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咒语

高三那年,我妈突然走进我的房间,让我去看看我爸。
40 瓦的灯泡,照得我爸满脸蜡黄,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 7 岁之前,我爸还是会动的,会跑会跳,会把我举过头顶,用硬胡子扎我,弄得我哇哇大叫。
直到那天我爸睡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十年了,每天我妈都要给他喂营养液,给他擦身体,跟他说重复一万遍的话。
初中时很多同学嘲笑我,我从他们嘴里知道我爸的情况叫植物人。
植物人,就是和植物一样,一动不动,但还活着。
「你跟你爸保证,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我妈的命令很奇怪,她从没有这么要求过。
我说:「爸,我保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嗯,你爸能听得到。」
我爸还是一动不动,甚至看不出是不是活着。
「天热了,你去把窗户打开,给你爸透透气。」
窗户那挂着许多毛巾,擦脸用的,擦身体用的,擦脚用的,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紧挨着床。
我把窗户打开,它们随风轻轻摆动。
「你去学习吧,我再跟你爸说会儿话。」
我离开了卧室,隐约听见我妈在哭。
第二天,我爸死了。
晚上风大,毛巾被吹飞起来,正好盖在他脸上,捂住了他的呼吸。
我妈被警察带走了,但很快就回来了。
没有证据证明我妈杀了我爸,也没有人相信我妈会杀了我爸。
毕竟她无怨无悔地照顾了我爸十年,街道多次评选她为妇女榜样。
一个人坚持一件事十年了,怎么舍得放弃呢?
况且,那晚风真的很大。
我妈花了一整天彻底打扫了那个房间,换了新床垫和新被子。
然后她睡了上去,静静地躺着,和我爸一样。
她把我叫到床边,对我说:「要是你以后挣不到钱,这间房就给你结婚用。」
她把房门锁了起来。
我爸的丧事结束后,我奶奶来了。
她一进门就大声哀嚎,说她怎么那么命苦,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指着我妈痛斥,说我妈害死了她儿子,是丧门星,是恶毒的妇人,是真正该死的那个。
我差点没想起来我还有个奶奶。
她并没有出席我爸的葬礼,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
我以为我妈会生气,会反抗,会跟奶奶对骂,骂她十年来都没看过她植物人的儿子。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我妈静静听着奶奶刺耳肮脏的辱骂,直到她骂累了才说:「妈,建国没了,以后我孝顺你吧。」
奶奶住进了我的房间,用我的书桌嗑瓜子,一嗑就是一大桌。
我妈在客厅搭了个小床,让我睡那,但奶奶每天 5 点就起床折腾,我完全睡不好觉。
没过几天我就崩溃了,头昏脑涨,黑眼圈像熊猫,在楼下差点被三轮车撞。
老师问我怎么回事,街Ṱůₖ坊大妈也问我怎么回事。
我妈不让我撒谎,我对他们说,我奶奶来了,我的房间给了她,奶奶每晚看电视到 10 点,早上 5 点起来吊嗓子,我在客厅睡不好。
第二天,邻居家小孩朝我嚷:「你奶奶是坏蛋。」
我奶奶是坏蛋吗?
我也这么觉得,但我不敢说,我只能快快溜走。
除了睡不好,奶奶还干了一件让我羞于启齿的事。
她收走了我的卫生巾,不让我用,说我糟蹋钱。
她说她年轻时,用块棉布就解决了,还能重复使用,洗洗就行。
她还说卫生巾是化学品,有毒,用了长疮,生不出孩子。
没办法,我只好偷偷找同桌女生借着用,但我又不能撒谎,很快全班、全年级都知道我奶奶要我用棉布当卫生巾。
我很崩溃,经常趴在桌上埋着头哭。
有一天,同桌告诉我,班长正打算组织全班献爱心,搞个仪式,给我捐卫生巾。
我差点没晕过去。
我顶着巨大的尴尬找到班长,求她取消这场爱心活动。
班长盯着我好久,说:「你应该不缺卫生巾吧?我看你都长胖了。」
我好像真的胖了点。

高三,从来只听说压力大憔悴变瘦的,变胖反而成了一种奇怪的笑话。
我知道为什么。
奶奶来后,每天家里都吃鱼吃肉。
我妈说,因为奶奶喜欢吃鱼吃肉,所以她让菜市场老板每天给她留好鱼和肉。
「孝敬婆婆啊,你真是好媳妇!」
她去门口的超市给奶奶买生活用品,卫生纸都买最贵的,因为老人需要柔软。
「专门给婆婆用啊,你真是好媳妇!」
她还给奶奶买营养品、保健品、磁疗仪,药房的大姐高兴坏了。
「这些对老年人特别好,你真是好媳妇!」
方圆百米有些夸张,方圆百步应该都知道我妈真是好媳妇。
但我真受不了好媳妇的好婆婆了。
我对我妈说,我想住校。
学校宿舍虽然差,但至少能学习能睡觉。
我不想学习垮了,身体垮了,精神垮了,连月经都垮了。
我妈说:「等等,快了。」
快了?
