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明月

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被父皇赐给我做侍卫。
他心有不甘,我明白。
孰料父皇为我赐下驸马之日,他在宫门外长跪不起。
「末将愿以八千里风沙明月,五十年锦绣前程。」
「换公主垂青。」

-1-
我是老皇帝最不受宠的妃子生的最不受宠的小女儿。
排行第九,便随口叫了个九姝,实在是敷衍到有些没有品位。
好在我的母妃乐天知命,即便是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她也宝贝得紧。
她唤我阿甜,教我诗书经史,带我明晓世事。
我在宫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学着母妃的样子,做得一副中庸憨厚的模样。
本来这无人在意又平静如水的日子简直能看到天荒地老,直到有一天,父皇将宁奕赐给我做侍卫。
母妃叹气,摸了摸我的脑袋。
「宁将军少年意气,只怕会恨上你。」
领了旨意,没等我出宫,便在宫道上遇见了四哥。
「小九可知,父皇为何要将宁奕指派给你?」
宫道上,四哥负手信步,和我边走边谈。
「小九愚钝,还请四哥指教。」我故作懵懂。
「宁家多良将,如今天下太平,少他一个无妨。」四哥抬眼看了看这巍峨皇城,有些唏嘘,「何况,他也锋芒太盛了些。」
「战乱中的将星,是锋利的长枪,天下平定之后,便成了帝王心口的刺。」
我心头猛地一跳。
「原是如此,小九明白了。」我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四皇子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小九,你通透聪颖,不必在四哥面前藏拙。」
「既如此,宁奕便拜托你多照拂。」
回到公主府,宁奕已经在等。
「卑职见过公主。」他一身黑色劲装,简洁利落,俯身低头行礼,神色掩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但凭公主吩咐。」
我抬头环视着府上朴实无华的游廊和照壁,回想起我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宁奕的场景。
他站在四哥身边,穿着绣着松柏的银灰大氅,肩膀宽阔,眉目间自是恣意潇洒。
席间多的是和他攀谈论酒的人,他应对自如,意气风发。
作为南朝最富盛名的少年将军,本应如此耀眼才是。
我忙让他免礼,抬手,屏退了四下的仆从。
他有些不明所以,眼神却坚定,稳重,不曾随四散的脚步分心。
我能隐隐感受到他的抗拒和烦闷,他掩饰得很好,我却芒刺在背。
我走到他面前,福了福礼。
「说起来还未谢过宁将军,若非将军去年以迅雷之势平羌南之乱,本宫和皇姐怕是已在和亲的车驾上。」
他讶异地抬起眉毛,连忙躬身。
「平乱安邦,是分内事。公主言重了。」
「本宫出门不多,也少有访客,府上正常布防即可。三节六会需出席我会提前告知将军,其他时候将军自便即可。」
「府中有一处清净院落,虽简陋,但旁边有一片极大的空地,想来习武应是便利些。我已着人收拾打扫,将军看着若是有何不妥,尽管命管家布置便是。」
我抬手,站在不远处廊下的大丫头兰书快步过来。
「兰书,叫程叔带宁将军去住处。」
兰书微微屈膝领命。
「宁将军,这边请。」
宁奕愣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2-
我和宁奕就此过上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
即使我说他无须应卯随侍,他依然尽忠职守,一丝不苟地在做着一个普通侍卫。
每日清晨,我都能隔着一大片的海棠,看见他在那片空地上练武,我找了工匠,把那片地重新夯过,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月上中天之时,我放下书本推窗透气,总能看见宁奕高大劲瘦的身形,倚在廊下的立柱旁,悠悠闲闲投过目光来。
重新阖上窗扉之前,我总会拿些垫肚子的糕点,放在窗台上。
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本朝公主地位颇低,总是扮演着皇家这块锦缎上镶边的花,战乱时可以送来送去的筹码这种悲催角色。
更遑论将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塞到公主府当个灰扑扑侍卫首领这种事。
朝野间自是流言纷飞。
有人说,是镇远侯在前朝忤逆了皇帝,皇帝故意将他最出色的小儿子赐给自己最不受宠的小女儿做奴仆,借此打压镇远侯府的气焰。
有人说,是宁奕爱慕九公主多年,以战功相求,愿做九公主入幕之宾。
还有人说,是九公主看上了宁奕,几个姐姐还未成亲,不好先招驸马,只好将他先作面首养在府里。
听到最后一个,我一口茶水喷了出去,差点没呛着。
七姐攥着帕子捂住嘴,嫌弃地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
「你瞧瞧你,咱俩上次偷偷去百花楼听戏,那可比这出格多了,瞧你也听得津津有味。怎么这会儿说这么点八卦你就激动成这样。」
我咳了半天,偷偷斜眼瞥了眼宁奕。
他抱着剑,站在暖阁外的栏杆处,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
「还是说?被人说中了?」七姐凑过来,一脸的促狭。
「阿姐莫要打趣了,那可是宁奕。听说他在战场茹毛饮血,一刀捅俩,我哪有那个胆子。」我苦着脸压低声音。
「从小到大你还不知道吗?但凡这种事总跑不了我,刚开蒙那会儿谢家那个纨绔子不学无术和五哥掐架,最后父皇还不是把他拎在我旁边进学,让我看着不许生事吗?」
「哎,也是,说起来还是你和容娘娘脾气太好了。换作我母妃,早哭着喊着闹到光明殿去了。」七姐咬着一块酸枣糕,愤愤不平。
「也罢,左右不过流言,生不了事。」我给七姐又斟了些茶,「说起来,听说父皇打算去行宫围猎,阿姐今年忙着备嫁,可还去吗?」
「去啊,有热闹干吗不看。」
把七姐送到府门口,一回头,凭栏处,宁奕好整以暇抱着剑看着我。
「公主,卑职不吃生肉,也不喝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宁奕笑。
我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3-
已是三月春归,草木都散发着讨喜的湿润气息。
围场外大片的草地,早已打理平整,熏过草药,在一旁搭起看台。溪水欢快,鸟鸣阵阵,四下里踏青赏花的说笑声热闹成一片。
我和七姐八姐凑在一块,眼前的小炉咕噜咕噜煮着茶,刚刚在父皇和众人面前绷了半天的公主凤仪,可算是能借着这会儿工夫松松劲。
「七姐,那位青衣公子可是你的准驸马?」八皇姐性子最是欢脱不拘,用团扇掩着八卦的眼神,打趣道,「不愧是探花郎,一表人才。」
七姐有些羞赧,扯着帕子佯怒瞪她一眼,「你啊你,小心我去跟父皇告你言行无状。」
「我的好姐姐,放过我吧。」八皇姐笑着讨饶,嬉闹了一会儿,又犹豫起来,「不过说起来,他这般出身,可甘心吗?」
七皇姐笑容一滞,神色落寞下来。
「谢公子向父皇求娶七姐时,说他寄情山水,倾心七姐,该是十分甘愿的。」我忙让兰书拿了果子酥来打岔,又扯了扯八皇姐的衣角。
本朝初立之时,几位驸马倚仗从龙之功拥兵自重,险些将后来年少继位的新皇架空成傀儡。
新皇掌实权之后,便立下铁律。
本朝驸马文不上四品,武不掌兵权。
七姐轻叹,低垂眼眸。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七姐宽心,这不怨你。」
八皇姐自知失言,轻咳一声,连忙岔开话题。
「说起来,他旁边那位,倒是我们绝佳的驸马人选。」
我抬眼望去,正对上那人的目光,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那人见我看到他,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宝衣玉带,唇红齿白,抬起胳膊使劲向我挥手。
我连忙低头抿了口茶。
真是冤家路窄。
这人名唤谢阳,是谢家的小公子,作为父皇的心头肉谢贵妃最偏疼的侄子,这小子从小就和皇子公主一起长大,十足十的不学无术,读书开蒙时作为年龄相仿的同窗,父皇命我多看顾他,很是令我头疼。
见我不理他,谢阳一溜烟小跑着过来,隔老远就听到他的声音。
「小师父小师父!」
眼见着这个二缺还有七八步便扑到我们的看台前,亭柱旁的阴影里,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身而出,长剑一横,玄色的剑鞘闪着不近人情的寒光。
「不得对公主无礼。」
宁奕背对着我,声音平静无波。他穿着与其他侍卫首领一般无二的服制,却修长英挺,独有雪松般凛冽的气质。
「谢公子,请自重。」
谢阳鼓着腮帮子正要发作,一抬头看见拦住自己的人竟是宁奕,一句「你你……」你了半天硬是没说出来,气得捏了拳头,狠狠瞪了宁奕一眼。
「姓宁的,你等着,小爷要你好看。」
说完又攥着拳头气鼓鼓地走了。
宁奕看他走远,转身向我们揖了个礼,又退回到阴影里。
一转头,八皇姐憋笑憋得都快发抖了。

-4-
禁军例行探查完树林,围场外众人热身的,更衣的,闲谈的都已准备结束,父皇带着几位妃嫔回到看台,四周便迅速地肃静下来。
「真是人才辈出,看看这些孩子,朕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父皇今日心情极佳,爽朗地大笑起来。
「陛下说得是。」
皇后笑着招手,便有宫人呈上一只红木妆奁。
「今日高兴,本宫便也凑个热闹添个彩头,一套红宝石头面,赠予今日的魁首。」
每年春日的踏青围猎,总是带上了些小儿女赏春相看的意味,皇后娘娘此言一出,场上便一阵躁动。
儿郎们偷眼望向心仪的姑娘,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姑娘们红着脸,眼里晶晶亮亮。
八皇姐快把杯子都攥碎了,懊恼地扯着自己繁复的裙角。
「怎么不早说,早说本公主高低要让父皇知道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我止不住地笑。
春日阳光正好,我悠悠闲闲咬着块鲜花饼。
号令声落下。
劲瘦有力的骏马良驹载着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争先恐后冲入猎场,林中影影绰绰,衣袍纷飞。
驯马的呵斥声,飞驰的欢笑声。
肆意的马蹄声,凌厉的破空声。
不知为何,我看向了一旁的宁奕。
他一身黑甲,站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绷直脊背,紧握着剑鞘,下颌绷得紧紧的。
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神色,只能看见一片暗沉。
他的目光搁浅在前面那片密林,我却仿佛能看见他眼底燃烧着火焰。
我心里一动。
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
「我想要那个彩头。」
太突兀了。
看台上的人都震惊地转过头来。
「太难得了,第一次见小九说想要什么。」七姐的母妃申娘娘心直口快,满眼都是慈爱。
「小九难得喜欢,本宫便直接送一套一样的给你。」皇后娘娘惊诧之余,是大度极了。
「既是彩头,自是要赢下来才有意义。」
我低头上前,俯身跪拜下去。
「求父皇母后恩准,由儿臣的侍卫长宁奕代儿臣参与比试,争一争今日的头彩。」
场上静默了一瞬。
我额头抵着手背,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小九年少不懂事,今日放肆了,求陛下恕罪。」
漫长的沉默里,母妃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哎,容儿,孩子偶尔任性一回,不必在意,」父皇的声音乐呵呵的,听起来并没有生气。
我偷偷舒了一口气。
「朕准了,宁奕,别让公主失望。」
「是。」
我谢了恩,慢慢直起身,偷偷看了父皇一眼,他与谢贵妃说笑着,仿佛刚才什么没有发生过。
我使劲降低自己的存在,躬身后退到最边上我们的看台。
宁奕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目光相逢。
「去吧。」我由衷地笑起来,扯了扯嘴角,却只吐出了无声的两个字。
旁边侍卫牵来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一看便不是凡品。
宁奕紧了紧马鞍,一个利落的旋身,像一只在高崖边翻了个身的鹞鹰,稳稳当当落在了马背上。
他握住缰绳,坐在高头大马上,像立在漠北高山的头狼,侧过头看向我,眼神坚定深邃。
「卑职,必不辱命。」

-5-
我看着他束着的墨发随风扬起,背影没入密林之中,如同一滴水融入沉默的汪洋。
人鸣马嘶处,是看不见的澎湃汹涌。
我坐下来,七姐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只笑笑,继续拿了果子吃。
猎物不停被传出来,奄奄一息地堆在公开的展示处,深闺女眷都怕那血腥气,坐得远,只能听那计数的令官隔一刻钟报一次数。
「忠良将军府陈康猞猁三只,野兔九只,春鸟十一只,计胜点数一百零二!」
「国公府谢立獾子两只,猞猁两只,野兔六只,计胜点数六十二!」
……
「看不出来啊,咱们姐夫不仅文采非凡,功夫也是上乘的。」我促狭地朝一脸与有荣焉的七姐眨眨眼。
「还是七姐运道好,偏生能遇见两情相悦的,我只求不去给老头子和亲,就谢天谢地了。」八皇姐羡慕地感叹。
「国公府谢阳,野兔两只,蛤蟆十五只,计胜点数二十五!」
令官洪亮的嗓门,场上哄笑成一片。
我一口茶差点呛着。
这货可真行,凑胜点的路数跟以前凑练字和诗文差不多。
围场的林子就这么大,又常年有专人管理巡视,猎物是有定数的,便是今年物产格外丰饶,也大约差不离。
眼看着一轮一轮通报出来,展示的空地堆出高高的山丘。
八皇姐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轻拍了拍。
「许是宁奕进场太晚了些,猎物被人捷足先登了。」
我抿一口茶,摇了摇头,「无妨,不过是闹着玩罢了。」
「九公主府宁奕,花豹两头,一箭双雕,再翻一倍,计胜点数八十!」
令官带着兴奋,声音石破天惊。
众人哗然。
花豹!
两头!
一箭!
这是怎样骇人的实力?
我怔愣住,半天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旁人,都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七姐:「这使的几斗弓啊?」
八姐:「这还是人吗?」
我:「为什么通报要说九公主府宁奕而不是镇远侯六公子啊?」

