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吃了楼下李爷爷一块糖。
一夜间老了六十岁,怎么也查不出原因。
我妈突然哭着说:你这是给那个老东西借了寿!
-1-
「听说没有?老李其实早就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妈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我爸皱着眉想了想,说:
「难怪……」
我当时刚从厨房盛饭出来,看到他们正窃窃私语。
明明是大中午,我却被爸妈说话的神情吓到,背脊发凉。
他们说的老李,就是李爷爷。
十岁那年,我爸被调进矿院当助教,我妈带着我从村里跟过来,住在学校分的房子里。
李爷爷是我家路对面的邻居。
我们家住二楼,他家住一楼。
我们两家虽然只隔着一条马路,但生活截然不同。
我家虽说是两室一厅,可房间又破又小。
李爷爷住的则是宽大敞亮的三室一厅,还带小院,我们管那叫处长楼。
听我爸说,李爷爷一个月的退休金就有两万。
我妈头一回听说这事的时候,两眼瞪得像铜铃。
「又不是当官嘞,咋挣这么多?」
随后越说越气:
「咱全家人起早贪黑,不如人家一根脚趾头能挣钱?」
我妈当时在幼儿园当临时工,我爸是化学实验室助教,两人起早贪黑,工资合一起也就一千五。
她想不明白,人跟人咋能这么不一样?
我爸说,老李是化学什么什么领域的专家,国际上都有名,过年时市里领导都要来拜年,是学校的人物。
我妈走到厨房,通过窗户看着对面正晒太阳的老李。
李爷爷当时正在吃花生,我妈越看越气,问我爸:
「这老头有多大岁数了?」
我爸说:
「过完年就一百,是矿院里岁数最大的,也是挣钱最多的。」
我妈又盯着李爷爷看了一会,说:
「早该死了。」
我爸连忙打了我妈胳膊一下,要她小点声。
我妈依然在看着老李,嘴里喃喃自语:
「满口牙,吃子孙,他占了儿女的寿。」
我爸吓了一跳。
因为李爷爷曾经有个儿子,十多年前就死了。
这事没人跟我妈说过,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
李爷爷当时看上去身体十分硬朗,眨眼间就吃完了一把花生。
我妈冷笑一声:
「赶紧吃吧,没几天了。」
-2-
我爸当时觉得我妈是在嫉妒老李。
农村人,爱眼红。
但没过几天,救护车真的拉走了李爷爷。
当时是晚上,几家邻居听到动静,都出来帮忙。
李爷爷的两个孙子也来了。
我们都喊他们大李小李。
大李小李看上去比我爸年纪还大,穿着很时髦,油头粉面的,扎着领带穿着皮鞋,一看就是城市人。
救护车开走后,大李小李各自开着小轿车跟在后面,那时候有私家车的人还不多,看着很阔。
回家后,我爸提醒我妈:
「矿院可不是村里面,你以后说话可得注意,上回那话要是被那俩孙子听到了,得找你事,那两人不好惹。」
大李小李是技校毕业,本来被家里安排在学校保卫处上班,嫌丢人,就走了。
有人说这哥俩出国跟老外做买卖。
也有人说,他们其实啥都不干,每月就靠着爷爷的两万块钱过日子潇洒。
我妈当时就拿大李小李教育我,说人还要是靠自己本事,爷爷再能耐,也有死的那天ŧúₛ,到时候就等着傻眼吧。
没想到几天后,老李又回来了。
-3-
我看见李爷爷躺在一张特别的病床上,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嘴上扣着塑料罩,被大李小李推进屋去了,安置好以后,两人就各自开着自己的小轿车走了,还专门留下一个护士在家里照顾。
我爸说,老李现在成了植物人。
我妈和我都是第一回听到植物人这个词,觉得新鲜。
原来人也能跟植物一样,啥都不用管,只要插着管子就能活。
我爸说也不是谁都能当植物人的。
就老李身上这套设备,一个月要花一万,为了让学校报销这些费用,大李小李在校长室跟学校领导打了一架,还说要去中央找人评理,于是校长把这些钱都给报了。
我爸当时感叹:「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我妈却一脸羡慕:
「你说是不是这样就能一直活下去了?那不成传家宝了吗?一个月领两万,你要能有这本事,我伺候你可比那护士伺候老李强!」
我爸和我妈当晚也打了一架。
在记忆里,我爸妈脾气好像一直都不好。
后来才慢慢明白,他们只是因为穷,上班时候还憋屈,只能在家里撒气。
-4-
大人们都说,老李就算每月花一万块钱续命,也活不了几天了。
没想到半个月后,李爷爷能下床了。
又过了几天,还拄着拐棍出门晒太阳了,身子骨甚至比以前还硬朗。
看着李爷爷在墙根晒太阳的样子。
我爸说:「医学奇迹。」
我妈说:
「医学个屁,这是要成精了。」
我当时就觉得我妈很没素质,但后来才发现,是我理解错了。
但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5-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李爷爷家后院门口。
李爷爷每次都是坐在竹椅上晒太阳,无论什么时候,永远戴着一副墨镜,经常晒着晒着就睡着了,脑顶秃亮,两边有白毛,那模样跟《龙珠》里的鹤仙人有点像。
看着吓人。
有一回放学,我路过李爷爷家门口,看到他又在竹椅上睡着了,墨镜耷拉在脸上。
我有些好奇,悄悄凑过去看。
突然间,李爷爷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一个白色的眼球,好像电影里丧尸的样子。
他的右眼跟一般人不一样。
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站在那一动不动。
李爷爷转动着左眼眼珠子,哑着嗓子问我:
「是金老师家的小子吗?」
我差点尿了出来,哭着跑回了家,身后隐约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嘿,这小孩……」
后来一连几天,每次我从李爷爷家路过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他。
但他却认识了我,每次总要找我搭话:
「上学去啊?」
「放学了?」
「要去游泳啊?」
「这有个大蜻蜓,赶紧来抓。」
我当时刚从村里的小学转学来到这,一个人都不认识,一张嘴满口方言,不敢跟别人说话,也没朋友。
现在有个人主动找我说话,我也逐渐没那么怕他了。
慢慢地,我路过李爷爷家门口的时候,都要跟他聊上几句,渐渐也学会了普通话,还能吃到他给我的零食。
进城时我妈曾特意跟我说过,城市里坏人多,外面人给吃的可千万不能要。
但那几年我爸妈的工资吃饭都不够,更别说有零花钱了。所以李爷爷给我的这些零食,我全都悄悄收下了。
我头一次喝的酸奶、健力宝,都是李爷爷给我的。
他还跟我说起很多外国的事,送给我好几本外国字的杂志,虽然看不懂,但上面的图都很好看,他还跟我说,以后去大城市上学,有机会就去外国看看,长见识。
我觉得李爷爷是个好人。
-6-
李爷爷好几天没出来晒太阳了。
这让我有些担心。
没想到这天又看到了他。
几天没见,李爷爷似乎更老了一些,脸色更白,原本头两侧的头发也没了,脑袋整个秃了,现在模样不像鹤仙人,倒是像龟仙人。
李爷爷远远也看到了我,抬起一只手跟我打招呼。
「呃……呃……」
我看他说不清话,就走上前看。
李爷爷哆嗦着手从兜里掏出一把糖要给我。
这糖的包装有点奇怪,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不是中文,也不是日文英文。
「呃……呃……」他示意我尝尝。
我打开一个,看到里面包着一个白色糖球,上面镶着两个红点,闻上去很香。
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东西。
我把这颗糖球塞进嘴里,只觉得凉飕飕的,有股特别的酸甜,比两分钱一块的水果糖好吃多了。
我很小心地含着,就想着,要慢慢享受。
咕咚——
这糖球好像在我嘴里自己滚动了一下,竟被我咽下去了。
糖球很大,却没卡在我嗓子里,直接就下了肚。
李爷爷看我这样,又抓起一颗给我。
「呃……呃……」
我刚要伸手,就听到旁边传来我妈的大吼:
「金涛!赶紧回家吃饭!」
我吓了一跳,看到我妈在厨房窗户后面喊我,连忙缩回了手,回去了。
一进门,我妈就是一副吓人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警告我:
「说过多少回了,别跟他说话,你咋还吃他给的东西呢?」
我说我没吃。
但一张嘴,一股香甜凉爽的糖味已从嘴里冒了出来。
我妈拿手指头一下下戳着我脑门。
「下回再让我看见,非撕烂你那张嘴给你长长记性!」
我顿时觉得有点委屈,她自己不给我零花钱买吃的,还不准我吃别人的。
当时就问:「咋了?」
我就觉得只要涉及李爷爷,我妈就有点神经病。
我妈指着李爷爷家的方向,一字一顿跟我说:
「那就是个老妖精,他现在跟谁亲,死前就把谁带走!」
-7-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李爷爷察觉到我妈的心思,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没出过门。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听我妈说李爷爷死了,我就有点着急,可看她那样,我也没敢再问。
但李爷爷这些天确实没出来晒太阳了。
我暗自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样,过几天又出现在路边。
我路过他家的时候,耳朵贴着墙,悄悄听里面的动静。
我突然闻到一股从来没闻过的香味,若有若无,又听到一阵阵怪异的声音,像是村里的狗打架时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但李爷爷家没养宠物。
我还想再听听,旁边传来一个吼声:
「干啥呢小屁崽子?」
我吓了一哆嗦,扭头一看,发现小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
我没敢说话,连忙走了。
晚上的时候,我妈下班回家,一脸兴奋地跟我爸说:
「老李这回可是真死了。」
我爸还有点不信。
我妈又说:
「4 单元老林都看到了,前几天半夜里大李小李开车过来,偷偷往屋里搬了一个大冰柜进去,他一个退休老头要啥大冰柜?」
那时候很多人家连冰箱都没有,更别说大冰柜了。
我妈继续说:
「而且啊,大李小李不知从哪还招了个保姆,这肯定是住进来配合演戏的。」
没过几天,这个传言就在矿院散开了。
都说老李死了,家里为了继续领退休金没上报,还把他冻在冰柜里,有人都打算去教委举报了。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不止我妈,其实全矿院的人,除了那俩孙子,大家都盼老李死。
大家议论了几天,也没听说谁去举报,这事就渐渐过去了。
那时候学校里正流行看《龙珠》,我满脑子就是漫画,也渐渐忘记了这些事。
周六那天,我正打算去同学家蹭漫画看,刚一出门,迎面就遇见了李爷爷。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像往常那样走了过去。
刚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劲。
-8-
李爷爷那天坐在轮椅上,被大李小李推着在路上走。
几天不见,李爷爷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的脸色更白,皱纹少了,皮肤好像很薄,整张脸就像是块发面,嘴唇有些发蓝,依然戴着那副墨镜,歪着头靠在轮椅上,一动不动。
最奇怪的是,当时明明没雨,也早已过了最热的时候,大李却给李爷爷打了一把伞。
一把鲜红的大伞。
李爷爷似乎看到了我,身上没动,只有嘴一张一合。
「呃……呃……」
大李小李看见了,立刻朝我这边推了过来。
在他们距离我还有三四米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有一股冷气弥漫过来,而且还夹杂着一些什么味。
就像是村里死猪死耗子的味。
虽然闻着一股死气,但李爷爷两鬓间却隐约长出了一些细细黑黑的头发,虽然他戴着帽子,但还是被我看到了,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我突然有点害怕。
这种害怕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白眼球时的那种突然惊吓,而是从心底发出的一种恐惧。
就像是遇到了生命危险。
但他可是李爷爷啊,我要是这么跑了,他大概会伤心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么傻傻站着,一动不动。
突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吓得一哆嗦,扭头一看,没想到是我妈。
出乎意料,我妈竟一脸笑嘻嘻看着我:
「金涛愣着干嘛?赶紧跟李爷爷问好。」
旁边也有几个邻居,看到老李来了,也凑上来寒暄。
大李小李一改往日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竟然也笑着跟大家聊天。
一瞬间,大家都围成了一个圈,其乐融融,把李爷爷和我围在中间。
他们有的说李教授老当益壮。
有的说李教授看着气色越来越好了。
有的说李教授今年肯定要上中央台新闻了。
李爷爷歪着头靠在轮椅上,不时笑笑:
「呃……呃……呃……」
我站在李爷爷对面,只有半米距离。
我吓得说不出话,不是仅因为李爷爷,而是周围所有人都让我害怕。
就在前两天,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议论老李已经死了,还有人说要去举报,现在看到了他,却全都在笑。
我想从人群里跑出去,但我妈两手按着我的肩膀,跟着这帮人谈笑风生,我根本走不了,只能看着李爷爷。
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害怕李爷爷,又看了几眼后,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就不是李爷爷。
他们这些大人看不出来吗?
