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了几十年的接生婆,见过闹着要保小的,见过孩子一出生就要溺死的。
但是今天这位,新妇还在屋里鬼哭狼嚎,她的婆母杨夫人却已经握住我的手,塞了一点碎银子。
「贵人勿忧,老婆子一定尽力让母子平安。」
我掂了一下,少说有个二三两,不由得面露喜色。
「阿弥陀佛,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稍不注意,一尸两命,也是常有的事情。」
杨夫人一颗一颗地转着手中的佛珠,说完,重重地捏了一下我的手心。
我一愣,抬眼打量。
只瞧得杨夫人平静的神色下,是冷冽的杀意。
-1-
这时,一个年轻郎君从屋外走进来,对她说:「阿娘,尚公主的婚书赐下了……」
他猛然间发现还有我这个外人在,立时截住后半句话。
杨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冲我使了个眼色。
「你晓得怎么做?」
我哪里还能不明白,杨夫人竟是要她儿媳和未出世的孙儿一起死在屋里。
难怪今天出门有乌鸦冲我叫,这一趟,是我万万不想淌的浑水。
-2-
我的脸色有些难看:
「夫人容禀,老婆子这几十年,只会干接生的活。」
杨夫人轻笑一声:「你既然会接生,自然也就该知道,这生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我还想说什么,旁边的小郎君呵斥道:「阿娘叫你来接生,是抬举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个家仆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都要往这边赶。
杨夫人一个眼神止住了下人,慢声说:「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王巧手的名头?你且放心去做,要是你都没有办法,大家也便知道,这娘俩是真的没有福气。」
我抹了抹额头冒出的冷汗,只能应一声诺,掀开帘子进屋。
-3-
杨家新妇气若游丝地跪坐在榻边,身下还在使劲。
她见我来,明明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黑亮得吓人。
「你是要我母子二人的命来了。」
我皱起一张苦瓜脸:
「小娘子聪慧,叫你猜中了。老婆子真是不该贪图那点银两,出这趟门。」
她抬起汗涔涔一张脸,仔细端详我片刻,忽然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巧手。」
倒叫我吃了一惊:「你认识老婆子?」
「当然。」
她说着闷哼一声,看样子是生产到关键的时刻。
我没有犹豫,连忙上前查看起来。
「子户已经开到八指,胎儿马上就要出世了。」
我说着,习惯性地伸手去探。
杨家新妇忽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有事……要求你。」
她一边喘着气,咬紧牙关,一边却还要坚持说下去:「我的孩儿不能死在这里,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儿。」
我知道这是女人最为难的时候,她忍着剧痛求我放过她的孩子,怎能不叫我动容?
可是……
「不是老婆子不想救,就怕是,老婆子也自身难保。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那佛口蛇心的婆母,故意来找我王巧手,就是为了以后告诉世人,你是死在我都没有法子的难产之下,就是个意外。
「想来,你一断气,你婆母也会叫老婆子我葬身在这里,来个死无对证。」
杨家新妇不再说话,只是蒙头发力。
我见状,赶紧抱住她的后腰,以一种固定的节奏引导她呼吸和使劲。
大约两刻钟,又或者过了几个轮回那么长,杨家新妇的肚皮终于完全地干瘪下去。
孩子出世了,是个小娘子。
-4-
我眼疾手快,在孩子落地之前把她抱起来,准备裹上干净的红布。
不仔细看不打紧,一瞅见她,我登时被唬了一跳。
「这孩子、这孩子——」
正面看倒与寻常婴儿相同。
可她翻过身,就露出背上十几只胳膊。
「啊——」
我浑身冰凉,差点手一抖,把她摔到地上。
