对季怀沙恨之入骨。
可是当她蜷缩在床上,听着隔壁的污言秽语,回忆起手机摄像头从门缝里伸进来的那一幕……
她还是幻想季怀沙来救她。
在莫大的,无能为力的恐惧里,她还是把自己麻痹在「灰姑娘」的俗套故事里,幻想王子的降临。
她不是弱化自己,想要仰赖他人的救赎,真的不是。
她知道人要自救,世上也大概没几个比她更努力自救的人了。
可是世间万事,不是努力就能有结果。
努力就有结果,本身就是一种「命好」。

-11-
江盏水的东西堆在出租屋里,显得很多,搬到季怀沙这里来,就显得很少了。
哪怕他还给江盏水的父母空出了一间卧房用来居住,一间杂物间用来放行李,整个家也还是宽敞得不得了。
起初,江盏水的爸妈怕花钱,不愿意来,于是江盏水只好坦白自己在恋爱,住在男朋友家里。
妈严肃地对她说:「小水,你可不能为了省钱跟人同居。」
「我没有,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又问:「那你说的体检,还有你爸的助听器,谁花钱呀?」
江盏水不太会撒谎,磕磕巴巴的:「还能谁花,我花呗,我有钱。」
于是她爸说:「要是让人家花钱,我和你妈就不去了。你也不许跟沈嫣借,你在那边已经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了。」
提起沈嫣,江盏水心里堵得慌,只能胡乱应付了两句。
她买了高铁票,因为爸妈没坐过飞机。下午四点,她和季怀沙一起去高铁站接人。
路上,她反复警告季怀沙:「我爸妈这次来做检查,费用我凑够了就转给你,你得收,不然我就跟你分手!」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威胁到季怀沙。
果然,季怀沙只是简短地说:「不用吧,咱们现在都是男女朋友了。」
「我没说不让你花钱,但是我爸妈的医药费是两码事。」说了半句,江盏水的声音又轻快起来,「等咱们去环游世界,你就可以给我花钱了!买很多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很多纪念品!」
季怀沙拗不过她,也就点点头:「行吧。」
他的手上次在出租屋受了伤,这会儿还没拆纱布,只能单手开车。
打方向盘的时候,他听见江盏水在一旁起哄。
「喔,好帅……」
真神奇——贫穷的生活并没有把江盏水变得市侩,相反,她其实比大部分人都要天真。
在大部人都信奉「社会达尔文」,推崇「性恶论」,钻研「厚黑学」的如今,江盏水却对童话故事情有独钟。
一个男人给她钱,并不能让她眼冒爱心,直呼好帅。
反而是「单手开车」这种虚无的魅力会让她喊出好帅。
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愚蠢,肤浅,缺少常识。
季怀沙更愿意称这是一种美丽的「神奇」。
在高铁站,妈一眼就看见了江盏水,不是因为她没变样,而是因为她依旧穿着好几年前从家里穿走的那件破毛衣。
爸跟在妈后面,提着一个旅行包,和一个蛇皮袋。
常年崩爆米花,导致爸说话的声音超大:「你不是说你男朋友也一起来吗!」
江盏水一愣——季怀沙明明就在她身旁站着,爸妈东张西望,在找谁呢?
