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

我仰慕卫衍的那些年,他一心只向着阿姐。
我见过他眷恋地遥望阿姐的背影。
读过他写给阿姐柔情婉转的诗文。
甚至撞见他为了阿姐,错手杀了人。
只可惜,卫衍轰轰烈烈的一腔深情没有得到回应。
九死一生挣得功名回来,却发现心仪的姑娘早已芳心另许。
他一气之下,也草草另娶。
娶的人,是我。
……
后来的某个雨夜,我在府中偶遇他们抱在一起。
阿姐痛哭挽留,卫衍冷漠克制。
就是在看到我时,脸上多了些慌乱。
片刻,他来寻我。
「方才……」
「我明白的。」我打断他,「她也气够了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和离?」
夹在一对有情人之间,好没意思。

-1-
与卫衍成婚前,我统共见过他三回。
第一回,我与阿姐在檀楼遇上登徒子。
他不顾孤身势薄,替我们赶走了那群人。
我看着他额角的擦伤,思而再三,终是上前递了帕子。
他却没接,也不应。
只望着惊魂未定的阿姐,怔怔失神。
第二回见他,是在松岳书院。
兄长入学,我和阿姐前去相送。
我在一群学子中认出卫衍,匆忙拉着兄长与他见礼。
顾盼之间,躲躲闪闪。
生怕被发现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然而后来,他单单记得阿姐的名字,不记得我的。
第三回,卫衍没有看见我。
他那时正死死抓着一个男子的衣襟,模样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再看那人,已是有出气无进气。
血流得脸上眉不是眉,眼不是眼。
我躲在巷子口,远远认出。
那是惯以狎妓为乐,更爱调戏良女的冯家子。
几日前阿姐上街,正是被醉酒的他当众弄掀了帷帽,惹来耻笑。
我亲耳听见卫衍对他说。
「再有下次,我自有千种万种手段收拾你。」
再没有下次了。
当晚冯家子伤了根本,疗养月余,还是丧了命。
冯家发话,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真凶。
心惊胆战之时,我得到了卫衍从戎的消息。
他这一去,便是两年。
……
今夜,是我见卫衍的第四回。
亦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他依礼挑开我的盖头,对上我的目光后,眸光闪烁。
隔着红烛燃烧的层层光晕,静静地看着我。
「真好看。」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正想说些什么。
却发现卫衍脸上酡红退去,而眼眶渐渐红了。
我心生疑窦,复而恍然明白。
应是自己脸上敷了几斤白面粉,衬得与云蔷的眉眼更像了几分。
想到此处,心上像是有蚂蚁爬过一般别扭。
我移开视线,无意识擦了擦被他碰过的衣袖。
卫衍应是看出我的排斥。
苦涩地笑了笑,退到了床边的软榻上歇下。
「阿荷,你别怕,日后我会待你更好的。」
「……」
我才不信呢。

-2-
卫衍是为了气云蔷才娶我的,我岂能不明白。
当初他入伍,就是为了以命博功名,给自己争个名分。
此人模样才情样样好,文武兼全。
可惜爹爹瞧不上他那一身铜臭味。
宦门再落魄,也不愿与庶族姻亲。
卫衍因他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商户出身,迟迟跨不过云家七品挂职小官的破败门槛。
于是,他在战场上冒死替贵人挡箭,昏迷了足足十日。
这才踏上步入官家的玉阶,一举成为朝中新贵。
卫衍班师回朝那日,云府上下人心惶惶。
他爱慕云蔷,在云府不是什么秘密。
可这会儿,云蔷与伯爵府公子中秋琴箫合奏的佳话正传得沸沸扬扬。
甚至还有了议亲的苗头。
爹爹生怕卫衍因情生怨,新仇旧账一起清算,愁得连觉都睡不踏实。
怎料,卫衍却依旧来云府提亲了。
那日,云蔷理了裙摆,起身向外。
身姿绰约,背影凄然。
「是我负了他,我自去与他说。」
「大姑娘……这、这不合适!」
通禀情况的女使拦住云蔷,面露难色。
「前头有老爷应付着,您且放心。」
云蔷昂然哂笑,「爹爹可不知卫衍的性子,我与他相视莫逆多年,最知晓他吃哪一套。
「何况这是我与他的事,既是磊落清白,就当是去见见故友,谈不上逾矩。」
她走得坚定,眼见都要踏出屋门了。
女使终是忍不住道:
「可卫将军要娶的是二姑娘!」
彼时我在一旁低头绕线穿针。
闻及不由得指尖一颤。
错愕抬眸,恰恰对上云蔷那怨毒的眼神。
「……我?」

-3-
云蔷有云蔷的自尊。
自我和卫衍定亲以来,她坚决抱病不出门。
就连那伯爵府办的菊宴也没去。
直至我归宁那日,她才顶着一副病容勉强见客。
那幽怨的眼光黏在卫衍身上,挪不开半刻。
启程回府前,我瞥见她往卫衍所在的方向走去,识趣地放慢了脚步,驻足在墙后。
「你怨我就好,为何要负气赔上自己的姻缘?叫我见了心里也难受!」
云蔷说着,一只拳头柔柔Ťúₕ地向卫衍的胸膛砸去,却被他截住甩开。
「我是真心娶云荷。」卫衍冷冷道,转身要走。
「你还在说气话?她一个神神叨叨的病秧子,日后只会拖累你!」
神神叨叨的病秧子。
我靠墙垂眸,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打记事起我便常犯梦魇,偶尔还会看见有影子在周身游荡,分不清虚实。
大夫说这是离魂症,难以痊愈。
是以云蔷自幼就瞧不上我,不爱与我亲近。
人前善待,人后冷落,却始终尽了做姐姐的本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而如今我才知晓,她心底竟是这样想我的。
夏末风渐萧瑟,犹在心上打了霜。
我欲离开,却听卫衍的声音传来。
言辞中尽是鄙薄。
「都说云大姑娘贞静娴淑,秀丽端庄,眼下竟然出言贬损自己的妹妹?