她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害怕,打了个哈欠,睁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不哭也不闹,就这么看着我。
「今日我死在这里,乃天意难违。但我的女儿另有造化在身,却是命不该绝。」
杨家新妇说。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哆嗦着问。
杨家新妇乌紫的唇角溢出一声惨笑。
「我乃千年人参精,为报恩来此。今日身死,前缘散尽,恩怨两清。我的孩儿自然也是人参精。」
我停下不住后退脚步。
人参我知道。
人参精我却不知道,更别说见过。
可是我左看右看,这杨家新妇怎么也不像是妖怪的样子。
她接过孩儿,轻轻地抱在怀中。
「你看。」
我于是探头望去。
哪还有什么孩儿?只有一棵人参,舒展着十几条根须,安安静静地躺在襁褓里。
-5-
我纳罕不已。
「原来人参精的孩儿是这个模样。」
随即我苦中作乐地说:「老婆子临死前能看见这种惊世骇俗之物,也算得上是没有白活了。」
杨家新妇万般不舍地把她的女儿交还到我手里,对我说:
「我有法子让你们俩平安离开,只求你好生待我的孩儿。」
手里的小人参顿时有些沉甸甸的。
我颇不是滋味地对杨家新妇说:「你就不怕我转手把你的女儿卖了?这可是几斤重的人参。」
「你不会。」她笃定地说,「因为你是王巧手。」
-6-
我登上回家的船时,杨府的少夫人是个妖怪的事情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
船夫正有鼻子有眼地说着:「那青面獠牙的新妇扑向众人,竟是要把杨府上下都吃个干净。就在这时,你们猜怎么着?」
船夫卖起了关子。
急得坐在我对面的黑脸大汉直说:「有屁快放,别吊你阿耶的胃口!」
船夫这才接着道:「紧要时刻,杨夫人的佛珠光芒大放,照得那妖妇惨叫一声,现出了原型。众人围上前,眼见着,竟是一棵妇人大小的人参!」
「嘶——」
周围的听众齐齐倒吸了口冷气。
好半天才有人说:「这么大一棵人参,岂不是大补之物?」
「哎呀!」
船夫一跺脚,活像自己丢了银两一样:
「可惜的是,那人参精现出原形后不久,就腐烂了,变成一地的渣滓,恶臭难闻。别说我们了,就是杨夫人他们也是心疼不已。这么大棵人参呢!哎呀!」
又有人问:「那妖妇的孩儿呢?」
船夫长杆一撑,答道:「有人说是被妖妇一口吃掉了,也有人说是被产婆偷偷抱走了。」
说罢,他长吁短叹起来:「也是好几斤重的人参呢!」
我听完,下意识地收拢我的挎篮。
里头,小人参精还在呼呼大睡。
杨家新妇真是给我出了个好大的难题。
这些人能想到小人参,杨府想必也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为着她,今后还不晓得要有多少麻烦事要找上我。ẗŭⁱ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可是谁叫你娘于我有恩?
-7-
小时候,我阿娘生我弟弟时难产。
接生婆见了情况,只问我阿父:「保大还是保小?」
阿父犹豫了一下,反问接生婆:「肚子里的带把不?」
接生婆点点头:「屁股墩露出来了,是个小郎君。你可要快些想好,不然一会儿他可就要憋死在肚子里了。」
阿父一咬牙:「保小。」
我远远地听见阿娘爆发出一阵恐怖的嘶吼。
牲畜垂死挣扎也不过如此。
听得我心里直发堵。
阿父不让我靠近阿娘生产的地方,我就悄悄地躲在草垛后边,用细长的两根手指,拨开成捆的草偷看。
入眼一片猩红。
阿娘的下半身像是被泡在血池里。
她现在痛昏了过去,已经叫不出声来了。
接生婆用剪子剪开了阿娘的产道,双手就在里面翻来翻去,把我的弟弟整个从我阿娘被剖开的身体里翻了出来。
不过他也没能成活。
接生婆没注意,叫我弟弟被脐带缠死了。
阿父接连失去两个亲人,一夜之间长出了不少白头发。
可是没过几年,他又兴高采烈地给我带回了新的阿娘。
周围的人都叫她阿梁。
我叫她梁姨。
任凭阿父怎么打我我都不改口。
梁姨也不勉强我。
她是个和气的、面团一样的人,中等身材,体格壮实,干活有一把力气。
我逐渐喜欢上了她。
有时候我也想着,阿娘走了这么久,梁姨一直待我如己出,我欠她一声「娘」。
可你说这欠着欠着,怎么就还不清了呢?
