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阴客」,通俗的说法,就是坟地试睡员。
有钱人选好阴宅之后,会让人在坟地住上一晚,看看这处墓地干不干净。
我爸干这一行好多年了。
直到前一档活儿,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长满了尸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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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突然回家,我感到很意外。
前天,他接了一单大活儿,对方是我们市的首富,姓吴,大家都喊他吴爷。
吴爷的父亲去世,他花大价钱找风水师探了一处宝穴。
按规矩,来请我爸去做「阴客。」
所谓的阴客,通俗点来讲,也叫坟地试睡员。
中国上下五千年,风水堪舆这东西,一脉相传,好坏都是相通的。
富户精心挑选的风水宝地,指不定埋着多少前人。
要是啥也不管,贸贸然葬进去,万一冲撞了下头的前辈,那不只保佑不了子孙后代,还会让家族的气运遭到反噬。
所以讲究点的人家,迁坟、修阴宅之前,都会找「阴客」,替他们躺一趟新挖的墓坑。
按我爸说的,活人气能试出地脉里淤着的怨煞,就像往深潭里抛个鱼饵一样,探一探下头到底有什么。
要当这个钓饵,必然会有危险,那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基本左耳进,右耳出。
我心里其实不太信这一套。
人死几百年,骨头都烂完了吧,就算真有鬼,也早投胎去了,还能跑出来害人?
而且我爸做这一行那么久,从来没出过什么事。
所以看见他回来,我没往其他方面想,只是满脸诧异,给他倒了杯水。
「爸,你是忘拿什么东西了吗?」
按规矩,他ẗú⁸做阴客,得在坟地躺满三天。
三天后,主家要给他从头到脚置办一身新行头,衣服裤子、内裤袜子,全都要换。
肯找阴客的都是讲究的有钱人,出手大方,这一身新衣服买的都是名牌,我爸每次穿着笔挺的西装回来,我都十分羡慕。
今天,他穿的却还是那套寿衣式样的素色麻衣。
这趟活儿根本还没完啊。
-2-
我爸没说话,捂着胸口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下午一点,太阳升得很高。
暴烈的阳光晒在身上,我爸却盯着地面,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儿子——」
我爸伸手指着地板。
「你看一眼我的影子。」
我随意扫一眼地上,立刻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水杯也拿不稳:「哐啷」一声,砸在地砖上。
冒着蒸汽的热水流淌,蜿蜒地涌向地面那半截影子。
是的,我爸的影子只有半截。
不是上下半截,是左右的,他的人影,就像被人从中间一刀切开似的,只剩下右半部分。
我爸脸色惨白,用手扶住门框,不断地摇头。
「左为阳,右为阴,我的阳气已经散了。」
说着说着,着急地伸手去脱衣服。
素色的单薄麻衣刚掀起来,我就看见,他肚子上,有大片大片暗紫色瘢痕。
「爸,他们揍你了?」
我爸苦笑。
「叫你学点本事,你总不听我的,也怪我,一直觉得你还小,有的是时间。
「晓阳,爸爸身上这个,是尸斑,我怕是没救了。」
-3-
我爸关上房门,步履蹒跚地走到沙发上躺下,告诉我把抽屉里的银行卡拿着。还说,他另外买了两个保险,还有一个什么基金,叫我把这些都记下来。
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慌得我眼睛都红了。
看我抹眼泪,我爸着急地坐起身。
「都快成年的人了,哭啥啊!
「晓阳,你赶紧把东西准备好,去隔壁让赵叔来帮咱开车,马上去火车站。」
村里的公交车一天才两趟,我爸是自己开车回来的。
但他现在状态极差,走路摇摇晃晃,身体不停地打着摆子,肯定没法再开车。
我应了一声,准备去喊赵叔。
刚打开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在胸口。
我身体倒飞出去,摔得头昏眼花。
逆着光,几个黑衣大汉涌进来,最后面,跟着一个皮肤白皙,穿着高档唐装的中年男人。
我爸看见他,脸色立刻变了。
他从沙发上翻下来,跪到地上,哀求道:「吴爷,Ṫú¹孩子还小,我——」
「做事不是这么个规矩。」
吴爷板着脸,旁边的助理递上一份合同。
「白纸黑字写着,阴客一旦开始躺阴,中途不能停下,你就这么跑了,简直没有半点合约精神。
「孙师父,事不能这么办,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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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知道,我爸竟然没有经过主家同意,是偷跑回来的。
我爸大汗淋漓,哆嗦着赔罪,说这档活儿他接不了,要不,他退双倍的钱。
吴爷很轻蔑地笑了下,比画一下手指。
「点这口穴,我给风水先生的费用就得七位数。
「你拿什么赔我?」
其实这一行的规矩,我之前听我爸说过一些。
一旦有阴客接了生意,没事还好,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就说明他跟地底下的东西产生了连接,那是绝对不能再换人的。
除非,主家肯废了这口穴不要。
现在听说光点穴的费用就得几百万,这笔钱,我爸根本拿不出来。
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吴爷,说我们愿意出一半的钱,但不管怎么求情,吴爷都无动于衷。
那几个手下架着我爸,硬是把我们塞上车。
车子开出去不远,我爸忽然浑身抽搐,嘴里喷出大口大口的黑气。
一股浓腥的恶臭传来。
就像腐烂很久的动物尸体,扔在发酵的臭鱼坑中,浓郁刺鼻的味道,熏得人眼泪直流。
大家都捂住嘴巴干呕,纷纷把头探出车外。
可就是这样,司机也没敢停车,因为前头吴爷的车子还在继续开。
-5-
一直来到选好的墓地,众人戴着口罩把我爸搬下车。
我跟在旁边,哭着不停地摇晃他的手臂。
「爸,你醒醒啊,爸,你没事吧——」
我爸无力地抬起手摸我的头,刚一开口,又吐出一口浓郁的黑气。
那口气吐完,他人就晕过去了。
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个干瘦的老头捂着嘴巴,十分嫌弃地摇头。
「那么多死气,这还能躺什么阴,钓什么煞?
「这人是不中用了!」
吴爷着急起来。
「那怎么办!莫大师,你不是说按规矩不能换人吗,难道我这风水宝穴,就这么废了?」
莫大师应该就是吴爷重金请来的风水先生,他朝我身上扫了一眼,若有所思,问道:「这孩子是谁,跟那阴客有关系?」
「这是孙师傅的儿子。」
莫大师点点头。
「是个命硬的,没法子了,他们血脉一样,先拿他顶上。
「熬过两天之后看能不能再找其他人。」
他们是要我来躺阴。
我才十七岁,正是胆气最壮的时候。
听见吴爷这个要求,我并不害怕,反而趁机跟他讨价还价,让他先给我爸找个医生。
莫大师嗤笑一声。
「啥医生都救不了你爸。
「你要是躺阴成功,断了你爸跟下头那些东西的联系,你爸自然就好了。
「要是你也失败,你父子两个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左右你都吃不了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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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在这躺过两个晚上,就能救我爸?
想到他那半截影子、身上的尸斑和嘴里的黑气,我心中有些相信这位莫大师的话。
我爸这种诡异的情况,确实不是常规的医学手段能治的。
于是我点头答应。
「你们把我爸照顾好,我干!」
我以为这一处就是吴爷找好的墓地,没想到,我答应之后,有人给我眼睛上蒙了黑布,拉着我的手臂,走了好长一段路。
我感觉自己一直在走下坡路,脚下都是碎石,踩上去,能听见小石头往下滚落的声音。
走了大概半小时,眼睛上的布被扯掉。
我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太阳光线,仔细打量四周,才发现我好像在一个峡谷底部。
两侧是蜿蜒光裸的五彩山脉,山壁上长着许多苔藓,谷底一望无际的翠绿色草坪,浓得灼人眼球。
我在书上看过,旁边的彩色岩层,叫丹霞地貌。
没想到这个墓地,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阴森可怖,风景反而十分清新壮丽。
莫大师非常得意。
「想不到吧?这是在一个湖底,每年两三月份的枯水期,湖面干涸,才能下得来。」
水底下的穴,叫「隐龙」,又称「龙脉潜渊」。
水主财,水龙镇穴,巨富却能隐于人前,闷声发大财,不引人嫉恨,能保后世子孙富上几十代,都安然无忧。
莫大师说的术语,我听不太懂,但我明白,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风水宝地,难怪吴爷怎么都不肯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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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太阳快要下山,我按着我爸教的那样,换上寿衣,开始准备躺阴。
我爸干这些活儿,我只在小时候看过几次。
一方面,我不太信这个,总感觉他在装神弄鬼骗人,内心觉得十分丢脸。
另一方面,旁观的人不能说一句话,整个过程十分枯燥无聊,我性格顽皮,根本待不住。
但这些过程,他都画在一本书里,每周都逼我看,我心里早就倒背如流。
亥时入坟,先绕着墓坑撒一圈掺着香灰的糯米,我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给地下的前辈们见面礼,就跟递烟的道理一样。
子时燃香。
当月亮升到头顶,要把犀角香插在墓坑四角。这香燃起来泛着青灰色,烟雾凝成细线不散,直直往上走。
把香点完,真正的躺阴才算开始。
长方形、一人高的深坑中,底部垫着七层黄纸,我脱掉鞋子,跳进坑底躺下。
好冷。
现在二月底,春寒料峭,这地方又是在湖泊底部,地下隐隐有水渗出,很快就晕透了那几层薄薄的黄表纸。
单薄的麻衣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感觉就像躺在浸满了冰水的海绵上,寒气顺着每一个毛细孔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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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牙齿咯咯作响,仰头盯着被切成小长方块的夜空,鼻子情不自禁开始发酸。
我曾经还很羡慕我爸。
总感觉他干活很轻松,躺在一个泥地里,睡上三天,就能拿一两万,顶人家大学生干一个多月了。
他总跟我说要多读书,但我觉得读书没用,读书哪有他赚得多。
他就开玩笑,让我继承衣钵,我也不愿意。
我说那是装神弄鬼骗人的,我不做这种事。
现在才知道,他既没有骗人,干这活儿,也没我想的那么容易。
我爸一定吃了很多苦,现在还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长那么多尸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我心头酸楚,情不自禁小声呜咽起来。
哭了两声,我忙伸手捂住嘴巴。
那个莫大师还在上头看着,他估计以为我被吓到了吧?
我不能哭,不能丢我爸的脸。
我抿紧嘴,深呼吸,尽量平缓情绪。
哭声却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
「呜呜——呜呜——」
嗓音尖细,听着像是个小女孩的。
我没有在哭,这是谁发出的声音?
-9-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呜呜——呼——呼——」
呜咽声骤然停止,转成了粗重的喘息。
这声音,离得非常非常近,就像从我身下传来的。
我一颗心顿时揪紧,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实不相瞒,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跑。
「躺阴的规矩,全在一个躺字,后背牢牢贴着地面,确保身体最大幅度的面积跟黄表纸接触。
「你的气息,才能渗得远,传得深,才能让下头的东西感受到。」
爸爸严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特别是前两天,不能翻身,不能乱动,别说其他的,你在床上躺六个小时试试?你都受不了!还真以为老子赚钱那么容易!」
我眼睛又红了。
对,我要救爸爸啊,我要把下面的东西钓出来,我爸才能有命活。
我强忍着逃跑的念头,咬紧牙关,死死用后背贴紧地面。
心里不断默念,没事的,自己吓自己。
都是幻觉,幻觉而已,是我以前看恐怖片,内心恐惧的投射。
好不容易没那么怕了。
身下的黄纸忽然拱起拳头大小的鼓包。
接着,鼓包越来越大,有什么东西,顶着黄纸往上钻。
那东西又硬又圆,死死顶着我的屁股。
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心一横,用力压着臀部,不让它出来。
可没想到,它的力气实在太大。
「噗」的一声,几层黄表纸被戳破。
我被顶得翻起来,屁股上抬,身体情不自禁往后移,我撑着手臂,一屁股坐在地上。
-10-
地下探出一个脑袋。
天太黑,月色朦胧,看不清是男是女。
只知道头发很长,几缕刘海垂下来,糊在脸上。
我就这么坐在深坑里,跟他面面相觑。
片刻后,那个头颅忽然像青蛙似的鼓起嘴巴。
「呵——tui!」
一大口带着血腥味的口水吐我脸上。
我浑身一震,吓得尖叫:
「鬼啊!」
这深坑也就半米左右宽度,堪堪够一个人躺下,我避无可避,一边大声叫着,一边鼓足勇气,捏紧拳头,狠狠一拳砸向那个头颅。
「砰!」
拳头到肉的闷响声。
对面竟也发出一声惨叫:「啊——」
嗓音清丽,竟是个女鬼!
