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蕾

我交女朋友后,怪事不断。
先是每晚都能梦见她来找我,后来又有同班女生接连离奇死去。
我妈神色大变:你的女朋友不是人,找个机会,咬下她的锁骨。

-1-
十岁那年,我遭遇了邪术「生魂借寿」。
最终在四姥爷帮助下侥幸逃脱,可留了病根。
阳命无碍,伤了阴命。
说是半截入土可能有点夸张,但要说是半只腿踏进了棺材里,属实算乐观表达了。
身体差,运势差,这还不算啥。
最可怕的是,我逐渐能看见很多「仁兄」。
那个字我不能讲,懂的都懂。
看见仁兄倒也不算啥,可我还不能说,不能想,更不能和别人讲。
因为一旦有所反应,我就算是和那些东西结了缘。
一结缘,我这一只脚就算是彻底踏进了「那个世界」。
四姥爷特意把他最珍贵的护身符给了我,说只要能保我安然无恙到成年,以后就好办了。
从那以后,我逐渐养成了一张冷漠面瘫脸。
无论多恐怖邪乎的仁兄,我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忍住和其沟通的冲动。
一直忍。
一直忍。
忍到十七岁……
没忍住。
没忍住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死党陈伟。
他谈恋爱时一时冲动,招了邪。
四姥爷得知后苦笑一声:
「日防夜防,桃花难防,金角,该着你这场劫数。」
2001 年,我高三,17 岁,和陈伟来大丰画室学画画。
大丰画室在一间废弃的厂房内,上下两层,共有十多个房间。
虽然地处偏僻,但升学率高,是当时市里最大的画室。
第一天去,我俩都震惊了。
那时候学画画是考大学的捷径,很多高中生半路转了美术。
但没想到,全市有这么多美术生。
更没想到,学美术的女生里,有那么多好看的。
我辞藻贫瘠,只会在心里说一句:美女如云!
陈伟一脸严肃地碰碰我:
「别想没用的,咱可就剩俩月了。」
当时是 11 月份,元旦过后,很多院校就开始考专业了,时间很紧。
我连忙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说:
「嗯,赶紧画画。」
「我是说找对象!」陈伟更严肃。
「啥?」
陈伟用班主任看差生的目光看着我,沉痛地说:
「过了元旦你就十八,再找不着对象,这辈子算是没有早恋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顿了一下,又语重心长地说:
「金角,人可以不结婚,但不能没早恋啊。」
「有这说法?」
「这不废话吗!」
这是陈伟的口头禅。任何质疑他观点的话,在他眼里都是废话,又说:
「你看社会上那么多有钱的老头子为啥要找高中生啊?真以为图年轻吗?」
我说难道不是吗?
他说屁!
「他们就是想弥补青春期没有早恋的遗憾!但这遗憾花多少钱都补不上,错过就永远错过了。」
我当时才 17,纯洁得很,就觉得陈伟在胡扯。
很多年后,我看到一个白手起家的中年富豪竟然娶了个网红校花,才发现陈伟所言非虚。
就在我和他商量要去画静物还是头像的时候。
陈伟又急了:
「这不废话吗?当然是选女生多的!」
看着他那猴急又猥琐的背影,我很鄙视,嘴里就嘀咕了一句:
「你这要能找到对象,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事后,我很后悔当时说了这句话。
甚至一直想不明白:
我永远永远都不应该提的那个字,那天为什么突然就从嘴里冒出来了?
或许真就是四姥爷跟我说过的那样:
世间福祸,皆有兆头,这叫缘起。

-2-
当晚放学时,我去叫陈伟一起回家,发现他正在和一个穿红羽绒服的长发女孩打闹。
女孩戴着眼镜,脸很白净,一双大长腿格外引人注目,长得很漂亮。
陈伟不忘冲我使个得意的神色。
我当时还在羡慕,心想这也太厉害了吧?早恋果然是门技术。
愣神的工夫,女孩突然扭头看了我一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原因,我就感觉她的脸色突然暗了一下。
「嘿嘿嘿……」
她没张嘴,身上却发出一阵细微的笑声。
又尖又锐。
这表情和笑声转瞬即逝。
待我反应过来,陈伟已跟女孩打打闹闹下楼去了。
当时下课人多,我担心自己看岔了,连忙也下楼。
挤过人群,我在画室门口追上了陈伟和那女孩,挡在面前说:
「一起走啊!」
这灯泡当得突然,陈伟一脸嫌弃地看着我,不知道该说啥。
女孩没吭声,已悄无声息站在陈伟身后。
她低着头,头发很长,整张脸都淹没在黑暗中,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嘿嘿嘿……」
那声音又来了。
陈伟毫无察觉,又回头看了眼女孩,意思是要征询她的意见。
女孩一抬头,瞬间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
表情转换之快,令人毛骨悚然。
「好呀好呀!」
她声音原来很好听,和刚才笑声相比,判若两人。
陈伟挠挠头,说自己车子停在外面,我们在院子门口见。
当时人多,陈伟和女孩顺着人潮就出去了,我连忙也去找自己的车子。
当时心里有点慌,就觉得,今晚一定要跟他一起回家。
走了两步,感觉身后有些发凉,我就回头去看。
人群里,那女孩也正回头看着我。
「嘿嘿嘿……」
女孩转过身,又去追陈伟。
我身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嗖嗖过凉气。
画室人多,车子也多,停得乱七八糟,我急忙推出车子,骑车去了门口。
我在门口没看到陈伟和那女孩。
又等了一会,画室的人已走得差不多,我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对狗男女竟然撇下我跑了!

-3-
我一路猛蹬,顺着光明路就追了过去。
这是我们平时一起回家的那条路。
一连追过几个路口,却没看到陈伟的身影。
估计他是跟那个女孩走了别的路,可到底是哪条路,我也不知道。
我暗骂陈伟见色忘义。
可又觉得,这小子虽然重色轻友,但以我俩的关系,还不至于骗我吧?
转念又一想,他以前没有骗我,可能只是因为色还不够重。
我暗自祈祷,希望刚才是一时眼花,看走了眼。
那是周五晚上发生的事。
第二天白天,陈伟和那个女生没来画室。
我心里有些不安,编了个理由打电话去问。
接电话的是陈伟爸爸,说陈伟有事出去了。
挂了电话,我又安慰自己,没准他是周末约女生出去玩了,这小子果然有手段。
周一我回学校上文化课,陈伟也没来。
我又打电话去问,依然是陈伟爸爸接的,只说陈伟病了,过两天就回学校。
陈叔叔语气平淡,可我总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接下来一周,陈伟都没来上课。
又到了周一,陈叔叔一个人来了。
陈叔叔向我打听了陈伟的座位,然后把上面的复习资料都收拾起来装走,全程低着头没说话,脸色不太好看。
我帮着陈叔叔收拾,又送他下楼。
出了校门口,我问:
「叔叔,陈伟还来吗?」
陈叔叔没说话,低头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转过来,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
「金角,小伟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你要是有空,去看看他吧。」

-4-
再次见到陈伟时,我险些没认出来。
他脸色煞白,顶着两个黑眼圈,头油油的,盖着被子,气若游丝躺在自家床上,几乎已脱了ťű⁹相。
旁边桌上还乱七八糟摆着一堆药,屋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陈叔叔带我进来后,凑到陈伟耳边说:
「金角来看你了。」
说完,陈叔叔出去把门关上,屋里只剩下我们俩。
陈伟半睡半醒,慢慢睁开眼睛,认了一会,微闭的眼睛突然圆睁。
惊恐,不安,还有一丝怨气。
我从没见过陈伟这样,竟有些害怕。
陈伟冷笑一声:
「家里人都觉得我疯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自己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陈伟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我顿时呆住。
他的手上满是伤痕,还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现在啊,只有你能证明我没疯。」
我跟陈伟太熟了,当然知道他没疯,连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口。
陈伟立刻躲开,不让我碰他,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我问:
「那天晚上你看见啥了?」
「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你当时没看到什么东西吗?」陈伟又问。
「什么看见什么?」我现在只能先装傻。
「哼……」
陈伟冷笑一声,突然连珠炮一样说道:
「上个月咱俩去旧书摊淘漫画,你拿了本《天子传奇》刚一打开,嗷一声就给丢了。」
「还有咱们那回坐公交车,你刚坐下去,捂着屁股又蹿起来。」
「军训的时候,教官没下命令,你一个人突然正步走。」
陈伟一口气讲完这些事,我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那几次,确实是我撞到东西了。
虽然我对很多仁兄已司空见惯,但总有些别出心裁的仁兄用别出心裁的样子捣乱,令我防不胜防。
就比如军训那次,谁能想到大白天有个教官样子的仁兄突然冲我们发号施令?我又没看到他脑袋后面的窟窿。
我当时以为糊弄过去了,没想到陈伟都看在眼里。
陈伟没说话,只是冷冷看着我,怨恨中带着失望。
这目光让我很难受。
可这些事我真不能讲,甚至现在想都不该去想。
陈伟突然笑了,说:
「我爸要送我去安定医院,床位都安排好了。」
安定医院,是我们当地的精神病院。
陈伟平时开玩笑,最爱说的就是:你是刚从安定医院跑出来的吧?
没想到有一天,他要被送进去。
我们都没说话,就这么沉默着。
那是我最难熬的几分钟。
自从十岁那年遇了借寿的邪事,我就阴命有损。寻常人和我一接触,都会不舒服。
因为敏感的人能感觉到,我身上有股子丧气,而且脑子不灵光,傻里傻气。所以我没朋友,哪怕学习还成,老师也对我爱搭不理。
但陈伟不一样,就像是看上了我,第一天报到的时候就主动跟我搭话,没事老找我玩,莫名其妙成了死党,是我高中唯一的朋友。
他不知道,每次我们一起玩的时候,身边都是仁兄环绕。
那天Ṱü₇晚上的事,搞不好是因我而起。
从十岁起我就再没讲过的那个字,竟然能脱口而出,就邪门。
我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于是对陈伟说:
「先说说你那天晚上遇到了什么?」
陈伟似乎很不愿意回忆当时的情形,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药瓶。
我从里面拿出两粒药,帮着他吃下去。
吃了药,陈伟开始跟我讲述当晚的事,脸上逐渐出现惊恐的神色。

-5-
陈伟那天在画室认识的女孩叫刘小惠。
两人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我当时非要一起走,这一灯泡行为引起了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反感。
看我进去推车子的时候,他们就跑了。
陈伟还使了点小花招。
说是帮刘小惠推车子,趁机却拿美工刀扎了车带。
于是顺利创造了更进一步的条件:骑车带她回家。
说到这,陈伟还要替自己解释一下。
他说他这也是没办法,因为两人顺路的距离很短,要想初次见面就加深印象,那就得制造点小意外。
他也不知道,那天怎么会使用这样的招式。
更没想到,这点小意外令他终生难忘。

-6-
刘小惠刚跳上车,一只手就自然地搂在陈伟的腰上。
陈伟当时就美得不行。
那晚他们走的是曙光路,出名的一条破路。
两边的路灯坏得没剩几个,路面也坑坑洼洼。
陈伟骑车的时候还故意摇摇晃晃,引得刘小惠在后座上又叫又笑,手搂得更紧了。
骑了一会,逐渐听到前后车轮上好像蹭着什么东西。
哒……
哒哒哒……
哒哒哒哒……
声音不大,陈伟以为是挂了什么小树枝或者塑料袋,也没在意。
又骑了一会,就感觉不对了。
这路他本来也熟,但今天晚上怎么这么长?
越往前骑,两边坏了的路灯越多,隔好远才有一点光亮。
前面看不到头,后面也看不到尾。
身后的刘小惠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重。
陈伟练过两年自行车,自诩体力过人车技了得,也已开始喘了。
刘小惠在后面一遍遍问,怎么还没到和平路呀?
陈伟吭哧吭哧边蹬边喘,说马上就到了。
刘小惠说你加油呀。
陈伟顿时像是充了电,动力猛增。
骑了一会,路上总算有了点变化。
眼前出现一座桥。
刘小惠一见,笑了,说过了这和平桥,马上就是她家了。
陈伟慢慢就往桥上骑,是个缓坡,骑得慢,眼看骑不动了,刘小惠在后面悄悄说:
「快呀……」
刘小惠的嘴唇几乎已挨到陈伟的脖子,还开始吹气。
呼——
呼——
陈伟顿时脸红心跳,心说这小惠,可太会了。
但兴奋劲没持续太久,就觉得不对。
人嘴里吹出的气,怎么比冰还凉?
虽说已经是 11 月份,但也不该这么冷。
陈伟的后脖颈顿时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刘小惠还在后面一遍遍悄悄说:
「快呀!」
「快呀!」
「快呀……」
「你倒是快呀快呀快呀快呀!!!」
那声音虽低,但越来越快,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可怕。
而且……
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边吹气一边说话?
陈伟此时已骑到了桥中间,一只脚踩在地上,就想从车上下来。
可还没等自己站稳。
——嗡地一声!
自行车突然猛地向前一冲。
陈伟还想捏闸,可嘎嘣嘎嘣两声,前后车闸都坏了。
车子不仅没有减慢,反而飞一样蹿了出去。
陈伟吓得喊都喊不出来,两手紧紧抓着车把,任凭自行车带着自己一路猛冲。
听到这,我就感觉不对。
陈伟练过自行车,这种情况拿脚也能刹住吧。
一个自行车能有多快?
陈伟激动地看着我。
「我摩托骑到 90 都不带害怕的,可那天的自行车……」
说到这,陈伟似乎又回忆起当晚的情形,浑身开始发抖。
「最少 100!稍不注意我就得摔死!」
陈伟有一回骑摩托带我,开到 50,我就已经吓得要死,抱着他一路求饶。
我简直想象不出跑 100 的自行车有多吓人。
但那晚最可怕的根本不是这个疯了一样的自行车,而是刘小惠。
她先是在后座上大叫,叫着叫着又笑起来。
正常人就算笑得再疯狂,总要喘气,可她不是,就这么一路狂笑。
越笑越疯狂,最后已分不清那到底是笑,是哭,还是吼叫。
那声音尖寒而凄厉。
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陈伟感觉自己耳膜都要被震破。
可他既不敢回头看,也不敢撒开车把。
车轮上哒哒哒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黑暗中好像有洒水车喷了他一脸的水,他不敢动,只用舌头舔了一下。
又腥又臭。
全是血。

-7-
「后来呢?」我问。
陈伟看着我,本来是惊恐的脸上逐渐满是委屈,突然大喊: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对小惠什么都没做!可你们就是不信!就是不信!啊啊啊啊啊!」
陈叔叔听到动静,连忙进来按住他,我也在旁边帮忙。
陈叔叔一手去拿药瓶,又要给他吃药。
陈伟一把打翻了他爸手上的药瓶,白色的药片飞得哪都是。
「我没疯!我没疯!我就是撞鬼了!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连忙安抚陈伟,又让陈叔叔先出去。
陈叔叔走到门口,眼里含着眼。
「金角,拜托了,他就听你的话。」
我坐下后,陈伟又说:
「他们说我对刘小惠图谋不轨,还要起诉我,家里还要送我去安定,金角,我今天就要你一句话……」
陈伟眼里已满是泪水,说
「我是疯了,还是撞鬼了?」
我犹豫了一会,说:
「放心,你没疯。」
「那当时你在小惠身上看见啥了?」
「也没啥,就一只手。」
我第一眼看到刘小惠的时候,就看到刘小惠肩膀上搭着一只惨白发蓝的手。
指甲很长,手指挨个抬起又落下,就像在弹钢琴,很优雅。
陈伟一听,哭了,好像天大的委屈被人理解了。
「我就知道是一只手……」
「你看见了?」
「我没看见,但刘小惠当时在后座上拍我肩膀的时候我才知道——」
陈伟瞪大了眼睛,那晚带给他的恐惧依然还没消散。
「——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搂过我,搂着我的……是别的东西!」

-8-
陈伟抓起窗边的药瓶丢在地上,一遍遍喊着:
「我没疯!我没疯!」
看着陈伟激动的样子,我连忙说啊对对对。
但我其实没跟他说……
我第一眼看刘小惠的时候,她肩头上确实是有一只手。
但当她下楼的时候,后背、肩膀、腰上、腿上……
一共有六七只惨白发蓝的手。
手的指甲很长,一边流着血,一边在刘小惠身上撕扯着什么,像是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至于他骑车时听到的那些哒哒声。
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手指头被车轮辐条切断的声音。
这些我都没告诉他。
只要陈伟知道我也看见了那只手,他就放心了。
至少可以说明他没疯,他只是撞见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把你和小惠都迷了。」我说。
「迷了?什么意思?」
我就跟陈伟说,那东西有三技:迷、遮、吓。
所谓迷,就是迷惑。
身上有啥感觉啦,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啦,莫名愤怒或者兴奋恐惧啦,都算。
当然最厉害的是迷了心窍,人会下意识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
然后是遮,就是让一些你本来能感觉、听到、看到的东西,都感受不到了。
最后是吓,无非就是变个样子吓唬人。
总之,都是些心理或者感受层面的攻击,你不用太在意,就没事,都是幻觉。
陈伟瞪着我说:
「幻觉?你知道我醒来是在哪吗?都到磁县啦,自行车俩车轮胎都烧焦了!什么鬼能把我迷成那样?」
我心里暗自一惊。
我知道陈伟是撞了东西,没想到撞了这么可怕的东西。
寻常仁兄,不可能有这本事。
陈伟看我表情有些不对,又紧张了,摸着自己浑身上下。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看到啥了?」
我没吭声。
那些手当然早已不在陈伟身上了,但他家里……
挤满了仁兄。
有个穿黄色裙子的女人正盘腿坐在柜子上,舌头都快伸到陈伟头上了,哈喇子一直滴滴答答往下落。
有个小孩一直在我旁边拍皮球,那皮球其实就是自己的头,一边拍还一边数数,我早都要被这翻白眼的熊孩子烦死了。
还有一帮十几岁的小混混,拿着西瓜刀砍来砍去,死了一遍又一遍,肠子都能绊倒人。
最初不过是这几个,等我坐久了,挤进来的就越来越多,比春运时绿皮车厢里的人都多。
自从我在画室里说出那个字以后,这些东西就察觉到了我。
他们奈何不了我,现在开始对我身边的人捣乱。
我要是不出手,陈伟很可能会因为这些东西而崩溃。
有些事,当你察觉到的时候,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