季怀沙往前走了一步,去拿行李:「叔叔阿姨,我来吧。」
妈回头看看爸,爸也傻眼看着妈。
他俩知道自己生的女儿,确实不是啥人中龙凤,也就没指望她将来能找一个人中龙凤搞对象。
所以,看见一个大帅哥站在江盏水旁边,他们也只当是个路人恰好站在那里,压根没往那边想。
妈把江盏水拽到一边去:「是不是我在电话里没有听清?这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沈嫣的?」
江盏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我的,跟沈嫣有什么关系……」
四人从接站口走到停车场,爸一路上都在拍小视频:「各位好朋友,今天女儿带我进城了,给我和她妈看身体!看,这就是大城市的高铁站!看,这就是大城市的停车场!看,这就是大城市的跑车!」
他直奔那辆「风之子」而去,特写,再特写。
妈在身后大声提醒:「你别拍到人家的车牌号,暴露隐私,人家告你!」
江盏水知道她不应该这么想,可她真的感觉有点丢人。
尤其是当她看见身旁的季怀沙拿着车钥匙,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按下开锁,那一瞬间,她的自尊心差点被碾碎了……
「爸,这是他的车。」她低着头,指了指季怀沙,「我男朋友的车。咱们赶紧走吧,行吗?」
于是爸妈又一次面面相觑。
路上,季怀沙开车,妈因为晕车坐在副驾,江盏水和爸坐在后座。
爸一直在悄悄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怎么这么有钱啊?那他的钱是好道儿来的吗?」
他以为自己是在「悄悄」问,其实声音还是很大,季怀沙不可能听不见。
江盏水快把手都给抠坏了。
「难道我只能找没钱的吗?」她小声反驳。
爸被问懵了,半天后,转头看着窗外:「那有钱的,跟咱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呀……」
江盏水的声音更小了:「咋就不是了。」
爸说:「有钱的万一人品不好,对你不好,我和你妈哪有本事跟他争呀?」
前排,妈一边听,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季怀沙的脸色。
她咳嗽了好几声,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座椅,又冲着季怀沙尬笑了一下。
季怀沙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也笑了笑。
到了家,刚进门,蛇皮袋子就弄得地毯上全是土。
爸妈立即像干了坏事似的,说什么也不肯在这住,非要回火车站住招待所。
他们实在是不愿意让女儿为了他们欠人情——哪怕是男女朋友,家境差得太悬殊,人情欠的多了,尊严也就彻底没了。
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靠双手生活,从没走过什么捷径。可以吃不饱,穿不暖,但不能被人瞧不起。
季怀沙看着江盏水和父母拉拉扯扯,眼眶一阵酸胀。
半晌,他说:「阿姨,我有点想吃家里做的饭了,您能给我做一顿饭吗?」
江盏水一愣,朝他看过来。
他指着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子:「这里面是什么?我想尝尝。」
妈回过神,蹲在地上把袋子解开:「都是我们老家的东西,自己家种的菜什么的……小水,回头你给沈嫣也拿一点。」
江盏水脱口而出:「我跟沈嫣……」
妈没等她说完:「你跟沈嫣要好好相处,当年你爸崩爆米花被炸伤了手,还是坐你沈叔的车去的医院,人家现在又给你找了工资那么高的工作,你要懂得感恩。」
于是江盏水又沉默了。
但妈还有话要说:「你们年轻人,意识新,谈恋爱也和我们当年不一样。但是小水,我和你爸从来没有指望过你找什么有钱人,你找的人,最重要的是善良,对你好。」
说完,她就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季怀沙走到江盏水身边,握了握她的手。
他知道江盏水为什么会是江盏水了。
她的善良、务实和朴素,都是继承而来的。
她坚守着父母留给她的宝贵品质,哪怕这些品质会让她在这座严苛的城市里,活得很痛苦。
饭后,季怀沙回书房,取来了一个上锁的文件盒。
他重新坐回餐桌,对江盏水的父母说:「叔叔,阿姨,这里面是我的遗嘱,过几天就会去公正,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江盏水的爸爸超级大声地:「啊?」
怕他听不见,季怀沙也大声说:「我得了绝症,具体还能活多久,不好说。」
他将「美杜莎」的威力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