「阿荷再如何不堪,却也从不背后论人是非,表里如一,比你强上百倍。」
越是亲近的人,越懂得如何捅刀子。
卫衍明知云蔷最好面子,还是硬生生揭开她的面具讥讽一番。
惹得云蔷泣不可仰,没再继续纠缠。
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趁卫衍闭目假寐,我百思不解地打量这人。
他竟然会维护我,还略知晓我的脾性。
明明我跟他也不熟啊。
之前战场上那一箭,莫非是射中他的脑子了?
卫衍察觉我的目光,闭着眼低低笑了两声,柔声道:
「阿荷在偷看我。」
我吓得赶紧低头,装聋作哑,不接话。
良久,卫衍缓缓睁眼,像是自言自语般嗫嚅道:
「你以前就喜欢这么偷看我。」
以前?
以前我们根本没见过几面。
净是胡扯!
我经不住这等诋毁,撇嘴剜了他一眼,「我没有。」
「好吧。」
卫衍噙着温和的笑,脚下挪近几步,替我拢了拢斗篷的领口。
「阿荷说没有就没有。」
「……」

-4-
其实,我不大习惯「阿荷」这个称呼。
家中人要么唤我「荷姐儿」,要么称我为「二姑娘」。
从未有人唤我「阿荷」。
卫衍是第一个这么叫的。
叫得还挺自然,像是个常挂在嘴边的名字。
「阿荷,我从宫中得来一壶琼花露,你畏寒时喝上一小口,既不会冷也不会醉。」
「夜间听你常咳嗽,我命人给你房中换了熏香,不知阿荷感觉好些没有?」
「上回见你多看了几眼,我便擅自替你做主,买回这几匹布料,阿荷瞧瞧对不对?」
当然,卫衍也不是整日都这么聒噪。
有时他也会在我绣针时待在一旁,什么也不做。
隔几阵便叫一声,看孩子一般,生怕我会跑丢了似的。
「阿荷。」
「……」
「阿荷。」
「……」
翻来覆去。
害得我接连下错好几个针脚。
日子久了,我逐渐发觉,卫衍与他深沉冷厉的外表不同。
不仅格外的妥帖周到,也十分懂我的心思。
有一次,他带回一只异瞳色的狸奴,说要送给我来养。
我心中欢喜得不得了,却也不禁纳闷。
「你怎知我会喜欢?」
我一直想养只狸奴。
但娘亲有咳疾,家中不能养,我也从未向谁提及过。
卫衍弯唇,眉梢微动,「猜的。」
我抱着狸奴,看着它在怀中舒服地眯起眼。
突然有一瞬间觉得,他曾许诺会待我更好,好像不是在诓骗我。
可这并不足以让我对他彻底卸下心防。
成婚之初,我便迂回地表露自己不适应身份,需分房一段时日。
卫衍欣然答应,也从不勉强我什么。
就连平日里的举止也客气合礼。
唯有一回接触,是我夜半犯梦魇时。
他听到我的叫声闯进来,扶起瑟瑟发抖的我,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我害怕极了,也顾不上什么矜持。
抓过他的手臂,眼泪鼻涕胡乱抹着。
卫衍沉默地抱着我,直到晨光熹微,才试探着去量我的额头。
「你害梦魇怎会这么严重?我记得从前是没有的。」
我那时散着发,满脸泪痕,也不反问他是如何得知从前。
只着急躲回被子里,尴尬得连根脚指头都不敢露出来。
从那以后,卫衍便在我房中多安了几个女使。
好让我犯梦魇时可以应对。
「阿荷,我已命人去寻良医回来,为你治疗离魂症。」
听见卫衍语挚情长地说这番话时,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见我怔住,笑着鼓励道:
「天地之大,还缺能人异士?
