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生了女儿。
父母得知后很高兴,送了七斤七两的黄金。
可我却垮了脸:
「什么叫我自己请月嫂,费用你们出?」
「那是你们孙女,还是月嫂的孙女?」
我当即退了父母的欧洲十五日自由行,转而买了来京的火车票。
我知道,父母肯定是嫌弃老婆生了女孩,所以不愿意帮忙带娃。
我决不允许重男轻女。
-1-
凌晨两点,我睡得正香时,被老婆王玥一脚踹醒:
「你是猪吗?」
「女儿哭得这么大声,你还睡得着?」
「快去冲奶粉!」
王玥生完孩子后,脾气越来越大,这一脚更是使了十成十的力气,踹得我差点摔下床。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直窜脑门。
可我刚一瞪眼睛,就被王玥堵回来了:
「别瞪我,她可是你们老许家的苗儿。」
「不能光累我一个。」
「再说了,谁让你父母不帮忙带娃?」
「生之前说得好听,只管生,他们帮忙带。」
「呵,真生了跑得比谁都快!」
一说到这里,我瞬间哑火儿,认命地下床冲奶粉去了。
我一边烧水,一边心虚:
其实生孩子这件事,我同时骗了父母和王玥。
-2-
我和王玥结婚还不到一年。
父母私下建议我,前三年先不要孩子,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若是不愿意生孩子,他们也不会反对。
可我根本没把父母说的话告诉王玥。
这个女人本来就娇气,不愿意生孩子。
若是他们达成一致,我许诚睿这辈子都别想有后代了。
于是,我跟父母说:
「王玥很喜欢小孩。」
「没事,生完我们自己带,不麻烦你们。」
又跟王玥说:
「我父母要求至少生一个,生完他们帮忙带。」
当时我想得很好。
谁家不是隔辈儿亲?
我父母嘴上说着身体不好,带不了孩子。
等到孩子生下来,肯定抢着带。
退一万步,就算他们真的不愿意。
我和王玥两个成年人还带不了一个小孩?
可当孩子呱呱坠地,我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女儿出生后,我第一时间给父母报喜。
他们也很高兴。
得知女儿出生时七斤七两,更是第一时间买了七斤七两的黄金送来。
寓意七星高照,福气满满。
可当我兴冲冲提议,让他们从老家过来带娃时,父母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良久,母亲勉强笑道:
「你爸心脏不好,还有高血压。」
「我也神经衰弱,三天两头犯头疼。」
「而且你爸辛苦了一辈子,上星期刚退休,我们就想享受一下退休生活。」
「我们都商量好了,准备先去欧洲玩一圈。」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请个月嫂,费用我来出。」
说着,母亲当即转给我六万块钱,说是月嫂半年的工资。
我虽然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收下钱后,我还用自己的积蓄给他们报了欧洲十五日自由行。
不过出发时间是在孩子满月宴之后。
对于这个决定,我本以为王玥不会有异议。
谁知她听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谁家父母这么自私?」
「他们不会嫌弃我生了女孩,所以才不管吧?」
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花了很大精力才哄好王玥。
又到处托关系,请来一个很有经验的月嫂。
王玥出院回家后,月嫂就上岗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3-
谁知,噩梦才刚刚开始。
王玥有洁癖,嫌弃月嫂生活习惯差:
「你掉在桌子上的米饭粒就不要吃了,脏不脏?」
「那块抹布怎么擦了桌子,又去擦凳子?说了多少次,抹布要分开!」
「你抱孩子前,手部消毒了没有?!」
刚开始月嫂还点头改正,时间长了,也有了脾气:
「不然你们另请高明吧。」
「我伺候不了。」
「市场上 3 万一个月的月嫂能满足你需求。」
起初,我在中间像一块夹心小饼干。
安慰了这个,又去哄那个,忙得团团转。
直到有一次,王玥脾气上来,直接发飙让她走人:
「我还不爱用你呢!」
「人家月嫂都是住家的。」
「谁像你似的,七点就下班走人!」
我暗自叫苦。
每月一万块钱,可请不到好的住家月嫂。
可我又不好意思让父母补差价。
只好试探性地问王玥:
「不然父母送来的黄金,咱们卖一点,请个好点的月嫂?」
王玥断然拒绝:
「黄金以后还能升值,不能卖。」
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王玥满意的月嫂。
于是,我只好白天上班,夜里帮女儿冲奶粉。
女儿几乎每小时就要醒一次,哭着要喝奶,我根本睡不了一个整觉。
没到一周,我就崩溃了。
此时,我一边冲奶粉,一边跟哥们儿发信息吐槽:
「王玥生完孩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点都不体谅我。」
「她也不想想,我白天还要上班的!」
「她每天就在家带带孩子,有什么难的?」
「还有我爸妈也是……」
说到这里,我戛然而止。
我是一个孝顺的男人,不愿意说父母坏话。
可是……
怨恨的种子好像已经在心底生根发芽。
-4-
