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失踪后,我接手了他的小店。
这天,店里走进来一个男人,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朝夕相处的家人……人数不对。」
「你会怎么办?」
-1-
这是间位于老街中心的小门脸。
左边蜜雪,右边绝味。
把夹在中间「灵灵玉器铺」的宋体大招牌,衬出一股子穷酸土味。
我坐在柜台后。
一边啃鸭心,一边喝奶茶。
眯眼看着面前这个衣着矜贵、身材高大的男人。
五分钟前,他走进来,说自己叫秦宣,是祝老板的旧客关董介绍来的。
「秦先生,你小学数学怎么样?」
我嗦了口奶茶问。
秦宣怔了怔,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他显然是个行事得体的人,温和回答:
「我在大学教高等数学。」
旋即又有些疑惑,「这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呵呵。」我扯了下嘴角,又问,「你刚说人数不对,是和什么不对?」
「房间数。」
他说完沉默片刻,脸上溢出些许茫然,声音低沉开口。
「我是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
「上周,我和设计师沟通大宅重新装修的事,看图纸时,猛然回忆起,二楼卧室是 7 间。」
「可是,大宅一直是 8 个人在住,每人 1 间,住得好好的。我当时觉得不可能,立刻上楼一间一间屋子数,确实是 7 间。我又仔细核对家里人数,的的确确是 8 个人。」
「现在的情况是,8 个人每天生活在一起,卧室确定是每人 1 间,房屋构造也绝对没有改变……」
他看向我,儒雅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倏悚然。
「怎么会,对不上了呢?」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
外面的音乐喧闹又快乐,连个换气的间奏都没有,衬得这隅小小空间沉闷安静,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
「家里其他人似乎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我怕引起惊慌也不敢声张。听闻祝老板有真本事,专门处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特来求助。」
我慢慢摇头,叹了声。
「你白来了,祝老板没空,请回吧。」
秦宣似乎早有预料到,点头说:「祝老板是高人,大隐隐于市,自然不会轻易出山。」
他脱掉皮手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按在玻璃上移过来。
「这是 20 万预付金,我只想请祝老板移驾去我大宅里打打眼,即便不成,也权当是这趟的车马费。如果能解决,我额外再付 80 万。」
我把奶茶扔进垃圾桶,站起来。
「走吧。」
「去哪?」
「你家啊。」
ţṻ₇秦宣愕然,「你不是接待小姐?」
我咧嘴,冲他好脾气一笑。
「从今以后,我就是祝老板。」
-2-
我叫祝灵,我爸叫祝国强。
我们是「祝家一脉」仅存的后人。
族谱记载,祝家祖先为黄帝麾下巫祝,奉命斩杀作乱蜃龙时,血脉与蜃气融合,自此获得操控意识、构建幻境的能力。
沧海桑田,人间轮换,佛道兴盛。祝家一脉因同时涉及道教「三界操控」与佛教「意识轮回」,成为佛道势力争夺的战略资源。
为躲避纷争,五百年前,祖师婆祝天华立下祖训:蜃识妄窥天机,后代禁止施术,否则家财尽散,子孙受穷,永无尽也。
呵呵。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
我们家之所以这么穷困潦倒,是因为祝家先人,就没一个乖乖听话的!
他们不敢大搞,就偷偷摸摸搞。
比如我爸。
表面开了个破烂玉器铺,实际接些稀奇古怪的业务。
我一度想正本清源,为子孙后代谋福,便奋发学习,考名牌大学,进大公司,成为一名朝九晚五的职场女性。
可我爸突然失踪了。
我感应到他困在某种不知名的处境中,处于满心困惑、如履薄冰的状态。好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情绪也算稳定。
祝国强虽不靠谱,毕竟是我爸,总不能不管的。
我从公司辞了职,接手了这家「灵灵玉器铺」,一边寻找可能的线索,一边赚点生活费。
事已至此,我想明白了。
子孙自有子孙福。
至于祖师婆的话……
他们不听。
那我也不听了。
-3-
我坐上加长林肯时,司机一副看不上我的表情,大声对秦宣说:
「秦先生,外面干这些的鱼龙混杂,您可别被骗了!」
秦宣抱歉地朝我笑笑。
我毫不在意,也冲他笑笑。
20 万车马费,还要什么自行车?
秦宣说这段时间,打着「看风水」装修的名义,带过几拨人回大宅看过,都没看出什么名堂。
他们认为。
或者秦宣记错了。
或者房屋曾经被改过,有暗间。
又或者其中两人瞒着众人住了一间。
秦宣说这些时,眉眼略显忧郁。
仿佛,他更希望不是人为问题。
而是别的。
我想象到秦宣口中的大宅肯定不小,毕竟二楼就有 7 间卧室。但真正亲眼看到,还是吓了一跳。
大宅位于城郊半山,静谧山路直达铁门,花园水池间簇拥着一栋雅致的白色大房子。
走进去发现,建筑风格参考了意大利圆厅风格,周围房间依次呈圆形布开,围着中央的螺旋楼梯。
「二楼也是这种布局?」我问。
秦宣点头,看了看手表,「我一会有个会,祝小姐稍等,我安排管家带你上去看看。」
对于我,秦宣显然抱着怀疑态度的。
但他是个办事得体又谨慎的人。
兴许想着祝老板派我来是打个前站,先看看事情好不好解决,再决定出不出面。所以尽管内心未必信任我,但也并不显露在面上。
我无可无不可,「行啊。」
正说着,右侧一扇门忽然打开。
四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口中讨论着麻将的输赢。
秦宣微笑,一一打招呼。
「爸,妈,爸,妈,你们打完牌了?」
我看过去。
两对长者夫妻。
一对偏胖,一对偏瘦。
让我意外的是,他们看见秦宣,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悦之意。
「又找些乱七八糟的人到家里来干什么呀?」其中一位略瘦的阿姨冷言出声,「意如看上的房子还会风水不好吗?」
秦宣恭声回答:「我想着,装修前请人帮忙看看,也算放个心。」
另一位挂着佛牌的阿姨用嫌恶的目ťûₖ光打量我,扬声说:「帮忙看看?要真不收钱,只为想着法参观参观宅子也就算了。不然,让这么丁点大的年纪看风水我更不放心,还不如让管家赶紧送客!」
其他三位长者都对我露出不耐烦和讽刺之意,显然很赞同她的话。
一位叔叔已然高喊:
「管家!管家!」
我不乐意了。
本来就穷,好不容易有个赚钱的机会,还给我生生截断!