-6-
日头渐渐落下,天地间氤氲着暖融融的黄色。
围猎接近尾声,陆陆续续有公子俊杰悠闲地骑着马或者牵着马散着步回到空地来。
令官仍在兴奋不已地喊着战果,我揉了揉太阳穴。
啧,吵得我脑仁疼。
「来了来了!」
不知谁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抬头望去。
宁奕骑着马从林边高坡上飞驰而下,眉目看不清晰,像一幅俊美无双的剪影,却连轮廓都融化在蜜糖一般的夕阳里。
迎着他嗒嗒的马蹄声,令官再次吊着嗓子喊,「今日魁首,宁奕陈康二人平局,计胜点数二百九十八!」
我由衷地拍了拍手。
晚这么久进场,仍能平局。
不愧是还未加冠便让敌国闻风丧胆的将星。
宁奕自己却似乎不甚满意,兴致缺缺地拉了拉缰绳,骑着的马鼻子不满地喷着气,转着弯慢悠悠回来。
眼看着越过眼前的溪流,便到了集合的草场,宁奕依然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神情冷肃,聚精会神。
突然,起了一阵风,天空中响起一声桀骜不驯的鸣叫。
是一只黑翅鸢。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声音实在算不得明显。
可宁奕瞬间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他踩着马镫一个旋身,竟是倒坐在马背上,挽弓搭箭,弓弦绷得如同一轮满月,他信手放箭,顺势打了个滚稳稳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几乎不差分秒,一旁空地上刚刚落定的陈康,也扎了马步,眯眼搭弓,箭矢如同一道白光激射而出。
两道箭光像流星烈火,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几乎同时,奔向半空中无辜盘旋着的鸟儿。
一声鸟儿的悲鸣。
紧接着,如同破布一般惨然飘落而下。
宁奕牵着马,仿佛场上的一切与他无关,优哉游哉把马拴好,温柔地摸了摸它的鬃毛,又添了把马草,才站回到我旁边的阴影里。
早已经有计数的小兵急冲过去查看情况。
确认过了箭矢的标记,结果便被呈上来。
令官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再开口,声音都兴奋得有些变调。
「报!宁奕陈康同时射中黑翅鸢一只,陈康射中翅膀,宁奕一箭穿心。」
场上安静了一瞬,继而如同凉水炸进了油锅。
目光如火焰沿着草场一路点燃到宁奕身边,便把围绕着他的阴暗一并驱散开来。
他站在角落里,就像站在擂台的中心。
真的是。
我忍不住叹气。
这个人,合该这么耀眼才是。
在众人的恭贺赞叹里,父皇缓缓站起身。
周遭立马肃静下来。
「朕宣布,本次比试,宁奕胜!」
众人在说什么,我便都顾不得了。
那副红宝石头面被内侍官送到宁奕手里。
宁奕双手捧着妆奁,跪谢圣恩,又捧着它,小心地退到我面前。
明明是拿剑持弓都不曾颤抖的双手,捧着那副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头面站在我面前时,却显得局促极了。
我伸手接过,解围他的手足无措。
「谢谢你,宁将军。」我笑得心里都发烫。
他却坚定地将拳头放在胸口,朝我躬身行礼。
「是我该谢谢你,九公主。」
他抬眼看着我,眼里带着些刚刚劳累拼搏之后少年独有的湿漉漉的热气,墨黑的瞳仁在夕阳下温柔得让人沉溺。
他说,「从今往后,只要是九公主想要的,哪怕摘星揽月。」
「卑职万死不辞。」

-7-
那日之后,我逐渐察觉一些颇为不对劲之处。
比如。
每次出府办完我让他做的差使,宁奕总会寻摸些新奇玩意或是还新鲜热乎着的糕点,又一本正经拿给我。
他说,「猜想着九公主应是喜欢,我便寻来了。」
像在喂猫。
但兰书说,像猫在报恩。
又比如。
他从军营的友人那里抱来一只憨头憨脑的小狗,整日里练功便带着。
小狗崽渐渐长大,淘气得很,咬坏了我精心养护的山茶,和它的主人一起做贼心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宁奕说,「我见九公主太孤单了,便让它一起来给公主作伴。」
明明该责罚,鼓着气瞪了他半天又只觉得好笑。
脸颊莫名热烫起来。
「太僭越了。」兰书咬牙切齿地跺脚,「都是公主惯的。」
一旁的墨琴乐呵呵打理着一地残红,「宁将军,心思野起来了。」
最僭越的,是一个月凉如水的暮春夜。
我坐在凉亭的扶栏边仰头看着月亮。
他坐在凉亭下的台阶上仰头看我。
他问我,「九公主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呢?」
「此事哪里由得了我。」我笑得惨淡,「只要不和亲,就好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像一个承诺。
「一定不会。」

-8-
眼看着初夏,七姐十里红妆嫁了谢立。
到了今年的七夕,皇家举办的乞巧祈福会,便只剩下我和八皇姐出席。
都城这晚没有宵禁,街道上人流如织,灯火通明,盛装打扮的姑娘们欢歌笑语,像天上的银河倒挂下来,仙女们都下凡来看热闹。
惯常的流程走一遍,我和八皇姐就像两个练习了无数遍的木偶,便是心不在焉也绝不会出错。
仪式结束,我和八皇姐百无聊赖地收了端庄得体的笑,提着裙摆走下城楼,在一片锦绣繁华里,走向一边停好的马车。
「嗖——咔!」
一阵凛冽的破空声,紧接着,便是利器刺入血肉那令人牙酸的声音。
「啊!!!」
染血的叫喊,惊慌失措的呼救,乱成一片的哭泣。
人群里,阴暗处,数百个举着刀剑的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蹿出来,冲向那片祥和热闹。
察觉到异变,都城里四处巡视的守卫和禁军立即倾巢出动,刀剑相接的声音响起。
顷刻间,满街如火的红灯笼坠落一地,被慌乱的步伐踩碎,红色和火光蔓延开,活脱脱的人间炼狱。
八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我连忙推她一把,拉着她往近卫队的方向跑。
马车停在城楼下宽阔的空地,不过几步的工夫。
我看着马车边一个箭步便要冲过来的宁奕,心下一松。
下次要求求父皇,既是我的侍卫长,该允许他跟上城楼才是。
眼见着马上就到了,城门的守卫军居然扯了外袍,露出一身短打黑衣,齐刷刷拎了短刀冲过来,眨眼间与我和八皇姐随身的近卫缠斗起来。
宁奕拱卫着我,一边格挡,一边出招,剑快得像一条银龙。
我背靠着坚固的马车,咬着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警惕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公主!」
「公主!」
几个今晚负责布防的大内禁军匆匆赶来,刀尖上还滴着血,显然是经过了一番苦战才脱身。
「公主,末将护驾来迟。」
「别说废话,先撤。」八皇姐回过神来,冷声吩咐。
我微微舒了一口气。
不料,没等我们撤退几步,城楼对面的高台上,十几支箭矢破空而来,带着雷霆千钧不死不休的气势,直勾勾冲着我和八皇姐的命门而来。
电光石火,一念之间。
几个皇家禁军居然下意识齐刷刷举起剑,扑过去护住了八皇姐。
我咬牙竭力想要躲开,却已太迟,第一支箭矢擦过我的肩头,蚀骨的疼痛让我慌了手脚,失了力气。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旁侧把我拉进了怀里。
宁奕衣袖上还沾着血腥气,死死把我护在怀里,飞身闪避出去。
他的胳膊圈得我生疼,宽阔的肩膀挡住了眼前所有的刀光剑影。
我们闪到一边,堪堪站稳身形,宁奕刚要松手放开我,便听到箭矢没入皮肉的声响,他闷哼一声,巨大的箭势把他砸回到我怀里。
「宁奕!!!」
整个城楼都回荡着我的悲鸣。

-9-
宁奕是撑到援军到来才昏过去的。
手指粗的重箭,几乎钉穿了他整个右肩。
都城异变,暴乱骤起,太医个个忙得打转,只给他拔了箭,包了伤口又开了药,便再也顾不上他。
我肩头裹着厚厚的纱布,守了他三天。
还没等到他醒来,却先等来了父皇。
父皇一向是不怎么来我府上的,听到通传,我一怔,连忙带着府上众人迎到门口。
父皇似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眉宇间都是疲惫沧桑,不耐烦地抬抬手让我们免礼。
「如今都城不安宁,父皇爱民如子也要谨慎保重才是,怎的出宫来小九这里了?」
我看着父皇身后,沉着脸的母妃,心里咯噔一下。
「叛党已清,朕看看都城民情,无妨。」父皇在上首坐下,长叹一口气,头目森森,强支着精神,「小九伤势如何?」
「小九无碍,劳父皇挂心。只是宁奕……」我急急开口。
他的伤有两天没太医来看了,昨夜他还起了高烧。
父皇却挥手打断了我。
「小九,今日西疆使臣觐见。」父皇顿了顿,后面的话,有些说不下去。
「小九,可愿为父皇分忧?」
正厅里静得压人。
母妃用帕子捂着嘴,却忍不住溢出一声压抑的哭声。
肩膀的隐痛传来,密密麻麻的,冰凉却灼烧的锐痛。
我看着目光深沉的父皇,仿佛被抽了魂一般绝望憔悴的母妃,突然有一股劲从空落落的胃里蹿上来。
我突然笑了。
「小九身为公主,为国家安定,百姓和乐献身,自是没什么不甘愿的。」
我跪直脊背,仰起脖颈,像一竿破土而出的修竹。
「只是敢问父皇,不过三日,使臣便到了皇宫,此事不蹊跷吗?不值得细究吗?如果儿臣没有猜错,除了和亲,城池、边境线、金银财宝,都是使臣的条件吧。」
我只觉得心口冷得像冰,胃里却有一团火。
「若如此,便合理了,和亲不过是挑衅,是锦上添花的物料。否则到底儿臣和臣姐有什么魅力,能让素未谋面的藩属邻国赌上国力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换一个和亲呢?」
我直视着父皇的眼睛。
「父皇,送完小九,再送八姐姐吗?送完八姐姐呢?父皇又要再送谁?从皇孙女送起吗?」
「你!!!逆子!!!」父皇气得脸色涨红,抖着手指指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小九!你怎么回事!」母妃惊诧得瞪大了眼睛,连忙跪下,「小九定是受了惊吓昏了头了,陛下息怒。」
我如同跪在冰窖里,看着一脸战战兢兢的母妃,和因为暴怒拍着桌角的父皇,奇妙地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啼笑皆非的戏码。
「你身为公主,受百姓敬仰,享天下奉养,该你承担责任的时候,就要承担!」父皇站起身,声如洪钟,巨大的威势劈头盖脸压下来。
奇异的是,我不觉得害怕了,我只觉得声音单薄。
「若本朝和亲的只有小九,小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父皇,在小九有记忆的十几年里,已经送出去四个公主了,往后呢?还有多少公主要送?」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我摔倒在一旁冰冷的地上,巨大的冲击震得我耳朵里嗡嗡响,脸颊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火辣辣的疼痛才又翻上来。
我捂着脸,心里有什么这么多年小心维护着的东西骤然熄灭了。
「你,禁足公主府,好好反省,等使臣来接你吧。」
父皇一挥衣摆,负手大步走了出去。
我倒在地上,眼底干涩,流不出半滴眼泪。
我只觉得可笑。
「陛下请留步,卑职斗胆,有一事相求。」
我猛地抬起头。
宁奕跪在回廊的中间,身上的衣服看得出披得很仓促,他神色憔悴,嘴唇发白,整个人像一张单薄的纸,在风里摇摇欲坠。
可是他跪得笔直,眼神坚定。
像我一样。
「说。」父皇有些疲惫,脱力地摆了摆手。
「卑职愿领兵出征,击退来犯之敌。解边境之困,挫敌国锐气,守百姓安宁。」
「不胜不归,不死不休。」
宁奕俯身跪拜下去,「只求陛下允准,放过无辜的公主们。」
「小慈误人,妇人之仁。」父皇有些站不住了,喘了口粗气,颇为不认同,「百姓安居乐业,不宜再起战事。牺牲朕的女儿,能换天下安定,朕也只能狠心。」
「可是陛下,靠这样割地赔款和亲,委曲求全换来的安定又能维持几日?百姓想要的是长治久安,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
宁奕抬起头,肩上的衣服已经渗出了血迹,他脸色苍白,眼里的光却耀眼。
「卑职冒犯,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刚九公主说,和亲是一种挑衅,卑职看来,这是一种羞辱,羞辱的就是如卑职这般,躲在女子背后苟且偷生的无能的儿郎们!」
「孽障!」
父皇暴喝一声,怒目圆瞪,面上涨得紫红,身形摇了几摇,轰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陛下!」
「父皇!」

-10-
我和宁奕,跪在了勤政殿门口。
太医宫人来来回回忙进忙出兵荒马乱,无人顾得上我们。
正是暑热难耐的天气,伤口闷痛,还有些发痒,不过三刻钟的工夫,我便摇摇欲坠,头晕眼花。
我跪得端正,耷拉着脑袋,趁人不注意悄悄瞥了眼宁奕。
他脸上没什么血色,却跪得心甘情愿,在我身后一步之遥,宽阔的肩膀居然恰到好处地为我遮住了一方毒辣的太阳。
察觉我的目光,他抬眼,碰了个正着。
热烈得有些晃人的阳光里,两个带着伤,面容憔悴的始作俑者,像两只鹌鹑,傻里傻气地互相望着。
我忍不住偷偷笑,又使劲憋住。
待到日头西斜,父皇醒转过来,眼见着太医正走出来长舒了口气,脚步都是软的。
我听到父皇无大碍之后已经放下的心,又再次拎起来。
父皇最终还是没有召见我们,出乎意料的是,竟也未责罚我们,只命身边的周公公传了口谕。
九公主禁足公主府。
安远将军宁奕即日起官复原职,领两万精兵,平乱退敌,一月为期。
今天的月亮明亮极了,月光洒满官道,我和宁奕一前一后慢慢地往回走。
我盯着地上被斜着拉出的长长的影子有些愣神。
明明两个人隔了很远,影子却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心莫名怦怦跳起来。
「九公主。」
沉默太闷人,单调的脚步声里,是宁奕先开了口。
「嗯?」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去和亲。」
我微微回转过身,扬了扬唇角。
「我知道。」
目光顺着月光流淌到他的肩头。
「你的伤。」
「不碍事,军中有军医。」宁奕眼里也有笑意,一点点,中和了月色的清冷。
公主府门口挂着暖黄色的灯笼,将感官拉回人间,宁奕站在台阶下,微微抬起头,看着我走上台阶。
「末将就送到这里,九公主保重。」
我看着灯影里眉目格外温柔的宁奕,突然鼻头一酸。
我眨了眨眼,压住了喉咙的涩意,「宁奕,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宁奕笑起来,眼睛里落满了夏日的银河。
「一言为定。」
我转身往里走,迈过门坎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摸了摸袖子和衣袋,只在腰间摸到了一枚香囊。
我前些时日做的,还是用他的破坏王小狗崽弄坏的花木填的内芯。
我跑出去,裙袂在夏夜的清风和蝉鸣里纷飞如花。
「宁奕。」
他回过头,微微有些错愕地看着我。
我把香囊放在他的掌心里。
「既是约定,就该有信物才是。」
我看着他低垂下来的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神色。
「只要你平安回来,任何条件,我都应允。」