女儿喝上奶以后,终于不嚎了,变得可爱起来。
我和王玥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
王玥替我揉了揉腰。
「踹疼了吧?」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生孩子辛苦,现在还激素不稳定。」
说到这里,王玥忍不住埋怨道:
「我没有责怪你爸妈的意思。」
「但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他们就带不了孩子呢?」
「他们现在替我们带娃,以后他们老了、病了,我们也会陪他们去医院的,这很公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突然豁然开朗。
我一直认为,父母帮忙带娃是情分,不帮带也是本分。
可如果一个家庭到了只谈情分或本分的地步。
那么这个家庭也没有亲情可言。
想到这里,我负罪感顿时消失。
我决定明天就给父母打电话,说什么ƭŭ̀⁺也要把他们喊来带娃。
我甚至乐观地和王玥说:
「说不定他们早就想来带娃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给父母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很嘈杂。
母亲雀跃的声音传来:
「儿子,我和你爸在商场购物呢。」
「我们买了好多旅行用的东西,也不知道够不够。」
「对了,你问问小玥喜欢什么包和化妆品,我们给她带回来。」
我赶紧阻止他们:
「你们别买了。」
「我已经把欧洲游退掉了。」
电话那头哑然无声。
半晌,母亲声音发涩:
「为什么啊?」
我把王玥和月嫂的矛盾说了一遍,最后央求道:
「妈,王玥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她老跟人家吵架。」
「再说请月嫂确实不方便,哪有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一个屋檐下好?」
母亲又提出他们加点钱,请个好点的月嫂。
一夜没睡好,我脾气失控:
「那是你们孙女,还是月嫂的孙女?」
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又赶紧放缓语气:
「我知道让爸退休即上岗,你们心里不舒服。」
「等孩子上幼儿园就好了,到时候儿子给你们补一个豪华欧洲游!」
「让你们玩上半年再回家!」
我又顺便抱怨了几句最近没睡好,工作频频出错,担心公司会优化自己。
我知道父母最后会妥协的。
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心疼我的人。
-5-
父母很快就来了。
他们第一天住进我家时,还有些拘谨。
王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妈,这边的毛巾是小宝专用的,还有这台小洗衣机,只洗小宝的衣服。」
「另外我家洗衣机不洗内裤、袜子,千万不要扔进去啊。」
「对了,不管什么时候,抱孩子前一定要洗手消毒……」
我笑着推了王玥一把:
「行了行了,爸妈最爱干净了。」
我松了一口气:这下我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父母承包了半夜冲奶粉的工作。
我和王玥终于可以睡个整觉。
而且下班Ṫųₚ就有热乎的饭菜吃。
母亲做的全是我爱吃的,外面的预制菜根本比不了。
吃完自然有人洗碗,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瘫在沙发上玩手机。
最重要的是,女儿特别喜欢爷爷奶奶。
我看着慈祥的父母、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女儿……几乎热泪盈眶。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6-
可我万万没想到,老婆与母亲的第一次冲突很快就爆发了。
说来好笑,导火索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这天的晚饭很丰盛,有红烧排骨和藕汤。
我吃得很满足。
饭后,我照例打着工作的幌子,躲进卧室打游戏。
谁知没打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传来王玥气急败坏的声音:
「妈!都说了抱孩子前要洗手!」
「成年人手上有很多病菌的!」
母亲似乎小声解释了几句什么。
我没在意,调高游戏音量。
女人间的事情,让她们自己解决去。
我正在游戏中酣战,就听卧室的大门被「砰」一声撞开。
我手忙脚țů²乱地将屏幕切换到工作页面,抱怨道:
「爸,我工作呢,你怎么也不敲门。」
父亲忍了又忍,似乎咽回了什么,一副不愿与我计较的模样。
他扯着母亲的手,怼到我眼前:
「你看看你妈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
「大夏天居然脱皮了!」
「我宠了她一辈子,就算是数九寒冬,她的手都没粗糙到脱皮!」
我定睛一看。
母亲的手不似以往细腻。
掌心、手指的部位脱皮极其严重,干燥得厉害。
一看就是过度清洁造成的。
母亲有些委屈地嗫嚅道:
「我就是放下孩子去冲了个奶粉。」
「想着前后几分钟的事,也没碰别的,就没洗手……」
婚后第一次,我打了王玥一巴掌。
-7-
可没想到,王玥脾气那么大,当即收拾东西就要走。
我按下葫芦浮起瓢地去哄她。
王玥也很委屈:
「自从你父母来了,我已经妥协过很多次了!」
「家里一共就这么大的地方,住了五个人!」
「我早就喘不过气了!」
我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我灵光一现,想到了对策。
我跟王玥一说,她也觉得好,勉强答应原谅我。
第二天,我请父母去大酒店吃饭。
母亲很高兴,一个劲儿地问道:
「小玥不去吗?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我拉着他们上车:
「不用管她。」
我点了很多父母一辈子也没吃过的大菜。
酒足饭饱之时,我试探性地说道:
「家里地方小,要不给你们另外租个房子?」
「这样你们早上过来带娃,晚上再回去。」
父母对视一眼,同时放下了筷子。
我又找补道:
「这样你们住得也舒服点。」
母亲想说什么,却被父亲按住了。
父亲淡淡开口:
「好。」
完美解决。
-8-
租房的时候,我又犯了难。
我家附近的房子,每个月房租最少一万。
这笔钱我可不好意思让父母出。
可落到我身上,压力就太大了。
于是我让父母自己选择:
「这套房就在我家对面小区,路程上近一点。」
「每月租金一万二。」
「这套稍微远点,不过坐地铁的话,45 分钟也就到了。」
「每月才七千块钱。」
我问父母喜欢哪套。
他们选了便宜的那套。
拿着父母身份证办理租房手续那天,我盯着父亲的身份信息,后知后觉想起:
原来我提出给他们租房那天,是父亲的生日啊。
我赶紧写到了备忘录里,明年可不能忘记。
-9-
不可否认的是,自从给父母另外租了房子。
我们的生活幸福指数再次上涨。
既有人帮忙带娃、做饭。
又不会因为距离过近产生矛盾。
而且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也不再需要半夜起床喝奶了。
唯一的问题是:有时候赶上暴雨,父母赶不过来,我们就要自己带了。
王玥福至心灵,提出:
「可以轮流带啊,这样你爸妈还不用天天跑了。」
我觉得这个提议非常棒。
当即决定周一到周四,将女儿送到父母家。
周五到周日,再接回自己家。
这样分工合作,双方都有喘息的余地。
父母欣然同意。
不过真轮班起来,父母有时候会多带一两天。
没办法,女儿更喜欢爷爷奶奶。
想多住几天,我也拗不过她。
-10-
这周,母亲很早就打电话给我:
「你周五记得来接小宝。」
「你爸最近心脏总是突突跳,我想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点头答应。
确实该接回来了,父母已经连着带了两周,肯定很累了。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周四晚上,哥们儿失恋了。
他打电话给我:
「兄弟,我心里难过。」
「周末咱去海边住两天,陪我散散心?」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兄弟们都说我讲义气,不论何时,他们遇事就愿意找我说。
我让王玥自己带两天孩子。
她不愿意:
「你出去玩了,让我自己带孩子?」
「正好闺蜜约我了,我周末也没时间。」
于是我只好愧疚地告诉父母:我周末要加班,让他们再坚持几天,下个周末我肯定将女儿接走。
生平第一次,母亲先挂了电话。
我觉得他们肯定生气了。
陪哥们儿在海边吹风的时候,我突然一阵感慨。
我想起曾经对父母说,等女儿上了幼儿园,就给他们订欧洲豪华游。
可女儿今年都要上小学了。
父母却提都没提过这件事。
想必是已经忘了。
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借着酒劲儿,我当即掏出手机,下单了旅行社最贵的欧洲游旅行团。
我开心地截图发给母亲。
心里想着,他们看到不知会有多高兴。
谁知,截图还没发出去,母亲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回来吧,你爸进 ICU 了。」
-11-
赶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祈祷,希望父亲能平安无事度过这一关。
到时候,他们愿意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可惜,老天从不曾厚待我。
等我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最后遗憾表示:
「我们给患者注射了一支强心针,让他有时间交代遗言。」
「家属请道别吧。」
我抢在母亲前面,冲到了父亲病床前:
「爸,对不起。」
「我不该只顾工作。」
「如果不是我一直加班……」
我还把欧洲游旅行团的订单截图给他看:
「爸,你好起来吧。」
「你看,我答应你们的欧洲游。」
可任由我在病床前呼天抢地,父亲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我。
在场的还有不少亲戚,看见这幅场景,狐疑地盯着我。
「老许怎么不理他?」
「嘘……老许这病犯得突然,里面指不定什么事呢。」
我顿时急了:他们凭什么胡乱揣测人?!