李爷爷以前晒太阳的时候,从来不主动跟他们聊天,更不会呃、呃地跟着他们笑。
就算他们没发现这个李爷爷不对劲,难道就没闻到他身上的臭味吗?
这个李爷爷。
不太对劲。
我的后背紧紧贴在我妈身上,吓得一动不敢动。
我看到李爷爷缩在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他的指甲现在好长,看着吓人。
而且还在滴水。
就像是刚从冰柜里搬出来一样。
-9-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爸说:
「那俩孙子肯定是听说有人要举报他爷了,还专门把老头推出来给咱们看。」
我妈还是很疑惑:
「不该啊,这咋还没死呢?那俩孙子不能找个老头冒充吧?」
「你以为电视剧呢,单位谁瞎啊?而且每年还要抽血化验,作不了假。」
停了一会,我爸又说:
「听人大李小李为了救老李,去国外跑了好几趟,搞来一种什么药,一万块钱一针,那也划算。」
我妈咬着牙点头。
「还是城里人点子多,哎,我要一个月啥都不干白拿公家两万块钱,什么药都不用,我能活两百!」
「妈……」我在一旁小声说了一句,然后鼓起勇气说,「我觉得,李爷爷其实……被做成僵尸了。」
我爸和我妈一愣,一起问:
「你咋知道?」
我拿自己手指头比画着。
「李爷爷那指甲,就跟《僵尸先生》里面那个一样。」
我妈和我爸当时就好像静止了,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让我赶紧去睡觉。
我在被窝里看完了从同学那借来的两本《龙珠》,躺下睡觉。
但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在想白天的事。
我今天看到的那个李爷爷,绝对不是李爷爷。
我就这么一直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着,恍惚间看到一点红色的光打在我的窗帘上。
我的床挨着窗户,从这里直接就能看到李爷爷家。
这红光像是从李爷爷家照过来的。
我坐起来,抓住窗帘刚要扯开,突然又有些害怕。
但越害怕,越想看。
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慢慢掀起窗帘,鼓起勇气,朝李爷爷家望去。
什么都看不到。
他家窗户后面挂着一面暗红色的窗帘,里面虽然开着灯,但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虚惊一场。
我长出一口气,打算上床睡觉,突然注意到窗帘没拉严,还有一拃长的空隙。
屋里有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开着电视,但我看不到看电视的人。
我下了床,贴着床尾的墙根看着,换了角度后,看到沙发上坐着他们家雇来的那个胖保姆。
胖保姆正抱着一袋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电视上的光一闪一闪映在她那张油腻的肥脸上。
胖保姆好像想到了什么,一脸不耐烦,起身去了厨房,抓起菜刀在剁什么。
我看没啥意思,准备回去睡觉,这时胖保姆回来了,手里拎着个东西。
是一只鸡。
我以为是她要吃,但又不像。
因为那是一只生鸡,没有头,脖子上还在往外流血。
胖保姆抓着鸡,推门进了卧室。
开灯后,我看到卧室里站着一个人。
是李爷爷。
白天还在坐轮椅的李爷爷,现在正直挺挺地站在屋里。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站那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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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爷爷脚下好像装了弹簧,一跳一跳的。
每跳一下,就撞一下面前的墙。
墙上贴了一大块海绵,脏兮兮的,红的黑的,像是血。
李爷爷就这样一下一下撞着。
胖保姆把无头鸡放在李爷爷面前,他一看到鸡,立刻不跳了,双手抓过来,直接啃了起来。
脸上嘴上全是血。
我当时吓傻了,浑身僵住,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
李爷爷的嘴巴张得很大,整个头都被拉长了。
嘴巴占了头的一大半,里面的牙很白,又尖又长。
鸡骨头在他嘴里几下就嚼碎了,整只鸡一点没剩,全都给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李爷爷似乎意犹未尽,舔着又长又尖的舌头,还是一副馋的样子,好像在向胖保姆恳求什么。
胖保姆摇晃着肥大的脑袋,李爷爷好像很失望,但突然——
李爷爷抬起头,看着我这边。
他那颗曾经是白色的眼珠,现在发着绿光。
两只眼睛越睁越大,嘴巴慢慢张开,混着鸡血的口水一点点流了下来。
胖保姆好像察觉到不对,也扭头看着我这边。
就在胖保姆的视线和我对着的时候,我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心咚咚跳着,感觉都要爆炸了。
不知等了多久,我看窗户外的红光灭了,我贴着地,哆哆嗦嗦上了床,这时才发现我的脸都是湿的,刚才已经被吓哭了。
我蒙头蜷缩在被子里,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发抖。
看到我了吗?
应该没看到。
我屋里黑着灯,胖保姆肯定看不着。
但这是我的屋……
一想到这,我顿时感觉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只要胖保姆怀疑有人偷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我更怕了,整个床都跟着晃起来。
我想下床开灯,可是不敢,一想到胖保姆和李爷爷刚才的那副表情,我更吓得睡不着。
犹豫之后,我抱着枕头和被子,看都不敢看李爷爷家那边的方向,猫着腰爬出去了。
我要去我爸妈房间睡。
刚走进客厅,突然又听到有声音在回荡。
「咚——」
「咚——」
「咚——」「呃——呃——」
不仅有撞门的声音,好像还有一些什么声音。
那声音我听着既熟悉,又陌生。
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但又不像是人的声音,我好像在哪听过……
终于想起来了,这声音,我在外国的丧尸片里听到过。
-11-
我丢了枕头被子,哇的一声,疯了一样冲进了我爸妈的卧室。
黑暗中,我看到他们床上的被子正在动,好像个帐篷。
我什么都不管了,直接冲了上去压在他们身上。
我妈吓得大叫,接着是咕咚一声,我爸从床上掉下来了,我一慌,打开了灯。
屋里的灯晃得我眼前一白,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在一片白光之前,我隐约还是看到了,我爸好像光着屁股,他为什么光屁股睡觉?
但当我揉着眼睛适应了屋内光线时,我爸已穿上了裤衩子。
我爸一看是我,火冒三丈,冲我头上就是一巴掌。
「ẗũ₃干啥嘞!」
我爸小时候练过几年武,胳膊挺有力气,我自小头大,这一巴掌扇下去,我感觉整个脑袋都飞了出去。
我滚在地上,当场懵了,呆呆看着周围。
看我这副样子,我爸更气,又喊:
「发癔症啦?」
我妈在被子里也穿好衣服,下来扶着我坐在床上,问我:
「咋了?」
我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他们两个人,突然觉得很陌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傻啦?」我爸明显怒气未消。
我妈冲我爸摆摆手,他不说话了。
「我……」我捂着头,憋了半天,才说:
「我、Ťűₖ我怕,我想睡你们这。」
我妈这下放松了些,问:
「是不是梦见啥了?」
我爸在旁边又气上了,说:
「多大了?回自己屋去!」
我委屈巴巴坐着,不明白我爸咋这么大火。
我妈起身,把我领了出去,捡起掉在客厅里的枕头被子,领着我回我屋去了。
开灯以后,她关上了门,又问我:
「是做梦了吧?」
我拼命摇头,可又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指着大门的方向。
「刚才有人……撞门……」
我妈想了想,脸上有点怪,又问:
「还听到啥了?」
「就……门外有人!」
我妈起身要去看,我害怕,拉着她胳膊也去客厅。
我妈把眼睛凑到猫眼看了看,又回了我屋,说啥都没有,别瞎想。
她刚要走,我又拉着她,然后指着窗外。
我妈就去掀窗帘,我连忙去拦,已经晚了。
她把帘子打开了半边,我吓得躲在她身后。
我妈瞅着外面,又看看我。
「外边咋了?」
我壮着胆子去看,李爷爷家的窗户都关着灯,什么都没有,但我仔细去看了看他家窗帘。
刚才露着一拃宽的空隙,现在没了。
「我怕……李爷爷……」
我抓着我妈的胳膊不撒手。
她叹了口气,躺在我床上。
「以后你少听大人说的话,啥也不懂,就乱想。」
「嗯嗯……」
我也躺下,紧紧抱着我妈。
说实话,这种感觉有点怪。
从我记事起,总是看她在干活,从来没有她抱过我的印象,大概她也觉得有点怪,但我害怕,不敢撒手。
我妈的手轻轻拍打着我,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床上只剩我一个人。
我看着窗外阳光照了进来,打开窗帘,看着李爷爷家的院子,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这个世界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我自己也怀疑,昨晚的事,会不会是做了噩梦,吓醒以后发癔症了?
僵尸都是电影里编的,怎么可能有?