什么叫快了?
我不懂什么叫快了,但我懂听她的话。
奶奶来了快三个月,街坊邻居都认识了她。
说她好吃懒做,说她没有人性。
说她贪财吝啬,说她寡廉鲜耻。
说我爸植物人十年,她都没有照顾过一天,我爸一死,她就来找我妈孝敬她了。
有次我妈在楼下遇见街道办主任,主任为她叫屈。
我妈说,这都是应该的,作为儿媳,就算我爸没了,她也应该孝顺婆婆,给她养老送终。
主任抹着眼泪,说我妈是天底下妇女的榜样,到年底怎么着也得给我妈发个奖状。
那天晚上,我在厨房看书,我妈突然让我去看看奶奶。
奶奶正在看电视嗑瓜子,声音放得老大。
我妈说:「妈,遇夏来看你了。」
奶奶没看我,也没吭声。
我妈对我说:「你跟你奶奶保证,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我妈的命令,好像没有上次那么奇怪了。
我说:「奶奶,我保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奶奶终于开口了,她说:「你要干啥?我没钱。」
我妈说:「你奶奶听到了,你去学习吧。」
我转身回了厨房,拿起了书,继续在油烟机的灯泡下做作业。
第二天上午,传达室大爷走到教室门口,对我喊:「万遇夏同学是哪位?」
我举手说:「我就是。」
「你奶奶死了,你快回去吧。」
奶奶从楼顶掉了下来,摔得满地是血,围观的人都捂住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捂住眼睛。
她就那么趴在地上,身体浸在血里,缓缓蔓延,一动不动。
我妈跪在奶奶的脚边,哭得昏天暗地。
「妈!妈!建国走了,你怎么也走了,我还要孝顺你……」
居委会主任想安慰我妈,尝试了几次,还是没敢迈出脚步,只能远远地喊:「这么好的儿媳妇,老太太真是没福气。」
救护车来了,看了一眼又走了。
我妈被警察带走了,但很快又回来了。
居委会主任带了几个人去了刑警队,说我妈是个好人,奶奶是去顶楼晒被子时自己摔下来的,毕竟以前发生过狗从楼顶掉下来的事。
上个世纪的老旧小区,顶楼连护栏都没有。狗都能掉下来,人失足很正常。
那天晚上,小区停电了。
我妈点了根蜡烛,我们坐在黑暗里,像两个幽灵。
我说:「妈,你会咒语对吧?」
我妈点点头说:「嗯,我会。」
我开心地说:「那太好了。」
我知道,只要我妈说「你去看看谁」,那个人第二天就会死。

这是我和我妈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那个夏天,我发挥一般,只考上了一个普通二本。
我妈很高兴,做了一桌子菜,还破天荒地开了两瓶啤酒。
她说上了大学就是大人了,大人就要会喝酒。还说等我走了,她就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等我放假回来。
那几年,生活平静如水,我渐渐忘了我爸和奶奶的死去,忘了我妈会一种咒语。
毕业后,我找了个对象。
他叫王宇,是我的校友,也是我的上司。
我们从第一眼就对彼此有好感,恋爱也是从心照不宣到水到渠成。
我很爱他,迫不及待带他见了我妈,很骄傲地介绍这是我男朋友。
我妈对他,就像一个普通岳母对女婿,很喜欢,很寻常。
直到订婚宴那晚,王宇喝多了,睡在了我家里。
我也有点头晕,坐在客厅,回想着自己长大的过程,感觉自己无比幸福。
夜深了,我妈走了过来。
「你去看看王宇。」
我一激灵,酒劲下去了大半。
我妈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妈,王宇……没事吧?」
「你去看看,他喝多了。」
「哦!」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几步奔到卧室,王宇正躺在新床铺上呼呼大睡。
他的侧脸线条分明,头发做了造型,脸因为喝醉而像个苹果。
「王宇。」
我叫了几声,王宇一点反应也没有。
「妈,他没事,让他睡吧。你也累了,晚上我陪你睡。」
婚期不远,想到和我妈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有点舍不得。
但我妈斩钉截铁地说:「你去睡客厅。」
酒劲再次袭来,我头痛欲裂,只好乖乖躺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
第二天,王宇死了。
我妈告诉我的时候,我拼命抓自己捶自己,想让自己醒过来。
但我是醒着的,我没有在做梦。
我妈静静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等待警察的到来。
「你记住,不管到哪,都不要撒谎。」
在我未来婆婆哭天喊地的叫声中,警察拍了照片,运走了王宇的尸体,也把我和我妈带上了警车。
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坐警车。
我和我妈被分开带进了不同的房间,两个警察反复询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昨晚?