我闭了闭眼,骤然睁眼与佛牌阿姨对视,眼见她棕色的瞳孔闪过一倏光亮。
我唇角一弯,笑着开口:
「原来是你啊,你不记得我了?」
她不耐皱眉,「什么意思,我可不认识……」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似想起什么,打量我两秒,缓缓挤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大声说:
「哎呀,原来是你啊!」
「上次去庙里,看见好多居士都朝您跪拜求赐福,我排了好久队也没排上,万万没想到,您竟然能大驾光临!大,大师,今天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敬奉敬奉您老人家?」
她惊喜又虔诚地看着我,眼中甚至溢出激动的泪水。
旁边三人瞪大眼睛,其中一位似她丈夫,愣愣地问:
「你什么时候去庙里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淡笑不语,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几人。
人的识海固若金汤,有显意识防火墙和潜意识长城。祝家一脉式微至今,加上祖师婆祖训压制,入侵潜意识难度极高,祝家先人只有极少人能实现。
但在显意识中增加一些虚假记忆片段,还是轻而易举的。
只是这种外力附加的记忆,缺乏原生神经元连接,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就维持个一两天。
并且,每动一次蜃力,会破一次财。
我约莫估算了一下。
算上秦宣后续 80 万,还是有得挣的。
我在几人目瞪口呆中,大大方方接受了佛牌阿姨的双膝跪拜。
再拜。
三拜。
秦宣站在一旁,满脸难以置信。
-4-
佛牌阿姨拉拽着其他三个人离开,嚷着「别打扰大师做事」时,管家走了过来。
秦宣对他说:「不用你了,我亲自带祝老板上去。」
我歪头看他。
他目光坦诚,表情郑重。
「祝老板,是我先入为主、有眼不识泰山,如有得罪之处,请别介意。」
我点头,「好说,好说。」
谁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
比如我也怀疑过他不会数数嘛。
从中央楼梯上二楼,入目是一条装修典雅的环形走廊。
一侧分布着房间。
一侧是挂着装饰画的墙。
秦宣的动作变得僵硬,嗓音也紧绷了些。
「祝老板,我一间一间给你介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们在环廊并肩绕着走。
他沉缓开口:
「从楼梯口往左连着的这四间,分别ţú⁸住着我妻子意如的养父、养母、亲父、亲母。亲父那边姓姜,养父那边姓兰。你刚才已经见过他们了。」
「第五间,是意如的养姐兰玲。」
「第六间,是意如的徒弟叶一宇。」
「第七间,是我的主卧。」
「最后一间,也就是第八间,住的我妹妹芝芝。」
「祝老板,以上就是住在这大宅的 8 个人,这样数,也的确是 8 间房。」
他声音含了一丝颤音。
「可这房子自建造之初,就是 7 间卧室,大小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发现异样后,我数过很多遍,有时是 8 间,有时……却是 7 间。」
「什么时候是 7 间?」我忽然问。
「不一定,比如我第一次发现不对立刻上楼数时,是 7 间,后来带大师来看时,数的又是 8 间。」
我闭眼,让意识无限放大。
大到看见了院子里随风摆动的花。
看见了天边沉沉压近的乌云。
骤然睁眼,我歪了下头。
「要下暴雨了。」
秦宣正抿着唇,紧张地看着我。
闻言一愣,「什么?」
我对他笑了笑。
「我们现在再数一遍,只数房间。」
蜃识放大时,如丝如水,如雾如电,能在短时间内,清空一切外在的念、识、意,以及其他未可探知的力量。
便如此刻。
秦宣不明所以地点头。
于是,我和他第二次绕着环廊数。
「1,2,3……」
「7。」
走廊骤然寂静,几秒后,响起秦宣颤抖的声音。
「看,祝老板,我没撒谎,它又变成 7 间!」
「……」
「不,房子没变,本来就是 7 间。」
我看着秦宣,耸了耸肩。
「秦先生,你多了个家人。」
-5-
秦宣一双眼睛倏而通红。
「真,真的吗?」
他声音微哽,表情悚然,但又有种意味不明的期待和兴奋。
我打断了他的情绪。
「所以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在这 8 个人中,找出那个并不存在的家人,它大概率就是这起诡异事件的关键。」
「现在,秦先生,你该回答我一Ṱṻ⁺个问题了。」
秦宣逐渐平静下来,言辞恳切。
「祝老板尽管问,我秦宣以人格保证,一切属实,绝不隐瞒。」
我眯眼,看着走廊上延伸过去一扇一扇的门,构出某种几何轮廓的美。
「住在这里的人,名义上是家人,实际彼此关系并不紧密,之所以因缘而聚,全是因为你的妻子姜意如。」
「那么,姜意如在哪?」
走廊又安静了下来。
秦宣再开口时,带着几分迟疑。
「祝老板,你不知道?」
我怔愣,「我怎么会知道?」
他默然一霎。
「我以为你看到这间房子,就已经知道了主人是谁。」
被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什么,震惊地问:
「姜意如,是那个 20 岁就赚了几个亿版权费的,富婆女作家?她不是已经死——」
我闭嘴,「抱歉。」
「没关系,是我没交代清楚。」秦宣声音低沉,神色变得沉重而寂寥。
「意如已经去世三年了。」
一个小时后,我坐在大宅一楼书房,在袅袅茶香中,听秦宣讲关于姜意如的事。
「外界提到她,总说什么真千金假千金,其实恰恰相反,无论是她亲生父母,还是养父母,原本都是很贫穷的人家。」
「意如 16 岁因写作成名,20 岁实现了人人羡叹的经济自由,21 岁姜家父母找上门,说当年在医院抱错了女儿。她贪恋亲情,干脆买了这栋大房子,让两边的父母和抱错的姐姐兰玲,都住在了一起。」
「我和意如在公益活动中认识,那时她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背景,我们像一对普通的情侣相知相恋。」
「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感情充沛又善良的人,她时常因共情太强对他人的疾苦悲伤落泪。」
「我和妹妹芝芝是孤儿,她怕伤我自尊,用别人的名义资助我们完成学业。」
「她在山里捐赠时遇到了有文字天赋的叶一宇,将他从煤矿作坊带了出来,让他住进大宅,收他为徒。」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
我坐在他对面,感知到他的悲伤、痛苦、思念,在这个空间中如实质般的潮涌。
窗外再度响起惊雷时,他才平复心绪,沉声开口。
「这么美好的姑娘,大概上天也舍不得她吧,三年前,她 29 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因旧疾发作,英年早逝。」
「我很想她,很想很想……这件匪夷所思的事甚至让我忍不住想,是她回来就好了。鬼也好,灵魂也好,只要让我再见到她一眼,我愿意付出一切!」
窗外又炸开一个更响的天雷。
我看了眼外面的天。
黑洞洞的,风雷肆虐,雨点疯狂地拍打窗玻璃。
转过头,盯着眼前这个抱头痛苦的男人。
「秦先生,你想过没有,如果姜意如真的以这种诡异的状况出现,那只说明一件事。」
他抬头,目露茫然,「什么事。」
我缓缓开口。
「说明她心存怨念,很深很深的怨念,是不惜魂飞魄Ṱúₓ散,也要回来讨债的怨念。」
秦宣震惊地看着我。
我叹了声。
「并且,现在,她已经来了。」
「就在你们当中。」
-6-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照亮屋子里的红木家具。
照亮秦宣苍白又疑惑的脸。
许久,他摇摇头,声音笃定。
「不可能,你一定弄错了。」
「意如那么善良美好,所有人都爱她,感激她。即便面对疾病,也一直保持着豁达快乐的态度。她怎么可能有什么怨念?」
「就算,她真的以一种超自然的方式出现,也一定是因为思念这些爱她的人,决不可能是你说的什么讨债!」
「祝老板,你或许有些本事,但你没见过意如,请你以后不要这样污蔑她!」
秦宣说到后面,直直瞪着我,脸色因为激动胀得通红。
我心中默念「80 万,80 万……」
人家掏钱有点甲方情绪怎么了?