我清楚地记得梁姨生产那天,我的心里忽然堵得慌。
好像当初偷看我阿娘生产一样。
我几乎是跑着奔向她生产的草棚子。
这时候,很多妇人生产都是到路边甚至是坟地上生。
这个草棚子是曾经的太守出行时,为避让车架,不让产妇冲撞贵人特设的,后来反倒是便宜了这附近的产妇。
我到时,只听见接生婆长叹一口气,叹得我浑身血液凝固。
阿父借了好几口锅烧水,蒸腾的热气中,接生婆摇摇头,说:「不行了。」
我脑子嗡嗡作响:「怎么就不行了呢?你看看她,多壮实的一个人,她怎么就不行了呢?」
接生婆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小娘子还没出嫁,不晓得这里面的厉害。不管看上去多么壮实的人,生孩子都是跟阎王较劲哩。」
到头来,梁姨的结果也不过是和我阿娘一样,鲜血淋漓地被裹进一卷草席。
-8-
从那时起,我就害怕生产,害怕得时不时就要做恶梦。
梦里一会儿是我娘,一会儿是梁姨。
白惨惨的脸,一步一个血脚印。
走到我跟前时,脚下已经蜿蜒出一条血河。
脸皮浮肿的婴儿就在那血河里浮浮沉沉,然后忽地,唤我一声「阿姐」。
可是,我是个女人。
我总要出嫁,总要怀胎,总要生产。
我看着一天天鼓起来的肚皮,疑心自己命不久矣。
故而发动那天,我抓着树干,指甲深深地嵌进树皮里。
我只能这样挣扎。
这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
她径直走过我面前,然后又折返了回来,仔细地端详我。
许久,她从袖口里取出一截黑乎乎的茎,塞到我口中。
我没有力气拒绝,这东西入口即化,竟顺着我的喉咙,流向了我的四肢百骸。
一时间气力上涌,我仿佛活了过来。
习惯性一摸肚子,却发现,小腹平坦光滑。
我的孩子没了。
那女人说:「你的孩子与你无缘,就算出世,也是个死胎。而你若是执意生下他,反而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故而我替你把他化了去。」
我既感激又疑惑:「你是仙人吗?为何要救我?」
她已经走远,空中传来她的话音:
「我与你有一段因缘,日后你就知道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那棵千年的人参精。
-9-
兵荒马乱的时候,我郎君被流亡的溃军抓去吃了。
我十八岁就守了活寡,又不想改嫁再伺候男人和生产,就当起了接生婆。
所谓三姑六婆,最是下九流。
又因为接生婆手上沾过女人和胎儿的污血,男人们觉得晦气,多干几年,便没人敢上门提亲。
而我更是接生婆中的佼佼者,人称「王巧手」。
因我这一双手,是天生就该干这行的材料。
手掌小,手指却很长,尤其是食指和将指,还要比无名指长出两个指节。
妇人生产,如果是大产,看不出我的功力。
如果是难产,就到我出马了。
我将手指伸进去,慢慢地转动胎儿的位置,直到他的头朝着金沟。
然后使劲,配合产妇将胎儿引出。
遇上身体过大,实在过不了产道的胎儿,我也有办法。
我自制了一柄两头尖的镊子,伸进妇人的产道,凭着一股巧劲把胎儿搅碎,然后一块一块夹出来。
前后要忙活半天,把小骨头渣子、小肉碎儿都夹干净才算完。
这些都是需要眼力、手力和经验的活儿,也是我的拿手绝技。
可惜的是,遇上后面这种情况,主人家往往更希望我一剪刀下去,保住小儿。
-10-
我一路遮遮掩掩,带着小人参精回到我的茅屋。
门上挂着的成串的小木片晃动了一下,屋里立刻窜出个黑瘦的小孩,冲我比划着什么。
这是我收养的小哑巴。
他去年流浪到这边来,我见他可怜,就收养了他。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很有力气,砍柴担水不在话下。
就是要养活这个年纪的小孩颇费粮食,我这才去了杨府,想多挣些银两。
贵人的差事果然不好做,涉及后宅阴私的更是如此,一不小心,钱没挣着,命还要搭进去。
我又掂了掂那几两赏银,盘算着,节省一些,还能撑一些时日。
我转身放下挎篮,抱出小人参,对小哑巴说:「去给你妹妹打瓢水来。」
他比划了两下,似乎是不明白Ťū́₃我在说什么。
随后在他震惊的目光中,人参变成了婴儿,哇哇直哭。
「不就是妖怪嘛,有什么好怕的。」
我看着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小哑巴,瘪了瘪嘴,全然忘记我第一次见到小人参精的模样。
傍晚吃过饭,我在屋里收拾行李。
吃的穿的,连同门上的小木片都装好了。
「我这一趟出门,惹了一些麻烦。咱们得走远点,免得叫麻烦追上。」
小哑巴点点头。
落了锁,最后看一眼这个我才住了几年的地方,还是转头走了。
连年的天灾人祸,老百姓流离失所。
我也是流浪惯了的人,虽然不晓得目的地在哪里。
但是北边刚刚打过仗,我们就往南边走,找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
正好我这老腰腿骨,也不耐寒。
不过,我那时候预料不到,我将会遇见一场劫难。
-11-
我们是一个老妇、一个半大的小子和一支烫手的人参精。
故而,小路不敢走,怕被野兽叼了去。
官道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走,怕被兵匪掳了去。
南北交界,不少溃兵就地落草为寇,很是猖獗。
水路呢,不熟的船千万不能坐。
正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不知多少船家干着把人半路坑杀越货的勾当。
为此,我们走得很是小心,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出发时,天上的雪撒在地上,盐似的。
而等我们跨过地界,到达南边,遍野都绿透了,湖上泛起清波。
风一吹,两个孩儿就像柳树抽条一样地长。
小哑巴已经完全长成了个大人,小人参精更是就地一滚,变成了三四岁小孩的模样。
我暗道,莫非妖怪就是妖怪,这生长的速度与凡人不同?