地底下,还有另一道喊声传来:
「灵珠,咋了,你看见啥了?」
女鬼的脑袋缩了回去。
「他妈的!是个硬茬,居然不怕我的舌尖血。
「乔墨雨,把洞口再掏大点,看我上去弄不死他!」
紧接着,是铲子挖土的声音,在我屁股下咔嚓咔嚓几声,我感觉身下一空,整个人竟掉了下去。
幸好距离不高,除了屁股痛一点,我没受什么伤。
头顶的泥土簌簌往下掉落,烟尘散去,我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我眼前是一条狭长的地道,约莫半人高,宽度也就五六十厘米,两个年轻女孩一左一右,警惕地站在地道口。
左边的,绑着高马尾,五官英气漂亮,手里还拿着电筒,正一脸好奇朝我身上照。
右边的,扎了个道姑头,发髻已经全散了,女鬼似的,气哼哼鼓着脸颊。
左边的惊讶开口:
「咦,阳气充足,不是鬼,竟然是个小孩。」
「嘿嘿嘿,灵珠,你咋回事,你被这孩子给揍了?」
「放屁!」
那个叫灵珠的冷哼一声,抬起下巴。
「我早看出他是人,所以才不下手揍他的。我堂堂灵珠大师,能打小孩吗?」
说着走过来,故作轻松地拍拍我的脑袋。
「喂,小孩,你在这干啥?」
实际上手里下了狠劲,拍得非常用力,我脑子本来就不是很清醒,被她哐哐两下,头更昏了。
这个女人真小气,她肯定是在报复我刚才给她的那一拳。
世上有这么小气的鬼吗?
她的手掌温热,靠近时,身上还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息,她绝对不是女鬼,她是个人!
我惊讶得瞪大眼睛。
「你们是谁?」
-11-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陆灵珠接到一个大客户的委托,说他曾祖父托梦,让他取回墓地里的一样东西。
这个客户姓于,祖上在清末做到了湖北巡抚,算是湖北地区级别最高的官员。
他家有一个祖传的麒麟摆件,曾祖父下葬时,把这个摆件陪葬了。
后来,家里一代不如一代,特别是经历特殊年代的变故,全家移民国外,阶层掉落的不是一星半点。
于老板连着三天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曾祖父唉声叹气,说怪他当时贪心,太过喜欢那件麒麟,就想让它常伴左右。
没想到,那东西是个关系家族气运的风水宝物。
只有把它拿回来供在家里,才能重新振兴于家。
于家就花大价钱,找到陆灵珠,让她帮忙。
挖自家祖坟,这活儿听起来简单,也不违法,价格还给得高,陆灵珠当即就同意了。
没想到,跟着于家人来到墓地,陆灵珠当场傻眼。
这竟是一口沉湖墓,在湖泊最底下,每年只有冬春两个月的枯水期,水面干涸,才能下到湖底。
而且这口湖,占地面积宽广,差不多有小半个西湖那么大。
就算到了湖底,也没有墓碑,根本无从找起。
陆灵珠无奈,只能拉上乔墨雨,让她占星定穴,事成之后,两人五五分。
乔墨雨定好位置,两人用洛阳铲一顿掏。
「往下掏四米,然后往西,对,就往这个方向一直挖。
「行了,往上掏。
「沉湖墓的规制不一样,封门石一般压在最上面,咱往下迂回,对,从这上去,直接进到主墓室。」
陆灵珠提起来就生气。
「我呸!狗屁地师,你看看,挖穿了都,又回地面了,于家的墓呢?」
我听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陆灵珠,茅山大弟子?
「乔墨雨,唯一的地师传人?」
乔墨雨淡定点头。
「俗语有云,一等地师观星斗,二等风师寻水口,三等先生满地走。
「现在行走世间的,大多都是普通的风水先生。能掌握观星望气之术的,古代都在钦天监任职,效命于帝王家。
「我乔家祖上便是钦天监监正,也是世传的风门门主。」
「噗——」
我捂住嘴巴。
「好中二啊你们!」
-12-
我怀疑这姐俩脑子有病。
可能是知乎小说看多了,幻想自己很牛逼,半夜跑来沉浸式盗墓?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我摇头,语重心长告诉她们: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玩的地方,这底下,有很可怕的东西。」
具体的事,我没说。
我爸说过,做我们这一行的,跟外人说不明白。
别说外人了,我是他亲儿子,这么多年我还一直觉得他是个骗子呢。
何况这姐俩看着疯疯癫癫的,还是离她们远点的好。
我抬头看了下,之前躺的地方已经被挖塌。黄纸飘了一地,那我这个躺阴,还算不算啊?
应该还是算的吧,这下头更深,那离地底深处的东西,应该更加近。
于是我捡起黄纸铺在地上,和衣躺好,两手搭着放在肚子上,静静地抬头看向天空。
精神病姐妹在一旁窃窃私语。
「这孩子干啥的?」
乔墨雨:「那么多黄纸,来祭祀的吧,嘶,我总感觉有些眼熟。」
陆灵珠伸手点了点脑袋。
「可能家里长辈去世,这里有点问题,别管他了。
「你那个墓找到没有,抓紧时间干活呀,明天周一咱得飞回去,你下午不是还有课吗?」
「急啥!我可以让楼倩倩帮忙点到,大学生的事你少管。」
乔墨雨掏出一个罗盘,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这次没错了,从这往下掏两米,然后再往西。」
说着走过来,轻踢我一脚。
「小孩哥,麻烦你让一下。」
我沉着脸。
「别碰我,我不能动。
「还有,别叫我小孩,你们看起来也没多大吧。」
-13-
冷冰冰说完这句话,我闭上眼睛,身体用力贴住地面。
我感到有什么阴冷的气息像雨后春笋一样,试探着顶破身下的黄纸,往上钻出土壤。
这是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
身体像浸在冰水里,刺骨的寒冷之后,四肢百骸逐渐发热。
我觉得身下的土壤好似有了生命,它在微微颤动,努力向我传达一股意念。
到底是什么,它想告诉我什么?
我脑中恍惚闪过本子上的记录。
躺阴的时候,碰见底下有东西的,通常会有两种状态。
第一种,对方不愿意跟你沟通,直接用煞气攻击你,让你离开这个地方。
邪煞冲身,一个不好,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爸昨天经历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况,身上才会有那么多死气。
第二种,就是像我这样。
对方肯跟你交流。
不管是善念还是恶意,起码,对方肯提条件,有的谈,躺阴就有成功的希望。
想到这,我全神贯注,把身体贴得更紧。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飘起来了。
我睁眼一看,精神姐妹一人抱头,一人抬腿,正把我抬离地面。
那一缕连接立刻断了。
我大怒:
「放开我!」
乔墨雨抱着我的腿,站着不动。
陆灵珠听见这句话,却立刻松手。
可我腿还在乔墨雨怀里。
于是我后脑勺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乔墨雨吓一跳,这才赶紧扔掉我的腿。
幸好土质松软,地上也没石头。
我摔得眼冒金星,没受什么皮外伤,但我感觉,脑震荡是跑不了的。
我气得扶着脑袋,站起身,恶狠狠瞪向陆灵珠。
「你这个疯女人,你是故意松手的?」
陆灵珠茫然:「啊,不是你让我放手的吗?」
我一时语塞,又转头去骂乔墨雨。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放?」
乔墨雨面无表情。
「你叫我放我就放?我凭啥听你的?」
更气了。
我捏紧拳头,朝两人晃了晃。
「滚开,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14-
两人对视一眼。
乔墨雨言简意赅:「我刨坑,你弄他!」
说着挥起洛阳铲,一旁的陆灵珠张开双手,如狼似虎朝我扑过来。
我真的怒了。
我爸还在等我救命,这两个神经病,却一而再再而三,打断我躺阴。
紧要关头,哪怕是个女的,我也只能先揍了再说。
我大吼一声,一拳挥向陆灵珠。
陆灵珠眼中闪过一抹兴奋之色,伸开五指,包住我的拳头,然后用力一拧。
我感觉一股巨力传来,胳膊都快断了。
我悲愤地大叫一声,一脚踢向她。
没想到,又被对方轻松格挡。
早就听说过,有些精神病的人,力气会异于常人,没想到被我碰上了。
不管我怎么拳打脚踢,陆灵珠都能轻松避开,然后用几倍的力气还给我。
我打得筋疲力尽,逐渐绝望。
我根本不是这个疯女人的对手。
一旁的乔墨雨把洛阳铲挥得只剩一道残影,每次我大喊着出手的时候,就会有泥土飞溅到我嘴里。
「呸,呸!」
我吃了满嘴泥,心里既委屈,又涌上一股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老天不公,为什么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却要碰上两个神经病,我爸该怎么办啊?
「你还敢呸我!」
陆灵珠飞起一脚,我后背撞上泥墙,捂着肚子,慢慢滑坐在地。
实在没力气站起来了,我悲从心起,捂着脸哭了起来。
「呜呜呜——」
陆灵珠手足无措。
「你干啥啊!打架而已,你别耍赖啊!」
想到我爸,我把头埋在膝间,哭得更大声。
-15-
这一天来,我既担心我爸的情况,又害怕自己要面对的未知。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我可能会跟我爸一样,嘴里吐出黑气,然后死掉。
也可能我能侥幸活下来,但是会受很重的伤。我看书里记载的,有些躺阴的人,生气被抽离,一天之内就能老几十岁。
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可怕的灾难降临到我身上。
我一整天提心吊胆,脑子里那根弦始终紧绷。
这一哭,竟怎么都停不下来。
我埋头号啕,不知道哭了多久,那对精神病姐妹好像走了,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有风穿过谷底,从头顶落下清凉的草木气息。
我的恐惧和惊慌,大半都随着眼泪流走了。我平复好情绪,重新收拾黄纸,准备继续躺阴。
刚躺好,一铲子泥土兜头浇在我身上。
我睁开眼睛,陆灵珠从侧墙的一个洞里兴奋地钻出来。
「挖通了?你确定就是这。」
「我靠!」
看见我的脸,陆灵珠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你怎么在墓里?」
乔墨雨:「神经,这清朝的古墓,你还有熟人呢?」
一边说,一边跟着探头出来,两个脑袋挤在一个洞里,四只眼睛瞪得滚圆。
「妈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怎么又挖回来了!」
两人从洞里侧身钻出来,乔墨雨两眼紧盯手里的罗盘,绕着坑底走了一遍又一遍,口中念念有词:
「贪狼衔珠光坠处,地脉结穴镇潜龙。」
一边念一边掐手指,最后垂头丧气地蹲下身。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就是这里啊。」
陆灵珠嗤笑。
「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你那罗盘是不是拼夕夕买的?早就告诉过你不要买这种便宜货。」
「你懂什么!」
乔墨雨用手指在地面划拉几下,表情坚定。
「再来一次,这次再弄错,我跟你姓!」
陆灵珠:「谁要你的姓啊,你给我三百。」
乔墨雨断然拒绝:「不行!」
陆灵珠:「那三十。」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赌了五块钱,又打着洞走了。
我叹口气,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这一次的沟通花了很久。
我感觉到精神力极度透支,连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
终于,在我忍不住要放弃的时候,四肢又开始发烫。
来了,那种熟悉的感觉。
来了,从天而降的一大蓬泥土。
-16-
精神姐妹从侧墙洞里钻出来。
陆灵珠咬牙切齿:「晦气,怎么又是你!」
乔墨雨崩溃:「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啊!」
她把罗盘狠狠砸在地上,又很快捡起来,安慰自己:
「已经输掉五块,不能再损失三十八块八了。」
乔墨雨绕着坑洞转了几圈,蹲在地上,用手抓起一把土,凑在鼻尖仔细闻,还拿出一点,放进嘴里。
片刻后,她神情逐渐严肃。
「大意了,这竟然是一处最高级别的潜龙穴。」
陆灵珠:「潜龙穴?」
乔墨雨点头。
「潜龙隐鳞九渊下,天地闭气世难寻。
「你还记得咱在英国的时候,掏的那口幽灵墓吗?」
幽灵墓,又叫隐冢,靠奇门遁甲隐藏。
平常时候发现不了,只在每月十五,阴气最重的时候才能泄露踪迹。
潜龙穴,比隐冢更加难得,龙脉深藏于阴寒之地,地表无碑无石,没有任何显眼的记号,必须用血饵才能钓出来。
「血饵是指身负特殊血脉的活人,五行属水,命格双缺,让血饵平躺在地上,身体的皮肤最大幅度地和地面接触,以生气为线,血脉为钩,引潜龙现形。」
说着说着,乔墨雨长长地叹气。
「命格双缺,一缺亲,二缺缘。
「当血饵的人,家传的命硬克妻,不到二十必然死妈,就算没死,他们这种人家,家里肯定摆着什么阴邪阵法,能让家中女性短命。」
「潜龙,血饵,那都是传说中的东西,去哪里找啊?」
乔墨雨两手一摊。
「没戏,白跑一趟,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回吧。」
陆灵珠忽然一把扯住她,视线扫过我,又扫回乔墨雨脸上,在我们之间来回跳跃。
「你再看看呢?」
乔墨雨:「看啥看!我跟你说,你别惦记了,潜龙穴险得很,就于家给的那点钱,它不值得咱干那么大的活儿,知道吧。」
说着要收起洛阳铲,陆灵珠直接伸手指我。
「你看他!他平躺一晚上了,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就是那个血饵啊?」
乔墨雨先是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
「你想钱想疯啦,血饵这个职业,是阴门里最神秘、传承最少的,而且之前出过事,断层得厉害,满中国都找不出几个。
「半夜随便一个小男孩,就能是血饵?」
陆灵珠:「为啥不能?