这不比上班当牛马时甲方给得多?
「呵呵」两声,我好脾气开口:
「秦先生,你是大学老师,那我就用你能接受的方式讲。」
「这么说吧,灵体形态大致可分为思念体和怨念体两种,思念体<7 灵度,只能穿越松果体,也就是干些托梦之类的事;怨念体>37 灵度,能引发电磁场紊乱,从而突破物质临界。」
「秦先生,你看窗外。冬天本应藏阴守阳,此刻却电闪雷鸣,雷电属阳火,天现冬雷一般是阴阳逆乱之象。怨念体本质上就是未消散的阴性磁场,长期聚集会打破五行平衡,形成这种阴阳逆乱。」
「怨气三年化形,你说姜意如去世三年,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秦宣怔怔看了眼窗外,又看向我,咬着牙:
「你在怀疑什么?」
我歪了歪头,直言不讳。
「比如她的死。」
「你怀疑有人害死她?」秦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说话了。
「祝老板,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你想错了。」
「哦?怎么说?」
他=沉默了好一会,低沉而压抑地开口:
「因为那天,是她出发去瑞士,完成安乐死的前一天。」
我一愣。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秦宣闭上眼,将头靠在椅子上。
「我们婚后不久,意如查出了恶性脑瘤,我陪她度过很多个难熬的夜晚,亲眼目睹她病发时的痛不欲生。」
「她接受不了自己这个模样,她说如果这样下去,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恨意,她不想带着恨意死去。所以,当她提出想去荷兰安乐死时,尽管所有人都激烈反对,我支持了她。」
「爸妈骂我居心叵测,骂我图谋意如的财产,我都不在意,我理解意如,意如理解我,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们所有人陪她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她说要独自呆一会,将自己关进了房间。半个小时后,我们进去时,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医生说,她是脑瘤突发出血而死。」
他睁开眼,看着我。
「我想说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杀害意如,没有动机,没有条件,更没有意义。」
「毕竟,谁会去杀害一个三天后就要安乐死的人呢?」
「祝老板,你说对吗?」
-7-
窗外炸开一个惊雷。
电压不稳,屋里的灯联系闪烁几下。
我歪了歪头。
「另外 7 个人,你确定跟他们都有过往交集吗?」
秦宣点头,「我确定,他们所有人在我记忆中都有完整的来龙去脉。」
我沉吟地看着他,「秦先生,你知不知道,人的记忆其实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他拿出手机,口气确凿,「我有和他们每个人的照片或者视频,这总不能作假吧?」
我扯了下嘴角,「那是不能。」
此时,忽然响起敲门声,管家走进来。
「秦先生,刚兰小姐回来时,说山下的路掉了些碎石,已经安排人清理,约莫两个小时才能好。」
我看了眼手机,晚上 7 点。
秦宣已然平复了下来,闻言微微蹙眉:「芝芝和一宇回来了吗?」
「他们 1 小时前就回了,秦先生,晚饭已经备好,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就先撤了。」
管家走后,秦宣看向我:
「不好意思,祝老板方不方便在这里吃顿饭再走?」
我乐呵呵点头,「方便方便。」
这些日子外卖早吃腻了,尝尝大户人家的饭菜机会难得。
书房在大宅东边,餐厅在西边,中间连着进门的圆厅。
秦宣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
我问,「管家说他们撤是什么意思?」
秦宣解释,「意如在时,习惯晚上在一楼书房写作,要求安静和自由。晚饭后除了住在二楼的人,其他人都回半坡的员工宿舍住。这也是意如心善的表现,她总说大家忙了一天,晚上就该给他们自由时间,并且宅子里也从不装摄像头,说不让任何一个人有被监视的感觉。」
我点头慨叹,「姜女士真是个不错的老板。」
穿过圆厅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
「一宇。」
秦宣喊他。
这是一个约莫 20 来岁的瘦削青年。
面容白皙俊美,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匹配的冷冽气息。
「吃饭了,你去哪?」
叶一宇面无表情,「拿手机。」
他脚步未停,径直上楼,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
秦宣无奈摇头。
「意如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刚来时什么都不懂,微波炉都不会用,身上都是他继父打的伤。意如把他当亲弟弟对待,教他一点点适应社会,又花费很大心血教他写作,他很依赖她。意如离开后,他除了每天去外面找灵感写作,几乎不怎么跟我们交流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说:
「如果真的……多了一个,我想不是他。当年意如带他出席活动的照片网上都能找到,这应该比我手机里的照片更有说服力。」
我点点头,没说话。
走进餐厅,我像个乡巴佬一样张大了嘴。
我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餐厅。
高度约莫十多米,直通屋顶,一整排落地窗,反射出璀璨灯光,显得又宽敞又明亮。
长条餐桌上摆满各式精美菜肴。