不过,小人参精的好奇心也跟着身量膨胀。
她总是问这问那,闹腾得很。
小哑巴手劲大、准头好,时不时打鱼给我们仨吃,她也去缠着,两只眼睛就跟着小哑巴的手一上一下。
有一天,她终于问我:「阿婆,我阿娘呢?」
这件事情是迟早要告诉她的,我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但是我要告诫她:「你以后,千万少跟凡人扯上关系。你要是不小心欠了凡人的恩情,之后麻烦事多着呢。
「但凡你是个无恶不作的妖怪,我都没那么操心。就怕你和你娘一样轴,非得给凡人报什么恩,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12-
又走了几日,能看见远处一点炊烟。
这是找到村子了。
我预备在这里补给食水,然后到更南边去。
还没等我再走前两步,闹腾的声音传来。
转过路口,有个妇人半蹲在路旁。一群面黄肌瘦的人围着她。
有妇人有小孩,有一些残疾的老男人。
壮年男子,却一个都见不到。
我心中诧异,同时提起了十二分警惕。
那妇人忽然脚跟一软,就向旁边倒去。
一个老妇大叫起来:「快扶住她的腰。」
身边带着两个小的,我本来不欲节外生枝。
但是这几个照顾生产的,眼看着帮不上忙,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口说:「不如让老婆子我看看吧?」
「你是什么人?」
一个残疾的老男人问道。
「我是个接生婆。」
我说着,伸出纤长的手指。
-13-
这妇人的情况我一探便知。
胎位正常,就是妇人的产道比较狭窄,恐怕要吃许多苦头。
她听完我的话,忽然拽紧了我的袖子:「我要保住这个孩子,求求你。不论如何,我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我是个接生婆,主人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已经拿出了剪子,比划再三,还是忍不住说:「你可要想好,最坏的情况,就是你生不出来,我帮你使一剪子。但是这一剪子,你恐怕活不成了。」
旁边的老妇人面露不忍,对我说:「她呀,就是想给亡夫留个后。
「你看我们这里,没有成年男子吧?都被征去打仗咯。前段时间吃了败仗,一茬一茬地死人,她的郎君也没能回来,这是她郎君的遗腹子。」
我张了张嘴,随后皱着眉头劝道:「你要晓得,当下的年景,小孩若是没了爹娘,又能挨过几时?你纵然想着为亡夫留后,可我看你却是在干傻事。」
妇人被产痛激得面目狰狞,眼角流出不甘的眼泪。
「没有别的办法,须得你保持体力,坚持到孩儿出世。老婆子我现在就帮你拓宽产道。」
我从挎篮中提出一柄宽头镊子。
这时,小人参精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是一块黑乎乎的茎。
我立刻明白,这是当初千年人参精给我吃过的。
来不及多想,我赶紧给妇人喂下。
她顿时有了力气,开始使劲。
我们从白天忙活到后半夜,孩子才生出来。
这个村穷得连盏油灯都没有。
寻常百姓的眼睛到夜里本来就不好使,这下两眼一抹黑,只会帮倒忙。
我让他们尽数回屋,自己凭着经验,反而熟练地帮妇人收拾了首尾。
-14-
此后我们暂时在村里落了脚。
妇人没有别的招待,用桑叶泡水给我们喝。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恩人请稍等几天,我给恩人凑点水米,好让恩人在路上吃。」
我说:「不烦你操劳了,你还要带孩子哩。我们几个装上水,摘几个野果子就走。」
说话间,小哑巴忽然闯进来,焦急地冲我比划。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领会不了他的意思。
小人参精见状,开口道:「远处有马蹄声,许多马,还有人的声音,朝我们这里来了。」
我晓得这是她作为妖怪,天生感觉敏锐。
不疑有他,我连忙追问:「离我们这里还有多远?」
小人参精支起脑袋想了一会儿:「离我们还有一个山坳坳吧。」
我踱起步来。
不管来的是兵是匪,对我们而言都非善类。
常言道,匪过如筛,兵过如蓖。
遇上他们,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们走。」我冲二人喊道,转头又对妇人说,「你们要是信得过老婆子,也赶紧避难去吧。」
她顿时从草席上站起身,出门就要和村人商量。
-15-
我们的动作已经算得上十分迅速,几乎是舍了家当就跑。
一路上,大气不敢出一个,只蒙头赶路。
惶惶如丧家犬。
唉,可不就是丧家犬么。