我记得很清楚。
办完订婚宴,王宇送我和我妈回家。
他喝多了,顺势就躺在了床上。
我用力把他摇醒,让他打电话给他爸妈。
他对着电话说,自己头好晕,就在这睡了,明天再回去。
他妈还跟我叮嘱了几句,要我给王宇洗洗脸,换身衣服,喂他喝点热蜂蜜水。
为了让她放心,我把王宇安顿好,还拍了张照片发了过去。
然后,我和我妈就各自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我妈说王宇不行了。
之后,我妈报了警,警察来了,就是这样。
我越说越失控。
我这辈子第一个爱过的男人,我的初恋,我的未婚夫,我们刚订婚。
但他就这么死了,死在了我们的新床上。
更令我崩溃的是,我妈昨晚说了那句「咒语」,那句我几乎已经忘记的「咒语」。
但这种荒诞的事,我没有对警察说。
那是我人生最漫长的 72 小时。
最终警察放了我,也放了我妈,离开前警察对我说,王宇是死于呕吐物窒息,这在酒后死亡的案例中比例很高。由于死者家属并不指控我和我妈是凶手,王宇的死被认定为意外。
回到家,王宇的爸妈守在门口,很憔悴,两眼通红。
看到他们,我像被抽空了力气,跪在地上。

我妈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好王宇。」
王宇妈说:「是我们让警察放了你们,你们知道吧?你们是过失杀人,ŧų⁷你们本来应该坐牢的。」
「进屋说吧?」我妈打开了家门,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给你叔叔阿姨倒茶。」
家里还四处张贴着喜字,三天前的订婚宴,想起来仿佛很多年前一样遥远。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们老夫妻俩也不相信你们会杀害王宇。」王宇爸说,「但是人死了,我们的后半生的依靠也没了。」
「我们俩都是大学教授,好不容易把王宇培养成高材生,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家我们原本是看不上的,要不是王宇喜欢你,我们怎么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家庭。」王宇妈说。
「现在人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我妈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终于,王宇妈说:「你们看,现在怎么办吧?」
我妈起身回了房间,拿了个布袋子出来。
「这里面是你们给的彩礼一万一和三金首饰,婚房是你们家的,订婚宴的礼金在你们那,他们俩小的平时也没有钱上的往来。人没了,你们要向前看,遇夏会经常去看你们的。」
王宇妈愤怒了,大声说:「什么意思?这些本来就是我们家的,我儿子死在你家里,你就这么打发我们?」
我妈说:「那你们的意思呢?」
王宇爸拦住王宇妈,说:「咱们都体面一点,我们独生的儿子没了,有什么意思也没意思了。」
王宇妈说:「要么让你女儿来伺候我们,要么每个月拿五千生活费。」
我差点怀疑我的耳朵听岔了。
王宇的家境好,父母素质高,所以把他教育得彬彬有礼,这是我爱上他的重要原因。
但刚刚这句话,无疑是在我本就悲痛欲绝的心上狠狠踩了一脚。
我妈静静地喝茶,任凭王宇妈不断重复她的哀怨。
「我就这一个儿子。」
「他就莫名其妙死了。」
「订婚了你就是我家儿媳妇。」
「你是我王家的人。」
……
「好。」我妈说。
王宇爸妈的叫声戛然而止。
我妈放下茶杯,说:「好,订婚了就是你家儿媳妇,应该孝顺公婆。遇夏以后就在你们家伺候你们,每个月不管挣多少,都如数上交。」
「妈。」我推了推我妈,我妈狠狠看了我一眼,让我不敢说话。
王宇妈愣了一会儿,说:「亲家母,我的意思是,我们年纪越来越大了,身边总要有个人,工资不工资倒无所谓,我俩都有退休金……」
「好。」
客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遇夏,你好好看看你公婆,跟他们保证,你会好好伺候他们。」
我惊愕地怔在那里,耳边回荡着我妈的话。
「你好好看看你公婆……」
「你好好看看你公婆……」
「说话,你保证好好伺候他们。」
我呆呆地说:「我保证好好伺候你们。」
我妈笑了,欣慰地说:「好了,你去买点肉和菜,中午你公公婆婆在家里吃饭。」
我魂不守舍地离开家,去小区门口的菜市场买肉,去菜摊买菜,去超市买水果,买了整整两大袋。
回到家,我妈在打扫茶几和沙发。
「妈。」
我看看厨房,看看房间,卫生间门开着。
我顿时紧张起来。
「妈,他们人呢?」
「走了。」
「走了?」