-9-
我让陈伟拿出撞见仁兄时所穿的鞋。
是双全新的阿迪,陈伟 17 岁时的生日礼物。他刚穿上的时候,好好在我面前炫耀了一番。
那天去画室的时候,他也早有目的,所以特意穿的这个。
我拿着这双鞋翻看着,是不错。
「对不住了。」我说。
「你要干啥?」
陈伟感觉不妙,这可是他的宝贝。
「用这双鞋,换你清净。」
我先拆下左边鞋子上的鞋带,拿纸条写了陈伟的生辰八字,塞进鞋垫后,从衣领里摸出四姥爷送我的护身符。
这是一截白虎的指骨,里面藏有血书秘符,经过上百年佩戴,早已变得像是一截温润的红玉。
我把护身符含在嘴里,开始念诵真言。念诵时,感觉护身符也跟着微微颤动,同时用一根红绳重新穿上鞋带系个死结。
咒毕,我拿着鞋子出去,在外面找了个空地,鞋尖冲着西方,用柏树枝把鞋子烧了。
这是四姥爷教我的鞋遁法,寻常仁兄,都能送走。
烧鞋的时候,我和陈伟都听到了烟雾里吱吱叫的声音,还有一股股腥臭的味道。
「好,接下来再不会有事了。」
但我还给陈伟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个,近期不要偷看那种 VCD 了,你现在这身子骨扛不住。
陈伟保证说绝对不看。
第二,把我以前给他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几本漫画,全部还给我,也烧了。
「这又为啥?」
我没跟他说为啥,总之,近期咱们也别见面了,对我们都好。
陈伟回家后,顿时就觉得屋里清爽了许多,陈叔叔看他的样子,也很开心。
陈伟颇为感慨地对我说:
「真想不到,你这人平时看着怂,做这种事的时候,还真有点鬼神莫犯的劲。」
我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之前听说陈伟家有些警校的关系,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他去上警校,那里适合他。
离开前,陈伟突然说:
「金角,别去大丰画室了,我就感觉,那地方不对劲。」
「好,我这就去其他画室看看情况。」
但我当时已交了两个月的学费,再要回来挺麻烦的,而且大丰的升学率很高,就想先画着再说。
毕竟这是有好几百人的大画室,大白天还能有仁兄出没不成?
我最不稀罕的就是这个。
从陈伟家出来后,我顿时觉得一阵轻松,好像压抑多年的情绪得到了释放。
以前每年假期我都回老家,跟着四姥爷学一些这种手艺,但每次他都叮嘱,这要等我成年后才能使用。
眼看我也要成年了,试验了一下应该也没事。
我跨上自行车准备走,脖子位置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我摘下四姥爷送我的护身符,发现上面出现一道细微的红色裂痕,隐约还有呲呲的泄气声。

-10-
我继续在大丰画画。
当时我们班来了六个人,陈伟退学后,只剩我一个男的,剩下四个都是女生。
一开始我和她们四个一起画画,一起顺路回家。
没过几天,她们一个个都名花有主,和男朋友出双入对去了,都是怎么好上的,我完全没察觉。
我又成了一个人。
看着画室里的来来往往的人,感觉这里和自然界里的动物种群也差不多。
在这即将成熟的年纪,他们一个个找到了配偶,亲密地在一起学习、画画、生活、约会,畅想未来。
只有我还单着。
以前有陈伟在身边,还感觉不到什么,现在陈伟也不来了,我才感受到孤独。
我不是不想谈恋爱。
但面对有好感的女生时,我既不知道怎么交流,也搞不懂女生心里想的啥,一说话就紧张,更别提跟女生对视了。
当时还没有「直男」这个词,但现在回忆起来,我之所以一直单身,很大原因就是因为,我是直男。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准备去画静物。
支好画架后,看有个凳子空着,就坐下了。
「这有人了。」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转身,看到了她。
她个子不高,穿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瘦瘦的,齐肩发又黑又密,眼睛很大,但眉毛的线条有些硬,脸色又白又冷,看上去不太好惹。
我连忙起身,又拿了个凳子坐在右边。
可这么一来,我的位子就太偏了,看到的静物几乎只剩阴影部分。
她坐下后,瞥了我一眼。
当时我们俩的距离差不多有一米远。
「还有地儿。」她说。
我小心地把凳子往她那边挪了挪,距离缩短到了半米。
她就一脸无语地看着我,似乎还翻了个白眼。
我顿时好像获得了一点勇气,又往她那边挪了挪。
最后,我俩的距离差不多是 15 厘米。
我开始画画。
偶尔也用余光去看她。
她的头发几乎遮住了侧脸,看不太清,每画一会就会停下,然后拿出一个随身听。
她把随身听的磁带拿出来,用铅笔插进磁带口里转着倒带,倒了一会,又把磁带放进去继续听。
随身听有本来有倒带功能,但据说经常使用这个功能会伤磁头,所以我们一般都习惯用铅笔手动倒带。
我低头调着颜料,随口问了一句:
「听的什么啊?」
她看了我一眼,没吭声,又把磁带放进去,按下按钮继续听。
我有些尴尬,就当自己没说话,继续画画,连余光也不敢看她了。
「嗯。」
她冲我说。
我扭过头,看到她正拿着一个耳机给我。
她的手很小,手指细细长长,又白,像是工笔画里侍女的手,很好看。
我一时愣住了。
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有女生给我耳机。
我看了她一眼,依旧是冷冷的表情,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耳机,小心接过来,慢慢放进左边的耳朵里。
感觉耳机有点热。
是她的温度。
这热很快也传到了我的耳朵。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
一双迷人的眼睛
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
挥散不去
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
真的有点透不过气
是《情非得已》。
那年流星花园爆火,这首歌也跟着成了当红歌曲,我听了无数遍。
但都没这回听到的好听。
就感觉这耳机似乎通了电。
电流在我身上嗖嗖地过了一遍又一遍。
「好听吧?」她突然问。
「啊……」我说。
然后就没话了,我们继续各自画画,一起听歌。
快下课的时候,我看到她在画的右下角署名。
三个清秀的小字:陆小蕾。
原来她叫小蕾。
小蕾在我脸上瞥了一眼,又在我的画上瞥了一眼。
我明白了,连忙也在画的右下角写上:金角。
小蕾一愣,以为看错了,又凑过来看。
「金角?」
「嗯……」
小蕾的脸色依然冷,但有些冷不下去了。
她抿着嘴,明显在憋笑,又问我:
「艺名?」
「本名,我四姥爷起的,乡下人嘛……」
小蕾脸上出现一抹红晕,终于绷不住了,捂着嘴在凳子上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着她这样子一时也傻了,不明白这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反差。
笑过之后,小蕾抚着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红着脸说:
「嗯,这名其实挺好的,金角……哈哈哈哈金角大王……」
她又开始笑。
从小到大,因为这名字我没少被人取笑。
但我没生小蕾的气。
因为她真的很努力在忍笑。
只是没忍住。
笑过之后,她又问:
「明天晚上来吗?金角。」
「嗯。」

-11-
吃饭的时候,我妈看着我,突然说:
「花钱给你报画班是去画画,不是让你搞对象!」
我就有点怕,心怦怦跳。
在人生的头十几年里,我就感觉我妈有神通。
明明是我偷偷摸摸做的事,她好像总能知道,甚至有时候我没张嘴,她都知道我要说啥。
我连忙装傻,说:
「啥搞对象?」
我妈眼睛一翻,看都懒得看我,说:
「不搞对象,刚才你笑啥?」
我更怕,因为我刚才确实在想小蕾。
我家是个毫无浪漫氛围的家庭。
爸妈年轻的时候都没谈过恋爱,年龄一到,经人介绍后就结婚了。
日子过得乏味,偶尔吵吵闹闹鸡飞狗跳。
什么爱情,什么浪漫,我们家不兴这个。
但没想到,我妈的感觉竟这么灵。
那时候我和小蕾虽然每天在一起,但也只是一起听歌,偶尔说上两句话,至于其他,我最多也只是想想。
而且也没敢想得太夸张。
今天突然被我妈这么一说,心里反而窃喜,有点被定性的意思。
原来我这就算是搞对象啦?
我爸在一旁看着我妈严阵以待的样子,笑了,觉得儿子都快成年了,没点想法才不正常。
可我妈不依不饶,说就我这脑袋,恋爱和学习只能放进去一个。
又说,现在市里那些女的都疯,指不定闹出什么事呢,总之不准谈。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口咬定说根本就没谈,不用操心。
看我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爸半开玩笑说:
「你这是回老家给他算命了咋的?桃花要来啊?」
我妈哼了一声。
「这还用算吗?就金角那命……」
我妈又看了我一眼。
「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我怎么没数了?」
我知道我妈说的Ṭü⁻是那件事,可这些年来,我见过不少仁兄,吓是吓到过我,但也仅此而已,后来又跟着四姥爷学了些简单的手艺,就更不怕了。
相比这些仁兄,我更怕学校里的混混。
我妈也懒得跟我讲,直接断了我的零花钱。
「这关我零花钱啥事?」
从小到大,我的任何事情,她总能扯到钱上面。
我妈冷笑一声。
「到时候你连个买汽水的钱都拿不出来,我就不信你还能搞对象?」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爸,谁知他也跟着说:
「也行,早点让你吃些爱情的苦。」
我当时就更气。
你们这俩俗人,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觉得我也一样是吧?
我还就偏偏要给你们证明证明。
我的爱情,和钱没关系。

-12-
谈恋爱其实很简单,就是找准时机,捅破那层窗户纸。
这是贱人情圣陈伟对我传授过的经验。
我刚觉得简单,他又说:
早了晚了都不行。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那到底要怎么做呢?」
「见机行事!」
那时我不懂,现在算是体会到了。
我研究了好几天该怎么表白,都没有主意。
就感觉小蕾这人,忽远忽近,忽冷忽热。
我们之间,似乎隔着点什么。
到底隔着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
在直男眼里,男女间的那层窗户纸,就是钢板。
但没想到,我和小蕾间的钢板,竟是以一种我完全想不到的方式捅破的。

-13-
那天晚上画静物。
当时的静物练习有两种,一种是当天画完,还有一种是画三个晚上的长期作业。
那天是长期作业的第二天。
我一早来到画室,发现自己的凳子和画板被人丢到一边去了。
我和小蕾的位子被大龙和他对象给占了。
大龙和我是一个学校的,但不是一个班,身高一米八,小眼睛,一脸粉刺。
他在学校里打过几次架,有些校外的混子朋友,在这里也算小有名气,没人敢惹。
那时候考美术算是升学的捷径,所以有不少他这样的差生中途改学画画。
我看着他,有些怕,但还是走过去了,挤出笑,小声跟他说:
「龙哥,我……我这前边都坐不下了。」
大龙正在跟新处的对象打闹,头都没回。
「挪挪呗。」
我拿起自己画的水粉给他看。
「挪了角度就变了……」
「那你就往后坐!」
「对呀,别往我们这挤了。」大龙对象也跟着帮腔。
我如果往后坐,大龙一米八的大个,把静物遮得严严实实,我根本看不见。
我叹口气,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大龙说。
一抬头,看到小蕾站在旁边看着我。
她也明白了,我们俩的位子被大龙和他对象给占了。
看着小蕾的表情,我又走到大龙旁边,说:
「要不你们往后稍挪挪,我们坐前边也行。」
大龙本来嬉皮笑脸跟对象说话,突然扭过头,指着我的鼻子说:
「哎?你说我今天怎么想抽你呢?」
说实话,我当时有点怕,可看着旁边的小蕾,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也提高了嗓门说:
「这本来就是我的位子!」
大龙蹭地站起来。
「再说?再说?」
「赶紧走吧,磨磨唧唧地烦不烦……」大龙对象也在旁边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本来就是我的地儿,凭啥我走?」我又提高了音量。
旁边几个同学也看着我们这边。
大龙突然踢开凳子,一把扯住我的衣领。
我就有些怕,使劲推,但根本推不开。
我感觉自己手脚都在抖,呼吸急促,但脸上依然是愤怒的表情,大喊:
「你想干吗!」
其他同学见了,连忙上前拦,都说算了算了。
大龙松开我,笑了一声,突然转过身,把我和小蕾的画架、凳子全都踢翻了,颜料画笔撒了一地。
然后拿出美工刀,推出刀片指着我。
「我敢把你眼珠子挖出来送你家里,信不信?」
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吓得,我当时站在原地直发抖。
小蕾连忙走上来,站在前面护着我。
我心里突然一暖,随后却生出更大的愤怒,也从地上抓起美工刀,对着大龙吼道:
「你来!」
大龙骂骂咧咧,抓起凳子要朝我丢过来。
我看他的架势吓人,连忙护着小蕾就走。
助教听到声音,跑过来了,指着大龙要他把凳子放下来。
大龙一看,立马嬉皮笑脸,没事人一样又坐下了。
「哎呀我和金角闹着玩呢,是不是?」
我护着小蕾站在旁边,看着大龙赖皮的样子,气得不行,呼哧呼哧喘着气,感觉又害怕,又羞辱。
小蕾没说话,蹲在地上收拾我们的颜料和画架。
「金角,咱不在这屋画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突然感觉手一热,她抓住了我的手,冲我一笑:
「陪我去画头像。」
我心里的不快在这一瞬间都没了,跟着小蕾换了房间去画头像。
放学了,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下楼,大龙搂着他对象从画室门口走过。
大龙把头探进去,冲我笑了笑。
「金角,我在门口等你。」

-14-
一股凉气从我背脊扩散,瞬间传遍了全身。
我见过大龙打架。
他曾在放学后用凳子腿把一个高一男生打得满头满手都是血。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几天后。
那个挨打的人还请大龙和几个混子朋友吃了顿饭,又是鞠躬又是敬酒,就算是和解了。
最后大龙什么处分都没有,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我有些害怕。
陈伟没在身边,我画室里根本就没朋友,老齐也已经走了,就算他不走,画室外哪怕杀了人,这事也和他无关。
我待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很后悔。
后悔自己低估了大龙的坏,后悔刚才就该赶紧回家。
我可不想自己挨打的样子被小蕾看到。
于是慢腾腾收拾东西,心里盘算着一会该怎么跟大龙说话。
小蕾看出我的惊慌,说:
「没事,我去跟他说说。」
「别!」我连忙说。
大龙曾经打过一名舞蹈生,险些把那个女生打晕过去。
只是因为他摸那女生屁股的时候,被女生骂了一句流氓。
我绝不能让小蕾受到伤害,但也不想让她看到我对着大龙求饶的样子。
可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
小蕾轻轻拍了拍我,凑到我耳边悄悄说:
「他在大门等着你,咱们可以翻墙出去。」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小蕾拉着我,跟着人群一起下楼。
我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拉手。
一面怕得要死,一面又觉得很安心。
我刚走没几步,就看到大龙搂着对象在前面走,他个子高,一眼就能看着。
我连忙猫腰躲在一边,想等着大龙先出去。
小蕾却突然松开我的手,自己先走了。
我想拦,可又不敢喊。
眨眼间,小蕾已三步两步走到大龙身后。
她个子本来就小,很快我就看不清她的背影,我正要上去看,人群里突然传来女生尖叫,同时还有咕咚咕咚的声音。
楼道里一通骚乱,楼下又有更多女生尖叫起来。
我感觉不妙,顾不得害怕,连忙跑下楼。
挤开人群后,我立刻吓傻了。
大龙正趴在一楼的楼梯口。
他的姿势怪异,脸侧着贴在地上,身子还在台阶上,屁股高高撅着,两腿以常人做不出的姿势扭曲着拧在一边,还丢了一只鞋,就像一直炸坏了的大虾。
「啊……啊……啊……」
大龙嘴里还在喘气,似乎想爬起来,但他拼尽力气,也只是微微蠕动。
大龙对象在旁边嗷嗷叫着,想去扶起大龙,一个助教连忙阻止。
「别动别动,可能骨折了,咱们不能乱动,赶紧去叫救护车。」
其他人看了一会,该回家的都回家了,就剩两个助教、大龙对象、还有几个跟大龙关系不错的同学守在一旁。
我趁机溜出门口,躲在树后面远远看着大龙的样子,心里一直狂跳,打算先跑。
一只手拉住我。
小蕾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我身边。
「别走。」
小蕾抬起头,乖巧地看着我,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黑。
「刚才你不是生气吗?」她问我。
「嗯。」
「那就看一会。」
我没动,看着大龙的脸就这么贴在地上,嘴里一边冒着热气,一边口吐白沫,裤裆位置渐渐出现一个水印,应该是大小便失禁了。
「现在还生他的气吗?」小蕾问。
「啊?」
我刚才被大龙的样子吓住了,没注意到小蕾在问我,反应过来后,连忙摇头。
「不气了,不气了。」
「可我现在看你还是不开心。」小蕾皱眉看着我。
我心想我吓都吓死了,还有心情开心?
小蕾搂着我胳膊慢慢晃着,歪头看着我说:
「金角,别克制,这里没别人。」
我心里怦怦跳着,不知小蕾什么意思。
小蕾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
「你可以幸灾乐祸。」
「啊?」
我心里好像有个东西被激活了。
是啊,像大龙这种人,我刚才心里早就无数次咒他去死了。
可他真变成这副样子后,我却开始可怜他了。
他有什么好可怜的呢?
他如果站起来了,会因为刚才我对他的可怜而不揍我吗?
我看着大龙狼狈的样子,心里逐渐有股解气的感觉。
「活该!」