「你忘了,你昨天还提现成功,拼夕夕说你是最幸运的人。」
乔墨雨:「哦对,你说得有道理。」
两个人一起走到我旁边蹲下,拿手电筒照我的脸。
陆灵珠兴奋地指着我的额头左边。
「你看他,日月角塌陷,生母必然早亡,小孩,你妈呢?」
-17-
我生气地用力推开她。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滚啊!」
我表面平静,内心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乔墨雨没有说错,我们家族的女人,命都不长。
我爸五岁那年,我奶奶去河边洗衣服,不小心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爷爷家里穷,娶一个老婆已经耗尽家底,根本没能力再娶。
他只能独自抚养我爸长大,在那个人均五六个娃的年代,我爸是罕见的独生子。
到我这,命运的轨迹也差不多。
我生下来那年,我妈就难产死了。
我爸也没有再娶,单独抚养我长大,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非常辛苦。
只是我爸是阴客啊,并不是她们嘴里说的血饵。
「对姑奶奶客气点,再老三老四,我揍你!」
陆灵珠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打又打不过,我心里生气,更加闭紧嘴巴,不管她们怎么逼问,一句话都不说。
眼看着天快要亮了。
乔墨雨忽然一把扯住陆灵珠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陆灵珠听得连连点头,威胁地看我一眼。
「这么不爱说话,就把嘴巴闭紧了,今晚的事,也不能告诉别人,知道没有?」
我冷哼:
「我凭啥听你的?」
乔墨雨摆摆手。
「随便他了,走吧。」
两人把几个洞口都堵上,然后直接跳到坑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刺破灰色的混沌。
很快,日光喷薄而出,照亮了坑底每一寸土地。
一只手跟着阳光,从墓坑顶端探下来。
莫大师一张老脸,笑得格外慈祥。
「果然是个命硬的孩子,没事吧?」
-18-
躺阴的规矩,日出之后起身,把那些黄表纸收起来,放进一个带公鸡血的盆里浸泡,然后晾干,晚上再继续铺地。
我收拾好黄表纸爬到坑外,莫大师带我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凉亭里,石桌上,已经备好热腾腾的豆浆和油条、包子,还有一大碗面条、一碟煎饺,极为丰盛的早餐,摆了满满一桌。
吴爷站在旁边抽烟,旁边还摆着一张躺椅,我爸闭眼坐在椅子上,脑袋歪在一边。
我忙扑过去,握住我爸的手。
「爸,你怎么样了?」
我爸睁开眼睛,十分费力地朝我笑了笑。
「死不了,吴爷用了一支百年山参给我吊命。」
吴爷冷哼,抖了抖指尖的烟灰。
「我既然说了,要等你把这趟活儿干完,这几天就不会让你爸出事。」
「晓阳,你听爸爸说,纸上的东西,你都背熟了吗?」
我点点头,想说话,我爸伸手打断我,示意让我先听他说完。
他说,阴客这一行,极讲究缘分。
为什么躺阴要三天,第一天,是跟地底下的东西打招呼,告诉对方我来了。
如果对方不喜欢你,直接用煞气攻击,就会像他那样,死气缠身,几乎去了半条命。
后面两天如果坚持要躺的,那必死无疑,所以他才背着吴爷跑了。
可我第一晚没出事,这说明,我跟这口墓穴有缘。
躺阴三个晚上,第一天,地脉叩门,跟地下的东西建立连接。
第二天,血引通幽。用棺钉划破眉心,把血抹在黄表纸上,垫在后背。
第三晚,阴阳通晓,你会在梦境里见到一个人,对方会跟你提要求,譬如要多少祭品,烧多少纸钱,或者身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只要完成对方的要求,残存的执念消散,这趟活儿就算完了。
这口墓,才能葬下新人。
听我复述得跟书上内容一字不差,我爸很欣慰地点头。
「不错,现在已经完成第一步,你状态也还行,这说明那东西对你没什么恶意。」
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
「你天赋比我强多了,我想保护你,也不强求你接触这些东西,不知道是福是祸。」
莫大师笑着把一个包子塞进我手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孩子是个有福缘的,只要接下来两天能成功,地下的东西散去,你身上的死气也会消失。」
「孩子,都靠你了。」
-19-
我点点头,咬下一口包子。
喷香的肉馅一入口,我这才感觉自己饿坏了。
我坐到桌前,一顿狼吞虎咽,边吃边想,这吴爷还真是个人物,昨天凶巴巴的。今天看见我能躺阴一晚还没事,态度立刻大变,对我们父子那叫一个客气。
前倨后恭,他也不嫌别扭。
只是,昨天晚上境况百出,那对精神姐妹一直在打断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成功没。
我放下豆浆。
「其实昨晚——」
六只眼睛一起盯过来,我爸紧张地坐直身体。
「昨晚怎么了?」
如果我说昨晚可能没成,那这个吴爷,还会给我爸吃山参续命吗?
我爸身体状况那么差,我又何必让他平白担心事?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
「昨晚,我感觉四肢热乎乎的,地下有什么东西,能感应到我的念头。」
我爸激动得连连点头。
「对,对了!
「晓阳,你做得很好,就是这样的。你干这一行,果然有天赋。
「只是——我昨晚好像一直听见两个女的在讲话,莫大师,昨天清场了吗,这附近会不会有什么路人经过啊?
「要是有人忽然出现,打扰我躺阴怎么办?」
莫大师摇头,说这个湖泊附近,吴爷都派了人,晚上沿途开车巡检,不会让路人过来。
就算真有人意外闯入,我在躺阴的时候,地下有煞气隐现,普通人只会觉得浑身难受,根本待不住。
别说其他人了,连他和吴爷,昨晚看着我进到墓坑底,在外面略站一站,也吃不消,很快就离开了。
那昨天那两个精神姐妹,是怎么来的?
她们难道真是什么盗墓的高人?
我心中不安,暗示吴爷,要加大巡逻力度,吴爷答应了,还夸赞我,说做事情谨慎,有责任感。
要是这一趟能成功,他之前答应给我爸的酬劳,他直接翻个倍,其中一份,就当给我的。
-20-
我休息一整天,吃过丰盛的早午餐,还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到晚上,我感觉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
我其实想找机会,问一下我爸血饵的事,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说过。
但他早上跟我说完话之后,精神不济,昏睡了大半天都没醒过来。
莫大师说,他身上的死气太严重,要养精蓄锐,叫我不要去打扰。
「你是还有什么不懂的,要问你爸爸吗?」
我摇摇头。
「没事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一弯新月高悬的时候,我又蹲在了坑底。
身下的黄表纸经过一个下午的暴晒,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阳光味道,混合着纸香,十分好闻。
我手里握着一根棺钉。
这钉子,是从古玩市场买的,莫大师说,这是盗墓贼起古墓的时候拔出来的,还算个小古董。
上头锈迹斑斑,还有一层浅褐色的液体干涸痕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心中有些纠结。
用这玩意儿划破脑门,我不会得破伤风吧?
算了,明天上去让吴爷找人给我打一针,预防一下。
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躺阴才是最重要的。
我咬咬牙,用钉子划向脑门。
我其实没用太大力气,这钉子头都钝了,又生着铁锈,却出奇地锋利,我轻轻一划,立刻感觉到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鼻梁往下滑。
我手忙脚乱,抓了几张黄表纸擦额头。
血很快止住,我把那些染着血迹的黄表纸在地上铺平,然后平躺上去,闭上眼睛。
痛,好痛。
额头的伤口重新开裂,像有火在烧。
又像有人把指头伸进去,用力撕扯。
我闷哼一声,全身紧绷,手指情不自禁抠紧地面。
因为疼痛,我不可抑制地全身颤抖起来。
但我死死咬牙忍着。
坚持住,坚持住,按书上写的,痛到极致,痛感会忽然消失,伤口就像被冰镇一样,会有一阵清凉感。
孙晓阳,只要坚持下去,爸爸就会没事。报酬还能有双倍,多的五万,爸爸说给我自己花,我可以买所有喜欢的东西。
我爸钱虽然赚得不少,但他总说这行当干不久,还要攒着钱给我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所以平常都抠抠搜搜的。
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零花钱,衣服鞋子,也都是最普通的。
五万,我能换个苹果手机,买一个平板,买喜欢的球鞋,还能买辆电瓶车。
我脑子里乱糟糟,想着自己渴求了很久的东西,来对抗过于疼痛,想逃跑的生理本能。
就在我痛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耳边又响起两道熟悉的嗓音。
「咦?」
「啊?」
-21-
我浑身僵硬。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一只手把我眼皮掰开,乔墨雨的脸在我瞳孔中放大。
「醒着的,没事。」
陆灵珠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一巴掌盖向我的额头。
「你有带创可贴吗?给这小孩止血啊。」
乔墨雨摇头。
「有你爸。」
陆灵珠生气:「你咋骂人?」
乔墨雨:「我是说,有泥巴,这里的泥阴气重,能加快凝血。」
说着随手抠了一团泥,糊在我脑门上,拉着我的手臂让我坐起身。
两双眼睛十分同情地看着我。
「小孩,are you OK?」
陆灵珠不满:「炫什么英文,算你念过大学吗?」
我已经无奈到没脾气了,脑子晕乎乎的,摇头接话:
「我没读过大学。
「职高都没读完,休学在家,不想念,读书没意思。」
陆灵珠大喜。
「我最欣赏你这种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我苦笑。
「两位大姐,姑奶奶,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能不能放过我,求求你们了,去其他地方玩吧,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乔墨雨拍拍我的肩膀,在我隔壁坐下。
「我昨晚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潜龙墓穴,要用血饵来钓。
「其实我只说了一半,血饵,分成两种。」
血饵分为上饵和下饵。
上饵的人,从小苦学,很有几分真本事,知道怎么保命,怎么以最小的代价,从潜龙穴的煞气冲击中全身而退。
他们从有记忆开始,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所学的东西,也全都跟钓龙有关,只是这门本事非常难学,能成功的很少。
还有一种下饵。
以自身精血为祭,引龙出海。
「这种下饵都是一次性的,跟地底邪煞沟通,心甘情愿奉献自己,直到额间的本命血流干。
「你额头的血再流下去,只剩一口本气撑着,第三天一过,不是死掉,就是变成植物人。
「没有人舍得死,所以下饵,基本都是被骗的。
「他们血饵一族,会找旁支,或者不受宠的孩子,随便编个借口,从小给人洗脑,让他来探穴钓龙。
「上饵钓龙的方法和你们不一样,一看就明白。」
乔墨雨同情地叹口气。
「你就是那个弃子。」
-22-
我死死盯着她。
盯了片刻,大吼一声,一拳砸向她的脸。
乔墨雨侧身一避,直接一巴掌扇在我脑门上。
「倒反天罡啊你,还敢打人!」
我爬起来,捏着拳头朝她冲过去。
一拳又一拳。
「骗子!
「你们两个大骗子,疯女人,精神病!
「我爸是阴客,才不是你们说的什么血饵!