「嗯,他们不在这吃饭。」
我冲到我妈面前,抢走她手里的抹布。
「妈,王宇……」
我妈突然捂住了我的嘴。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他们走了,永远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你什么都不要问。」
我从未那么近距离和我妈对视过,也从未见过那么僵硬的脸。
我点点头,我妈放开了手。

「你该回去上班了。」
手机充好电,公司发来了通知。
因为我无故旷工两天联系不上,予以开除。
通知最后,公司还贴心地提醒我积极配合警方调查,保持情绪稳定。
我苦笑,不知所措。
「你要是还想去大城市打拼,我就把这房子卖了,陪你一起。」
两个月后,房子卖给了别人。
因为死过人,本就低廉的价格又被狠狠砍了一刀。
我从城里赶回来帮我妈收拾东西,告诉她我找到了新工作,重新租了一间大点的房子,足够我们娘俩住。房东人也很好,知道我是单亲,还给我免了水电费。
我妈默默收拾着家里的一切,这间房子足足存在了三十年,见证了我爸妈的相识和结婚,见证了我的出生和长大。突然要搬走,心里很别扭。
老旧东西太多,不可能都装车上,我劝我妈扔掉一些。
我妈舍不得,让我看着扔。
王宇躺过的床底下,拖出来几个大纸箱,堆满了我从小到大的玩具。
我的眼睛不自觉盯上了一件只露出一个角的东西。
一个老式照相机。
印象里,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用它给我拍过照片。
他年轻时挺时髦的,舍得花巨资买这种东西。
更让我挪不开视线的,是照相机露出来的那个角上没有灰尘。
箱子起码在床下放了十年。
堆在上面的玩具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照相机没有灰。
我取出里面的胶卷,装进兜里,继续收拾其他的东西。
厨房是不能再开火了,我提议去外面的饭店买点吃的,今晚凑合一夜,明天搬家公司来了就出发。
饭Ťŭ̀ₑ店有很多,我记得有一家的隔壁是照相馆,还好,还没倒闭。
难得有人来洗胶卷,老板很兴奋,不停介绍自己是进口机器,只要 30 分钟,而且绝对保护客人隐私。
我从饭店买好饭菜,照片已经装好袋子了。
「机器冲洗,自动装袋,我都看不到的,要冲洗一定记得找我。」
我拎着饭菜往回走,拆开袋子,里面是七八张照片。
床头柜,台灯,手机,名叫婷的对话框。
【你今天订婚,我很痛苦,虽然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但我一想起你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我就心如刀绞。】
【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我们才是真心相爱的一对,是吗?】
【答应我,尽量不要和她同房,答应我好吗?】
……
【我每天都想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你说你喜欢不戴套套的时候,我好幸福。】
【我好怀念你每个星期都来找我的时候,我们就像寻常夫妻,做饭给你吃,伺候你洗澡,无条件服从你任何床上的要求。】
……
【我生不了孩子,我才愿意让你和她结婚,你妈说我才是她心里的儿媳妇,那个万遇夏是什么东西?也配进王家的门?】
【你爸妈说了,等她生了孩子,你就和她离婚,我会对宝宝好的,我会像亲生母亲一样对他,到时候我们三代同堂,就是天伦之乐。】
……
我感到双腿像掉进了冰窟窿,怎么都迈不上劲。两个大塑料袋就像装了两块大石头,坠着我所有力气。
我坐在路旁的花坛边,反胃,想吐。
那是王宇的手机,拍照的时间是订婚宴的晚上。
我想哭,但仅存的一丝理智让我又不想惹人注意。
谁拍的照片,谁拍完了照片又把相机塞到床下的玩具里,不用想都知道。
王宇是怎么死的,顺理成章地呈现在脑海里。
是咒语。
是我妈的咒语。
她发现王宇背叛了我,早就计划好了毁灭我的一生。
她发动了咒语。
我缓了十分钟,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不能拖我妈的后腿,我不能让我差点毁灭的人生再陷毁灭的危机。
街道办主任迎面走来。
「遇夏,买什么呢?」
我大声喊:「主任好,买点吃的,和我妈在家吃。明天我们就搬走了,谢谢您那么多年的照顾。」

主任有些难过,捏捏我的肩膀,说:「多好的孩子。」
我回到家,把饭菜摆好,叫我妈来吃饭。
吃到一半,我妈说:「你看过了吧?」
我差点筷子没拿住。
「你想想再说。」
我强装镇静,继续吃菜。
