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克夫,一连克死三个青年才俊。
父皇灵机一动,把我送去和亲。
「皇儿,去!克死北边那个龟孙!」
我瑟瑟发抖,听说北朝皇帝也是个命硬的,出生时就被预言克妻。
父皇斗志昂扬:
「克他!看谁克得过谁!」
-1-
我牵着干娘,带着和亲队伍,声势浩大地进入北朝皇宫。
听说宋准之对我这个和亲公主很重视,特意让我下榻在离他寝宫最最最最最远的永宁宫。
不知是怕他克死我,还是怕我克死他。
忘了说,我的干娘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那年我刚出生,第一声哭就震碎了琉璃杯。
钦天监掐指一算,断定我命硬无比,非要认个质柔的生灵当干娘不可。
正巧庖厨失手,逃出一只羔羊,羊粪球拉了一路。
钦天监正眼睛一亮,伸手一指。
于是那只绵羊就成了我干娘。
正寒暄着,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通禀声:
「皇上驾到!」
抬眸望去,身着黑金华服的男人抬脚走来,身姿挺拔,下巴微扬。
威严无限地将目光向我投来,然后——
啪——
被我干娘新鲜制作的羊粪球滑倒。
我一惊,一个倒吸气,嗓子眼里的糕点直接卡住。
「救救救……」
一时间,永宁宫乱作一团,众人手忙脚乱地围住我们。
一些人嘴里念叨着「奴才该死」,扶起宋准之。
另一些人又是帮我拍背又是递茶。
还有些早已飞出去宣太医。
说来也怪,一般人被羊粪球滑倒,最多摔个擦伤,再不济膝盖青紫,总之死不了。
可宋准之却直接摔得不省人事,被太监扛到榻上。
被糕点噎住本也不是稀罕事,可我却死活顺不下去,憋得面目通红。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牛头和马面,一个站在我面前,一个站在宋准之榻边。
苍天大地,这世间难道要同时失去卧龙与凤雏吗?
不过片刻,一群蓝袍子太医乌泱泱地冲进来。
一个年纪尚轻的太医一个滑跪,冲我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昌明公主,臣冒犯了!」
一个箭步冲向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不由分说地扇了我三个巴掌。
「啪、啪、啪——」
力度极大,落掌之处极有讲究。
不知他扇到了什么穴位,我只感到一股气流自丹田涌起,直奔咽门而去。
「噗——」
一块小小的雪花糕从我的嗓子眼里飞出,掉在地上。
劫后余生。
我肿着脸转头看去。
宋准之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身上扎满了银针,太医们急得满头大汗。
我生出一股侥幸,嘴角想压都压不下去。
果然,硬碰硬,还是我硬!
给我死!
当夜,我和冬珠举灯写信。
「父皇安好:儿臣今日首战大捷,一击毙命,克死北朝的狗皇帝了!」
「桀桀桀桀桀!」
冬珠扯扯我的袖子,劝我小点声。
我不听,张开双袖,笑得更猖狂,好似修得神功的魔教教主。
结果扯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面目扭曲。
可惜天不遂人愿。
子时就有丫鬟前来通禀。
「陛下醒啦!」
宋准之已无大碍。
我瘪瘪嘴,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好爬起来看望伤患。
毕竟我还在他的地盘上。
安乐宫里,脸肿成猪头的我,被针扎成刺猬的他,幽怨地瞪着彼此。
「昌明公主果然名副其实。」
「你也不差。」我反唇相讥。
烛光染上他半边面颊,生得极好的眉眼此刻斗志昂扬。
我冷笑一声。
当真是棋逢对手。
-2-
托我干娘的福,宋准之只能躺在榻上养腿,一躺就是十日。
听北朝的宫人说,他们这位新帝当年是军中好手,登基后再忙都要挤出工夫骑射。
如今不能下榻,可想有多难挨。
冬珠劝我去看看宋准之。
「那毕竟是您未来的夫君啊。」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
我本来可以有很多夫君。
公主府大极了,厢房无数。
我大可以今日待在壮硕男郎房里,明日就去文弱书生那里。
都怪宋准之,现在我只能有一个夫君了。
「如果北朝皇帝是个女子就好了。」
那样被送来和亲的就是皇兄了。
冬珠赶紧捂住我的嘴。
「公主慎言,隔墙有耳!」
说耳耳就来。
宋准之推门进来。
他一瘸一拐,却不许人搀扶,眼神睥睨,当瘸子也要当天下第一威武的瘸子。
我真替他心酸。
「朕是个男子,让昌明公主失望了?」
我慢悠悠行了个礼,又自顾自回身坐下,坦然道:「倒也不十分失望,毕竟您是个俊朗的男子。」
即使找面首,这般样貌也不好找。
宋准之一愣,气急反笑。
「肤浅,十几年来你丝毫未变。」
「十几年?」
「朕幼时去南边当过质子,和公主见过数面。」
我心尖一颤。
我幼时顽劣不堪,比现在更跋扈。
看谁不顺眼,过去就是一巴掌,蚊子都不敢在我耳边哼唧。
我该不会……扇过他吧?