「你们两个就是胡说八道的盗墓贼,你们想害我!」
一拳都没打到,反而被乔墨雨反剪住双手,膝盖压着我肩膀,把我死死摁跪在地上。
「阴客?这么说来是有点像?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在躺阴吧?」
乔墨雨嗤笑。
「躺阴不是这样的,不用挖坑,也不需要黄表纸,直接点几炷供香,平地上躺一个晚上就行。
「你这不是躺阴,是在钓龙!」
「你胡说!」
我奋力挣扎反抗,愤怒到快要暴走。
她们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爸那本书上,每一个步骤都记载得明明白白,他就是阴客。
这一趟活儿,就是出了意外而已。
她们的意思,我爸在骗我,吴爷也在配合演戏。
他们想让我开什么地底下的潜龙穴,就跟这两个盗墓贼一样。
开完墓穴以后,我会死掉。
这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我爸,从小一个人把我养大,对我无微不至的亲爸。
-23-
陆灵珠撇嘴。
「跟这个犟种说不明白,看我的。」
说着走过来,狠狠一掌劈在我侧颈上。
我眼前一黑,顿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时,身上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嘴里还塞着一团滂臭的抹布。
我想挣扎,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力气都没有,脑子也昏昏沉沉。
我仿佛在水底,又好像被一个玻璃罩子罩住,所有的声音都离得很远,朦朦胧胧,缥缈又不真实。
精神姐妹,不,骗子姐妹商量,说拿人命开龙穴,有违天和,这趟活儿干不了。
陆灵珠开始打电话。
「不是钱的事。
「于总,你加再多我也不能干啊!
「别加了,别加了!
「别再说数字了!」
乔墨雨扑过去抢电话。
「夺少?
「成交!」
陆灵珠:「你疯啦!」
两人吵了一会,乔墨雨说她有办法,只要用什么什么灵符,就能放大我的血脉之力。
再布个什么阵,不用等到第三天,直接可以把龙穴钓出来。
「……只不过到时候动静有点大,还有另外一伙人盯着这口墓,那些血饵一族的人很难对付的,你身上有多少灵符,先分一半给我,保命用。」
两人又吵了一会,我感觉到有一只冰冰凉凉的手往我脸上、手脚上糊了许多泥巴。
视线模糊、混乱,天旋地转。
我像只破麻袋一样,被缠住手脚,扔在地上。
-24-
我好像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半点声响都没有。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后背发毛,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极深极深的恐惧感。
我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
就像动物暴露在天敌面前,惶恐不安,想尖叫,想跳起来逃跑。
但我喊不出来,甚至连手脚都动不了。这种源自第六感的恐惧,几乎让我窒息。
我心脏狂跳,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努力冷静下来,试着深呼吸几次,终于,慢慢能掌控身体了。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转动头颅。
然后,我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条蛇,巨大的蛇,身上覆盖着半透明的灰色鳞片。每一个鳞片上,都有一张样貌诡异的人脸。
蛇头也是半透明的,颅内有浑浊的液体,随着蛇头的摆动,像鱼缸里的水那样左右晃动。
蛇头顶部还长着两只触角,像蜗牛一样,触角上各有一颗眼球。
注意到我的视线,两颗眼球同时瞪向我。
我嗓子瞬间被冰封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两颗眼球露出一种满意的眼神。
然后怪蛇张大嘴巴,慢慢把我的脚吞进口中。
先是脚,然后小腿、膝盖、大腿。
那两个触角眼球离我越来越近,几乎戳到我脸上。
我全身发抖,涕泪横流。
「救命,谁来救救我?
「爸爸,救我——
「乔墨雨,陆灵珠,你们人呢,你们去哪里了?」
我左右转动视线,黑漆漆的坑洞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两姐妹早就不知去向。
我尝试着挣扎,想抬起手臂反抗,但身体还被绳子牢牢捆着,根本动不了。
于是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条蛇,一点一点蚕食。
吃到我的腰部了。
眼球触角怼到我脸颊上,我心一横,猛地扭头咬向其中一颗眼球。
哪怕我死,你也得掉块肉,你不要想好过。
牙齿用力往下咬。
「嘎嘣」,眼球在嘴里爆浆,炸开,黏稠脓腥的味道充斥整个口腔,我几乎要吐出来。
「你不喜欢我的样子吗——」
我感受到一股邪恶的意念,紧接着,其中一张鳞片上的脸开始放大,拉伸,表皮把整个蛇头覆盖。
巨蛇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等比例的巨大男人。
这男人眼距分得极开,五官丑陋,正张大嘴巴,吞吃我的腰部。
我心脏骤然缩紧,吓得几乎要昏过去。
-25-
我痛恨自己神经强大。
如果这时候能昏过去就好了,至少不用那么害怕。
可我不只没昏,反而越来越清醒,周围明明还是漆黑一片,我却逐渐能看清楚东西。
这个巨人咬到我的胸口,没有再继续往下。
他其实也没用牙齿咬我,只是像蛇一样,把我含在嘴里。
我没穿鞋子,光裸的脚面,能感觉到他口腔里黏腻腻的唾液。
巨人原本趴在地上,把我含在嘴里之后,他站了起来。
我的身体跟着升高。
我看见自己离开了湖面,视线几乎跟湖岸齐平。
我依稀记得,这个湖最深的地方有六七十米,浅的也有二三十。
这巨人起码有二十米高。
他好像十分开心,绕着湖岸,用很诡异的姿势,快速奔跑。
腥凉的风吹过我的脸颊。
巨人忽然张大嘴,发出一声欢呼:
「吼——」
我身体猛然腾空,直直往下落,落到一半,被柔软黏腻的舌头包裹,又送出巨人的嘴巴外面。
我惊出一身冷汗,赶紧用手撑住他的脸颊。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咬合力传来。
「咔嚓」一声,我感觉我的腰部被咬断了。
「啊——」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脚乱挥,拼命挣扎。
「嘘——」
一只手紧紧捂住我的嘴巴。
「小声点,别让他们发现。」
我睁开眼睛,看见那两张熟悉的脸庞,彻底清醒过来。
「乔墨雨?
「我这是在哪?」
陆灵珠一脸兴奋。
「嚯,还是你的方法管用,不过这动静真不小啊,别说惊动血饵族的人了,明天电视台都得来。」
两人一左一右,把我拉起身。
「你看——」
朦胧的月光下,湖面中间,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
坑底有一道长长的阶梯,越往下,光线被吞噬,只剩下厚重的黑暗,不知道通往何处。
-26-
乔墨雨说,她布好阵法之后,我就昏倒了。
昏了大概半小时,我忽然站起身,跳出坑外,在湖底乱跑乱叫。
跑了一阵,我站好之后,在原地像只青蛙一样,一直蹦啊蹦的,我前面就忽然出现这个深坑。
乔墨雨喜滋滋的。
「我就知道管用,有三阳阵护着,隐龙没有吃掉你这个血饵,小孩,你该怎么谢过我的救命之恩啊?」
我咽了下口水,恍恍惚惚,把刚才那一段经历告诉她们。
乔墨雨哈哈大笑。
「什么巨人,透明巨蛇,世上哪有那些东西,讲点科学道理好伐?
「那都是你被煞气影响之后,潜意识里最恐惧的投射,你动画片没少看吧,进击的巨人?」
「科学道理……」
我苦笑,伸手指着眼前的楼梯。
「你跟我讲科学,那这是什么?」
「这是玄学,科学的尽头之一。」
乔墨雨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跟她们一起下楼,说刚才湖底震动,动静很大,血饵肯定都发现了。
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进墓。
我停下脚步,犹豫着摇头。
「我要去找我爸。」
我不相信他会骗我。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这湖底,确实有个古墓。
乔墨雨的方法奏效,这也说明,我真的就是她说的那个血饵。
可我不相信我爸会这样利用我。
他肯定也是被骗了。
我爸干这行十六年了,我妈生我难产死后,他又要带娃,又要工作,走投无路之下,有个亲戚推荐给他一门挣钱的行当,问他做不做。
一个月只要工作两三次,一次三天,赚的钱足够一家人花销。
他去工作的时候,可以请个保姆带着我,平常,他也有足够多的时间能跟我相处。
我爸胆子其实不大,但为了挣钱,还是咬牙答应了。
没想到那些阴客的说辞、书本,全都是骗人的,我爸也上当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
这个吴爷才是血饵,那个亲戚肯定是他派来的,我爸跟我一样,都被他蒙在鼓里。
现在墓葬打开,我们失去利用价值,他还不知道怎么对我爸,好一点的,随手丢弃不管,心思坏一点,说不定还要杀人灭口。
我得去救我爸!
我要马上找到他。
-27-
我转头要跑。
乔墨雨一把揪住我的后衣领,用巴掌拍我脑门。
「我看你是想去见你妈!
「墓葬开启之后,煞气横冲,乱得很,你别给我瞎跑,老实点跟着。」
陆灵珠也劝:「你急啥啊,墓葬打开,血饵比你更急,马上就会过来的,你到里面自然能看见他们。」
我摇头。
「我爸路都走不稳,他们不会带我爸的,他现在一个人,肯定很需要我。」
「嗤——」
乔墨雨讥讽地笑。
陆灵珠不明所以,追问我,是啥意思,我把这几天的事情经过,和自己的猜测跟她说了一遍,她用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看我。
「要不你只能读职高呢!
「躺阴根本不会躺出这么多死气!你爸才是血饵,他钓龙失败,被反噬了。
「所以才要用到你这个培养多年的一次性下饵,懂了没?」
「我不懂!」
我固执地捏紧拳头。
「那是我爸,我认识他十六年了,跟你们见面才两天,我凭什么信你们,不信他?」
乔墨雨:「凭我的巴掌!」
乔墨雨举起手,又要打我,我忙侧身一避,没想到,脚下一滑,竟沿着台阶滚了下去。
「咚咚咚——」
我抱着脑袋,身体各个角度都被台阶磕得生疼,头顶精神姐妹的对话声越来越远。
陆灵珠:「哎呀,咋办?」
乔墨雨:「都是他的命数,不关我们事啊。」
「哦,那快走吧。」
……
-28-
这台阶比我想的长多了,我滚了不知道多久,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停下来时,大脑空白了几秒。
紧接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让我意识逐渐清醒过来。
我喘息几声,慢慢撑着手肘坐起身,打量四周。
地底下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到,这种浓重空旷的黑暗,人在其中,特别渺小,会有一种自己赤身裸体、惊慌无助的恐惧感。
我一开始坐着不敢动。
但很快又想到我爸。
他身体那么虚弱,他的情况比我更无助,我应该马上找到他。
我鼓起勇气站起身,像盲人那样,两手向前伸着,张开五指,慢吞吞往前挪动。
走了一段时间,眼睛逐渐适应地下的黑暗,我察觉到远处,有隐隐的灰色亮光。
灰色其实不能算亮光。
但因为周围都是浓厚的黑,那一处灰,就显得颜色特别淡,在视野中非常明显。
我觉得那里应该是阶梯入口,顶上有光线投下,所以比别处亮。
我加快脚步,有些激动地朝亮光的方向走过去。
走了大半,视线越来越清晰,眼前的东西几乎都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就像在清晨的浓雾中一样。
只是,那一团雾气中,很突兀地出现一个人影。
我放慢脚步。
听见我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隔着灰蒙蒙的雾气,盯着我看。
我心头开始突突乱跳。
这人是谁?
乔墨雨,陆灵珠?她们两个应该不会单独出现,而且这个人看起来个子很高,不是她们。
吴爷?
他们这么快,已经从台阶上下来了吗?
我试探着喊他名字:
「吴爷,我爸呢?」
对方一怔,忽然加快脚步,快速朝我跑过来。
-29-
他的跑步姿势很诡异,脑袋摇晃,两只手在空中乱摆,就像我梦里那个巨人。
而且跑着跑着,他好像嫌速度不够快,忽然变换姿势,两手落地,像动物那样,用四肢奔跑。
我吓得尖叫,扭头就跑。
从灰蒙蒙的雾气中跑出来,又一头扎进浓重的黑暗里。
然后,我直接撞上了一个人。
温热的怀抱,有力的双手,那人牢牢箍住我的肩膀。
「啊——」
我吓得连声惨叫。
「晓阳?孙晓阳!」
我愣住。
「爸?」
我激动得快哭了,握住他的手臂,向上摸到他的脸颊。
对,那是我爸的络腮胡,温热的,真实的,我爸。
「爸爸,你没事吧?
「你怎么在这里,吴爷他们人呢?
「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我一连串问题,让我爸愣了几秒。
「他们为什么会伤害我?」
我一时犹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要把事情直接告诉我爸吗?
万一他像乔墨雨她们说的那样,不,不会的,不可能的,他是我爸爸!