江盏水已经不哭了,但她爸妈坐在季怀沙对面,不停地抹眼泪。
听完,妈站起来,目光落在桌面上:「孩子,你还想不想再吃点什么呀?阿姨去给你做去。」
季怀沙张了张嘴,神情片刻怔忡。
不止江盏水,江盏水全家都能把他说懵——他以为两个老人一定会激烈反对他们在一起,觉得晦气。
妈却只是叹了口气,抬起眼皮看着灯,「唉,条件这么好,却得了这么个病。连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都活着呢,老天爷可真是……你爸妈该有多伤心啊。」
季怀沙抿了抿嘴,说:「是,我父母都很难接受,尤其是我妈,想了很多不像话的办法。」
自从他确诊以后,三个月来,他妈妈四处求神弄鬼,研究起了各种玄学。
其实她受教育程度很高,原本不是迷信的人,但现代医学解决不了问题,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总不能真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
这样找来的法子,大部分都是骗钱,就算有一两个勉强可以实施,也根本就不符合人道。
比如她开始寄希望于克隆术,提取他的一部分健康的基因,克隆出一个全新的他。
再比如说器官迭代,哪里的器官开始衰退,就移植一个新的进来,如果再衰退,就再移植。
至于这些手段是否安全,是否合法,器官的来源是清白还是罪恶……身为一个母亲,她已经无暇去思考了。
她甚至想过,要把季怀沙改造成一个「赛博人」,思维和意识是人类的,但一部分躯体是机械的,搞不好甚至可以永生。
据说国外已经有这样的先例,也确实延长了好几年的寿命,但季怀沙绝不接受。
如果他生命的延续,要以助长犯罪,剥夺他人的生命与尊严为前提,那他还不如立刻去死。
可他也无法因此去谴责父母的不道德,面对两个即将失独的老人来说,那样太残忍了。
「总之,我遗产的百分之七十会留给我父母,百分之十会捐出,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我其实想留给江盏水。」季怀沙平静地说,「你们放心,钱真的不多,完全不是需要有心理负担的金额。」
江父和江母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按照季怀沙的身家,哪怕只有五分之一,也绝对是他们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可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们不能要这个钱,小水也不能要。」
季怀沙攥住了江盏水的手,说:「叔叔阿姨,我这辈子净做好事了,唯独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就是对她。我想补偿她,想让她过上好日子,而且,我也确实是喜欢她。」
但对面的两人还是说:「那也不行,喜欢归喜欢……遗产,好人哪能要这个钱……」
季怀沙摇了摇头:「没偷,没抢,没骗,是我给的,要了这个钱,也不耽误做好人呀。」
「又没结婚,没名没份的,要了钱,人家还不戳脊梁骨?还是靠自己吧,靠自己好。」
江盏水心里有点难受——父母的这些话,她听了二十五年了。
她知道这些话没错,只是不公道。
世上的规矩不公道,所以明明没错的话,反而也变成了不公道的话。
就算她没什么见识,至少也读过《骆驼祥子》,她觉得自己的父母,乃至自己,都和故事里的祥子差不多。
他们都坚定、勤奋、能吃苦,不但自尊自重,还一直相信明天会更好。
可她心里真的不希望,自己的结局会和祥子一样。
「爸,妈,我没想傍大款,我也没想要房子要车。」她忽然说,「我只是想能睡在一个有窗户的房间,能自然醒,洗完衣服能用烘干机,每天都能洗上热水澡就行了。」
妈愣了愣,似乎听不懂她的意思:「那你就努力呀,奋斗呀,你不能靠男人呀。」
「我没有靠男人,我已经在努力奋斗了呀。我从高中到大学毕业,没有一个假期是闲着的,从毕业到现在,没有一天是不工作的。」
她双手摊开,无奈又颓然:「刚刚在路上我还和季怀沙说,等我凑足了钱就把检查费转给他,可是你们知道吗,看见我爸站在停车场里拍小视频的时候,我忽然就不想转这个钱了。这些好东西明明就摆在我眼前,我为什么要非要从小视频里看呢?」
有人喜欢她,给她花钱,对她好,是应该的。
如果好人有好报,那她就配要。
如果好人没好报,那她就敢要。
「我不想唱什么高调,妈,我就是不想吃苦了。沈嫣那边的工作我已经辞了,我要去环游世界,我要享福。」
「我喜欢这个人四年了,好不容易他也喜欢我,我这几年就遇见这么一件事,是真的努力了就有了结果。」
江盏水一边说,一边掉眼泪,目光怔怔地指着季怀沙:「我享受一下这个我努力得来的结果,不行吗?遗产不遗产的我没考虑过,这个福,我就享到他死了为止,还不行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还能说什么呢?