可是我扇过好几个质子,他是哪个?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宋准之冷笑。
「你们北朝隔一两年就换一个质子,送来送去的,我如何记得住。」
我嘟囔道。
而且我小时候很忙的,一天要扇好几个人。
欺负人的嬷嬷,狗眼看人低的太监,在我面前炫耀父皇独宠的嫔妃……
想被我扇可得排队。
「敢问皇上,您何时去过南朝?」
「天册八年。」
十三年前?
我才十一岁。
哇塞哇塞,正是最爱扇人的年纪。
我干笑着,膝盖发软。
宋准之喝了口茶,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石头。
那石头穿着红绳,做成了吊坠的样式。
「公主可还记得这个?」
修长的手指将石头推至我面前。
石面上刻着歪七扭八的小字:十年后,赐公主府第一间厢房。
这不是我的信物吗?
「当然记得!」
我自小就喜欢俊秀的,随身带着一堆刻字的小石头。
学父皇选妃,赐玉牌。
少说也送出去三四十个,俊美的小太监我也送过。
我拿起面前的石头,上面仍有余温,定是被人长久戴在身上。
穿石的红绳材质极好,可见宋准之十分珍视。
我暗喜,偷睨一眼宋准之。
看来他还不知道这石头是量产的。
「原来早在金钗之年,你我的缘分便已注定。」
我长叹一口气,装作十分感慨。
「公主别急着下定论。」
话落,他从腰间扯下一个锦囊,打开后将里面的物件尽数倒在桌子上。
噼里啪啦,一桌石头。
「北朝一共送到南边七个质子,这里是七块石头。三哥四哥五哥七弟八弟九弟的石头,都在这里了。」
「你给很多人都送过信物,对吧?」
-3-
他仍笑着,眼神却快把我撕碎。
我上一次看到这样浓的杀气,还是戏台子上,秦香莲状告陈世美负心无义。
谁让他们北朝的皇子个个俊朗。
我只是博爱,我有错吗?
我没错。
但宋准之觉得我大错特错。
我只好安抚他。
「虽然石头不是唯一的,但有些回忆,只存在你我之间。」
我握住他的手,言辞恳切。
「那年你被恶太监推下御池,是我紧抓住你的手不放,你都忘了吗?」
他抽出手:「那是三哥,不是朕。」
我一僵,飞速扯过他另一只手。
「那年我皇兄逼你在雨中舞剑,是我扇了皇兄五个巴掌救下你,你忘了吗?」
他不说话,扣住我的手,反客为主。
「又、又记错了?」我磕磕巴巴,「舞剑的人也不是你?」
「是朕。」
我松了一口气。
「但你只扇了你皇兄两掌,另外三掌,却是落在朕的脸上。」
呜呼噫嘻!我死也!