我心里放轻松了些。
我妈已在厨房做好了早饭,我坐着喝粥,我爸在旁边冷着脸说:
「以后少看那些香港电影,还有那些日本漫画,全都不是好东西!」
我不想跟他们再说什么,一口气喝完粥,背上书包出门。
刚到门口,就感觉胸口突然有一股很冷的东西往上一顶。
我喉咙一哽,哇的一声,把早晨吃的东西都给吐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
我爸连忙站了起来,一脸不耐烦看着我。
「这又乱吃啥了?」
我不知道该说啥,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12-
我发烧了。
先是在床上躺了一天,浑身发烫,喘气的时候像是鼻孔着火一样。
烧退以后浑身还是没劲,头嗡嗡的,身上一阵阵出冷汗,被子都湿了。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打算去医院。
我爸不耐烦。
「能有啥事?成天在家看漫画,也不出去跟着同学踢球锻炼,就是抵抗力差!」
我爸上班去了,我妈请了假,一边抱怨说要被幼儿园扣十五块钱,一边给我烧了一壶开水,说多喝水。
然后又去灶王爷前面烧香。
我小时候在村里长大,家家户户灶台边都有灶王,正月的时候,我也给灶王爷上香。
进城后,我妈把灶王爷也接了过来,照例在厨房里贴了一张,同学来我家玩的时候,看到我家贴着这个,没少笑我,我也就不信了。
但今天,我妈一脸庄重地对着灶王念叨了一通,拜托他们多操操心,然后端来一碗水给我喝。
我看上面飘了一层灰色粉末,闻着一股香灰味,不想喝。
我妈两手端着碗,冲我瞪了一眼:
「别不知好歹,我给你求的药,赶紧喝,喝了就好了。」
我一口气把这一大碗热水喝下去,马上就出了一头汗,躺下睡着了。
傍晚的时候,果然好多了。
晚饭时我胃口大开,吃了一个馒头又喝了一大碗粥。
我爸看我没事了,就说:
「早就说是抵抗力不好,去了医院也是白花钱。」
我也觉得自己好了,起身要回屋,胸口里突然又是一股凉气往上一顶。
哇的一声,我又把刚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不仅是刚吃的,好像还吐出来些其他什么东西,都是又黑又黏的水,一股臭气。
我爸吓坏了,这下重视了,连忙背上我出门。
刚出矿院大门,眼看着去医院的 13 路车走了,我妈一路追在后边喊,我爸气得不行,喊:
「傻呀!叫出租车!」
这是我第一次坐出租车。
到了医院,又是采血又是验屎验尿,我在医院里查了一圈,也没查出个啥,就说是肠胃发炎或者过敏了,开了点药,我们又回去了。
路上,我爸又开始抱怨,说我每天看漫画不运动,抵抗力差。
我请了几天假在家躺着,按时吃药。
有时候觉得挺正常,但没一会就感觉胸口有一股凉气往上顶,马上眼前发黑直冒冷汗。
生姜吃了两斤,香灰水喝了好几壶,一点用没有,不知怎么牙还疼起来了。
我爸打算换个医院去看看,我妈却觉得不是医院的事,抓着我肩膀问:
「你那天晚上,到底是见到啥了?吓成那样?」
我哇地哭了。
「我……我看见李爷爷变成僵尸了,说了你们也不信!」
我爸顿时又生气了:
「这咋又烧起来了?」
我爸拿温度计给我量体温,我妈却去了我屋,站在窗户边看着李爷爷家。
看着看着,我妈突然变了脸色,一句话家乡话脱口而出:
「老李我日他娘!」
-13-
我妈把我屋的窗帘拉上,又让我和我爸进来。
我们三个人挤在墙角,我妈掀开窗帘一条缝,指着李爷爷家的窗户给我们看。
「老李家啥时候挂了镜子?」
我和我爸很快也看见了,老李家窗户外面,挂了三面小镜子。
镜子特别小,比啤酒瓶盖也大不了多少,三面镜子摆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要不是现在光线照在镜子上,我们都注意不到。
这种事以前在村里没少见,谁家里出了事或者有人生了大病,就在窗户外边挂个镜子,说是能把坏东西反弹回去,但往往镜子对着邻家,有时候两家因为这事能打起来。
我以为就村里人迷信,没想到城里人也一样。
我爸皱着眉说:
「越老越迷信,没一点公德心。」
我妈开始掐着手指头在算什么,问我爸:
「前几天老李坐轮椅出来就不对劲,在那之前有几天在家没出门,一共有几天?」
「大概一个礼拜?」
我妈突然想起来了,老李最后一回晒太阳的时候,还跟我说话了。
我想起那天是星期五,而李爷爷坐轮椅出来那天,是第二周的星期六。
「还真是七天!」
我妈突然露出一副我从来没见过的惊慌的模样,然后又问我:
「老李那天对你做啥了?」
我被我妈这副样子吓着,拼命摇头。
「就……没做啥。」
「不对!」
我妈又想了想,问我:
「你当时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
我仔细想了想,说:
「那天他说话不利索,就是呃、呃那样。」
我突然心里一惊,坐轮椅那天,李爷爷也是这样说话的,在这之前,他从来没这样。
我妈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两眼直勾Ţű̂⁼勾盯着我看,上上下下一遍遍看着。
我被我妈看得发毛,说:
「妈,别这么看我。」
我妈问我:「他是不是给你啥东西了?」
我顿时也想起来了,说:「糖球。」
我妈也想起来了,又问:「当时是个啥样的糖球?」
我记不清了,只说:
「外国糖,上面写的字我不认识,反正不是英文日文。」
「你吃啦?」
我被我妈的样子吓到,哆嗦着点了点头。
我妈连忙问:「糖纸还有没有了?」
「当时扔了……」
我妈突然像是疯了一样,开门冲了出去。
-14-
我妈低着头攥着拳头,在李爷爷后院门口附近来回走。
那背影好像要杀人。
我爸一看不对,连忙也下去了。
我站都站不稳,扶着窗台看他们俩蹲在地上找那张糖纸。
当时单元楼里卫生很差,路边垃圾不少,但即使这样,一周前的一张糖纸也早已找不着了。
而且这条路上老有人路过,我爸好面子,一看有人来,立马就装作散步的样子,还把旁边撅着屁股在绿化带里扒拉的我妈也拉起来。
两人找了一会,我爸拉着我妈要回来,我妈嘴里嘟嘟囔囔不乐意,突然抓起一块砖头。
我爸一看不对要拦,但已晚了。
我妈一砖头砸了李爷爷家的窗户,咣当一声,我看到上面一面小铜镜被砸掉了。
屋里的胖保姆正在做饭,拎着菜刀立马出来了。
这胖保姆是周围县里找来的,说的是当地话,但气势丝毫不弱,和我妈立刻就吵了起来。
我爸夹在中间,一脸窘样,两边劝了一下,拉着我妈上来了。
一进门,我妈就哭,怨我爸不帮她,平时说自己练武,关键时候怂了。
我爸也气。
「咋帮?人家一个保姆,真动手了往地上一躺你怎么办?要说是因为挂镜子的事打起来,传出去不把咱笑死?」
「就是他们搞的鬼!」
「他挂个镜子就能让咱发烧?没准是别的原因,别到时候搞错了。」
我妈哭得更凶,一边抹泪一边说:
「我早就看出来那个老妖精不对劲,你就说我嫉妒人家,说我是村里的,今天就凭那三面镜子,我就敢肯定是他们搞的鬼!」
「那……他们是想搞啥?」
我妈突然露出一副凶狠的表情。
「咱家金涛,是让那个老妖精给借了寿呀!」
-15-
「小点声!」我爸在一旁压低了声音,但样子很凶。
凶完之后,我爸又说:
「啥……啥借寿?想多了吧,能有这事?」
我妈一手抹着鼻涕,一把搂过我,指着我的头给我爸看。
「你现在看看,咱金涛头两边是啥?」
我当时吓坏了,连忙去摸,没摸到什么。
我爸凑过来看了看,顿时变了脸色。
「咋有白头发了?」
我一听,慌了,连忙站起来对着镜子看。
我耳鬓两边的头发,真的多了一些白发,斑斑点点混在里面。
不仅如此,眼角嘴角好像也多了些细碎的皱纹,这两天发烧没照镜子,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才十岁啊,怎么老了?
我有点怕,在头上摸了摸,感觉手上有些碎头发。
头顶现在也开始掉头发了?
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注意外貌,经常没事照照镜子,想着以后学刘德华留个中分,没想到现在就老了。
我咧着嘴要哭,突然又开始牙疼,拿手一摸,左边虎牙掉了下来。
这是去年刚换的牙,咋就掉了……
哇的一声,我哭了,头一回感觉自己快死了。
我爸惊讶地看着我的脸,说:
「不是中毒了吧?」
我爸在化学系给教授当助教,知道不少毒药,首先想到的是这个。
我妈摇摇头,说:
「咱不是刚去医院检查吗?啥事没有,你现在去检查,还是啥事没有,这是邪病!」
我爸这下才真慌了:
「真是借寿?」
我妈点点头,又问我:
「你那天吃人家的那块糖,是不是上面还有俩窟窿?」
我心里咯噔一声,当时距离那么远,我妈咋知道?
我爸看我的表情,也怕了。
我妈流着泪,慢慢说:
「那就是人家买寿的寿金,你收了,就是应了人家!」
我妈指着李爷爷家的方向继续说:
「老东西挂三块镜子不是挡灾,是借寿的时候糊弄日游神夜游神的,我咋没早点看看呢!」
我爸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前几天市里有人看见大李小李跟两个外国人吃饭,说是要去东南亚做生意,那俩饭桶除了啃老懂啥生意?没准就是那些人,王八蛋!」
我妈一脸凄凉看着我,突然暴怒跳起来对着我一顿抽。
「让你别吃人家东西你就是不听!」
我被我妈这突然的变化吓傻了,都忘记了抱头,被我妈左右开弓一顿扇。
狂风暴雨间,我感觉左边虎牙也掉了。
我爸一把拉住了我妈。
「你疯啦?」
我妈总算停了下来,用怨毒的眼神看着老李家的方向。
「我们一家子起早贪黑挣不到两千,你一个人挣两万,都活一百岁了,还想从我家金涛这借寿?操他娘嘞!这学校里面,咋就这么欺负人?」
我爸这阵子老被他们办公室的何教授为难,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腾地站起来,从厨房拎着擀面杖要出去。
「我看他能活到啥时候!」
我妈连忙扯着我爸的腿,整个人都被拖在地上。
「别!打死他你工作都没了,我们还咋活?这事咱心里清楚,嘴上没法说啊!」
我爸气得把擀面杖丢在地上。
「那咋办?」
但问完之后,我爸琢磨过味来了,问我妈:
「你咋知道这个?」
我妈没理我爸,突然又摸着我两鬓斑白的头发。
「都是爹娘没用,咋就让你摊上了这个事?你姥爷要是还在,咱也不能受这个欺负!」
说完这话,我妈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洗脸,换了套衣服,又找我爸要两百块钱。
我爸问:「又干啥?」
我妈说:「回我娘家,叫我四叔叔过来。」
-16-
第二天中午,我妈就带着我四姥爷回来了。
说是姥爷,但当时年纪好像也就五十出头。
他平时也就是个种地农民,只有庙会和过年的时候去庙里忙。
那时候国家对封建迷信的事情管得挺严,但对于村里那些上百年的老庙,也都本着尊重群众感情的原则,持保护态度。
我四姥爷管着的,是个叫作黑爷庙的老庙。
用现在的话说,也算是黑爷庙的庙祝。
黑爷庙在村里香火最旺,来烧香求事的人也多。
被人求多了,四姥爷不知不觉也把自己当成了小领导,说话咋咋呼呼,一张嘴满口的烟酒味,没事就喜欢教训我。
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
说什么「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
说什么「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我不过是去黑爷庙里偷了几个供果,至于这么吓唬我吗?
总之吧,很烦。
去年在姥姥家过年时我买了一套画片。那时候的画片一版二十五张,买回去需要剪开才能玩。
我刚准备剪,我四姥爷看到了,一脸庄重,双手接了过去,一脸痛心疾首:
「现在的人啊,为了挣钱啥都敢干。」
我吓坏了,问咋啦。
四姥爷严肃地对我说:
「你这画片上画的可都是神祇,咋能拍着玩?」
然后替我供起来了。
没错,我辛辛苦苦攒了五毛钱,过年才舍得买的《封神榜》画片,被我四姥爷挂墙上供起来了。
想起来就心疼。
心疼我的哪吒,心疼我的雷震子,心疼我的妲己。
所以我对四姥爷的印象,不咋地。
这回四姥爷一进门,那表情比往常还严肃,阴沉着脸,左看右看,然后又盯着我,上看下看。
好像在看贼。
足足看了我五分钟,四姥爷才说:
「嗯。」
然后从随身带来的破布包里拿出一个纸包。
我以为是啥灵丹妙药,打开一看,还是香灰。
我顿时失望。
敢情你们就这一招呗?