不过两条腿终究是跑不过四条腿。
没出一里地我们就被追上了。
只听得「哒哒」声由远及近,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杆破旗,随即钻出一整队兵马。
当头的官兵一勒缰绳,长吁一声,停住了马。
剩下的人便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瞧得,他们身上的甲胄已经溃烂,武器也多有破损,心中不由得一沉。
我们遇见的,大概率是吃了败仗之后的逃兵。
他们为了生存,行事无所顾忌,要么残杀老幼,要么劫掠粮食。
一个面容瞿瘦的官兵胸中振出尖锐的笑声:「他娘的,我就说桌子上的野菜都还冒着热气,人一定没有走远,小子们,今天可算开荤了!」
有眼尖的,早就看见妇人手里抱着的婴儿,着急忙慌地说:「锅上烧口水来,那个小孩可得用火细烹。」
妇人一听,吓得几乎昏死过去。
村民中有个老妇慌不择路,就要往外逃跑,当场被乱刀砍死在地上。
剩下的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你娘的,叫人听了心烦。」
当头的官兵手起刀落,砍了几颗泪痕还挂在脸上的脑袋。
「谁敢再哭,我就先送他上路。」
众人的眼泪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小哑巴忽然比划起来,嘴里甚至发出「嗬嗬」的声音。
小人参精则偷偷拉住我的衣袖,对我说:「阿婆,后面还有一队兵马,人好多,比这群人还多。」
话还没说完,当头的官兵骑着马慢慢地踱到我们跟前,拿刀一指:「交头接耳什么?」
他马上就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了。
大地传来十分明显的震感,尘烟滚滚就向我们袭来。
那官兵大惊失色:「不好,有追兵!」调转马头想要越过我们逃窜。
破空传来「咻咻」两声。
他从马上栽了下来,露出背上几只尾羽还在颤动的箭。
-16-
小哑巴一看见那箭,急得像脚下踩了热油,连连打手势让我们快走。
可是这当口哪里还跑得掉?
新来的人马很快就把我们连同先前的败兵残将一起围住。
「怎么才这点人?」
说话人应该是个头领。
他头戴兜鍪,身上的甲胄由金属扣连环套扣而成,看样子,是北方的制式。
老婆子当年的郎君被抓时,有幸见过一次。
「这些人头提回去,军功怎么够咱兄弟分?」说着,头领身下的马不耐地打了个响鼻。
他又问:「这群南朝溃兵收拾完没有?」
身旁一个小兵就上前回话:「都被我们乱箭射死了,尸体就躺在地上。」
他「啧」了一声。
那小兵就出主意说:「咱们不如把这些流民一齐砍了,凑个数。这样军功就够了。」
他思索片刻,没有做声。
得了默许,小兵便领着其他人,走向我们。
只见他们手上的肌肉鼓起,一使劲,刀光化成白练。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满脑子只想着,万事休矣。
却听见「铮」的一声,是刀刃砍在刀刃上的声音。
再睁开眼,我发现小哑巴不知从哪里捡了把刀,和他们缠斗起来。
「有点意思。」头领似乎来了兴趣,「你们退下。」
竟是亲自提着长刀来了。
小哑巴的体力本就被小兵车轮战消耗过,在头领的手下坚持了几十个回合,终究是肩头一偏,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豁口。
头领看见那豁口下的刺青,忽然脸色大变:
「这个标志……你是我杂奴军的人?」
我闻言也大受震动。
杂奴军是由鲜卑、吐谷浑、羌、柔然等部族的奴隶中挑选出的少年组成,一共三千人,互不相识,以刺青为证。名为军队,实则是暗卫。其往往勇猛凶悍,以一当百。
这原是先帝赐给成西公主的礼物,也是成西公主嫁给先驸马的陪嫁之一。
后来先驸马领兵出征,战死沙场,成西公主派去护卫先驸马的杂奴军也不见踪影。
再后来,就是公主改嫁杨公子,杨府为讨好公主,逼死千年人参精的事情了。
头领继续问道:「你既然还活着,不归伍复命,在这里做什么?」
他这才越过小哑巴,看见被他护在身后的小人参精和我。
「你就是为了这几个贱民?」
说罢,他举刀便往小人参精的头上砍去。
速度之快,我都反应不及。
却见小人参精身上光芒大作,那头领的身子一弹,竟倒着飞了出去,直撞上沿途一棵矮树才停下。
他稳住身形,又惊又怒,破口大骂:「你又是什么妖怪?」
「阿弥陀佛,中郎将不要动怒。公主要你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他的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头点九道戒疤、手持经纶的大法师。