「不管多久,我一定会陪你把病治好,你相信我。」
我默然。
我不是不信卫衍找不到好大夫。
我只是,从未寄望过我们这段关系会长远。
我始终记得,卫衍一开始想娶的人,是云蔷。

-5-
时序白露。
这日是婆母的寿辰,卫云两家聚在一起。
我在伙房主持事宜。
忙得焦头烂额时,云蔷进来了。
「阿姐是客,来这里做什么?」
自归宁后,我再没有见过她。
眼下她一改往日的清傲,倒是有几分好脸色。
「你本不善主持,我这个做姐姐的来搭把手。」
我起初纳罕,随后才知她的用意。
但见云蔷挽了衣袖,四处指点起来。
「衍公子从小在雁州长大,喜吃辣,可也不能放多了辣子,他胃可受不了。」
「这藕片切得挺好,但我记得衍公子惯爱吃削成细丝的。」
「他不喜甜,寻常点心就免了罢,冰糖莲子羹倒是合他口味。」
……
在卫府,最忌讳下人议论主人长短。
可婆子们都是人精,嗅到争风吃醋的苗头,纷纷放缓了手头上的活儿,等着看热闹。
我心道不妙,叫了云蔷出来。
「阿姐究竟……」
「云荷,你很得意吧?」
话还未出口,云蔷便打断了我。
「你从前便喜欢卫衍,如今我不要了便宜你,倒是让你得偿所愿。」
我攥紧了衣摆,方才油滴溅在手背上烫起的泡,现在才有后知后觉的刺痛。
我喜欢卫衍这件事,云蔷是知道的。
我原是藏得很好。
直到被她撞破我在临摹卫衍的字。
一时心急,露了怯。
「阿姐别多心,我只是觉得卫公子的字好,才找阿兄借来看看罢了。」
「是吗?我可什么都还没问呢。」
有了端倪后,云蔷便步步试探。
她开始状似无意地提起卫衍约她品茶赋词。
在我面前读卫衍写给她的诗。
甚至,不避嫌地表露对他的赏识。
以致于我以为,她与卫衍早已是两情相悦。
我天生是个闷性子,又因害病而时常自卑。
久而久之,这份情愫就蒙尘于心,不敢再提。
就连知道卫衍提亲时都没有多欣喜。
我从不奢望自己的感情有回应。
可这并不代表,旁人能借此缘由羞辱我。
「Ťù⁶阿姐才是得偿所愿吧?」
我平复了心绪,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云蔷。
「我记得阿姐曾说过,『世家钟鸣鼎食,那底蕴绝对是半道新起之户赶不上的』。
「昔日卫衍出征,前程如何,你等不起,更赌不起。因而半道舍弃他,另择了伯爵府的公子,你当真以为,他会不知道你的心思吗?」
我回身,不欲与她再拉扯。
「伯爵府的娘子不好当,只望阿姐日后装好贤妻良母,不要看着碗里的,手却想着伸向锅里,平白丢了云家人的脸。」
云蔷或许不会想到,自己闲谈时无意说出口的话,会被我仔细听了去。
列清她的盘算,道出她的虚伪。
果然,云蔷恼羞成怒。
「云荷!」她在我身后怒叱着,「要是我有心同你争卫衍,你拿什么和我比?」
的确是比不得。
世俗眼光中,我性子木讷,才学平庸,八雅不精。
绣工倒是一流。
可有惊才绝艳的云大姑娘珠玉在前,鲜少人会给云二姑娘青眼。
但……我为何要同她比?
我从前是仰慕卫衍。
我欣赏他的风流蕴藉,佩服他的侠气潇洒。
然而,见过他对云蔷付出过十分的热忱与温柔。
任凭是何等神仙的人物,也再喜欢不起来了。
我侧身回望云蔷,忽然觉得她这番较劲的模样显得可怜。
「阿姐无需费心同我争。
「我如今对卫衍无意,你想要便拿去吧。」
说罢,我无视云蔷惨白的脸色,径自离开。
可还未迈开步伐,眼前骤然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
鸦青色绸袍。
是卫衍今日穿的衣裳。
不远处的墙角落花铺地,留下两只鞋履的空处,想来他是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6-
那日过后,我与卫衍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他许是误会了我对他与云蔷的过往心怀芥蒂。
殷勤献得比往日勤快了不少。
这天他说,他要带我去一处地方。
半盏茶后,我站在那座古韵馥郁的建筑前,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是……给我的?」
卫衍不语,引我进了门。
庭中是一方莲池。
从院子到里屋,小道两边是打理雅致的萱草,一路蔓延到台阶。
内室敞亮洁净,一分为二。
一边的碧纱橱后是暖香阵阵的卧榻。
一边的琉璃屏后是开阔的绣房,透过敞开的窗子,能看到一片绿意盎然。
这样的布局,和我期望中的绣阁一模一样。
卫衍笑道:
「阿荷爱钻研绣艺,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天黑了也不知道累。建这座绣阁,就是想让你更舒服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喜欢吗?」
他看着我,目光荧荧,一副期许的神态。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喜欢是喜欢。
可这是不是太夸张了?