我妈毕恭毕敬拿去冲水,端给我喝。
我不敢拒绝,又喝了一碗,一打嗝都是香灰味,感觉自己都要变香炉了。
然后四姥爷和我爸妈去了主卧,关了门开始商量。
我坐在客厅,假装在吃桔子,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的,神神秘秘。
四姥爷先说:「你们单位的房子盖得缺德,职工家属楼在领导家属楼的子孙位,你们住在里面受苦受累,好处全让领导得了。」
我爸说:「我就有这感觉。」
四姥爷又说:「老李家房子气不对,里面主人早该死了,可又没死干净。」
我妈说:「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四姥爷说,老李能活到现在,靠的肯定不是人力,是仙力。
老李成植物人的时候,三魂里只剩天魂地魂,人魂应该不在身上。
但后来还能醒来,一定有高人把老李的人魂又给拘来了。
照老李这岁数,又不是修行人,拘回来的人魂也撑不了太久,容易出问题,țŭⁿ一旦再散了,那肯定活不成了。
后来老李只能呃呃呃说话,可能是有高人拘了别的魂在里面顶着。
我妈当时就吃惊,不知道还有这手艺。
四姥爷也说,国内会这个的不多,邪得很。
这不是简单的借寿。
我妈听得半懂不懂,我爸则是完全不懂,全程没敢发言,最后才问:
「有没用比较大众的说法?」
四姥爷总结说:「他们是拿咱家孩儿的寿数续老李的人魂,这法术未必能害死咱家的孩儿,但能让咱家孩儿早早当上植物人。」
我在门外哇地哭了。
-16-
我妈听到声音,连忙送我回屋睡觉,说四姥爷既然说出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有救。
四姥爷在旁边好像个领导,一脸严肃地说:
「这回的事情不好办啊,还得研究研究。」
我本来身体也虚,回屋后就睡着了。
等被我妈叫醒的时候,天已黑了,屋里拉着窗帘,没开灯,四个墙角点了蜡。
书桌也被清空了,摆到了东边,上面放着一块乌漆麻黑的排位,红笔写着草字,也不知道上面供的什么。
我妈红着眼睛,好像刚哭过,嘴里还在日他娘日他娘地骂着老李。
听了一会我大概明白了:
寻常借寿都是要个十年八年的,老李直接盗走了我一个甲子的寿数。
也就是说,虽然我现在十岁,但精气神和运势都已是七十,没几年活了。
四姥爷叹了口气,说:
「哎,咱家金涛太老实,心里是真把那老头当亲爷爷看待了,要不然他也不能借走咱这么多寿。」
这时我才明白,我妈说不准和老人感情太好,是有原因的。
但已晚了。
我妈恨恨地说:
「那个老不死的还打算活两百咋的?」
四姥爷冷笑:
「想嘞美,啥都有个损耗,你去批一车菜,回到家还得扔一小半,那老头都九十九了,借了六十年,自己能得个五六年都算本事。」
我妈更恨:
「这老东西为了多活几年,直接把咱孩子毁了。」
四姥爷拍拍我的手腕。
「不怕不怕,这事就跟银行卡丢了一个道理,赶紧挂失销号,把损失减到最小。」
我一听更怕了。
「四姥爷啥意思?要给我销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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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爸回来了,四姥爷和我妈就出去了,开始往屋里搬东西。
他们搬了一趟又一趟,全是小纸盒子,简直把客厅都摆满了。
我趴在床上问:「这都是啥?」
我妈拿过一个纸盒来,打开后,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是草莓蛋糕。
小学对面有家蛋糕店,我每次放学回家,都会偷偷闻着里面的蛋糕流口水,但我妈从来没给我买过。
今天不仅买了,还买了一屋子。
我二话没说,上来先咬了一口,舌头接触蛋糕那一瞬间,美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真你娘好吃!
人生中第一个草莓蛋糕,太好吃啦!
正当我打算吃第二口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妙……
我看过电视,电视里的人得了绝症的时候,医生都爱满是怜悯地说:
「患者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我当时就咧着嘴哭了,原来四姥爷就这点安慰人的本事。
我四姥爷在旁边连忙安慰我:
「涛,不哭不哭,给你过生日嘞!」
我妈也跟着说:
「今天要过六十回生日,吃六十个蛋糕。」
「啥?」我当时就傻了,以为自己烧糊涂了。
四姥爷跟我解释:
「那个老东西偷了咱六十年寿,你今天一口气把这六十年的生日全过完,就算给你挂失了。」
看着周围严肃的氛围,我感觉我可能不该笑,但看着六十个蛋糕,我又忍不住。
四姥爷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卷破破烂烂的毯子,拍打了两下,全是土,一股发霉的味道。
毯子摊在地上后,我才看出来,这竟是一张白虎皮,只是时间久远,很多毛都脱落了,上面还画着我看不懂的八卦星宿的图,花纹斑驳。
四姥爷让我盘腿坐在虎皮上,说要给我挂失。
我坐好后,四姥爷站在我面前,两根手指夹着一张符,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捏着符绕着我脑袋转圈,转完几圈后,噗的一声,符突然着了。
「张嘴。」
我一张嘴,四姥爷就把这还没烧尽的符塞到了我嘴里。
我被呛得眼泪直流,一咳嗽都冒火星子。
我妈在一旁跟着喊:
「不许吐,咽下去!」
我挺着脖子把符咽下去,然后我妈又打开一盒蛋糕,芒果味的。
「十一岁生日快乐!」
这种话我妈从没对我说过,所以毫无感情。
但我不在意,拿过蛋糕,三口两口吃了下去,正好顺顺嘴里烧符的味,实在太好吃了,一口气我连蛋糕下面的塑料盘也舔了个干净。
我妈在旁边提醒:
「省省,一会还得腾肚子咽符呢,咬一口意思意思,等你好了都是你的。」
我一口蛋糕一口灵符,听着我妈毫无感情的生日祝福,一直吃到后半夜,肚子一点点鼓起来,感觉要爆炸,连忙说:
「妈,不行了……我要拉屎!」
-18-
我妈气得冲我大吼:
「这都啥时候啦还憋不住个屎?现在才刚到四十,等七十了再去!」
我那喷薄欲出的屎意顿时被我妈吓了回去。
我用内力夹着屁股,继续坐在毯子上吃灵符和蛋糕。
四姥爷看我肚子已经鼓得跟冬瓜一样大了,每次烧符都烧到只剩指甲盖那么大,蛋糕我也吃不下了,每个就舔一小口,意思意思,最后总算全吃完了。
我妈掐着手指头一算,不对。
「刚才那是六十九岁,七十呢?」
四姥爷一拍脑门,想起吃第一个蛋糕的时候忘了点符。
我爸说:
「要不我再去买一个?」
但我妈有些心疼,这些蛋糕可是她几个月的工资,然后拿起刚才被我舔过的五十九岁生日蛋糕。
「这个行吗?」
四姥爷犹豫了一下,就说行吧。
过完六十岁生日后,我感觉一肚子凉冰冰的,奶油都在里面涌来涌去,随时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双腿早麻了,爸妈扶着我站起来去厕所。
那时候用的还是蹲便,我妈又拿了两个小板凳放在便池两边顶着我屁股。
四姥爷还在旁边叮嘱:
「慢慢来,切记,只能拉屎不能吐啊!」
没等他说完,我早已迫不及待喷射起来,噗哧噗哧啪,简直要把我发射上天。
虽说是屎,但却混着香甜的蛋糕水果香味。
我一晚上吃了六十年的生日蛋糕,从此以后,对这一口再没念想。
拉到天亮,总算好了,我也虚了。
擦屁股的时候,生疼。
我爸扶着我半躺在床上,我妈给我熬了一小米粥给我喝下,然后让我睡觉,但在睡前,我妈突然一脸严肃叮嘱我:
「一会就给你销号,等你醒来的时候就不叫金涛了,换个新号,我喊你啥,你都得答应。」
「那叫啥啊?」
「先睡!」
我当时浑身早没劲了,就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我感觉自己躺在全是黑水的洗衣机里一直咣当咣当上下转,有时候隐约还能闻着香烛的味道,也不知道转了多久,耳边有个声音喊:
「金角……金角……」
-19-
我以为电视里在演西游记,迷迷糊糊睁开眼。
结果看到我妈。
她正一脸焦急冲我喊:「金角!金角!」
我刚想笑,突然被她一把捂住嘴,然后在脑门上给了我一巴掌,又喊:
「金角!」
我想起来了,我金涛那个号给销了,新号叫金角。
咱家新华字典里没有字了吗?这咋起了个妖怪的名?
这要去学校,不得给同学笑死?
我又委屈,又紧张,可怜巴巴看着我妈,心想:
「你就不能再想个别的名吗?」
我妈看我这副呆样,更急了,抓着我连晃带喊:
「金角!金角!」
我含着泪:
「哎!」
我妈松开了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笑了。
我哭了。
「咋就不能起个别的呢?」
「金角你可别不知好歹,这名是你四姥爷翻遍古书起出来的,上应神祇,是青龙七宿第一,以后你就是猪头装龙角,一辈子平安。」
四姥爷和我爸各提着两个大塑料桶来到我屋,一副杀猪的架势。
我有点紧张,看着我妈。
我妈说不怕,然后掀开了我的被子。
这才发现,我浑身上下光溜溜,而且身上全是画。
像是用朱砂画的,曲里拐弯也看不出画的是什么,有点像是什么线路,还写着奇奇怪怪的字。
四姥爷说:
「咱吃也吃了,睡也睡了,也该受点罪了。」
-20-
我一听更怕了,问我妈:
「这是要干啥?」
我妈叹口气,说:
「以前你管不住嘴吃了人家的,现在就得给人家还回去,让你长长记性,也让那老东西长长记性。」
四姥爷说:
「本来这事也不费劲,可给你下咒的那个人毒啊,他让那东西不能从嘴里出来,不能从屁眼出来,也不能从鼻子耳朵眼睛里出来。」
「啊?那还能出来?」
我再傻,也知道人身上一共就这么七窍。
「能不能出来,一会就知道了,可先说好,它要是从七窍里跑出来,那可就完了。」
说着,四姥爷拿出几块红布,有大有小,上面都画着符,要拿这个给我封上七窍。
我爸在旁边有点紧张,说:
「封上后咋喘气?」
我妈抓着一团红布往我屁股里一塞,说:
「所以说要快!」
眨眼间,我的屁股、鼻孔、耳朵都给塞上了,双眼也蒙上红布,我妈最后拿一块红布往我嘴里塞之前,说:
「赶紧,大口吸气。」
吸完气,嘴也给堵上了。
我躺在床上,手脚给爸妈按着,就感觉四姥爷的手指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隐约听见我妈说:「找着了!」
肚子里好像藏着个老鼠,贼头贼脑动了起来。
我感觉四姥爷的手指一直朝那东西划拉过去,这时肚子里一阵疼,感觉像是给烫了一样,鼓起老大一个包,在我身上跑来跑去,跑到哪,哪就一阵火辣辣的疼。
「呜呜呜……」
我又疼又憋,手脚开始挣扎,我爸妈死死按着我。
身上的那个东西似乎也开始拼命,一会往嗓子上顶,一会又窜到屁股下面,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这一通折腾把我给憋得眼冒金星。
我妈也开始着急,一直在喊快点快点。
就在我感觉自己马上要晕过去的时候,四姥爷一声喊:「出来!」
噗的一声,我肚子上一阵疼,感觉肚脐眼爆炸了。
我妈一把扯开塞在我嘴巴鼻孔里的符,我大口喘着气,哇的一声坐起来,两手捧着肚子看。
肚皮上因为我喘着气正一鼓一鼓的,但肚脐眼好像也没啥事,只是有点红。
四姥爷手里抓着一个小陶罐,堵着口,里面有个东西一直在撞,咣咣直响。
「我先去把这个处理了,你们给他接桶。」
我还没明白啥意思,突然喉咙里一阵阵往上顶。
「哇——」
我吐了出来。
这一下比我昨天窜稀还猛,嘴就跟消防用的喷水管一样,哇哇喷个不停。
和昨天拉出来的东西味道不同,这次吐出的东西又腥又臭,我自己闻着都想吐。
一口气吐了个天昏地暗眼冒金星腰肢酸软。
完事后我趴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我妈拿来温水给我漱完口。
我看着眼前三大桶泔水一样的恶心东西,有些不相信这都是我吐出来的,我当时一共还不到八十斤。
我爸把这三桶东西抬到客厅,四姥爷拿了个笊篱和脸盆,开始打捞。
看着那些捞出来的东西,我爸妈都吓傻了。
-21-
脸盆里有东西在爬。
蛤蟆。
蜥蜴。
知了猴。
小乌龟。
关键是——
这些东西都还是活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枚生锈的铁钉,一些雪白的骨头,一些写有古怪字符的纸条。
我爸当时看傻了。
「之前去医院检查也没看见这些啊?这咋还能是活的呢?」
我爸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学的理工,一向觉得自己懂得多,有些看不起我姥姥家这边的人,嫌他们愚昧。
但这回亲眼看到这些东西,他当时就懵了。
四姥爷说:「这不是吃进去的,是人家给送进来的。」
我爸小心地看着盆里的活物,问:
「为啥要放这个?」
四姥爷笑了,说:
「这些东西都蛰伏羽化,蜕变重生,是人家借寿用的引子,最关键的还是那个糖球。」我妈端过来一个瓷盆,里面全是白酒。
四姥爷把小瓷罐里的东西倒了进去。
确实就是那天我吃的糖球,上面两个洞还在,而且还在微微眨巴着,就像一双眼睛。
糖球一挣一挣在盆里游了两下,翻肚漂了起来。
四姥爷拿筷子在糖球上夹了两下。
扑哧一声,糖球裂开了。
先是游出一群黑丝一样的小线虫,挣扎两下都沉了底,然后一大团白色的东西冒了出来,慢慢泡开后,满碗都是。
四姥爷拿筷子捞起里面的白东西,我才看清楚了。
是白头发。
「是那个老东西的吧?」
看着那些头发,我想起来了,以前的李爷爷像鹤仙人,头虽然秃了,但两边还有头发。
李爷爷给我吃糖球那天,头发都没了,原来藏在这里面。
「行,妥了。」四姥爷说。
我妈对着李爷爷家的方向又是一顿骂,然后问:
「四叔叔,咱现在有他头发了,你也收拾收拾他!」
四姥爷想了想,没接话,只是让他们把我吐出的东西处理处理,能烧的烧了,能倒进下水道的倒进下水道,一定要弄干净。
收拾完这些,又拿香把家里熏了三天,总算没了那股臭味。
四姥爷看我没啥事了,准备回去,我妈还有点不放心,四姥爷说:
「这回咱破了他的招,还放了他们一马,那边的人但凡知道点好歹,也不能跟咱找事了。」
「是哪个门里的人害的咱?」
姥爷犹豫了一会,说:
「起先我以为是闾山派,现在看不是,你说老李家的人认识外国人,没准是暹茅,是泰国那边的人融了茅山派的东西搞出来的,不正经。」
我妈撇着个嘴,满是不甘,说:
「让咱遭这么大一场罪,这就算了?」
四姥爷叹了口气,说:
「穷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他们这种有钱有势的人心眼子最多,咱们农民斗不过。你爹不在了,我又不中用,惹不起总躲得起。」
后来我妈说,我四姥爷这个人哪都好,可就是太实在了。
最后吃了这个亏。
-22-
四姥爷回去前,送我个红色小布包,说是护身符。
打开后,是张画片大小的塑封图片。
这图看着眼熟。
我看了一会,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四姥爷当时没收我的封神榜画片吗?