吃了两口,我笑着说:「刚才买饭的时候,饭店隔壁是个胶卷冲洗店,搞笑,什么年代了,哪还有胶卷?」
那一晚,我和我妈睡在一张床上,她睡得很熟。
我和我妈一起到了南方城市,我有记忆以来,我妈就没有离开过老家,但她却毫不犹豫选择了跟我一起。
我找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公司很小,刚刚成立不久,总共只有十几个人。
我开始了没日没夜的生活节奏,每天一早出门赶地铁,每天几乎最后一班到家。
我妈也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经常忙到深夜。
就这么过了一年,公司研发了一些专利产品,开始稳步盈利。
又过了半年,老板余凯宣布将公司所有股权转卖给业内一家大型公司 OB 集团,所有员工都将带着工龄入职新岗位。
作为员工,我只能说幸福来得太突然。
OB 是这个行业的龙头企业,是多少我这样的人排着队想进的地方。
同事们都很兴奋,每天讨论着买什么新衣服入职,报什么职场课程,房子要不要租到那边去。
我也很兴奋,我也可以出入顶级的写字楼,像一个真正活在这座城市的人。
一周后,人事部门来公司交接人力,所有同事都进了办公室面谈。
直到所有流程结束,也没有人叫我。
人事的人要走,我冲过去拦住她,问为什么没有找我面谈。
她翻了几遍名单,说没有我。
怎么会没有我?
她还说人事交接就这一次,不存在第一批或第二批,这一次没有,就说明没有。
我给余凯打电话,打了十几次才打通。
我问他为什么名单没有我。
他说:「从你装醉拒绝我那一天起,我就没想过让你继续工作。」
我傻了。
那一次,我陪他和客户吃饭,我们都喝了很多酒。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酒神体质,一桌人都趴了,我竟然没什么感觉。
但我早做了功课,先冲锋,立马装醉,不省人事,逃离战场,等饭局结束再佯装睡醒,打车回家。
计划很顺利,虽然装醉之前我也喝了不少,但我意识非常清醒。
临近尾声时,余凯靠在了我身上。
「遇夏……遇夏……你醉了吗?」
我把脸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
「遇夏……我喜欢你……你……让我……」
我一激灵。
他的手顺着我的腿摸了起来。
南方气温高,我穿了短裙和丝袜,他的手就在裙边来回磨蹭。
「遇夏……我们可以的……」
手慢慢往上平移,力度也越发大胆。
我害怕极了。
「遇夏……晚上去我房间……」
手突然加速,碰上了我的胸。
我顾不得装醉,抓起他的手扔了回去。
余凯借着酒劲缩到了另一边,我趁机从包厢跑了。
那几天我还在庆幸,余凯好像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他应该真喝多了。
一起吃饭的客户也谈下来了,业务进展也很顺利。
没想到,他一直都记在心里,他也是借酒装醉。
「还没有女人拒绝过我。」余凯沉默了几秒,「按辞退处理,该赔你的会赔。」
接着他挂了电话,我再打,已经被拉黑了。
全办公室的人看着我,就像看一条落水的狗。
我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公司,外面还是中午,炎热潮湿,像要下暴雨的样子。
巨大的失落让我觉得这座城市仿佛又和我没什么关系。

直到深夜我才坐地铁回了家,暴雨倾盆,在地铁口我恰好遇见了我妈收工回家。
我拎着电脑包,她穿着保洁服,我们俩就像在这个城市漂泊多年的室友,突然偶遇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抱着她嚎啕大哭。
我们打着同一把伞,贴着走回出租屋。我妈掏给我一张银行卡,说是家政公司让她办的,工资都在里面。
「我挣得不多,你不要嫌弃。」
说完,她就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第一次坐救护车,第一次坐在深夜的急诊。
几天后,我妈确诊为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医生把我叫到诊室,说我妈的病现在已经不算绝症了,通过靶向药可以很好地控制,而且不少靶向药已经进了医保,比以前自费便宜很多。只是我妈身体还有不少并发症,尤其是免疫系统缺陷,也需要相应治疗。综合下来,每个月大概需要 2 到 3 万。
2 到 3 万,我懵了。
以我现在的收入完全支撑不起,就算把老家卖房的钱拿来治疗,也顶多撑上一年。
算上生活成本,一年,我要月入四万以上,才能保住我妈的命。
但我刚刚没了工作。