-17-
那头领,或者说中郎将,先是恭敬地行了个合十礼:
「见过福空大师。」
然后他才疑惑地问:「公主说要找一个婴儿,可这却是个小童。」
大法师说:「千年的人参精把法力封印在她身上了。这小人参精落地不过一年就能长到寻常小儿四五岁大。」
我忽然想起船夫讲的故事。
难怪她被佛珠一Ŧṻₛ照就现出原型,原来早就失了法力。
中郎将露出了然的神色:「既然如此,你们跟我走吧。」
说着,就要来拿小哑巴和小人参精。
小哑巴嚼了一块茎,流血顿时止住了,又提起刀,护在我们身前。
看得中郎将一阵眼热:「这人参精简直是活着的灵丹妙药,怪不得公主和杨府都想找到她。」
他眼珠子一转,做了个手势。
众兵士随即后退几步,拉弓搭箭,指着我和村人。
「小人参精,你若是不肯乖乖跟我们走,我就把他们都射成筛子。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根茎可用。」
小人参精嘴一瘪,忍住将要掉落的眼泪:「我跟你们走就是,不要伤害我阿婆和哑巴哥哥Ṱú₇,不要杀那些村民。」
我们被兵士压着走了两步,忽然,身后传来几声惨叫。
我回头,一抹温热的血正好溅到我的脸上。
村民尽数被戮。
连那个婴儿,也无声无息地躺在瞪大了双眼的妇人怀里。
小人参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们骗人!」
-18-
从北边逃难出去的时候,我们花了大半年。
回来时搭上了快马,倒是赶在年关前回来了。
我看着这眼熟的宅邸。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杨府。
与上次来时不同,这次我见到了成西公主。
她整张脸埋在狐裘中,肚子已经显怀,手正搭在福空大师臂膀上。
我把头低下,听见她沉声问:「福空大师,这人参精真能保我度过产难?」
「阿弥陀佛,请贵人放心,贫僧今日相看贵人,只见得眉宇一清,产难死劫已解。」
福空大师回道。
成西公主于是又问:「可是那小人参精我们近身不得,如何叫她心甘情愿为我们所用?」
话音到这里就被止住。
我却不是白活这么多年,心中已经了然,想必这个理由,要落到我的头上。
-19-
腊月隆冬,成西公主发动。
整个杨府,除了产房,却是一片死寂,透露出一股难言的不祥。
我和小哑巴被人从私牢里押出,跪在产房外。
小人参精哭得脸皮皱巴巴的。
想当初,小哑巴一天要给她浇两次水,现在没人照料,真怕她把自己哭干了。
成西公主被四五个婆子扶着,坐在安产椅上。
数十盏铜灯照得她的影子硕大地投在墙面,如乌云盖顶一般。
见我们来,她对小人参精说:「大师算出,我此番生产需要你帮忙。你可放心,等我平安诞下孩儿,必然放你们平安离开。」
又对左右说:「还不快给王巧手松绑。她可是有名的接生婆,一会儿还要看她的手艺呢。」
立刻有两个仆人,夹着我,提到成西公主面前。
小人参精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我不信你们。你们惯会骗人!」
见软的不行,成西公主的脸色沉了下来。
手一挥,仆人便抽出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人参精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我就知道你们喜欢骗人。你们还我阿婆,还我哑巴哥哥。」
成西公主冷哼一声:「今天这个忙你是不帮也得帮了。」
我跪倒在地,求情道:「何苦为难孩子?贵人想求个安产,我们尽力而为就是。」
她才满意地点点头:「你能活到这把年纪,果然是个识趣的人。」
-20-
小人参精不情不愿地折下了自己一只手臂,看得我眼皮子一跳。
不过片刻,手臂就变成了黑乎乎的根茎。
我则用热水净手,开始探看成西公主的产道。
福空大师算得不错,她胎位不正,而且孩儿被脐带纠缠。
不借助外力,十有八九要难产而死。
我提起肩膀,拭去额头的汗,然后对成西公主说:「请公主吃下人参根茎,弥补体力,老婆子我这就为公主调转胎位。」
她闷哼两声,算是默许。
手上忙活着,我的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飞回到千年人参精生产的那天。
也是在这里Ṱú₄,她对我说:「我有法子让你们俩平安离开。」
我问:「什么法子?」
