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因为付不起药钱活活病死在我怀里的那日,我的夫君在青楼里一掷千金买下了花魁娘子的初夜。
第二日,他兴高采烈的捧着一颗碎银子递给我时,我却突然听见了他的心声。
「花魁娘子的滋味果然不错,这一千金算是值了,不若日后抬起侯府做个姨娘吧。」
原来他是侯府世子,而我和我的孩子,不过是他养在外边见不得光的外室。
-1-
夫君是在天刚亮时回来的。
他带回来一身寒露,额上还泛着细密的汗珠,他献宝一般将一颗碎银子捧在我面前。
「娘子,我昨夜去钱员外家抄书,他说我的字好多给我算了些工钱。」
我呆愣地看着那颗碎银子,怀中小远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陆知行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般,絮絮叨叨地说着昨夜抄书的辛苦,他一边说着,用余光悄悄看向我,像个求夸的孩子。
【昨夜花魁娘子的滋味果然不错,这一千金算是值了,过几日和夫人知会一声抬进侯府也好。】
这是陆知行的声音,可他分明在说昨夜抄书的事。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望向四周,什么也没有。
「娘子,你怎么了?」
我低头,他关切的神色不似作假。
也是,陆知行怎么会有一千金呢?若是真有一千金,我的小远也不会……
想到这里我痛哭出声。
「夫君,小远昨夜突发高烧,我没钱诊治,小远他……他没了!」
陆知行怔愣住,脸上浮现出悲痛之色,他站起身将我搂入怀中不住地安抚着我。
我却再一次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唉,早知如此昨日就该留在这里,算了,左右就是一个孩子,好生安慰几日,说不定过段时间晚娘就忘了,到时候我再和她生一个也就是了。】
【只是晚娘如此伤心,我今夜怕是去不了醉香阁了,罢了,等晚娘睡着了再去吧。】
我抬头看向陆知行,他正悲痛地抚摸着小远的脸,嘴唇并未发出声音。
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整个屋子就只有我和陆知行两人,而我听到的声音和他的一模一样,难道,我能听到他的心声?
可醉香阁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昨夜花魁娘子的滋味果然不错,这一千金算是值了,过几日和夫人知会一声抬进侯府也好。】
我想起刚刚陆知行的心声,敏锐地觉察到「侯府」二字。
他莫不是侯府的人?
我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若他真是侯府的人,那我和小远算什么?
陆知行的外室和外室所生的私生子么?
我摇了摇头,将这荒谬的猜测压下心底。
-2-
那颗碎银子被我用来买了一口薄薄的小棺材,小远刚好能睡进去。
夜里,我望着小远的棺材不住地落泪,身边的人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陆知行看起来十分悲痛小远的死,可他为何能在小远去世的第一日就好好用饭,好好睡觉?
我闭上眼,眼前都是小远的身影,他第一次对着我笑,第一次开口叫我娘亲,第一次……
越想,我的心就越痛。
就在这时,身边早已睡着之人却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晚娘?」
「晚娘?」
我没有应声。
陆知行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替我掖好了被子,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又站在小远的棺材前看了许久,最后,他轻轻打开了门,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我睁开眼睛,望着那扇因走得太急而没关严实的门,门微微地晃动着,传来「吱吱」的声音。
我冷静地起床,穿衣,跟在他身后去了那座京城最大的妓院——醉香阁。
京城没有宵禁,即使现在已经过了子时,街道上仍然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
我跟在陆知行身后,看着他进了一座三出的宅子,不过一刻钟时间,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身我亲手做的普通布衣变成了锦缎华服,头上用一根白玉簪子束起,那根簪子上镶了一颗极大的红宝石。
我的夫君摇身一变,从穷书生变成了我不认识的富贵公子。
我抑制住心中的汹涌情绪,继续跟着陆知行。
他刚出宅子不久就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富贵打扮的公子哥来寻他,他们谈笑几句,相互簇拥着进了醉香阁。
一进醉香阁,立刻有几个身着暴露的姑娘贴了上去,他们搂搂抱抱的去了后面的小间,再往后,我就看不到了。
门口的龟公凶神恶煞地朝我挥了挥手,两个身材魁梧的打手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好似我只要再往前走一步,那根比我胳膊还粗的棍子就会落到我身上。
-3-
我收回目光,虚浮着脚步去了醉香阁对面的一家馄饨铺子。
一碗飘着油花的馄饨放在面前,我终于抑制不住情绪,低声哭了起来。
一千金,一千金啊!