两个女孩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说话。
听见脚步声,她们转过头来。
「我给你介绍下。」
秦宣指着其中一位穿红色紧身长裙,长发披肩的成熟女人,「这是兰玲,我妻子的姐姐,开了间舞蹈工作室。」
又指着一位穿白色长裙的圆脸女孩,「这是芝芝,我亲妹妹,刚从国外毕业回来。」
「这位是今天来看风水的大师祝老板,天气不好,留在家里吃晚饭。」
我朝她们微笑。
这是二楼 8 个人中的最后两人了。
兰玲长相普通,属于丢进人堆就找不着的类型,但身材很好,打扮精致。
她和善地笑,「祝老板,你好。」
芝芝拧着眉,斜眼睨我,大声说:
「哥,你怎么还带这种人到家里来啊?姜妈姜爸不喜欢,兰爸兰妈也不喜欢,他们本来就对你有怨气,你这偏偏要往枪口上撞,我嘴再甜再会哄,也帮不了你嘛!」
秦宣沉脸,当下训斥自己的妹妹不懂礼貌。
芝芝撅起嘴。
兰玲在一旁笑着劝:
「算了,芝芝是小孩性格,说来说去也是为了你这个哥哥,你就别说她了。」
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姜家父母和兰家父母边说话边走进来。
芝芝瞪了我一眼,小声嘱咐:
「你别说看风水的,就说我朋友,不然一会老人家当场赶你,可别嫌丢人!」
她说完一转头,笑脸盈盈迎过去。
「姜爸姜妈!兰爸兰妈!我又给你们带了桂顺斋的点心。」
被叫做姜妈的佛牌女士却越过她,惊喜地朝我疾步走来。
「大师!原来您老人家没走啊!您居然肯留下来吃饭,真是蓬荜生辉!我们家真是太有福气了!」
另外三位长辈也笑容可掬地围过来。
「大师,饭后能不能劳烦看看八字!」
「大师,一会请务必移驾我房里看看摆设!」
「大师,您请上座。」
他们满脸虔诚,恭恭敬敬,显然是被姜妈一连串的表现给震住了。
我淡淡「嗯」了一声,被四人簇拥着坐在了桌首。
芝芝瞪眼,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一幕。
兰玲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众人表情五彩纷呈地坐定后,秦宣左右看了看。
「爸,一宇还在楼上没下来吗?」
兰爸不耐烦,「楼上没人了!」
秦宣,「我刚看他上了楼,可能错过了。芝芝,你去叫一声。」
芝芝还处在震惊中,没回应。
兰玲笑了笑,「一宇早下来了,这会在厨房摆弄蛋糕呢。」
秦宣蹙眉,「我亲眼看见——」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目光看着前方,表情古怪。
我转头看去。
厨房门口。
叶一宇捧着一个蛋糕,
垂着眉眼走出来。
-8-
厨房在餐厅靠里,与门口隔着长长的餐桌。
刚才,叶一宇绝对没有经过。
也就是说,刚走了一个叶一宇。
现在又有一个。
秦宣僵硬地转动脖子看我,艰难出声。
「祝,祝老板!」
我眨了眨眼,歪头一笑。
「挺好,有事发生就好,总比干等着强。」
兰妈扬着嗓子问。
「一宇,谁过生日?」
叶一宇神情疏离冷峻,将蛋糕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点燃蜡烛,低声说:
「意如姐说,第一次发表文章那天,是她的第二次新生,以前,我和意如姐会偷偷过这个生日。以后,我会永远给她过下去。」
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脸上都溢出些许难过。
四位长辈更是隐隐泛泪。
兰玲低喃,「意如知道你这份心,会安慰的,来,我来和你一起切蛋糕。」
她说着起身,去拿叶一宇手中的刀。
叶一宇抿着唇,身子避开,面带一丝嫌恶,「不用你。」
兰玲讪讪坐下,眼眶微微泛红,默默拿起筷子夹东西吃。
秦宣的眼珠子牢牢定在叶一宇身上,下颌紧绷,又看向我,目光仿佛在问,「是他吗?是他吗?」
我看着眼前偌大的餐厅,围坐着的男女老少 8 个人。
性格身份各异,关系错综复杂。
皆因姜意如这个天才作家汇聚于此。
也因她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此刻,这里面。
大概率有杀她的凶手。
以及,姜意如自己。
「兰姐姐,你……怎么了?」
芝芝忽然问兰玲,语气讶异。
众人望去,都露出错愕的表情。
不知什么时候,兰玲面前五六个原本盛满食物的盘子,都空了。
兰玲开舞蹈工作室,身材比常人瘦削很多,可以想见平时饮食十分注意。
可此刻,她埋着头,两腮高高隆起,手仍然一刻不停地在往嘴里塞东西。
「玲儿,你很饿吗?」
姜母看着她,疑惑出声。
兰玲忽然抬头。
没回答姜母,却直直盯着桌子中央。
她忽然起身,半个身子俯趴在桌上,饿狼扑食般抓起摆在中间的蒸螃蟹,壳也不剥直接往嘴里送。
蟹壳在她口腔中发出脆响,嘴角被锋利尖角划开,流出两行鲜红的血。
她不管不顾,咬得「咯嘣」响。
几个长辈惊叫起来。
芷芷和叶一宇被眼前一幕震惊,愣愣看着。
秦宣迅速起身冲过去,将兰玲往桌下拉拽,嘴里喊:
「祝老板!求你帮忙!」
我闭眼,摒气凝神,蜃识缓缓溢出,千丝万缕,向兰玲汇聚,笼罩……
准备睁眼时,想起什么,念了句,「急急如律令。」
吊灯闪烁几下,忽而熄灭。
餐厅陷入一片黑暗。
几秒后,灯光重新亮起,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兰玲身上。
她这会安静了,愣愣低头看着自己,又摸了摸嘴的嘴,惊恐地问:「我,刚怎么了?」
「玲儿,你刚才中邪了!好在祝老板施法帮你驱了邪!你得好好感谢她!」姜妈大声说。
呵呵。
还好我机智地补念了一句。
不然做了事还默默无名谁也不知道。
这是我曾为职场人的经验。
四位长辈围着兰玲,担心又紧张。
姜父面朝她站着。
此时,忽仰头看向上方,目露惊悚,嗓音颤抖。
「她,怎么会,上去……」
众人被他的表情吓住,顺着他的目光缓缓往左上方望去。
一个个瞪大眼睛,呆若木鸡。
屋顶转角。
芝芝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背贴在墙顶。
静静俯视下方。
-9-
我震惊地看着她。
这不可能!