我忍不住问护士:
「我爸是不是听不到我说话?」
「你们的强心针有问题吧?」
话音未落,母亲走过来了。
父亲费力地冲她伸出一只手:
「来。」
护士瞥了我一眼:
「针没问题。」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亲戚和护士看我的眼神充满不屑。
病床前,母亲强忍眼泪,用力回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竟然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将手伸到衣服兜里摸索,半晌,摸出了一支护手霜。
父亲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只低头认真地将护手霜抹到母亲手上,又仔仔细细地抹匀。
母亲瞬间泣不成声:
「老头子,下辈子,还咱俩?」
父亲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了。
但他一直看着母亲笑。
最后右手捂在心口处,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又将虚拢的手放在了母亲手心。
下一刻,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最终归为几条直线。
父亲,离开了。
-12-
父亲离开了,我确实很难过。
但眼下还有更急需解决的事情。
不知道是谁在散布流言,说父亲去世全是被我气的。
我有口难辩。
父亲病危时,我根本不在京市,这也能扯到我身上?
而且最让我生气的是,母亲根本不帮我辩解。
她甚至不跟我说话了。
于是,我只好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无辜。
我准备帮父亲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许诚睿,是真正的孝子。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父亲生前人缘很好,大家也都给我这个面子。
我欣慰地笑了:办葬礼的钱没白花。
灵堂上,丧礼司仪将一个瓦盆塞到我手里:
「请孝子摔盆。」
我跪在父亲的灵位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瓦盆向地上一摔。
谁知意外出现了。
原本该被摔碎的瓦盆,翻滚了几圈后,竟然完好无损地停在地上。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急了。
摔盆在我老家的习俗里,意味着摔碎喝孟婆汤的碗,不让前世记忆流失,来世还可再续亲缘。
可眼下这盆没碎,岂不是明晃晃昭示着,父亲不愿与我再续亲缘?!
我不顾司仪「不能摔第二次」的阻止,魔怔一样一遍遍将盆往地上摔去。
最后,还是母亲看不下去。
她走上前,拿起瓦盆向地上一掷。
众目睽睽之下,那盆应声而碎。
灵堂里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我觉得所有人都在朝我指指点点。
我疲惫地向父亲的遗像看去。
父亲的遗像是母亲挑选的,并不是常见的大头照。
而是一张普通的生活照。
照片上父亲坐在阳台,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欧洲旅行宝典,旁边是一个牛皮记事本。
恍惚间,我回想起了那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那时,我们正把女儿送到父母家。
父母刚吃过午饭,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口水剧。
父亲坐在阳台,认认真真地做着旅行攻略。
间或抬起头问母亲:
「我记得你想去少女峰,咱安排在第一天吧?」
「算了吧,老头子你恐高,咱别去了。」
「不好不好,要去的,我陪你。」
母亲笑话他:
「不知啥时才能去,你做攻略过什么干瘾。」
父亲很认真地回答:
「答应陪你去的,等我做完攻略,咱就出发。」
那时,我没当一回事。
现在想来,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听父亲说话了。
-13-
葬礼接近尾声,我才发现母亲居然拉着一个行李箱。
我顿时急了:
「妈,你拉箱子干啥?」
母亲淡淡开口:
「你爸的攻略做完了。」
「我准备去一趟欧洲。」
「你订的旅行团退了吧,我不需要。」
我Ṫū́₌强压着怒火跟她讲道理:
「你现在走的话,不是明晃晃在打我的脸?」
母亲闭了闭眼睛,冷笑一声:
「诚睿,妈妈问你。」
「你周末真的在加班吗?」
我愣了愣,迅速回忆了一番,确定自己没有任何破绽,这才笃定开口:
「对。」
话音未落,母亲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母亲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失望:
「你现在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巨大的恐慌浮现心头。
母亲怎么会知道我在撒谎?