我吓得要把手抽回来。
他用力握住,玉扳指硌得我生疼。
「当年公主好生霸道,说朕是你的,只能为你舞剑。」
「为他人舞剑,是为不忠。」
他拉起我的手,拍了拍自己的左颊。
「那三掌,的确让Ṫúₙ朕牢牢记住……」
「朕、是、你、的。」
他一字一顿,眼神锐利。
完了。
「要不……你也还我三掌?」
我视死如归,凑过脸去。
来北朝第一日就挨了太医三巴掌,现在又要挨三巴掌。
年幼时扇出去的巴掌,如今竟都要飞回来了。
宋准之抬起手。
「且慢!」
我换了一边脸。
「打左脸吧,我右脸比较美。」
他再次抬手。
「且慢!」
我摘下他的青玉扳指。
「不能戴这个。」
他又要抬手。
「且慢!」
这次他没听,大掌呼啸而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良久,冬珠戳戳我的肩膀。
「公主,别叫啦,北朝皇帝都走啦。」
我缓缓睁开眼,摸摸额头。
怎么弹我个脑瓜崩就走了?
面前只剩满桌石头。
我松了一口气。
一块,两块,三块,四块……
等等,怎么好像少了一块?
-4-
湖上的冰面厚得能过马车时,我和宋准之终于痊愈,挑了个良辰吉日赶紧成亲。
我不懂北朝的规矩,提前数天就有教习嬷嬷给我上课。
日日夜夜,耳提面命。
我抗议,我不服,我抡起拳头就砸墙。
但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从此家国只在梦中,难道就是我的命吗?
摸摸满头珠翠,再看看这一身华服。
食万民奉养,自当为万民肝脑涂地。
这些道理我尚且懂得。
上天啊,我并非想逃脱公主的使命。
我只是后悔那日离宫前,没再多看一眼母妃生前栽的玉兰。
北朝苦寒,草木难生,也许今生我再见不到半朵木兰花。
「猪头女郎,可还住得习惯?」
夫妻对拜时,宋准之低声问我。
我把眼泪憋回去,皮笑肉不笑地轻语:
「劳刺猬君挂念,你这寒酸之地住得本公主腰酸背痛。」
我这是实话,北朝不如南朝气候宜人,一入冬更是风急寒凉。
北朝皇宫虽别有一番风情,却远不如镶金嵌玉的南朝皇宫。
宋准之:「我朝君臣向来崇尚俭朴,一向以实用为主,自然不比南朝舒坦,委屈公主了。」
我咬牙道:「简朴和穷还是有区别的。」
好不容易步入洞房,我抓起桌子上的点心就往嘴里送。
天不亮就起床,灌了一口参汤就敬天敬地敬祖宗,仪式一个接一个,死的活的全都敬一遍。
挨到此刻,我甚至想啃了宋准之。
他给我倒了杯茶,随后才自己拿起点心。
「多谢多谢。」我笑嘻嘻地接过温茶。
「朕只是怕你又被噎死。」
冷冰冰的话比嘴里的点心还噎人,我缓缓收起呲着的大牙。
吃饱喝足后,我提议暂缓敦伦之事。
「我怕你死在我身上。」我好心提醒他。
他笑了:「谁让谁死还不未可知。」
「别挣扎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毕竟你没我硬。」
他黑了脸:「你说谁不硬?」
最终,我们达成共识,盖着锦被和平共处,谁也不碰谁。
「睡吧。」
他干脆利落地脱下喜服,躺在榻上。
我也躺下,用手肘怼他,好让自己宽宽敞敞地睡一觉。
翻身时,脚突然踢到一处难言的地方。
他闷哼一声。
完了……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别动。」他说。
下一刻,我的心跳声更加激烈。
天杀的!
床怎么突然塌了!
我和宋准之一起掉在地上。
咚咚两声,两腰俱伤。
翌日,宫里口口相传,皇上与新后琴瑟和鸣,激烈到床都塌了。
我:?