我胡乱摇头,摒弃这种离谱的想法,或者说,从内心深处,我完全不接受这种情况。
见我不说话,我爸拉住我的手,跟我解释,说他在凉亭旁边的帐篷里睡觉,忽然感觉地面一阵震动。
等他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吴爷那伙人,全都不见了。
他心里担心我,一路找到湖底,这才发现,湖底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出现一个大坑。
吴爷他们都沿着台阶下坑了。
他在周围又找了一遍,没发现我的踪迹,这才猜测,我是不是也在台阶下面,这才下来找我。
「也不知道为啥,一到这下头,我感觉舒服很多,腿脚有力气,脑袋也不晕了。」
-30-
听我爸说完,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全身都放松下来。
我果然没猜错。
我爸爸什么都不知道。
吴爷他们才是血饵,他们看见墓葬开了,根本顾不得管我爸。
爸爸用力握一下我的手。
「晓阳,你刚才为什么会说,吴爷会伤害我?
「这地底下的坑又是怎么回事?
「这么危险,你怎么就跑这下面来了?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莽撞,乱跑乱闯的,出了意外,不知道先回来找我吗?」
我爸语气逐渐严厉,我心里反而暖融融的。
爸爸还是像以前一样关心我啊。
我拉着爸爸的手,把这两晚坑底的事都告诉他了。
「爸爸,你要小心吴爷他们,他们都是盗墓的血饵,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我爸身体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地师?
「茅山弟子?」
「嗯!但我感觉,那两姐妹也是骗人的,她们十有八九,也是盗墓贼。」
什么茅山弟子、道门中人,电视里那种道长,都是德高望重、道骨仙风,哪有像这俩女的一样的,一直吵架,还动不动打人,蛮横得要死。
我爸重重点头。
「对!晓阳,你听我说,她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爸爸当阴客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过什么狗屁地师。
「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种是非之地吧。」
我爸拉我走了几步,又犯了难。
「晓阳,这下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本来带了个手电筒,不知道为啥,到这下头怎么也打不开。」
我告诉我爸,我前面看见过有一块灰色的地方,那里应该就是楼梯入口,但有一种长得像人,会四肢奔跑的怪物。
我爸大喜,用力握紧我的手。
「你看见亮光了?
「没错,那里肯定就是入口,你快带我过去!」
我心中犹豫。
「可是爸爸,那里好像有怪物。
「别怕,爸爸会保护你。不管有什么怪物,爸爸都会变成超人,把他们打跑。」
-31-
我鼻子一酸,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小学时,我和班里同学打架,他笑话我没有妈妈。
我把他狠狠揍了一顿,爸爸闻讯赶来,二话不说就骂我,还让我给他道歉。
放学后,我不肯回家,一个人跑到后山躲了起来。
躲到天越来越黑,什么都看不见,林子里有动物号叫声。
我被吓哭了,踉踉跄跄跑出来,一边哭,一边喊我爸爸的名字。
「晓阳?」
我爸正焦急地满山头找我,看见我,立刻冲过来,蹲下身抱住我。
那一晚上,也是像今天一样,一片浓重的黑暗中,我们父子两个手拉着手。
我问爸爸,林子里是不是有妖怪。
爸爸说,别怕,他会变成超人,把妖怪都打跑。
爸爸的掌心厚实,温暖,有他牵着,我心中的惊惧惶恐立刻消散大半。
远处那层若隐若现的灰色亮光又出现了。
我告诉爸爸,朝那个方向走。
走着走着,我感觉到周围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好像有人蹑手蹑脚,在旁边跟着我们。
我心头发毛,拉紧爸爸的手。
「爸,你听见了吗?」
「不要怕!」
爸爸嘴上安慰我,说肯定是我听错了,但却加快脚步,我被他用力拉着,也跟着走得飞快。
灰色的浓雾浮现。
爸爸大喜。
「果然有亮光!」
走进灰雾后,视线逐渐清晰,那些脚步声好像也变重了,我提心吊胆,鼓起勇气,向后瞥了一眼。
这一眼,吓得我魂飞魄散。
只见浓雾里,有十几个人影。
正缀在我们身后,大步朝我们围拢过来。
-32-
「爸,有怪物,好多怪物!」
我吓得紧紧贴住我爸。
我爸临危不乱,让我不要管它们,先找到入口要紧。
「晓阳,快告诉爸爸Ţűₗ,入口究竟在哪里啊?」
那些怪物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都停下脚步,像一座座石雕一样,僵在浓雾中不动。
我心头稍定,拉紧我爸爸的手,朝周围看了一圈。
在一片深灰色的浓雾中,有一处淡淡的白色亮光。
我伸手指着右前方。
「爸爸,我看见白色的光了,就在那里,我们快走!」
两人加快脚步,朝那处亮光走过去。
周围这些人影,也跟着用同样的速度追上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没有像之前那样,四肢着地奔跑,而只是一直保持一段距离,不远不近跟着我们。
到亮光附近,浓雾里,又出现了两个人影。
那两人看见我们,也同时停下脚步。
一个清脆的女声感叹道:「卧槽,这么多雾炁?」
另一个道:
「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地脉阴气所化,越打越多,根本弄不完,我殿后,你拿火符先上。」
我心下一松。
「乔墨雨,陆灵珠?」
听见我的声音,两人先是一愣,紧接着,陆灵珠在浓雾中慢慢抬起双手。
「小孩,你先站着别动。」
她跟我解释,说浓雾中这个东西叫雾炁,是地脉附近浓郁的阴气,凝结成的一种飞蛾样的小虫子。
这种虫子数量繁多,成千上万聚集在一起,而且会拟态,模仿自己看见过的生物形状,像人、动物之类。
它平常没有什么攻击性,但人类巨大的情绪起伏,会引起周围的气场波动,让它们不安,引发它们的躁动。
别看它小,雾炁攻击人的时候,一拥而上叮咬人的皮肤,阴毒入体,一瞬间就能把人吸成干尸。
这东西就像个定时炸弹,陆灵珠让我保持冷静,慢慢朝她靠近,千万别害怕,不要引起这些雾炁的注意。
-33-
我本来不太怕,听她那么一说,立刻紧张起来。
我想去拉我爸,我爸却在我掌心抠了几下,然后迅速松开手。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对面,乔墨雨带着几分试探问我,是不是一个人。
「你心理素质还挺好啊,这么多雾炁跟着你,也没崩。」
「我不是——」
我爸忽然踩了一下我的脚背。
这一刻,我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放心这两姐妹。
他怕她们伤害我,这种浓雾里,他隐藏身形,万一对方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我们还能留个后手。
所以我立刻转了话头。
「我不是一般人——胆子可没那么小。」
我告诉陆灵珠她们,我摔下楼梯后,就跌跌撞撞,跟着亮光找到了这里。
陆灵珠点头,两人在浓雾中,慢慢朝我靠近。
「你站着别动啊,别紧张,别怕——」
四米,三米,两米,她们离我越来越近。
近到,我甚至能看清,陆灵珠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张状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异变陡生。
我爸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对准陆灵珠。
「砰!」
一声枪响,火光迸射,撕裂浓雾。
我看见乔墨雨飞快地拉了陆灵珠一把,陆灵珠侧身一避,子弹擦过她的手臂,飞溅出一大蓬鲜血。
周围的雾气被驱散。
我看见我爸手里握着一把枪,对准乔墨雨她们。
他腰上还缠着一根细细的绳索,绳索很长,另一端隔着三四米远,捆在吴爷身上。
不只吴爷、莫大师,还有之前那些闯到我家的吴爷手下。
十几个人,像一串蚂蚱一样,被这条长长的绳索串联。
我爸偏移枪口,对准乔墨雨,惊叹道:
「看不出来,你们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这么近距离都能避开。
「不过一把枪可以避,十把呢?」
吴爷的手下纷纷举起枪。
我爸冷笑。
「我就不信,什么狗屁地师、茅山术士,还能躲得过热武器?」
-34-
我感觉那一枪好像打在我心口。
心脏破了一个大洞,冰凉的冷风呼啸着把我贯穿。
我喊了一声「爸」,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滚落。
「爸——你、你是血饵吗?」
我爸很痛快地承认了。
他说潜龙墓穴,深潜湖底,周围一片漆黑,什么现代照明设备都没用。
只有血饵,才能感应到墓葬入口。
他们一群人连着绳子下到墓道,就是在找我。
「养了你十六年,总算没白费。」
眼里又有雾气涌出来,遮盖住我的视线。
我几乎看不清我爸的脸。
他的络腮胡,他浓粗的眉毛,他宽厚的嘴唇,总是带着笑意,说:「我儿子最乖,不想读书就不读吧,大不了以后爸爸养你一辈子啊。」
雾气越来越浓,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感觉胃部一阵绞痛,抽搐,很想吐。
于是我弯下腰,开始大声干呕。
我听见爸爸在大喊:
「不好,周围好多人!」
吴爷骂他:「干你娘,你儿子情绪太激动了啊,都是他引来的,我打死他!」
枪口指向我,又被旁边的人推开。
「这时候还管这些做什么,快跑啊!」
「哎哟我草,谁偷袭我?」
「是那两个地师,她们跑了,抓住她们!」
「你才是地师,老娘堂堂——茅山首席大弟子,陆灵珠是也!」
乔墨雨怒道:「呸,他也配当地师,你别侮辱我啊。」
一群人闹哄哄的,到处是杂七杂八的脚步声,偶尔混合几声枪响和惨叫。
我趴在地上,吐得肝肠寸断。
周围的雾气翻滚,越来越浓郁,重新涌向我。
我抬起头,看见浓雾中,有无数姿势诡异、奔跑着的黑影,它们四肢着地,离我越来越近。
我很快就看清了他们的脸。
宽扁的脸庞,眼距很宽,相貌丑陋,和我梦中的巨人一模一样。
有一个跑得最快,看见我,他张大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的舌头伸得很长很长,几乎要碰到我的脸颊。
我看清了,那条舌头,是无数扇动着翅膀的小灰虫组成的。
这些虫子长得像苍蝇,只是头顶没有长复眼,而是蜗牛似的,猩红的血管弹出来,吊着两颗绿豆大小的眼珠子。
其中一只虫子抢先落在我手背上。
皮肤一阵剧痛。
我低头一看,它停留的地方,皮肤像焦炭一样,顷刻间黑化,发出一股焦臭。
我要死了,我想。
但我没多害怕,反而出人意料地平静下来。
人生短短十六年,我爸忙得很,没时间带我出去玩,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县城。
我被同学嘲笑没妈妈,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女生喜欢我。
我也没钱,想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
我唯一有的就是我爸。
我考试考得差,他也不会骂我,不会逼我上辅导班,只是很无奈叹气说我不是读书的料。
我还觉得,爸爸是爱我的。
现在想想,我是弃子,所以他懒得为我操心而已。
我单薄无味的一生,只有爸爸。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那就死吧。
我闭上眼睛。
-35-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
我睁眼一看,那些雾炁都停下了动作,一个个歪着脑袋,半是迷茫,半是疑惑地看着周围,好像看不见我似的。
我试探着挥了挥手。
其中一个雾炁,直接从我身上跨过去,姿势诡异,朝远处跑走了。
我心下了然。
果然像陆灵珠说的,这些雾炁,只有在人极端剧烈的情绪下才会发动攻击。
现在我平静下来,它们就对我失去兴趣了。
我撑着手肘,慢慢站起身。
走向那一处浅色的亮光。
走了三四十米,穿过浓雾,眼前陡然一亮。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巨大的地下河,河面有十几米宽,水面沉静漆黑,偶尔翻起淡灰色的波浪。
我爸他们一群人正站在岸边,拧着眉一筹莫展的样子。
乔墨雨和陆灵珠两人离他们二三十米远,两人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
在这两方人马中间,地上还有一大摊鲜红的血迹。
我身后一米,仿佛有一条非常严明的分界线,浓雾到这里就像被刀切断似的,戛然而止,雾气在边缘翻涌,但始终没有办法越雷池一步。
看见我穿过浓雾走出来,吴爷愣了一下,用手肘捅我爸。
「龙哥,你儿子竟还活着,命真大。」
我爸扫我一眼,视线冷淡,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别管他了。
「还是先想想怎么过河吧。」
我心头一片凄楚。
龙哥,孙显龙。
隐龙显化,他的名字早就说明了一切,我却跟个傻子似的,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墓道都出来了,没道理入口不跟着一起出现啊?」
我爸眉头紧皱,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我。
「孙晓阳,你过来。
「我问你,血隐通幽,步骤你都做完没?」
另一边的乔墨雨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我也跟着明白过来。
血隐通幽,我只做了一半,就被她们姐俩打断了。
所以潜龙的墓道出现,真正的入口,却还隐匿其中,不知道要靠什么办法,才能找到。
陆灵珠跟着恍然大悟,不断点头。
「原来如此——」
乔墨雨惊喜:「你发现什么了?」
陆灵珠:「这小孩的名字叫孙晓阳!」
乔墨雨:「……」
「我真不该对你的脑子有什么期待。」
-36-
我爸忽然提高音量:
「两位大师,你们想到过河的方法了?潜龙墓穴危险重重,不如大家合作,里头的宝物,三七开怎么样?」
从几人的对话中,我勉强拼凑出刚才的景象。
我爸他们先到的河边,他们推断,墓穴的入口就在对岸,要先想办法过河。
这水也不知道有多深,就有人走到河岸边,用绳子绑着石头,想探一探深浅。
没想到,那人刚蹲下,水底忽然冒出个巨大的黑影。
这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众人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看见那人被拖下河去。
鲜血飞溅到河岸上,水波荡漾,很快又平静下来。
大家吓一跳,纷纷往后退。
正好碰见乔墨雨两人从浓雾里钻出来。
于是纷纷拔枪,没想到,子弹全都卡壳,枪支竟然在这里失去了作用。
反而乔墨雨两人武力值惊人,打斗中,又把我爸两个手下扔到河里。
巨大黑影一闪而过,鲜血染红河面,很快又被冲淡,混入黑水之中。
两方默契停手。
过不了河,怎么争都没用。
乔墨雨和陆灵珠对视一眼。
乔墨雨正气凛然:
「不行啊,盗墓是违法的!」
我爸都气笑了。
「违法?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乔墨雨:「我们逛逛,参观古墓。
「大家各凭本事,我是不可能跟盗墓贼合作的!对吧,审核!」
双方没谈拢,我爸气得脸色铁青,但又拿对方没办法。
他眯眼盯着河面看了一会,忽然转头喊我:
「孙晓阳,你下去!」
-37-
我其实对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了。
但这时候,看见他如此冷血,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让我去送死,我握紧拳头,胃里又开始抽搐。
眼眶情不自禁泛红,我僵在原地不动。
两个大汉过来拉我。
我力气没他们大,也懒得挣扎,被两人推搡着,踹进河里。
刚一入河水,就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这种寒意,顺着每一个毛孔往身体深处钻。
不一会工夫,我就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战,我本能地摆动双手,想游回岸边。
岸上人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惊恐。
吴爷伸手指着我,倒吸一口冷气。
「天呐,这是什么东西啊——」
乔墨雨忽然朝我甩出一条绳子,一个浪花涌过,绳子顶端没有套住我,而是停留在我身前半米处,随着水波上下漂浮。
乔墨雨喊道:
「抓住绳子,我拉你回来。」
我摇头,朝我爸的方向扫了一眼,万念俱灰。
「不用,就让我死在这吧。」
乔墨雨嗤笑:「呵呵。
「你回头看看呢?」
我扭头一看,一条巨大的黑色触手,触手呈麻花状,一半是猩红的皮肉,一半是黑色的长发,绞在一起生长。
触手上长着几个半透明的囊袋,就像食人花的花苞那样,两边都是锯齿状。
此刻,浮出水面的那三个囊袋里都装了人。
就是刚才掉进河里的,我爸的手下。
他们还没死透,一个个大睁着眼睛,绝望地哀号。
囊袋是半透明的,所以我能清晰地看见,里头长了密密麻麻的尖利牙齿,正在啃咬这些人的皮肉骨头,发出「嘎吱嘎吱」、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看见我,其中一个极力张开手臂,求我救命。
他的表情极端痛苦,五官用力到扭曲。
「好疼,救命,救命——」
还有另一个在叫:「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
触手带着这几个人,在黑țųₛ水里不断地翻滚,他们的身体,就在水面上,上上下下沉浮。
我不怕死。
但这种死法,未免太具体,太清晰,也太过可怕了,一下子就打碎我心中那点悲壮凄楚的情怀。
而且我爸,从头到尾十分冷淡地看着这一切,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的死并不会让他难过,懊悔。
我何必这么造作地死给他看?