我妈静静躺在病床上,突然老了许多,我才发现这一年多来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我真的只把她当成了室友。
钱。
我需要钱。
我需要工作。
我拿走我妈的手机,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拨通余凯的电话。
「哪位?」
「我是万遇夏,你别挂,我就说一句话。」
余凯很不耐烦地说:「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鼓足勇气,说:「我想通了,时间地点你定,我去找你。」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了个酒店的名字和房号。
我删掉手机通话记录,把手机放回病房,跟护士交代我要出去办个事。
我戴着口罩和帽子走进那家酒店,敲了敲房门。
门开了,露出了一双眼睛。
我走进房间,门关了,余凯把我推倒在床上,趴在我身上疯狂亲吻。
我没有反抗。
他越发兴起放肆,越发像个禽兽,撕扯我的衣服,我按住了他的双手。
「怎么了?又不愿意了?」他的动作被打断,很不高兴。
「我妈病了,我需要那份工作。」
他放开了我,说:「扫兴。」
「是真的,我发誓,我真的需要那份工作。」
「这种理由我听过无数次了,再说了,你妈病了关我什么事?」
我心里明白,对余凯这种人,卖惨毫无用处。
我解开了上衣的扣子。
「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余凯笑了笑,说:「如果你是这个态度,那也不是没有办法。一年,未来一年之内你保证随叫随到,明天我就去和 OB 协商。其实以你的能力,在 OB 做个主管没有问题,收入也至少翻一倍。」
他的意思是让我做他一年的情人。
「我只要答应你就可以了吗?你不怕我说话不算数?」
他再次压在了我的身上,小声说:「说实话,像你这样的外来妹,能把身体卖掉就不错了,你舍得说话不算数吗?」
我闭上了眼睛。
傍晚我回到病房,我妈已经醒了。
她说她都知道了,病没有必要治,要我给她办出院。
我笑着说:「你都不看新闻吗?现在白血病很好治,都不用开刀,吃药就可以,而且药都进了医保,都不用花什么钱。我工作那么好,只要从收入中拿一点点钱就足够治病了。」
第二天下午,OB 的人事打电话给我,说已补录我入职,近期会组织一场面试确定我的薪资和岗位。还说我的原公司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其他人全部都是外围平调,还要经过考核。
想了很久,我给余凯发了句「谢谢」。
我把 OB 的入职通知给我妈看,特别指着副主管的岗位和薪资。
我妈点点头,说我很优秀。
我说:「只要我努力工作,我们一定活得好好的。」
话说完,手机震了震。
【9 点过来。】
陪我妈吃过晚饭,我谎称要去公司交接材料,离开了医院。
余凯对我的准时到来很高兴,动作也比上次温柔了许多。

事后他说,如果我需要钱的话,他可以介绍一些出手大方的朋友。
我拒绝了,我很恶心。
我知道他只是把我当个ṱü₍玩物,没想到却是一件二手商品。
工作、照顾我妈、余凯发来的地址,成了我穿梭生活的三点。
除了每个月的那几天,余凯会指引我去各种地方。
露营地、电影院、游艇、民宿、停车场、天台……
在玩弄女人这件事上,他创意十足。
我麻木地经历这一切,拼命让自己沉没在工作中,只有每天一个人在浴室时会放声大哭。
我活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半年后,我升职了。
部门大会上,分管副总说了我一大堆优点,还说看好我,希望我能再接再厉,努力成为骨干核心。
我激动地等待掌声,却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手机偷笑。
副总见没人理他,不高兴,质问部门经理怎么建设的团队。
一个女同事举着手机说:「万遇夏是后来插队进公司的吧,还以为多厉害呢,原来是和前老板上床上出来的。」
我全身像触电一样,慌忙掏出手机,公司群里有人发了几个视频。
点开,是我光着身子,和余凯在床上扭动。
视频很多,照片很多。
多到公司老大勒令不要再发了,要求人事部门严肃核实。
我没法删除那些已经被数百人阅读过的文件,整个会议室所有人都在笑,我承受不了,只能往楼顶跑。
我打电话给余凯,问他视频和照片怎么回事。
余凯说,他手机丢了,被人捡到破解了,就是这样。
至于视频和照片怎么来的,余凯轻松地说,那是他的爱好,他喜欢把过程记录下来。
我崩溃大哭,我不知道现在能怎么办。
余凯说视频泄露他也不想,既然已经发生了,以后就不要联系了,我自由了。
我自由了?