我命够硬,但我的脸皮硬度还有待提高。
一大早,宋准之扶着腰去上朝。
某大臣为人耿直,竟在朝堂上公然劝宋准之禁欲。
「纵欲的男人,腰杆子会越来越轻,必有一日坐不稳马背。」
北朝人马上打天下,坐不稳马背的皇帝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我因为腰伤难以下榻,趴在榻上,听闻此事笑得直捶墙。
冬珠不语,默默拿来一堆瓶瓶罐罐,为我上药。
她的手掌轻轻覆上,带来一片温热。
细细将药膏在腰间揉开,手法和力度堪称完美。
不愧是我身边最出色的一等宫女。
「奇怪,你的手怎么变大变粗糙了?隔了一层细布吗?」
「朕自小舞刀弄棒,双手粗糙,皇后多担待。」
熟悉的男声自身后传来,我想躲,却被那只大手按住。
掌心贴着后腰揉捏。
天杀的!被这贼男占了便宜!
「别动。」
「你身上哪块肉朕没碰过。」
我抄起手边的瓷枕就扔了过去。
「你还是不是人!」
「十三年前,我还没及笄,你竟然哄骗我做了那等事?」
天杀的,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身后人动作一顿。
一个脑瓜崩落在我头顶。
「十三年前,朕也才十四。」
「你就不能想想近些年发生的事?」
我垂下头,搜肠刮肚。
突然想起一个身影。
「你竟然男扮女装混进公主府!」
两年前,我从皇兄那里抢来一个女侍卫。
那女侍卫精通跌打损伤的疗法,按摩技法更是高超,我日日缠着她为我舒畅筋骨。
某日,那女子逃出公主府。
后来,冬珠打听到,皇兄已将她纳作侍妾。
我仿佛勘破天机,颤悠悠开口:
「你当初,该不会真的是想让皇兄来和亲吧……」
又一个脑瓜崩落在我头顶。
宋准之叹了口气。
「没良心的。」
我回过头,想再多问几句。
却瞥见他眼神幽怨,新的脑瓜崩已蓄势待发。
我赶紧捂住脑袋。
罢罢罢!
-5-
历年十一月廿三,皇室率近臣冬狩,乃北朝传统。
当日,我裹紧大氅,缩在宋准之怀里。
我应该是北朝第一个不会骑马的皇后吧?
身后的人轻踢马肚子,高头大马慢悠悠地走入冰天雪地。
身后不远处,是大批护卫军。
更前面,十几匹快马奔腾。
北朝的宗室子弟兴奋不已,嗷嗷直叫。
我两眼一黑。
怪不得南北之战打了两百年,从我父皇的父皇的父皇的父皇就开始节节败退。
谁打得过这群比野兽还野的人啊!
「冷吗?」宋准之问。
废话。
我吸吸鼻涕,回头瞪他。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得意地笑,仿佛连鼻梁上的小痣也在挑衅我。
烈马继续晃晃悠悠地雪中漫步。
突然,他的笑意顿住,一挥马鞭。
战马宛若利剑出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准之!我惹你了吗!」
他闻若未闻,突然松开我,拿起弓箭。
没了支撑,我只好趴下身子,抱紧马脖子。
「宋准之,我要是死了,两国交好的局面就到此为止了!」
「南朝不会放过你的!」
我嗷嗷大喊,还吃进去几口鬃毛。
缓了缓,正要再叫,却有几支剑箭与我擦肩而过。
身后的护卫军大喊护驾,可刺客却像躲在天上,利箭防不胜防。
宋准之只好带着我一路策马。
良久。
马背终于平缓下来。
「他们应该还追不到这里。」
我惊魂未定:「安全了?」
「还没有。」他指了指前方。
定睛望去,我又要晕。
竟是一大群狼!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刺客,面前是饿得眼睛发绿的狼群。
「宋准之……」我哭了,「到底是我克你,还是你克我……」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掉转马头,带我向西北面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面前缓缓出现一个山洞。
宋准之飞身下马,扛起双脚发软的我就往山洞里跑。
诡异的是,狼群竟停在洞口,不敢再进一步。
「它、它们为何不进来?」
宋准之脱掉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我身上,又捂住了我的嘴,指指身后的黑暗。
「因为它。」
转身望去,我差点吓晕。
那是一头熊啊!头熊啊!熊啊!啊!
-6-
怪不得狼不敢进来!