江盏水的父母连《骆驼祥子》都没有看过,他们一辈子都靠着一些朴素的,未经检验的道理生活。
他们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为了钱去做坏事,出卖尊严,贪图男人的遗产。
可同时,他们也相信,他们的女儿,并不是那种人。

-12-
年前,江盏水妈妈的体检就做完了,她爸爸的助听器也配上了。
两人还由季怀沙陪着,在城里逛了逛,但没发朋友圈,说是做人不能露富。
江盏水这些天都没有再去打工。一方面,她想多跟季怀沙在一起,珍惜魔法生效的每一刻;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父母知道她和沈嫣闹掰了。
沈嫣的父母离异,母亲重组家庭后在国外定居,她跟着父亲在国内生活。
她成名后,父亲也很快再婚了。
其实沈嫣父母的为人都挺不错的,只是子女亲缘确实淡薄了一些。
江盏水看着面前的编织袋,那是她父母特意给沈嫣带过来的家乡特产。
其实沈嫣当然不缺这些东西,可江盏水还是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沈嫣现在的助理。
上次吵完架以后,她就又把沈嫣给拉黑了。
她刚辞职的时候,为了交接工作,和沈嫣的新助理互加了微信,却没怎么联络。
毕竟她也没什么好问的,人家比她专业多了。
她把照片发过去,说:「老师,打扰了,麻烦您转告沈嫣,这些东西我会找个同城跑腿,让她安排好时间,家里留人。」
过了五分钟,对方回复:「江老师,我离职了。沈嫣老师的事情,您不知道吗?」
据新助理说,沈嫣自杀未遂,索性还没实施就被发现了,就是前几天的事。
江盏水立即便想起,两人上次吵的天翻地覆的那一架,又想起沈嫣顶着一头冰可乐,在窗前抽烟的样子。
她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伤人的话。
她用力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哆嗦着握住那个快十年没用过的破手机,把沈嫣拉出了黑名单。
她给沈嫣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
她又在微博上搜索了一下沈嫣的名字,评论区一片祥和,但最近的一条微博停留在她和沈嫣吵架的前一天。
她蹲在季怀沙家的瓷砖地上,茫然地东张西望。
她看着那盏差点吊死季怀沙的灯。
她看着那只剩下一粒药的药瓶。
她看着那个与房间格格不入的烧炭盆。
天爷啊,你们这群有钱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吓唬我?
沈嫣,你又是怎么了?怎么你也要死呀?
我的眼珠子好累,真的不想再流眼泪了……
她打不通沈嫣的电话,只好又去找沈嫣的新助理。
「怎么回事?为什么呀?」她问。
新助理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忽然说要解约,要退圈,还跟公司说,隐退之前要公开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新助理的微信一连发过来好几条:
「好像和那个唱歌账号有关吧,她情绪挺崩溃的,求公司不要再逼她撒谎骗人,说她对不起朋友,还下跪了。」
「结果我们老板说,公司现在除了她,别的艺人都不挣钱,她退了公司就完了,求她再考虑考虑,也下跪了,两人对着磕头,反正挺荒唐,挺吓人的。」
「听说沈嫣姐现在跑了,不知道去哪了,反正跟公司失联了。」
「江老师,我也就是一个打工人。不瞒你说,我家是农村的,供我上大学,还是借的钱。我就想老老实实打工,实在是不想裹这份乱。」
后边的话,江盏水没怎么听进去。她两眼一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等了半天,等到手终于不抖,可以打字,便立即给沈嫣发微信。
「你在哪呢?我爸妈给你拿了菜。」
「不至于,沈嫣,为了那么个破账号,真不至于。」
「我求求你了,别做傻事行吗?是我错了,我不该说你是小偷。」
「沈嫣,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不能没有你。」
她发了一大堆,对话框一条条地刷上去,都似乎只是在自说自话。
忽然,沈嫣回复了,不是文字,是条语音。
江盏水瞬间点开,语音里是沈嫣在哭。
她哭得很惨,很崩溃,那副破锣嗓子喊出的每个字都在破音。
「你放了我吧!我已经给过你很多钱了!!!」
江盏水脑子嗡的一声,却又觉得一头雾水,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又点了一下,想重听一遍。