-15-
外面开进来一辆救护车,红色蓝色的光一闪一闪照在我们的脸上。
两名医生把大龙抬上担架,大龙对象在旁边杀猪一样哀嚎。
看着救护车开走了,我又紧张起来,对小蕾说:
「下次别这样了。」
「放心吧,他不会有下次了。」
小蕾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吓人。
但我好喜欢。
我打算回家,小蕾又抓着我的手。
「金角,不是说了吗?要诚实面对真实的自己。」
我一愣,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小蕾没再说话,只是眨着眼睛看着我。
我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似乎猜到她的意思了。
我鼓起勇气,郑重地说:
「小蕾,我喜欢你。」
「只是喜欢吗?」
「我……爱你。」
「金角。」小蕾皱眉看着我。
「能说个完整话吗?」
我提高音量:
「小蕾,我爱你。」
话音未落,她已抱住了我。
「你是猪啊现在才说……不过我原谅你啦。」
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我们两人的心都跳得好快。
而且,她好瘦。
「有多爱?」小蕾又问。
「嗯……非常爱。」
小蕾歪头看着我,似乎不满意。
我也有些慌,感觉这回答不咋地。
之前一直在为表白做准备,没想到突然就跳到这一步,属实超纲了。我完全没准备,突然又想起陈伟跟我说过的情话,就说:
「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小蕾歪头看着我。
「那你会为我而死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说:
「会。」
小蕾立刻笑了,又搂着我。
「逗你的,怎么舍得?」
小蕾突然又哭了。
「好害怕……」
「怕什么?」
「怕失去你。」
「不会的,刚在一起,你怎么就想到这个?」
小蕾又笑了。
「是我想多了,金角现在是我的,任何人都别想从我手里抢走,任何人……」
「嗯。」
小蕾踮起脚尖,我感觉好像是花丛里吹来一阵微风。
如果不算杂志上的王祖贤,这应该是我的初吻,人生路上的里程碑时刻。
舌尖突然传来一下刺痛。
我捂着嘴说不出话,满嘴的血腥味。
小蕾歪头看着我,委屈巴巴。
「对不起……」
「嗯嗯……没事。」
我咽下嘴里的血,舌尖火辣辣疼。
「不过这样一来……」小蕾面带羞涩,「金角就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初吻。」
小蕾又说:
「我们要永远、永远、永远在一起。」
「嗯,永远永远,在一起。」
那年我即将十八岁,根本还不懂,永远代表着什么。

-16-
或许是因为表白过后如释重负,也或许是因为大龙的事情太过紧张,回家后,我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吃完饭,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房门开了。
「金角……」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床前,刚开始还以为是我妈,可我妈比这人胖多了,又看了一下,险些喊出来。
「小蕾?」
小蕾笑盈盈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蹲在床头,两手托腮看着我。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不是刚说过吗?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啊。」
小蕾又说:
「金角,别说你没想我。」
黑夜里,她的眼睛格外亮。
我不知说什么好,之前表白的时候都词穷,别说这种时候了,最后只好说:
「我也想你。」
小蕾又是一笑。
我是被我妈连喊带打叫起来的。
我睁眼一看,天已大亮,上学都迟到了。
我妈还在大喊:
「喊了几遍起床起床,光嘴里嗯嗯,也没见你起啊!」
我突然一激灵反应过来,吓得连忙四下寻找,发现屋里除了我和我妈,也没别人。
被窝里都是潮的,我昨晚出了一身的汗。
昨晚的事……是梦?
只有舌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一跳一跳。
我妈看着床上,也觉得不对劲,问:
「昨晚干啥了?」
我哈欠一个连着一个。
「睡觉啊,还能干啥?」

-17-
白天在学校上文化课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吃了安眠药。
接连坐着睡着了四五回,有一回还险些摔倒。
但一放学,我马上又精神了。
因为要去画室见小蕾。
今晚画头像写生,老齐亲自出来上大课。
老齐年纪还不到四十,却有股子老画家的气质,留着长头发,讲画的时候激情四射,挺有魅力。
开始画之前,老齐拿着激光笔,对着投影上文艺复兴时的几张素描作品挨个讲述。
越讲越兴奋,脸都红了,冲我们讲:
「所以画画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感受!是爱!你的对象,就是你的作品!带着爱去画!」
我听到老齐的话,不觉去看旁边的小蕾。
小蕾也正扭头看我。
我们都笑了。
做模特的是王艳。
王艳是画室里的美女,好几个男生对她有意思,一看是她做模特,静物前面都空了。
老齐在王艳脑袋上比画着讲解头部结构,讲完后又提醒大家要把王艳的头发质感、大眼睛的结构和鼻尖下巴线条画好,抓模特特点。
男生们都跟着点头,眼巴巴看着王艳。
王艳很享受这感觉,全程都是一副傲人的微笑模样。
中间休息的时候,五个男生跑出去给她买奶茶。
王艳好像女王巡视一般,挨个看着大家的画,走到我这时,停住了。
不谦虚地讲,我的素描水平还不错,尤其是画女孩。在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我的头像已领先时代画出了美颜效果。
王艳看了一会,似乎挺满意,就是觉得下巴上的肉有点多,于是把脸一扬给我看。
「金角,我脸有那么多肉么?」
我看她凑得太近,连忙往后退了退。
「没有没有……」
「那你给我画成这样?」
王艳撅着嘴,说是生气,但更像是撒娇,一手搭在我肩膀上,说:
「画完送我好不好?我请你喝奶茶,金角哥哥。」
「不用不用……」
话说一半,我就感觉旁边气氛不对。
小蕾正看着我,眼神格外冷。
我有些害怕,随后又发现,小蕾看的不是我,而是王艳。
王艳看着小蕾的样子,似乎猜出了我们俩的关系,笑了笑,回去了。
又开始画画,我低着头,没敢吭声,但我知道小蕾在看我。
「我是不是要失去你了……」小蕾小声说道。
我转过脸,看到小蕾眼里含着泪,连忙解释:
「没有没有,就是说了两句话。」
「一句都不行。」
「……好。」
我低头画了两笔,又抬头去看王艳,担心小蕾不开心,干脆闷头画。
为了避免小蕾误会,我干脆加强结构,不放过任何一块骨骼肌肉的结构,把好端端一张女生头像画得好像煤雕的大妈。
我去看小蕾,她依然冷着脸,在自己的画上一遍遍描着。
沙沙沙……
沙沙沙沙……
我看她排线的动作有些怪,就向后仰着,偷眼看她的画,吓得险些仰到后面去。
小蕾画的确实是张头像,但只有角度和王艳一样。
她画的只有头骨和肌肉。
王艳那引以为傲的长发、大眼睛、鼻尖下巴的曲线,全都没有。
只是一具没有皮的人头。
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剩下几条牵动眼球的肌肉和血管耷拉在外面,嘴角还在微笑,说不出的诡异。
下课后,王艳又走了过来,撒着娇说道:
「金角……」
等王艳转到我这边看到头像后,立刻傻了。
我也有些尴尬,就没看她。
王艳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小蕾,直接走了。
嘴里还嘀咕了一声:
「有病吧这俩人。」
我还想跟小蕾说话,她看都没看我,直接收好画夹,从我耳朵里拔出耳机,转身走了。
我起身去追。
楼道里却没了她的身影。
我有些头疼,实在搞不明白,女人的心思怎么变得这么快?
当天晚上,王艳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那条路很黑。

-18-
画室里有好几个男生对王艳都有意思。
但王艳一直没有确定的对象,跟好几个人若即若离。
每天晚上回家,都有五六个自称顺路的男生跟她一起走,浩浩荡荡,争风吃醋。
王艳家离画室很远,到最后几百米的时候,男生们都陆陆续续到家了,就剩她一个人。
也有男生想送她回去,但王艳没同意。
在这种事情上,她永远要占据主动权。
王艳就这样,一个人消失在那条黑暗的马路上。
两天后,她的尸体出现在郊区。
据说是出于对死者家属的保护,也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社会恐慌,当时没有公布具体情况。
但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是被人拿皮带勒死的,有说发现时浑身没穿衣服的。
还有的说得更吓人,说尸体的头发、脸皮、下颌骨,都被人切走了。
现场吓晕了两个人。
画室里那帮正在追王艳的男生们听了全都后怕,庆幸没有送她回家。
我当时听了也怕,偷偷看了小蕾一眼。
小蕾正托着腮,含情脉脉看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连忙又把头转了过去。
但我能感觉到,她还在看我。
后来不知从哪又出现传言,说是警察在现场调查的时候,发现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自行车轮胎痕迹。
这痕迹是王艳的自行车留下来的。
当时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疯了一样向前冲。
我心里暗叫不妙。
到底是什么样的仁兄,能有这本事呢?
咔……
我脖子上又传来一声细微的开裂声。
虎骨护身符上,又多了一道裂痕。

-19-
「仁兄搭车」的传说很快在我们市里流传开来。
有的说那东西专找长头发女生,有的说专找穿红色羽绒服的女生,甚至还有说,专找骑车时听随身听不看路况的。
虽是没头没尾的传言,但没几天,画室很多留长头发的女生剪了短发,没人再穿红色羽绒服,很多女生家长都来画室接孩子回家。
放学后,我送小蕾回家。
她是魏县人,和几个老乡一起来的,合伙在旁边居民楼里租了两套房间,那小区虽然破,但还算安全。
我推着车,和小蕾并排走在路上,路灯把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害怕了?」小蕾问。
「怕……什么?」
「不用怕。」小蕾挽着我的臂弯,「任何时候,你都不会有危险……」
这话听着有点怪。
昏暗的路灯下,小蕾的脸格外白,眼睛格外亮。
「——因为你是男的!」
说完,她又哈哈笑了。
「那也不用这么笑吧!」我突然吼道。
这是我第一次冲小蕾发火。
小蕾停下脚步看着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冷血?」
我没说,但也算默认了。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了我。
小蕾的母亲很早就死了,父亲再婚,后妈还带了个儿子。
后妈反对小蕾学画画,说没用,要把钱都留给儿子读大学娶媳妇买房,虽然儿子现在才八岁。
小蕾憋着一股气,就想考个好学校,早点离开那个家,早点开始挣钱。
我突然有些惭愧。
在我的世界里,我从未想过以后生存的事情。
似乎只要考上大学,以后就可以按部就班开始生活。
「金角,如果你经历过我的生活,你会明白,人生苦短,没必要把感情用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小蕾说:
「我现在只有你,也只关心你,你懂了吗?」
「嗯。」
小蕾怜惜地摸着我的嘴唇。
「还疼吗?」
「好多了。」
小蕾踮起脚尖。
我的舌尖又是一疼。
「你……」我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她,「怎么又来?」
「嘻嘻嘻……疼,你才会记得我。」

-20-
回到家,我已精疲力尽。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小蕾又进来了。
她并没有往我这边走,而是倚在门边看着我。
「嘿,金角……」
「你……你怎么又来了?」
小蕾慢慢朝我走来。
「睡不着,来看看你。」
没等我反应过来,迎面吹进一阵冷风。
我顿时浑身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因为冷得,还是激动。
她身上冒着凉气,就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条蛇。
小蕾看我紧张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笑过后,又沉默了,打开随身听,又拿出一只耳机给我。
我听着歌,渐渐睡着。
周杰伦的《简单爱》在我耳边忽远忽近。
河边的风 在吹着头发飘动
牵着你的手 一阵莫名感动
我想带你
回我的外婆家
一起看着日落
一直到我们都睡着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爱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悲哀
……

-21-
那几年治安不像现在这么好,隔三岔五就有命案。
王艳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但我一直很注意,不跟女生说话,安心画画。
这天我提着水桶去水房换水的时候,周琳突然走了过来,笑着上前挽住我的胳膊。
「金角,放学一起走?」
周琳和我是同班同学,我们当初一起来这学画。
虽然同学两年多,但我和她一直不算太熟。
今天看她突然对我这么热情,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琳晃着我胳膊撒娇。
「好不好嘛?」
我当时都懵了,心想难道我最近真像我爸说的,桃花要来吗?
说实话,周琳长得好看,算是班花,但很傲。
我和她一直不太熟,不明白为什么她今天为什么这样。
我连忙挣开,说不行,因为我有对象了。
周琳突然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那叫上你对象一起走?」
我说她不顺路。
周琳对着我又是一通撒娇要我陪她走,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发现小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周琳身后。
周琳看我表情不对,也回头去看,瞥了一眼小蕾,似笑非笑地问我:
「你对象?」
「嗯。」
周琳笑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行啊金角,都找着对象了?」
然后又看了小蕾一眼。
「哪的?磁县?涉县?肥乡?」
我看小蕾的表情冷冷的,有些害怕,连忙拉着她走了。
身后传来周琳哼的一声。
我和小蕾坐下来画画,看气氛缓和些了,连忙解释:
「我没跟她说话,是她找我的。」
小蕾扭过脸,依然冷冷看着我。
「那她为什么找你?」
「这我哪知道?可能是因为同班……」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小蕾会担心了,连忙说:
「我在学校跟她也不熟。」
「我不是怪你这个。」
小蕾一边用美工刀削铅笔一边说:
「她最近跟四中一个男生搞对象,今天闹别扭了,所以拿你来气他。」
「啊?」
这我可完全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一眼看出来了。
小蕾略带无奈地看着我。
「那么多人不找,为什么要找你呢?」
「嗯……」这我真不知道。
「因为你给人一种一看就很好说话的样子。」
我不吭声了,好像真就是这样。
总有同学找我帮忙,我每次都不会拒绝,虽然帮了别人很多忙,但除了陈伟,好像一直也没什么朋友。
小蕾说:
「就这脑袋,我以后怎么放心你在社会上生存啊?」
虽是一句抱怨,但这话让我心里很甜。
「嗯,下次一定注意。」
「金角啊,你真是啥也不懂。」
看小蕾的脸色缓和些了,我小心地对她说:
「你……没有生气吧?」
小蕾微笑看着我。
「早跟你说过了,我的感情有限,不会用在不相干的地方。」
周琳的死和王艳很像。
同样是第二天白天被人发现尸体,同样在郊外。
据说死得很惨,脸皮都被割走了。
更诡异的是,周琳的自行车也在路上突然加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蹿到了郊区。
消息传到画室,又是一阵骚动。
我坐在画架前,对着空白的素描纸,心烦意乱。
有点后悔那天没有陪她回家。
咔——
衣领里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我拿出虎骨护身符看了一眼,上面又多了一道裂痕。
一只手悄无声息绕到我脖子后面,塞进一只耳机。
「别想没用的,画画吧。」

-22-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拉着小蕾去了楼顶天台。
她本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看我在天台上绷着脸,也不吭声了。
小蕾在我身后幽幽地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和她们说话,你就是不听……」
我猛地挣开小蕾,转身看着她。
「就正常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一句都不行,你答应过我的。」
「那她们就该死吗!」
小蕾的双眼有东西在闪,泪珠落了下来。
「是你先答应我的,不和她们说话。」
「好。」我冷冷看着她,问:
「小蕾,你爱我吗?」
「爱。」
「那我们之间,是不是不该有欺骗?」
「嗯。」
我鼓起勇气,看着小蕾的眼睛,问:
「那她们的死,和你有关吗?」
我看到小蕾的瞳孔似乎动了一下,她的眼神第一次开始躲避。
我依然看着她,不依不饶。
小蕾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许久之后,抱着我微微啜泣。
「我不想失去你……」
小蕾每次说话总能让我心软,但这次,我却只感觉浑身发凉。
她的双手在我后背,像两条冰凉的鱼。
而且,一只手上还攥着美工刀。
这是我的初恋。
可我到底是招惹了个什么样的人啊……