「人参精乃草木精灵,天生会土遁之术。我的孩儿还太小,待她再大些,就自然而然能通晓这种神通法术了。今日,先由我来送你们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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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戌时忙活到子时三刻,胎儿的头才倒转过来。
成西公主又吃下一支根茎,接着开始使劲。
小腹阵阵往前挤压。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动作,见她宫缩间隔越来越短,我赶紧将双手放在她身下向下托着。
一刻钟不到,孩子平安落地。
我利落地裹上红布,抬头准备向成西公主道喜。
电光石火间,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你听好了,今晚上,我只会诞下小郎君。待杨府上下都为妖怪所害,我的孩儿就会继承杨氏的食邑。」
风声呼啸,撞得窗棂「哐哐」作响。
这其中,夹杂着杨府上下的惨叫。
只要有什么人想要靠近产房,都会被当场格杀。
血溅三尺,在窗棂上留下大片暗色血花。
我现在已经晓得,我们三人绝无活着的可能。
成西公主想要让小人参精担下所有罪责。
我们只能用死,来把嘴巴永远闭上。
不多时,中郎将回来向成西公主复命。
「殿下,全都处理好了。」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郎将身上时,我骤然发作,矮身撞开一个仆人,扑倒在小人参精面前。
「你阿娘说,人参精是会土遁的。你好好想想,回忆起你的天生神通,就一定能逃出这里。」
这时中郎将已经反应过来,他抽刀砍中我的后背。
我只感到先是一股剧痛袭来,随即,身体逐渐地冷了下去。
小人参精手足无措,连连哭喊:「阿婆,你怎么了阿婆?」
中郎将揪住我的脑袋,怒喝道:「老实点!」
我没有理会。
因血流得多了,我的眼前已经开始发黑,根本看不清前人。
我继续冲小人参精喊道:「不要怕,你阿娘的法力会引导你,她曾告诉我,你是另有造化在身,命不该绝的!」
老婆子我此刻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天意会对小人参精网开一面。
甚至于,我会回到这里,死在这里,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朦胧中,我看见小人参精的身上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她一手抓向小哑巴,一手伸向我。
我闭上了眼睛。
因果循环,报应轮回。
欠你阿娘的恩情,我这就算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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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船上。
船夫瘦瘦高高,全身披着黑纱,一言不发地撑着船。
我坐起身,只见天空五颜六色,绿的紫的蓝的混杂在一起,倒映在湖面上,却只能被鲜红的河水吞没。
心念一动,我叹气道:「老婆子已经死了吧?船家这是要渡我过奈河。」
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我的话语惊醒,随着「哗啦」的水声响起,纷纷冒出头来。
是一个又一个婴儿,在河面上浮浮沉沉。
肿胀的脸皮上,一对招子俱是漆黑。脐带吊着它们的脖子,让它们一个个大张着嘴,仿佛在挣扎着喘气。
不一会儿,船划到了河畔。
远处看过来时,只觉得这里苇草茂密,凑近了看才Ṭūₒ发现,这些苇草是伸长了的女人的手臂,手指拼命向上抓着,风一吹,便轻轻地摇晃。
我总听人说,人死后,要下地府受审,称量一生所做善恶两业,观览一生所修祸福两缘。
此情此景,明明恐怖异常,我心中却有一块大石落下。
这就是我的业。
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做接生婆以前,我总以为,女人生产,要对抗的只有阎王爷。
做了接生婆之后我才发现,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决定产妇的生死,唯独她自己不能。
我的剪子下在哪里,端看主人家让我下在哪里。
我的镊子夹碎什么,端看主人家不需要什么。
我早就有了准备,迟早,我要偿还自己双手沾过的冤孽。
然而说到底,这世间谁又能一直做决定他人生死之人?