-11-
说是禁足,八姐姐见天派人往我这塞吃的穿的玩的,七姐姐刚嫁人没两个月,提着裙摆往我府上跑了三回。
「我说,你若是心悦于他,便应该去求父皇赐婚啊,父皇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你心思玲珑剔透,难道不知,父皇让他来给你做侍卫长,便是存了此番的心思。」七姐恨铁不成钢。
「就是因为知道,才不可以。」我放下茶杯,在桌上磕出一身清脆的轻响。
七姐不明就里地看着我。
「七姐比我聪明,自然更明白,父皇的乐见其成,并非是为了我。」下午的风有些苍凉,站起身,心烦意乱地抬手按住了晚夏勉强挂着花朵的枝条。
七姐沉默下来,片刻,收拾好心情,又扯出些笑意。
「我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本不欲提及了,只是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你也做了决定,那我便提一提。」
我茫然地看着她。
只见她神秘兮兮地招了招手,身边的丫头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花园里走进一个人来。
依然是面若桃李,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腰间环佩琳琅,迎面走来,一派大家公子哥的骄矜肆意。
我松手,在风里摇摇欲坠的残红扑簌簌纷飞落了一地。
「小师父,好久不见。」谢阳笑得灿烂。
「你怎么来了?」我诧异地瞪大了眼。
谢阳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一撩衣摆坐下,自顾自倒起茶来,「我听说小师父身陷困境,央求公主嫂嫂偷偷带我来看看你。」
我哭笑不得,「看过了便赶紧回去,你一个外男贸然来这里于礼不合。」
「哎,真是伤心。」谢阳撇嘴,一副委屈模样,「小时候称我冤家,白面团子,如今倒成了外男了。」
七姐看不过去他一副不正经的样子,轻咳一声,「你说正事。」
谢阳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憋出一句。
「小师父,你嫁我吧。」
「噗——咳咳!」转折太突兀,我差点呛到,指着谢阳半天没说出话来。
「喂,也不用反应这么大吧?」谢阳颇为不满,皱起眉头撇了撇嘴。
我瞪着谢阳,脑海里一会儿是他挂着眼泪鼻涕在先生面前嘟嘟囔囔告状的样子,一会儿是他扯着我的袖子偷眼瞄我试题的样子,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出他和我成亲的样子。
我一脸嫌弃,「你又偷吃你家后花园大树墩上的蘑菇了?」
他满脸不服,「你又把爆竹芯儿装嘴里了?」
七姐姐在一旁哭笑不得。
我在圈椅里坐下,微仰着头,「我看你不是想娶,你是想光明正大不入仕不成器还不用挨揍。」
「欸你怎么说话……」
谢阳眼睛又圆又大,义愤填膺地盯着我,正要和我雄辩几句,七姐怼了他一杵子,他的声调便拐了弯弱下来。
「……说得这么对,我从小便把当驸马当作我毕生的夙愿,如今看来只有小师父能成全我。」
我冷哼一声,「八姐姐也未婚配呢。」
谢阳站起身,一只脚踩着石墩,活像一副斗鸡下注的姿态。
「你与我定亲,你便不用和亲。」
我拿起茶杯虚晃了晃,「我不和亲,便是八姐姐和亲,你小心茹妃娘娘追杀你。」
八姐姐的母妃是出了名的出身尊贵,出了名的盛宠,出了名的脾气火暴。
谢阳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坐下来。
「嫂嫂说你勤谨谦恭少是非,总受欺负,小爷我好心救你,看看你这样,嫂嫂,你真是不了解你九妹妹。」
七姐姐被我们逗得乐不可支,眼神里却满是担忧。
我坐在一地放弃挣扎的花瓣里,平静地看着七姐姐。
「我知七姐心意,如今我不过等一个赌局的结果,若输,我认命便是。」
看着谢府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离开,我摇摇头,卷起书册,准备回房休息。
抬头只见抄手游廊里,内侍步履张惶,跑得帽子都偏了,急急忙忙奔过来。
我心里猛地一沉。
内侍直奔我跑来,临到花园门口还被绊了一跤,扑在地上,也顾不上疼,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都红了。
「公主,公主不好了。」
他声音凄厉,泪如雨下。
「宁将军失踪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猛地撞在身后的石灯上。
「公主!」兰书连忙上前扶住我。
我借着兰书的力气,立住身形,手按住怦怦狂跳的心口,猛地吸了一口气。
「情况如何,细细说来。」
血液往上冲,手脚都是软的,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石桌前坐下。
「回禀公主,宁将军从羌南一路北上,深入陈羌腹地,连续夺回连江,平越两座城池,在风鸣山脉和敌军缠斗两日,因追击敌军残部,深入风鸣山,以后再也没了消息。」
我慢慢坐直了身体。
抬头,残阳如血,这方方正正的屋檐圈出来的天空都被染得鲜红。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身旁兰书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公主,宁将军如果……败了,公主怎么办?」
我看着几只鸟,飞向如同被火灼烧着的云彩,轻轻吐出几个字。
「不急,再等等。」

-12-
一日一封的战报自这日起便断了。
有关宁奕的消息,带着整个皇城最后一丝侥幸和希望,一起石沉大海。
天阴沉沉的,庭院里灌满萧瑟的风,我心不在焉地在院子里转悠,突然听到后墙边一声脆响。
我循声望去,顿时哭笑不得。
谢阳穿着身灿烂的红,要多显眼有多显眼,气喘吁吁费劲兮兮地扒拉着高高的院墙,活像被风挂到墙头的红灯笼。
我无语地盯着被他拽落在地上摔成几瓣的瓦片,气得想笑。
「这么光明正大爬公主府院墙,还把自己挂墙上下不来的,你可是古往今来头一人。要是宁奕在……」
我心里一沉,愣了愣,后半截话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
谢阳本来顶着一头汗,笑得见牙不见眼,见我神色,有些小心地低声问我。
「你已经听说了吧,宁奕的事。」
我沉默地点点头。
「小师父,现下都如此了,你嫁我吧,嫁我便百事无忧了。」谢阳往前挪了挪重心,好歹在墙头保持住了身形平稳。
「你又开始胡说了,怎么,不怕八姐姐的母妃揍你了?」
「陛下要是舍得让八公主和亲,这事儿一开始便轮不到你。」谢阳有些焦急,「你是不是傻?」
我一挑眉,这傻子难得说句有水平的话。
风更大了,围墙边的树叶被吹得沙色拉拉响,连带着我声音也淡去。
「既知道,便知再如何挣扎,也是徒劳。」
谢阳噎了一下,又不服输地嚷嚷着,「我去求姑姑,姑姑说什么陛下向来都是肯的。」
我轻叹一声,抬眼看着谢阳,「谢阳,谢谢你,但是不必了。」
「哎,你别不相信我,我现在去,肯定一求就成。」
风吹得有些冷了,我拢了拢袖子,转身往回走,想了想还是背着身向着他摆了摆手。
大约是最后一次见到谢阳了吧。
「兰书,一会儿送些跌打损伤的药去给七姐姐,让她替谢阳提前收着。」
果然,晚上就听说,谢阳进宫求见,被谢贵妃狠狠揍了一顿,回府便关了禁闭。
笔尖顿了顿,我摇头失笑。
心下想来,虽然从小吵吵嚷嚷,好歹难处面前,他肯这样帮我,也算得上过命挚友了。
时限一日日临近,我在四方庭院里看着滴漏,静静等着悬在后脖颈的大刀落下。
一抬抬嫁妆流水一般抬进府来,像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多得我有点晃了眼。
我摸着柔顺到有些腻人的锦缎,犹记得幼时曾向往过这些光亮华丽的衣衫,倒是鲜少能分到一份儿。
现如今,明明是这样惨淡的姻缘,却好歹因着皇家的尊严,公主的脸面,得了一次成全。
总感觉有些讽刺。
我转到宁奕平日里练武的空地,此时此处,空空荡荡,只有那只可怜的小狗崽细细地呜咽着。
虽每日都有内侍过来照顾它,它却还是瘦了不少。
我把它抱起来,它可怜巴巴地往我怀里钻,我叹了口气,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你也在担心他吗?」

-13-
离期限还有五日时,宫里突然召见我。
我心下疑惑,本以为那日惹了父皇厌弃,该是直到和亲当日才会见到父皇和被软禁的母妃,此时召见,不知是何变故。
进宫的一路上,接应宫人都热情得过分,战栗的不适一层层爬上脊背。一直到母妃乌云密布的宫里,才喘上气来。
几日不见,母妃看起来老了十几岁,鬓角都生了好些白发。
她握着我的手,满眼的悲怆,竟是连眼泪都流干了。
父皇说,公主还是应该从宫里出嫁,于是我便住回了幼时的宫殿,我的嫁妆又一抬一抬搬回来,隔日看去居然还又多出了许多。
连谢贵妃和茹妃都派宫人送来了添妆。
堆山积海的首饰珍宝,并没有给母妃丝毫的安慰,反倒像是巨兽梦魇,掏空母妃的内心和欢愉,让她看起来愈发形销骨立。
隔日,宫人来报,使臣入宫觐见,想亲自为和亲的公主送上聘礼。
侍女们沉默又麻利地为我换上宫装,梳洗妆扮,母妃在身后按住我的肩膀,看着镜子中的我。
「当年他是皇子,我是蜀中看管军械的小官之妹,偶然相识,他那般儒雅随和,我知与他身份悬殊,但我恋慕他,自愿入宫,只想留在他身边。」
「阿甜,你其实是因爱而生的孩子。」
我从镜中看着母妃,她面上浮现出一种缥缈又嘲讽的怀念。
「到了宫里,我才知,在这巍峨皇城里,儒雅就是懦弱,温和反而成了迂腐。」她扯了扯嘴角,「他总是说,容儿,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就当是为了朕。」
「这些年,忍辱负重也好,委曲求全也罢,Ṭüₒ只是不想他为难,怕惹他讨厌,全因着,想着他心里应是有我们。」
母妃笑起来,笑得决然又凄厉。
我转过身站起来,搂住母妃的肩膀。
「母妃,您别伤心坏了身体。」
「到今日,我却真真正正开始恨他。」
母妃突然一把攥住我的手,眼里有泪,闪着令人心惊的怆然。
「是母妃害了你,一直让你隐忍懂事,不争不抢,是母妃害了你。」
她突兀地把一只古朴无光的银色镯子塞进我的手心。
「这只手镯,是你舅舅留给我防身的,这么多年我从没拿出来过。」
「里面有隐秘的机括。」
我惊讶地看着手心里平平无奇的手镯。
母妃的脸上绝望和不忍撕扯着。
「我把它交给你,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它可以救你一回。」
「又或者,可以给你一个解脱。」
我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和母妃进到殿中时,使臣已经在下首坐着喝茶了。
见我进来,他毫不掩饰地用眼神上下打量着我,简直是交易场上讨价还价查验货品的商家。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
父皇的脸色也沉了沉。
「很一般。看来贵国的诚意也不过如此。」
母妃猛地转头,瞪着傲慢的使臣,对方却丝毫不以为意,轻佻地笑着。
「桑图大人未免有些太托大了,陛下肯下嫁九公主,是为了两国和乐割爱,桑图大人这个态度,才叫失了诚意。」二皇子忍不住出声训斥。
使臣桑图朗声大笑,「桑图只是说话直罢了,二皇子有所不知,我们王储有娇妻美妾二十余人,个个泼辣明艳,知情识趣,他还是说厌了,想看看中原女子是不是水灵些,才给了陛下这个和谈的机会。」
场上每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
「看来这下王储殿下要失望了。」说完还带了个戏谑的尾音。
脾气烈一点的谢贵妃已经霍地站起来。
「荒谬,陛下,这如何能忍?」
「西疆可是不记得以往俯首称臣的模样了,竟如此大言不惭。」四皇子也坐不住了。
我沉默地紧盯着父皇,他握着龙椅的扶手,额角青筋暴起,却迟迟没有表态。
桑图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每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心情更好了。
「既如此,桑图大人不如回了你们主上,与其多一张白吃饭的嘴,不若多要些珍宝钱财来得划算。」我冷冷开口,眼睛却是一直盯着父皇看。
「在下可不敢驳了王储的意思,我们王储男儿血性,脾气暴躁,说起来九公主还是有些许优点的,比如忍性实在不错,应该是能在我们王储手里搏出生路的。」
桑图傲慢地跷着脚,歪在圈椅里,扬着下巴看着我。
「还是,九公主,更想嫁给我们沉稳和蔼的王上?」
「你欺人太甚!」母妃如同猛然被挣断的弦,不管不顾地弹出去,要扑扯桑图,却被桑图面前的护卫死死拦住。
大殿里回响着母妃的恸哭。
我执着地看着在龙椅上有些吃力地支着身体的身影。
从天下兴衰,到眼前迷局。
一切的关键,只在一个人而已。
「父皇。」
我走到殿中,直直对着父皇跪下。
「儿臣身为公主,为国家如何付出都毫无怨言。」
我挺直脊背,提高音调,声声泣血。
「但是父皇可知,儿臣之辱,非儿臣一人之辱,而是天下之辱,他们轻视的是整个中原王朝,羞辱的是整个皇室,践踏的是所有有血有肉、忠君爱国之人的尊严。」
大殿里寂静无声,我转过头看向神色讳莫如深的使臣。
「若本宫的姻缘,能护佑万民永世太平,本宫万死不辞,可桑图大人,在治国议事的大殿上羞辱一个女子,中原没有看到西疆的诚意,更没有看到西疆能和泱泱中原平等和谈的大国气象。」
桑图坐直身体,西域特有的紧窄又狭长的眼里卷着暗沉的风暴。
「陛下,桑图竟不知,贵国竟由得女子随意议政。」
「桑图大人。」
没等任何人阻止我开口,我怒目直视,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傲慢是溃败的开始,任何一个轻视女人的政权都不可能长治久安。」
桑图气结,站起身来,向着殿上一拱手,「陛下,看来两座城池还不能让陛下认清局势。陛下想看更多的鲜血吗?」
父皇垂着眼皮,满目沉甸甸的阴云。
「父皇!」
「够了!」父皇阖了阖眼,声音粗砾干哑,是垂败的叹息。
「小九,宁奕已经失踪了。」
「父皇!」
我膝行两步,努力压制着声音不让自己颤抖。
「宁奕失踪了,中原还有无数个将军。」
「此时退让了,有谁能承诺中原哪怕三年内无外敌来犯吗?」
满场哗然,父皇皱着眉头看着我,仿佛第一天认识我。
「一时的和谈,无非是斡旋筹谋更猛烈的反扑,和平也好,邦交也罢,强者才拥有选择的权利。」
话音落下,不过静了一瞬,刺耳的拍巴掌的声音响起。
「好一个九公主,如今看来,终于是有点意思了。」
桑图不紧不慢地拍着巴掌。
「既如此,言归正传,今日我替我们王储带来了聘礼。」
他抬手,身后的侍从送上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这枚玉璧,如今可以送给九公主了,还望九公主不要破坏两国和谈才是。」
呵。
我气极反笑,颠倒黑白的功夫,我算是见识到了。
我抬眼,看向缄默不语的父皇,又对上母妃支离破碎的目光。
我抚了抚手上的银镯。
终是走到这一步。
侍从很快将玉璧呈过来,高高托举在我面前。
「桑图近日学了句中原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知道九公主作何抉择?」桑图话有刀锋,笑得狰狞。
我最后抬眼看了眼父皇。
他神情整肃,竟是避开了我的目光。
一股猛烈的荒唐感涌上心头。
我面无表情地抬手,作势去接那枚玉璧。
一个不小心,玉璧果然没能稳稳当当落在我手上,它无助地,认命地坠落。
啪!
碎成了两半。
桑图显然早有预料,冷哼了两声,「看来公主也是个宁为玉碎的蠢人。不得不说,九公主这个决定不是很……」
「报!!!」
殿外紧急军递,十万火急。
「启禀陛下,边关大捷,边关大捷!!!」
传令官显然跑得急了,说着话都喘不上气来。
「宁将军奇兵突袭,风鸣山潜行百里,绕后设伏,胜了!!!」
殿里瞬间躁动起来,即使克制着礼仪,也有发自内心的欢呼压抑着响起。
桑图的神色扭曲起来,扯着嘴角,声音尖厉,「不可能!探子呢?怎么回事!」
我定定望着他,看着他因为惊讶有些抽动的嘴角,又看了看在地上躺着的失去色泽的玉石。
我张了张嘴,对着桑图,轻描淡写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
「瓦,碎了。」