兰玲做出癫狂之举,可以理解为灵体用意识影响了她的大脑,但她所有举动还是建立在人类可以做到的情况之上。
但现在。
芝芝一个小女孩,不可能在ṭù⁵短短时间内爬上十多米的屋顶。
更不可能以如此诡异的姿势,脱离地球引力盘踞在墙角。
除非……
除非芝芝不是人!
她是灵体在这个屋子里制造出来的幻觉!
芝芝,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我轻轻吁了口气。
还是接业务经验太少,差点自己吓着自己。
此时,屋内发出惊恐尖叫。
伴随着窗外轰隆隆雷雨声,宛如绝望地狱。
我盯着「芝芝」,大声问:
「你是谁?」
「芝芝」不回答,眼珠子在众人身上急速转来转去。
我歪了下头,「姜意如?」
「芝芝」眼珠突然凝住,直直与我对视。
与此同时,叫声戛然而止,屋子倏地陷入安静。
叶一宇颤抖的声音响起。
「你,你刚说谁?!」
我不理他们,向「芝芝」展露一个自认为很友善的微笑,语气温和地说:
「姜女士,我叫祝灵,你有什么大怨解不开,或者,这里面有哪个是你的仇人,你可以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话没说完,「芝芝」忽然发出一声吼叫,仿佛几十个人同时在怒吼。
随后,她直直坠下。
「砰」的一声撞击地面。
「芝芝!」
秦宣目眦欲裂地冲过去。
我看着地上汩汩流淌的血。
对方拒绝沟通。
我无奈摇头。
秦宣全身发抖地拿出手机拨 120,却显示没信号。
他惊慌地抱起芝芝,「芝芝别怕,哥哥送你去医院!」
我拦住了他。
「秦先生,她不是你妹妹……她,就是多出来的那个。」
秦宣愣了一下,随即瞪圆眼。
「不可能,芝芝是我亲妹妹,是我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妹妹!她本来就住在这里,不信你可以问他们!她绝不是!」
我叹气,「就算她曾经是,现在也不是了,而且现在路不通,信号也断了,你到不了医院的。」
秦宣扔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嘀嘀」响起信息提示的声音。
他急忙捡起,「有信号了!」
激动之余,他点开了那条信息,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秦先生,我是陈设计师,我在查看大宅外围摄像头时,看到了一段奇怪的画面,好像是您妹妹,发给您看看。】
秦宣颤抖地点开下方视频。
我凑拢过去。
时间显示两个月前。
地点是这座大宅的门口。
穿着短裙的芝芝,托着行李箱往大宅走,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她走到门口没直接进去,探头探脑往里望,脸上流露出委屈又害怕的神色。
再一次往里看时,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踉跄着连连往后退,退到水池整个人往后仰倒,后脑勺磕在水池里的观赏石上。
鲜红的血迹咕噜咕噜在水池内翻滚。
很快,芝芝双手双脚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几十秒后,她忽然又动了。
手脚利索地从水池中站起,仿佛从没受过伤一样,左右看了看,爬出水池,一步一步走进了大宅内。
秦宣愣愣抬头,嗓音干巴巴问我: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意思是,你妹妹两个月前就死了,现在你面前的……」
我没说下去。
因为躺在秦宣身边,已然气绝的芝芝,又动了。
就像视频里一样,她麻利站起,敏捷地攀爬着落地窗,爬到屋顶,又摆出刚才那个盘踞在屋角的姿势。
随后,直直坠下。
鲜血从她脑后汩汩冒了出来。
接着,她又爬起,又坠落。
在所有人凝固如雕像的注视中,她像放电影般,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动作。
秦宣惊恐万分。
喉咙发出「嘶嘶」声,俨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
我正准备追着「芝芝」,再好好商量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笑声。
-10-
我转头。
只见姜家父母和兰家父母,正两两相对,面容扭曲地掐着对方的脖子,表情诡异地笑,目光却恐惧之极。
兰玲又开始疯狂地往自己嘴里塞东西,撕裂的嘴角在流血,眼角却在流泪。
叶一宇也有了动作。
他不停直直跳起,头朝下猛栽在地上,发出头撞击地面的「咚咚」声。
血模糊了脑袋,他却做得极认真,甚至为了有足够俯冲的高度,每一次都竭尽全力往上跳。
秦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经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并逐渐转为紫色。
所有人都在在坚定地、毫不迟疑地伤害自己或是别人,可每一个人分明又是清醒的。
这更让眼前一幕,显得恐怖又怪异。
我有点生气了。
怨灵复仇,不是没见过。
但搞成这么无差别攻击,大规模伤害,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且不说会连累无辜性命,对于怨灵自身来说,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天道平衡,悠悠亿载。
自有一套运转逻辑。
灵魂也好。
阿赖耶识也好。
量子体系的微观粒子也好。
都必须在这个框架内存在。
当然,再完美、再绝妙的体系,运行久了,难免会出现一些 bug。
于是有了我们这样的修复者。
这是天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宇宙平衡器。
我微微移眸,瞥向一旁眼球欲裂的秦宣,咬牙切齿:
「说好了,这趟酬金得翻倍!」
话音刚落,我取下手腕上的玉镯,往空中奋力一掷。
玉镯悬空疾速转动,发出嗡鸣声,旋出万丈荧光。
将这个屋子里的人、物,全部纳入光圈。
没办法,我也舍不得。
可目前的形势,不得不下血本了。
我原以为,用蜃识对抗、清理、逼退,再辅以「好言劝解」,大概率可以解决。
是我想简单了。
姜意如的能量和怨气。
远比我预想的要大。
她含冤而死,死在生日当天。
生辰日,人体「天魂」与「地魂」进入量子纠缠态,死亡瞬间形成阴阳双魄同体,怨气值可达常规怨灵的17.8 倍。
巧的是,她又生了脑瘤。
脑瘤中的癌变神经元因异常增殖形成「怨念突触」,可将生前痛苦转化为灵力波动。每立方厘米肿瘤组织可存储1800 怨念单位,相当于普通怨灵体的 3 倍容量。
我如果光凭蜃识对抗,且不说输赢,光这个过程,我就得累死。
用脑很累的。
好在。
祝国强是个喜欢没事就动手鼓捣的人。
他在店里的部分玉器上,以细水长流的方式,持续灌注蜃识。
玉器的分子振动频率,与人类α脑电波通过共振产生能量耦合,通过玉器,将蜃识强度提升数倍。
当下,玉镯在旋转的光圈中,逐渐出现裂纹,最后「当当」几声,四分五裂,掉在地上。
屋子里的人也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停止怪异动作。
一个个瘫坐在地上。
面色惨白,胸膛激烈起伏。
-11-
我看了眼芝芝。
她仍在不断重复着爬窗、坠落的动作,只是身体出现了变化。
变得腐烂、恶臭。
她本已死去多时。
这才是她现在本来的模样。
而之前她的存在,不过是姜意如营造出来的幻象。
她让每一个进入这个屋子里的人,自然而然地被幻象影响、迷惑。
此刻,姜意如想必已大伤,无法再维持这场集体意识的催眠。
但,她去哪了呢?