譬如杨夫人逼死千年人参精,后来还不是被更加豪横的成西公主灭门?
恐怕只有阎王爷才能说,到了他跟前,谁都是一个样吧?
船离岸越来越近,却见一池的死婴和女人的手臂,皆越过了我,向河的深处游去。
靠岸了,船夫手一撑竹篙,将船摆停,对我说:「你的时候未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我惶惶然,不禁问道:「她们ƭû₋不来找我报仇吗?」
船夫回身开船,一瞬间划出河面百步远,只剩下余音缥缈,入我耳中:「冤有头债有主,她们自会寻自己的债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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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醒来,发现小人参精和小哑巴正焦急地围着我。
「阿婆!阿婆醒啦!」
小人参精哭着说。
我一眼就看到她原本鼓鼓囊囊的后背空了下来。
天晓得她喂了多少根茎,才救活我一条老命。
我只知道教训她不要欠凡人的恩情,却不想,我欠妖怪的恩情,眼瞧着怎么也还不完了。
阎王爷暂时不收我,那我这一把老骨头,只好继续活着。
我把两人抱在怀里,悄悄抹去眼角的泪:
「走吧,我们一边走,一边慢慢打算将来。」
24.后记
贩足船夫,走南闯北,最多故事可讲。
今天这ťűₗ艘乌篷船上,船夫绘声绘色讲的是妙医仙姑的故事。
「妙医仙姑本体是人参精,被一个接生婆收养长大。因为天生机敏,能听善辩,又亲近草木,故而修习起医术,一发不可收拾。侍奉接生婆天年后,被玄元观清虚子点化,与其兄拜入观中。」
有个人就问:「这妙医仙姑,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船夫双手一撑,继续说道:「山南廖村,人人都长着大脖子,有的,甚至能肿成陶罐大小。妙医仙姑看过后,只在每顿饭中多加些海藻,病症自除。
「又有袁氏女,尚未出嫁,小腹却鼓胀得仿佛怀胎十月。袁氏大怒, 要将女儿溺死。妙医仙姑说, 这是腹中生瘤,她可以为袁氏女除去。当即开膛破肚,手起刀落,剜出好大一个肉瘤。然后又用细线为袁氏女将肚皮缝上。袁氏女行走坐卧, 竟恢复如初。
「当然, 她最厉害的, 还是接生的本领。这是由当时大名鼎鼎的接生婆王巧手亲自传给她的秘术。掉转胎位、理清脐带, 甚至剖腹取婴,保母子平安, 都不在话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得女如此,王巧手一身本领, 也算后继有人。」
船上众人,不知谁先起头,叫了声好, 随即喝彩声接连不断响起。
其实, 不仅凡间的船夫爱讲故事。
有时候奈河上摆渡的船夫, 一时无聊, 也会给坐船的人讲讲故事。
今天他正好兴起,也开口说道:
「却说有个成西公主, 生下来颇得先帝喜爱,故而从小骄横。先帝故去后,她被自己的皇兄指婚给振威将军。然而她早与和尚珠胎暗结, 被夫郎发现后,先下手为强,派人暗害振威将军于沙场。后改嫁逐渐式微的开国县伯杨府, 又假托妖怪所为, 反手诛杀杨府百余口人。
「她原以为,此番苦心动作,必能让自己的孩儿继承杨府的食邑, 她也好跟着到封地上, 与她的情郎厮混。
「却不想, 消息传到杨氏位于关西的分家耳中, 举族哗变,不过几日便竖起反旗讨要说法。成西公主的皇兄先是平叛杨氏,收回封地和私兵, 后为安抚其他世家的怨气, 赐死了成西公主。
「原来这受万千宠爱的成西公主,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船夫说到这里,语气一顿,看了眼船上神情呆滞的成西公主,转而遥望河面:「你看, 有人找你。」
随着船渐渐驶向奈河深处, 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群老妇和残疾的老男人,从水下伸出血淋淋的头来,望向船上。
在他们前方,还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她身中数十刀, 伤口深可见骨。
妇人看见船来,森然一笑,流下两行血泪:「可算等到你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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