-14-
我沿着长得跑不到尽头的宫墙,从踮着脚尖快步往前走,到提起裙摆小步奔跑起来。
厚重得仿佛能挡住一切的宫门就在眼前,我转弯,拾级而上,登上了城楼。
夕阳像粉色的烈火烧满了天空,城楼极高,视野也开阔极了。
我扑到栏杆边,踮起脚,探出上半身,狠狠吸着清冷干燥的空气。
脚下有疾驰的马蹄,斥候从二门里上了马,长喝一声,便从宫门穿出去,向着染着红霞的天边原野,马不停蹄,飞奔而去。
我看着斥候扬鞭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带着心口沉甸甸压抑着的浊气,一起痛快地呼出去。
后来的便都是好消息。
宁奕率精锐小队以追击出逃残部之名深入风鸣山腹地,借草木地势隐蔽行踪,一路长驱直入,深入陈羌腹地。
从进犯敌军背后奇兵突袭,火烧粮草,山谷设伏,以少胜多。
和正面到达的大军前后夹击,最后汇合,不仅夺回连江平越,更是一路推去,平复边界之乱,将阿依那、齐川等前些年被侵占的边境城池一一收回。
西疆节节败退,前后不过两月,颓势尽显,亲自带兵的西疆王储送上降书,败走陈羌,退回西疆腹地。
朝野上下一派欢腾,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大家庆幸着,欢喜着,似乎已经全然想不起这些时日是怎样的压抑颓唐。
从捷报传来那日回宫,我便解了禁足,恢复了以前的生活,甚至那些多得夸张的嫁妆,都堆在这里,没有人提过要收走。
一整个本应萧瑟的秋天,便在一封封战报里热闹非凡地过去。
直到快入冬的一个下午,七姐姐约我几个相熟的姐妹去城里新开的清风楼吃暖锅,我才意识到,天气已经这样冷了。
羊肉和狮子头在精巧的铜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一杯热腾腾的酒灌下去,从舌尖一直暖到胃里。
酒酣耳热,我起身推开窗想透透凉风醒醒酒,却被窗外的风景惊得呆住。
即使是夜晚,秋天的天空也高远极了,楼下的街道两边,商户灯火通明,像一条暖意融融的星河,沿街的夜市摊贩带着喜意叫卖着,面前的小泥炉冒着热气。
我心下一暖。
七姐姐走过来,从我的肩头看出去,声音也带上愉悦。
「热闹吧?百姓生息都恢复了。之前你最爱吃的宋记酥黄独,现在要排可长的队了。」
「当真?不如一会儿去逛逛?」我心里也雀跃起来。
话说到这里,几人草草结束了饭局,戴上帷帽下楼去,不料偶遇了谢阳。
一个多月没见,谢阳似乎瘦了许多,已经喝得面色酡红,眼神还算清明。看见我们难得没有耍宝,沉默地行了个礼。
本是偶遇,两三句寒暄也结束了,刚走到门口,他突然叫住了我。
「九公主。」
我转身,微微挑起帷帽的遮面。
「九公主一直不肯答应我的求娶,是在等宁奕对吗?就这么笃定他一定能胜?」
「如果你的等,是等他凯旋,那么是的,我笃定他一定会胜,只是不确认自己是否足够幸运,来得及赶上这场胜利而已。」
谢阳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我,神情突然轻松了起来。
「那现在呢?他立了这么大的战功,必定不会再做侍卫,九公主要招宁将军做驸马吗?」
我松手,放下帷帽。
「宁将军是将军,自然该一直都是将军。」
明明是有些干燥的天气,街市被两侧小吃点心的香甜气息烘得湿漉漉的。
说是买酥黄独,一路上从糖人转到羊肉签子,硬是一样也没落下。
说话间又看到身后一家水粉圆子诱人极了,我拉着七姐姐正要过去看看,顺着氤氲的雾气,我看到不远处灯笼下,一抹熟悉的身影。
我一下子愣住了。
灯下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那轮廓万分熟悉,见过无数次也惦念了无数次。
心下涌上剧烈的酸涩,怦怦狂跳起来。
我顾不上其他,抬脚便快步走过去。
道路中心好巧不巧经过一辆花车,慢悠悠响着铃铛挡住了我的视线,待我急切地绕过来,再抬眼望去。
那里空落落的,哪还有人。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七姐姐已经满眼担忧赶上来,握住我的手。
「你怎么了?」
「没事,大概是幻觉。」我垂眸摇摇头,不欲多想。
是了,大军还未班师回朝,怎么会是他。
「走吧,再不去宋记排队,可赶不上今晚的酥黄独了。」

-15-
事实上,确实是没赶上。
脚底生风收着摊的老板心情颇好地陪着不是,「不好意思,各位贵客,小号今天售罄了,明日请早。」
我们皆是满脸失望,不过想来今晚酒足饭饱,一路又买了许多点心,便也不甚在意,摆摆手各自回府。
两日后,征西的队伍班师回朝。
父皇为表重视,带着王孙重臣亲自到城楼之上迎接。
我站在城楼的角落,看着整齐列队行进着的纪律严明的军队,带着无边的威势压到城下。
宁奕身着黑甲,神情冷峻,气宇轩昂。他骑着一匹气势不凡的黑马,行在列队的前方,墨发高高束起。
明明黑了,瘦了,整个人散发着锐不可当的气势,那张脸却好看极了,眉目间带着对什么都无甚在意的冷漠和懒散。
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行到城门外不远处,他抬起头,看向城楼之上,目光转了转,落到我这边时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旁边的大军兵士站定,他翻身下马,向着城楼之上抱拳跪拜下去。
三军齐声,山呼万岁。
晚上的庆功宴我没参加。
我在公主府的后院暖阁,摆了只小铜锅,又热了酒,四面敞着门窗,对着红叶秋水,喝了个半醉。
我晃晃悠悠地举杯,敬四方天空里一轮明月,清冷地照亮人间。
「原来在这里躲清闲。」
我一惊,半杯酒差点洒出来。
回头,后窗正对着的高高的院墙上,宁奕好整以暇地坐着,换了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头发用银冠束起,一派翩翩公子的风流,任谁也想不到这位数天前还是沙场上的杀神。
「你怎么也翻起院墙来了?」
「也?」他敏锐地抓住了我话里的重点,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脚下缺了一角瓦片的位置。
我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心虚,自觉失言,赶紧岔开话题。
「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庆功宴?」
他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笑得灿烂,「给你送酥黄独来了。」
「你怎么知……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那么早回来?」
他笑着跃下来,落在地上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应是在庆功宴上已经饮了些酒,身上有淡淡的酒香。
「我骑快马先回来看了看。」
「我怕来晚了,赶不及。」
没头没脑的话,我却清清楚楚明白他每一个字在说什么。
我有些慌乱,不知道说什么能避开这种奇怪的氛围,只好指了指暖阁里还咕噜着香气的铜锅。
「一起喝一杯吗?」
两人在暖阁里坐下,他喝了一口酒,像我之前一样,举杯敬了敬明月。
「框着月亮,像一幅画。」
「在陈羌看到的月亮,很不一样吧?」我抿了口酒,无端觉得呛人了些。
「风鸣山再往西去,是一片大漠,很难隐匿身形,我们需趁着夜色行军。大漠的天幕空旷高远,月亮也孤独得紧。」
他说起这些时,眼里有顾盼神飞的光彩,仿佛穿过九重城阙,置身苍茫大漠,迎着风沙也格外痛快。
「前后将士都不出声,偶尔会有自己一个人在这望不到边的孤寂里行走的错觉。」
「那一刻看着四下里,觉得自己渺小极了。」
我静静听着,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我想着,虽然前路未卜,但是我和公主,望着一样的月亮。」
我手一顿,酒水洒出来几滴。
心里有些隐秘的期待,却又害怕他接下来的话。
「今日庆功宴上,陛下问我想要什么封赏。」
他眼睛亮亮的,越过暖锅的水汽,温柔地看着我,在烛火和醉意里,潋滟成一片勾魂夺魄的波光。
「我想着,总要问过你愿不愿意。」
「才好去求一求赐婚。」
有什么如同烟花一般在我脑中炸开,砰然一声,我便愣在了原地。
他站起身,握拳按在胸前,单膝跪下,行了个侍卫礼。
「不知卑职有没有这个幸运,能高攀九公主殿下?」
「卑职自当以血肉之躯拼尽全力,护佑公主一生安宁顺遂。」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争气的泪意往上冲,我咬牙忍住,再开口,声音干涩。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你该在八百里风沙大漠里纵情驰骋,追风逐月,该建功立业实现抱负,该有整个中原谁也羡慕不来的锦绣前程,我不能……」
「公主,」他温声拦住了我后面的话,「卑职只想知道公主愿不愿,想不想,公主不用考虑能不能。」
他半跪在地上,执拗地盯着我,满眼都是小心翼翼的忐忑和慌张,酒色染上他的眼尾,带着些可怜的红。
「宁奕,你会后悔的。」我艰难地回应他。
他坚定地看着我,吐字很轻,却掷地有声。
「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我才会后悔。」

-16-
夜色深深,我盯着绣着如意松鼠的帐顶,心乱如麻,久久无法入眠。
一闭上眼,全都是在秋色月华里,坐在我身旁言笑晏晏的宁奕。
「我今日来得突然,不敢求公主现在就给我答复。」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我会一直等到公主愿意那天。」
我扯起被角遮住脸,试图压一压脸上的燥热。
天蒙蒙亮,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不一会儿,兰书便进来叫我。
「公主,宫里通传,让您即刻入宫一趟。」
我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来。
几个侍女快而不乱,不过一刻钟,我便梳洗完毕,车已经等在门口。
马蹄嗒嗒,我靠在软垫上,想着宫里不知为何事召见。
西疆已ẗü⁻降,桑图也已以使臣之礼遣送回去。近来没有节日,距离年关也还有两个月,按理来说父皇应该想不起我才是。
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我摇摇头,试图把这个念头清出去。
马车停在宫墙外,侍女拨开帘子。
朱门红墙,有纷纷而落的白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
时隔数月,再次站在勤政殿的门口,莫名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看得出父皇今日心情极好,难得对我露了个慈爱的笑。
「小九,过来,怎的瘦了这许多。」
我上前,一丝不差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谢父皇关心,儿臣无事。」
大约我实在算不上是个讨喜的女儿,干巴巴的几句家常过后,父皇便直接点到了正题上。
「昨日朕在谢贵妃宫里用晚膳,她提起谢家小公子谢阳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朕与她议了议,倒真是良缘佳偶。」
我心瞬间提了起来。
「今日叫你来,非为国事,也没有君父之命,只是作为你的父亲,问问你心意。若你觉得好,朕就为你们赐婚。」
父皇今日和蔼极了,明明说着温情的话,我却只觉得阵阵发寒。
我俯身微微福了福礼,正欲开口。
「陛下,宁将军在宫外求见。」
我低着头,蓦地睁大了眼,满目惊诧。
父皇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朕忙着,让他回去。」
传令的周公公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陛下。」
他欲言又止,为难得舌头都有点打结。
「宁将军不肯回去,奴才劝了劝,他一撩衣袍就跪下了,说有要事相求,会等到陛下肯见他。」
「好像,」周公公小心翼翼瞄了一眼我的方向,「和九公主有关。」
父皇先是一愣,很快悟过来,突然一挑眉,神情玩味,他冷哼两声,低声道。
「唔,消息倒是灵通。」
「那便让他等着吧。」
说罢,又指了指我,「你坐,站着累。」
雪下得更大了。
父皇气定神闲,甚至还传了午膳来。
我有些焦躁地看着外面,又不好让父皇察觉,只觉得如坐针毡,难受极了。
眼见着炉鼎里的龙涎香都换过一次,我终是忍不住开口。
「父皇,眼瞧着雪大了要冻上,宁将军还在外面,您看要不然?」
「不忍心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父皇抬起眼皮,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朕问你待谢阳如何,你说只有总角之交不作他想,那宁奕呢?」
「儿臣……儿臣不敢误宁将军前程。」我攥紧扶手,指尖都发白。
父皇静静打量了我一会儿,眼眸深如寒潭,半晌,突兀地开口。
「叫他进来。」
宁奕进来,挟着风雪。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缎袍,银灰色的披风,肩头发际落满白霜,在殿门口卸了披风,扑簌簌抖落一片晶莹,才走进殿里。
连睫毛上都坠着刚刚融开的晶莹水珠,脸色发白,鼻尖耳廓冻得红红的。
他走到殿中,行武将礼,年轻的将军面如冠玉,目光坚定。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免礼吧。」父皇懒懒散散应了一句,神色不虞,「这么着急求见,是想好要什么战功了?」
「末将不敢,能得陛下信任,有机会驰骋沙场,末将已荣幸之至,不敢邀功。」
「唔。」父皇不置可否,轻声哼了哼。
「末将今日来此,是以小辈的身份,求陛下成全末将执愿。」
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手指在袖口下藏着,已经握得生疼,我恍然未觉。
只觉得脑子里压满了沉甸甸的忧虑,心口却压也压不住地雀跃着,有竭力束缚着什么的绳索已经岌岌可危,一直隐约察觉却又小心地不让自己深思的事偷跑出来,快乐又忐忑地在我身体流窜着。
「宁奕僭越,倾慕九公主良久,今日斗胆,求陛下割爱,宁奕必将一生珍之重之,不令公主受半点委屈。」他低头揖礼,字字句句,清晰郑重。
父皇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边几,硬是要把宁奕从里到外都看穿了,才开口。
「你可知,尚公主对一个将军来说意味着什么?」
「末将知道。」
他抬起头,带了一点点浅浅淡淡的笑意,像三月里草地上冒出来的毛茸茸的小花,唤醒一整个温暖的春天。
「末将愿以八千里风沙明月,五十年锦绣前程。」
「换公主垂青。」
我脑海中轰然升腾起寂静的烟火。

-17-
殿中一时无声,父皇沉吟了很久,才悠悠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朕只看小九的心意。」
众人的视线转向我。
我起身,竭力去忽略宁奕炽热的目光。
大约知道,这时候若是看他一眼,理智就会决堤。
「公主。」
宁奕轻声开口,我紧绷着的心弦微微一颤。
「七夕祈福时,公主弄丢了一枚香囊,吩咐卑职去找。」
我错愕地转过头,循声望去,他掌心里托着一枚香囊。
眼底有酸涩涌上来,我有些恼地瞪着他。
他竟将那个承诺用在这里。
他看着我的眼睛温柔透了,好像把整个大漠星河都藏进眼里,让原本这场只有他知我知的隐秘要挟,都化成了春风。
「卑职找到了。」
「现在,完璧归赵。」
婚事就赶在腊月之前。
定下婚期时,我本以为这是一个不可能赶得及的期限。
我无语地看着礼部用一种澎湃的热情,忙得脚底生风,平日里大半年都走不完的礼数,竟在半个月内便完成了大半。
我深深疑惑于父皇是不是苦于不能早日把我扫地出门久矣。
更让我惊讶的是,宁家以一种令出即行,早有准备的势头完完全全接住了所有的礼数安排,两方你来我往,如火如荼地筹备着婚事。
我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哪边更着急,甚至有种自己被合谋打包卖了的错觉。
好在这雷厉风行的节奏并未影响到我,我除了给绣好的嫁衣象征性地收了几针之外,便只管盯着新府的修缮。
现在的九公主府虽名义上称是公主府,实则不过一处小巧的皇家别院,如今既要大婚,自是要赐下正式的府邸。
这下连着工部也兵荒马乱起来。
十一月二十八,南朝九公主九姝与镇远侯府六公子宁奕将军大婚,九公主赐封德宁公主,宁奕将军为驸马都尉。
宫里宫外,结彩张灯,双喜添福的吉祥物什儿落眼即是。
尚公主有繁琐冗长的仪式,不过大多与我无关,我只顾在宫里梳妆听训,等着驸马来迎亲。
来添妆问候的络绎不绝,七姐姐全程陪着我,满脸喜意,又好几次没忍住掉了眼泪。
因着上次的事,茹妃娘娘和八姐姐大约有些歉疚,都没有过来,只是送了礼物来。
谢贵妃倒是直率性子,完全心无芥蒂,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说和夫君一处,要呛他七分又软三分,千万不能让他欺负了去。
我忍俊不禁。
ṱųₑ礼官报过吉时,我扶着侍女的手起身,向着身边的母妃屈膝一拜。
母妃看着我,眼里有泪,却只欣慰又不舍地笑着。
她轻声对我说,「母妃没有得到的,愿我的阿甜都能得偿所愿。」