画片上是姜子牙。
四姥爷似乎已忘了之前的事,一脸郑重地告诉我:
「以后随身戴着,百无禁忌。」
我那个气啊,封神榜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姜子牙,简直没见过比他还笨的主角,感觉啥都不会。
四姥爷看出来了,问:
「神祇也讲究缘分,你要是信不过他,他也保不了你,你现在信哪个?」
「孙悟空。」
四姥爷有点犹豫,说:
「那猴多毛躁啊,你看西游记,哪回唐僧不倒霉?」
我拿出自己珍藏的龙珠卡给四姥爷看。
「是这个孙悟空。」
我怕他不懂孙悟空的厉害,又补充说:
「一个冲击波能把地球打没了。」
我妈刚要打我,四姥爷却拦住了,看着孙悟空发冲击波的样子,点了点头。
「行,神祇上的事不能有一点犹豫,最重要就是你信,不是神祇有本事,是你信得诚。」
四姥爷把龙珠卡放在桌上,念叨了几句,刺破中指,在卡片背面滴了三滴血,跟我说:
「行了,这神仙的身口意现在就在上面了,关键时候你只要能念起他,信他的本事,他就能保护你。」
他把龙珠卡放进小布包里,要我随身带着。
然后四姥爷又剪下我的一点头发指甲,要了一套我的衣服,说要在老家给金涛立个坟,那个人从此就死了,再也不要提。
他最后又叮嘱我:
「家里所有写了你名字的东西都烧了埋了,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他叫你以前的名,你都不能应,你就是金角。」
四姥爷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说一件搞不好就出人命的事,我吓得连忙点头。
从那以后,我以前的名字就成了我家可怕的敏感词。
有几回我妈举着扫把怒吼着金涛要打我的时候都会突然停下来,猛地给自己一个耳光。
然后再喊着金角继续打我。
我忍痛把写有自己名字的漫画都烧了,剃了个光头,后来再长出来的果然都是黑发。
暑假过后,我又恢复了原样,只有那两颗虎牙再也没长出来。
我家也继续过着以前的日子,忙碌,无趣,紧巴巴。
我们都以为,那场噩梦般的遭遇已经过去了。
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让我明白了。
四姥爷为什么会说:
「他们这种有钱有势的人心眼子最多,咱们农民斗不过。」
-23-
暑假结束,开学了。
我妈专门叮嘱我,以后上下学,别从老李他们家门口过,绕道走,不仅看都不看,连想都不要想。
我爸提前去学校跟老师说我改了名叫金角,要他们千万别念错。
同学们知道后,都来问为啥。
还有的同学阴阳怪气,说我肯定是在搞迷信,故意金涛金涛地叫,我不敢应,只好绷着嘴,因为这个还打过几架。
我人缘更差了,后来他们觉得没意思,就接受了我的新名。
我妈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时常看着李爷爷家。
后来才知道,我妈虽没四姥爷的本事,但也会一点看气的本事。
她看李爷爷窗户周围一直有死气弥漫,算着该死了,就一直盼着,可那死气总是飘忽不定,用现在话说,达不到致死剂量。
李爷爷总也不断气。
等了一个多月,突然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李爷爷拉走了。
周围邻居们私下议论说,老李这回恐怕是熬不过去了。
我妈当晚破天荒地炒了两个菜,说是提前庆祝老李蹬腿。
我爸也难得轻松,觉得这回可算是摆脱了这个老妖精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爸每天下班都要去公告栏看讣告,我妈也密切留意任何关于老李的情况。
一周过去了,依然没有关于老李的任何消息,只说还在 ICU。
我爸妈就感觉有点不对,老头也太能熬了。
那段时间里,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老李的死讯上,没注意到我的变化。
-24-
我是从村里转学来市里的,学习一直不怎么好,普通话不标准,很多数学题见都没见过,不会画画,不懂简谱,成绩一直垫底。
总之,哪哪都不行,没人待见。
期中考试过后,班主任杨老师突然当堂把我叫起来。
「那个什么金涛,不对……金角!怎么回事?」
我吓得连忙站起来。
以往在课堂上发言从来都紧张,这么突然被她叫起来,更害怕,感觉耳朵脸都在发热。
杨老师拍打着手上的几张卷子,拿腔拿调冲大家说:
「想不到啊,咱们金角大王,这回考了双百。」
此话一出,班里所有人轰地笑了,还有人在起哄。
「吃了唐僧肉开窍啦!」
杨老师拿教鞭敲着桌子喊:
「别吵!」
又问我:
「上回你两门加起来才一百五,这次怎么双百了?」
「我……」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次考试题目特别简单。
于是我说……
「这回题简单。」
老师冷笑一声:
「全班就你一个双百。」
然后指着我的同桌——一直是班级第一的徐露。
「徐露同学,这回数学还被扣了两分。」
徐露一听,立刻用既委屈又愤恨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趴在桌子上悄声哭了起来,肩一耸一耸。
我更慌,感觉好像是我抢了她的双百一样。
老师拿卷子拍着我的头。
「哼,看着老实,还挺会抄。」
「我没抄……」这声音小到我都听不到。
杨老师一脸厌恶,直接让我去门口站着,反思一下错误。
第二天杨老师把我爸叫了过来,说我考试作弊。
要么是偷看同桌的卷子,要么是提前进办公室偷卷子。除此之外,她找不到第三个理由来解释我的成绩。
我爸低着头,说一定好好回去教育。
我站在旁边不敢说话,脸憋得生热,眼泪在眼眶打转,可又不敢哭出来。
回家之后,我爸问我:
「到底抄没抄?」
我拼命摇头。
他没说话,掏出一本辅导书,从里面找了两套卷子给我做。
我一边偷偷抹着泪一边写,写完后看了一眼表,才过去十几分钟。
我爸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又对着答案看了一遍,全对,一直冷着的脸终于笑了。
「行,可算有点像我的地方了。」
我说:「那你去跟老师说……」
我爸把辅导书放到一边,说:
「这有啥好说的?以后回回这么考,谁还能冤枉你?」
但当时也觉得,这事和老师说不清楚,可能是自己的智力突然增长了吧。
我心里还挺美。
但接下来的事情,越来越让我想不明白。
-25-
本以为我只是数学和语文成绩突然变好,没想到接下来的画画、唱歌,就连一直学不会的广播体操都标准起来了。
同桌徐露已经把我当作她的首席竞争对手,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有时候我胳膊肘不小心过线,立刻就被她用肘子顶了回来,我朝她的笔记本看一眼,她马上喊我流氓。
但无论怎样,我成了全年级各项成绩都最好的人。
有几个家长还悄悄问我妈:「是不是给金角吃啥了,还是找了家特别好的辅导班?」
我妈一开始开心得不行,说我终于开窍了,脑子终于像我爸了,但我爸却没吭声。
没过几天,我发现他俩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有一回我去厨房拿吃的,我妈没注意我进来了,一回头看到我站在她身后,吓了一哆嗦。
她这样子把我也吓着了,我问:
「咋啦?」
「没事。」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晚上写作业的时候,总感觉右边眼睛有点不舒服,我就开始用左眼,后来发现眯上右眼后看得更清。
不知不觉,我开始歪着头看书。
我妈进来拿苹果给我,看着我的样子,没吭声,放下苹果悄悄出去了。
写完一套卷子后,我活动脖子,桌上镜子里突然有张人脸一晃而过。
明明没看清是什么,却感觉有点不对劲,我眨巴着左眼看着镜子。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但就是觉得神情有点变了。
我歪着头想的时候,余光一瞥镜子,心里猛地跳动了两下。
我这样子就像一个人。
像那个早该死去——
却依然躺在 ICU 里的那个人!
-26-
啪的一声我把镜子按在桌上。
两手死死按着,一动不敢动,好像下面按着一个妖怪。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明白爸妈前几天看我的时候,为什么是那副表情了。
他们也怕,他们也不敢面对,他们每天过得也很难。
我们都太迟钝了。
就我这脑子,不上辅导班还有点营养不良,每天光想着看《龙珠》漫画,怎么可能学习那么好?