「卫衍。」
犹豫半晌,我如实道出心中久存的困惑。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们相识不久,此前也只匆匆见过几面,可是你似乎对我……太好了。」
就算是为了气云蔷,也不必做到这份上。
身前的男人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笑得又无奈又苦涩。
「阿荷,我知道你还不能接受我,但你要清楚,我与云蔷之间已同前尘往事。
「而今我无论说什么都很苍白,但日后,我定会叫你看见我的真心。」
卫衍拉起我的手,来到绣房的绣案边。
「不说了,来,先看看这绣案合不合适。」
我被他说得有点脑袋犯晕,也想避开这个话头,便顺势为之。
然而坐下的那一刻,胸口却猛然冲起一注血流。
心陡然间冷了下来,紧接着眼前模糊一片。
我突然头疼欲裂,手脚不受控制地挥打着。
待清醒时,面前的绣案已被我推翻在地。
绣绷针线散落,连桌上那盏昂贵的萤石灯也摔了粉碎。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是突然又看到那名女子,她、她正在拿绣针扎自己的手!」
我竭力控制指尖发颤,但是很难。
「她一被针扎到,我的手指也好疼好疼。
「我不想她受伤,想阻止她,怎知……」
我懊恼地颓了肩。
第一回犯离魂症时失控,竟然被卫衍瞧见了。
卫衍俯身安抚我,神色肃然,疑惑道:
「女子?」
「嗯……」我赧然开口,「我自小就能看见她,她和我一块儿长大,一直都在我身侧。」
卫衍长眉拧得更深,「你素日犯病看到的,就是她?」
我点了点头。
与他谈起病情,还真是不自在。
可卫衍似乎很感兴趣,仍在不停追问。
「你还能看到什么?」
「有时我在花园和狸奴玩,会看见她四处弯腰找什么东西,哭得很伤心,嘴里还不停念着『豆儿豆儿』的,十分可怜。
「入夜后,我经常看见她坐在窗边发呆,好像在等什么人,很是落寞的样子。
「对了,她好像挺爱打扮,每日清晨总要在妆奁前坐上好久,不停往脸上抹粉描画。」
……
卫衍问,我便答。
只是我没有告诉他,那名女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们还是孩童时,一起嬉闹玩耍。
做姑娘时,一同学绣法看话本。
可自从来卫府后,她好像一天比一天难过。
「虽然那名女子轮廓模糊,也从不与我交谈,可她从不伤害我,见惯后也就不怕了。
「而且,我总觉得她与我很像,她一伤心,我便会跟着伤心,好似有根线牵连在我们之间……这病很奇怪对吧?」
我苦笑地耸肩,想缓和气氛。
一抬眼,却看卫衍煞白着脸,唇角也不受控地抽动着。
「卫衍……你怎么了?」
他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
呼吸紊乱,仿佛有人正攫住他的脖子。
我唤了他好几声,他才深深闭了眼,扶着眉心道:
「无碍……
「阿荷,那都是些不好的事,不要去想了……」
卫衍说完兀自走向屋外,他脚步虚浮,还险些在门口摔了一跤。
我满腹疑窦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不知为何,总感觉他有些怕我。

-7-
我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见到卫衍。
据说他是给我找大夫去了。
我听后不免懊恼。
早知道会把他吓成这样,就不和他说这么多了。
卫衍回来的那个晚上,下着绵绵秋雨。
下人来通禀时,我打着伞前去迎他
却见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人。
「我不去什么伯爵府了,我就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云蔷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媚,在这雨夜中衬得愈发惹人怜惜。
可她面前的男人却不为所动,凉悠悠道:
「你舍得?」
云蔷攀着卫衍的胳膊,一双眼蕴水含清。
她不住摇头,哀求道:
「衍公子,我没有骗你,我与伯爵府已经断干净了,我今后只你一人。」
「可我不需要你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若一颗巨石投入潭中,蓦地激起汹涌波涛。
云蔷失去了理智。
「我不信!」
她推了男人一把,又上前凑得更近。
「你娶云荷不就是为了气我吗?
「你若是心里没有我,怎会大费周章去查封那冒犯我的冯家?怎会为我求医问药?」
卫衍冷笑一声,正要开口,话却陡然停在嘴边。
因为透过朦胧的雨雾,他看到了我。
撞上这等场面,我本就是尴尬且心虚的。
被发现后,更是脑子一空。
想都没想就往回跑,任凭卫衍怎么喊都不回头。
「阿荷!」
「阿荷!」
「云荷!你站住!」
他就这么一路追着我到屋子里。
见我不再躲,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我和她……」
「她很难过吧?」
我背对卫衍,扶着桌缘平复气息。
「你娶我是为了气她,我早就知道了。」
「不,阿荷,我可以解释……」
背后的脚步愈发近。
我转身退了几步,朝他了然地摇了摇头,笑道:
「不必。」
虚虚实实,有什么好争论的呢。
他这些年对云蔷的情谊,一点一滴我都看在眼里。
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我握了握拳,在那人愕然的一息中,问出那句藏匿许久的话。
「卫衍……我们什么时候能和离?」
夹在一对有情人之间,真的很没意思。
这出两厢不愿的戏码,应该早早散场才是。
然而,似乎卫衍并不这么认为。
「和离?」他忽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阿荷,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这段时日我待你如何,你还不明白?」
我固然知道卫衍对我的好。
可这份好,让我觉得并不纯粹。
我没有作答,只抿着唇,避开他寸寸暗沉的眸色。
「阿荷,你喜欢的我无一不给,你想做的我无一不应,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更没有亏欠愧对!」
卫衍喉结滚动,艰涩万分。
「你应是很喜欢我才对,怎会想与我和离?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他越说越怪,声音也愈发小了,自言自语一般。
我心下觉得古怪,抬眸凝眉,疑惑地看向他。
但明明只是寻常一眼,卫衍却仿佛被慑住一般。
外头的风雨阵阵喧闹,又落回无声,密密丝丝渗入屋中。