一股强烈的求生本能忽然从心头冒出来,我大喊一声,身体朝前一蹿,握住乔墨雨甩出来的那条绳索。
也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背后一凉。
有什么软趴趴、吸盘一样的东西,吸住了我的后背。
我吓得亡魂皆冒,拼命催促乔墨雨:
「快点拉我啊!」
乔墨雨手上使力,把我往前拉。
但是那个吸盘的力道巨大,我感觉自己后背整块皮肤都要被撕掉。
眼看着,乔墨雨憋红了脸,我却离岸边越来越远。
几缕冰冷滑腻的黑发缠上我的脖子,我身体逐渐往下沉。
乔墨雨忽然猛地抬手,扬起一块木质令牌。
「五雷号令!」
紧接着,一道雷光闪过,我身后发出一股焦臭味,背后的吸力瞬间消失。
乔墨雨和陆灵珠合力,飞快把我拉到岸边。
-38-
我连滚带爬,离岸边起码有三四米远,才敢跌坐在地,剧烈地喘息。
乔墨雨嘲讽:「还死不死了?」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心虚地朝她吼:「我不要你管!」
说实话,之前陆灵珠手臂中了一枪,都是因为我信任我爸,差点害死她们。
可现在,救我的却是这俩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什么?那你给我滚回河里。」
乔墨雨捏起我的脖子,作势要把我甩回去。
我哭起来。
「不要——」
陆灵珠:「算了算了,孩子还小,打一顿就好了。」
说话间,河面忽然剧烈地翻滚起来。
隆隆的响声从河底传来,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缓缓往上浮动。
片刻工夫,河面上竟然出现了一座桥。
这桥的周围涌着一层白雾,看不清桥面,但能清晰地看见,它非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而且左右两边都没有扶手。
我爸大喜。
「哪里来的桥?」
莫大师伸手指着我后背。
「估计是这小子的血开启的,你看他背上的伤。」
我爸冷哼:
「这废物,还算有点用。」
众人都涌到桥边,想过河,吴爷走在第一个,他低头朝脚下一看,瞳孔却骤然紧缩,吓得连连后退。
「这桥——」
吴爷紧张得连吞几下口水。
「这是一座尸桥。」
乔墨雨拉着我,也挤到桥边去看。
雾气已经散去,桥身完整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水面上,浮着一具具女尸。
她们穿着白色的裙子,紧闭双眼,手却举高到头顶,抓住前头那人的脚踝。
就这么手脚相连,一个抓一个,组成了一座尸桥。
这些女尸,脸部被水泡肿,辨不清相貌的美丑,只能勉强看见五官位置。
但很奇怪地,我就是能感觉到,她们年纪都非常大了,身上有一种沧桑的老人味。
-39-
吴爷犹豫着不敢下脚。
「这走到一半,不会活过来吧?」
话还没说完,乔墨雨已经抬脚踩了上去。
「潜龙穴有进无退,入口竟然已经出现,想出去,必然要到墓葬更深的位置。
「我们没有其他路可选。」
她和陆灵珠艺高人胆大,半点不带慌的,脚下又稳又快,快速过河。
一直到她们走了大半,这座尸桥都没发生什么意外。
我爸怕她们先进到墓穴里,找到什么好宝贝,急慌慌地带着人跟上去。
一会儿工夫,所有人都上桥了,只剩我一个,孤零零地站在岸上。
经历过刚才的恐惧,我不想被一个人抛下。
我咬咬牙,也跟着抬脚踩上去。
脚掌落到女尸身上,我心里一惊。
这尸体竟然十分柔软,就跟踩在真人身上一样。
我心头发毛,有几分想打退堂鼓,可扭头一看,刚才还缩在几米开外的雾气,已经翻滚着往前涌动,快速淹没了河岸边的所有位置。
果然像乔墨雨说的,潜龙穴有进无退,我们回不去了。
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希望能平安过桥,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可没想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可能是水流太急,也可能是这些女尸经历的时间太久,手掌已经有些腐化。
被水一冲,其中一具女尸竟然松开了手,好好的一座桥,顷刻间就断成两半。
莫大师正好踩在那具女尸身上,女尸一松手,他脚下不稳,竟「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啊——」
他两手扑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看见那条巨大的黑色触手缠住他,沉进水里。
血腥味弥漫,所有人表情凝重。
乔墨雨两人见状,立刻加快脚步。
「这桥会散,大家动作快一点!」
-40-
众人加快速度,小跑起来。
那条触手,在旁边不断翻滚,掀起巨浪。
浪花的作用,再加上众人脚下力道加大,这些女尸,竟然一个接一个脱落。
一座完整的桥,顷刻间就四分五裂。
我正好站在一具女尸的肚子上,一个浪头打过来,我身体摇晃几下,赶紧蹲下身,两手牢牢抓住女尸的手臂。
抬头看去,起码又有三四个倒霉鬼落进水里,被那条触手吃掉。
我爸他们来的有十几个人,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一半不到,都像我一样,或跪或蹲,紧紧抓牢身下的女尸。
乔墨雨和陆灵珠倒是没什么事,两人各自踩着一具尸体,束手而立,表情轻松,颇有世外高人的姿态。
吴爷一脸惶恐,扭头问我爸:
「龙哥,这桥散了,我们还能去对岸吗?该咋办?」
结果,话还没说完,一个浪头打来,他脚下的女尸立刻翻了个面,吴爷被带到水下。
他吓得魂飞魄散,幸好那条触手离他有段距离,吴爷哆嗦着,飞快地爬上来,蹲在女尸身上,再不敢动一下。
浪头越来越大,我感觉脚下的女尸也不稳。
我把身体压得更低,死死抓住尸体,就像一叶小舟,在波涛汹涌的海里起伏。
几个浪头一过,连乔墨雨和陆灵珠都没法保持刚才的风姿了。
陆灵珠一个下腰,又猛地弹回来。
见我们都注视着她,她耸耸肩:「活动一下手脚。」
乔墨雨抹一把脸上的水,骂她:「别装了!脚趾抠得累死。
「这样不行,大家用绳子,把这些尸体捆一起,才能对抗风浪。」
说着一甩手里的绳子,隔着两三米远的陆灵珠顺手接住,两人一起用力,脚下的女尸靠到一起。
乔墨雨又掏出另一卷绳子,把两具女尸缠到一起,单人筏变作双人舟。
陆灵珠由衷夸赞:「是你们大学生的脑子好使。」
紧接着,乔墨雨不断甩绳子,把她周围的人都拉过去,陆灵珠负责把尸体捆在一起。
中间因为浪头太大,我爸那边又掉下去两个人。
等到这艘由尸体捆成的「尸筏」完成,站在筏面上的,连我在内,一共只剩下六个人。
我爸和吴爷,还有一个绰号叫黑熊的高个壮汉。
他黑着脸,盯着黑沉沉的水面,怒道:「草他娘!折了这么多人,连个入口都进不去。」
吴爷苦笑:「潜龙穴哪里是这么好探的,能留条命都不错了。
「龙哥,你上次跟平安探的那口穴,有这里凶险吗?」
我爸摇头。
「那里安稳多了,我们去的十个人,回来也是十个。
「平安这孩子,福气好,哪里像这个扫把星!」
说着狠狠瞪我一眼。
「这废物,我就知道,干不了什么好事。」
黑熊嗤笑:
「所以说,生儿子还是得看当妈的基因好。两个都是你儿子,平安长得也好,脑子又活,样样都出色。」
-41-
我垂下头,指甲紧紧抠着掌心。
原来爸爸还有一个儿子。
难怪他大半时间都不在家里,小时候,我是保姆带大的,到小学,就去县里读了寄宿学校。
每个月,我可以见到爸爸四次。
我为那四次欢欣雀跃,掰着手指头数数,我以为爸爸见到我,也是一样开心,他其实只是当做任务似的,敷衍我吧。
算了,别矫情了,都到这个时候,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我晃晃脑袋。
我爸忽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你摇什么头,你不服啊,你觉得自己比我儿子优秀?」
我呆呆地捂着脸颊。
乔墨雨忽然抬腿,一脚踹到我爸胸口。
我爸惨叫一声,摔进水里。
「龙哥!」
吴爷赶紧扑到筏边,把我爸拉上来。
我爸一身水,满身狼狈,想发怒,又不太敢,表情犹疑,变得十分狰狞。
乔墨雨冷着脸。
「你太啰嗦了!」
陆灵珠点头:「对啊,这什么狗男人,我也看他不顺眼,要不,把他们三个都推下去吧?」
乔墨雨:「那不行,后头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留着他们三个可以探探路。」
陆灵珠:「哦,有道理,那还是继续假装跟他们合作?」
两人大声密谋。
我爸他们敢怒不敢言,缩着头,用眼神交流。
尸筏在水面上打着旋,慢慢顺流而下。
乔墨雨两人也不说话了,水面上静悄悄的,只有浪花拍在尸筏上,发出轻微的水声。
我盘腿坐在女尸肚子上,听着这种静谧柔和的声响,神情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眼皮也跟着打架。
这一个晚上没睡,又经历这么多事,情绪大起大落,我其实已经疲乏到极致。
太累了,累得受不了。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换个姿势,侧身躺下,头挨着女尸的脑袋。
躺五分钟就好。
我想,我只要休息五分钟。
意识昏昏沉沉,上下眼皮打架之际,我眼角余光,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呢?