-23-
我失眠了。
睁着眼睛躺了好久,中间起床看了会书,五点多的时候才躺下去睡。
迷迷糊糊刚睡着,发现小蕾正躺在旁边。
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动着,似乎在哭。
看她这样子,我又心软了,可又实在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呜呜呜咿咿咿咿……」
小蕾哭得越来越厉害,嗓子似乎都哑了,声音听着怪异,整个人几乎都要蜷缩在一起。
我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别哭了。」
小蕾转过身来,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金角,我改,你说什么我都改,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好好,你先别哭。」
小蕾哭累了,不再说话,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晃我的头。
我睁开眼睛,看到我爸和我妈都站在旁边。
我吓得一激灵,连忙去找小蕾,发现她早已不见了。
我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出来,看着我爸妈。
「咋了?」
我爸和我妈互相对视了一眼,我妈关好门出去了,只留下我爸。
「先起来。」我爸说。
我准备起床,刚一动,就感觉腰酸腿软,身上比以前考体能训练时都累,刚撑着坐起来,就觉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我爸让我裹着被子靠在床头,说聊聊天,今天在家休息,就不去画室了。
说完要聊天,我爸又不说话了。
我就感觉今天气氛有点怪。
说实话,我平时也很少单独跟我爸聊天,根本就没啥话,今天看他这样,我就更不知道要聊什么了。
「咳咳——」
门外传来我妈咳嗽声,然后她又在外面喊:
「我去买菜了。」
我妈又出门了。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感觉今天他俩有点怪?
我爸脸上还是不自ţù²然,吭吭了几声后,问我最近在画室怎么样?
我就说挺好。
我爸又说,咋看你最近没啥精神?
我挠着头,发现头发油油的,就说昨晚没睡好。
我爸说,虽然是高三,但也不能把全部时间都拿来学习,适当运动运动,偶尔看看漫画,转移转移注意力,对减轻压力有好处。
我心里就感觉不对,但也跟着点头。
我爸看我理解了,如释重负,立刻站起来。
「你知道就行。」
我就一个人去洗脸。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我现在脸色发黄,颧骨下面都凹陷了下去,双眼无神,还顶着两个黑眼圈。
我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而且还感觉,脑子里浑浑噩噩,梦境现实都有些分不清。

-24-
中午我妈做了一桌的菜。
还特意炒了一盘骚气的腰花。
我爸问我过年后考专业的事情。
当时的专业课一部分去石家庄考,还有一部分要去外地,需要好好规划。
我犹犹豫豫,说还没想好。
我妈看我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突然问:
「闹分手了?」
「嗯。」
不知为什么,我当时随口就应了一声。
反应过来后,又连忙摇头。
从小到大我妈总是这样,有点啥事不直接问,老是诈我,还回回得逞。
令我防不胜防。
我本来心情就差,当时就气,连忙不耐烦地说没谈没谈。
「没谈你急啥?」
她这么一说,我又不吭声了。
「没谈就好。」我妈说,「你看之前死的那个大二女生,多吓人。」
这事我也知道。
今年秋天,矿院有个大二女生因为失恋,跳河自杀了。
那女生说起来也可怜,之前没谈过恋爱,上大学后也没打算谈,就要一心考研。
班里一个男生看上她了,追了一个学期,女生终于被打动。
结果没几天,那男的移情别恋,又看上一个学妹。
大二女生无法接受,就跳河了。
尸体找了好久才发现,都在水里泡发了。
女生家属啥都不要,就要那个男的偿命,那个男的后来吓得回老家躲了一个月。
这事早已过去了,没想到我妈今天又提起来。
我爸也跟着说:
「老话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每年凶杀案里,情杀占了一半,然后才轮得着财杀仇杀。」
我妈就像是相声里的捧哏,连忙说:
「唉,人为情死啊,为啥呢?」
「谈恋爱可得注意,这个年纪本来就性格偏激容易冲动,占有欲还强,一旦有了矛盾,就容易走极端。」
我心里暗自对照,偏激、初恋、占有欲强……
这些特质小蕾都沾点边。
何止是沾边,她简直就是课代表。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一想到她对我说的那句话,我就更紧张了。
我妈看我突然心事重重,也紧张了,小心地问:
「你不是胡搞让人家有了吧?」
我当时根本都没反应过来,等了一会才知道啥意思,连忙跟我妈吵吵:
「怎么可能?」
「有啥不可能?你叔叔家那个老二不是让人家怀上了?最后闹多大?」
「我们就牵了个手!」
「那你说你没谈!」
我顿时哑火,低头不吭声了。
我妈脸色和缓了些,问:
「老实说,因为啥要分手?她是看不起咱?还是有了第三者?」
我一口稀饭险些喷了出来。
啥事让她一说,咋就变得那么没意思呢?
可我又不能说,我怀疑自己谈的对象是个变态杀人犯。
支支吾吾了半天,我说:
「算不上闹分手,我就是……有点摸不透她什么性格。」
「怕她?」
我心里又是一惊。
我妈看她又说中了,无奈地看着我爸,说:
「我说啥来着?就咱金角这脑子,工作了能正常有个对象就不错了,还想早恋?」
我爸也有些无奈,就问我:
「要不你哪天让人家来咱家玩,让我们也看看。」
「别别别……」
我吓得连忙摇头。
我妈一看,更加确定是我怕女朋友,冲我一叹气。
「哎,我说这几天咋不美了?现在知道了吧?请神容易送神难!」

-25-
我妈最后给了我以下建议:
1:在这个节骨眼上,别提分手的事,免得影响两人考试。
2:不准我再去大丰画室学画画,以后专业课就在学校里上,以后考专业课的时候,也不许和女朋友结伴出去。
3:我妈准备了一盒饼干和一条围脖,让我送给女朋友。
我妈说,就你们现在这个年纪谈恋爱,一旦有人拦着,反而来劲了,还不如这样冷处理。
不是分手,胜似分手。
而且特意提醒,最后走的时候,别再回头看她。
我来到画室,先去找老齐说我下个月不来的事。
然后去收拾自己东西。
画室里还是老样子,来得早的同学正忙着画画,画架和凳子摆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粉颜料的味。
我下意识地四处瞅了瞅,一眼就看见了小蕾的画架。
她在上面写着自己名字,还贴了 F4 的贴纸。
旁边也摆着画架和凳子,连水粉纸都替我准备好了。
我看着并排的两个凳子发呆,小蕾提着水桶进来,放在我们两人的凳子间,用抹布擦过凳子后,又开始整理颜料。
看着她的背影,我有些恍惚。
如果我们真结婚了,她应该很会过日子吧。
小蕾收拾完起身,看我来了,马上笑着走上来,在我胸口一捶。
「昨天怎么没来?」
「嗯……有点事。」
我有点不敢看她,和她一起坐在凳子上,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饼干和一条红围脖。
「送你的。」
小蕾愣了一下,立刻笑了。
「哇,谢谢!」
小蕾双手接过围脖,立刻就挂脖子上了,是真喜欢。然后拿过饼干盒,打开,拿出一块递到我嘴边。
我吃了一块,小蕾也拿起一块吃着,打开随身听,照例把左边的耳机塞进我耳朵里,说:
「画画。」
我嚼着饼干,感觉像是嚼着一嘴的锯末,木然地画着静物草图。
耳机里的歌听了一首又一首。
《星语心愿》《一生有你》《开始懂了》……
这些歌我曾听了一遍又一遍,但今天再听的时候,好像每一首唱的都是自己。
磁带转到最后停下了,我这才发现,小蕾的画面是空白的,她一直低着头没动。
我转过脸看,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鼻子红红的,脸蛋和眼睛也红红的。
我吓坏了,一时手足无措。
小蕾抬起头,鼻子一抽一抽,问我:
「你以后还会来这吗?」
「我……」
我真的是怕了。
在我妈面前,在小蕾面前,我心里想的啥,她们好像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可能真的不适合搞对象。
我手忙脚乱,想上手给她擦眼泪,可不知道该怎么擦,又想起小蕾口袋里好像有纸巾,连忙去摸,好不容易拿出纸巾,小蕾一把夺过,自己抽出一张擦着眼泪。
我在旁边一动没动。
小蕾擦完眼泪,长长叹了口气,又是许久没说话,
再转过来看我的时候,像是换了一个人,又恢复成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眼神漠然,表情冷冷的。
「金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怕她情绪激动,带她去天台上聊,说我们学校现在也安排了晚自习突击专业,所以我暂时不能来了。
小蕾没说话,打开随身听,把磁带翻了个面,又把一只耳机塞我耳朵里,拉着我的手。
「陪我听完这面磁带吧。」

-26-
小蕾送我走到画室的院外。
她一路都低着头,整个脸缩在我送她的红围脖里,一路都在说话,从没这么絮叨过。
「你白衬布总是画不好,记得多练练,现在天冷,别喝凉饮料了,也别喝酒,我听人说喝多了脑子会傻,ŧŭ̀⁴睡前别再偷看漫画了,早点睡觉,网吧上有报考资料,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多比较比较,出去考试的时候多准备套衣服,别住那种便宜的小招待所,不安全,也别在路边摊吃饭,小心考试时候拉肚子……」
她一直说个不停,就好像一停下来,我就消失了一样。
我努力让自己笑着,帮她整了一下围脖。
「我知道了。」
「嗯。」
我骑车出了院门口,好几次我想回头再看她一眼,但忍ṱű̂⁵住了。
冷风吹在脸上,生疼。
我才发现自己也哭了。

-27-
早上醒来,我努力回想昨晚的梦,迷迷糊糊,什么也想不起来。
从那之后,晚上再没有梦到小蕾。
我以为我至少也能梦见她一面,但一次都没有。
白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小蕾,她现在可能是一个人在听歌、吃饭的时候,我也会想,她现在可能去了那家馄饨店。
晚自习在学校画画,总觉得旁边空落落的,也有同学拿随身听公放音乐,但我只觉得吵。
放学后,我独自骑车出了校门,路边阴影里飘出一个人来。
我吓了一跳,再看,是小蕾。
她依然穿着那件红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我送她的围脖,默不作声看着我,也不知道在这等了多久,脸都冻红了。
「你……你怎么来了?」
我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看你。」
等了一会,又说:
「刚才一路过来,才发现你们学校这条路也黑。」
她拿出一个手电,来到我面前,用一截铁丝把手电绑在我的车把上面,然后按下手电开关。
我面前顿时出现一截黄色的光柱。
「这样就能看清路了。」
「谢谢。」
「嗯,赶紧回去了,晚了你妈又该担心了。」
「嗯?」
我有些尴尬,以为小蕾还要跟我说会话,但她比我预想的还干脆,就是催我赶紧回家。我一条腿跨上车子刚要走,小蕾又站在我面前,一副委屈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金角……」
我从车子上下来,小蕾又说:
「能抱抱我吗?」
我抱了抱她。
她好轻,好像我抱着的只是一件羽绒服。
「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小蕾问。
这句话说完,已是抽泣了。
「算数算数。」
不知抱了多久,小蕾自己分开了,我们两个面对面站着抹泪。
我骑车走了老远,拐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小蕾还在校门口昏黄的路灯下站着。
她看我回头,似乎很兴奋,跳着冲我招手。
回家的路上,四下漆黑,只有小蕾送我的手电射一截黄色的暖光,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28-
从那天起,我每天照常去学校上课,晚自习留下来画画。
我们年级一共十几个美术生,全都凑在一起上课,熟悉之后,气氛倒也融洽。
一班的吴俊丽之前去石家庄画室学了段时间,据说学到很多先进的加分技巧。
画头像的时候我和她坐在一起。我就跟她聊天说起画画的事,话说到一半,就感觉有点不对劲,环顾教室,也没看到什么。
但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那种曾经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左右张望,透过窗户看外面,顿时呆住了。
我们教学楼是个四方环形,放学后校园里关了灯,都是黑的。
隔着教室窗户,我看到对面二楼有人在远远看着我。
虽然距离很远,但我依然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眼神很可怕。
红色的羽绒服,红色的围脖。
我连忙从教室里跑出去,再去看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我在整个校园里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小蕾的身影。
回到教室,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坐下来继续画画。
吴俊丽还想跟我聊头发的画法,我没敢搭话。
又想起王艳和周琳的事情,我更怕,悄悄在速写本上写下一句话:晚上一起回家。
然后把本给吴俊丽看。
吴俊丽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低声说:你有病吧?
我这才想起来,吴俊丽住校,宿舍里好几个人,根本不需要回家。

-29-
放学后,我在女生宿舍外面蹲着等了一会,估计没啥事,就回家了。
路上光线更差,偶尔有摩托车骑车从我身后超过,好像还有些黑影在后面晃,我回身瞅,什么都看不见,可就是觉得黑暗里藏着什么东西,在默默看着我。
我有些怕,一路猛蹬往家里赶。
接下来几天,这种感觉越来越强。
无论我是上学、吃饭、画画、回家。
总感觉远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视线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如果被人盯着,就是能感觉到。
我有时候会突然扭头去看眼神射来的方向,可什么都没有。
几次下来,周围同学都觉得我多少有点毛病。
为了掩盖这一行为,我每次突然扭脖子后,又赶紧揉揉脖颈,装出一副脖子不舒服的样子。
本来只是在学校是这样。
没想到接下来在家也开始不对劲。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开着台灯写作业的时候,也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
虽然我妈也经常这么干,但我敢保证,那人绝对不是我妈,因为气氛完全不同。
有时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个人就贴在我身后,因为我分明感受到了微凉的鼻息吹在我的后脖颈上。

-30-
睡的时候,感觉被子在动,似乎有东西在扯。
「金角……」
「金角……」
半睡半醒间,我似乎听到小蕾在叫我。
「嗯……」
我想说话,却逐渐喘不过气,脑袋一阵阵眩晕。
咯咯咯咯……
书桌上传来一阵清脆的敲击声。
我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些,努力睁开了眼睛。
胸口依然很闷。
有个人压在我胸口,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因为距离太近,我反而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只觉得很白,眼睛很大,但全是黑的,头发披散着,把我的脑袋都遮住了。
舌头传来一阵阵撕扯的疼痛,还闻到一股又凉又腥的味道,就像是冰箱里放久了的冻鱼。
我想动,却发现两手被人按着。
不是一只手,至少有四五只。
另外还有四五只手按着我的双脚。
我也算见仁兄无数,可这么让我难受的,还是头一回。
「呜呜呜……」
我使劲想要挣脱,却根本使不上劲。
想起四姥爷教我的招式,我猛地一收小腹,心里想着丹田里有股气猛地从嘴里冲出来,嘴里跟着喊:
「呸呸呸呸呸!」
时至今日,村里人要是不小心听到有人乌鸦嘴,或者遇到怪异之事,都会喊呸呸呸。
最初我以为这不过是孩子气的反击,后来接触的东西多了,才知道这是唐密中秽迹金刚咒的部分内容,辟邪有奇效。
喊完这五个字,床上立刻传来一阵耗子般的吱喳乱叫。
我身上突然一轻,脑子也醒了过来,翻身推开身上的东西,跌跌撞撞开了灯。
但屋内并没什么异样。
我不放心,又四下去看,发现护身符掉地上了,刚才叫醒我的吱喳声,原来是护身符在桌子上跳。
我妈听到响动,立刻推门进来。
「咋啦?」
我眯着眼睛,还有些没适应屋里的亮光,刚要说话,突然脖子猛地向前一伸。
「呕——」
哗地一声,我吐出一大口又凉又腥的黑水,嘴里还有东西牵牵绊绊的,拿手一扯,全是粘在一起的长头发。
再一扯,嗓子眼里还有。

-31-
收拾好屋里吐的东西后,我妈问:
「撞见了?」
我头依然晕晕的,努力回想刚才的事情,好像被撞着了,又好像不是。
我的腮帮子、嘴巴和舌头还在发酸,也不像是魇着了。
「那你再看看,屋里还有什么吗?」
我说现在一切正常,没有那些东西。
我妈想了想,就去阳台里翻,从一堆准备卖废品的纸板箱下面掏出一个木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摞纸符。
我妈仔细辨认了一会,拿出一摞,在我屋里点着了,像是在熏什么,对着各个角落晃来晃去。
这符的火不大,烟却多,而且还是红色的,不一会就散了一屋子。
我爸在旁边呛得直咳嗽,捂着嘴问:
「你这啥玩意?别有朱砂吧?到可要全家汞中毒啦。」
「怕就出去!」
我妈在卧室里熏了一圈,最后把符往空中一扔,这些符上的火焰突然猛地一惊,晃得我眼前一白。
但当眼睛逐渐适应后,我和我爸都看傻了。
墙上——
地上——
屋顶——
书架桌子上——
全是凌乱的黑色手印脚印。
层层叠叠,看着令人头皮发麻。
就像是有无数仁兄光着脚在我屋里爬来爬去留下的痕迹,而且速度极快,简直诡异。
红烟逐渐消散,这些黑色的印记也都跟着消散了。
「就是这些东西吗?」我问。
「不,这是咱家的宅神。」
所谓宅神,其实也是仁兄,也就是家鬼。
这些仁兄比我们更早住在这里,平日里不仅相安无事,只要住户不犯忌,他们还能庇佑家人。
所以有句老话说:无鬼之宅人难安。
出于尊重,要叫他们一声「宅神」。
早就听四姥爷说过这些,这回算是亲眼见到了,只是有点失望。
「宅神……就这样吗?」我问。
「平时也没这样啊……」我妈也觉得不对劲。
窗帘后面吹来一阵冷风,我妈一看,窗户开了一寸多宽的缝。
当时都快到元旦了,正是冷的时候,卧室窗户除了早晨开一会,平时根本不可能打开。
我妈还以为这窗户是我开的,我说不是,睡前就关了,就跟我妈一起来看。
窗户不仅开了,竖着的窗沿上还有些黑色痕迹。
凑近后看了一会,逐渐分辨出来了。
是几只手印脚印,看样子,这东西从窗户爬进来后,又出去了。
「哎呦……」我妈脸上一副痛苦神色,指着窗户沿上的手印。
我很少看到我妈这副害怕的样子,感觉这次的事情不妙,就问:
「到底咋啦?」
「咱屋里的宅神,是被这外鬼给吓着了。」
说完,我妈又回头看着我。
「你到底招惹了个啥?」