直到连屋中的火光也开始发凉,卫衍才挪动着脚步来到我身前。
他扶着我的肩膀,笑得比哭还难看。
「阿荷——
「你是不是……也想起来了?」

-8-
于前世的卫衍而言,云荷是一件意外的附庸。
他娶她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云蔷嫁给了别人。
因为她是云蔷所嫌恶的妹妹。
几乎是在正式见她的第一面,卫衍就发现了。
云荷喜欢自己。
那双总是低垂的眸子看向他时,每一眼都满含期许和珍重。
这很麻烦,卫衍想。
他压根没打算与她建立怎样的关系。
他能想到的她唯一的用处。
便是能让云蔷在看他们入对成双时,露出那忿忿不甘的表情。
这会让他有报复的快感。
他想叫云蔷知道舍弃他是错的。
他想让她后悔。
于是乎,伯爵府给了云蔷什么,卫衍便给云荷还要多。
多到云荷对他的喜欢日甚一日。
可在云蔷的目光之外,他无意再多给云荷一个眼神。
唯有一回,是她画了幅梨花妆,在花园里逗她那只捡来的叫「豆儿」的狸奴。
女子眉宇间的柔和被掩去,添了几分英气。
影影绰绰间,他将她错认成了云蔷,忆起他们曾经的许多时候。
那一瞬,他对云荷笑了一笑。
自打那天起,她每日要多出两个时辰来画梨花妆,再佯装不经意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让卫衍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不好斥责她什么。
毕竟作为他的妻子,云荷鲜少能让人挑出错处。
她会找府中下人旁敲侧击打听自己的喜好。
会尽心竭力侍奉公爹婆母。
会点灯熬油给他缝制衣履。
只要他收下,即便就是扔在一旁,她也会感到欢欣。
云荷就是这般,羞怯、谨慎,处处周到,却又容易满足。
要说她做过最大胆的事,只有那次听闻他在军中染了时疫,孤身越过千里路来看他。
她的手白皙细腻,指尖有针戳过的细小伤口。
擦过他的手腕时,宛如春风携花絮拂过,软和却叫人发痒。
「夫君,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就在这陪着你。」
她说时睫羽微颤,眼底纤尘不染。
卫衍凝眸看了她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
彼时的他不甚在意,只觉得心口一阵酸胀,还道是染了病的缘故,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很久以后,他再次遭遇埋伏受了重ṭŭ̀₍伤。
生死垂危之际,又再一次想起了云荷的眼睛。
卫衍这才恍然发觉,年少时的执念,早已在那人细致的抚慰中逐渐消磨。
由砭骨的寒冰化作一汪温润的池水。
映出其中那个伏案瘦小的身影,和她看着自己、从未偏移的眼光。
原来,他早就将云荷放在心上。
卫衍暗忖,若是能撑住性命回去,他定会好好待她。
将这些年的亏欠弥补了,再与她重新开始。
可惜。
流水落花春已去,偏待无花空折枝。
当卫衍保住性命,千里迢迢赶回京城。
却逢府中遭人算计,起了大火。
「夫人呢?」
下人见他仿若要吃人般的脸色,赶忙引他去见。
可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却是云蔷。
那一刻,卫衍猛然记起,去岁春末伯爵府失事,他保下了云蔷,将她迎入府中,然后……
收她做了平妻。
……那云荷呢?
「西院那位去城郊住了。」
得了禀报,卫衍马不停蹄去往那座偏远冷落的庄子。
一路上他的心如被油煎火烹似的。
可到了那庄子面前,又陡然冷到了极点。
他久久注视着眼前的废墟,靠着仅存的一丝气力走进残败的院落。
四周垣壁摇摇欲坠,未燃尽的火星从各处缝隙聚集,嘲笑地引他看向那副压在房梁下的、面目全非的身体。
她依旧纤细瘦弱。
却再看不出从前的样子。
唯一能辨认的,是她手中那支紧紧握住的金钗。
是他们成婚时,他为她亲手簪上的。
一时间,卫衍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忘了如何呼吸。
他怔忪在原地,听着侍从打探回来的消息。
他们说,他出征不久后,云荷就搬来这里,只随身带了一个仆从。
因而火势起来时无人救火,屋中无一完物。
但有人在不远处的水边发现一只兔儿灯,上头绣着一朵荷花,应是她的东西。
兔儿灯……
卫衍回过神来。
今日是上元节。
成婚这些年,云荷不止一次向他提起去看灯。
团圆佳节,京中夫妻无论富庶,都以赏灯为和美。
他岂会不懂她的盼望。
可偏偏,他从未理会。
这夜回府,卫衍踏入了云荷曾住过的西院。
她离开时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只留下绣案上一双青缎靴。
卫衍拿起便知,这是按他的尺码做的。
他蓦地笑了一声。
紧接着,一股不受控的痛意自四肢百骸而起,
令他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只兔儿灯,一支金钗。
两只她还没来得及送给他的青缎靴。
卫衍忽然意识到。
这许是云荷一生的拥有。
而他再也没能补偿她。
……
因此,当卫衍从营帐醒来,发现心口那道熟悉的箭伤时。
他是万分庆幸的。
而今他虽未封候拜将,也没有统领千军的权力。
可云荷还在。
这时候的她,还是那个鲜妍如初的少女。
也应是喜欢着自己的。
卫衍活过一次,亦错失过一次。
如今回到原点,他有信心挽回一切。
不过,他并非无所顾虑。
他最害怕的事情。
便是云荷也记起前世的过往。

-9-
雨水打湿卫衍的衣袖,将那股刺骨的寒意传到我的肩膀,令人浑身发颤。
「我应该……想起什么?」
我不解地瞧着眼前人。
他此刻双目猩红,举止怪异,与从前的儒雅谦和判若两人。
半晌,我到底没忍住,拿掉了他压在肩头的手。
卫衍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理了理神色道:
「是我失态了。」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却也不多言语。
只扶着我到床缘坐下,自顾自给我绞着半湿的头发。
「阿荷……你莫听旁人胡言乱语。」
我听得明白。
这个「旁人」,指的是云蔷。
「这些时日我不在,是给你寻治梦魇的方子去了,并不是为了她。
「查封那冯家,也是因其仗着皇商身份作恶多端,百姓苦其久矣,我才出的手,更与她无关。」
卫衍不轻不缓的语调自身后传来。
他说完微顿,应是在等我的答复。
我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坦诚相告。
「其实,我知道是你打了冯家那纨绔,我看见了。」
话音刚落,发丝上的力蓦地一松。
卫衍绕身伏在我膝前,急切让他的呼吸加重了几分。
「阿荷,那时的我的确是为了替云蔷出气,可现下所为皆是为你!