我用力眨一下眼睛,侧着脑袋,凝神去看。
这一看,立刻毛骨悚然,鸡皮疙瘩竖了一身。
-42-
我身下这具女尸,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部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但那双眼睛,却像正常人一样,明亮,还带着明显的恶意。
我嗓子眼发紧,想大声喊。
还没开口,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猛地捂住我的口鼻。
一股浓烈的水腥气把我包围,我想用力挣扎,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一下都动不了。
身下这具尸筏,横绑着十几具女尸,长约四米,宽就是女尸的身高。
我蜷着腿,侧身躺在尸筏的最尾端,背朝众人。
水面上光线又暗,我口鼻被女尸捂住,筏上的人发呆的发呆,休息的休息,并没有发现我这边的异常。
手捂得越来越紧,我没法呼吸,肺部憋得生疼,针扎一样。
眼冒金星,快要昏过去之际,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刚跟陆灵珠见面时,她朝我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她说:「这鬼居然能扛我的舌尖血。」
电视上好像也是这么演的,舌尖血蕴含人体阳气。
想到这,我用力一咬舌尖,然后拼命把舌头,从捂得死紧的嘴缝中顶出来。
舌头触碰到冰冷的掌心。
我感觉到身下的女尸全身一颤,飞快地松开手。
我猛地翻身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息。
我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转头看过来。
我惊恐地伸手,指着身下的女尸。
「她活了!她刚才捂我嘴。」
众人一看,女尸紧紧闭着眼,跟其他尸体并没有任何区别。
吴爷嗤笑。
「你睡着了,做噩梦呢?
「心真大,这种地方还能睡觉。」
可很快,我感觉到脚下的女尸开始融化。
我忙往前一步,踩到旁边的尸体上。
只见我刚才躺的那具女尸,从头发开始,到面部、肩膀,以极快的速度,融成一摊血水。
连同她身上绑着的绳子,也一起化了。
这具女尸化完之后,剩下的尸体,忽然全都站了起来,绳子断裂,所有人都落入水中。
-43-
一进水里,我才发现,我的脚竟然可以够到地面。
大家惊慌失措过后,纷纷站起身,水位才齐腰高。
我刚松口气,可一抬头,又立刻浑身僵硬。
那十来具女尸,全都凭空站立在水面上,长发披散,睁着眼睛,怨毒地盯着我们看。
乔墨雨喊道:
「大家放心——」
我心脏落回原处,这是不是一种特殊的物理或者化学现象,能让尸体悬浮在水面?
紧接着,乔墨雨又说:「几个水僵而已!」
水僵?
那不就是,水里的僵尸?
我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其中一具女尸忽然弯腰,猛地伸出手,长长的指甲直刺我爸的脑门。
我惨叫一声:「爸爸——」
喊完,又懊恼地闭紧嘴巴。
我爸猛然一个侧身,握着什么东西,抬手朝头顶格挡。
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女僵的指甲断裂。
我这才看清,我爸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黑乎乎的长方形铁片,也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上头雕着繁复的花纹,那些花纹,是用红色的朱砂镶嵌的,看着像流动的血。
我爸冷哼。
「水僵而已,不算什么!」
乔墨雨轻咦一声:「你们血饵,有点东西啊。」
说着抬手扬起一面令牌。
噼里啪啦一阵雷光闪过,我还没看清楚,这些水僵就一个个都倒回水面,沉了下去。
乔墨雨摆摆手。
「不用费那么大劲弄死,打跑就行。」
水面恢复平静。
我爸忽然欣喜地指着对面。
「快看,墓门在那里!」
我扭头一看,这条宽阔的地下河,到此处收窄,水位逐渐变浅。
不远处的河岸上,耸立着两个模样古怪的石狮子雕像,守着一扇朱红色的大门。
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潜龙穴入口。
我盯着那扇古朴气派的墓门,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丝敬畏之情。
想找到真正的入口,实在太难了,首先,要穿过重重浓雾,避开雾炁的攻击。
然后,要用我的血,升起这座尸桥。
顺利过桥后,那边对岸,大概率也有危Ťṻ⁺险重重的机关。
只有尸桥散落,避过河里的触手怪物,众人齐心协力,把尸体重新组成尸筏,顺流而下,才能到达目的地。
最后,这些女尸还会变成水僵,如果乔墨雨她们不在,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对付。
这中间任何一步出现差错,都会丧命。
我们能到达这里,实在有够幸运的。
我心里忽然极大地放松下来,想为自己欢呼一场。
一旁的黑熊已经激动得用力拍打着水面。
「墓门高七尺七寸,雕四爪蟒纹,门楣嵌七枚赤铜门钉,这是郡王级别的墓葬!
「这下发财了,掏了个大的!」
没等他说完,一只触手忽然猛地从他后背探出。
左右锯齿状的叶片包裹,瞬间把黑熊的上半身吞掉,只剩下两截腿,齐根而断,涌出鲜血,漂在水面上。
众人大惊。
这触手竟然一路跟到这里!
黑熊的身体在叶片里扭动,发出凄厉的惨叫。
我吓得一个激灵,疯狂摆动手臂,脚下发力,跌跌撞撞在水中奋力奔跑。
大家争先恐后跑到岸上,这条触手在水里翻滚,带起浪花,很快又消失了。
-44-
我盯着黑漆漆的水面发怔。
乔墨雨走到墓门前,盯着左右两边的镇墓兽看了一会,又去看上头的七枚门钉。
「郡王墓?不是说湖北巡抚吗?」
陆灵珠一脸茫然,摇头道:「也许是封了个郡王?」
乔墨雨:「你有没有文化?郡王通常是亲王无法袭爵的儿子,也就是皇帝那些侄子们才有的封号。
「咋可能封汉人啊!」
陆灵珠更茫然。
「那我们——找错墓了?」
乔墨雨摇头。
「不可能,你当潜龙墓穴是大白菜吗?这里还能有两个?」
说着一脸气愤。
「我们被姓于的骗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这一处潜龙墓穴里有个风水麒麟,所以想找人盗墓。」
陆灵珠是名门正派。
乔墨雨也是遵守五讲四美、心地善良、遵纪守法的五好青年。
她们就不可能盗墓!
如果姓于的当初直接说,委托她们盗墓挖宝,那不管出多少钱,两人都不能答应。
现在先把人骗进来,历经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
这时候,哪怕知道自己被骗,谁又能做到宝山在前,却空手而归呢?
等把东西带出去,多说几句好话,加点钱的事,总能得到这件宝贝。
这姐俩把事情捋清楚,不由得破口大骂,把于军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吴爷在旁边跟我爸面面相觑,插嘴道:「两位大师——
「实不相瞒,其实就算这个墓真是于家祖宗的,从墓里拿东西,它也违法啊!
「咱们行走江湖的,这么看重法律干什么?」
我爸也两眼放光,指着墓门。
「水龙护财,墓里必然也陪葬着大量财宝,这也是我们血饵一族,耗费数十代人的心血,培养血饵的原因。
「只要掏到一口潜龙穴,就能保好几辈子的富贵。
「而且潜龙墓,百分之九十的机关布置,都在一个潜字,咱们既然已经找到墓门,凭你们二位的本事,后面的过程就跟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您二位要是怕摊事儿,我在这里打包票,里头的东西咱们五五分,所有的销售杂事都包在我身上,你们只管收钱,这些钱的来路保证也干干净净,不会有任何法律风险。」
见乔墨雨还是沉着脸不说话,我爸又加大筹码。
「四六,三七,二八!
「二八开,我们只要两成,你们拿八成!」
陆灵珠痛苦地捂住耳朵。
「别说了,盗墓损阴德,我们是不会干的。」
乔墨雨也铁青着脸。
「你刚才说,拿自己先人的陪葬品,也算违法,托梦都不行?」
吴爷和我爸一起点头,给她普法,乔墨雨叹气。
「不管那么多,死者为大,地底下的事,还是得听死人的。」
我爸大喜:「这么说,乔大师答应合作了?」
乔墨雨摇头。
「这不于家祖宗托梦都是假的吗?盗别人墓,我不能干。」
-45-
两人唉声叹气,走到一旁坐下,乔墨雨忽然从背后的双肩包里,掏出两个密封袋包好的汉堡。
陆灵珠也从自己包里掏出两瓶饮料,两人开始大吃大喝。
乔墨雨自我安慰:
「回去告诉宋菲菲她们,就说我们找了一个潜龙墓穴,到这野餐来了。」
陆灵珠大口嚼着汉堡,连连点头。
「对,听起来很牛逼,就那么说!」
说着拿出手机,两人吃着汉堡挤在一起,背对着墓门自拍一张。
听两人说话间的意思,竟然真的对这口墓穴里的宝藏,无动于衷。
我爸拉着吴爷,走到一旁说悄悄话。
「这姐俩脑子有问题?」
吴爷摇头:「肯定是装的,她们摆明不想再去闯这口墓,等我们拿完东西,她们黄雀在后?」
乔墨雨嗤笑一声,打断他们:
「我都听见了!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们不懂,我对钱——」
大口咬汉堡,咬牙切齿:
「我对钱根本就没有兴趣!」
「噗——」
陆灵珠嘴里的饮料喷出来。
乔墨雨瞪她,陆灵珠胡乱点头。
「对对对!乔墨雨一点都不喜欢钱,你们根本不懂!」
我爸和吴爷对视一眼。
我爸眼珠一转,开始赞叹她们世外高人,胸襟气魄无人能及。
说既然这样,那他不客气了,一会儿他掏东西,两人不会反对吧?
乔墨雨:「阴门的事,你们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跟我无关。」
听她这么说,我爸两人放心不少。
吴爷走到墓门前,拿出一个特制的工具,叫拐钉钥匙,三两下捣鼓,就顺利顶开了墓门后头的顶门石。
轰隆一声,墓门被顺利打开。
他捏亮手电筒,跟我爸一前一后,走进大门。
乔墨雨两人吃完东西,收拾好背包,也跟了进去。
见我还愣着不动,乔墨雨喊我:
「小孩,跟上啊!
「潜龙墓穴,出口在墓葬深处,得从这里过去。
「没有回头路,只能一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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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扇门后,漆黑的甬道,我心头震动。
是啊,人生没有回头路。
短短一天时间。
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家,全都粉碎在这条漆黑的地下长河里。
和那些女尸一样,腐烂消融,化成一摊黑水。
我身后什么都没有了。
不管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只能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眼眶酸涩。
我抹一下眼角。
乔墨雨招招手,洒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小孩,跟上!」
她个子高挑,绑着高高的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说不出的自由潇洒。
很多年之后,我还时不时回想起这一幕。
她就像个领路人,总是这么轻松、快意,不管在多艰难危险的境况下,都笑着朝我挥手。
「小孩,跟上。」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乔墨雨也只比我大四岁而已。
怎么一直装长辈啊?
「来了!」
我擦干眼泪,大步走进漆黑的墓道。
光线把我的身影吞噬。
前路又亮了起来。
乔墨雨打着一个光线巨亮的强光手电筒,激光炮一样,把整个墓室照得亮如白昼。
陆灵珠感叹:「这东西真好用,感觉鸡都要叫了,太阳出来了。
「拼夕夕还是有好东西。」
而在一旁的角落里,我爸和吴爷,真的安静如鸡。
他们面前有一堵金色的墙壁。
这些金砖上雕着龙纹,从地上,一直垒到天花板,宽三米,高三米,气势恢宏。
经过岁月的沉淀,金灿灿的光芒收敛,转为沉重厚朴的铜黄色,更叫人移不开眼球。
金砖墙前面,还整齐地摆放着几口檀木箱子,最前面的箱子合着盖子,盖上压着一尊青铜麒麟,应该就是乔墨雨她们要拿的风水宝物。
另外几口箱子,盖子大开,里面珠钗首饰、珍珠宝石一大堆,叠得冒尖,从箱子顶端滑落。
翠绿的翡翠手镯滚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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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倒吸一口冷气。
「潜龙穴的陪葬品,还是这么简单粗暴啊!」
吴爷狂咽口水。
「水龙主富,以富源养富气,妈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龙哥,你之前掏的那口穴,也是这样吗?」
我爸点头,又摇头。
「规模没这个大,一半左右吧。」
乔墨雨扫了一眼那尊麒麟,艰难地移开视线,面无表情。
「这有啥可看的,走吧,找出口。」
我心里很是惊叹。
说实话,我感觉再不爱钱的人,在这种具体的、细节的金银珠宝面前,真的很难管住自己。
就像我,此时此刻,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全身血脉扩张,瞳孔微微放大。
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扑过去,拥抱它们,躺在金砖堆里打滚,它们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乔墨雨为何能如此淡定啊?