我冷冷打量眼前的几人。
姜意如要报复的,究竟是谁呢?
我厉喝一声,众人皆一颤,惊恐万状地朝我看来。
我沉声,一字一顿。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中谁杀害了姜意如!」
「现在赶紧交代,我或许还可以帮你,不然,后果自负!」
所有人看着我。
好一会,姜父姜母兰父兰母嘶哑的声音响起。
「意如?和意如有什么关系?」
「谁会杀意如?」
「意如绝对不会这么对我们。」
「大师,你弄错了,意如是发病时从楼上摔下来,去医院的路上死的。」
叶一宇捂着脑袋,发出尖锐喊叫: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要不是我出车祸耽误了时间,她去医院或许还能救回来!」
兰玲哽咽,「一宇,你也是太着急撞了车,这怪不得你的。你别再自责了。」
秦宣愣愣听着,忽然问:
「意如不是死在房间吗?为什么会死在车里?」
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我实在没忍住,翻了翻白眼。
「算了!」
我大喊一声。
「你们不说,我自己看!」
蜃识启动,滔天翻滚。
我首先瞄准叶一宇。
穿过重重混沌的意识屏障后,我身处他的意识海。
以姜意如作为记忆锚点,就能看到他脑海中关于姜意如印象最深刻的记忆画面。
可惜我只能作为画面的观察者。
没办法,这是大脑设定。
人在回忆过往经历时,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自己。
所以我不能感受他,只能旁观他。
此刻,我看到了他。
正坐在明亮又温馨的书房里看书。
我有些讶异,这怎么会是叶一宇关于姜意如最深刻的记忆呢?
画面是无声的。
此时,书房门开了。
姜意如走了进来。
-12-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姜意如的样子。
难怪秦宣表现出那么思念她。
她实在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不是寡淡的,没有张力的美,而是灵动的,睿智的,生机勃勃的美。
姜意如站在叶一宇身旁。
唇角含笑,认真看着他的稿子。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
叶一宇少年心动。
正一眨不眨,痴痴看着她。
我退了出来。
如果这是叶一宇印象最深刻的场景,那凶手应该不是他。
第二个,我瞄准了兰玲。
让我意外的是,以前的兰玲和现在的模样差别很大。
黑黄、瘦削、眼神无定,看上去自卑又怯懦。
姜意如一直笑着鼓励她。
花钱给她请舞蹈老师,送她昂贵的护肤品,又拿出一笔钱给她开了舞蹈工作室。
在姜意如的支持下,兰玲逐渐变得乐观、自信、有了自己独特的美。
我又去看了姜家和兰家父母的记忆。
基本是姜意如对他们各种孝顺的场景。
比如投其所好,送红包送金子;比如兰父腿脚不好,她会亲自给他按摩;比如姜母信佛,她送了各种翡翠佛牌。
他们原本穷困潦倒了一辈子,终于因为姜意如这个女儿,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最后,我看向秦宣。
与他说话相处时,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表达是真实的,并无假装和遮掩。
可他毕竟是姜意如死的最大受益者。
而且对于那天晚上,他的记忆和大家所说的,似乎出现了偏差。
不管了,直接看——
我似乎身处某个养老院的院子。
是个冬天,屋檐有冰凌垂下。
一群志愿者在呵手呵脚地帮忙洗涮物品,年轻些的秦宣看向姜意如。
阳光反射的冰凌影子映照在她脸上。
好看极了。
他向她走过去,「你好,我叫秦宣。」
姜意如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看得秦宣晃了神。
「你好,我叫姜意如。」
画面没有声音,但这两句话凭口型就能辨认出。
我明白了,这是两人初识的场景。
一转头,突然看见了兰玲。
她站在姜意如旁边,实在太不起眼了,以至于我第一眼竟然没有看见她。
秦宣想必也是没有看见的。
兰玲定定看着秦宣,面色微红。
此时,有一个年轻女孩拿着纸笔跑过来,满脸崇拜地对着姜意如说什么。姜意如笑笑,接过笔大方签名。
我准备退出,忽然凝住。
朝着正低头签字的姜意如,慢慢开口:
「原来,你在这里啊。」
姜意如的笔顿住。
缓缓抬头,朝我看来。
-13-
秦宣和我说过。
当初和姜意如认识时,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个场景里,怎么可能有人去找她签名呢?
大概率是姜意如生前实在经历太多这样的时刻,以至于躲在秦宣识海中时,自然而然地链接了这个情节。
姜意如静静看着我。
嘴唇张开,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画面一合,场景变化。
我和她面对面,站在餐厅中。
所有人都看见了她。
她站在两米外,一束娇艳的百合旁。
我耳边响起各种哭声,喊声。
「我的女儿啊!」
「妹妹!」
「意如!」
秦宣第一个激动地冲过去,却穿透了她的身体,扑倒在地上。
他看着姜意如,痴声说:
「意如,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我终于再次看见你了……」
姜意如沉默地站在那里。
灵体是视觉虚幻,不能引起空气震动形成声波,无法发出声音。
我在一片混乱中温和开口:
「姜意如,你需要就此打住了,继续下去会遭受天谴,魂飞魄散。」
「我以祝家血脉承诺,一定还你一个公道,让我来帮你,好吗?」
姜意如的手臂缓缓抬起。
手掌挥动,冲我做了一个「来」的动作。
我歪头沉吟两秒,问:
「你是想……让我看你的记忆?」
姜意如的手放下,静静看着我。
这倒有些麻烦。
不是我不想看,只是她本身就是虚幻体,我其实无法再以意识进入她的识海。
不过。
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进不去,就把它拉出来!