陆知行,你既有那一千金,何苦要拿我匣子里的十几两银子?
小远是在我怀里死的。
他先是发了高热,我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不要紧,只是小孩子身体弱,怕烧坏了身体,用一根十年人参吊着,再吃几副退烧药也就好了。
我急急忙忙去翻我的钱匣子,这些年我在巷子口买豆花也攒了些钱,不说多,十几两银子总是有的。
我以为我能救回我的孩子。
可等我打开钱匣子,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和几个铜板。
纸条上说,马上要科考了,夫君需要钱准备些笔墨纸砚。
我怔愣住,来不及多想,小远难受的闷哼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心。
我抱着还在发高热的小远,跪在地上挨家挨户地求人,求他们救救我可怜的孩子。
最后我凑到了三两银子零八个铜板。
小远烧得说起了胡话,他一直叫「娘亲我好疼」「娘亲救我」。
一声声娘亲,叫得我心都碎了。
我怀中揣着银子Ťṻ₉抱着小远一路跑,用我最快的速度跑,我想,就算这些钱不够买一根人参,哪怕买一根人参须须呢?
只要小远活着就好。
大夫从我怀中接过小远,轻轻掰开他的嘴,他的嘴里满是呕吐物,大夫叹息地摇了摇头。
「来得太晚,已经没救了。」
我如遭雷击。
「怎么会呢?大夫你看,我已经凑ṭŭ̀₍到了银子,怎么会没救呢?他刚刚还叫我娘亲啊!」
我颤抖着手想从怀里将银子拿出来,却因为手抖得厉害,银子散落了一地。
我一粒一粒地将银子从地上捡起来,求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我求了很久,也跪了很久,大夫只是摆摆手让我把孩子抱回去好好准备后事。
「娘亲,我好疼。」
「娘亲,救我。」
小远的声音虚弱得我快要听不见,我抱着小远跑回家,用冷毛巾一遍遍地擦拭他的身体。
可是没有用,他的身体比冬日的碳火还要灼人。
凌晨的时候,他的身体终于慢慢凉了下去。
十两银子,只要十两银子就可以让我的孩子活下去。
为何老天要如此捉弄我,我的夫君明明有万贯家财,仅仅他头上那一份白玉簪子,价值又何止百两?可他为何偏偏要拿我匣子里的十几两银子?
我在醉香阁旁枯坐了一夜,怎么也想不通。
馄饨铺的老板娘摇了摇头,送给我一碗馄饨汤。
「男人都是这个德行,你既看清楚了他的面目,往后的日子就该自己好好过!」
老板娘大概以为我是哪个被男人抛弃,来醉香阁捉奸的可怜女人吧?
可惜,我连她们都不如,陆知行早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我,不过是他见不得光的外室。
-4-
天快亮时,陆知行才终于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出来。
「我说陆小世子,这花魁的滋味当真这么销魂么?竟惹得你流连忘返,还想将人抬进侯府?」
「是啊ṱù⁻是啊,说起来世子妃也当真是贤惠,那你那个豆腐西施呢?还在外面养着吗?」
那群公子哥七嘴八舌的问着,陆知行走在最后面,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去țũ̂⁾,却在看到我的瞬间脚步停了下来。
双目对视,陆知行惊慌地移开了目光。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调笑道:
「哟,这不是豆腐西施吗?怎么跑到醉香阁来了?」
「陆兄,瞧瞧,人都追到门口了!」
似是不想在这些人面前丢掉面子,陆知行抿唇觑我一眼,语气冷淡。
「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家去!」
我紧紧盯着他。
「你是侯府世子?」
陆知行没有说话,他身旁的人却都笑起来,有的笑我痴傻,连同床共枕的男人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有的笑陆知行驯女有方,无权无财竟也能让一个女子对他死心塌地。
我统统不理,直直地望向陆知行,望向这个与我成亲三载的男人,我想,他应该要给我一个解释,他必须要给我一个解释,若不是他,小远不会死。
陆知行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柔情,反倒全是身份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他从袖中随手掏出一张银票扔在我脸上。
「倒是难为你追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要钱吗?滚吧!」
【本以为晚娘会有例外,没想到世间女子都是一个样,都是贪钱贪财的货色,算我看走了眼!】
轻飘飘地银票砸在我脸上似有万金重,我颤抖着手拿起银票。
一百两。
区区一百两。
还不够他和花魁娘子睡一夜的,在他眼中,却是足够买下我的三年和小远的命。
我的双唇气得哆嗦,我想问他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更想将银票撕得粉碎狠狠摔在陆知行面前,告诉他我不稀罕,可是不行ŧůₒ。
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小远还没下葬,我还欠着周围邻居的钱没有还,他们都是些好人,几乎是把家里买米的钱都借给我了。