「冯家为了那根独苗,定会不遗余力追查,如若知道是我令冯家子身亡,定会不择手段报复!
「到那时,会害得你也被牵连……」
我低头看向自己被他攥红的双手,不明白他如何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误会了……我不觉得你教训那纨绔有何不对,也看出你那时并未下死手。
「他活命不成,也有自己素日酗酒纵色,身子亏空的缘故。
「你无需ṱù⁹顾虑我的想法。」
卫衍对那冯家做了什么是他的事。
我并不在意他是为了谁。
只是,我的回答似乎并不让卫衍满意。
他手上力道加重几分,神情肃穆且郑重。
「云荷,我娶你只是因为心悦于你,我已经放下过去,今后也只会看着你一个人。
「你能不能相信我?」
「我……」我禁不住蹙了眉,竭力掩饰自己的不耐,转了话头,「我的头有点疼。」
今日的卫衍太反常了,实在是让人难以适应。
所幸他听这话后也不再胡缠。
点了点头,扔下一句「等我」便转身离去。
我随后问了女使才知,他是给我煎药去了。
外头的雨还在下着。
淅沥的雨声在一室静默中逐渐放大。
直到莲池中重新响起蛙鸣,卫衍才仔细地捧着瓷碗进来。
他对我笑道:
「阿荷,来。
「喝了这药,你就不会再头疼了。」

-10-
卫衍的药似乎是有些作用的。
服用的这一段时日,我每天都比往常多睡上好几个时辰。
有时午后歇下,一觉无梦,睁眼便过了三更。
醒的时间少了,自然也少见到「她」的影子。
可ťű²因这般,也少了很多趣味。
例如,我的菡萏图还没绣好,院里的荷花却都败了。
绣阁内,卫衍照例端着药汤进来,见我正懊恼地折腾针脚。
「绣得好好的,怎的拆了?」
他不懂,绣画也讲究心境。
照着活物下针,针法会更灵活些。
许是我表现得太沮丧,不过几日,卫衍便带我出城去了郊外。
原来是此处山下有一汪池水,因依着暖泉,竟稀奇地长出一片野荷,现下还开着花。
「这几日我命人连夜寻找,终于发现此处。」
卫衍扶着我下马,指着不远处的草屋,语调欣然。
「我已将那屋子重新修缮一番,支起了暖帐和绣案,近来我得闲,陪你日日来此绣花。
「阿荷觉得如何?」
我失神地望着眼前的荷塘。
碧绿层叠,相映争红,全然不见秋日本应有的萧瑟。
而身边的卫衍面带倦色,眼底泛青。
此情此景,很难无所动容。
我莞尔颔首,伸手钩住他的手指,轻声道:
「我很高兴。
「辛苦你了,夫君。」
忽有一阵风来,将水面氤氲的清香吹散,扑洒在我们之间。
卫衍愣了瞬,望着我,呼吸一窒。
「阿荷方才叫我什么?」
我笑得弯了眼,又叫了他一声。
卫衍忽地搂过我的腰,眼中笑意呼之欲出。
声音听上去却有些哽咽。
「阿荷,你终于肯唤我了。
「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11-
云卷云舒,天上由雨下成了雪。
日子翻了又翻,来到了这年上元。
说起逛灯会,卫衍的兴致比我高了不少。
一大清早就催着我选衣裳,我连声抗议都没用。
「这是我们第一次过上元,自然是要隆重些。」
他如是解释道。
到了晚上,城中火树银花,宛如白昼。
卫衍牵着我的手,满街寻找兔儿灯。
见了就买,好不阔绰。
我见他乐此不疲的模样,忍不住指了后边的仆从道。
「是不是买太多了?我怕他们拿不动。」
卫衍勾了勾唇角,又往一处灯笼摊走去,「给阿荷买,多少都不嫌多。」
我笑他孩子气,回头却也停住了脚步。
视线中闯入一只绸缎制的兔儿灯,精致小巧,栩栩如生。
执灯的是一名年轻男子,看起来比我还小几岁,模样俊秀。
只是有点傻气。
我上前问了好几遍,他才缓过神来。
「姑娘说的什么?」
我无奈地指着他手上的灯,「请问,公子的灯是在何处买的?」
他羞赧得红了脸,轻咳了声道:
「这是我自己做的。
「若姑娘喜欢,便送给你。」
说完,伸手就要将灯笼递给我。
推拒不得间,忽有股气势迫近。
我偏头去看,见卫衍沉着脸接过灯笼,又在那人手中放下一枚金叶子。
他阴恻恻道:
「公子有心。
「但既然我夫人喜欢,就得花钱买下来。」

-12-
一路上,卫衍闷闷不乐。
直到入了房摆完二三十只灯笼,见我还提着丝绸灯爱不释手,他才瓮声瓮气道:
「就这么喜欢这只灯笼?倒是看不出哪里不同。」
我轻笑,指着灯笼面道:
「其他兔儿的眼睛是画上去的,唯有这只,是绣上去的。」
闻此,他这才舍得走近,端详那只灯笼。
却也只是草草几眼,便摆着手道: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你要是喜欢,以后我都给你买这样的。」
我如今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这人固执起来是不止不休。