「啊……」
宋准之仿佛早有预料,把我的尖叫尽数堵住。
「别怕,冬眠的熊暂时不会醒来。狼群等不到我们出去,自会离开。」
我憋回眼泪,点点头。
可惜事与愿违。
天黑后,狼群渐渐离去,唯有一匹青狼仍在洞口逡巡,没有放过我们的意思。
那青狼比寻常的狼大上许多,好像也更聪明。
可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
熊即使在冬眠,也有可能闻到我们的气味,随时醒来。
宋准之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刀。
那刀有些眼熟,我却无暇细想。
「不能再等了。」他说。
「朕去引开那狼,你看准时机,向西南方向跑。」
「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会有护卫军找到你的。」
「朕要是死了,你就去找西北道承军崔俊卿,他会派人送你回南朝。」
话落,他抬脚要走。
我抓住他的袖子。Ṱũ₌
「我、我去吧。」
我咽咽口水:「我我我要是死了,就是为了救北朝皇帝而、而死……」
「你们北朝欠我一个人情,也是欠、欠、欠南朝一个人情。」
「你你你你们三百年内不许攻打南朝。」
我磕磕巴巴,但总归将话说清楚。
宋准之捏住我的脸。
「闭嘴。」
「你要是死了,朕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泪流满面,真诚发问:「我都死了,你还能怎么不放过我……」
他无语地提刀离开了。
-7-
山洞不远处的空地上,宋准之引着青狼离开,转眼扭打在一起。
白雪上的鲜血刺得我眼睛生痛。
宋准之的刀被狼甩在一旁,他只好徒手与之搏斗。
「跑啊!」他大喊。
我迈脚就跑,那狼却转头向我追来。
我吓得连滚带爬,跑得更快。
身后传来狼的怒吼。
宋准之又上前拖住了青狼。
不知过了多久,青狼的怒吼声渐弱,宋准之也没了声音。
我憋着一口气,越跑越远,眼泪也越流越多。
脚步却越来越没有信心。
又跑了几步,我突然下定决心。
堂堂昭明公主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宋准之我都嫁Ţű̂₂得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罢罢罢!
我停住脚步,一扭头往回跑去。
那处雪地已染上大片红色,一人一狼俱是奄奄一息。
那畜生将宋准之压在身下,眼见獠牙就要落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捡起一旁的刀,发疯一般飞奔过去。
一刀下去,稳准狠,刺透青狼。
我杀红了眼。
一刀又一刀。
直到刀身卡住,拔不出来。
我索性撸起袖子扇那狼的巴掌。
一掌接一掌。
童子功的威力势不可挡。
最后一掌落下,狼终于断气。
我这才停下来,见自己的右掌竟有好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低头一看,宋准之已昏过去。
「喂,别死啊!」
他要是死了,谁来欠我人情?谁来欠南朝人情?
「求你了,别死!别死好不好!」
他挣扎着睁开眼:「你心里……果然有朕……」
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人情还在。
-7-
半夜,宋准之放走的那匹马,终于带着护卫军找到了我们。
我再也撑不住,两眼一黑也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之Ṫù₌后。
宋准之脸色苍白,守在一旁。
见我醒来,他的眉头骤然放松,露出一丝笑意。
「南朝昌明公主是个不怕死的,朕竟然忘了。」
我张张嘴,却哑得说不出话,他马上喂了我几勺参汤。
苦得我全吐了出来。
「糖水乖,别动。」
我呼吸一窒。
他竟然唤我糖水。
-8-
和亲前,南朝唯一的公主嫁过三次。
这事人尽皆知。
昌明公主是个克夫的悍妇,克死三个郎君。
这也人尽皆知。
公主逃难归来,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可连那野汉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事只有我自己知道。