那些质问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我屈辱地收下了钱,陆知行微微抬起手,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小远今日下葬,你……」
后面的话我还未说完,就见陆知行嫌恶的挥了挥手,我哑了声音。
陆知行,大概是,不在意小远的。
刚刚还挺直的腰杆在这一瞬间颓然弯了下去,我孩子的父亲不爱他的孩子,大概也是,不爱我的。
我望着陆知行,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我想,他再也不是我的夫君了。
我将那张银票叠了又叠,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缓缓地向家里走去。
我还了钱,给小远换了一副最好的棺材,又去街上买了他爱吃的油酥鸡放在他身边。
是娘没用,在你活着的时候没钱买给你吃,每次只能让你看着别的孩子吃,只希望你去到下面能好好的,别饿着。
下辈子,不要再找我当娘了。
我捧着一抔土轻轻放在小远的坟前,泪水浸湿了衣衫。
-5-
回到家时,陆知行没有回来,他连小远下葬都没来,以后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我将剩下的九十二两银子放在桌前,简单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门外传来一阵马蹄的踢踏声,或许是哪个达官显贵路过,我没有在意,背着行李准备出门。
一辆马车拦下了我。
一只净白纤细的缓缓拉开车帘,露出一张端庄大气的脸,那妇人的脸上插满珠钗,富贵逼人。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朝着我盈盈一笑。
「是晚晚姑娘吗?」
我抱紧了包袱,防备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妇人并未在意我的举动,只是歪头向后望了一眼,笑道。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是景初的夫人。」
「我不认识什么景初。」
那妇人蹙眉,刚想说些什么,立刻恍然大悟。
「陆知行,他在你面前说他叫陆知行,对吧?」
我攥紧了衣角,原来他连名字都是骗我的。
我沉默地坐在凳子上,陆景初的夫人坐在我对面,她依旧笑着,仿佛一层假面。
「夫君说,晚晚姑娘贤良淑德,陪伴他许久,如今又是刚刚失了孩子,所以想迎晚晚姑娘进府,给晚晚姑娘一个名分。」
夫人望着我,余光却一直瞥向桌上的银子。
我想拒绝,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到几个拿着刀的大汉站在门口,他们正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是吗?」
「夫君钟爱晚晚姑娘,会为晚晚姑娘打点好一切的,你不必担心。」
「孩子呢?」
「什么?」
「他有几个孩子?」
夫人望着我,像是在望着一个吃醋的孩子。
「夫君除你外还有两个妾室,一个是我纳的,一个是公婆帮他挑的,她们各生了一子一女,此外还有一个女子与你一同进府,她还尚未生养,至于我,膝下只有一个小皮猴子。」
提起她的孩子,夫人笑得眉眼都弯了,整个人都散发着母亲的温柔和善。
所以,陆知行,不,是陆景初,他已经有了五个孩子,都是有名有份记在族谱上的孩子。
他已经有了那么多孩子,当然不会在意小远这个外室子。
他有了那么多妻妾,当然也不会在意我这个被养在外头的。
如今只不过是因为一切都被闹到了明面上,恐怕是他怕在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前丢了面子才顺道把我纳进府的。
衣袖下,指甲狠狠嵌进手心,我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仿佛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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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接进了侯府,以一个妾的身份。
夫人如我那日听闻的一样贤惠,她为我准备好了院子和丫鬟,让我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都只管找她。
这座院子有三间厢房,仅仅是伺候我的丫鬟住的那间,也比我原来的房子要好上不好。
可我不喜欢这里。
这里越好,就越显得小远的死那么不值一提。
夜里,陆景初来了,他穿着一身玉色长袍,长袍上满是繁复的花纹,即使我再眼拙,也认得出这衣服的料子价值不菲。
真好,他再也不用假惺惺地夸我做的衣裳穿着舒服了。
见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陆景初神色幽深。
「好了,晚娘,如今你既已经入府,有了名分,就不该再想着过去那些事了。」