来参加葬礼的二叔走过来:
「许诚睿,你这孩子现在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你当真以为父母对你一无所知吗?」
二叔说,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们知道我周末没有去加班,而是去了海边。
也知道租房时,我是故意让他们自己选,因为我知道他们舍不得我多花钱。
更知道,妻子与母亲发生矛盾时,我一直故意在回避。
他们一直知道,却一直没有揭穿我。
最多忍无可忍时,私下跟二叔念叨几句发泄出来。
二叔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我:
「你还记得自己忘了父母多少个生日吗?」
所有人都在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我。
我崩溃了,颓然拉住母亲:
「妈,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别走。」
说着,我的目光扫过王玥。
我突然精神一振,一把将王玥推到母亲面前,强行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跪下:
「妈,都赖王玥!」
「我本来让她周末把小宝接回来,可她不愿意!」
「不然爸也不会出事!」
王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许诚睿,你还是不是男人?」
「这是我一个人的女儿吗?」
「生孩子之前,我就说我不喜欢小孩,不想生!」
「是你家要求必须生一个!」
「现在好了,不带孩子变成我一个人的错误了?!」
我想让王玥闭嘴。
看不出来这是在让她给我台阶下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斤斤计较?
明明认个错就能翻篇儿的事!
谁知下一刻,母亲突然将王玥扶起来。
她替王玥掸了掸膝盖上的土:
「你不喜欢小孩?」
王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撒的谎,可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一字一顿道:
「你们结婚以后,我跟诚睿说不会要求你们必须生孩子。」
「他说,你很喜欢小孩……」
全场一片哗然。
-14-
一夕之间,我的生活陷入了混乱。
母亲不再理睬我。
妻子要跟我离婚。
所有亲戚都在奚落我。
我不明白,我只是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已。
你们难道从没撒过谎吗?
可没人愿意反思自己,也没人愿意替我说话。
我只好联系哥们儿:
「你能不能出面替我讲两句?」
「毕竟我可是陪你去海边才出事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哥们儿断然拒绝了我:
「兄弟,我真帮不了你。」
「再说我又没逼你陪我去海边,是你自己答应的。」
「其实你完全可以拒绝我嘛。」
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觉得自己看透了人心。
而且我一直在琢磨,到底是谁出卖了我?
不然父母怎ṭū́⁺么会知道我没有加班,而是去了海边玩?