三年前,我下嫁镇西大将军岳千山。
他手握重兵,功高盖主。
天家的威严早已压不住他。
又正逢南北两朝战事吃紧,朝中缺少领兵的人才。
父皇无奈,只能拉拢。
「昌明,一定要拖住他。」
「即使他要反,也要等到踏平北朝之后。」
我们心知肚明,南朝积弱已久,经不住两个劲敌。
好在岳千Ţùₖ山心比天高,自负命硬无比,旁的男子惧我万分,他却催着我赶紧去找他。
我抵达陇西兵营时,岳千山正在营中与众将士吃酒。
他刚打了胜仗,更是不把我放在眼中。
「臣事务繁忙,公主多担待。」
他将我晾在一旁,便又去吃酒。
我气得浑身颤抖,指甲掐进肉里,才勉强忍住扇人的冲动。
这里天高皇帝远,我扇了岳千山,他反手就能斩了我。
我一死,朝中再无嫡出公主,南朝便少了一个筹码。
为国为己,我都得忍。
枯坐至夜间,有兵士催促我换上嫁衣。
「将军等着与您拜天地呢。」
随行的宫人面色为难:「实在匆忙,不合规矩……」
「话我已经带到,公主自便吧。若将军责难,公主便自己受着吧。」
那兵士扯扯嘴角,翻了个白眼走了。
我忍着泪,换好嫁衣。
到了岳千山的营帐中一看,满席酒肉,众将领已大醉。
「公主来了!」为首之人走过来,酒气熏人。
「不对,现在不能称呼公主了!」
他揽住我:「这是我婆娘!第二十三个婆娘!」
「来,给大伙跳支舞助兴!」
岳千山腰间的刀抵着我的小腹。
我浑身发抖,并非恐惧,而是愤怒。
这就是一日军饷要三十万雪花银的镇西军!
将军帐前歌舞升平,如何守得住陇西十三州!
那支舞,我只跳了一半。
后半夜战火烧起,北朝将士如神兵天降。
一支小队躲过前方大军,竟直捣黄龙,杀进中心营阵。
我亲眼见那领军骑着烈马,跨过半人高的火焰,一刀砍下岳千山的脑袋。
醉汉还不知发生何事,便已一命呜呼。
血溅到我的嫁衣上,金色的凤凰成了血凤凰。
我没来得及害怕,第一反应是哀叹自己的克夫之名恐怕要更响亮了。
抬头,那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岳千山的血也溅到了他的面具上。
「你是何人?」他的汉话还算流利。
我拿不准,身为敌国公主,被抓去北朝,会受多少凌辱。
于是张嘴扯谎。
「妾乃……军营中的舞女。」
那人歪了歪脑袋,打量着我。
随手扔给我一块金饼:「逃命去吧。」
-9-
我走出营帐,此时天已大亮。
镇西军中遍地伏尸,只余我一个活口。
想必陇西失守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京城。
万幸,没把冬珠带来。
我脱下嫁衣,在死人身上扒下一身衣裳。
这才发现,镇西军中普通兵士的衣裳竟如此单薄。
数十万士兵,竟就穿着如此单薄的衣裳与敌军拼命吗?
远处尘土飞扬,眯眼望去,那领军竟又折了回来。
他扔给我一件厚衣裳。
「知道往哪走吗?」他问。
我老老实实摇头。
「罢了,小爷我没杀你,违反军纪被将军免了职,上不了战场,便送你回家吧。」
他拉我上马。
「你叫什么名字?」
我绞尽脑汁,思考舞女应该叫什么。
「糖水。」
「妾贱名糖水。」
此后,这领军跑死三匹马,护送我回南朝。
每次买马时,他掏钱干脆,不似寻常小卒。
陇西气候恶劣,常起狂风。
风一起,尘沙飞扬,他便将我护在怀里。
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那年母后坠马,满宫殿也是这种味道,再浓的熏香也遮不住。
弥留之际,母后把我抱在怀里,怀抱也似这般温暖。
我忍不住,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身子一僵,放慢了速度,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似在安抚。
行路数日,马背颠簸,硌得我腰背酸痛。
他骂一声娇气,却将自己的棉衣脱下,叠好后垫在我身下。
我默默低头。
ẗű̂₎如此数日,大漠孤烟,一马二人。
在难中,莫名的情愫疯狂生长。
记不清过了几日,我们终于抵达千叶城。
这是陇西最后一座南朝城池,自此开始,一路向南,便是南朝地界。
他将我安顿在最好的客栈中,命杂役打来热水,供我沐浴。