「早上是我话说的有些重,可你也不该在众人面前拦我,害得被人取笑,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就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景初说着,想要伸手来拉我,我轻轻躲过了。
「过去?小远死了,你要我怎么过去?」
「你明明是侯府世子,为何要扮作穷书生来招惹我?」
「我曾经和你说过,宁为穷人妻,不做贵人妾,你又为何强迫我进侯府?」
陆景初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他再次上前握住我的手,如同从前犯了错事一样,语气委屈。
「晚娘,都是我的错,你想怎样罚我都好,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夫君认打认罚。」
我望向陆景初,爱与恨交织着,撕扯着,竟让陆景初的脸也变得可怖起来。
「你不是我的夫君,你是夫人的夫君。」
「陆知行,我问你,你的名字是假的吗?」
「是。」陆景初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我点点头,继续问。
「当初成亲时,你说你没有带户籍本,老家又离京城太远,所以我们没有去官府登记成亲,这也是假的吗?」
陆景初有些迟疑:「是。」
我闭上眼睛,平复许久才再次开口问道。
「三年前,你险些饿晕在我的豆腐摊前,我给了你一碗豆花,你说你是上京赶考的书生,父母双亡,科考失利,浑身不剩下一分钱。你说是我给了你一碗豆花才救了你的性命,你应当以身相许,这些,都是假的吗?」
「晚娘,我……」
「说!」
陆景初神色慌张,他手忙脚乱地解释着,无非是些在家里受了气,出门刚好遇见我在卖豆腐,又受了朋友的挑唆,这才误了我的一生。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笑得讽刺。
「那位一夜千金的花魁娘子,今日与我一同进门吧?」
陆景初陡然愣住,他讪讪地松开了我,向后退了几步。
「你……你都知道了。」
我冷笑。
「我自是不如花魁娘子的,三年的倾心相待竟抵不过你与她的几夜欢好,既如此,你又何必来找我?」
「我并非心悦洛云,我只是……」
「你只是舍不得她的美貌和身子,为了她,连小远都不顾,既如此你又何必来找我?」
提起小远,陆景初的脸色顿时铁青。
【小远小远,又是小远,你就只在乎小远么?】
他的心声咬牙切齿,其中竟还带着几分恼羞成怒。
我沉默不语,陆景初见我没有丝毫服软的意思,气愤得拂袖而去。
他应该是去了花魁娘子那里。
陆知行以前从不这样,他若是犯了错事,会向我撒娇卖痴,求着哄着我原谅他。
他以前对小远也极好,他会把小远抱在肩上,带着他穿过大街小巷,给他买糖葫芦,小泥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又想起小远,想起他发高热烧得糊涂时,除了喊娘亲,还喊了无数声「爹爹」。
但他的爹爹没有来救他,反而将他的救命钱如玩笑一般拿走,还在他痛苦无助之时搂着别的女子红烛帐暖。
我想,我不应该让陆景初这么好过,为了小远,也为了我被他毁掉的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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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那对红烛燃了一夜,三年前,我也见过这样一对红烛,但是,都过去了。
天快亮时,我叫丫鬟端来火盆,将小远的东西都丢了进去。
对陆景初来说,这些都过去了。
妾室进府第二日是需要向主母敬茶的,我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花魁娘子。
她叫洛云,果真生的极好,身段窈窕,一举一动都带着风情又妩媚,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难怪惹得陆景初流连忘返,竟也陪着她来敬茶了。
我恭敬地向夫人地上一杯热茶,然后就安静地站在厅内低头听着夫人的训话。
夫人说的无非是些要伺候世子,繁衍子嗣之类的话,陆景初似乎十分不耐,我听见不时有茶盏碰撞的声音。
夫人正说着,状似无意的提了一句。
「晚姨娘,可是昨夜没休息好,怎的脸色如此差?若是有哪里不习惯的,只管告诉我就好。」
夫人说完,我就感到一道目光正紧紧打量着我。
昨夜一夜没睡,今早又特意用粉将脸色更添白了几分,此时应当是不太好看的。
我恍若未觉,轻轻摇了摇头。
「回夫人,一切都好,只是妾身从前习惯闻着茉莉花的香气睡着,如今骤然离了,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我话音刚落,前头突然传来一阵茶盏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道热切的目光便久久停留在我身上。
我并未抬头,只是静静地听着夫人吩咐下人来打扫,又嗔怪世子不小心,打湿了衣衫,嘱咐小厮带着世子去换套衣裳,以免着凉。
陆景初并未说话,夫人见他一直望着我,了然般的笑起来。
「既如此,我今日并让人去寻了最好的茉莉花,在晚姨娘的院子里种下,这样可好?」
夫人话虽是对我说的,眼神却一直望着陆景初。
陆景初摆摆手,眼中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不要别的茉莉,晚娘不喜欢别的,就去知春巷里把原来的那些移过来。」