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去客厅我爸的书架上拿了本化学方面的书。
回到自己房间后,我打开书来看。
顿时毛骨悚然。
我没上过化学课,对这方面也毫无兴趣,可里面的东西我全都看得懂,甚至还发现了两处错误。
我没敢睡觉,也没敢去和爸妈说话。
只要不面对这件事,那就没有这件事。
关灯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坐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我低着头吃完饭,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整整一天,我在学校里就像是傻了一样。
写随堂测验的时候我太困了,一边打瞌睡一边写,险些倒在一边。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把这些题都写完了。
我瞅了一眼自己的字。
我的字一直挺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整齐了。
这到底是谁在写这些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愤怒,把眼前的作业本和卷子撕了个粉碎。
一旁的徐露不断尖叫,说我膨胀了,要去杨老师那告我。
我瞅了她一眼,她立刻吓得不敢吭声。
回到家,我们一家人默默吃完饭,各自回屋。
谁都没敢戳破那个秘密,大家就当看不见。
但这不是个事啊……
夜深了,我看到爸妈房间的门缝里有一道光透出来,爸妈在窃窃私语。
我爸问:「之前不是好了吗?为啥成这样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那天吃蛋糕的时候少吃了一个,没断干净,你咋不多买几个呢!」
「哪还有钱啊?当时都是借的,后悔也晚了,现在怎么办?」
我妈哭了。
「咱金角的生辰可能旺老李,他是吃定咱了,老李一直没断气,是因为咱孩子还活着,咱现在得盼着老李多活几年了。」
「啥意思?」我爸还没反应过来。
「以前他们是借,现在直接偷了,就跟偷电一样你懂不懂?老李现在昏迷,三魂七魄有时候能窜到咱孩子身上,成绩能不好吗?」
「你四叔叔不是给咱护身符了吗?」
我妈哭声更大。
「所以他们没法对金角肉身下手,就用了这个阴招。」
「那你四叔叔啥时候能过来?」
「他出门平一回事,有时候十天半个月联系不着,我也不知道。」
原来我妈早就联系过四姥爷了,但他没在家。
那年代还没手机,电话也没那么普及,亲戚间联系起来一直不方便。
我爸说:
「不等了,你明天回去,让他舅带你去找,怎么也能找着,我在这看着金角。」
「那能行?」
我爸说:
「不管啥时候,这都是我儿子,得叫我爹。」
-27-
第二天,我妈请假回娘家了。
走之前,我妈抱了抱我,说让我和我爸在家好好的,每天放学最多玩半个小时,天黑前回家。
我妈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满是不舍,可又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回家后,看到我爸在他床上枕头边放了根铁管,有一尺多长。
我看着铁管,我爸马上冲我一吼:
「看啥看?进屋学习去!」
我连忙乖乖回屋写作业。
早饭晚饭都是我爸做,吃饭的时候,我们俩一共也说不上三句话。
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每次上学前,我爸都检查一下我贴身戴的孙悟空护身符。
这张护身符以前是放在红布包里贴身带,不方便,而且被人看着了也怪,我爸在上面钻了个眼,穿在我的钥匙绳上,一起挂在脖子上。
那时候《龙珠》特别流行,我这样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晚上的时候,我悄悄照着镜子看自己,似乎除了神情有些像李爷爷,也没别的什么变化,唯一害怕的是我妈说过的那句话:
「老李一直没断气,是因为咱孩子还活着。」
哪天他把我的命偷完了,我们会一起死。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尿尿,看到爸妈房间里还亮着灯,就推门进去。
我爸正趴在桌前写东西,听到身后有动静,立刻抄起身边的铁管子,警惕地看着我。
我连忙举着手。
「爸是我……」
我爸依然举着铁管,仔细打量了我一会,问:
「又干啥?」
我看了一眼表,已经是凌晨 3 点多了,我爸好像还在赶论文。
我慢慢走过去,看着桌上厚厚一摞稿子。
那时候电脑还是稀罕物,论文都是手写,每改一次,都要重新誊写一遍,写起来很慢。
最近看我爸每天早起眼睛都红,应该是一直在熬夜写这个。
任谁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脾气都不能好。
我突然有点同情我爸。
我看了一眼标题,发现作者名上写的不是我爸,而是他实验室领导何教授的名字。
「爸,小学老师都不让我们抄作业,为啥大学教授的论文让别人代写?」
「小孩懂啥?回去睡觉。」我爸有点不耐烦。
我看了一眼稿纸上乱七八糟的修改和旁边几张揉成一团的废纸,猜他是卡住了。
「你这两个参数换算弄错了,怎么你也算不对。」
这话脱口而出,我都有点惊讶。
我爸更是当场傻了。
我没管他,直接拿过钢笔和一张空白草稿纸,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刷刷刷在上面写了起来,嘴上开始喃喃自语:
「他这个试验设置得特别傻,害你做了不少无用功,换一个思路就不用这么多计算了,然后再参考一下这些书目,图书馆都有。」
我一口气在稿纸上写了十多本书的名字,还标注了详细的章节。
我爸顺手拿过旁边一本《高等有机化学》,翻开后看了一眼,连忙拍脑门。
「啊呀!」
拍完脑门,我爸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尴尬地看着我,我也尴尬地看着他。
又沉默了。
最后还是我爸先说话:
「行,剩下就简单了,今晚早点睡。」
我转身出门。
「你要害怕就在这睡。」我爸突然说。
我转过身看着我爸,说:「你不怕?」
我爸说:「怕啥?」
-28-
那年我家还没装电话,我妈回到姥姥家后,借电话打给矿院门卫,让门卫给我们捎信——
我妈已经跟着我舅去东北找四姥爷回来,找到后立刻打电话回来。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连续一周过去了,我妈也没打电话回来。
我虽然偶尔会流露出类似李爷爷的神情,也拥有他的知识,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多紧张可怕的事情,时间久了,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这反而成为了我小学时期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就连人缘也好了起来。
因为我半个小时就能把当天的作业全部写完,然后给几个差生抄。
作为回报,他们给我看《龙珠》。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龙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漫画,画面简直有魔力,只要看一眼,马上就拔不出来。
当时那美克星的剧情已经结束,我们都想不到后面还会怎么发展,没想到未来少年、人造人、沙鲁接连出现,把我们都看傻了。
尤其是沙鲁,能把别人吸进体内,每吸收一个人,就变身一次强大一次,还能学到那个人的招式,比弗利萨还恐怖。
就在沙鲁吸收完十八号变成完全体的时候,我们知道要热闹了,结果没后续了。
我们当时一个个急得百爪挠心,成天跑到报刊亭里催老板进货。
老板也无奈,说:
「鸟山明现在正在日本画呢,你们催我也没用啊,要不你们买几本机器猫看看?」
我们一哄而散,又拿出《未来人造人卷》重温,可越重温,越想知道后来怎么了。
望眼欲穿了好几天。
有一天课间,冯豆豆神秘兮兮拿出五本《龙珠》,银色封面,是最新的《超前战斗卷》,他小姨从北京带来的,现在全市都没有。
我们当时差点都疯了,上来就抢,冯豆豆担心被老师看见了没收,不给看,大家只好强忍着挨到放学。
铃一响,我们马上冲了出去,我在操场上把作业写完,他们开始抄,然后一起看《龙珠》。
虽然有五本,但谁也不舍得跳着看,我们六七个人头顶着头围成一圈,从第一本《可怕的沙鲁》开始看起。
剧情心惊肉跳,先是特兰克斯行了,然后特兰克斯又不行了,然后是贝吉塔行了,然后贝吉塔又不行了。
当然这些都在我们预料之内,因为高潮肯定留给孙悟空。
万万没想到,在沙鲁游戏中,孙悟空竟然也不行了,然后推荐悟饭上。
就在悟饭要发威时,后续又没了……
大家顿足捶胸想知道后来的剧情,追漫画实在太痛苦了。
就在大家讨论后续剧情时,我才发现,天已全黑了,我们在路灯下面不知不觉看到现在。
我突然想起我妈给我说的,放学后最多玩半个小时,天黑前回家。
我连忙往家跑。
那时天气已经有些冷,我们这钢厂煤矿本来就多,最近周围农村又开始烧玉米秆,晚上容易起大雾。
而今天的雾,起得格外快。
-29-
就在我跑进小区的时候,浓雾已经弥漫得几米外看不清人影了。
我记得我妈跟我说过的叮嘱,要绕过李爷爷家门口。
我兜了一大圈,远远看到我家楼房。
二楼开着灯,我爸应该正在家做饭。
走了几步,我突然觉得今天有点怪。
今天小区里怎么这么安静?
好像从我进来以后,就没遇到一个人。
虽然周围楼房有不少窗户亮着,里面还能听到炒菜和新闻联播的声音。
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往日经常能看见的猫狗、鸟、自行车、小汽车、行人……
全都没了踪迹。
我一喘气,哈出的都是白气。
虽说最近降温,但好像也没冷到这个程度。
我咳嗽了两声,想给自己壮壮胆,咳嗽声很快就被浓雾吸走了。
我有点怕,撒开腿朝我家跑了过去。
反正我家就在前面,只要跑回去就好了。
眼看着我家窗户越来越近,似乎都能听到里面炒菜的声音。
害怕的时候,越跑越害怕。
我终于吓得啊啊地喊了出来,撒腿朝我家单元门跑去,一口气冲上二楼,开始咣咣咣敲门。
一连敲了好几下,我爸却没有给我开门。
我想起自己还有钥匙,慌忙把钥匙拿出来。
眼看要进门了,却越来越怕。
我手忙脚乱把钥匙塞进锁孔,好了!用力一拧——
嘎嘣一声,钥匙竟然断了,手指还被划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我连忙收手,看到中指上满是血,滴得门上都是。
我疼得龇牙咧嘴,却发现钥匙根本没断,依然完好无损地挂在我脖子上。
那我的中指是怎么破的?