「之后就是你们南朝人的地界了。」
「梳洗一番,就快回家去吧。」
隔着屏风,他扔进来一套新衣裳,转身就要走。
「且慢,」我叫住他,「妾还不知恩公大名。」
「我乃一介小卒,无名无姓。」
话落,吱呀声传来,他打开房门。
我疯了一般从浴桶中站起来,光着脚去追他。
「砰——」
他慌张地甩上房门。
「你疯了,被人看到怎么办!」
我抱住他,眼泪淌在他胸口。
「如果我松手,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回宫后,我不知会作为棋子出现在哪盘棋局上。
老天爷啊,在那之前,让我抓住点什么吧。
此前,我抓不住大厦将倾的祖宗社稷,抓不住母后,抓不住自己的命。
眼前这个人,别让我再失去了。
我抬眸乞求,伸手去摘他的面具。
他握住我的手。
「难中相逢,此缘不必更进一步。」
我不听,连日来紧绷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我紧紧抱住他,恨不得让自己融化在他身体里。
想是我哭得太狠,他终究于心不忍,决定再陪我一天。
夜里,我一想到此生与他再难相见,便忍不住索取更多。
月影朦胧。
他失控了,彻底沦陷,差一点就要摘掉面具。
可他最后忍住了,任凭身下发狠,也没吻我一下。
只是无可奈何地一声声唤我。
「糖水,糖水,此刻我还护不住你。」
我笑了,抹一把眼泪。
回京后,昌明公主会有成千上万的护卫军。
哪里需要一个野汉的保护。
-10-
我承认自己无耻,我总想得到更多。ťŭ₅
手里抓住了一样,便开始盘算另一样。
可是抓住这个,就得放下那个。
翌日,再醒来时身边已没了他的踪影。
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也不见踪影。
他走了。
我忍着酸痛,迅速穿好衣裳离开。
怀里除了他给的盘缠,还有一张羊皮纸。
是北朝的边防地图。
我从他身上偷来的。
最终,我选择抓住这个。
临行时,我回眸望向来时路。
漫天风沙里,仿佛仍有他的身影。
怦怦——
心为何狂跳不止。
是怕他找来,还是期待他找来?
片刻后,我收回视线。
抬起下巴,找回公主的架势。
北朝人,本宫是南朝顶顶尊贵的昌明公主。
不是你的糖水。
-11-
湖上的冰面越来越薄,不知过了多久,太医终于宣布我痊愈。
「娘娘,您惊吓过度,此乃心病,将来必须好生休养。」
我懒得听老头唠叨,一溜烟跑到宋准之的宫里。
自从他上次说漏了嘴,唤我糖水,便日日躲着我。
太监拦我:「娘娘不可!」
「滚!」
我冲进殿内。
宋准之正一边喝参汤,一边批奏折。
他伤得不轻,脸色仍然惨白,可国事不可落下。
我开门见山:「那年你杀进陇西军营,其实早就认出我了,对吧?」
认出我不是什么舞女,而是那个扇了他三巴掌的南朝公主。
他虚弱地点点头。
「你唇角的小痣,很好认。」
他坦坦荡荡,我却突然语塞,半天挤出一句:
「那你还救我……」
那年我回京后,也就过了三五天,北朝老皇帝驾崩的消息就传到了南边。
北朝未立储君,偏又子嗣众多,各个骁勇。
龙椅之争,自是一番腥风血雨。
算算时间,我与他共处的那几日,该是夺嫡最激烈的时候。
他一定是拼了命,才抢出几日光阴。
怪不得他着急离开,怪不得他说「此刻我还护不住你」。
年幼时,我给了他一块幼稚的定情信物。
他当真了。
怪不得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娶我。
傻。
窗外又下雪了。
簌簌之声清晰可闻。
我想了想,迟疑地开口:「你为何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你就是那领军?」
「朕怕……你以为朕在怪你。」
宋准之起身,走到我面前。
「你,还是糖水吗?」
我垂眸许久,反问他:「你希望我是吗?」
他看着我,毫不犹豫,探过身狠狠吻向我。
仿佛要把三年前在千叶城的那些吻也讨要回来。
良久,直到我喘不过气。
他才松开我,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正是年幼时那块草率的信物。
「朕很想你。」
我脸一红。
我克夫,他克妻, 但他克不死我,我也克不死他。
这怎么不算般配呢?