我越想越烦。
空荡荡的家里,只有我和女儿两个人。
女儿吵着说肚子饿。
可我根本没心情给她做饭,泡了一桶方便面打发她。
女儿娇气得很,根本不吃,一直哭着要爷爷奶奶。
我烦得要命,一把将方便面扫到地上:
「你爷爷死了!」
「为了照顾你累死了!」
「满意了吗!」
下一刻,女儿脱口而出:
「那你为什么不替他照顾我?」
「是也死了吗?」
我瞪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她居然在最天真的年纪,说出了最恶毒的话语。
我没忍住,扇了她一巴掌。
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转身回卧室休息时,女儿居然打电话报警了。
她说我虐待儿童。
我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如果早知道生出来这么一个玩意儿,我绝不会坚持要生孩子。
在警察的联系下,妻子接走了女儿,顺便给了我离婚协议。
我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有些卑微地祈求道:
「咱别闹了,行吗?」
「还嫌不够乱?」
妻子冷笑着看我:
「许诚睿,你长了一张男人的脸,却连个人都算不上。」
-15-
家里太安静了。
我受不了。
想拉个人出来喝酒诉苦,却人人对我避之不及。
我一个人在路上不停地走,最后鬼使神差去了给父母租的房子。
原来,这一路上的地铁那么拥挤。
原来,这一路上根本没有座位。
原来,出了地铁还要步行 15 分钟。
原来,出租屋没有电梯,爬起来是那么的累。
隐隐的酸涩在心底浮现。
最后,我站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
环顾四周,母亲处理了父亲的大部分遗物。
只带走了骨灰、老花镜和父亲亲手做的旅行攻略。
我联系了房东,准备退租。
随后开始收拾东西。
就在清理冰箱的时候,我发现了四个饭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西葫芦虾仁鸡蛋馅儿饺子。
饭盒上还标着日期:
「6 月 15 日-给诚睿。」
一瞬间,我如遭雷击。
那一天,正是父母连续带娃的第一个周末。
当时母亲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来接女儿。
我还很不耐烦,认为他们急于将包袱甩给我,生怕自己吃亏多带一天。
可现在想来,他们只是做了我最喜欢的饺子,想让我趁新鲜吃一顿而已。
谁知那个周末我没有接女儿。
于是他们只好将饺子冻起来,留着等我过来时吃。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机械地烧水、煮饺子。
饺子冻得太久,一煮就破了。
烂糊糊一大锅。
我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哭。
我嘴刁,从来不吃外面的速冻饺子。
而且最爱吃西葫芦虾仁鸡蛋馅儿。
这个馅其实挺麻烦的。
王玥从来不做。
只有父亲和母亲不嫌麻烦。
买菜、剥虾、剔除虾线、炒鸡蛋、和面……
还记得小时候,为了骗忙碌了一天的父母给我包一顿饺子。
我演技拙劣地倒在床上,哼哼唧唧说自己中了毒。
下毒之人说,必须趁热吃西葫芦虾仁饺子才能好。
父亲就逗我:
「那下毒之人说没说要加鸡蛋?」
我赶紧补充:
「说了说了。」
现在想想,如今的我演技也一样拙劣。
可他们从未揭穿。
-16-
我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痛。
王玥骂得对,我根本不配当人。
极度悔恨之时,我将女儿的名字改了。
「从今以后,你就叫许诺了。」
我想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许下的诺言。
比如父亲永远去不了的欧洲行。
比如我答应陪他们过的生日。
我决心悔改。
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发信息认错,并告诉她女儿改名的事情。
可母亲并没有回复我。
我又联系妻子,想重归于好。
可妻子只说道,再不签离婚协议,就要起诉离婚。
无奈之下,我只得同意。
现在住的房子是父母资助付了首付买的。
贷款没还完。
所以王玥不要。
她只要了我俩多年的存款。
我松了一口气。
王玥没提父母送的黄金,我不知道她是忘了还是不好意思要。
但我也没提醒她。
我俩唯一的分歧就是女儿的抚养权。
我的意思是,孩子总归跟母亲比较好。
至于我,周末把她接过来玩玩,维持一下父女关系就好。
王玥冷笑一声:
「好啊,女儿归我的话,房子也归我。」
我一下就急了:那怎么行?!
王玥态度坚决,于是我只好同意抚养女儿。
可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人带女儿真的太辛苦了。
早上要早起准备早餐,一周不能重样儿。
然后要耗费将近 20 分钟,将女儿叫醒。
我的态度稍有暴躁,女儿就嚎啕大哭。
她一哭,我肯定要迟到。
于是我只得强压怒火。
将女儿送到学校,我又要赶着去上班。
下班还要按时去接她。
晚上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做晚饭、辅导作业、催她去洗澡、催她去睡觉……
我感觉自己像一头驴。
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
重压之下,我在工作上捅了个大篓子。
我将供应商发来的成本价,一字没动转发给了客户。
而且我是在项目群里转发的,根本没有遮掩的可能性。
公司领导暴怒:
「你的存在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公开处刑!」
就这样,我丢了工作。
不幸中的万幸,公司没让我赔钱。
我觉得领导对我还是赏识的,说不定只是让我暂避风头,过后还会把我招回公司。
于是我请领导喝了一杯咖啡,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懂他的意思。
领导看我就像看一头猪:
「没让你赔钱,是看在许叔叔的面子上。」
我愣住了:什么,跟父亲有什么关系?