我猛地抬头望向陆景初,眼神中满是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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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的办事效率果然快,不过一两个时辰,我那光秃秃的院子就种满了茉莉。
我爱茉莉,这些花是我们当时成亲时,陆景初说他给不了我聘礼,心中很是愧疚,所以去帮人抄了好几天书,买来种子后一棵一棵种出来的。
我俯下身小心摘下一朵放在鼻尖,一如三年前一般清香。
陆景初从我身后抱住我,将头深深埋进我的脖颈,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委屈。
「晚晚,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把我推给别人了。」
「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夫君啊。」
我轻柔地抚摸着陆景初的眉眼,像以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陆景初果然情动,迫不及待抱起我就往屋内走去。
我柔顺地勾着陆景初的脖子,他将我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解着我的腰带,一边解,一边偷偷地用余光瞧我。
我面上依旧一副温柔的模样,手却已经握住了枕头下的匕首。
「晚晚,我是真的爱你。」
「噗呲。」
那是匕首划破衣料刺进皮肉的美妙声音。
陆景初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前的匕首,他的眼神中竟带着浓厚的哀伤。
大概是在担心他的性命吧,毕竟就连他的孩子死去时,他的眼里也没有这么哀伤。
听说受伤后将利器拔出来,会让血流的更快,我试了试,是真的,我随手将匕首丢在了地上。
真好,小远,娘马上就要来陪你了。
刺杀侯府世子,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能活。
「唔……唔……」
陆景初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只要张开口,就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鲜血淌了我满身我也没听见陆景初到底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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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陆景初到底没死成。
我也没死成。
那个夫人指给我的小丫鬟突然闯了进来,她大概是吓坏了,一路尖叫着跑了出去。
然后许多人都来了,老侯爷也来了,他指着我破口大骂,抬手就要把我拖出去乱棍打死,毕竟我险些刺死了他唯一的儿子。
我本以为我必死无疑,谁能想到陆景初都被伤得出气多进气少了,听到这个消息竟硬生生从床上滚了下来,求他爹饶我一命。
老侯爷气急,但看着陆景初的样子,最终还是留了我一命。
我被禁足在了自己的院子里,任何人不许进来,包括那个小丫鬟。
我踩着凳子,趴在墙头望着一波又一波的大夫进进出出,连御医都来了好几个,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日夜诅咒陆景初不得好死。
天不遂人愿。
一周后,夫人身边的侍女特地来告诉我,陆景初被救回来了,虽然现在还在昏迷着,但已无性命之忧。
侍女还说,夫人晚上会来见我。
我想,果然,我还是难逃一死。
晚上,夫人是一个人来见我的。
我沉默地坐在夫人对面,夫人依旧笑着,一如初见。
「晚晚,你太鲁莽了。」
「要杀陆景初很容易,但你是个好姑娘,不该把自己也折进去。」
我抬头望向夫人,却见夫人素白的手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瓷杯。
「你的意思是……」
「好姑娘,我的意思是,咱们得徐徐图之啊。」
夫人嫣然一笑,笑里多了几分真心。
「可是,为何?您,您不是来杀我的吗?」
「我为何要杀你,你并未做错什么。」
夫人放下瓷杯,轻轻握住我的手,语气坚定而轻柔。
「辜负真心的人,本来就应该不得好死,不是吗?」
陆景初醒了。
小厮把我带到他面前时,他正盯着案桌上的小虎头帽发呆,见到我,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晚娘,你来了。」
陆景初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想起夫人的叮嘱,强忍住用镇纸砸死他的冲动,走了过去。
陆景初的手很凉,他拿起桌上的虎头帽递到我手里,语气温柔,仿佛他还是那个穷书生。
「晚娘,你看,这是小远从前最爱的一顶帽子,我上次去知春巷移栽茉莉时特意带回来的,你还记得吗?」
我拿起虎头帽细细端详着,看见虎头帽上一处繁复的针脚时,突然轻笑出声。