但没来得及,因为沈嫣撤回了。
江盏水很敏感——这条微信不是发给她的,沈嫣发错人了。
于是江盏水的微信像连珠炮一样地轰炸过去:
「谁?」
「谁在勒索你?」
「你们公司吗?你们老板吗?他跟你要解约费吗?」
沈嫣一条都没有回。
江盏水再发:「你男朋友在勒索你吗?」
ẗű₃沈嫣还是没有回。
但有那么一秒,屏幕顶端跳出了一句「对方正在输入……」
仅仅一秒,甚至是不足秒的一瞬间,江盏水捕捉到了。
她开始疯狂地打电话,被拒绝了就穿插文字发过去。
「沈嫣,接电话,告诉我你在哪。」
「沈嫣,听我说,我能救你。」
「我能救你,发定位。」
「发定位,沈嫣。」
「发定位!」
沈嫣的手机是最新款,一点都不卡,微信不停地跳出来。
有合作方发来的,有公司发来的,还有她前男友发来的……
然后从某个时刻开始,江盏水的名字开始不停地在她屏幕上跳动,配合着音效,叮叮当当,像是在撞钟。
江盏水的微信,和前男友的微信,交错地占领着沈嫣的屏幕。
前男友在威胁她:
「沈嫣,我没什么耐心,你想明白,你还混不混了?」
「你是女明星,你多金贵呀,可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我等你到今晚七点,你最好真沉得住气。」
沈嫣崩溃了,大哭,大喊,颤抖着点开对话框:
「你放了我吧!我已经给过你很多钱了!!!」
发错了。
刚刚一瞬间,江盏水的对话框跳出来,顶掉了前男友的威胁信息。
沈嫣手忙脚乱地点了撤回,但江盏水已经听见了。
未接电话的数量跳到十四,沈嫣不得不点了接通。
这次换江盏水刚说一句就嚎啕大哭:「沈嫣,你在哪呀?快把定位发给我!」
沈嫣说:「小江,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千万别多想,别往心里去。」
「你别胡说了!你都不想活了,怎么可能跟我没关系?」江盏水大喊,「你现在在哪?你是不是被人勒索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过了很久,沈嫣终于绷不住了,哭着说:「我怕你又笑话我蠢,眼光差……我怕你又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盏水痛苦极了,她的心脏有多么疼呢,就像是要从一条半潮的毛巾里挤水,每一道纤维都拧着劲儿。
「是我说错了,真的,对不起……」
沈嫣哭着笑了:「没有,你说得对,他确实不爱我。」
「可是我爱你,沈嫣,你不能死,我爱你……」
江盏水的内心感情丰沛——她的双眼尤其会诉说恨,但恨的深处是旗鼓相当的爱。
她爱父母,却没有说过「我爱你」,因为这不符合她含蓄内敛的家庭教育。
她爱季怀沙,却没有说过「我爱你」,因为他们相识的时间太短,大部分都用来相杀和纠缠。
可是她对沈嫣说「我爱你」,是最标准,却最难以启齿的示爱台词。
爱是赋予对方伤害你的权力,爱是把疼痛当成享受的勇气。
「爱」这种物质,它的密度太大了,巨大的密度会带来巨大的能量,巨大的能量会带来毁灭的力量。
也会带来拯救的力量。
「可是我爱你,沈嫣,你不能死,我爱你。」
听见她这样说,沈嫣把电话挂断了。
一个共享位置跳出了对话框。
「风之子」在城市中疾驰,引擎嗡嗡作响,又一次开出了要撞翻全世界的气量。
看见江盏水开着季怀沙的车出现,沈嫣的心情很复杂。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所有的灯都关着,沈嫣在房间里还戴着个墨镜,靠床坐在地毯上,烟灰缸里一大把烟头。
「你们在一起了?」沈嫣问。
「嗯。」
「他在楼下,在车里等你?」
「嗯。」
沈嫣搓了一把脸,自己笑话自己。
「当时吵架,话赶话,我说季怀沙看不上你,现在看来是我打脸了。」
江盏水抿了抿嘴,在沈嫣身边坐下,于是沈嫣用手扇了扇四周的烟。
扇完了烟,她低头抠着自己的手,低声说:「也是,你人那么好,那么善良,谁会不喜欢你呢?」
「沈嫣……」江盏水攥紧她的手,声音却很轻,「那个账号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之前我每个月的助学贷款,基本都是靠着那个账号还。」
沈嫣听后,惭愧地低下头,流眼泪。
江盏水替她擦脸,继续说:「但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个账号,跟你比起来,根本什么都不是。沈嫣,今天我听人说你因为这事要退圈,还……」
「不是的,我说了跟你没关系。」沈嫣自嘲地笑了下,「是我自己犯傻,之前谈的那个男的……」
沈嫣说,她答应拍了亲密视频,现在两人分手,她被勒索了。
简直匪夷所思,她可是女明星啊!