领导告诉我,我的工作其实是父亲托关系找的。
父母知道我心高气傲,所以没告诉我。
可笑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工作能力优秀,这才进了人人艳羡的大厂。
这次我捅了篓子后,领导联系了母亲,将事情讲了一遍。
母亲只回了八个字:
「秉公处理,仁至义尽。」
怪不得他们知道我其实没有加班。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编造着人人心知肚明的谎言。
-17-
我待业在家几个月,越来越慌。
王玥带走了家里的存款,我的工资也快花完了。
我本以为凭借大厂工作经验,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工作。
谁知,简历投出去却石沉大海。
偶尔有几个 HR 回复,简单问了问我的家庭情况和期望薪资,就不再理会。
我唯一收到的 offer,是一家小公司的销售岗。
底薪 3000 块钱,提成 5%。
那我怎么可能答应?
这点钱连房子的贷款都还不起。
万般无奈之下,我决定卖掉父母当初送的七斤七两黄金。
谁知我打开保险柜一看,里面居然空空如也!
我赶紧打电话报警。
警察简单看了看情况,断定是熟人拿走的。
我想到了王玥,立刻让警察去抓她。
可王玥到了警局,不慌不忙:
「我卖了。」
「卖的钱我一分没拿,全给许诺买了分红险和寿险。」
我目瞪口呆。
保险这东西是跟着人走的。
买给许诺的,我就拿不走。
等许诺成年以后,她可以每年提取出一部分,作为额外收入。
我目眦欲裂:
「你凭什么用我的钱给女儿买东西?!」
王玥嘲讽地笑了:
「我虽然不是好人,也没什么母爱。」
「可我不是个吸血鬼。」
警察也没办法,这算家庭矛盾。
而且买黄金时,付款人是我母亲。
警察联系了她,她表示同意这一行为。
于是我只得认栽。
-18-
银行卡余额越来越少,工作却依然没有着落。
我只得厚着脸皮向哥们儿借钱。
谁知以前拍着胸脯说「一辈子好兄弟」的人,竟然无人愿意借给我。
态度好点的对我一顿诉苦,表示囊中羞涩。
不客气的直接说不愿意借给我这种人。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
母亲旅行结束,回老家了。
我赶紧将女儿送到王玥那里,然后买票赶回去:
「爸走的时候,我太难过了,也没顾得上问。」
「我爸……有没有给我留遗产?」
「我不是惦记,就是吧……房子贷款我还不上了。」
母亲很冷漠:
「那就卖了吧。」
我正想软磨硬泡,就见卫生间突然走出来一个女孩。
我瞬间警惕:
「你是谁?」
母亲说这是她在欧洲旅行认识的驴友,也是本地人。
两人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交。
笑死。
哪有那么多忘年交。
我破口大骂:
「死骗子!你就是惦记我妈的钱!」
那女孩原本嘻嘻哈哈地跟母亲聊天,闻言冷了脸色:
「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母亲不愿多说:
「你走吧,以后也不用回来了。」
「我虽然不中用,可也不需要你照顾。」
我离开的时候,那女孩正哄母亲:
「阿姨,以后你来我的养老社区。」
「大家一起玩,不用担心养老。」
哼,图穷匕见了吧。
我赶紧上网搜她的养老社区。
本以为会是又小又破的三无养老院。
谁知居然是一家房地产公司旗下的精品养老社区。
准入门槛还很高。
再往下一划,那个女孩赫然出现在官网上。
看介绍,她还是房地产公司的千金。
我骂了一声:「艹!」
想了想,我忍不住给母亲发消息:
「人心险恶,只有亲人是依靠。」
这次,母亲回复了:
「人心险恶。」
「但身边的才是鬼。」
-19-
穷途末路之际,我将房子卖掉了。
因为贷款尚未还清,所以买家压价不少。
坏处是亏了。
好处是终于不用还贷款了,而且手头还有一笔钱。
我松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找工作了。
我雄心勃勃地准备创业。
我相信只要我干出个名堂,那些失去的亲人终会回到我身边!