小远的衣物都是我做的,而这个虎头帽,虽然样式和布料都极像原来的那个,却并非出自我手。
「陆景初,你把我带来,到底想说什么?」
「小远的事都是我的错,晚娘,我只求你原谅我,我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陆景初神情诚恳,望向我的眼神是那么深情,我都要被他骗过去了,如果我没有听到他的心声的话。
他的心声里,一字一句都在诉说他对我的爱,所以,在他死后,要我为他殉葬。
陆景初,果然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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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我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符塞进陆景初的手中。
「我可以原谅你,陆景初,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陆景初迟疑地接过平安符,经过上次的刺杀,他应当对我有所防备。
我咬着唇,俯身抱住陆景初。
「夫君,等你好了,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陆景初的眼中迸发出欣喜的光,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好!好!你要生几个都好!我都陪你生!」
【只要你忘记小远的事就好!】
我垂眸望向陆景初的背后,他的伤口因为大幅度的动作似乎又开始渗血了,可即使这样,陆景初也没有松开我一丝一毫。
那枚平安符没有任何问题,我当着陆景初的面找了府里的大夫来检查,大夫说里面只包了些安神的药草,对人体没有任何损伤。
陆景初倒是对怀疑我这件事颇有些愧疚,他求着老侯爷解了我的禁足,又当着我的面将平安符挂在了脖子上,承诺我他一定会好好活着。
一周后,陆景初又病倒了,他原本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溃烂流脓,府里的大夫又忙了起来。
老侯爷是个聪明的,他不相信陆景初的病情会无缘无故的加重,下令彻查陆景初所食所用之物,尤其是我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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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却一无所获。
他不知道,那枚平安符无毒,夫人日日为陆景初熬制的汤药也没问题,可汤药里的一味药只需分量稍稍加多些,便与平安符内的药草相克。
陆景初的病,是好不了的。
我和夫人日夜不歇地照顾陆景初,他的情况却丝毫不见好转,不仅如此,他的伤口甚至开始扩大,就连周围的皮肤也开始腐烂,多少名贵的药材下去也不见好。
我看着上百年的人参,价值千金的雪莲如流水一般进了陆景初的肚子,心里只觉得浪费。
一个月后,陆景初突发高热,病死在了床上。
他死时,嘴里还说着胡话,说什么晚娘爱他入骨,要晚娘为他殉葬。
我和夫人对视一眼,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用辣椒水抹了好一会儿眼尾,才哭着对外宣布,侯府世子病逝了。
老侯爷听闻儿子的死讯后一病不起,陆景初死了,他的世子之位落在了夫人的孩子头上,如今,整个侯府都在夫人的手里。
夫人将几个姨Ţúₓ娘聚在一起,给我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笔银子。
「以前种种,我们身为女子,都没得选,现如今,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留在府里,或是拿着银子和身契自己去寻一个出路,你们自己选吧。」
另两位姨娘因着舍不得孩子,都选择留在了府里,洛云也选择留在府里。
「我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能被人看中当个妾室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命了,如今主母良善,我自是不愿再出去受人白眼。」
夫人又将目光移向我,我知道,她是希望我留在府里的,因为我们手中互相有着对方的把柄,留在眼前才是最保险的。
但我也知道,她更希望我能走,因为这是她做不到的事。
我拿了那笔银子,从此天高海阔,我又是自由的我。
番外夫人
在嫁入侯府前,我叫宋弥菲,名字出自《离骚》中的「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寓意美好。
在嫁入侯府后,我没有了名字,他们都叫我「夫人」,就连我的爹娘也叫我「世子夫人」。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变得不像是我,和京中那一打「夫人」没什么区别。
我不止一次向我的夫君陆景初提出这个问题,他却总是笑着摇摇头,说我想得太多了。
「我的夫人整日里是不是太闲了,总有闲心想这些有的没的,看来我要给夫人找点事情做。」