太蠢了,是不是?
其实她在这段恋爱里并不是幸福的——那些本该与爱人亲密相拥的时刻,却面对着毫无感情的摄像头。
摆出难堪的姿势,表情,吐出羞耻的吟哦,话语。
骗自己一切都是为了爱。
「他说我的脸金贵,你还记得吗?后来他开始勒索我,我才知道原来在他眼里,我真的只有值钱一个优点。」沈嫣恍惚地说,「只有在那种时候,他会夸我很乖,是个好孩子,他说我就像他的小女儿。」
说实话,江盏水完全不能理解。
她并不觉得这些台词浪漫,甚至还感到有点恶心。
可是受害者是沈嫣,她的朋友——比起谴责受害者的愚蠢,她有很多更优先的事情要去做。
「沈嫣,我告诉你,你现在要做的事情绝对不是退圈。你以为你退了他就会放过你?别傻了!」
江盏水摇晃着沈嫣的双肩,似乎在试图将她摇醒:「你现在是公众人物,至少还有话语权,可你退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沈嫣不停地啃着自己的指甲:「那我能怎么办?他是真的有视频,他真的有。」
江盏水摇头:「不,他没有。」
沈嫣嚎啕大哭:「他有,他真的有!」
「证据呢?他有证据吗!」江盏水按着沈嫣的双肩,越按越紧,「沈嫣,他在报复你,你越恐惧他就越爽!你是受害者,他是犯罪分子,他侵犯你的隐私,还敲诈勒索你,你有证据还怕什么?该害怕的是他吧!」
她拿过沈嫣的手机,握在手里:「拿好证据,咱们现在就去报警。」
沈嫣瑟瑟发抖:「不行,我不敢,他,他真的会把视频传出去的。」
「可你根本就没拍过什么视频,现在 ai 技术这么发达,你又是女明星,他想用你的脸去造假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合成这种视频本身就是犯罪,如果不是合成,那更是罪加一等,不论如何都要让他去吃牢饭。到时候你前途一片光明,是他这辈子都完了。」
沈嫣没有说话,目光有些动摇。
前男友恰好在这时发了条语音:「想好了吗?要花钱消灾,还是要自毁前程?」
沈嫣垂着头发抖,双眼紧闭,眼泪扑扑簌簌地落。
她点了点头:「小江,我相信你。」
话音刚落,江盏水从她手中夺过手机,录制语音:「谢谢你亲手送来的证据,我们现在就要去报警,沈嫣她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
「还有,我提醒你,根据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名誉侵权行为视情节轻重可能构成诽谤罪,可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你敢传播沈嫣的隐私,影响她的工作和生活,那就是妥妥的侮辱罪。现在你据此勒索财物,最高可以判处十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我知道打官司很麻烦,流程很长,可我这人就两个优点,一个是没工作,一个是爱发疯,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说完这一大段话,江盏水放下手机,一扭头,沈嫣正张着嘴看向她。
墨镜已经摘下来,沈嫣的眼角还是红的,声音还是哑的。
「你好厉害。」她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呀?」
江盏水愣了愣,半天没说话。
她想起一个月前在出租屋里,她和室友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听着隔壁污秽的直播声,然后借着手机的一点点光,看见了门缝里伸进来的摄像头。
那一夜她根本就没有睡,捧着手机搜索「被偷拍了怎么办」,然后把每一条回答都熟记于心。
但她没把这些遭遇告诉沈嫣,只是说:「你冷静得挺快啊,没心没肺。」
沈嫣眨了眨那双兔子眼,轻声说:「因为你来了呀。」
江盏水受不了这种肉麻劲儿,撇撇嘴:「我现在有男朋友了我跟你说。」
沈嫣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是我没男朋友了……小江,你会去陪我报警的吧?」
江盏水点头:「嗯。」
沈嫣又问:「那你会永远永远永远都陪着我的吧?」
江盏水又摇头:「不会,我要去环游世界了。」
沈嫣哭丧个脸:「我也可以带你去环游世界呀!」
「行,等咱们变成老太太再去。」
沈嫣不依不饶地:「那为什么不等季怀沙变成老头再跟他去?」
因为,等不到了呀……江盏水在心中默默地说。
「因为恋爱要趁早谈,不过你就先别谈了,先治治脑子吧,你脑子进水了。」
沈嫣终于笑了:「去你的!明明是进可乐了,被你泼的!」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楼下走,季怀沙就在楼下,坐在他那辆「风之子」里。
江盏水回头,沈嫣就在她身后。
她刚刚拯救了公主,完全没靠王子的帮忙;现在王子专为她而来,也不需要她与公主雌竞。
说大女主谁是大女主?