要看就大家一起看。
公开对质!
我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小玉坠。
一把扯断,掷向空中。
霎时。
一副全息投影徐徐在众人眼前展开。
几秒后,画面逐渐清晰。
姜意如的记忆,开始了。
-14-
第一个画面。
地点是大宅的客厅。
时间应该是姜意如死的那天晚上。
客厅布置得热热闹闹,所有人都围着姜意如过生日,桌上摆着蛋糕,上面写着四个字。
【意如极乐!】
每个人脸上情绪复杂,交织着高兴、悲伤、不舍。
因为按照计划,姜意如第二天就要出发去瑞士接受安乐死。
第二个画面。
众人一一和她拥抱告别,红着眼,陆续上楼。
姜意如笑得明媚、淡然、坚定。
最后剩秦宣。
面色通红,似乎喝醉了。
他问了一句话,从口型判断,应该是问:「你确定,今晚,要一个人在书房呆着吗?」
姜意如点头,面带微笑:
「我要,和我的书告别。」
秦宣难过得无法抑制,歪歪倒倒上了楼。
第三个画面。
姜意如在书房,慢慢抚摸自己的书、书桌。在某本书中,发现了一个陈年的信封。
她慢慢读完,似乎陷入回忆,眼眶通红,口中低喃,「秦宣,秦宣……」
于是,她起身,走出书房。
她上了楼,往卧室走。
顺着二楼长廊,1 间,2 间……走到第 5 间时,她脚步顿住了。
面色微诧地看着房门。
她走近了些,又侧耳听了听,霎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疾步去了自己的卧室,发现房间没人时,手已经开始轻轻颤抖。
等她从抽屉拿出一串钥匙,回到第 5 间卧室,将钥匙插入锁中时,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房门慢慢推开。
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一幕。
卧室大床上。
她的丈夫,和她名义上的姐姐。
两人赤条条纠缠在一起,上下晃动,疯狂又激烈。
姜意如张嘴,发出无声的尖叫。
床上两人转头,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秦宣当即跌落在地上,光着的身子上满是红痕。他惊惶地来抓她的手,被姜意如奋力甩开。
姜意如全身颤抖,大声说着什么。
脸色愤恨,扭曲,决绝。
依稀有「不死了」、「全赶出去」、「离婚」、「付出代价」的口型。
兰玲赤裸地坐在床上,哭着求情。忽然,她从床上跳下来,抓起桌上一把剪刀,朝自己手腕上狠狠划了一刀,又一刀。
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姜意如不为所动,仍一字一字,决绝地说着什么。
兰玲瘫倒在地上,绝望地泪流满面。
秦宣脸色苍白地跪在姜意如脚边,嘴唇颤抖说,「人命关天」、「医院」、「回来解释!」
说着僵硬地穿起衣服,抱起已经半昏迷的兰玲,往楼下走。
姜意如走到楼梯旁,垂眼看着旋转楼梯上的两人,咬牙说着什么。
秦宣面色痛苦,脚步未停。
姜意如忽然身子一歪,失去平衡,被一股力道推出了栏杆。
她在坠落刹那,抓住了栏杆,身子半悬在空中。
她看见了芝芝。
穿着睡衣,惊恐地站在那里,维持着推她的动作,口中似喃喃说:「不准这样对我哥哥,不准!」
姜意如明显没了力气,她把绝望地目光投向靠近楼梯口的四间卧室。
那里,住着她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
她盼着他们没有睡着,出来救他。
可她似突然看到了什么,瞳孔一点点睁大。
老宅的门与木地板有一定间隙,房间里的光线漏出来,在走廊形成铺设的光影。
从姜意如的角度看去。
堪堪看见四间卧室。
每间卧室的地缝光线处,都有一团轻轻晃动的黑影。
那意味着。
每扇门后面,都站着一个人。
姜意如手松开,往后坠落了下去。
她摔在地上发出闷响时,秦宣抱着兰玲正要走出门口。
他脚步微微一顿。
两秒后,他没有回头,冲出了门。
姜意如在她决意出发去安乐死的前一天,仰面躺在大宅地板上,看着屋顶,孤独等死。
楼上没有人下来。
一个也没有。
在她意识即将消弭时,眼睛忽然迸出细微的亮光。
门口,叶一宇捧着一束百合走进来。
他知道姜意如喜欢百合,总是会独自去花园里采来送她。
姜意如看到了希望,求生意志又强烈起来。
果然,叶一宇看到了她,扔了花,惊慌地冲过来。
姜意如口中含血,一字一顿告诉他,「送我去医院。」
叶一宇紧张地抱起她,往外面的车里冲。
Ŧű̂ⁿ漆黑的山路上,车子疾速行驶。
姜意如感觉到自己意识涣散,怕昏迷过去,坚持着大声说话,述说着刚才发生的事,咬着牙说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一个个数着人名。
「芝芝!」
「秦宣!」
「兰玲!」
车突然猛刹。
叶一宇脸色惨白地愣住。
几秒后,车子再次启动时撞向山体。
叶一宇系着安全带,陷入昏迷。
姜意如的身体撞碎玻璃,滚落在肮脏泥泞的山路边。
在凄冷的月光中。
她瞪着眼死去。
-15-
回忆结束。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人都表情发直,眼神空洞。
姜意如还是沉默的站在那里。
兰玲第一个嘶声叫起来。
「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我只是犯了错,可我没杀你!」
「你能怪我吗?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你,你是公主,所有人都捧着你,感激你!我呢!像个乞丐一样,要靠你的施舍才能活下来!」
「不公平!明明我们只是抱错了,当女作家的本该是我,当公主的应该是我,和秦宣一见钟情的也应该是我!」
「你和秦宣结婚就查出脑瘤,他根本没试过男女情爱的滋味,姜意如,你认为这样对他公平吗?」
「我只是以一种不伤害你的方式,默默求得一点平衡。那天晚上秦宣喝醉了,他走错了房间。我想这是天意不是吗?你反正要死了,他那么难过,我就想安慰安慰他!」
「推你下楼的是芝芝!她死了!你已经报仇了,你现在是鬼,继续下去会魂飞魄散——」
叶一宇忽然朝她恶狠狠吼叫。
「闭嘴!」
「我不准你这样说她!」
兰玲看着他,目光讽刺。
「叶一宇,你再这里装什么纯情小狗呢!我不过发现了你暗恋姜意如,随便勾引了你两次,你就总来我房间不是吗?那么多个晚上,你在我身上战栗算什么?你听见姜意如要报复我,舍不得我对不对?你故意撞车就是为了——」
「住口!住口!」
叶一宇绝望地尖叫。
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疯狂地抽打自己。