-32-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跟老师打电话请假,说是着凉病了,其实是要留在家里净宅。
这本来是个特别简单常见的仪式,一般是搬新家的时候举行,但如果住过一阵子又要净宅,那就麻烦了。
原因不外乎两种:
家里出了凶事。
或者进了比宅神凶险得多的外鬼。
我没敢再问我妈具体情况,就开始低头准备。
首先是大米、小米、高粱、绿豆、黑豆这五色杂粮各三两,又准备了净水白酒香烛红纸。
我妈一早把我爸支出去,关闭门窗拉好窗帘,开始设坛。
香烛烧完后,我和我妈抓着法坛上的五色杂粮,往屋里各个地方开始丢,嘴里还要念叨着:
「此宅有主,敬高四方,该离须离,当往则往,五谷杂粮,世代供养,宅神归位,闲杂避让。」
五谷撒在地上,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弹起来的比平时高,再落下去的时候,速度明显加快,好像是被什么力量吸了下去。
屋里到处是急促的沙沙声,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又撒了一阵,声音总算恢复正常。
礼毕收坛后,我问:
「刚才那声音咋回事?」
我妈一脸怜悯地说:
「宅神们昨晚都被吓坏了,哭了一宿,闹着要走,现在好歹给留下了。」
「啥?」
我真以为我听错了,还以为净宅能指望指望他们,没想只是安抚,就说:
「我都没哭,他们咋还哭了?」
「咋跟宅神说话呢?」
我妈一副要打我的架势,指着我说:
「你没哭是因为你没看到那东西的样,你要看着了,得尿!」

-33-
当时我不懂为啥宅神会怕外面的仁兄。
后来进入社会工作后,明白了。
宅神,给他面子喊一声神,不给面子,那就是个蹭吃蹭住的孤魂野鬼,偶尔充当保安。
保安要是遇到变态黑社会,被吓哭了很正常,而且还有点可怜。
我以为只有人间才有恃强凌弱的不平事,我妈说,不管是神鬼仙妖怪,还是魑魅魍魉精,你没本事没背景,在哪都要受气。
我妈现在就想知道,我招惹啥了。
可想来想去,我也不知道。
这些年里,我早已对那些东西越来越熟悉,如果真的招惹到了,肯定能察觉。
我最近一次看到仁兄,还是在刘小惠身上。
后来的王艳、周琳,都曾遇到相同的事。
这位仁兄,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我妈又从书柜里拿出几本经文,让我早晚念念,其他事情少想。
「29,30,31……」
我妈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就两天半,这两天半不出事,你以后一辈子都好。」
我说好。
第二天,我安心在家诵经。
《清净经》
《北斗经》
《度人经》
《毛选》第一卷……
「妈,前几个我懂,这毛选第一卷啥意思?」
我妈不识字,也不懂,就说这都是你四姥爷要求的,又说:
「你四姥爷专门让我提醒你,不管你以后念啥经修啥法,心里没有众生,没有正气,都是旁门左道。」
我一向觉得经文拗口,本来就不喜欢,连忙放下,顺手翻开毛选,是《反对本本主义》。
「你对于那个问题不能解决吗?那末,你就去调查那个问题的现状和它的历史吧!你完完全全调查明白了,你对那个问题就有解决的办法了。」
深奥的道理,浅白的文笔,我突然感觉这个才是真好。
正念着,客厅电话突然响了,铃声一阵接着一阵,那声音令人心慌。
我妈去接电话,听了一会,让我过去,说是陈伟家打来的。
看我妈脸色不太好看,我就感觉是出了什么事。
接过电话后,那边没说话,只是些呼哧呼哧的噪音,不像是陈伟,我就问是谁。
对面哽咽说道:
「金角,我是陈伟妈,陈伟他……呜呜呜……」
我连忙劝阿姨别哭,我妈又走过来,按了免提,也在旁边安慰,说有事慢慢说。
阿姨在那边就说:
「陈伟他上吊了……」
我和我妈都惊了,连忙问怎么回事,电话那边边哭边讲,说了一会,我大概听明白了:
早晨时陈伟突然上吊自杀,陈叔叔看到后去救,也摔伤了,父子俩现在都在医院。
陈伟之所以上吊,是因为刘小惠。
我这才知道,陈伟上警校后,又和刘小惠联系上了,两人一直在谈恋爱。
前几天刘小惠出车祸死了,陈伟接受不了,一直说刘小惠在叫他过去,所以才上吊自杀。
最后,陈伟妈妈又说:
「金角,我看他是被那个小惠给缠上了,就当阿姨求求你了,你过来看看吧……」
「我……」
我心里一阵慌乱。
这已经是 12 月 30 号了,就差两天,两天!为啥还要出这事?
我深呼吸了几下,说,
「阿姨……我……我……」
我看了一眼我妈,不知道该怎么编理由。
我妈拍拍我,凑到电话前,说:
「不急不急,是哪个医院?你说下房号,我们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我呆呆看着我妈,她这次可真反常。
我妈叹口气,看着我。
「你高中就交了这一个人,去吧。」
「那……」
「你四姥爷早跟我说了,这回的劫数要是躲不过,就去应,去吧,剩下的经文你爸回来替你念。」

-34-
我刚走到陈伟所在的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在喊:
「放开我!我要去见小惠!小惠还在等着我。」
门外聚集了十多个人,都探着头往里看,有个拄拐的大爷,硬是扶着墙单腿挤了进去,也要看这个热闹。
我走进去,就看到三个护士正把陈伟往床上按,陈伟妈已经坐在地上了,两手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
「小伟!小伟!你先躺下……」
陈伟妈妈茫然无助四处瞅着,看我进来了,连忙喊:
「金角你可来了,快劝劝他吧!」
一个护士又从外面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男医生。
男医生看了看陈伟的状态,冲护士说:
「镇静剂。」
护士拿出针管,干净利落抽好药,正要过去扎,陈伟张牙舞爪,吓得护士不敢往前。
男医生接过针管,指挥女护士:
「按着按着。」
我和护士绕到陈伟后面,两手按着他胳膊,没想到他现在力气这么大,连我带四个护士都压不住。
我就冲医生喊:
「来俩男的吧!这一帮护士也按不住啊!」
我一说完,旁边的护士呆呆看了我一眼,陈伟妈妈也疑惑地看着我。
我感觉不对,转脸一看,压着陈伟的只有我和旁边一个护士,算不得一帮人。
一进门就看到的那三个人根本就不是护士,而是三个白衣女仁兄……
她们也不是在按着陈伟。
而是死命把他往起扯,就像是在摆弄一个木偶。
三个女鬼似乎察觉到我能看见她们,立刻冲我龇牙咧嘴,脸色发黑,青筋暴起,嘴唇涂得像血,冲我嗷嗷叫着。
我一脸懊恼,怀疑自己最近脑子是不是迷糊了,这都没看出来。
她们三个搀扶起神志不清的陈伟,准备要揍我。
我左手抄过一条毛巾盖在手上,两手暗中结成金刚拳印,冲陈伟脑门印堂位置一推,三个女鬼立刻叫唤着摔在地上,难以置信看着我。
墙角里又冒出些仁兄出来,样子一个比一个寒碜,有找替身的、有催命的、还有就是瞧乐子的,叽叽喳喳缩在病房角落里看着我。
我扯出脖子上挂的虎骨护身符咬在嘴里,这帮东西一看,就像是人见到了鬼一样,屁滚尿流般钻进墙缝不见了。
陈伟也不折腾了,坐在病床上茫然看着周围。
男医生手拿针管看着陈伟的样子,笑了。
「我就说吧,好多患者一听说要打镇静剂,马上就镇定了。」

-35-
陈叔叔摔坏了腿,就在隔壁,我让陈伟妈妈先去照顾陈叔叔,陈伟的事情交给我。
医院本来就容易招惹乱七八糟的东西,引得人精神也不稳定,我和陈伟先离开医院,去外面的广场上散步。
那几年市里钢厂效益好,周边还有好多煤矿,每年冬天几乎都是雾霾天,一天到晚灰蒙蒙。
今天的雾霾格外重,不时有人影从雾气中悄然出现,又悄然消失。
我没着急问陈伟什么,只是默默跟他走着。
走了一会,陈伟突然说:
「我好傻。」
我见过好几个自杀未遂的,获救后的第一句都是这个。
这些人都是之前是被什么东西迷了,现在多少清醒了些。
只要说了这话,短期内就不太会有什么问题。
我心里刚轻松了些,陈伟又说:
「可我真的要见小惠,小惠……」
说着眼眶又红了。
雾霾中悄然出现几个影子,无声无息趴在陈伟肩上,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声音虽低,但嘴动得很快,嘴角上满是恨意。
「闭嘴!」
我冲着陈伟肩膀一顿拍打,那些东西立刻跑了。
陈伟看我两手搭在他肩膀上,愣了一下,突然往我面前一扑,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不管!小惠!小惠啊!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嘛啊啊啊啊啊……」
陈伟的哭声越来越大,我僵硬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广场上的人来来回回,都看着我俩。
搞不好还以为我叫小惠。
「别别别……」
我连忙拍着陈伟后背,但他根本不管,最后干脆把脸贴我肩膀上了。
陈伟平日里是个随身带小镜子整理发型的人,一向注重形象,向来都是给我当人生导师,从没在我面前这么失态过。
我有些惭愧。
我们在一起玩得太久,他从我身上沾染了太多阴气,小惠现在已成了他的心魔,只要想着她,就会有仁兄出现,勾引他自杀。
我在他耳边说:
「行行行,咱先换个地儿说,都看着呢。」
我搂着陈伟,逃一样从广场走了,身后还传来吹哨声,也不知道瞎起什么哄。
我们在新世纪商场里找了个没什么人的餐厅,要了两瓶啤酒和一些烤串。
一杯啤酒下肚后,陈伟情绪逐渐稳定了些,低着头说:
「其实,是我害死的小惠。」

-36-
陈伟和刘小惠认识的当晚,就撞见了仁兄。
两家当时闹得差点要打官司,没想到陈伟去医院看望刘小惠后,两人又在一起了。
用陈伟的话说,真就是一见钟情,天生一对。
最初很甜蜜,但逐渐地,陈伟就察觉不对劲。
两人有时候逛街,刘小惠神色间好像总在担心什么,有时候会突然回头看,或者对着旁边的人群张望,好像在怕什么。
听陈伟这么一讲,我心里有些担心,小惠这种状态,我再熟悉不过了,就问:
「小惠也能看见那些东西?」
「不可能,她要是有这能力,那天晚上我们也不能遇见那事。」
陈伟也问过她,到底在看什么?
但刘小惠总是把话题扯开,说自己没事。
越这么说,陈伟越担心。
又过了一阵子,小惠似乎是真害怕了,对陈伟说,怀疑有人跟踪自己。
陈伟为此还专门接送过她几次,也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刘小惠就是怕。
陈伟就觉得,刘小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但每次都是一问三不知,问急了就吵。
陈伟也烦了,那天又因为这事吵了一架,刘小惠最后哭了,说要分手。
以往都陈伟马上服软开始劝,但那天他实在忍不下去了,说分就分。
回家后,陈伟觉得冲动了,就想等圣诞的时候再去找她。
但没想到,小惠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早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跟她吵什么啊?」
陈伟从包里拿出一副针织的手套给我。
「这是小惠当时戴的手套,还有头发,生辰八字,你还需要什么?我都给你去找!」
「别别……」
看着陈伟的眼神,我有些害怕。
终于理解四姥爷叮嘱过我的,见鬼的事不能跟别人讲,一旦开了口,事就全来了。
最终会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陈伟还在眼巴巴看着我。
在他身后,又有几位仁兄目露贪婪的神色凑了过来。
无论我出不出手,这一次都是麻烦。
我对陈伟说:
「这事很危险。」
「可不见她一面,我一辈子不安心。」

-37-
初中时,每年暑假我都回姥姥家里住一阵子。
经过十岁那年借寿的事情后,我和四姥爷的关系亲密了起来,有时候也去庙里面帮忙,顺便学了些浅显的东西。
关于见鬼方式,一直以来有很多说法。
但整体上来说,无非两种:
一种是这个人天赋异禀,农村里俗称阴阳眼的。
或者是这个人的身体或者精神出了严重问题,声称见到了或真或假的鬼,也算。
第二种是使用特殊方法。
有的是用催眠、致幻剂一类,属于幻觉。
还有就是使用民间方术。
比如什么叉开腿把脸伸下去、半夜照镜子、把牛眼泪涂在眼睛上,但大多是以讹传讹,真要这么容易,那鬼简直无处可藏了。
四姥爷当时说要教我一个最简单入门的见鬼方法,我说不用,我只要睁着眼,不想见都能见。
四姥爷说,你见的主要都是能量低微的孤魂野鬼,就好比收音机,也就能收个中央台河北台,我教你这招,直接就能收听敌台。
我一听连忙点头,说学。
四姥爷教我的法子是这样:
找一只活够六十年以上的老乌鸦,闭上眼睛吞下乌鸦的双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看到眼前的仁兄,效果好的能持续好几分钟。
这方法虽简单,但六十岁的乌鸦不好找,后来他结合了其他一些法术,做了改良。
我问,法术还能改良?
四姥爷说,法术这东西,说起来其实和魔术是一样的,只要你懂了原理,自己就能组合搭配玩出新花样来,那些开宗立派的祖师们,大多就是这样的人。
今天我打算用一次四姥爷教我的改良方法,就对陈伟说:
「办法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受这个罪。」
「你说。」
「首先我需要你身上一块肉。」
陈伟一愣,顿时不说话了。
我拿着羊肉串在他身上比画着:
「也不多,估摸着……一条刀削面大小。」
以前看香港电影,道士们驱邪的时候会突然咬破中指画符,当时只觉得帅。
后来我也学过一次,才知道有多难。
光是一口把中指咬出血,就很需要技术和毅力。
我不仅咬不破,还疼得哇哇叫。
这才明白,光凭咬手指这个狠劲,就够把鬼吓跑了。
做啥事,起码得先有魄力,魄力能驱邪。
我看陈伟不吭声了,就说:
「真不是我难为你,这是我知道最简单的法子。」
其实是不是最简单的法子我也不确定,但绝对是最劝退的法子。
陈伟又喝了杯啤酒,没说话,说去买包烟。
看他那脸色,估计是怕了,我打算等他回来后,劝他放弃见小惠的想法。
等了好一会,陈伟跌跌撞撞回来了,咬着牙,脸煞白,哆嗦着把一个带血的纸包丢在桌上。
纸包里是条肉。
我看陈伟手里还抓着把带血的美工刀,他刚才是去买刀割肉了。
「够不够?」陈伟嘴唇发抖问我。
我气得差点喊出来:
「你打个麻药啊!」
陈伟也傻了,睁大眼睛看着我:
「能打麻药?」
「好像也没说不能啊……」
「你大爷的不早说!」

-38-
我先带陈伟去诊所包扎了伤口,又去菜市场买了半斤肉馅,一起来到刘小惠出事的十字路口。
「小惠现在还在这吗?」陈伟问。
「鬼瞬息千里,没有固定地方,但在这最容易找到她。」
说实话,心里有点慌。
这是我头一次用这法子,要是不灵,陈伟铁定削了我。
我告诉陈伟,先把你的肉切碎了,混着肉馅放在路边等乌鸦来吃,吃到一半的时候,赶走乌鸦,咱们把剩下的一半吃下去,然后念诵咒语,借乌鸦的眼,就能看见了,时间能持续三十秒到一分钟,到时候要说什么话,一定抓紧时间。
切记,千万别哭,眼泪一遮,阴阳两隔,联系就断了。
陈伟照做,把肉馅放在路口,我们两个蹲在路边草地上等着。
陈伟往我跟前凑了凑,说:
「金角,你这些都哪学来的?」
「别想了,这事下不为例,哪天你当了警察,可别找我整这个。」
「哪能呢?你当刑警队那么好进呢?」
陈伟突然想起什么,又问:
「不对啊……这市里面有乌鸦吗?」
「你放心,只要乌鸦还没在咱们地区灭绝,就能来。」
我开始轻轻吹着口哨。
口哨声音很难听,但穿透力强,能传出去很远,名为凤凰哨,专门唤鸟用的。
没一会,周围林子的麻雀和蓝尾喜鹊陆陆续续都来了,还停了只猫头鹰,又等了一会,飞来只黑色的大鸟。
陈伟当时就兴奋了。
「乌鸦!」
乌鸦似乎闻到了什么味,在树杈上东瞅西瞅,终于看到路口的那包肉馅,飞下来,开始吃。
眼看乌鸦吃差不多了,我和陈伟立刻冲了过去。
乌鸦一看来人了,咬着塑料袋想跑,我和陈伟吓坏了,没想到它还知道打包,这要带走了我们可就白忙了。
陈伟捡起小石头丢过去,乌鸦看有人攻击,有些慌,塑料袋掉在地上,又不敢再去咬,骂骂咧咧飞走了。
我上前拿起塑料袋,先抓了一把肉馅放嘴里,又给了陈伟一把,又腥又腻。
我们两人立刻闭上眼睛,忍着恶心,一边嚼着肉馅,一边说着:
「天清地灵,阴浊阳清,借汝双眼,听我敕令!」
嚼够七下后,我喊了声:
「开!」