陆景初宠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子,下一秒,他将我打横抱起,衾被翻滚叠浪。
我怀孕了。
怀孕后我果然不再想这些,只一门心思扑在孩子身上,陆景初和我一样期待这个孩子,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和陆景初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接近十八载,我们几乎参与进了对方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我本以为,有些事情我和陆景初之间应当是心照不宣的。
直到婆母又一次当着陆景初的面暗示我给他纳妾,陆景初愣了几秒,随后竟认真地考虑起纳妾的人选来。
我朝夕相处的夫君,明明知道我最向往的便是如我爹娘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爱情,成亲之前,他也对我许诺过此生绝不纳妾。
如今我过门不过半年,他就全然忘记他说过什么了吗?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我发了很大脾气,婆母也是看着我长大的,自那以后也没再说什么纳妾塞人的事。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我怀孕七个月时。
我孕中总是睡不好,所以早早就与陆景初分房睡了,那天夜里我实在睡不着,本想起床走走,却意外听到一阵女子的嘤咛声。
我已经成亲,知晓人事,自然知道那声音代表着什么,可另我心惊的是,那道男声像极了我的夫君陆景初。
我托着肚子,寻着声音一路找过去,在左厢房里看到我的夫君正在我的贴身侍女身上奋力耕耘,两人忘情投入,丝毫没注意到有人闯入。
惊怒之下,我早产了,生下一个极虚弱的男婴。
陆景初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只是一时没忍住,又说是我的侍女蓄意勾引。
他不停地扇着自己,只求我能原谅他。
我逗弄着怀中的婴儿,语气平淡。
「既破了身子,就收进你房里做个姨娘吧。」
陆景初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像是在判断我说的是不是气话,直到我确实将人抬做了姨娘,他才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夫人你最是贤惠,但你放心,往后我再不碰别的女人。」
陆景初信誓旦旦,他每天都往我房里跑,但我早已对他失望至极,从不留他过夜。
短短十天,婢女说,他去了月姨娘房里。
我就知道,有的男人,他说的话和放屁没什么区别。
我没再管过陆景初,只在府里安心照养孩子,操持家务,侯夫人的体面已经足够我过完下半辈子。
至于陆景初,对于脏男人,只要他不碰我就好, 其余的, 他爱喜欢谁就喜欢谁, 实在喜欢的, 我就帮他接进府里, 陆景初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不再整日里痴缠着我。
心里不恨吗?
恨的。
恨我识人不清,错将鱼目当珍珠,恨我今后只能守在侯府这四方的天里,守着孩子过一辈子,再不能肆意。
可我又能如何?我已经有了孩子, 我需得为他打算,为他的前程铺路。
所以我收敛起自己锋芒,磨圆自己的棱角,成了京城里人人都要夸一句贤惠的侯夫人。
陆景初最近又迷上了一个女人, 似乎是一个卖豆腐的,为了她几乎都不回侯府了。
曾经他宠极一时的月姨娘如今也哭着闹到我面前, 说她已经快一年没见过陆景初了。
我象征性地草草安慰了两句便回去陪着孩子放风筝了,安儿这几年身子虽好了些,却还是常常感冒咳嗽,须得悉心照料。
至于月姨娘, 早在她爬床的那天就该想到如今的日子,再说我没将她发卖出去就算是我仁慈了,她怎么还敢求到我面前来的。
陆景初并不是Ṱůⁿ什么长情的人,这次竟熬了三年才让我把人接进府。
他说知春巷的那位刚失了孩子, 需要补偿。
他又说那孩子没了也好, 他不喜欢女人总是围着孩子转,有了孩子,就对夫君不那么上心了。
他说这话时,一直用余光偷偷瞧我, 我只当做什么也没听懂, 答应会帮他把人接来。
陆景初气得拂袖而去。
知春巷的那位是个好姑娘。
我一进门就见到了摆在桌上的银子,有零有整, 她一分也没多拿, 是个有骨气的。
那时我就知道,她会是我的得力助手。
她的眼里又恨, 和我一样的,真心被辜负的恨。
不, 她比我更恨,她和陆景初之间, 还隔着一个孩子, 一条人命。
我实在受够了每天帮陆景初收拾烂摊子,时不时还要应付他的风流债的生活。
但那个姑娘实在是太冲动了,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太划算。
小翠是我的人, 这也算我间接救了她一命, 若是陆景初真的被她一刀捅死了,她想必会过得比死还难受。
还好,那姑娘是个听劝的, 这种生活也很快结束了。
往后的生活都清净了。
只是,我偶尔也会痴痴地望着天上飞过的燕群,幻想这一切不过是场梦。
我不是什么侯夫人。
我是宋弥菲。
我叫宋弥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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