【幼年期圣武宪天弘运文德光烈仁皇帝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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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一日。
南朝人竟然一粒米也没给我。
好饿。
要是能直接饿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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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十日。
那老太监竟让我刷恭桶。
好臭。
要是能直接臭死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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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二十三日。
不知是哪家的郡主, 竟然让我扮狗逗她笑。
笑声好吵。
要是直接吵死我就好了。
-4-
来南朝当质子的第三十一日。
老天,我怎么还没死?
我什么时候才能死?
这个混蛋的人间,为何强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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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四十日。
臭名昭著的跋扈公主让我去为她舞剑。
舞了 19 遍章珂剑。
真累。
但是今天不想死。
她让人给我送来蜜糖水, 还夸我舞得好。
被人夸赞,竟是这种感觉吗?
明日再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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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四十五日。
跋扈公主送了我一块石头, 许诺长大后嫁给我。
前提是我不能长残。
糖水中映出我的脸。
是挺俊。
老天,先别让我死了吧。
万一跋扈公主难过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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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五十六日。
太监们拿石头砸我。
真疼。
幸好我护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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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六十七日。
跋扈公主给我送来了药膏, 还骂我傻。
「你不知道还手吗?」
她不懂, 这点痛不足挂齿。
在北朝时, 嫡兄们的拳头更狠。
她跑出去,不一会儿抓来十几Ṫṻₚ个太监。
排排站好,一个个巴掌依次扇去。
「谁再欺负他,本公主就弄死谁!」
她扇人的样子好潇洒。
糟糕。
我的心好像生病了,为何跳得如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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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八十日。
暴雨。
南朝太子让我雨中舞剑。
雷鸣中,跋扈公主带着巴掌来了。
「啪啪——」
太子含泪跑了。
「啪啪——」
?
怎么还扇我两下?
「你是我的人,敢给别人舞剑, 活腻了!」
她又举起巴掌。
我连忙递上脸。
「啪——」
又是一掌。
「记住了, 你只能给我舞剑!」
我抿唇,心跳得更剧烈。
我这样的人,生来就被预言是个煞星,连母妃都将我像烫手山芋一般扔开。
她却说,我是她的人。
那就是吧。
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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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 100 日。
跋扈公主哭了。
她说,宫人们告诉她, 她长大要嫁给左宰相的儿子。
那个一脸横肉, 十五岁还说话流口水的纨绔。
「他们说, 这是公主生来要吃的屎。」
我安慰她:「他们应该是说, 这是公主的使命。」
她还是哭。
「宫人们还说,我就算不嫁给那头猪,也有可能要嫁去北朝!和亲!」
「无妨, 我也是北朝皇子,我娶你。」
她哭得更大声了。
「骗子, 我是要嫁给将来的北朝皇帝!」
「你是个被排挤的质子, 怎么可能当皇帝!」
我摸了摸手里那块石头。
当皇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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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 181 日。
北面的密函终于到了。
我将纸条烧掉, 忍不住笑了。
北朝皇室有太多秘密, 我只要稍稍放出去一点,皇兄们就慌了。
毕竟,父皇头上有太多绿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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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 263 日。
原来筹码无需很多, 三个秘密就够让我回国。
皇兄啊皇兄, 你这么蠢,如何堪当九五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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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南朝当质子的第 299 日, 也是最后一日。
跋扈公主睡过头, 没有来送我。
无妨。
待我登基后, 自会相见。
她应该不会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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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第 21 日。
原来这石头,去南朝的质子每人一个。
呵。
罢了。
抢过来, 这石头就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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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第 51 日。
好险,差点被皇兄玩死。
好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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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第 77 日。
好险,差点被父皇玩死。
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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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第 111 日。
好险, 差点被户部侍郎玩死。
想。
-17-
回国第 391 日。
险,差,死。
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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