我低头看了看才发现,刚才太慌,开门时用的不是钥匙,而是龙珠卡护身符。
龙珠卡一角上现在还沾着血。
我连忙又拿起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不对。
我家房门是墨绿色的防盗门,刚才看着没问题,现在这个门怎么变成红的了?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围才发现……
这是李爷爷家的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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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僵尸先生》的时候就知道,中指血是至阳之物,可辟邪。
刚才龙珠卡划破了我的手指,他保护了我。
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又把中指上的血往两边甩了甩,转身跑了出去。
一出院门就能看到我家窗户,几步我就能跑到我家。
但今天不知怎么了,明明看到单元门就在眼前,可就是跑不到跟前。
四周的雾更浓,路上一个人都看不到,我吓得大喊:
「啊啊啊啊啊!」
旁边窗户里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可没一个人出来看我。
我妈以前跟我说过,遇见不对劲的事,千万别盯着看,你越仔细看,越着了道。
前面是条直路,我干脆闭上眼睛猛跑。
砰的一声——
我感觉撞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睁开眼一眼,是我妈。
我爸也站在旁边,他们从单元门里出来迎我了。
我傻傻看着他们俩,还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妈看我这副熊样,举手就要打我。
「你放学跑哪去了!哪哪找不着!急死个人!」
我咧着嘴哇地哭了,像个傻子。
「我……我在家门口迷路了……」
我妈一看我这样,也不凶了,拉着我上楼。
「没事没事,我带你四姥爷来了,以后不用怕了。」
我一边抽泣一边点头,擦着眼泪跟我妈说:
「四姥爷给我的护身符还真灵。」
我妈看了一眼,发现龙珠卡的边角上有个豁口。
「灵是灵,现在破了也没用了,摘下来吧,要不然边角划了你。」
我摘下护身符和钥匙交给我妈。
我妈拿钥匙打开房门,四姥爷正坐在客厅沙发上。
上次救过我后,我对四姥爷的印象就有些转变。
我连忙喊:
「四姥爷来了?」
四姥爷笑呵呵看着我说:
「放心不下你,赶紧就赶过来了。」
我们都坐下,四姥爷从包里拿出一个铝皮饭盒,里面全是红鸡蛋,他拿起一个给我。
「你三舅家小孩满月的红鸡蛋,你姥姥舍不得吃,全给你带来了。」
我接过红鸡蛋,还是热的,在桌角上磕了两下开始剥皮。
四姥爷又说:
「你姥姥还说,金涛现在长身体,学习差不多就行了,别睡太晚。」
我拿着红鸡蛋刚要吃,突然停下了,看着四姥爷。
四姥爷依然笑呵呵看着我,那双眼睛越看越亮,问我:
「咋了?」
我爸妈也在旁边说:
「赶紧吃啊!」
我偷偷看了一眼手里的鸡蛋。
这根本就不是鸡蛋,只是一团红的东西,热热滑滑的。
还在我手心里跳。
像是什么东西的心。
-31-
我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
啪唧一声——
那玩意在瓷砖地面上滑出去老远撞在墙根又弹到一边,似乎还发出叫声。
吱吱吱……
我吓得站起身往后退,问眼前的人:
「你是谁!」
四姥爷突然变得严肃,恶狠狠冲我一吼:
「咋说话呢这孩子!不知好歹!」
我爸妈也尖着嗓子在旁边喊:
「四姥爷让你吃你就吃!」
「就因为不吃饭抵抗力弱才老生病!」
一边喊着,他们一边从两边抓住我,直接把我架了起来。
我拼命挣扎,大脑袋在他们脸上撞过两下后,终于看清楚了。
这是两个黑壮的男人。
而那个四姥爷,是个卷头发的外国人。
头发花白,脸色发黑,一双大眼睛透着凶光,像是电视里东南亚那边人的样子。
他又抓起一个红鸡蛋,捏碎外壳,里面又是一颗吱吱响的心脏。
我吓得拼命挣扎,但根本动不了。
卷发外国人一手抓着我下巴,一手把那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
那东西又滑又腥,在我嘴里扭动过两下后,嗖地钻进了我的嗓子眼。
我感觉整个胸口都被堵住了,张开嘴大喊:
「呃……呃……」
这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李爷爷坐在轮椅上时,也是这个声音。
巨大的恐惧把我击倒,我只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一动不动。
恍惚间我发现,这里根本不是我家,而是李爷爷的客厅。
原来从始至终,我都没从他家跑出来。
头顶一阵刺痛。
那个卷发外国人好像是把一根针扎进我脑袋里面了。
那根针上面好像有股力量,就像针管一样猛地一抽。
我浑身发抖。
感觉从脖子、脊椎到脚心,里面那股劲都给吸走了。
我像个湿透了的空布袋掉在地上,沉到了无尽的黑暗中。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只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又冰又冷的洗衣机里,一直在转圈,一直在往下沉。
似乎永远没有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
咕咚,我好像坐在什么上面了。
手指、胳膊、屁股、腿,这些感觉又回来了。
眼、耳、鼻、舌,也慢慢灵敏起来。
我闻到了香味,耳边还有吵闹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
我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是个餐桌,上面摆着我从来没见过的吃的,摆得都很好看,也很香。
我想动,发现根本动不了。
明明知道自己有胳膊有腿,可哪个都不听话。
还能感觉裤裆里湿答答黏糊糊的,估计是拉裤裆里了。
我用尽所有力气,转动眼珠子往下看了看,吓得一哆嗦。
我坐在轮椅上,一双枯黄干瘦的双手,像是河边晒干的烂木头,指甲很长,像僵尸一样。
对面就有镜子,我用模糊的视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虽然头上戴着帽子,但也能看出是个秃头,脸色煞白,又干又瘦,还戴着一副墨镜。
无论如何,我不能相信这就是我自己。
我用最大的力气发出尖叫,感觉那声音都能震破我的耳朵。
这声音从我喉咙里出来后,却是——
「呃……呃……」
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32-
一个白色汤匙伸到我面前,是块带筋的牛肉。
「爷爷,吃呀……」
我转动左边的眼珠看了看伸勺子的人。
是个浓妆艳抹,穿着貂的胖女人,脸白得像发面馒头,嘴红得像血。
我对她有点印象,这是小李的媳妇。
我坐在一个餐厅包厢里,大李小李全家人都在这,就连他们各自的儿子也都带来了。
大李的儿子上初中,小李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全都长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正低头玩着游戏机。
小李媳妇笑着对我说:
「吃这个对身体好,爷爷。」
大李媳妇是个瘦高的女人,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小李媳妇。
「他哪能吃这个?」
小李媳妇笑得浑身肥肉乱颤。
「这不跟咱爷爷开玩笑嘛!真没幽默感。」
她的胖儿子在旁边问:
「妈,太爷爷咋不吃饭?」
小李媳妇一脸自豪。
「因为你太爷爷不是凡人,一辈子只输液,不吃饭,还要活到一百九十九。」
我用我所听到过的所有脏话咒骂着这个恶心的老娘们,但说出去后,全都变成了:
「呃……呃……」
一边说着,嘴角里还有口水流出来。
小李媳妇笑着,抓起一张她用过的餐巾纸给我擦嘴,上面满是恶心的鱼腥味和香水味。
门外有人敲门,服务员端着一大盘菜上来。
「澳洲龙虾,请慢用。」
我冲服务员大喊:
「呃……呃……」
服务员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对小李媳妇说:
「美女您可真是个孝顺人。」
小李媳妇哈哈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这老人不管成了什么样,我们做晚辈的都得照顾好,得有孝心。」
服务员出门后,大李小李站起身来,开始掰大龙虾给大家分。
「赶紧赶紧,这可是稀罕东西,有钱都买不到。」
他们一家人全都站起来,七手八脚间,就把一只大龙虾撕碎肢解了。
小李啃着龙虾,不时朝我脸上瞅瞅,小心地问大李:
「哥,这回咱爷爷稳定了吧?」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大李咬着龙虾,汤水滋了我一脸,他们都当没看见。
大李媳妇也在旁边说:
「老二,你哥为了这事,专门又出国跑了一趟,花高价把隐修的大师请出山,绝对万无一失。」
小李有点不屑。
「上回也这么说的。」
大李咽下一大块肉,说:
「谁也没想到这小崽子家里有人儿啊。」
「是啊,算咱们倒霉,白折腾一回。」
「老头那么厉害,怎么还是个农民呢?」小李有些不明白。
大李媳妇剔着牙说:
「傻呗!这年头啊,没有经济头脑,一辈子受穷。」
小李媳妇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说:
「那老头要是找到咱们怎么办?」
大李一笑,说:
「这能不考虑吗?雇了俩农民,直接把那老头骗去东北了。」
大李抓着龙虾钳子,压低了声音说:
「这活儿可贵了,但保证让他们家啊,死无对证。」
大李媳妇连忙打了大李一下。
「说啥呢!这能说吗?」
大李哈哈大笑。
「这不是让大家踏实嘛!」
「对对。」小李媳妇也跟着说,「一家人就得坦诚相待,同舟共济。」
大家都笑了。
小李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端起来说:
「这可是件喜事,来来来,咱们就祝愿Ţŭ¹我们的爷爷——万寿无疆!」
其他人也都端起酒杯,那俩孩子也不情愿地放下游戏机,拿起果汁站起来干杯,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李媳妇拿起一支烟塞进我嘴里,笑着说:
「爷爷辛苦了。」
我气得嘴唇发抖,嘴里的烟也跟着上下动着。
小李媳妇大声说:
「快看快看,爷爷给咱们表演节目呢!」
一家人看着我,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生平第一次,我想杀人。
我想跳起来抓起桌上的刀叉,把这一家人全杀光,我要吃他们的肉。
但我现在一动不能动,嘴上只会:
「呃……呃……」
眼泪、口水,还有尿,全都流了出来。
大李的儿子突然捂着鼻子,指着我说:
「有点臭。」
大李媳妇站起来,把我推到墙角,鼻子直接撞在墙上。
「看我给你们表演个魔术。」
大李媳妇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大桌布,直接把我蒙住,然后大喊:
「快看,爷爷不见啦!」
一家人又开始大笑。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33-
这帮东西吃完饭,一起出门了,大李媳妇推着我,大李小李都拖着行李箱。
这时才发现,他们推着我是要去火车站。
小李媳妇一直埋怨这破地方没飞机场,坐个飞机还得先去郑州。
小李在一旁安慰:
「俩小时的事,亲爱的你就忍耐忍耐,明早咱就到海南了。」
那时候我对海南岛的印象还停留在课本上,只知道是很远很远一个地方,远得不真实,但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去那。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我去海南。
大李小李的孩子们嚷嚷着到了海南要喝椰汁吃海鲜。
大李媳妇在旁边笑:
「你俩能不能有点出息?我带你们坐游艇。」
两个孩子立刻开心得又蹦又跳。
大李媳妇突然叹气,用手指头戳着我的头说:
「要不是他当年发扬风格,现在好歹也是院士,要啥没有?现在连累我们只能租。」
说完,大李媳Ţůₛ妇又搂着胖儿子说:
「以后你可不能学你太爷爷这死脑筋,这世界上的好东西连偷带抢都捞不着,咱还能让?」
儿子问:
「我们以后就住海南岛了吗?」
「咱这叫度假,是一种上等人的生活方式。玩几天就回来了,以后就你太爷爷一个人住那,我们每年过去看看。」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把我封在李爷爷身体里面,再丢到海南,一动不动等死,每月给这帮东西挣退休金。
一想到这个,我恨不得自己现在死了才好。
这帮东西推着我检票进站,来到站台上等车,其他乘客也陆陆续续进来了。
大李腰间的大哥大突然响了。
当时全矿院就两个大哥大,分别在大李小李腰上。
大李接过大哥大,叉着腰,抬着头,说话声音也大了:
「啊,我是李总啊,啥?听不清,你给我大点声!」
周围乘客纷纷侧目看着他,有人还在悄悄议论,有几个小姑娘一脸羡慕看着。
大李更来劲了,摸着自己油亮的背头听着对面的话,不时嗯嗯说两声,最后说:
「好我知道了,交给你来办,该怎么办怎么办,钱不是问题。」
大李挂断大哥大后,小李凑过去,有点紧张地问:
「啥事?」
「金老师在矿院找孩子呢,疯了一样,都报警了。」
小李更紧张了。
「能找着吗?」
大李嘴角带着笑。
「找着才见鬼了,就让他等着疯吧。」
小李立刻放心了。
「活该,借他家点东西,瞧他们一家子那小气样?最后还不是咱的?气死他!」
小李媳妇在旁边打了他一下。
「行了行了,咱这是去度假,别再说这些影响心情的事了,说说一会到郑州了买啥?」
我就坐在旁边轮椅上看着他们,一动不能动。
后面他们说的什么,我一句都没听。
我担心四姥爷,担心我妈,担心我爸,也担心我。
我从没这么愤怒过,也从没这么害怕过。
人怎么能这样?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发热,恨不得沸腾起来。
可四肢却依然一动不能动。
我要是赛亚人就好了。
我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赛亚人在这么愤怒的情况下,肯定能变身。
成为超级赛亚人。
但我只是个丢了孙悟空护身符的河北小孩。
即使这么愤怒,也一点用没有。
眼睁睁看着这家东西,欢天喜地,喜气洋洋。
-34-
站台上挤满了人。
广播说火车晚点了,要等一会才能来。
我知道,只要上了火车,我就永远也回不来了,会以这副样子活很久,最后默默死在李爷爷那苍老的身体内。
周围都是人,但我没法跟他们说话。
就算我说出来,别人恐怕也会把我当成一个脑子糊涂的老头。
大李小李说得没错,他们做的这些事……
我们家死无对证。
「呃……呃……」
我心里一直在大喊。
不公平啊!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仙,不管是如来佛还是姜子牙雷震子哪吒,你们能不能来救救我啊……
谁能来救救我啊……
我想起了孙悟空。
四姥爷跟我说过,信哪个神祇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信。
信了就灵。
我护身符上唯一信的神祇,也给人抢去了。
大李小李的两个儿子等得不耐烦,一遍遍问火车啥时候来啥时候来怎么还不来。
大李媳妇有些不耐烦。
小李媳妇突然想起什么来,拿下背包开始翻。
「你们看漫画吧!我托人捎来的。」
小李媳妇从背包里拿出几本漫画。
银色封面,是《龙珠》的《超前战斗卷》,我昨天刚刚看过。
大李的儿子一撇嘴。
「早看过了,有后面的没?」
小李媳妇神秘一笑,拿出五本红色封面的《龙珠》。
「这个你肯定没看过。」
《龙珠》的每一本封面我都记得,没有红色的。
我努力把脖子扭过去想看。
之前的护身符虽然没了,但我信孙悟空,只要信,就灵。
大李小李的两个儿子凑在一起看着漫画,我努力稍稍歪着脖子去看。
根本看不见。
「呃……呃……」
我用最大力气喊着。
小李的儿子看我正努力往这边歪,觉得好奇,看我一直瞅着他手上的漫画,就拿起来țū́⁷看。
「太爷爷还看漫画?」
小李儿子说着合上漫画给我看。
对,看一眼。
只要让我看一眼,孙悟空就能保佑我!