-18-
这晚没有月亮,沉沉阴云压得很低,似乎也要染一染人间的繁华热闹。
觥筹交错,沸反盈天,宴席热闹到很晚,一直到皇上皇后和母妃都先行回宫,宾客才陆陆续续告辞离席。
我这才松了口气。
屋里点着温润的合欢香,闻不见一丝炭气的暖炉烘着,温暖如春。
兰书扶着我,在镶着石榴石的床边坐下,我赶紧松了松绷了一天的筋骨。
门外有人轻叩了叩门,兰书走过去,回来时提了一个描金食盒。
「公主,驸马身边的长风送了些点心来,」兰书把食盒里的果子一碟一碟摆在桌上,笑得有些促狭,「说是驸马看公主晚上没吃多少,特意送来让公主先垫垫肚子。驸马招待完前面的宾客就过来。」
我莫名脸热,伸手取了枚玫瑰饼,轻咬一口,酥软清香。
「说起来,驸马爷虽是武将,倒是体贴得紧。」兰书给我斟了杯暖茶。
我接过杯子,抬眼问,「墨砚呢?」
「大约在大厨房盯着呢。」兰书想了想,似乎也有一会儿没看到墨砚了,「换了新府邸,添了不少人手,虽然都是宫里出来的麻利人,多少还需要上手一阵子。」
我心下有些隐约的不安,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
「兰书,让长风过来在门口守着,你去寻一寻墨砚。」
兰书领命,走到门外叫人。
可过了好几息,外面都没有动静。
危险的感觉一瞬间从脊背爬上来,我霍地站起来,还没转过身,冰冷的刀刃如同毒蛇缠上我的脖颈。
「九公主,别来无恙。」
我瞳孔微微收缩。
是桑图。
一辆毫不起眼的木板车,满载着布匹行李,悄然出城。
我被藏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布匹中间,嘴里塞着布团。
出了城,蒙着灰布头巾的桑图便弃了车,一把把我薅出来,绑在马鞍后面,一夹马肚子,疾驰狂奔。
这匹马很瘦,嶙峋的背骨硌着我的胃,我忍不住地干呕。
桑图嫌恶地瞥了我一下,大概也怕我呛死,抬手扯掉了布团。
我被颠得七荤八素,吐了半天,又剧烈地咳了半天,好半晌才喘过一口气来,咬牙开口。
「能在宁奕眼皮子底下把本宫劫出来,你也算有两分本事。」
桑图冷笑,「在九公主筹备婚事的日子里,桑某人也没闲着。何况我既敢只身入南朝和谈,自然有我的底牌。」
我悚然,看来这皇城中,余孽未消。
我又咳了咳,略微思索了下,嘲讽道,「本宫怎么记得桑图大人很是看不起女子,怎么如今肯下这么大功夫来掳走一个女子。」
「九公主不必激将,」桑图正色,有些烦躁地看了看天空,「只能说,这是九公主应得的宿命。」
我侧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心下了然。
「哦?怎么说?」
「女子依附男子而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桑图的声音尖锐又刻薄,「男子在外面结了仇,女子自然要代为受过。」
我忍不住狠狠翻了个白眼。
突然,一点冰凉的感觉落在脸上。
暗黑无垠的荒野间,飘起了白茫茫的雪。
我心下慌张,使劲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冷静。
失道者,天不留。
不要怕。
「桑图大人这般,本宫可要看不起你了。」
我努力昂起头,偷眼观察着桑图的神情,眼见着他烦闷不堪,下巴绷得铁紧,赶紧加把火。
「西疆对南朝俯首称臣,即便是心有不甘,应当正面比试才是,怎生总用些上不了台面的招数。」
「闭嘴!」
桑图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的父亲是狗皇帝,夫君是宁奕,你就该受着!这是你的命!」
「本宫的命,自有本宫说了算。」
我平静地打断他怒不可遏的话语。
他愣了愣,随即狰狞地大笑,笑着笑着,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笑容也逐渐凝固。
我向另一侧偏过头去。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铿锵有力,如闷雷般迅速逼近。
桑图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怒骂一句。
距离不过一射之地,宁奕一身大红喜服,在白雪漫天里热烈如火,骑着马追上来。
猎猎寒风将衣带和墨发打着旋高高扬起,宁奕猛地松开缰绳,立在马上,抬手搭箭。
「嗖——」破空之声响起,雷霆万钧的威势逼来。
桑图一拉缰绳,骤然转向,马凄厉嘶鸣,他俯身,半个身子都挂到马下,才堪堪躲过这一箭。
他气极,掏出匕首割断捆着我的绳索,一把把我捞起来,结结实实挡在自己身前,只露出一双阴暗淬毒的眼睛。
匕首搭在我的脖颈间。
宁奕越靠越近,却没再轻易放箭。
「听说宁将军杀伐果断,箭术百步穿杨,不如今日就让我见识见识一箭双雕如何?」桑图收了收胳膊,刀刃已经贴上了我的皮肤。
「桑图大人自己想寻死,不必拉上我夫人。」宁奕冷声应道,神色凝重。
「哈哈哈,这事可由不得宁将军,看着自己新婚妻子和别的男人死在一起钉成串,宁将军想来肯定得恶心得够本吧。」
趁着桑图说话间,我看着宁奕,微微往斜下方使了个眼色。
宁奕会意,手指默默搭了支羽箭。
「桑某人能恶心到宁将军,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说时迟那时快,桑图话音刚落,还在嘲讽冷笑,我猛地将捆绑着的手往右边挣扎着一送。
下一瞬,宁奕的箭便贴着绳索飞过,没入漆黑的虚空。
手腕间蓦地一松,没等大惊失色的桑图缓过劲来,我轻抚腕间机括,银针悄无声息没入桑图的腹部。
「呃——」
桑图一声闷哼,身形晃了晃,差点摔下去。
他回过神,咬牙绷住,手腕骤然用力收紧,准备割断我的喉口。
一息之机,一寸之危。
又一支夺命的羽箭擦着我的耳边,带着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直直钉进了他的眉心。
桑图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时间,顷刻间慢下来,直到停止。
他瞪大眼睛,像一只颓败的沙包,闷声落在地上。
马受了惊吓,嘶鸣着扬起前蹄,我一把抓住马鞍,眼看着就要被甩下去。
宁奕跃起,轻点马背,飞身而出,劲瘦有力的臂膀环住我的腰,抱着我一个翻身,就稳稳当当落在了他的马上。
不过几息之间,便换了天地。
我长舒一口气,把手心里捏得只剩些碎渣的玫瑰饼扔到覆着薄雪的地上。
「还好你来得快,不然雪大了盖住了记号,还真不好办了。」我努力摆出轻松的语气。
宁奕从背后紧紧环住我,把下巴抵在我的颈窝里。
「对不起,是我疏忽,让你身陷险境。」
他微微有些颤抖,剧烈的心跳透过衣料传过来。
我摇摇头,「怎能怪你,你也是今天才住到这座府里来。」
「不论如何,让你遇到危险,就是我不对。」
宁奕声音低低的,是在自责,落在我耳边,他的气息从身后温柔又蛮横地包裹住我,我慢慢安下心来。
都城以北的荒野里,寂静无人,只有远处城楼上的火把,遥遥相望。
马蹄踩着松软的雪,咯吱作响。
「记号到了南城门不远处就掉了头,可是你做了什么?」宁奕轻声问。
「我听到宋记的声音了,便猜他想从南门出城,绕到西边。应是踩点多次,熟悉得很。」我靠在宁奕怀里,慢悠悠地回答,「所以我便使了全身力气奋力挣扎。」
「实际上捆得紧,挣扎皆是徒劳,在外面大约察觉不到异常,只有木板车的震动能感觉分毫,耐不住他心虚,又不好大街上把我刨出来打晕,为了保险起见,只能改走北门。」
宁奕低低笑起来。
「北边没有树木,也没有什么房屋,今日又没有星象可观,只要我一直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脚程便会一慢再慢。」
「剩下的,便只有交给我的夫君了。」
「原来南朝最厉害的女诸葛,是我夫人。」宁奕被我这炫耀一般的语气逗乐了,眼角眉梢都带上笑意,「夫人不去当军师,真是屈才。」

-19-
进了灯火通明的城门,四处戒严搜查的都城守备军首领迎上来。
这么冷的天,他额角都是汗,我颇不忍心,安抚了两句。
确认了我和宁奕平安无虞,他腿一软,念了句阿弥陀佛,便匆匆忙忙赶去皇宫里报平安。
不过城门到中街的工夫,原本关门闭户风声鹤唳的商户,有大胆的,已经重新摆上桌椅,点上炉灶,热火朝天地煮起夜宵来。
连续过了好几个香气四溢的小吃摊,我的肚子终于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宁奕失笑,凑在我耳边小声问,「点心没吃?」
「都吐了。」我无语地抿着嘴,面如菜色。
宁奕指了指街边一家小小的面食铺。
「他家鲜肉馄饨还不错,要尝尝吗?」
不得不说,两个身穿喜服的人,在街边小摊坐着还是挺扎眼的。
热气腾腾的馄饨不出一会儿便端上来,我舀起一个,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开。
皮薄馅大,汁水鲜美,馄饨皮嫩滑极了,一下子滑到胃里,空落落的胃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着落。
宁奕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以前总想着若是有一天,你能这样看着我笑就好了。」
我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真实的体温相触。
他反手,把我的手攥在手心里,紧紧握住。
「这是饿了出来吃宵夜?」面食摊的老板乐呵呵地晃悠过来,一脸过来人的表情,「我懂,洞房嘛,费体力,很容易饿的。」
「咳咳!」我一下子噎住,呛得咳嗽起来,窘迫得两颊通红。
宁奕坐过来,轻轻拍我的背,笑得乐不可支,耳根倒是红彤彤的。
被我杵了一胳膊肘,他轻咳一声,连忙正色道。
「老先生莫要揶揄我们了,夫人脸皮薄,一会儿该恼了。」
老板爽朗大笑,从锅炉边端了碗赤豆年糕来。
「今日小号赠二位新人一份点心,祝二位如这年糕一般,甜甜蜜蜜……嗯……」
他挠了挠头想了想,「……黏黏糊糊!嗯!」
我扑哧笑出声。
回到公主府,兰书墨砚强忍着眼泪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过了见我没事,才跪地谢罪。
她俩也是刚从迷药的药劲里缓过来,我心有戚戚,吩咐她们去休息,谁料两个人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开我半步。
我想了想,若是让这两丫头看到身上的暗伤,怕是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只好让她们守在门口。
我沐浴完,又穿好里衣,才绕出屏风,兰书墨砚手脚麻利地为我绞干头发,亦步亦趋送我到婚房。
推开里间的门,宁奕已经在等候。
不过几个时辰过去,再来这里,只不过多了一个人,这间屋子便突然逼仄起来。
桌上还摆着合卺酒的酒壶,宁奕将两个酒杯斟满,坐在床沿边,和我喝了交杯酒。
酒杯清脆地碰了碰,呼吸暧昧地纠缠几息,随着酒水下肚,又拉扯出距离。
我心怦怦乱跳起来。
宁奕放下酒杯,拉住我的手,轻轻扯开我的袖口。
我如同烫着了一般躲开手,热度却瞬间冲上四肢百骸,在耳根凝聚,烧得我坐立难安。
「别怕,我看看你的伤。」他声音轻柔,微微有点哑。
我没再躲开,把手放在他手心里,宁奕扯开袖口,看了看我的手腕。
「都青紫了。」他皱着眉头,满眼心疼。
「没事。」我收回手,撑起笑意对他摇摇头。
宁奕定定看着我,眼神像一池幽深春水,将人溺在其中,分毫不想清醒。
他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翻找了一阵,取出一个天青玉的小瓶子来。
「别动,给你上药。」
他重新拉过我的手,用修长的手指取了药膏,轻轻地涂在我的手腕上。
药膏微凉,在他指尖化开,熨帖地敷在伤口上,不一会儿便温温热热舒服极了。
「还有哪里受伤吗?」他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摇摇头。
他仍是不放心,卷起我的袖子,一直到看到我上臂被大力握出来的青紫指痕。
我清楚听到,宁奕磨了磨后槽牙。
「痛快了结,便宜他了。」他下颌绷得紧紧的,眼神冰冷。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
「都过去了,上药吧。」
药草的香气渐渐盖过了合欢香的气息,我的羞赧和紧张也渐渐放松下来。
「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微微低着头,掩住眼里的局促,指了指后背。
「后背有点痛,好像是磕到了。」
「我帮你看看。」
宁奕顿了顿,伸手扯住里衣的衣带,慢慢地一点一点拉开,衣料在肩头流连片刻,便悄然滑落。
宁奕坐到我身后,药膏瓶拿起又放下,温热的指腹轻轻落在我的后背上。
麻酥酥的痒攀上来,我冷不丁起了一身战栗。
他的手指打着圈,从我的蝴蝶骨,缱绻到后腰,明明药膏清凉,却将燎原的火慢悠悠点燃我的每一寸皮肤。
我死死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眼前一对龙凤花烛燃得热烈。
「好了。」
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我能听到他竭力压着纷乱的呼吸。
宁奕温柔地重新为我披上里衣,又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把衣带系好。
「公主今日受了伤又受了惊吓,该好好休养才是。」
他扶着我躺好,整理好了枕头和被角,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才和衣在外侧躺下。
我抱着被角,看着帐顶的百子千孙图发呆。
半晌,我伸手过去,试探着勾住了他的手指。
我知道他醒着。
「宁奕。」
我脸热得能滴血,一句话羞得怎么都说不完整。
「我们……今天……是……洞房花烛,不……是不是不太好?」
磕磕巴巴挤出来这句话,我尴尬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有些着恼地用被子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屋里静默了一刻。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好想把他踢下去。
没等我付诸行动,身上一重,他欺身压上来,眼角微红,声音沙哑透了。
「公主金枝玉叶。」
他微凉的唇,从鼻尖滑到耳侧,灼热的气息落在耳垂,惹得我一个激灵。
「卑职武将出身,行事怕是莽撞些。」
「冒犯了。」