遂起身给他到了杯热茶,好堵住他的嘴。
卫衍一向对我的示好十分受用。
只是今日,他虽和颜悦色地接了杯盏,但也仍不作罢,在我转身时猛然拉住了我的手。
须臾,肩上蓦地一沉,温热的呼吸萦绕在耳畔,染着丝丝意动。
「阿荷,还不可以吗?」
我身子一僵,手心微微渗出冷汗。
这几月,我与卫衍的关系虽是亲近了不少,但始终未行敦伦。
如今他这般表态,或许也是时候了……
片晌,我默许地回握他的手,又走到桌边,将上头燃着的兔儿灯一盏一盏扫灭。
身后,男子的脚步声靠近。
「就这么点着也没关系。」卫衍正过我的肩,眉眼含情,「让我看着你,行吗?」
我笑嗔着打掉他的手,又吹灭了一盏灯笼。
「那可不行,她一再与我强调,灯是必须灭的。」
烛芯生出的黑烟在空中盘旋融化。
烧焦的气味逐渐在屋中蔓延开来,愈来愈浓。
「……谁?」
卫衍屏息顿了顿,语调迟疑。
「她呀,你知道的。」
我斜眸挑眉看他,指着空无一人的床榻。
「她告诉我,从前你们每回同房,屋中必须是黑的。
「否则你会不高兴。」

-13-
啪嗒、啪嗒……
倾倒的灯笼中有灯油溢出,一滴一滴落在案上、地上。
像是执刑前的倒数。
幽幽烛火随风战栗,映在卫衍苍白的脸上,半明半灭。
这是我头一回看见他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阿荷,你……还能看见她?」
卫衍嘴角抽动,显得些许狰狞。
「那为何对我说谎?」
我古井无波地扫了他一眼,觉得他实在是过于迟钝了些。
「因为我只有说看不见,你才不会硬要我用药。」
那些药只能让我昏睡,对我的病丝毫不起作用。
然服药的那段日子,卫衍总隔三差五向我问起「她」的情况。
若我如实相告,下回的药便会更苦些。
我并不愿长久如此,受他牵掣。
眼前,卫衍眉心紧锁,扶住额。
他低声喃喃,像在回忆着什么。
「可你醒着的时候,我都在你身旁,未见你有异样……」
他当然发现不了。
困觉时,那女子虽不再徘徊于我身侧,却入了我的梦。
而在那大段大段无声的空寂里,我知晓了她更多的故事。
那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她嫁给了自己很喜欢的人,而那人显然不是她的良配。
明明心中另有所爱,却还对她虚情假意。
偏偏她是个不清醒的,明知是虎穴龙潭也要留下。
还天真地以为终有一日能打动她夫君的心,与他携手共白头。
后来发生的事,自然叫她满盘皆输。
她那夫君非但不对她生情,还娶回来一个Ṱû⁺平妻,正是他年少所爱。
新夫人进府后,对她百般刁难。
借口填了她精心养护的莲池。
又叫人偷偷掳走了她养了多年的狸奴。
她有苦难言,求助无门。
直到被耗得没了精神,成日坐在案前发愣,也无人发现她的失常。
待男人出征后,那新夫人更是变本加厉。
逼着她为其绣嫁衣,以备新婚。
再看她夫君从沙场寄回的家书,仍对她只字未提。
她这才心灰意冷,自请离府别住。
……
啪嗒、啪嗒。
灯油在地面晕开。
我垂着眼眸,平静地向卫衍转述了梦境。
「就这样,我梦见了好多关于她的事,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
「原来她就是我,而我,就是她。」
滑腻沿着砖缝流到了卫衍脚边。
我顺势抬眼上望,自嘲地扯开嘴角。
「卫衍,前世你所见的我,就是这副蠢样子,对吗?」
语毕,一阵突兀的碎裂声响起,案上的茶盏被人失手打翻落地。
卫衍眼眸骤然缩紧,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顿了良久,方苦笑一声。
「你何时察觉的?」
我又翻倒一只灯笼,将灯油倒出来,洒在窗边的纱帐上。
「去年初秋,带我去看野荷的时候。」
说来也是啼笑皆非。
偏偏是那般浓情蜜意的场面。
我一回头,便望见了不远处一座庄子。
正是前世我在城郊住过的那座。
而眼前那开满野荷的池水,恰是我来庄子后,常来的水边。
那时秋风徐徐,阵阵清香。
卫衍满心欢喜地抱着我。
而那女子就安静地站在他身后,轮廓开始一点一点明晰。
于是我清楚地看见。
她和我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14-
窗外灯火辉煌。
而屋中烛火在一声噼啪后,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
昏暗中,卫衍吃力地靠在桌边。
额间冒汗,脚步虚浮。
一个常年行军在外的将士,此时需扶着桌缘才能堪堪站稳。
「对不起,阿荷。」
他哑声道,仿若被人攫住脖颈般。
「从前都是我的错,今后让我好好补偿你,行吗?