-39-
我和陈伟都睁开眼睛,只觉眼前一黑。
天地间似乎都粘连在一起,陈伟吓得抓着我的手。
我轻拍他的手背,示意别慌。
等了一会,眼前好像底片显影一样,逐渐看清楚了。
居高临下,我们从路灯下看着十字路口。
这是乌鸦的视线,它一直盯着下面看,还在冲着我和陈伟骂骂咧咧。
「刘小惠……刘小惠……」陈伟轻轻叫着。
我看到一个女孩骑车过来,正是刘小惠。
她一边骑车一边抹泪,车子也骑得摇摇晃晃的。
「小惠!小惠!」
陈伟张嘴大喊。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
刘小惠虽然死在这,但应该只是在这一带徘徊,身上的衣服也应该是入殓时穿的那套,不该是眼前的样子啊。
我拉着陈伟的手,要他先别激动。
果然,刘小惠似乎没听到我们的声音,直接骑车过去了。
「小惠!小惠!」陈伟还在喊。
旁边路口突然轰鸣着开过来一辆货车。
刘小惠看货车来了,车把却突然一拐,猛地加速,冲到了货车轮胎下面。
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整条路都变成了红色。
我和陈伟只是借助乌鸦的视角在路灯上面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刘小惠卷进车轮。
「小惠!小惠!」陈伟喊得撕心裂肺。
血泊中的小惠似乎也听到声音,艰难地抬起头,四下寻找后,看到了我们。
「陈伟?」
陈伟看到小惠在和自己说话,连忙大喊:
「小惠!对不起!我爱你!」
小惠脸上半边都是血,努力做出一副笑容:
「我也爱你!」
小惠的嘴里开始大口大口冒血,她似乎反应过来了,努力撑着,冲我们喊:
「陈伟!别查我的事!」
「小惠!」
我感觉眼前视线晃动,乌鸦已飞走了。
陈伟闭着眼睛还在大喊:
「小惠!小惠!」
他的脸上满是眼泪,眼泪一出来,法立刻就破了。
但我还能看见。
我看到雾霾中又出现了小惠的身影,她骑着自行车慢慢行驶过来,看到路口货车后,再次拐了过去,又一次死在车轮下。
这影像越来越淡,但我知道,刘小惠正在一遍遍重复这件事。
陈伟瘫坐在路边,脸上满是泪痕。
突然挽起袖子,又从口袋里掏出美工刀放在胳膊上。
「你疯啦!」我一把夺过美工刀。
「我要见小惠!我要见小惠!」
我扯着他的领子说:
「我说过,这法子只能用一次,下不为例!」
陈伟低着头,喘着粗气不说话。
「陈伟我警告你!就算你自杀了,你也见不到他,那个世界很复杂!」
陈伟一愣,嘴里喃喃自语:
「为什么小惠又把那天的事演了一遍?」
陈伟突然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我。
「她是不是——」
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让他见到这些事情。
「她是不是要一遍遍遭受这个?」陈伟问我。
我微微点了点头,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
陈伟痛苦地抓着头发蹲在地上。
「她为什么啊!」
陈伟疯了一样抓着我的衣领喊: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
「你先别急。」我连忙安抚陈伟,「小惠虽然会重复自杀前的事情,但每次做完后就会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痛苦,我会找人过来帮小惠解脱,你放心。」
又说:
「而且你也看见了,小惠的死不是因为你,她依然爱着你。」
陈伟瞪着眼睛看着我。
「那是因为谁?她说不让我调查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事?她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害死的?」

-40-
我和陈伟坐在马路上,一时想不出头绪。
陈伟怀疑小惠的死和之前他们骑车撞鬼有关系。
刘小惠之前总是疑神疑鬼,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不敢对陈伟讲,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别人根本帮不上她,只会带来危险。
陈伟突然问我:
「遇到坏人可以找警察,遇到这种事情,找谁呢?」
「动物世界里面,狮子吃了羊,羊会找谁呢?」
「难道没有公道吗?就像书上说的,因果报应?」
我无奈地笑笑:
「人间有句话,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但还有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陈伟顿时不吭声了,他在警校读书,想必也听过很多不公的事情。
我又说:
「秩序只在同一族群内有用,外面的世界都是弱肉强食,我看过一些法本,害人的,骗鬼的,贿赂神明的,哪里有什么惩恶扬善……」
陈伟默不作声。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但我想试试。」
陈伟眼睛顿时亮了一些,马上就要站起来,我提醒他:
「先说好了,下不为例!」
「放心!」
多年后我才发现,所有下不为例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41-
红灯亮的时候,我跑到路口蹲下来看,陈伟也跟了过来。
这里是刘小惠当时出车祸的地方,地上的血迹已被打扫得差不多,又经过路人来来回回走,根本看不出什么痕迹。
「自行车呢?小惠出事时骑的那个自行车?」我问。
「早轧烂了,后来小惠爸爸拿去烧了,有用?」
「我就感觉,小惠撞向货车的时候,表情不对劲,有一瞬间好像很恐惧,就像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我突然想起,陈伟还留着小惠的手套,连忙要他拿给我看。
我拿着手套,走到一家十元店门口,就着里面的灯光仔细看着,陈伟也凑过来看。
这是一双很常见的针织手套,沾了一点血,上面还有一些黑色的痕迹。
我闻了闻,有股纸灰的味道,有些熟悉,就感觉不对。
摆弄几次后,终于看清了上面的痕迹。
是两只手的印记。
小惠被货车撞死的时候,是被这两只手按着手拐弯的。
自杀有两种,一种是当事人真的不想活了。
还有一种,是被迷了,莫名其妙就想自杀,陈伟之前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刘小惠的自杀,是因为这个?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这上面的黑灰是什么?」陈伟急切地问个不停。
但我脑子已乱了,根本没听他说话,只是看着手套上的黑色手印。
这手印我看着熟悉。
可我不明白的是:
出现在我家窗台上的手印,为什么在这里也有?
对王艳周琳下手我能理解,为什么她还要害刘小惠啊?
我把手套装在大衣兜里,让陈伟先回家。
看我的神情,陈伟更觉得事情严重,说:
「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我学了一个月散打呢。」
「不,现在这事,你的散打搞不定。」
我让陈伟先回去,剩下的事我来,但临走前,又叮嘱他:
「之前你最大的念头就是想见刘小惠,现在呢?」
「调查真相,给她报仇。」
「好,保持,只要你有这心思,什么东西也没法勾引你去寻短见了。」
「你到底要去干吗?」陈伟又问我。
「找人打听点事。」
跨上车子后,我又扭过头问他:
「是不是初恋都没有好结果?」
陈伟想了想,说:
「不一定,事在人为。」

-42-
天已黑了。
我骑车去大丰画室。
画室里依然有不少人,我进来后在里面找了一圈,没找到小蕾。
又找同学问,一连问了几个人,都对小蕾没什么印象,我心里更慌,助教老师总算对她有点印象,问我:
「是那个每次画画都坐在墙根,听歌不说话的女生吗?」
我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连忙点头说:
「对对对,最近看到她了吗?」
助教说已经好些天没看到她来了。
我算了一下时间,自从我不在画室后,小蕾也不来了。
我想起小蕾和几个老乡一起在旁边小区里租房,就找了几个魏县来的同学问,他们想了想,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个老乡,但并没有一起租房住,他们也很少和她说话。
我跑了出去,沿着以前送小蕾回家的路上寻找,每次和她分别的时候,她都是走进这个小区。
她没有和老乡一起租房住,又会住在哪呢?
我突然很后悔,为什么每次送她回去,不找个理由去她屋里坐坐呢?
我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怀疑小蕾会不会已经离开这里了,可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就是她栖身的地方。
我又找,路过车棚的时候,感觉阴气很重。
簌簌簌……
脖子里的护身符似乎稍微动了一下。
我又朝车棚走了两步,护身符抖动得更厉害。
车棚里停着十多辆自行车,角落里还有两个破柜子和沙发,上面落满尘土,除此之外,并没别的什么东西。
看着柜子,我心里突然有股异样的感觉。
我走过去,发现柜门把手上尘土不多。
我蹲在柜子前犹豫了一会,小心地打开柜门。
里面堆着几本老挂历,已经受潮发霉,我翻了翻,看到挂历下有个墨绿色的旧画夹。
我的心立刻咚咚咚跳了起来。
是小蕾的画夹。
但又比我印象里要旧得多,里面放着不少画,沉甸甸的。
我拿着小蕾送我的手电,看着画夹里的画。
前面几张水粉静物我都有印象,都是我们一起画的,后面还有些素描头像,纸很黄,有不少水渍,我仔细辨认了一下落款。
有些是去年的,有些是前年的,还有大前年的,翻到最后,竟然还有 97 年画的。
小蕾的画比我强很多,就算考不上央美,但川美、鲁美、南艺这些学校都不成问题,为什么要在这学五年?
我又看到夹层里有个装素描纸的塑料袋,打开后,心里突然一热。
是我的素描头像,在里面保存得很好。
她的画一般署名陆小蕾或者小蕾,但这张不一样,写的是:2001.12.10,小蕾画的金角。
看着我和她的名字挨在一起,有种暖心的感觉。
那段时间我没做模特,这是她默写的一张画,上调子的方式和平时不一样,笔触凌乱,仔细看才发现,这些笔触都是字。
写的金角。
她一遍遍写着我的名字,画了我的头像。
我心里突然很感动。
但接下来看到的一张画,又像是从头到脚给我泼了一盆凉水。
是王艳的头像,就是之前小蕾画的那张,没有面皮的肌肉头骨素描,但这次上面却贴了头发。
看着发色和波浪的形状,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王艳的头发。
我手一哆嗦,里面又掉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东西,看清后,我立刻吓得坐在地上。
那是一张从人脸上割下的皮,除了眼睛是两个窟窿,其他都很完整。
看着嘴角的朱砂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周琳。
我看过很多重口味画面的仁兄,自以为胆子算大。
但这次却真的被吓到了。
和那些虚无缥缈有形无质的鬼影相比,这张从人脸上割下的皮才真的让我感受到,什么叫恐怖。
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冷静娴熟地剥下整张面皮,手抖都没抖。
我连忙冲了出去。
有几个画室的同学正准备去上课,看见我跑出来了,连忙来问。
我有些慌,只是指着车棚里的东西,问哪有电话,我要报警。
几个胆子大的男生一时好奇,一起去车棚里看,我也跟在后面,指着破柜子旁的东西给他们看。
男生们走过去,看着地上的画,又看看我,不明白是啥意思。
我又凑近了,指着画给他们看。
但看着眼前的画,我突然也愣住了。
只是几张普通的素描习作。
头发、脸皮,全都不见了。
我又在旁边找了找,什么都没看着。
同学看我一脸冷汗,问我怎么了。
我茫然无措,骑车走了。

-43-
我骑着车往家走,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金角啊,你真是啥都不懂。」
我突然想起小蕾和我说过的话。
谈了一场恋爱,对她一无所知。
我恍恍惚惚往前走。
这破路一年到头在施工,可路面上永远有坑,两边的路灯永远没几个亮的时候,
已是晚上八九点,路上车辆少了许多,偶尔会有骑车摩托呼啸着从我身后冲过去。
骑着骑着,我看到前面有个人也在骑车。
齐肩长发,红色羽绒服,背影有些熟悉,尤其是那条红色围脖。
我连忙蹬了两下,想上前看,那个人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
看着她蹬车的背影,我更确定了,连忙喊:
「小蕾!」
那人没回头,骑得更快。
真是她!
我屁股离了车座,几乎是站了起来,连续猛蹬追了过去,边追边喊:
「小蕾!是小蕾吗?」
那人没有回头,转弯去了南环路。
我拼命在后面追,看着是距离越来越近,却始终隔着十几米,骑得我两腿发酸一身汗,可又不想放弃。
路面颠簸,车把上手电的灯柱也跟着乱晃。
我实在有些骑不动了,扯着嗓子大喊:
「小蕾你停下来!我是金角啊!」
车子咯噔咯噔一路颠簸后,突然猛地加速,一股力量把我往前扯了过去。
想起陈伟的遭遇,我吓得喊了出来。
嗖的一声——
伴随着我的惨叫,整个车子蹿了出去,前轮突然往下一沉,咣当一声,我连人带车翻了起来。
叮铃咣当一阵响,黑暗中我一时辨不清上下。只感觉脑袋突然一疼,天旋地转间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恍惚惚间感觉后脑勺一阵阵疼,喘不过气,还很恶心。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我醒了。
我仰面躺在路边的小树林里,一个人骑在我身上,正用力压着我的胸口。
这双手好像铁爪子一样,力气极大,透着一阵阵凉气。
我想挣开,但手抬都抬不起来,只能任凭这个人死死压着我。
我自行车上的手电还开着,照在我旁边。
这人的脖子和头上烟雾缭绕,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认得这条红色围脖。
是小蕾。

-44-
黑烟弥漫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滴滴答答的血落在我脸上。
她正张开嘴,朝我咬过来。
「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恐惧下,我拼命挣扎着,脖子里的护身符激烈地跳着,一遍遍撞击着我前胸。
砰的一声,护身符突然炸裂,冒出一阵红烟,全都喷在小蕾的脸上。
「吼——」
小蕾立刻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嘶吼,翻滚着从我胸口躲开,捂着脸在草丛中打滚。
我撑着地连忙坐起来,连滚带爬要跑,她又站了起来,身上黑烟更浓,几乎把上半身都遮住了。
小蕾有些辨不清方向,但依然伸着双手在周围疯狂地抓着什么,长长的指甲划在树上,立刻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我吓得说不出来,捂着嘴,气都不敢喘。
远处有两道光柱朝这边晃来晃去,有人在路上冲这边喊:
「金角!金角!」
我听出是我爸的声音,连忙要喊,可发出的声音却是:
「啊!」
有三个人影跑了过来,我爸妈拿着手电冲在前面,后面还有个人,是我四姥爷。
我知道自己有救了,连忙朝他们跑过去,没跑两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我爸妈把我扶起来,四姥爷警惕地看着周围,问我:
「刚才遇到啥了?」
我的胸口好像是被重锤过一样,张张嘴,根本说不出话,只是指着身后。
我爸妈拿手电去照,已没了她的身影,但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慢慢隐进雾霾里。
四姥爷在我胸口揉了好一会,总算顺过劲来,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茫然看着周围。
「好点没?」我妈又问。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旁边摔变形的自行车,车把上的手电玻璃已碎了,但灯泡没坏,孤零零冒着一截黄色光柱。
我妈看我没事了,又开始气:
「不让你搞你非搞,你看看你搞了个啥东西!」

-45-
我后脑勺撞破了,流了一脖子血,赶去诊所里缝了六针,从小到大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但和我眼下的遭遇比,已是最轻的了。
我头疼,心更疼。
回家后,我妈就一直在骂小蕾,说那个贱东西臭不要脸,死都死了还要祸害人。
「妈……」
我实在有些听不下去,说:
「我和她真就是谈恋爱……」
「你看看,这还给迷着呢!谈啥恋爱?人家贪图的是你的阳气!」
我连忙解释:
「我们真就是拉拉手,啥也没干啊!」
「你自己清楚。」
我妈又对四姥爷说:
「四叔叔,你就赶紧给那东西送一百零八道灵符让她滚蛋!」
虽然我妈没看过《流星花园》,但这语气,这架势,活脱一副道明寺他妈对待杉菜的样子。
四姥爷在旁边也劝:
「你也别急,金角不是那种胡搞的孩子。」
「那阳气是咋丢的?」
四姥爷就问我:
「她是不是梦里找过你?」
我说是。
四姥爷想了想,略微有些尴尬,用一个含蓄的方式问:
「但你……上没上她的当?」
我想了想,明白了四姥爷的含蓄,就说:
「算是吧……」
「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嗯……但阳气没有跑。」
四姥爷看了看我脸色,说:
「哎,没从下面跑,但从上面跑了。」
「啥意思?」我问。
我妈没好气在旁边说:
「就是爱上她了呗!」
四姥爷也嘿嘿笑着点点头,说:
「她的力量就来自你的念想,你念想越强,她就越厉害。」
又说:
「别以为阳气只从下面跑,你一个念想,那阳气就跑她那了。」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小蕾为什么会说,要我永远爱她,不跟任何女生说话。
为什么她要说,她的感情有限,不想放在任何不相干的事情上。
「可是……」事到如今,我依然有些不能相信。
「她不是人?」
「你不都看着了吗?」
可小蕾的种种行为,和我以前看到的仁兄都不一样。
「那她到底是什么?」
「鬼这玩意,形质不能俱全,但凡事都有例外,我也只是听说有这个,从来没见过,所以也就没跟你讲过。」
四姥爷沉默了一会,严肃地看着我:
「你遇见的这个稀罕物,叫生身活鬼。」