人事经理疯狂给我打电话,让我立刻去找她。
但是我没有勇气,也站不起来。
人事经理陆续给我发了一些截图,网页、公众号、短视频,曝光 OB 员工艳照门事件。
她说这些都是短短半小时内,公司同事们举报到她那的。
她还说,现在这种情况,处理方式有两种,一种体面的,一种难堪的。
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
我点开 OA 工作台,提交了简短的辞职报告。
十分钟不到,审批通过。
城市的天际线就在我眼前展开,而我又回到了原点。
不,是回到了地狱。
țũⁿ这种事,对普通人而言是两三天的乐子,但对我而言却是一生的黑暗。
我踩着和往常一样ẗū́⁹的时间回到家里,我妈也和往常一样在看电视。
她平时很少用手机,应该不知道吧,我默默祈祷。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妈关掉电视,说:「挺好的,就是有点想家。」
「想家?那我陪你回去看看。」
「我想回去生活。」
我妈看着我,她老了,但眼神没老。
那一瞬间,我仿佛突然回到了过去的某一天,我妈也是这样看着我,嘴里反反复复念着那句话。
「……你什么都不要问……」
「……你什么都不要问……」
「……你什么都不要问……」
我笑着说:「好,我陪你。」
我们约好,我妈先回去找住的地方,我留下来处理房子和工作,再回去和她汇合。
我送她上了高铁,她心情不错,一定要我给她买一个靠窗的座位,她要看看路上的风景。
三个小时后,她说到站了,现在去坐客车。
又过了两个小时,她说到站了,已经在镇上了,还见到了街道办主任。她退休了,现在专心带孙子,正让她帮忙找房子住,让我不要着急。
我放心了,在出租屋收拾东西,寻找搬家公司,和房东商量退租,和 OB 对接最后一笔工资。

结果第二天,街道办主任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妈在电话里说房子租好了,但手机丢了,正在买手机补卡,补好了就联系我,让我往新地址搬家。
忙活了四五天,总算把所有家当都整理好了。
我妈的手机还是没办好,老家小镇的效率肯定没有大城市快,但这也太慢了。
我有点后悔,她用主任电话打给我的时候,我就应该在老家叫个跑腿给她送个手机。
又过了一天,我跟着搬家公司的车一路回到老家的镇子,坐得腰酸背痛。
两年不到,一来一回,挣钱都给搬家公司了,我苦笑。
我妈租的房子是一个老式的一楼,带个小院,收拾得很干净,离以前的住处也不远。
房门锁着,门口有个信封。
打开,里面是把钥匙。
家里没人,我只能自己招呼搬家公司把东西卸下来。
「这不是遇夏吗?回来了啊!」
是主任。
「主任,我妈呢?她手机还没办好吗?」
主任笑盈盈地说:「你妈前几天说报了个老年旅游团,去云南玩去了,怎ṱų₋么没跟你说啊?手机?我不知道哎。」
这老太太,越来越会玩了。
我一个人拆开行李,收拾好一件件衣服,摆好带回来的一切,累得半死不活。
我妈怎么会挑这么个日子去旅游呢?也不跟我说。
不管了,先睡一觉,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吃个路边摊,洗个澡,我浑身放松,一头趴在我妈给我铺好的床上。
还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好啊,连空气都是安心的味道。
这一夜,我睡得无比香甜。
一觉睡到上午 9 点,我躺在床上发呆,越想越不对劲。
据说人得了绝症后,整个精神状态和三观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比如突然开始热爱生活。
但连亲生女儿都不理了,我只想翻白眼。
刷着牙,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万遇夏吗?我是南方市刑警支队我姓田,有工作需要你配合,你现在哪里?」
我脑子还是懵的,顺口说:「我在家。」
「请你原地等待。」
「啊?不,我不在家,我回老家了,昨天刚回来,请问有什么事?」
「余凯死了,昨天夜里。」
手机掉进了水池。
「喂?喂!」
我瘫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想抓手机,但抓不住。
「喂!万遇夏!」
我拼尽全力撑起身子,捡起湿了一半的手机。
「不好意思,我手机掉水池了,我现在住在和平东街 3 号家属楼,一楼 101。」
不到十五分钟,大门外和院子外就多了几个人,男的,便装。
他们什么都不干,就在我家附近静静呆着。
下午 4 点,警察来了。