她看着年纪这么轻,却视金钱如粪土,是真正的得道高人!
乔墨雨在墓里走来走去,破解机关,寻找出口。
果然像我爸说的,潜龙墓,最难的在墓门外面那一段。
墓室里的危险程度,反倒很低。
几个小机关,都被乔墨雨轻松解除。
我爸和吴爷,忙着把自己的包倒空,开始把所有能装的东西都装进去。
一旁的耳室,还摆放着不少精致的瓷器和大型摆件,但那些很难带走,他们只好拼命地打包翡翠珠宝。
单论价值,翡翠和珠宝应该强过黄金,但没人能抵挡黄金的诱惑。
眼看背包装得满满的,两人又各捧了一块金砖。
还在商量,到时候找个点爆破,直接把墓穴向上打穿,再叫族里人过来搬剩下的东西。
乔墨雨冷冰冰地泼凉水。
「带着这些东西,你们怕是出不去。」
她伸手指着不远处。
「出口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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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头一看,一扇石门轰隆升起,外头竟是一道深渊。
我最开始躺阴的湖泊,是在连绵的一道山脉上。
后来下到坑底,随着地下河,一直来到下游的山头。
真正的墓穴,是挖空了半个山壁造的。
出口就在对面。
此时,天已经亮了。
几缕阳光从石壁缝隙里斜斜射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起舞,照亮眼前几道纤细的藤蔓。
这些藤蔓,只有拇指般粗细,从我脚下,一路延伸到对面山壁。
中间有几处点,和头顶的山石藤枝相连,就像吊桥一样。
我小心地探出头去,才发现这个古墓正好造在地下河的拐弯处,这下面,依然是那条黑黢黢的深河。
如果掉下去,先不说那么高,十有八九要摔死。
就算摔不死,河里还有那个可怕的触手怪物,碰上它,那真是必死无疑。
这些藤条,就是出去的唯一生路。
这墓穴的位置,设计得实在精巧。
陆灵珠蹲下身,用力拉扯其中一根藤条,眉头紧皱。
「这东西承重力一般,你们带那么多宝贝,肯定过不去。
「把该扔的都扔了。」
说着打开背包,拿出三块金砖,摆在地上。
乔墨雨骂她: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啥时候拿的,这有损阴德啊!」
陆灵珠站起身,走到乔墨雨面前,一把撸起她的袖子。
「还说我,你这是啥?」
我侧头一看,惊讶得瞪大眼睛。
只见乔墨雨一条手臂上,竟然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手镯,翡翠的、白玉的、黄金嵌红宝的,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腋窝。
不仅如此,她十个手指头,也戴满了戒指。
我明明没看见她靠近过那几口箱子啊,她啥时候戴上去的?
乔墨雨跟我一样震惊。
「咦!
「谁给我弄的,可怕,想坏我道心。
「小孩,是不是你!」
我忙摇头。
「不是我,我没有啊!」
乔墨雨了然。
「我可能被这墓里的煞气影响了,阴险,它们想害死我。」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低头去摸自己口袋。
果然,也发现了一些珠宝首饰。
这才想起,刚才我看他们拿东西看得入神,情不自禁跟着拿了点。
不是煞气影响的我,是我内心的贪念。
我惭愧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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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灵珠把包里几张紧要的灵符掏出来,直接把包扔了。
乔墨雨也一脸肉疼,把那只双肩包,和那个巨大的手电筒,并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丢到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128,199,36.8,啊——」
我问她,在算什么,乔墨雨一脸严肃,说在算藤蔓能承受的重量,叫我别吵。
我很紧张。
「只能承受 128 斤吗,那我过不去。」
我虽然人瘦,但个子高,体重有 137 斤,多出来九斤,这要怎么办?
陆灵珠白她一眼。
「别算了!」
乔墨雨:「我这趟亏大发,出去以后你赔!」
陆灵珠:「行行行!先来试试,能不能过去。」
陆灵珠戴上手套,在腰间绑上一条绳子,然后左右看了下,慢慢坐在悬崖边缘。
她俯身,两手各抓住一条藤蔓,叮嘱乔墨雨,拉紧她腰上的绳子,别松手把她摔死了。
「知道了,废话那么多,快下去吧你!」
乔墨雨直接在她背上踹了一脚。
「啊——」
陆灵珠尖叫一声,身体猛然往下坠,两手各抓着一条藤蔓,往对面山壁滑过去。
两条纤细的藤蔓,被她的重量坠成一条弧线,又微微回弹,在空中剧烈震动。
眼看着手里的绳索快要拉直,乔墨雨直接松开手。
于是陆灵珠就挂着那条绳子,冲到了对面山壁。
快要撞上石壁时,她双腿猛然弯曲,脚尖在石壁上用力一点,卸掉冲力。
然后一手松开藤蔓,身体往上一跃,牢牢抓住山壁凸起处。
几个起落,很快就爬上了对面一处横生而出的石台。
这一手功夫,看得我目瞪口呆。
陆灵珠得意地转过身,朝乔墨雨比了个 OK 的手势。
「放心吧,你比我还轻两斤,没问题的。」
乔墨雨点点头,开始戴手套。
我爸慌了。
他们没这手灵巧的功夫,也不知道藤蔓能不能承受住自己的重量。
他苦苦哀求陆灵珠,说能不能她先出去,然后到外面,联系他们血饵的人,带先进的设备过来,把对面山壁打开一个大的缺口。
到时候所有的财富,他只拿一成。
陆灵珠还没说话,头顶的藤蔓忽然都抖动起来,枝叶跟着碎石,簌簌掉落。
我抬头一看,这些藤蔓根部原本牢牢生在山壁顶部,被陆灵珠这么一拽,其中一根已经有些脱离,眼看要掉下来。
陆灵珠大急。
「乔墨雨,快点,这些藤蔓感觉没两次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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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墨雨点头,动作飞快,戴好手套,弯腰抓住两条藤蔓,就要往下跳。
跳之前,她忽然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也定定地看着她。
我当时,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但乔墨雨说,我那种绝望空洞、火光燃尽后寂灭破碎的眼神。
让她想起一个故人。
于是她手伸到一半,改了个方向。
改成抓住我的脚踝。
她另一只手,手肘一横,把三条藤蔓并在一处,缠在手臂上。
然后一只手倒提着我。
伴随着我刺破云霄的尖叫声,一路冲向对面山壁。
十六岁的我,正是最爱做梦的年纪。
看小说,看电视的时候,脑子里也会无数次幻想,自己英雄救美的场景。
但现实比人强,现实里,我废柴一个。
美救英雄,也不错。
可她不是应该抱住我精瘦的腰,或者我抱住她的腰,两人依偎在一起,浪漫又刺激地在深渊中滑行吗?
现在提着我的腿,我倒吊在空中,这算啥?
我感觉血液全部往脸上涌,头发丝都竖了起来。
底下的深渊,比我ťúₒ想的还深,黑色的浪头翻涌,我似乎看见了那条巨大的触手,在水波里若隐若现。
「咔咔咔——」
一连串藤蔓断裂的响声。
我身体直直往下坠。
我叫得撕心裂肺。
在我吓得要昏过去之前,我的脸撞上了山壁。
头顶坠下一条绳子缠住乔墨雨的腰,陆灵珠趴在石台上,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我们俩都提了上去。
三人一起坐在石台上喘息。
陆灵珠抱怨:「男人真没用,我耳朵都差点给你喊聋。」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一声大喊。
我们三人一起转头。
只见头顶已经有些细碎的藤蔓往下掉落,原本固定在崖边的那几根,也断了不少。
吴爷大吼一声,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大包,学着乔墨雨的样子,两手抓住藤蔓往对面滑。
滑到一半,藤蔓就因为承受不住重量,在空中裂成两半。
吴爷惨叫一声,坠入漆黑的水面。
连人带包,溅起好大的浪花。
「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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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过后,我们三人都沉默下来。
对面,我爸神情崩溃,跪在崖边,朝我用力挥手。
「晓阳,135***,出去后,你打这个号码,让他们来接我!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事后,我带你回家,回我们真正的家。
「我带你认祖归Ťű̂ₘ宗,我带你去见爷爷,叔叔伯伯,很多很多家人,他们都会对你很好。
「你有花不完的钱,你想买什么都可以!」
我不由得嗤笑出声。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怕死,不敢自己冒险过来,也不甘心放弃这些财富。
明明死到临头,还是贪心得什么都想要。
乔墨雨翻个大大的白眼。
「认祖归宗?父子俩在外头都给人当孙子,在家搞君臣。」
陆灵珠不屑。
「你们祖宗有什么稀罕的,家传的盗墓贼,还高贵上了?」
头顶碎石掉得越来越多。
陆灵珠拍拍屁股站起身。
「走吧——」
「孙晓阳!」
我爸像头发怒的野兽,在崖边走来走去,大声咒骂,控诉我ṱű̂₈无能,不孝。
「你知道这样的墓有多难找吗?」
「你知道我进这里有多不容易吗?」
「你知道我为这一天付出了多少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
骂着骂着,他两眼通红,把好不容易装满的背包丢掉。
简直比丢命还疼。
然后咬咬牙,选了最结实的几条藤蔓,心一横,直接两手拉着藤蔓往下跳。
我心脏捏在一起。
-52-
藤蔓猛地往下弯,头顶的枝条被扯到一起,噼里啪啦,一起往下掉。
眼看离水面还有三四米的距离,堪堪停住, 维持着一个玄妙的平衡。
我爸的身体像秋千一样,在水面上来回晃荡。
我大大松一口气。
我爸没事, 他还活着。
可没想到, 水里猛地弹出一条巨大的触手。
比我之前见过的那条更长, 上面长着起码几十个囊袋,其中两片褐黄色的叶子张开,猛然把我爸吞噬进去。
「轰——」
触手重重砸回水里, 掀起滔天巨浪。
我整个心像被拍扁。
我刚开始恨他, 刚开始讨厌他, 刚开始想报仇, 想让他好好看看,我以后肯定比他另一个儿子更出息。
他就消失了。
我没有爸爸了。
这么讨厌的、冷漠的、自私的、无情的父亲。
没有就没有啊。
为什么心这么痛啊?
我跪在地上,哭得站不起来。
陆灵珠在旁边忙忙碌碌, 推开几块碎石,开辟出一个半人宽的洞口。
乔墨雨提着我的脖子, 把我从洞里拖出去。
外面阳光刺眼。
我伸手挡住眼睛,放声大哭。
「吵死了!」
乔墨雨命令我:
「小声点!」
「你说得这么容易, 你爸又没死!他也没我爸那么坏,他那么坏,又那么快死了——」
我哭得语无伦次。
陆灵珠耸肩。
「这可不一定,乔墨雨是个弃婴, 她爸说不定跟你爸一样坏。」
我吃惊地停止哭泣, 瞪大眼睛。
乔墨雨露出一种十分得意的表情。
「幸好我是个女孩,被丢在垃圾桶里, 让我爷爷找到了。
「要是男孩,说不定他就舍不得丢我, 跟你爸一样坏的平凡男人,我还得叫他爸, 恶心死了。」
她越说越洋洋得意起来。
「我命真好。」
不是, 弃婴, 被一个爷爷养大?
这叫命好吗,她在得意什么啊?
-53-
我完全不理解她的想法。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悲伤淡了许多。
我跟着她们下山。
从天亮又快走到天黑, 才看见一条公路。
几人的手机早就丢在墓洞里, 陆灵珠拦下一辆车, 让司机送她们去机场。
然后问我:
「小孩, 你去哪里?」
我盯着汽车前窗, 陷入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
回家吗?
那里还是我的家吗?
爸爸有其他家人, 到时候会不会有其他人忽然出现,把房子收走?
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呆愣在场, 直到乔墨雨吩咐司机:
「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我浑身一震, 如醍醐灌顶。
是啊,犹豫什么,迷茫什么。
只管一直往前走就是了,总会有路的。
汽车飞驰。
逐渐把连绵黑沉的山脉抛在身后。
我靠在后座上, 枕着车窗缝隙里清凉的山风,疲惫地闭上眼睛。
睡一觉吧。
醒来之后,又是新的一天。
……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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