-20-
确是冒犯得厉害。
雪下了一整夜,雪花绽放又落幕,挂满枝头檐角,待我再醒来,已近正午,天光映着雪色,照得屋里一片明亮。
我只觉得脑子里仍是晕乎乎的,如一团糨糊,再看桌前气定神闲神清气爽看书的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听到动静,宁奕抬眼,见我醒了,起身坐到床沿,提了提被角,遮住我露出来的肩头。
「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明明是关切的话,我却臊得慌,只垂眸摇摇头。
「起来吃点东西?小心胃饿坏了。」
说起来,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宁奕。
昨夜他纵马而来,浑身凛冽的杀气,仿佛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在黑夜里凭空降临,而现在,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帮我系着外襟的盘扣,眼里盛满光风霁月的温柔。
我心头软得不象话。
膳房送了丰腴适口的狮子头暖锅来,又配了好几样小菜,我这才感觉到胃里空得难受,喝了碗热汤,才想起来。
「看你披风是湿的,这么早起来有什么事吗?」
「清理了下门户。」他剥好只虾,放在我碗里,「人都捆上了,听候公主发落。」
我停了筷子,抬眼看向宁奕,「都?很多人?」
「很多,」宁奕拧了拧眉头,「而且大多都是漏洞百出,只是拙劣了些,就像是等着人揭穿。」
看来宫里的水,比我想得还要深得多。
深到在我这么个无关痛痒的皇室边缘人身边,也布满了棋子。
「我不欲争斗,争斗却从不放过我。」
我看向窗外,唤了兰书过来。
「兰书,都送回内务府,告诉他们,本宫用不起这些能人。」
许是看出我骤然低落的心情,宁奕抚了抚我的发顶,温言安慰。
「待到春暖花开,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外面天高海阔,远离倾轧,自有一番天地。」
用过午膳,我和宁奕到园子里闲逛消食,廊下的风是雪霁的清朗。
「对了,这个是我母妃之前给我防身用的,你可能帮我找到契合的银针?」
我取下手腕上的银镯,放在宁奕的手心里。
宁奕仔细察看了一番,越看表情越郑重。
「这镯子里暗藏的机括,大多数是仿了唐门失传已久的千机弩,威力巨大。银针也是特制的,我尽力寻寻看,有无能工巧匠可以打造。」
他又里里外外看了遍,用心记清楚了形制,才把镯子还给我。
「昨日我还很诧异何物在咫尺之内有如此威力,让桑图方寸大乱,原是此物,我记得容娘娘是蜀中人?」
我点点头,「是,舅父原是蜀中军械官。」
宁奕拉着我,目光落在院子西侧,被落雪的松柏勾出轮廓的碧空,不无感叹。
「幸而蜀中在立朝之初便已收复归心,否则便是我和父亲,遇上这些也是要头痛的。」
第二日,按规矩得去宫里谢恩听训。
叩了礼敬了茶,父皇和皇后象征性叮咛嘱咐了几句,不过一个多时辰,礼数便周全了。宁奕跟着礼部郎官去授职册礼,我便留在这里等他,难得皇家聚得这样齐,闲话起家常来也是格外热闹。
昨夜的动静自然没能瞒过谁,大家拽着我事无巨细问起昨日险境,听到桑图狗急跳墙和宁奕风雪追击,众人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真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九妹妹是有福气的。」大皇子听完全程,重重松了口气,关切得紧,「咱们的妹夫实乃真英雄。」
「老镇远侯也真惨,家里六个儿子战死两个,好不容易出个天赋异禀能建功立业的,还被九妹妹拐来做驸马,想想就人生灰暗啊。」
二皇子阴阳怪气地感叹,其乐融融的氛围陡然急转,众人颇不认同地瞪着他,他却毫不在意地摊摊手,转眼挑衅地瞥了眼四皇兄。
「闭嘴,休得胡说。」大皇兄低声怒斥。
四皇子眼神锋利寒凉,毫不畏惧地迎着二皇子的目光,却缄默不言。
一旁闲坐吃茶的父皇却开了口,「老二说得也是,小九啊,既已成亲,虽然是公主出身,也还是要恪守为人妇的本分,多多为宁家开枝散叶才是。」
我低头沉默,没有搭话。
听了半天父皇关于皇家脸面的说教,又看了一出暗流涌动的口舌之争,我腻歪得吃午膳时胃口都蔫蔫的。
用过午膳我可算寻了个由头,跑到御花园里躲懒偷闲。
冬日肃杀,御花园里红梅艳烈。
我顺着一路赏花看雪,一早上的郁结之气,慢慢轻盈,疏解开来。
谢贵妃所居的长春宫外,冬青坠着沉甸甸的红果儿,玲珑可爱,我凑过去轻轻捏了捏,再抬头时,远远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谢阳。
那日清风楼酒香灯影中,谢阳令我陌生的冷肃和阴郁犹在眼前,此番再遇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想回避开。
可谢阳已然看到了我,依旧是没心没肺咋咋呼呼地冲过来。
「好啊小师父,你骗我!别想跑。」
他穿着件绛色的斗篷,跑起来像只活泼泼的醒狮。
我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怎的骗你了?」
「你说,宁将军本该是将军,可是现在呢!你把他变成驸马了!你骗我!」谢阳气鼓鼓的,颇为不赞同地撇撇嘴。
本是不用过脑子就能怼回去的话,我心里一沉,有些压抑着的内疚悄无声息地跳出来,连带着反驳都变得心虚。
「我……」
不等我说完,身后一股大力把我往回一带,我踉跄着退后一步,撞到身后的人坚实宽阔的胸膛。
宁奕不知何时过来,用一种强横的姿态把我圈在怀里,他身形高大挺拔,胳膊刚刚好圈住我的肩膀,声音沉沉在我的发顶响起。
「宁某是何职务,不劳谢公子操心,说起来,还要感谢谢公子高义成全,宁某才能得偿所愿。」
说罢,也不管谢阳在后面气得哇哇跳脚,不由分说地揽着我快步走出了御花园。
「大爷的,姓宁的,要不是你截胡……」
他抬起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愣了愣,觉得他这样幼稚的举动,莫名有些可爱,仿佛恪守在我们之间的礼法身份都散去,终于露出孩童一样真实的自己。
我抬眼看他,他下颌绷得紧紧的,眉头微蹙,脸色有些阴沉。
「你生气了?」我试探地问。
「没有。」他微微眯起眼睛,唇抿成一条线,倔强地没有承认。
「还说没有,气得脸都红了,是谁给你脸色看了?我去给宁公子出气!」
他哪里还不知道我在揶揄他,瞪着眼睛看着我,猛地把我拉进怀里,紧紧箍住我。
灼热的呼吸落在耳边,他的声音闷闷的。
「不许跟你的青梅竹马说话。」

-21-
我拨开车窗厚厚的卷帘,偷眼看着旁边并行着的,骑着高头大马的宁奕。
「别生气啦,发小相见打个招呼也很正常,」我趴在窗沿上,小声嘟囔着,「怎生这样小气嘛。」
他微扬着下巴,冷冷觑着我,「之前府上后墙的瓦,莫不是也是这厮弄的?」
我一愣,想了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挖出这么件事来,顿时气焰消了一大截。
「那,我被禁足了,发小来探望一下,是不是也挺正常的。」
声音越来越低,话越说越没有底气。
宁奕简直被我气笑了。
「那,三番五次地提亲,也正常?」
「可不兴误会。」
说到这里,我坐直起来,义正词严地解释,「那可真是发小的义气,他知我不愿去和亲,故有此一帮,当不得真。」
那时候的谢阳,义气得令我刮目相看,潜意识里,我也觉得我应该肝胆相照,至少此事上,不应该让他蒙冤。
宁奕定定看着我,满脸写着我听你胡诌。
「真的!你这真的是冤枉好人,冤假错案。」
他对着我满眼的真诚,欲言又止了半天,才不可置信地问。
「你竟没有当真?」
「本来就不是真的。」我颇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窗框就像公堂的醒木,被我拍得啪啪响。
「那小子从小对我说过最多的话,不是说他要把谢家秘制的泡菜坛子扣我头上,就是说他长大要当官把我发配岭南喂猴,怎么可能想娶我。」
宁奕:……
「对了对了,」我想起一件极有说服力的左证,忙不迭地开口,「小时候谢娘娘曾戏言,要谢阳娶我做媳妇。」
「谢阳足足哭了一整天,吵着嚷着与其娶我,不如娶程太傅做媳妇,至少程太傅下了学不会盯着他做功课。」
宁奕无语,噎了半天,才无不感叹地挤出一句。
「果然人还是该自幼谨言慎行。」
吵吵笑笑了一阵,马车便停在了镇远侯府外。
和宁家的长辈在大婚过礼时是见过的,今日来已是熟稔,奉了茶,镇远侯和夫人便带我们去祠堂上香。
祠堂阔大空旷,一尘不染,只有袅袅清香。宁奕点了香,领着我一座座牌位拜过,最后停在两座边缘的牌位前。
牌位是半新的。
他举着香拜过,那种随意的郑重,仿佛手里的是酒杯,对面的,不是冰冷的牌位,而是笑着和他对酌的兄长。
「二哥,三哥,小六成亲了,带弟媳来见你们。」
宁夫人在一旁,眼眶通红,却极力隐忍着。
我上前,虔诚地鞠躬拜过兄长,把香置于香炉中。
宁家二哥,三哥,若你们在天有灵,请原谅我。
为我此生不必心意难平,私藏了你们最出色的弟弟。
祠堂出来,是另一番人间。
宁家后园辟出了很大一片空地,翻整成一垄一垄,种满了稀奇古怪的植物,有一垄甚至在这隆冬腊月里,都油绿油绿,盈满勃勃生机。
镇远侯换了一身短打,扛着锄头在地里挥得飞起。
宁奕哑然失笑,「这么些年了,爹这劲头,还这般足。」
镇远侯远远看到宁奕,扬声喝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却不严肃,一点都看不出已经年过花甲。
「臭小子别想躲懒,快来帮我铲铲雪,一会儿把我的宝贝们都冻坏了。」
宁奕朗声应了句,回身拉了拉我的手,似是询问。
「你快去吧,可有何我能帮上忙的?」众目睽睽下,我有些羞赧,温声应他。
「公主不必管他,若是这小子偷懒耍滑,让自家夫人辛苦,他爹可是要揍他的。」
宁夫人看着我们交握的手,有些促狭地咯咯笑起来,腻歪地瞪了眼宁奕。
「你呀,就放心把你宝贝夫人交给我,惹她不痛快了,你拿娘亲是问便是。」
眼见着父子俩在雪地里忙得虎虎生风,时不时还互怼两句,我不自觉带了笑意,心里热腾腾的。
「他爹自从荣休下了战场,整日里闲不住,」宁夫人伤脑筋得很,却是个直爽性子,止不住地吐槽,「这招待公主的大日子,还记挂着被风雪压趴了的宝贝作物,实在是……」
「无妨,夫人别把我当公主便是。」
我挽着她的胳膊,在廊下找了个不串风的地方坐下。
「一家人,合该这般热热闹闹的。」
宁夫人随军多年,身健体壮,心思却细腻得紧,见我手指冰凉,忙叫人送了手炉来。
「夫人可恨我吗?」
「嗯?」
宁夫人愣了愣,思索了下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点了点我的额头,气不打一处来。
「这与你何干,你这丫头,心思这样重,多累人。」
她在廊下的栏杆边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拉着我坐在身侧。
「自小,我便随他们兄弟几个,只要自己想要,自己选的,醉卧沙场也好,闲云野鹤也罢,只要自己觉得逍遥快活,便是理想。」
她顿了顿,眼里带了些暖意融融的笑。
「那日他收到线报,说皇上召你进宫赐驸马,他头也不回地跑出去,马鞍都没扎严实,在门口就摔下来。」
我愕然。
「他也顾不上疼,翻身上马就往宫里狂奔。」
她温暖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
「那时我便知道,他的理想,是你了Ŧù₂。」

-22-
迎春花刚刚把皇城外的花池坠出满目的金黄,我和宁奕两人,一车一马,便踏上了南下的征程,去兑现他许给我的江湖之远。
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远离京城,起先我还有些拘谨小心,一路行山看水走到江南时,我已经如同脱缰的马断线的纸鸢,肆意到有些野。
我们一起去了临安明前春茶的品茶会,在苏杭的绵绵细雨中消磨了一整个春天,赖到赶上了太湖第一场河鲜宴,才依依不舍往南去。
在夏日里坐了泉州的商船出海,到岭南时,最后一波荔枝正要罢市,穿过烟波浩渺的洞庭,又折回苏州拎着灯笼抓螃蟹。
一直待到秋水长空,天高风轻,我和宁奕,优哉游哉地搭上了入蜀中的车队。
我编着辫子,和宁奕一起扮作来蜀地行商的香料贩子,坐在车队运布匹的木板车上。
左手边是万丈深渊,右手边是悬崖绝壁,自古说蜀道难,车队是当地人带队,倒是行得稳稳当当。
一直到地势逐渐平缓,入目处满眼都是沉甸甸的稻穗,耳里听见的都是喊着丰收的号子。
路上都是清冽的稻香,收获总是格外令人喜悦,趁着停车休整,我跳下来,饶有兴致地随手捻起一支稻穗,仔细一看,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居然是金须稻?」
「是咧,这一片都是。」
一旁抱着水囊冲着马背的领路大叔,瞥了我一眼,对我的少见多怪颇为嫌弃。
「金须稻不是胶州的品种吗?怎会在此?」我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稻田,挂满了金黄的须须,随风漾起波浪,「这个规模,太骇人了些。」
「这都是贤成公主带来的种子,在蜀中的红土地怎么种好胶州的庄稼,也是贤成公主带着亲信手把手教的法子。」大叔乐呵呵地解释,语气里满满都是钦佩和遗憾,「可惜,好人不长命咧。」
贤成公主。
这个名字如同遥远记忆里的一道闷雷,突然穿越几十年的时光,直直地劈中了我,我整个人如同一块石头,呆愣在了原地。
说起来,贤成公主应该是我最年长的姑母。
在我出生以前很多年,她便为了南诏和中原的和平安宁,被我的皇爷爷送到了当时湿热又诡谲的南诏。
南诏皇室野心勃勃,内乱不止,嫁过来不足两年,贤成公主就被虐待折磨得皮包骨,时任太子的父皇于心不忍,以公主省亲的名义将贤成公主接到蜀中休养。
却不承想,南诏王带着军队打着夺回王后的旗号侵入蜀中,攻下蜀中边境三城,贤成公主自觉罪孽深重,一杯鸩酒寻了解脱。
宁奕见我面色不好,走过来,把我拢在怀里,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你知道吗?每次去皇陵祭祖,父皇总会对着姑姑的牌位沉默很久。」
小时不懂事,有一次见父皇立在牌位前,站成了一块风化的石头,一时好奇凑过去。
只听到父皇低声喃喃,是经过了生与死,经过了岁月长时间的磋磨和洗礼的,认命的叹息。
他说,「公主生来就是要为社稷而死的。」
「皇姐,是我错了。」
从之前,到后来,皇族的女子,四海九州岛,星散飘零。
可我不曾想到的是,明明是那样痛的苦果,却在蜀中的山川原野里,勃发成一片香甜的新绿。
我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
错了。
父皇想错了。
应是,公主为社稷而生。
既受天下奉养,便不该被困在方寸天地里,用婚姻作孤注一掷的牺牲。
广阔天地,明月千里,蓬勃在群山众生之间的,才是社稷之本。