她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沈嫣在她和季怀沙的陪同下去报了警,等情绪稳定一些后,又回公司开了紧急的公关会议商量对策。
车停了,到家了。
江盏水沉浸在爱情丰满,友情回归的幸福中。
身旁,季怀沙却忽然对她说:「刚刚等你的时候,我左腿忽然没知觉了,持续了大概两分钟吧。」

-13-
江盏水扭头看着他。
他的表情那么平和,好像根本就没有说过那句话一样。
他的平和让江盏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很久,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我的月经已经走了。」
季怀沙当然听懂了。
可他并没有接茬儿,而是说:「你有护照吧?」
于是两人各说各的,江盏水说:「季怀沙,我真的很喜欢你。」
季怀沙勾起嘴角,说:「我知道,我也是。」
江盏水第二次在狭小的车舱里朝他爬去:「我不会后悔的……」
季怀沙整个人往后靠去,单手抵住她的肩膀,隔开了距离。
江盏水的手垂下,恰好按在他大腿上。
「你现在有知觉,不是吗?」她的神情难过,但更多的是倔强,「感受爱是很宝贵的事情。」
季怀沙这一次没有再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他说:「如此宝贵的事情,让它发生在更浪漫的地方,不好吗?」
更浪漫的地方啊,是哪里呢?江盏水和季怀沙一直在找。
新年伊始,江盏水的父母回家了,沈嫣的官司也胜诉了,前男友被抓,照片没流出来,她还官宣了新代言。
明天似乎真的会更好。
只有季怀沙的病情,不可逆转。
于是两个人,用了一百六十天,途径五大洲,十几个国家。
第一站是阿根廷南部的一个边陲小城,也是全世界最南方的城市,乌斯怀亚。
它有一个别称,叫做「世界尽头」。
好,这样,就算是在世界尽头相爱过了。
第二站是马尔代夫,水清沙白的世外桃源,却被预言会在五十年内沉入海底。
好,这样,就算是在大洋深处相爱过了。
第三站又回到亚洲,富士山下,两人分享一对耳机,听着《富士山下》。
这座美丽的火山已经从 1707 年休眠至今,如今又进入了随时可能会喷发的活跃期。
好,这样,就算是在火焰之眼相爱过了。
两人就这样一站一站地走着,每到一处,都会合影留念。
季怀沙在希腊拍摄的照片还获过大奖呢!可他和江盏水的合照,却永远都是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游客照。
但那依然是江盏水拍过的最美的照片。
平凡的她,因为站在乌斯怀亚的雪山前,因为站在马尔代夫的海岸边,因为站在富士山的英树下……
因为站在季怀沙的身旁,而感受着平凡的幸福。
两人的最后一站是法国,巴黎。
《巴黎圣母院》的那个巴黎。
被烧毁的圣母院美丽,哀艳。
亚当夏娃的雕像分立两侧,正中央,巨大的玫瑰花窗绚丽多彩。
江盏水看着那座钟楼。
回过头,她看见季怀沙单膝跪着。
好美的人,好美。
漆黑明亮的眼睛,深情地直视她。
纤薄精致的嘴唇,为她勾起。
现在,就连他的膝盖也为她弯曲,着地。
曾经以为只是幻想,只能是幻想的人……
美丽的,富有的,善良的好人……
此刻就在她面前跪着。
路人在围观这场「求婚」,说着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可季怀沙根本就没有准备过什么戒指,江盏水知道,他不是要求婚。
她双手捧住季怀沙的脸,问:「现在问要你正面回答,季怀沙,你爱我吗?」
「我爱你,我发誓。我在玛利亚的注视下发誓,在卡西莫多的灵魂下发誓。」季怀沙的嘴唇和瞳孔都有些颤,「江盏水,我站不起来了。」
季怀沙的病情突然恶化,两人紧急回了国。
在医院,江盏水第一次见到季怀沙的母亲。
那时季怀沙正在医院的长廊里,适应如何操作轮椅。
雍容华贵的妇人快步走来,一把扯住江盏水的胳膊,将她扯得面向自己。
季怀沙皱了下眉:「妈,您要干什么?」