-35-
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也经常跟着大人们拜神。
但这事对我来讲就是个热闹,那些神仙到底能干啥,我也不知道。
但这次却前所未有地虔诚,用最大的信念去看那本漫画。
因为孙悟空之前保护过我,这次也一定行!
小李儿子把漫画摆在我面前。
我现在右眼看不见,左眼也模模糊糊,看清楚后刚要祈祷,却哭了出来。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看到那个封面时的情形。
红色的封面上,孙悟空摆出一副告别的样子,头上还有个光圈,上面还有几个字:
「别了,孙悟空。」
我有些恍惚,看另外一本的封面,是孙悟空全身的样子,头上不仅有了光圈,身后还有天使一样的翅膀。
这一卷的名字就是,《悟空辞世卷》。
小李的儿子在旁边大声跟我说:
「孙悟空死啦,和沙鲁同归于尽!」
死了?
孙悟空……会死?
我后悔看到这本书。
原来孙悟空会死。
他虽然一个冲击波能把地球打没,但也会死。
他根本不是神祇。
神祇不会死。
小李媳妇看儿子拿漫画书给我看,连忙收过来。
「小心你太爷爷口水流上去,赶紧收起来,你也不嫌臭?离他远点。」
脚下传来阵阵抖动,远处有汽笛声响起,火车要进站了。
站台上的人不觉都向后退了一些。
大李推着我也往后退了几步。
「好喽,准备上车。」
我看着远处的火车逐渐开进来了,吓得拼命向后靠,后背微微撞着轮椅的椅背。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我拼命向后挣扎。
大李媳妇在旁边似乎察觉到我浑身在抖,弯下腰温柔地摸着我的脸,嘴巴凑到我耳边说:
「爷爷别怕,您年轻时候操劳一辈子,现在就踏踏实实地好好活着,一直活着,像个千年老王八一样,给我们养老送终。」
我翻着左眼,愤怒地看着她,脖子上青筋暴起。
大李媳妇看着我这副样子,笑得更欢了。
「啊哈哈哈哈,快看咱爷爷还真是老当益壮,可不能给他配女保姆。」
我把眼转过去,不想看她。
右侧突然吹来一阵冷风。
透骨的寒气顿时传遍全身,我又打了一个哆嗦。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对不起。」
我一愣,想看是谁,但根本转不动脖子。
「我年轻的时候一心工作,没把孩子们教育好,他们把你害苦了。」
那个声音又说了一句,沙哑中带着些许无奈。
这声音好熟。
-36-
「李爷爷?」
我心里大惊。
「对。」
我更惊了,心里又说:
「您能听到我的话?」
「其实我一直就在你身边,但太弱了,现在好不容易才挤进来。」
我周围凉气更重,李爷爷语气焦急:
「你现在照我说的做,我送你回去。」
「啊?」我感觉有些意外,「能回去?怎么回去?」
「你的人魂被人拿拘魂针按在我身上了,你拿脑袋撞一下,这一瞬间我可以把你顶出去!」
「我动不了啊……」我有些犹豫,毕竟刚才我尝试了好几次,根本使唤不动这身体。
「能能能你快点!我这坚持不了多久啦!」
李爷爷语速极快,声音时高时低,似乎很不稳定。
我拼尽全力努力向后撞,可脑袋几乎纹丝不动,而且脑袋后面垫着毛毯,软软的,即使撞,也没什么力量。
我急得快哭了,心里喊着:
「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闭嘴!」李爷爷显出从未有过的严厉,冲我大喊:
「不准说你不行!你行!你要相信你自己!」
我心里突然一动,想起四姥爷跟我说过的话:
「神祇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信了就灵。」
孙悟空靠不住,谁也靠不住,能保佑我的……
只有我自己!
可我自己,真的好弱小。
啊啊啊——
我心里大喊着,幻想着自己要是赛亚人就好了。
大李小李一家人的所作所为在我眼前一幕幕闪现。
邪恶、贪婪、嚣张、放肆,他们做的简直不是人事。
想着这些。
浑身的毛孔似乎都开始苏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四肢突然一热。
大李媳妇看到我手脚乱动,吓了一跳,凑上前看着我。
「咋了这是?」
「快!」李爷爷在我旁边大喊。
我把浑身的力气都聚集在脖子上,猛地一甩头,一脑门撞在大李媳妇的脑门上——
「砰!」
「啊呀!」
大李媳妇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仰面摔倒。
我突然感觉浑身一震,慢慢飘了起来,头顶一阵清凉。
我发现自己已经是半透明的样子,和李爷爷的身体重合在一起,但正慢慢往前升,半个脑袋已经冒出来了。
大李当时吓了一跳,撒开手往后退着。
李爷爷猛地站了起来,像鬼一样蹿了过去。
一手抓着大李,一手抓着小李,就像拎着两个枕头,抓着他们往站台方向走。
大李小李全都吓到了,哇哇大叫:
「爷爷爷爷!我是你孙子啊!」
大李小李的媳妇也上前,一边扯着自己老公一边大喊:
「这老妖精疯啦!」
「快来人啊!」
这一切不过是在几秒间发生,周围人根本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突然感觉身子一晃,李爷爷竟然一跃而起,飞了起来。
一手抓着大李两口子,一手抓着小李两口子,飞了起来。
地面两个曾孙全都张大嘴巴看傻了。
我半截身子已经从老李肉身上冒了出来,但两腿还在他体内。
我看到火车已经进站,车速飞快,朝我们开了过来。
老李抬起头看着我。
「爷爷对不起你,闭上眼睛!」
我咧着嘴,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在我闭上眼睛前,李爷爷冲我一笑,那神情就和以前一样。
那时候他给我零食,跟我聊天,给我讲外国的事情,鼓励我以后走出去,去见识更大的世界,追逐自己的梦想。
在我心里,李爷爷是我到矿院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也是最好的朋友。
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分别。
我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接连听到了几下烟花爆开的声音。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已完全脱离了李爷爷的身体,飘荡在火车站上空。
火车进站停了下来,站台上一片红色。
我隐约听到下面传来很多人的尖叫声和激烈的哨子声。
那声音越来越远,我飘在空中,看着自己的手脚终于又回来了,可都是半透明的样子,心里又开始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远处突然有一股力量,嗖的一声,把我吸了过去。
我再一次失去了直觉……
-37-
第二天,我爸在郊外一座小陶瓷厂里发现了我。
据他说,我当时被扣在一个大缸里,蜷缩一团,身上还绑着黄色草绳。
草绳上挂满了纸符,那纸符和寻常的不太一样,白纸绿字。
回家后我昏睡了一天,第二天我妈带着四姥爷也回来了。
四姥爷从我头顶里拔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后,我身体立刻就好了。
我想起大李小李说过的话,连忙问四姥爷,他去东北后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四姥爷当时就笑了,说:
「我哪回出门没危险?」
我们哄堂大笑。
我当时觉得四姥爷好厉害,丝毫没注意到我妈那强颜欢笑的表情。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四姥爷那次被人骗去东北后,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因为这件事,他得罪了一伙极为可怕的人,引出了多年的恩怨,但那就是后话了。
李爷爷在站台自杀的事情虽然没有新闻报道,但瞬间就传遍全市,说什么的都有,学校领导专门叮嘱大家不准讨论这件事,但越不让讨论,大家私下里越爱说。
直到现在,我们当地论坛上还有年轻人在讨论当年站台闹鬼的事,成了都市传说。
但当时最让我意外的,反而是我爸。
当时我失踪后我爸报警,找到我后,他对借寿的事闭口不谈,只说是小孩子顽皮,玩捉迷藏的时候躲进了大水缸缺氧昏迷。
可派出所不信,接连几次将我爸叫去问话,搞得我和我妈都很紧张。
后来我才明白,派出所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
因为我爸救我那天,在陶瓷厂遇到四名黑壮男人,其中就有抓走我的那两个人。
双方供述都很有默契,说是我爸进去找人,和场子里的人发生口角最后打了起来,绝口不提大李的事情。
但那场架打得邪性。
我爸当时流了鼻血,裤子破了,丢了一只鞋,头发还被抓去一撮。
可那四个黑壮汉子全都进了医院,人均断了四根骨头,最惨的折了七根肋骨。
大夫刚看着时吓坏了,还以为这是被大象给踩了。
这四个人全有暴力犯罪案底,在我们当地小有名气,也得罪过不少人。
所以派出所坚信这是一起团伙斗殴。
我爸一定是替某个极为嚣张的黑恶势力顶了罪,而这个黑恶势力肯定和陶瓷厂有生意上的纠纷,这听着就合理了。
可查来查去,当天只有我爸进去。
派出所不信一个人能把四个人打成这样。
我爸说,当时不讲武德,偷袭了。
这和那四个黑壮汉的供述竟然一样。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我回学校继续上学,脑子又恢复到往日水平,甚至比以前还差。
杨老师开心得像是让一个少年犯改邪归正了一样,说我虽然又傻又土,但依然保持了诚实的良好品质。
《龙珠》的剧情在沙鲁游戏结束后,迎来了魔人布欧,后续又断了,我们百爪挠心,继续每天催报刊亭老板进货。
有一天我路过李爷爷家时,看到有几个人在清理他的房子,说是这套房又分给一个处长了,从里面搬出很多李爷爷的东西,要当垃圾处理。
我看到有个落满尘土的纸箱,上去看了一眼,吓坏了。
纸箱内竟然是一套海南摄影美术出版社的《龙珠》,前面都很全,但《未来人造人卷》后面就没有了。
漫画里夹着一个生日卡,上面写着:「金涛生日快乐!」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和李爷爷聊天时,我常跟他讲起《龙珠》的故事,说他长得像鹤仙人,还说做梦都想有这样一套漫画,这样就不用老蹭别人的了。
没想到李爷爷偷偷给我买了一套,他想在我生日时给我个惊喜,但没等到这一天。
我们都没等到。
我哭着把这箱漫画抱回了家。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发现这套漫画又没了。
一问才知道,我妈看到里面的生日卡后,吓得不轻,直接连卡带书全给烧了。
之前的事情让我妈有了阴影,她不想再和老李有任何联系。
我当时疯了一样哭着要我妈赔,又被我妈拿扫把打了一顿。
我爸窝在房间里写论文,听着烦,出来劝,劝不住,干脆出来和我妈一起打我。
美国电影里,如果一个家庭合力解决了一场危机后,全家人一定是幸福融洽的。
可这事在我家没成立,我家又恢复了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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