-23-
到了绵竹,我和宁奕脱了车队,进到城里。
打听到舅父所属的军队如今驻扎在此休养生息,我和宁奕一一打听过去,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
「姓周的军械官?没听说过,走开走开。」
军队里人员冗杂,划拳喝酒的,打架斗殴的比比皆是,甚至有一处,好几个人,在树下懒洋洋躺着,嘴里却不干不净骂着旁边吭哧吭哧钉着木辕的人。
宁奕沉着脸,眉头紧缩,眼中寒芒如箭。
我拉了拉他,「莫要打草惊蛇,一会儿找上官问责管教便是。」
一连问了好多人,都从未听闻,我心里的疑窦越滚越大。
直到走到军营的后伙房附近,才有一位满脸都是伤疤和褶皱的老人,艰难地转了转浑浊的眼珠,点了点头。
「姑娘说的,应该是老周。」
「他如今管着马厩,那地儿脏臭,姑娘还要去看吗?」
我心里压抑得很,疑惑和酸楚牵引着,脚下跑得很快。
马厩离得不远,一股直冲脑门的臭味扑面而来,激得我下意识退了一步。
在不远处的马棚里,佝偻着一个老人的身影,他两鬓斑白,吃力地用一把大刷子刷着马棚的地面。
我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喑哑。
「请问,周洪生老先生在这里吗?」
唤了两声,老人才慢吞吞直起身子,目光迷茫,没有焦距。
「姑娘找我吗?」
真的是他,我身形震了震。
顾不得那么多,我两三步走过去,眼里已有湿意蔓延。
「舅父,是我,我是周书容的女儿。」
大约经历了太多风霜冷眼,老人表情木然,愣愣地没什么反应。
直到我拿出那枚银镯。
他颤抖着手,泪水从他苍老的眼睛里汹涌而出,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
「阿甜?」
酸涩涌上喉口,我哽咽着,努力地扯出笑容。
「舅父怎知我叫阿甜?」
舅父满眼慈爱地看着我,抬起手想摸我的头,又讪讪地缩回去,一时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我连忙上前拉住他布满老茧、沟壑纵横的手掌。
「以前啊,阿容总是说,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名字就唤作阿甜,一定要把她,养得像个小甜枣。」
我的眼泪应声滑落。
星子稀落,茅檐上挂着一钩弯月。
舅父几乎是倾尽家中的一米一饭,也只仅仅装满了几个豁了口的陶碗,颇为窘迫地搓了搓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你们会来,家里也没什么东西招待你们。」
「好啦舅父,您别忙啦,快来坐。」我拉着舅父坐下,絮絮话着家常。
不多一会儿,宁奕从外面带了油纸包的卤肉、烧鸡,还拎了坛酒来。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我看着简陋得甚至无法遮风避雨的草屋,忍不住又把白天舅父不肯回答的问题问了一遍。
「舅父,是谁害得您如此境地?」
舅父依然是笑着摇摇头,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
「老了不中用了,机会自然要给年轻人。」
宁奕原本一直沉默着陪舅父喝酒,此时也出声询问,「舅父不过不惑之年,如今蜀中军械官甚至比舅父还年长些。」
他眼神笃定,有让人安心的宽慰。
「舅父不用多虑,就告诉我们实情吧。」
舅父手里的酒碗顿住了,苦笑了半天,才拍了拍大腿。
「也罢。」
「一切都是从那王欢掌管蜀中开始的。」
蜀中知府王欢,十年前接任知府,居然从未升迁调动,俨然成了蜀中的土皇帝。
蜀道艰难,他垄断商路,左右交易,买卖官职,让他的爪牙裙带布满了整个蜀中,媚上欺下,早已把蜀中蛀空。
甚至西疆入侵,他们不仅狮子大开口剥削难民,还给西疆大开方便之门。
我和宁奕越听越心惊,两个人的脸色都沉得能滴下水。
「奈何王欢势力巨大,背后的靠山听说是皇家。有几个胆大的,逼急了想去揭发他,后来全都销声匿迹了。」舅父怒不可遏,声声泣血,一下又一下拍着桌子。
「舅父怎么不在家书里告诉母妃您被贬职之事?」我听得心惊。
舅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阿容够难的了,还不知道这王欢在朝中牵扯有多深,我怎好连累阿容。」
「这般行迹,太恶劣了些。」舅父身上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我,我给舅父重新斟上酒,「舅父放心,既知此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从舅父家告辞出来,我和宁奕住进了一家便捷通达的驿站。
临走时,舅父坚持要把自己仔细收着的几样兵器送给我们。
「很多是你们外祖自己研究着做的小玩意儿,卸任的时候我想上交,上面说是破铜烂铁不肯收,就拿给你们玩吧。」
他眼里满是怀念,这个承受了太多苦难的男子,却始终这样忠厚地对待旁人眼里哪怕不值一提的东西。
「你别担心,我联系了旧部,他们会有人来安顿照顾舅父。」
大约是看出了我的消沉,宁奕温声安慰。
「宁奕,」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停下脚步,眉头却怎么也展不开,「我想早点回去。」
「太多人在受苦了,我们的力量太小了,我要回去,借把力。」
他看着我,眼睛如朗月波光,盈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欣赏。
「好,我们明天就返程。」

-24-
夜里风声大作,驿站老旧的窗棂敲着咔哒咔哒的声响。
刚迷迷糊糊眯着,突然被宁奕轻手轻脚地抱起来。
我晕晕乎乎跌进熟悉又温暖的怀抱,下意识地往他颈窝里蹭。
「别闹。」
他的唇贴着我的耳廓,轻声细语,闹得我一阵酥麻。
「有人来了。」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外面除了风声萧萧,空无一人。
宁奕抱着我,轻点檐角跃出去,几个腾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对面的山崖青石后面。
站定了身形,我回身望去,猛地捂住了嘴。
小小的驿站下面乌泱泱埋伏了将近四五十号人,像黑暗中涌动的蛆虫。
下一瞬,火光冲天,几十支挂着油点着火的利箭,齐刷刷射进驿站的窗口。
整个驿站,便吞没在了一片火海中。
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来,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
宁奕重新环上我的腰,稳稳当当把我扣在怀里。
「走,他们发现不对,很快就会追上来。」
事实上,如此明目张胆的击杀,自然不会只有一部分,刚从隐蔽处跑出城,便看到城里密密麻麻列队追出来围剿我们的人。
我心下一沉。
「舅父怎么办?」
宁奕沉着地拉着我隐蔽身形,估摸了一下对方的人数和战力,「他们的目标是我们,我们一刻不落网,他们就会留着舅父威胁我们。」
我立刻会意,不再多问,只全神贯注跟着他迂回藏匿,往深山里去。
蜀地群山高耸,地势复杂,虽然我和宁奕对地形实在不熟悉,好在道路狭窄处多,挑着走,两人是灵活极了,茫茫追兵速度却实在是快不起来。
宁奕身法又好,好几次几个领头的黑衣人挥着刀剑砍过来,宁奕托着我的腰,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飞檐走壁,纵身轻点,便又换了落脚的山岩。
一时之间竟也没让对方占得上风。
如此拉锯追击了好几个时辰,漫漫蜀道都弥漫着惊险的气息。
天光破晓之时,身后最近的一个黑衣人突然爆发出一声怪笑。
宁奕猛地停了脚步。
我抬头一看,眼前原本畅行无阻的道路,堵满了巨大的石块。
竟是塌方。
两边是高耸的绝壁,坡度极陡,像一只张开大嘴的巨兽。
可眼前唯一的路已被巨石塞了个严严实实。
身后的追兵已经逐渐逼近,天光既晓,黑暗却鬼魅一般逼到了眼前。
宁奕持剑,挑翻了两个最近前的黑衣人,黑衣人倒地,连声都没吭。
「都是死士。」
宁奕面沉如水,微眯着眼睛,硬挺的轮廓绷紧,屏气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真是大手笔,能豢养这么多死士。」
我心下微凉,这样多的死士,又是这样进退两难的处境,纵是宁奕三头六臂,想要逃出去怕也要去了半条命。
何况还拖着一个我。
我紧张地屏着呼吸,飞快地想着法子。
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涌上来,宁奕剑锋凌厉,银光纷飞。
我躲在宁奕身后,带着最后一丝丝的侥幸和期待,焦灼地翻拣着舅父给的小包裹。
剧毒之物,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也许蜀地之器,可解蜀地之困。
天空越来越亮,远远地,隐约能看见弓箭手狂奔着赶来,近处死士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心如擂鼓,越沉越低。
这时指尖突然被一个倒钩钩到。
我心中一喜,顾不上手指钻心的疼,一把握住倒钩,往外拽出来。
是一把飞爪。
机会只有一瞬。
我瞳孔微缩,冷眼看着,只等着宁奕击退一波死士的空当,我上前半步,把飞爪塞到他手里。
宁奕的剑已经饮足了鲜血,寒芒被一片鲜红覆住,只觉得更加森然可怖。
他抬起右手,挥剑划开一个人的喉咙,身形一转,扫了眼左手里握着的飞爪,再一挪步,又格挡开一个人的劈杀。
眼看着远处的弓箭手,已经起了架势,宁奕手腕一翻,手中长剑如同一只带着凛冽杀意的竹蜻蜓,往黑衣人群里旋舞而去。
这一击带着不死不休之力,让所有跃跃欲试的黑衣人都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剑一出手,宁奕便回身,一把揽住我,手中的飞爪疾射而出,稳稳扣在一旁的山崖上。
他双脚一蹬,借着飞爪的锁链,凌空而起,稳稳当当落在挡在我们面前的巨石顶上。
还没站稳,他突然按着我猛地趴倒在巨石上的凹陷处,手心小心地垫着我的脑袋。
羽箭破空声堪堪在我们耳边划过。
短短几息,拦路的巨石突然成了我们的挡箭牌。无数羽箭从下方带着雷霆之势飞上来,要么被巨石挡住,要么无力地落到后面。
两侧的绝壁一时难以爬上去,弓箭手也拿我们没辙,我和宁奕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
宁奕的手已经被巨石和锁链磨得青紫,他护着我,又往后退了一点点。
仅仅一点点,脚便落了空。
我吓得往回缩了缩,一动之间,碰掉了巨石上一颗散落的石块。
我和宁奕同时屏住了呼吸。
不到两息,石块落下去,咕咚一声巨响。
巨石后面,居然是水。
宁奕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堰塞湖。」

-25-
宁奕伏在石头上,把飞爪钉在身后的山崖上,扯了扯,确认扣得牢固,才把另一端交给我,又把锁链缠在我的胳膊上,才抚了抚我的脸。
「此番是我托大了,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攥紧了手里的锁链。
「一会见。」
落箭如雨。
宁奕如同蛰伏的猎豹,将一支半臂长的弓弩和一只沉甸甸的流星锤钩在一起,抓着一个间隙,轻点石头,借力腾空跃出,轻盈利落如同一只飞燕,侧身一转,落在对面绝壁上一块突出处。
弓箭手立马调整站位,调转方向瞄准。
然而,没等他们反应,宁奕单膝跪地蹲下,右手持弩左手ƭŭ̀ₜ托锤,眯起一只眼睛,在电光石火之间定住巨石堆间不起眼的一处缝隙。
没有丝毫犹豫,弩箭雷霆万钧,拉着链条当啷当啷响着的流星锤,朝着那处缝隙,穿山破石,重击而去。
「嗖——咔——」
「咚!」
两声连环的响动。
随之而来的,却是巨石堆隐隐的颤动和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天明的第一束阳光落到山谷里。
山谷里,却换了人间。
细微的碎裂越拉越大,灰尘扑簌簌落下。
然后,天崩地裂。
巨石坍塌沉陷,背后围困许久的洪流泥沙,一瞬间奔涌而出,倾泻而下。
滚滚巨浪如同饕餮巨口,咆哮着往山谷外吞噬而去,要将万物生灵抹个干净。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乱了阵脚,七歪八扭地四散奔逃,最后胡乱放出的箭,软塌塌地,没了章法。
然而,挣扎不过徒劳,泥沙夹着碎石树木,排山倒海推下去,惨叫着逃窜着的人们,渐渐一个一个被吞没在漩涡里。
锁链绞在我的胳膊上,失去了巨石作为落脚的依托,我如同一片悬在风雨中的树叶,瑟瑟飘零。
好在一开始离石壁够近,一瞬间的踏空,并不会将我甩出重伤,只是激荡起的泥水又湿又滑,想要攀住石壁稳住身形也实在是不容易。
宁奕一击即中,想要折回来却没那么容易,只能艰难地在石壁上寻落脚点小心腾挪。
手一软,我往下溜了一截,脚尖已经淹没在了泥水中。
被裹挟着的树丫和碎石不时刮过我,带着我晃晃悠悠,手上的劲越来越弱,飞爪也吃力地摇晃起来。
身形猛地又往下坠了些,眼看着膝盖就要没入泥水,一只温暖熟悉的手拉住了我。
宁奕单手攀着石壁,指尖鲜血顺着尖锐的石头蔓延开来,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只拼尽力气拉住我的手腕,咬着牙一点一点,把我拽进怀里。
我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让他腾出手来,飞爪也顺势交给他接管。
我知道,他来了,我便不用怕了。
耳边是凌空的风声,听着他隆隆的心跳,绝壁险峻,而他手上皮肉绽开,血肉模糊,动作却迅捷如电。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我们便登顶了右边山崖,两个累到虚脱的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视野豁然开朗,天光大亮,离开潮湿压抑的山谷,山顶爽朗的风夹着草木清香包裹而来,舒坦极了。
我下意识去看他重伤的手。
宁奕却一把拉住我,紧紧把我揉进怀里。
「还好,还好你没事。」
他整个人都颤抖着,胳膊抱得我生疼,声音都喑哑。
「若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26-
穿林索径,再寻到人迹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我和宁奕寻了一户船家,走水路往回而去。
晚霞烧红天际,江面都是一片灿烂,我拿了草药,仔细给宁奕的手上药。
船夫是一个健壮黝黑的中年汉子,旁边坐着个拿着草纸本和炭条写写画画的半大孩子Ťūₗ,乌溜溜的黑眼珠懵懂又天真地看一看我们,又在纸上涂涂画画。
不一会儿,便轻快地跳下来,把草纸本拿给我看。
纸张很粗糙,在夕阳下泛着暖黄,上面画着我坐在船舷边,低头轻轻上药的侧脸,笔法稍显稚嫩,而画却灵动质朴得紧。
我放下手里装草药的小瓷瓶,伸手接过画本,胸腔里满溢着欣喜。
「画得真好,你跟谁学的画?真厉害。」我弯了笑眼,温声询问。
「没人教我,我天天在船上画山水和鸟,就会了。」孩子有些害羞,抬手指着四周的灵山秀水时,眼睛却亮得很。
「我很喜欢你画的我,可以写上你的名字,把这幅画送我吗?」我笑眯眯托着腮看着他。
「当然可以,但是我不识字呢。」他挠了挠头。
我接过他手里的炭条,「你叫什么名字?」
「李山。」
我在画的角落,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写给他看,念给他听。
「记住了吗?」
他使劲点头,咧开嘴,笑得纯真。
我把炭条塞进他手里,带着他又认认真真写了几遍名字。
他有灵气,学得极快,我欣慰地摸摸他的发顶。
「你画得这么好,以后一定要每幅画都写上落款,坐过你们家船的人,把你的画带到大江南北,人们提到你的名字,就会知道,李山的山,是蜀中江上这样好看的山。」
宁奕靠在船舷边看着我们说话,目光盛满波光晚霞,温软成一片。
我揣好画纸,又坐回去,拉着宁奕的手。
「这次回去,我想求父皇允我些权力,再赐我些人手。」
「我不想再偏安一隅,每日赏花望月了,我想去民间,兴学堂,建医馆,教没钱读书的孩子识字算数,教苦于地税的农人更好的农耕纺织方法。」
「我要为社稷而生。」
宁奕默默无言,只回握住我的手,给我坚定又安心的力量。
「那我便为守护你,和你想做的一切而生。」
然而,我却还没来得及求恩典,刚到荆州,便收到皇城八百里急递密报。
父皇病重卧床,召九公主回宫侍疾。
宁奕带我骑着马,一驿一换,日夜赶路,终于在腊月的第一天,赶回了都城。
整个皇城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压抑和紧绷感,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谨小慎微。
我走进勤政殿,浓烈的香气和药味冲得我忍也忍不住地咳嗽起来,我站在门口缓了半天,才垂着眼恭顺地进到后殿。
后殿里外满是人。
谢贵妃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皇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太医诊脉扎针熬药,我目光转到母妃身上,心里一惊。
母妃无波无澜,她憔悴了许多,脸颊都凹下去了一些,呈现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听到我进来请安,才慢慢地迟钝地,转了转眼珠看向我。
「小九回来了。」皇后招呼了我一声,声音沙哑疲惫,「快去看看你父皇,这次昏厥,两天没醒了。」
我膝行两步,跪到龙榻前,规规矩矩叩了礼,才拉住父皇的手,忍住喉口涌上来的酸涩,开口请安。
「父皇,小九回来了。」
龙榻上,父皇面色灰暗,双目紧闭,多生了好些银发,与我离开皇城时判若两人。
虽然和父皇多有龃龉,而此刻,一种沉重的空洞挟住了我。
我和皇兄皇姐,还有后宫的各位娘娘们轮值在勤政殿守了三天。
在浓烈的香料和药味把我们个个都快蒸入味了的时候,父皇在一个雾气蒙蒙沾衣欲湿的清晨,苏醒了过来。
在当值的,或是熬了个大夜刚回去休息的,统统紧赶慢赶跪在了堂下。
父皇形销骨立,靠在软枕上,耷拉着眼皮,慢慢地,扫过殿上每一个人。
气氛仿佛凝滞,目光逡巡之处,每一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父皇才开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拉扯得疲惫不堪。
「都回去吧。」
「小九和容妃留下侍疾便是。」
我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皇。
周围的目光陡然变得锋锐,克制又晦涩地穿过我。
我如芒在背。
可是终究没有人敢说些什么,大家跪了安,陆续退了出去。
只留满脸惊诧的我,和榻边平静地坐着的母妃。