江盏水预料了很多种可能,比如说一个居高临下的巴掌,一杯狗血淋头的水,一张劈头盖脸的支票……
却唯独没有想到女人会在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轮椅上,季怀沙想去搀扶,却发现肢体不听使唤。
雍容的贵妇人潸然泪下:「求你,给怀沙留下一个孩子吧。」
江盏水傻张着嘴,觉得自己的头顶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又一个有钱人跪在了她面前。
却是因为她的爱人要死了。
「妈!」季怀沙率先反应过来,压低声音喊,「你疯了吗?你拿人当什么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基因病!」
「我不管!」妇人尖叫,「不然你叫我怎么活!」
江盏水默默地扭头,慢慢地问:「阿姨,如果我生了这个孩子,那您叫我怎么活呀?我还这么年轻, 我还有未来啊。」ŧũ₎
妇人剧烈地喘着气,却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哑口无言的结局是抱头痛哭。
江盏水很爱季怀沙。
可她不是生育工具。
季怀沙觉得很欣慰——或许他什么都失败了。
对抗病魔,重拾希望,直面死亡……或许他什么都失败了。
可至少有一件事是成功的。
他不是什么圣父, 却拯救了爱着他的「敲钟人」。
江盏水终于学会了爱自己。
哪怕是以敲响他丧钟的方式。
一周后, 季怀沙的双腿失灵。三周后,瘫痪蔓延到上肢。
水面解冻的时候, 他还剩下脖子可以转动。
春暖花开的时候,他能转动的只有眼球。
他慢慢地失去了语言能力——起初只是忘记了一些小语种,后来把英语也忘记了。
最近,他连母语也不能好好地运用。
季怀沙彻底变成了一片沉默的沙洲。
一盏水再也没用了。
当雪花又一次飘落,季怀沙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夜,江盏水猛踩「风之子」的油门,直到身旁的漂亮男人没有了呼吸。
季怀沙死了, 死得毫无意外,却又很仓促。
就当是钟声敲响, 魔法失效吧。
江盏水又变回了那个平凡的江盏水。
她终于找到了一份平凡白领的工作, 没有再打零工, 也没有再去做沈嫣的助理。
沈嫣隐退了,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助理,而是决心做个好好生活, 好好恋爱的平凡人。
江盏水妈妈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是很平凡,但很少生病的身体。
江盏水爸爸的助听器特别管用,他现在不再崩爆米花,说话不再一鸣惊人, 音量也很平凡。
至于季怀沙的父母,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出丧子的悲痛,慢慢适应平凡的养老生活。
但平凡世界的裂隙里, 仍然偶尔能找到童话魔法存在过的证据。
比如现在,江盏水在收拾书房时就忽然想起,她终于可以好好地读一读那封信。
展开信纸的一刻, 她仿佛听见季怀沙的声音。
比起那些官方的, 书面的,涉及到遗产分配的部分, 她更偏爱那些肉麻的,浪漫的,诗意的部分。
透过信纸上层层叠叠,深深浅浅, 密密麻麻的泪痕。
江盏水想, 她将永远地记住最后一段:
亲爱的江盏水, 在遇见你以后, 我无数次于长夜中凝望美杜莎的双眼,心中不再有丝毫的恐惧。
我曾见过比那美丽百倍, 生动百倍, 强大百倍的眼睛。
如今我拖着残破不听使唤的躯壳,拽着模糊不再鲜明的精神,走向最后一刻,并非因为别的奢求, 而是仍想看着你的眼睛。
因为你眼中有希冀的晨钟,亲爱的,感谢它曾为我而鸣。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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