「你看……你看我们之前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卫衍痴痴笑着,拖着脚步朝我靠近。
我提着最后一盏他买的兔儿灯,抵住他的身子。
「卫衍。」我郑重地唤道,试图让他清醒些,「你错了。
「你好似将我当成了她。」
我将灯笼掷在我们之间,缓缓启唇:
「曾经,你对前世的我不好,仗着她对你的喜欢,予取予求,后又弃如敝履。
「而今你痛苦了,悔悟了。
「又来向这世的我讨这份喜欢,来强加给我你的『补偿』?」
如此荒唐的作为,真是引人发笑。
我冷嗤一声,背过身,不欲看到那人眼中虚伪的泪光。
「可是卫衍,我不是她,我没有她那样爱你。
「你赎罪的机会,本就从未有过。」
我确实与她是一体,可我们又不甚相同。
我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过,便也会下意识避开她走过的路。
或许多年来她的存在和陪伴,正是在一次一次地提醒我。
不要像她一般作茧自缚,傻傻投入那张由甜言蜜语编制的罗网。
……
啪嗒、啪嗒。
兔儿灯的灯油尽数被我洒在屋中各处。
我擦了擦手,向外走去。
桌前的卫衍喘着气,声音压得很低。
「阿荷……你走不了的。」
「我知道。」
卫府各处安排了府兵。
只要他一声令下,我就只能被困在这里。
我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支火折子,回头,幽幽地望着黑暗中那道影子。
「所以我早就做了准备,在你刚刚喝的茶汤里。」
卫衍心思缜密,之前除了入ẗů⁼口的药。
还给我备了安神养眠的香囊。
那些香囊中的药粉,我每回都会藏起来一点。
适才放入茶汤中的药量,足以让他昏睡上好几个时辰。
视线中,卫衍的脸闪过无数抹痛色。
他骇然,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阿荷,你怎能……」
他说着向我而来,可一迈开脚步,身体便不受控地倒了下去。
瞬间撑坐在地,无力动弹。
只有口中还在嗫嚅着:
「来人……来人……」
我淡淡注视着地上发颤的卫衍,不再言语。
在他将要闭合的视线中点燃了火折子,扔向浸润灯油的窗纱,轻轻地关上了门。
今日是上元夜,城中各处都有明火。
何处走水都不甚稀奇。
这把火不会让卫衍丧命。
但能争取时间,让我走得更远。
……
火势变大了。
我带着收拾好的包袱走入夜色。
一边佯装惊慌地招呼府兵救火,一边向防守简单的侧门跑去。
只是意外的,在巷子口撞见了一个人。
是灯会上遇见的那个年轻男子。
而他手中,又提了一盏绸面兔儿灯。
「云荷,我等你很久了。」
我不甚惊讶,却也故意问道:
「你认识我?」
「嗯。」他笑答,「我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15-
其实滕扬一出现的时候,我便认出他了。
虽然他与前世的模样有很大的不同,但眉眼间那股韧劲仍旧未变。
依梦中所见,前世的我是在去庄子不久后遇见他的。
彼时他孑然一身,年纪尚小,就已经学人干着刀口舔血的倒卖营生。
我曾帮他治疗过几次外伤,他便嚷着要知恩图报,帮我卖绣品。
「云荷姐,你这绣工,出了关门还愁当不成富商吗?
「你要是信我,就同我做个买卖,如何?」
便是从那时起,滕扬开始做起正经生意。
我每回交给他的绸缎, 都能变成金元宝回来。
而在庄子遭冯家放火的那晚,滕扬预备跟镖局赴西域一趟, 我们正在池水边道别。
发现大火笼罩了庄子的那一瞬。
他想都没想便问我:
「云荷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
是啊。
那手握着金钗,殒命于大火中的人并不是我。
而是随我下乡的女使。
我返身去找她时, 亲眼见那着火的房梁倒下来,直直压在她身上。
而她怀中, 正捧着我所有值钱的首饰。
……
马车穿街而过。
车厢内的悠闲与外头的紧张分成了两个世界。
滕扬正不遗余力地夸奖我。
「云荷, 你做得很好!这姓卫的压根不能信!
「你看,前世他都认不出死的不是你, 如今还来装什么深情?」
他卸下生意人的儒雅面具,彻底变成了当初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夸了半天见我没反应, 又翘着脚继续道:
「你放心, 我已经凭些手段发了笔小财,在江南购置了几间铺子,不会像上辈子那么辛苦了。
「往后我们——」
「滕扬, 我们去西域吧。」
沉默了良久,我终于出声打断他。
我曾梦过在西域生活的日子。
印象中,那里很远, 很美,很辽阔。
虽然苦了些, 但我喜欢那里。
我仰起脸,回想着那片土地的壮丽, 又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璀璨的夜里, 少年收了散漫的笑容。
定定望着我, 正色道:
「好,你是大掌柜, 我都听你的。」

-16-
卫衍自戕的消息传到我耳中,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
京城都在传,自他夫人失踪后, 卫衍就同丢了魂似的。
据闻他死之前, 还说什么下辈子要将人找回来之类的云云。
有人推测,这恐怕是染上了癔症。
滕扬得此消息后,更是面色沉重,不依不饶地盯了我好几天。
直到我踹了他两脚。
「你一直看我做Ṱṻ³什么?」
他挠了挠头, 「我怕你难过, 想不开。」
我没好气, 「你忘了吗, 她已经消失了。」
上元夜离开京城后, 那道影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我,也终于不再受梦魇折磨,能完全掌握自己的情绪。
饶是如此解释,滕扬仍是扭扭捏捏。
「可我还是有点顾虑……」
「顾虑什么?」
「云荷, 若真有下辈子, 你还被他骗去了怎么办?」
这话实在骇人,我忍不住朝他看去。
那人正斜倚在门口。
脚边是卖绣品收回来的银子。
他一手拿着下月要开张的铺子的契书。
一手提着我千叮万嘱的蜜腌果干。
顷刻,我弯唇剜了他一眼, 抬头望向窗外天边那轮红日。
「下辈子会如何,我不知道。
「但我这个人,只活这一次。」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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