-46-
四姥爷说:
「你看西游记,妖精有熊精鱼精,怎么能有白骨精呢?人死了就是鬼,骨头怎么能成精?」
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白骨精和其他妖怪不一样。
「但她有她的来历。」四姥爷又说,「写书的人肯定是听说过生身活鬼,所以才这么编的。」
所谓生身活鬼,是一种介乎鬼、怪、僵尸之间的东西,能入梦,能迷人,能隐身,善变化,怨念极重,比厉鬼更可怕。
以前曾有记载,有个小伙子在村外遇到个女人,后来每晚和她去混,时间长了,家里觉得不对劲,就悄悄跟过去,看到小伙子晚上总往一个坟里钻。
小伙子家人白天打开那座坟,发现棺材里躺着个妖艳的女人,上半身栩栩如生,下半身全是骨头,但大腿上已新长出了很多新肉。
这个女人死后残存一念迟迟不走,每晚用阳气滋补,三年之内,可重得人身,但这期间不能断,一断就死。
这就是生身活鬼。
我顿时明白,小蕾为什么那么害怕失去我,害怕我不再爱她。
「你们早就知道小蕾不是人?」我问我妈。
「嗯。」
「那你咋不早说?」
「咋早说?人家都把你整得五迷三道的,早说你能信?到时候打草惊蛇,那可真就没辙了。」
我妈越说越气,抓起衣服架又开始打我。
「搞啥不好你搞鬼!你搞鬼!」
四姥爷在旁边就劝:
「这事不怨孩子。」
「还不全是他招来的!」我妈依旧不依不饶。
「嗨!」四姥爷苦笑一声,「日防夜防,桃花难防,我那年去白府村看电影,路上还差点让个狐狸拐跑了,闹多大笑话?」
「以前人多单纯,能跟现在比吗?我跟他说多少回,就是不听!没出息。」
四姥爷也严肃起来,说:
「搞对象的事咱大人劝不住,你那年放羊的时候还差点跟六郎跑了,不也是这个岁数?亏你还是定了亲的人!」
我妈脸一红,不说话了。
我爸推门探头进来,问:
「谁是六郎?」
「做饭去!」我妈一吼。
我爸又关门出去了。
四姥爷就对我妈说:
「咱家沾了这个缘,就谁也别笑话谁了。」
停了会又说:
「只是没想到金角搞了个这么猛的。」
我妈也跟着拍大腿:
「气死人!马上十八,非要整点事出来!」
我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
「金角要是彻底把那女鬼给忘了,她是不是也活不久了?」
「难。」四姥爷摇头,「头几天还行,现在成了气候,不好对付了。」
「那四叔叔打算怎么弄?」
「唉……」四姥爷长叹一声。
「这回是该着咱金角的劫数,得让孩子自己来。」

-47-
我一惊,我妈也很不放心。
「一般事还行,这回可不敢。」
四姥爷苦笑:
「以后这事也少不了,我们做老人的,你们做父母的,还能保他一辈子?」
我这才发现,四姥爷好像老了许多,曾经声若洪钟,现在却有些虚弱,两鬓的头发也白了不少,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犀利。
四姥爷从腰间掏出一个黑布包裹的长条,打开后,是个破旧的皮剑鞘,从里面拔出一柄枣红色短木剑交给我。
剑上一面用朱砂画着北斗,一面用朱砂画着南斗,周身乌黑油亮,显然有不少年头。
我妈一看这剑,有些意外。
「四叔叔,这是……这可不行!」
看我妈语气,这把木剑似乎是件极为重要的东西。
「该给了。」
四姥爷对我妈说:
「你勇哥不成器,咱门里这点手艺不能断了,总得有人要把这个传下去。」
「这……是啥啊?」我问。
「雷击枣木剑。」
听四姥爷一说,我才看到,短剑隐约有道裂痕贯穿,像是一道火焰,又像一道闪电。
「这是你太姥爷给我的,你姥爷走后传到我这,我这传不下去了,就给你。」
我看四姥爷说得郑重,也恭恭敬敬站好,然后慢慢跪下,举双手来接。
一接枣木剑,顿时感觉两手有微微触电的感觉,这木剑似乎正微微发热。
然后四姥爷又给了我一枚乌漆墨黑的铁印,上面是个小狮子形状,印章是用蝌蚪文写的,我也不认识。
「好了,授了印授了剑,以后就是咱门里的人了。」
顿了一下,四姥爷又补充:
「先说好,俺这门本来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现在给了你这个外孙,得多个规矩。」
「四姥爷您说。」
「以前咱们也能靠这个手艺稍微挣点糊口钱,但到了你这,一分钱都不能要了,就是惩恶扬善,不图分文。」
我心里暗叫不妙,想不到以后就要白干了。
但一想到我这些年招惹的东西,有了这剑和印,以后也能防身。
「现在要我干啥?」我问。
「那就简单了,你把那个女鬼叫出来,找个机会咬她的锁骨,然后拿这把剑杀了她。」
我一惊,手里的剑都掉了,连忙又捡起来。
四姥爷郑重其事看着我:
「你要是对她还有点情分,就这么干,对大家都好,这事只能你自己去办。」
我妈在一旁安慰我:
「别怕,你四姥爷之前在围脖里放了东西,一般鬼当天就烟消云散了,就算能撑到现在,也不剩几口气了。」
「啊?」
我突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
我妈发现问题后,早就出手了,现在是没办法,才让我上的。
那天晚上,小蕾整个上半身都在冒烟,不是因为护身符的力量,而是那围脖。
围脖里的东西那么厉害,她干啥还戴着?
想到这,我立刻反应过来了。
因为这围脖,是我送小蕾的,唯一的东西啊。

-48-
出发前,四姥爷拿出五道太上小隐符,分别贴在我的四肢和脖领子里,说是这么一来,杀小蕾的时候别人就看不见我了。
贴好后,我妈上下打量了一下,发现也没啥变化,就怀疑四姥爷的符不灵。
「你当这是西游记呢?」
四姥爷解释说:这小隐法虽然比不上传统的吕祖白鹤法以及唐密的摩利支天法,但却十分简单易行。
施法之后那就相当于站在人的盲区,周围的人只要没有专门去找,施法者只要默不作声,就不会引人注意,堪称隐身法里的性价比之王。
唯一的要求就是,对施法者的心理素质要求比较高,别人找咱的时候不能心慌,一心慌就现形。
但我妈还是有些担心,一遍遍说,孩子还小,孩子还小。
四姥爷在我胸口捶了两拳。
「小啥?要搁以前,都当爹了。」
「可是……」我心里还在犹豫。
「我、我觉得小蕾不像坏人。」
我妈急了:
「她要是个坏人那还好了,可她在鬼里都算穷凶极恶的,忘了她想掐死你的时候了!还在这妇人之仁!鬼迷心窍了你!」
我妈能在一句话里连用三个成语,也算罕见,可想而知有多生气,我顿时被吓住了。
四姥爷也安慰:
「咱和她不是一路的,断干净,对谁都好。」
看我还有些舍不得,又说:
「记住,见面之后,别看她眼睛,也别跟她说话,直接动手。」
2001 年 12 月 30 日。
在我十八岁的前一天。
我要赶在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去杀了我的初恋。
突然感觉,做个成年人好难。

-49-
我揣着木剑,骑着自行车去了往日经常和小蕾一起去的地方。
馄饨店、书店、散步的街道、她住的小区。
每个地方都令我想起曾经在一起时的情形,心里一阵阵难受,但难受了一会,又想起四姥爷的叮嘱,我对她的每一次思念,都会增强她的力量。
我努力不去想她,在这些地方转了一圈,都没找到。
我又想到了画室。
今天画室里人不多,有些是去外地考专业,有些是在家里过元旦,只剩下几对情侣开心地坐在一起画画。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只有我的生活变了。
我在几个画室里转悠了一圈,依然没看见小蕾,就想走,腰间的枣木剑微微动了一下。
我转身去看,一个红色的人影一晃而过。
是她!
我快步跟在小蕾身后。
看她走到老齐的画室前。
画室里平时都是助教在教课,老齐每天上一节大课后,都关门待在自己画室搞创作,很少有人进去。
小蕾左右看了看,拿出钥匙开门。
她怎么会有老齐画室的钥匙?
我悄悄跟在小蕾后面,在她开门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是我头一次进老齐的画室,正中摆着一条很长的大画案,墙上贴满了他的作品,书架上乱七八糟堆着很多画册和速写本,柜子上摆着牛羊的头骨,还有一个人体骨骼模型。     
小蕾进到画室,似乎是要找什么。
我蹑手蹑脚跟在后面,暗自佩服四姥爷的符厉害,不仅能糊弄人,还能糊弄鬼。
在我愣神的工夫,小蕾突然回头,一看是我,当场就被吓了一哆嗦。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又是开心,还有些感动。
我心想坏了,她刚才心里一定是在想我。
她一想我,我的隐身法就破了。
「金角?」
我牢记四姥爷的叮嘱,别看她眼睛,别和她说话。
小蕾又上前看着我,有些难以置信。
「你怎么来了?」
我把脸扭过去,依然不说话。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许久之后,小蕾说:
「不看我的眼睛,不和我说话,是吗?」
我一惊,连忙又把脸扭了过去,不敢看她。
「哼……」小蕾似乎在笑,「我懂了,对不起,是我痴心妄想……」
小蕾突然抽泣起来。
我不去看她,绷着嘴不说话,但眼泪已有些绷不住了。
我感觉小蕾朝我这边走了两步,平静地说:
「金角……分开前,我可以抱你一下吗?你不用看我,也不用跟我说话。」
见我没说话,小蕾又说:
「算我求你,抱过之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挣扎许久。
我点了点头。
一股凉气慢慢朝我弥漫,还有纸灰的味道,这是鬼的味道。
小蕾或许真的很虚弱,连掩盖这个味道的力量都没了。
小蕾的眼泪像冰水一样落在我身上,两手抱着我。
「对不起……对不起……」
我突然感觉全身力气像是被抽走一样。
不对……
我猛然惊醒,打算推开她的时候,才发现已抬不起手,连话都说不出。
大意了,果然,我不该相信她。
我想起四姥爷跟我说过的话,连忙用嘴咬开小蕾的红围脖,朝锁骨咬了下去——

-50-
咔……
一阵细微的骨头断裂声。
她的左边锁骨竟被我咬了下来。
嗤——
小蕾锁骨的位置突然喷出黑色的烟雾,还夹杂着纸灰一样的东西。
她猛地推开我,慌忙去捂锁骨的伤口,但已晚了。
「啊啊啊啊啊啊……」
烟雾弥漫间,小蕾捂着伤口痛苦哀嚎,浑身上下都发出骨节碰撞的声音,好像散架了一样瘫倒在地上。
我嘴里还咬着她的锁骨,吓坏了,连忙把锁骨拿在手心看着。
锁骨雪白冰凉,泛着白玉一样的温润光泽,没有皮,但已长出了一条淡粉色的肉,还在微微跳着,一滴血缓缓从断裂处渗透出来,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
小蕾在地上蜷缩着,整个人几乎都被黑烟笼罩,她透过黑烟看着我,满是怨恨和不甘。
「我修了三年,就在等这一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小蕾站了起来,挣扎着朝我扑过来,面色凶狠。
「我不甘心!」
我吓得连忙后退。
小蕾站立不稳,想要扶着旁边的书架,书架砰然倒地将她压下面,画册书本散了一地,还有些小摆件摔得粉碎。
小蕾口中发出的已不是人声,是吱喳乱叫,听得我身上一阵阵发冷。
我心里一团乱,把锁骨揣进口袋,掏出木剑,准备动手。
突然被地上的一张素描吸引了过去,这张素描原本夹在画册里,现在被甩了出来。
是一张少女的全身像,斜躺在沙发上,没穿衣服,身上的线条很美。
虽然只是张背影,虽然只露出了一点侧脸,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要看!」小蕾突然在书架下面大喊。
我看到画像下面还有一摞,翻开后,看到了更多的速写。
都是照着小蕾画的人体写生。
她虽然一脸羞涩,却又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作画的人。
我的呼吸开始加速。
这些画里还夹着一个信封,鼓鼓囊囊塞着很多东西,我心跳得更快,拿起信封,手哆嗦得厉害,没等打开,里面的照片已洒了一地。
「我求求你不要看……」小蕾几乎是声嘶力竭在喊。
但我的视线依然被吸引过去。
照片上是小蕾。
但却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小蕾。
不,这绝对不是小蕾!
她是个纯洁善良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照片?
我感觉心脏被一只铁手紧紧攥住了,攥出了血。
「啊啊啊啊……」
小蕾的指甲在水泥地面上拼命抓着,想要从书架下面爬出来,但已力不从心,只是在那里痛苦地捶打着地面。
「你不要看!」
「啊啊啊啊!!」
我疯了一样把这些照片推到一边,手指被划出好几道口子,血滴滴答答落在上面。
旁边还有个更大的信封,也装满了照片,有很多女生,我在里面认出了王艳、周琳、刘小惠……
每张照片后面,都有编号和记录。
小蕾脸贴在地上,两手抱着头,身上的黑烟更重。
「对不起……我没能救下她们……」
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真相。
那些手、那些突然加速的自行车,都是小蕾拼尽全力在救她们。
那天晚上我摔倒后,小蕾是在救我,想杀我的,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在照片上出现了很多次,露出充满占有欲的笑容,得逞的笑容,满足的笑容,邪恶的笑容。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小蕾。
「你借我阳气……就是为了杀老齐?」
「对不起,我骗了你…………」
小蕾突然大声说:
「你快走!他马上就要上来了。」
我拼命抬起书架,把小蕾拖出来,她下半身几乎已消散。
我为什么要怀疑她啊?
我抓起地上的照片。
「我去报警!」
「不要!」小蕾紧紧抓住我,「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我爸非把我的坟刨了不可……求求你……」
小蕾眼里满是卑微,推了我一把,说: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你快跑!」
「不行!」我抓着她的手,「阳气……你需要阳气是吧,都给你!」
小蕾哭着摇着头。
「我不能再害你了,你快跑!他很可怕!」
咔哒一声——
身后的门开了。

-51-
一个人吹着口哨开门进来,看着倒在地上的书架,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是老齐,他看到地上的素描和照片后,连忙关好门,警惕地看着屋内。
「谁?」
小蕾冲我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老齐虽然就站在我面前,但却对我和小蕾视而不见。
我想起来了,自己身上还贴着太上小隐符,老齐只要不想到我,就看不到我,而小蕾,有自己的隐身方式。
小蕾摆摆手,示意我站到墙根。
我抱着小蕾,贴着墙根站着。
老齐检查了一下屋里,确定没人,连忙收拾地上的照片和画。
小蕾一下下指着门,一遍遍用唇语讲:
「快跑,别管我!」
但我站在原地没动。
我呼吸越来越急促,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血气冲得脑袋几乎要爆炸。
我拼命不去想那些照片,但照片上的画面一遍遍在我脑海里重现,每重现一次,就像是在身上捅了一刀。
愤怒、痛苦、还有羞辱。
我遭受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男生所能想象到的,最残忍的伤害。
我要杀了这个畜生!
小蕾脸色惨白,拼命把我往门口推,但她已推不动了。
我悄悄走到画案旁,抄起红木镇纸,瞄准老齐的后脑勺,用尽全身力气砸了过去——
我要把这畜生的头砸烂,砸出脑浆,看看他到底有多肮脏。
嗖的一声,老齐突然扭头闪开,镇纸擦着他头皮打了过去。
我一闪,险些摔倒。
老齐捂着头转过来,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金角?」
老齐看着我,又看着地面上的照片和速写,连忙走到柜子旁,从里面抽出一柄镇宅的宝剑,冲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和照片上的一样恶心。
「这就是你找死了。」
「今天要死的是你。」
小蕾强撑着走到我面前,挡住了老齐,她也不再隐藏自己,逐渐在老齐面前现出本相。
老齐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小蕾侧过脸,冷冷看着我。
「好吧,最后一次。」
我搂住小蕾。
恨不得把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爱,都通过这个拥抱告诉她。
只一瞬间,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我扶着墙站到一边,有气无力冲小蕾说:
「加油,宝贝!」
小蕾从头到尾都是懵的,反应过来后,感激地点点头。
然后恶狠狠看着老齐。
老齐有些没反应过来,依然疑惑地看着小蕾。
「你……是人是鬼?」
小蕾冷笑一声,身体像蜘蛛一样慢慢张开,惨白的脸上青筋暴起,双眼变成红色,头发飞舞,指甲暴长。
「想不起来了?下去慢慢想。」
轰的一声,小蕾已飞了过去——
老齐拿着镇宅宝剑去刺,这宝剑上用朱砂画了七星,想必也是找人开过光,但根本没用,上来就被小蕾一巴掌拍到一边。
小蕾把老齐扑倒在地,嘴巴大张,整个脑袋几乎都变长了,里面全是手指长的白色獠牙,朝老齐的脖子咬过去。
砰——
小蕾似乎受到剧烈撞击,被什么东西拘住了。
电光石火间,她逐渐飘了起来,周遭突然一阵电闪雷鸣轰然作响,雷击之下,小蕾发出阵阵惨叫。
我抓起旁边的折凳,连忙上前帮忙。
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小蕾扭头看了我一眼。
眼中满是不舍,惨然一笑,张嘴对我说——
——轰的一声!
屋内的纸张照片乱飞,黑烟飘散后,只剩下一些纸灰的东西慢慢落在地上。
小蕾在我面前死了。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她甚至没能给我留下一句话。