好兄弟听闻我创业,第一时间回到我身边帮忙。
我没跟他计较过去的事。
男人嘛,不能总是斤斤计较。
于是我大手一挥,给了他总经理的位置。
虽然现在公司一共就四个人,但以后一定会如日中天!
我将女儿接到自己租的办公室,指给她看:
「你看, 这是爸爸的公司。」
「以后会留给你。」
我大方地给女儿花钱。
那些王玥舍不得给她买的奢侈品衣服、昂贵玩具……
我眼睛都不眨就买了单。
女儿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 说着「谢谢爸爸」。
可我总觉得那笑意不达眼底,甚至还有若隐若现的讥讽。
我摇Ŧŭ₌了摇头,将这个Ŧũ̂ₜ荒唐的念头赶出脑海:
女儿怎么可能跟我不亲近呢?
我自认为就算对不起所有人, 都该对得起她。
毕竟要不是我执意将她带到人世间, 也不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我心里有一丝窃喜:
她是我的女儿, 哪怕最后妻子和母亲都不原谅我,至少许诺一定会陪在我身边,最后给我养老送终。
-20-
就在我决心为了女儿,拼一把事业的时候。
噩耗传来:我的好兄弟卷钱跑路了。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 是他利用我的信任, 让我签署了一份文件。
所以从法律上看, 他并不算犯罪。
我唾沫横飞地对着律师咆哮:
「他让我签文件时, 我没看内容呀!」
「这样的文件怎么能作数?!」
律师无奈起身:
「抱歉,您另请高明吧。」
我再次一无所有了。
这次就连房子都租不起了。
于是, 我灰头土脸地投奔妻子和女儿。
可她们竟然将我拒之门外!
我正准备暴力破门, 就见卧室里竟然走出一个男人。
王玥温柔地叫他「老公」。
许诺甜甜地叫他「爸爸」。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世界上为何会有如此薄情寡义之人?而且还都让我碰上了!
幸好, 我手里的钱还够买一张回老家的高铁票。
我知道母亲会收留我的。
她当时生气, 只是情绪上头。
现在过了那么久, 她一定消气了。
Ṱū́ₛ我从京市买了特产点心匣子,准备带回去哄母亲开心。
-21-
谁知,等我兴冲冲来到母亲家门口, 却赫然发现房子已经被卖了。
母亲居然没告诉我?!
我想联系母亲, 可她的手机号已经变成空号了。
于是我灵机一动, 想起了那个女孩子。
我在房地产公司网站上查到了他们的办公地点。
几经周折, 终于见到了那个叫陈嘉的女孩。
她用看臭虫的眼神盯着我, 一字一顿:
「阿姨已经走了。」
我急了:
「她走?走哪儿去了!」
「又去旅行了?!」
「而且她卖房为什么不告诉我,至少钱要分给我的呀。」
可我没想到, 陈嘉说的走,是那个「走」。
就是再也见不到的意思。
陈嘉说, 她也没想到母亲那么快就离世了。
唯一庆幸的是,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嘴角还挂着微笑。
母亲早已做好了准备, 她说:
「你别看老许人高马大的, 其实很怕高的。」
「天堂的台阶那么高,我要牵着他走。」
母亲什么都没留给我。
她将全部财产捐给了慈善机构。
她仿佛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就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施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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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父母的墓碑前,我茫然了。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该做什么。
世界上似乎已经无人爱我。
我好想回到过去,回到任何一个时间节点,都可以改写我的人生。
不远处, 传来一家三口的争吵。
男孩赌气冲父母嚷道:
「你们能不能别管我?!」
我忍不住劝道:
「别这么跟你父母说话。」
「世界上任何一种爱, 都是消耗品。」
「耗尽了, 就没了。」
我的分享, 换来对面一句「傻逼」。
不知不觉, 下雪了。
我靠在父母的墓碑前,努力蜷缩起身子。
就好像小时候依偎在他们身边一样。
我陷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陵园工作人员发现了一具男尸。
他在身边的雪地里, 蘸血写下一句话:
人心险恶,但身边的才是鬼。
重来一次,我不想再当鬼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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