-27-
本以为父皇只是一时兴起,抑或是只是短时间内想让我和母妃侍疾,甚至是心疼别的妃嫔子女辛苦,时间久了自是要轮值的。
可后来,父皇竟一直一直,只让我和母妃,还有身边贴身的周公公进寝殿里侍候。旁人无论是谁,带了什么来问安进献,都被挡了回去。
我也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到后来,一种近似麻木的泰然处之。
父皇的寝殿内,布置花木由我亲手重新换过,打开四处窗扉,原本熏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室内也干净通透,舒朗清新起来。
见我不明所以,父皇好心情地跟我解释,熏香是为了掩住药味,让人不能闻药知症。
我骇然。
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竟需要警惕如斯。
如此转念一想便了然,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前朝牵扯的母妃,和她唯一的女儿,的确是让人安心的侍疾人选。
既做了这个众矢之的,我便老老实实承受起皇兄皇姐们若有似无的针对,和亦真亦假的示好来。
宁奕放不下心,每次我出宫更衣休整之日,都会亲自接送我至内宫之外。
在父皇秘密派出钦差调查蜀中王欢的次日,大皇兄便在父皇的寝殿外拦住了我。
「皇兄刚刚得知,皇妹和驸马在蜀中遇险遭劫,是皇兄管束下属不周,定当严惩,现向皇妹赔罪。」
他长揖到底,对我结结实实行了个礼。
「只是父皇病重,皇妹实在不该拿细微小事让父皇忧心。」
我默然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父皇的状态渐渐好起来,脸上甚至又长了些肉,只是清醒的时候,依然不是很多。
躺在榻上的时候,他就爱听我说我这一年的见闻,听我说,宁奕带着我,一拉缰绳,纵马飞跃ţŭ⁹丈许宽的山涧,马蹄在溪水中溅起的水花,听我们在苏杭泛舟钓鱼,煮茶烤肉。
每当说起这些,他浑浊无神的眼睛,便有笑意和光亮。
精神头好的时候,父皇甚至会和我们俩凑在龙榻边打双陆,输了牌,还会像小孩子一样耍赖,逗得母妃咯咯地笑。
无论这方殿外是如何的风云诡谲,这里却风平浪静。没人去想,更没人去提,将倾的大厦,快崩的山陵。
快到除夕,我在御花园里偶遇了四哥。
不过是一个福礼,一个错身。
四哥却突然开了口。
「九妹妹可知,众皇子之中,只有我,会善待宁奕。」
我顿住脚步,抬眼看向四哥,他眸光深沉,平静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反问,「四哥会为了宁奕,废了那条祖训吗?」
四哥有一瞬间的失语,他眼里风云变幻,最后还是笃定摇了摇头。
「不会。」
意料之中的答案。
「小九一样,也不会插手任何政事。」
我扯了扯嘴角,便欲离开。
「我并不求九妹妹左右父皇心意,」四皇子在我身后,微微扬声,「只求九妹妹,守护父皇本意,莫让他人扭曲了去。」
我回过头,看着四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
「若父皇的心意是四哥,小九有一件事,想求四哥帮忙。」
过了春节的第三日,天气格外的好,晴空万里,甚至回暖了些。
父皇靠在榻边,精神也好得出奇。
我慢慢剥着只柑橘,一瓣一瓣递给父皇。
「你四哥找过你了吧。」父皇冷不丁地发问。
我手一抖。
「是。」
虽未说什么,我却莫名地心虚,下意识里,不想让父皇知道他的子女们,在他背后是怎样地各出神通。
谁料父皇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甚至还怪笑了两声。
「你四哥,一向持正有余,就是少了些圆滑和魄力,如今看起来,终于是有些长进了。」
「今日天气好,推朕去外面看看吧。」
我推着木轮车,带着父皇坐在廊下。
父皇看着园子里极尽热烈,拼命盛开着的红梅,又看向宫墙上,四方的碧空。
「朕有很多女儿,骄纵的,可爱的,聪明的,唯独你,在一群孩子的嬉闹中,你总是怯生生地在一旁站着,低眉顺眼的。」
我坐在父皇脚边的台阶上,静静地听。
「朕总是远远地看着你,想着,这孩子这么不争不抢,朕一定要留一点糕点,专门给她吃。」
「可是,朕多数时候忘了,有时候,是朕不能。」
「朕是个软弱无能的父亲,小九,你可怨朕吗?」
酸涩涌上眼角,氤氲出一片湿意。
我抬头,仰视着这个冷落了我半生,又利用了我半生的老人。
他怎么可以,在一次又一次想要献祭我之后,在他快要离开的时候,对我说这样的话。
嗓子像塞了棉花,说不出话来。
他也没有强求我的回答,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冬天温柔的日光洒在他苍老的面容上。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卷明黄的锦帛。
「拿去,跟你四哥,换个前程吧。」
他好像睡着了。
断断续续地,像是梦中的呓语。
【终】
南朝建兴十六年正月初三,建兴皇帝薨逝,留下遗诏传位第四子。
正月初四,大皇子以匡正皇命之名,率川军及亲卫军攻入皇城,与四皇子在西城门鏖战一天一夜。
正月十六,四皇子正式登基,继位新皇,追封在这无妄之战中,为守护先皇遗诏而牺牲的德宁九公主为昭淑德宁长公主。
平乱护驾的驸马都尉宁奕Ṭú⁰,官复原职,封三品平西将军,赐爵位。
忠勇伯,安平县主等其余有拥立之功者,也都一一封赏。
新朝立,各处藩王邻国蠢蠢欲动。
皇帝连下八道敕令,十五名将军倾巢而动,率兵出征驻守。
时至夏末,天下初定。
蜀中的秋日格外天朗气清。
听闻皇帝命新晋的平西侯常驻蜀中镇守,各地的县官早早便修缮了街道,内外洒扫一新,生怕惹了这位新晋的权臣不痛快。
距离安平县还有五十里,长官下令原地休整。队伍前头身着黑色战甲,神色冷峻,容貌却极是清俊的男子,策马回身,停在队伍中的马车外,语气极是恭敬。
「容娘娘,还有五十里便到安平了。」
马车中的女子掀开车帘,流连地看了一圈四周的景色。
「不用急,让将士们多休整一会儿吧。」
安平县与蜀中其他城池颇有些不同,街道两边规整建着竹制的小摊,往来商贩走走停停,热闹极了。
家家户户门口都种着鲜花和小菜,有脚底生风的小厮,提着食盒和温盘,穿梭在坊市间。
路过一间青砖瓦盖的学堂,门口有修竹几竿,学堂里琅琅书声,清脆悦耳。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一行人在学堂外停住了脚步。
平西侯宁奕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扶着马车中的妇人缓步走到学堂前。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学堂里的读书声更近了,一个一个淳朴稚嫩的小萝卜头摇头晃脑地捧著书,念着文章。
窗口见有人进来,堂前的女夫子抬起头来,见到来人,她愣了一下,快步走出来。
掀开学堂门口青色的门帘,女子明媚清丽的眉眼迎着日光,她身着浅绿色的棉布衣裙,袖口绣着竹叶,发丝只有一根温润的玉簪轻轻挽起。
她上前,笑靥如花。
「母亲。」
「阿奕。」
「你们来了。」
(正文完)
【番外】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作为主将,赢下一场战役。
父亲常叮嘱我,南朝重文轻武,你这样好的资质,要有卧薪尝胆细水长流的性子,方能长久。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大抵是没有听懂的。
那年班师回朝,满城欢庆,长桌宴饮。
四皇子和我饮酒,随意笑谈,经天纬地,百无禁忌。
说到后来,酒意也酣,四皇子竟也八卦起来。
「淮之这样天纵奇才,又这样好的样貌。如今怕是都城小娘子心中最受欢迎的如意郎君了。」
「不知淮之心悦怎样的姑娘?」
……
第二日,我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水墨般的山峦,无垠的旷野。
心悦的姑娘吗?我没想过。
我八岁入军营,这些年,在漠北陇西黄沙漫天里手刃胡虏,在西疆岭南的湿毒虫蛇边静静蛰伏,身上的伤好了又添新伤。
我心里,只有边关的明月。
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了,父亲的话。
行过冠礼的第三个月,我赢下了一场重要的战役。
皇帝很高兴,在城外迎出数里,百官恭贺,盛况空前。
封赏了一圈,皇帝点了我的名字。
「小宁将军这样英勇妥帖,朕今日就将朕最宝贝的小女儿的安危,交给你了。」
全军哗然。
几个跟着我很多年的副将亲卫,按捺不住想要上去理论。
我拦住了他们。
我上前,叩首跪拜。
「末将,谢陛下器重。」
最宝贝的小公主吗?
我记得在宫宴上说呛声就能呛声,可以娇纵地耍脾气的四公主和八公主。
九公主,之前没有什么印象。
刚进九公主府时,说实在的,我是有些迁怒的。
彼时我风头正盛,四海传着宁家军的威名,我带着我的将士们,挥刀射箭,布阵谋局,变成方寸庭院的侍卫,我不甘心。
可我没想到,九公主竟是这样的。
最宝贝几个字,大约就像皇帝的器重一样可笑。
她像一朵漂萍,无枝可依,低眉顺眼,没有什么存在感。
可她又像一棵松柏,像一竿修竹,有令人无法忽视的韧性和生命力。
她午后总是习字,铁画银钩,字字珠玑,锋芒锐利极了。
可她偏又喜欢在树影下找个微风温润的地方,借着叶缝里摇曳漏下的日光慢吞吞地写,写一半,便要端着瓷碗慢慢吃酒酿牛乳,在那样肆意磅礴的字画前,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偷食的兔子。
她看起来也是整个皇家最知礼克己的人,任何时候,勤谨恭敬,刻板得好像宫里的教养嬷嬷,一辈子只为了成为一个百依百顺毫无主见的人偶。
可她私下里又是最离经叛道的人,前脚宫里的嬷嬷刚走,她便把女训女诫狠狠钉在我的箭靶上,末了还要抬腿踹两脚,踹得自己身形一歪,差点摔倒,我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说,宁将军,你我是一样的可怜人。
声音那样轻,那样隐忍。
我心里一动。
然后她晚上便踩在我肩膀上,攀在院墙外,听白日里训过她女子无用的吴翰林教训儿子。
原来九公主,是这样奇怪的人。
我看着院里,翻了一半诗集,在夏日暖风里伏在桌上睡得正沉的九公主,看着一片淡粉色半透明的花瓣悄然飘落,顺着她的脸,滑到她娇艳的唇瓣上。
我突然好像被日光灼伤了。
心跳如战鼓一般震耳欲聋,我慌乱地背过身去,朝着墙壁站着。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可是看到她在月光下,隔着窗棂,对着我举了举茶杯的时候。
在她气恼着我养的狗咬坏了她的花,却又会蹲在墙角,偷偷拿骨头给狗崽吃的时候。
在她每一次拼尽全力不动声色地,让我重新拿起弓箭,站回试炼场的时候。
我都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比其他人都更了解九公主。
这个认知让我莫名地愉快。
可是我依然不明白这是什么。
直到皇帝要她去和亲。
我从未如此愤恨和恐慌,也从未如此,感受到自己的乏力和无能。
宁奕这个人,除了会打仗,什么也没有。
我要拿什么去求她垂怜,用什么去把她留在身边?
我主动请缨出征平叛,那是我打得最疯的一场战役。
叛军的血染透了黄沙,我杀红了眼,顾不上回护,只拼命地,想要把这些胆敢觊觎她的,把她当彩头当人质的,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的人,都屠戮个干净。
风鸣山绵延百里,潜行并不轻松。
我藏在一棵大树的树冠里,树下是举着火把说着胡语搜寻着我们的人。
我微微抬起头,从树冠的缝隙里,看向皎洁的月亮。
想起她总是坐在后院的石桌前,喝着姜丝甜酒,抬眼看着四方院墙框住的月色。
不知道此刻,她是不是也坐在庭院秋色中。
和我,看着同一轮月亮。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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