「我下贱!我龌龊!我被肮脏的肉体蒙蔽了眼睛。意如姐,你杀了我吧!我后悔了!每天痛不欲生!如果我没撞车,也许你能活!能活一天是一天!你杀了我吧!」
姜意如忽然慢慢转头,看向在一旁僵如石头的四位父母。
她定定看着他们。
似乎在问。
「为什么不出来?」
「为什么躲在房间不出来?」
「为什么不救自己的女儿!」
姜母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
「我的女儿啊!我怎么会不愿意救你啊!可你活不了了,我总不能一个女儿没了,又没一个女儿啊!」
兰母啜泣。
「我从小就没给过兰玲亲生母亲的爱,她已经够可怜了,意如,你原谅妈妈……」
两名父亲也面如死灰的低着头。
姜意如最后看向秦宣。
-16-
从画面结束,秦宣就死死盯着姜意如,目光一刻也未从她脸上离开。
现在,两人对视。
秦宣整个人显得平静。
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许久,他拿起餐桌上一把刀,朝自己的脸划了一下,血渗了出来。
他轻声开口:
「无论如何,意如,我终于又看见你了。」
「画面中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一点也不记得了,那不是我。秦宣这一辈子,从始至终只爱过姜意如一个人,从第一眼开始,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意如,你走的这三年,我好想你啊,我总是一遍一遍回想我们相识的画面,我想你对着我笑,想你讨论问题时自信的样子,想你对每一个都那么善良悲悯。」
他每说一句,就朝自己的脸划一刀。
仿佛这样,才有力气和足够的刺激,支撑着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很快,他变成了一张血脸。
表情却笑着,满目痴情。
「意如,如果你恨我,把我带走好不好?我的命,我的灵魂,三魂七魄,你都拿走,我绝无怨言。」
兰玲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多可笑啊,你知道姜意如那天晚上死了后,不敢面对事实,居然失忆了!还自己编造了一段并不存在的记忆,骗自己说她是突然脑出血死的。」
「可是,秦宣。」她盯着他,慢慢开口,「那天你抱着我下楼,在转弯时就看见了芝芝在她身后,走到门口听见的那声闷响,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吗?」
秦宣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他的瞳孔一点点睁大,露出恐慌,露出绝望。
随后,他仰天。
发出仿佛来自无间地狱般的嘶吼。
我扫过屋里这群人,冷冷开口。
「宇宙自有天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们一个个享受着姜意如带来的好处,表面爱她,感激她,却在关键时刻权衡利弊抛弃了她。你们自认为自己没做什么,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着她的好处,甚至自己骗自己,觉得自己是最无辜的一个。」
「你们的确没有杀她。」
「可你们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杀她。」
「这是一场沉默的,心照不宣的集体谋杀!」
-17-
第二天早上,佣人们到大宅上班时,惊讶地发现。
大宅里的人都呆呆坐在餐桌旁。
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每个人都带着诡异的伤。
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疲惫、苍老、毫无生机。
仿佛一尊尊活死人。
那天,我答应姜意如。
如果她收手,我会安排一个公道。
她同意了,并且对我的安排很满意。
「你安排了什么?」
灵灵玉器铺, 关叔坐在狭窄的圈椅上,嫌弃地喝着劣质的茶叶, 好奇问我。
他是祝家老友,是外界颇有名望的玄学大师。
有钱得不得了。
我啃着鸭脖, 「秘密。」
这可不兴得说啊。
关叔脸一沉, 「你个小丫头跟我玩心眼, 你不说,你爸给我发的最后那条信息,我也只好变成秘密了。」
我翻了个白眼,脸上却呵呵笑。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把他们关进了意识监狱。」
「意识监狱?没听过。」关叔疑惑。
「您当然没听过, 这是我身为新一任祝老板新创的。」
我慢慢解释。
「这是一种虚拟刑期模式。」
「我在他们的第五识与第八识之间植入虚拟时间锚点, 使受刑者持续处于「非量」认知状态,将物理时间感知扭曲为心理时间流。意识监狱的时间比例是 1 分钟:81 年。」
那天,我安排他们在意识监狱的生存模式分别为:
兰玲,当了 81 年假千金。
短暂登高跌落后,度过了被所有人践踏、鄙视、欺侮的一生。
叶一宇,挖了 81 年煤。
每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煤矿工作, 连腰都直不起。
姜家父母和兰家父母, 当了 81 年社会最底层的乞丐,时常为了垃圾桶的食物大打出手。
而秦宣, 在安排他处理了自己妹妹腐烂的尸体,支付完我双倍酬劳, 捐赠姜意如全部遗产后, 才开始他的虚拟刑期。
他被关在一个小小的,四面封闭的房间里,孤独地存活了 81 年。
按照姜意如的要求,保留了他全部记忆。
81 年,他靠回忆度日,每日五脏俱焚, 痛不欲生。
关叔听了,好一番感慨。
我伸手, 「我爸的信息呢?」
他把手机递给我, 上面写着几句话:
【相对论说, 超越光速就可以穿越时空,意识!念力!脑电波!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超越光速的东西!】
我陷入沉思。
关叔走时问我:
「对了, 你既然是新一代祝老板, 还接不接业务?」
我点头, 「接,接。」
秦宣给的 200 万,按照惯例, 我只能留 2000 块, 剩余的全捐了。
我穷得狠。
「那正好,渝城首富最近正在招纳各大玄学流派,说是遇到了一件难事, 酬金 1 个亿。据说道、佛,六爻风水的都去了,你参不参加?
我点头如小鸡吃米。
「参加,参加。」
关叔沉吟, 「那我给你报名,不过人家都是大门大派,你用什么名义参加?」
我嘴一咧。
「灵灵玉器铺ṭ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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