确认我昨天一早就离开了南方市,警察排除了我的嫌疑,开始询问起我和余凯的关系。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从我妈查出白血病开始说起,到如何用身体和余凯达成交易,到他丢了手机导致我们的关系被曝光,我被迫回到老家重新开始生活。
这段叙述很尴尬,但我不想说谎。
「你认识这个人吗?还有这个地方。」
警察递给我几张并不太清晰的照片,背景是公寓的门厅、电梯和走廊。
中间的人个子挺高,裹着长风衣,戴着帽子和口罩,围得很严实。
「有点像余凯在长海路的公寓,他带我去过几次。人看不清,不认识,他怎么了?」
「这个人潜伏进余凯的公寓,等他回去后杀死了他。」
我仔细看了看,说:「余凯说过,他有一百个女人,我也不知道这是谁。」
「如果你有什么线索,请立刻联系我们。」
警察站起来正要走,突然又问我:「你母亲呢?」
「我妈比我早回来几天,报了个旅游团去云南玩去了。」
「能联系上吗?」
「嗯,我现在打电话。」

我装模作样打了几个电话,说:「没接,估计在玩。」
走到门口,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警察说:「万遇夏?前年镇上有个酒后窒息死亡的案子,是不是你家?」
他应该是本地的警察。
「前年我举行订婚宴,我未婚夫喝多了,夜里呕吐把自己憋死了。」
「对对对,就是那个案子。」
他的眼神突然阴狠起来。
「你上一个未婚夫死了,这一个情夫也死了,真巧啊。」
我用方言说:「你怀疑是我杀的吗?」
南方市的警察说:「没有证据,不能瞎说!我们只需要你们本地警力配合,不是让你们下判断。」
本地警察被骂了不爽,走出门说:「这个案子我配合, 前年的案子我倒觉得可以再查一查。」
警察走了。
我冲到厨房, 看着灶台上烧成的灰,心如刀绞。
早上接完警察的电话,我跌跌撞撞爬回床上, 胸闷,窒息。Ṫü⁺
原本我妈的行为就略显奇怪。
为什么手机换这么久?
为什么要在我回来的日子去旅游?
为什么这么多天不联系我?
余凯死了。
这一切都立刻不奇怪了。
我疯狂抓自己的头发, 痛苦,憎恨, 枕头碍事,我抓起枕头就扔了出去。
枕头下面有一张照片。
是余凯的照片,视频里的截图。
照片的背后, 几个手写的字。
「好好看看他。」
我像被什么东西砸在了后脑勺, 全身紧绷得喘不过气。
我妈骗了我。
她说了咒语。
没有用多少时间,我还是那个想法, 我拖累了我妈一辈子,我不能再拖累她。
警察来之前我把照片烧了。
黑色的烟, 灰色的灰。
我不知道她手机丢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的是, 这些谎言支撑不了多久, 而我妈的身体更支撑不了多久。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时不时警方会给我打电话, 或者直接上门找我, 最后用警车把我带去警局,问我妈的下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妈失踪了。
我有不在场证明,警方并没有拘押我。离开警局回家时, 我竟然撞见王宇的爸妈。
王宇爸说:「警察联系我们, 问王宇的事情。请你一定不要泄露王宇和婷婷的事, 我们老了,一生的名声不能晚节不保。你跟你妈妈说, 我们答应了不来打扰你们,我们做到了的,你们千万不要泄露婷婷的事。」
他们原来并不在乎王宇的死因, 他们只在乎眼下的自己。
时间仍然在往前行。
往前, 往前。
我妈始终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 意味着离终结越来越近。
她的药只够吃两个月, 而如今两个月已经过了。
三个月过去了,警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我了。
半年过去了, 这件事渐渐不再像发生过一样。
我爸的祭日到了。
镇里的公墓很远, 在一片山坡上,我带了一束花找到我爸的墓碑, 把一张我的照片塞在墓碑后面。
这是我爸死后我妈教我的,墓地有人清理, 不管送什么当晚就送进垃圾堆了。所以要把照片贴在墓碑后面, 清洁工发现不了,要下暴雨才会把照片冲走。
她要我每年都贴一张新的近照给我爸看。
墓碑背后,已经有一张照片了。
我心跳加速,撕下照片捧在手里。
是妈妈的照片。
她用地铁站里的证件速拍照的, 小小的。

照片背后,有一行小字。
「遇夏,好好看看妈妈。」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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