-52-
老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对着我,一脸狞笑。
是个佛牌。
虽然看不清佛牌壳子里是什么,但能看出这东西冒着青色的气,十分怪异。
我突然想到,能有这种颜色的气,这是暹茅一派的佛牌。
暹罗降头、茅山术、佛,明明是三个互不相干的东西,但经过上千年的融合,竟然又成了一个门派。
我当年遭人借寿,藏在幕后的邪师至今没有线索,他们用的也是暹矛术,想不到今天又让我遇到。
「哈哈哈!」老齐摩挲着手上的佛牌,「班大师说的没错,我身边果然有脏东西,真灵啊!」
老齐狞笑看着我。
「看到没有?只要有钱,别说黑白两道,妖魔鬼怪,老子也能搞定!」
我气得浑身发抖,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大喊一声,拿折凳朝他打过去。
老齐侧身躲开,抓起了桌上的砚台。
咣的一声,砚台在我脑门碎裂。
我摔倒在地,墨汁和血沾了一脸,昨天刚挨了一下,今天又来,整个脑袋都嗡嗡的,几乎已晕了过去。
老齐看我不动了,慌忙开始收拾地上的素描和照片,收拾到一半,突然疯了一样把这些东西又都丢了,一手抓着我的头发,一手抓着照片给我看。
照片上是小蕾,我用力把视线转到其他地方不去看。
老齐晃着我的头,看了一眼照片背面的文字。
「刚才那个女鬼是不是她?小蕾?」
我嘴唇发抖喘着气,几乎已说不出话,瞪着他,用所有力气说:
「老畜生……」
老齐却完全没在意我说什么,只是伤心地看着照片,好像受了很大的伤害,捂着脸哭了。
「为什么要背叛我?你明明说过,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老齐抓起地上的素描看着,除了小蕾,还有王艳、周琳、刘小惠……
「骗子,女人都是骗子……说什么只属于我,最后还不是找了别的男人!」
老齐撕扯着这些素描和照片,然后恶狠狠看着我。
「你勾引我的女人!玷污了我的作品!」
老齐抓着我的衣领在墙上撞着,一边撞一边冲我怒吼:
「为什么要玷污我的作品!这是我用心血和她们的青春创作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作品,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作品!被你这个肮脏下贱的东西给玷污了!」
我全身瘫软,被老齐抓着在墙上一下下撞着,眼睛半闭着,已说不出一句话。
老齐看我不动了,丢下我,拿过一个脸盆,把素描和照片全部丢了进去,点火开始烧,嘴里一遍遍念叨着:
「被玷污的作品,不能留着了……不能留着了……脏了……」
除了素描和照片,我还看到了那张贴了头发的素描头像,以及周琳的面皮,原来老齐昨天一直在跟踪我。
烈焰滚滚,脸盆里冒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老齐拿过一把美工刀,慢慢端详着我,就像是在看一张空白的画布。
「没关系……我可以拿你创作出新的作品,比以前的作品更好……」
我吓得一点一点往后蹭,老齐正要上前,门突然开了。
「什么人?」
老齐惊讶地看着进来的人。
「齐老师,我之前来这学过画,叫陈伟。」
就在老齐疑惑间,陈伟已走了过来,蹲下来看着我。
他穿着一件皮夹克,手里还拿着个头盔,看样子是骑摩托过来的,身上冒着凉气。
「快……」
我想让陈伟快跑出去报警,谁知他突然蹲下,抱了过来。
别说是我,老齐都被吓傻了。
我一动没动,完全懵了。
但随后,我手脚顿时有了力气。

-53-
老齐突然反应过来了,疑惑地看着陈伟。
「你……你怎么进来的?」
陈伟掏出钥匙给老齐看。
「水电箱里有备用钥匙,你忘了?」
我看着陈伟说话的神情,有点坏,有点可爱。
心里怦怦跳着。
「小蕾?」
不可能啊,她刚才明明魂飞魄散了,就在我眼前。
陈伟冲我一笑。
「多亏你刚才给我留了一手。」
我突然反应过来。
是锁骨。
小蕾在被佛牌消灭的瞬间,逃进了自己锁骨里,然后又跑出去附身在陈伟身上,骑着摩托车赶到这里,陈伟说自己能开到 100,果然是真的。
我激动地看着陈伟……不,是小蕾,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身体我只能用一会,你抓紧!」小蕾冲我喊道。
说到最后突然又换了语气,「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宝贝。」
老齐突然拿佛牌对着小蕾冲过来,我立刻用枣木剑护住了她。
「好的宝贝,你靠后。」
这一次,我要保护她。
小蕾慢慢站在墙根,身体已经很虚弱。
老齐微笑着,从桌子上拿过一把美工刀,狞笑看着我们。
「哈哈哈哈还把她当宝贝呢,老子几年前就玩腻了!」
怒火再一次冲上脑门,我扑了过去,和老齐扭打在一起,我忘了疼,也忘了害怕,只想杀了这个畜生。
我和老齐在地上扭打翻滚一阵后,僵持在一起,都不动了。
我的木剑顶在他的胸口,他的美工刀顶在我肚子上。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的肚皮上一阵阵疼。
老齐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枣木剑,嘎嘎嘎笑了。
「金角,拿个木头剑糊弄鬼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
「谁说木剑扎不死人?」
老齐突然一抖,才发现剑尖已经顺着他的肋骨缝扎了进去,他胸口的白衬衣上好像开了一朵红花,渐渐蔓延开。
「呃……呃……呃……」
我拔剑站了起来,老齐捂着胸口,缩成一团说不出话。
小蕾紧张地过来看。
我手心里攥着一截断裂的刀片,他的美工刀刚才就被我掰断了。
我的肚子只是一点皮外伤。
小蕾呲着牙,朝老齐走过去,我连忙拦住她,打完之后,我头脑冷静了许多。
小蕾的所有怨念,皆因老齐这个人渣而起,如果不能化解仇恨,她会永远做生身活鬼。
我要化解小蕾的仇恨。
老齐捂着胸口已无法站起来,一脸哀求看着我。
「金角金角,想不想上央美?我有关系……」
我没看老齐,只是拉着陈伟的手问小蕾:
「还在生他的气吗?」
「嗯。」
老齐跪在地上开始哀求:
「金角,金角,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因为个鬼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值当啊!」
「说得也是。」小蕾对我说,「不能让你受牵连。」
老齐一手抓着佛牌,紧张地看着我们说:
「对啊对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理性一点,什么都好商量,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小蕾冷着脸,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一个大玻璃瓶,朝老齐丢了过去。
瓶子飞在空中时,我才认出来,这是画油画用的松节油。
「我偏要用情绪解决问题。」
砰地一声,瓶子碎裂,松节油淋了老齐一身。
老齐还没反应过来时,小蕾又把脸盆踢了过去。
脸盆里有未燃尽的照片和画。
轰的一声,老齐火了。
松节油的烟很重,老齐浑身冒着火焰在地上哀嚎。
「啊啊啊杀人啦!」
小蕾拉着我的手,就像当初我们看着大龙摔倒在台阶时那样,静静看着,火焰照在我们两人平静的脸上。
无论是生身活鬼还是厉鬼,支撑他们的,全凭一股难以下咽的怨气,但如果报仇成功,只会增加杀业,命数终了,要受五百年铁围地狱之苦。
如果老齐被烧死,小蕾真就造了杀业了。
我从墙角拿出灭火器交给她。
「咱不气了,好不好?」
小蕾没有接灭火器,慢慢走上前看着老齐,淡淡说道:
「他现在所受的痛苦,怎么能跟我比?」
老齐突然冲破火焰,手拿佛牌朝小蕾推过去——
咣当!
我一灭火器砸在老齐头上,他又哀嚎着坐在地上,佛牌已经被烧变形了,一股青烟飞走,没了法力。
说来也是可怜,猛鬼都能挡住的暹茅佛牌,挡不住火。
小蕾面带微笑,看着老齐被火焰烧得浑身抽搐,嘴里还在念叨:
「一分熟,二分熟,三分熟,四分熟……」
小蕾看了我一眼。
「五分熟,出锅吧。」
我按下灭火器。
噗的一声,白色的粉末盖在老齐身上。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韩式自助烤肉的味道。
老齐已经神智不清,用几乎融化的手捏着佛牌冲小蕾一伸一伸。
「驱邪避凶!驱邪避凶!」
佛牌已经被烧变形,和他的手粘连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小蕾漠然看着老齐,就像是看着街边的垃圾。
「我是不气了,但有人还在气。」
几只蓝色的手从地上冒出来,慢慢爬上了老齐的身体,王艳、周琳、刘小惠,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女孩,都已化作怨鬼……
老齐看着周围的女鬼,咧着牙笑了,露出森森白牙。
「哈哈哈哈,报仇是吧?好,实话告诉你们,老子要是死了,做鬼也比你们厉害,我供养的师父Ṫũ̂₂也会让我在阴间享福,你们活着斗不过我,死了也一样!哈哈哈哈!」
老齐又狂笑看着小蕾:
「老子活的时候玩够了,死了继续玩你们!玩死你们!」
女鬼们立刻不敢上前。
小蕾拿过我手上的枣木剑,在老齐面前比划着。
「你这么懂,一定认得这把木剑了?」
老齐的眼皮都已烧化了,根本看不清楚。
小蕾冷笑看着老齐。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柄雷击枣木剑,是用厉鬼的血浇出来的,捅过你之后,生魂力量全失,人间给你的供养也收不到,下去之后,谁都能欺负你。」
小蕾拿出陈伟随身的小镜子,给老齐看看他的鬼样子。
「你最好祈祷自己能多活几年,因为和你死后的日子相比,此时此刻,你就像是在天堂!」
女鬼们立刻在老齐身上啃噬着,虽然无法对他的肉身产生伤害,但仅靠幻觉已足够让老齐惊恐。
老齐突然开始哀嚎:
「金角!金角!救救我!」
我对这些女鬼们说:
「我知道你们可怜,但怨恨只会让你们面目全非,不要再想着报仇了。」
但女鬼们眼神发散,依旧在老齐身上啃噬不休,他已吓得昏死过去。
我拿出四姥爷传我的铁印,口中念道:
「三途离长夜,五苦尽释愆。孽海皆息浪,闻法到人天。」
咒毕,我拿着铁印在每个女鬼身上盖了一下,她们顿时恢复成了生前模样,仿佛大梦方醒,随即已知道了前因后果。
女孩们笑着冲我摆摆手,消失了。
刘小惠眼中含泪,看到了陈伟。
陈伟的身体突然一软倒在我身上,小蕾从他的身体里出来了,对小惠说:
「不好意思,这种时候征用了你男朋友的身体。」
刘小惠微笑着摇摇头,在陈伟身上抱了抱,又笑着对我说;
「谢谢你。」
说完这话,刘小惠也消散不见。
现在只剩下小蕾,她本是生身活鬼,怨念消散,肉身已失,不会留在这里太久。
我努力笑着对她说:
「气消了没有?千万不要带着怨恨离开啊,下辈子会丑的……」
小蕾破涕而笑。
「我最初是因为恨而利用你,但现在,我知足了,能遇到金角,真好啊……」
她微微叹息着说:
「可我还是气,为什么不能早一点遇到你呢?」
小蕾扑到我身上,但她现在只是一团残影,两腿隐隐有些透明,脑后有亮光,是即将投生人道的征兆。
投胎前,神识会知道所去的人家。
我连忙问:
「你要去谁家?告诉我!」
「告诉你干吗?」
「我等你啊。」
小蕾眼眶红红的。
「下辈子我可不要早恋了,至少要等十八年,你等得起吗?」
「我等得起!」
「别闹了,我有入胎之迷,到时候变成花季少女还不记得你,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大叔?而且啊,你连怎么追女生都不会。」
说到这,小蕾笑了。
我却哭了,小蕾说得没错,从始至终,我什么都不懂。
她永远都是那个主动付出的人。
小蕾的身体越来越淡,此时我应该让她心无牵挂地离开,可我却怎么也做不到,只是想拼命挽留她,一次次搂着她的残影。
小蕾伸手想要给我擦泪,却只能徒劳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哭得像个傻子。
「好了金角,成熟一点,咱们都美美地离开,以后回想起来,也都是好看的样子。」
我擦着泪水,小蕾又笑着说:
「放心,以后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人,记得不要拿她和我比较,忘了我,好好生活。」
我先是连连点头,又拼命摇头,哭着说不出话来。
小蕾在我面前一点点消散,最后只剩上半身一点残影,声音也越来越小,眼看什么都没了,她突然挣扎着嚎啕大哭,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冲着我张牙舞爪:
「金角你给我记住,老子是你初恋!永远永远排名第一的前任!我忘了你,你也不许忘了我!」
我被她的样子逗笑,刚要说话,她已在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54-
老齐的案子破了,他也疯了,听说他老婆连夜带着存款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还引发了很多事,但我对后续已没什么兴趣,ẗū́ₚ反正他已经提前生活在地狱里。
我和陈伟先去医院躺了一天,然后去了警局,依然是浑身无力脑袋迷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幸亏陈叔叔在警局有几个哥们,在这些叔叔大爷的帮助下,我们总算录完口供。
此案最终按防卫过当处理,但念在我们俩是未成年,又协助破了大案,批评教育后,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回家后我又睡了一天,昏昏沉沉做了很多梦,似乎又听了很久的歌,醒来后揉了揉耳朵,感觉有点胀。
打开窗帘,外面的太阳照了进来,持续多天的雾霾散了,难得遇到了个晴天。
被阳光一照,整个人心情也好了起来。
我想,过不了多久,小蕾就有了自己的新家,有爸疼,有妈爱,可以开开心心长大。
番外

-1-
后来我跟四姥爷说起那个冒青气的暹茅佛牌,虽然里面供的什么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老齐提到的什么班大师。
四姥爷面色凝重,要我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又要走了小蕾的锁骨。
我攥着不放,四姥爷说人家姑娘已经走了,你留着这个也没好处,必须要拿去处理。
我问怎么处理,四姥爷说,当年帮你借寿的时候,在老家给你立了墓,用的是你以前的名字。这锁骨正好也放进去,以后论起来,你和小蕾算是前世有缘。

-2-
艺考结束后,陈伟请我去吃烧烤。
又说起小惠,他还是念念不忘,想知道她现在在哪,过得好不好。
我说不用操心这个了。
人家去的地方,不是北上广深,就是北欧澳洲美利坚,反正怎么也不能在大河北,咱们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前程吧。
陈伟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呢?当初小蕾分开的时候哭得跟狗一样。
我大惊,才发现陈伟这小子当时已经醒了。
但他做灯泡的时候,知道装死。
等了一会,他又说,要是我和小蕾灵魂互换了,你怎么办?
我说滚!

-3-
和小蕾认识的第三天。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对她说:
「出去透透气吧?」
我们想去买炸串。
跨上车子后,我才发现小蕾没车,心立刻怦怦跳。
想起了陈伟的教导:抓住机会!
于是我说我带她。
我骑上车,小蕾从后面跳上来。
我一激动,车子开始摇晃,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还是撞在电线杆上。
我没倒,但小蕾直接翻进了路边的沟里。
我吓得丢了自行车,大叫着冲下沟里去救人。
小蕾哈哈笑着从沟里爬了出来,沾了一身的干草,头上顶着片梧桐树叶子。
我连忙帮着拍打,也跟着笑起来。
起来后,她扶起我的自行车跨了上去,回头冲我喊:
「上!」
她骑得很稳。
我坐在后座,抬起右手想要搂着她,犹豫了半天,最后抓在车后座上。
「手不冷啊?」她问。
我连忙松开车后座,把手揣兜里。
车子突然一晃,我吓得连忙搂她的腰。
小蕾笑过后,又说:
「我衣服也有兜。」
我小心地把手放进她的口袋里。
当时路边有不少磁带的,我买了一盘送她,她不要。
我说:
「算是共同财产。」
在那个重度雾霾的夜晚,小蕾一路带我骑行,虽是 11 月份,却感觉春风吹拂,两边昏黄的破路灯,也散发着浪漫的光。
我们听着新买的磁带。那是个杂牌的盗版带子,什么周杰伦王力宏 SHE 孙燕姿陶喆 F4 全都打包塞在里面。
那是进入新世纪后的第二年,好歌一首接着一首出现,像是永远听不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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